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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离不弃》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3:5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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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你所放弃,正是他日所想拥有。

一、不弃

我以为是结局,却没有想到是另一个开始。

清越在一个昏晦的傍晚来到了那座荒芜的宅院。抬头看看朱漆斑驳的匾额,上面“云山别馆”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走上几级石阶,清越握住了生锈的门环。敲几下,沉闷的声音便扩散开去,门前几只野雀扑棱棱飞开,直把人的心搅乱。清越停了手,长长吸了一口气,心仍是扯得有些痛,不由挽紧了手臂上的竹篮。

良久,一个老仆终于来开了门。打量了几眼清越,疑惑地问:“姑娘要找谁?”

“我要见这别馆的主人。”清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自己都能感觉到这笑容的生涩。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笑过,恐怕已经记不起来了。

老仆也不多问,侧身让清越进了门0门中的景况,比起外观更是萧瑟。荷花池早已枯了,池底干裂如龟甲,而石板缝中的野草,也长得有齐膝高。这院子,当真还有人住么?

“姑娘又是从京城来的吧。”老仆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嗯。”清越猝不及防,微微有些慌乱。

进了前厅,老仆便退去,留下清越一个人,也没有茶水。整个宅子寂静无声,恍惚只有远处几声乌鸦的啼叫,颤巍巍地撩动人的心弦。清越立在厅正中,垂眼看着自己臂上的竹篮——上面加了盖子。就这么等着,空旷的厅中仿佛再没有别的活气,于是从心底里隐隐地泛起寒意。

一个人静静地从后堂走了进来,静静地看着她。

“是你?”极度的震惊让清越后退一步,看着身前这个面如寒霜的美丽女子,“宁楦,怎么你在这里?”

叫做宁楦的女子浮起淡淡的笑,声音清冷地说:“你来做什么?”

“我……想知道他在不在这里。”清越的口气,明显地低了下去。

“你怕他还没死,是么?”宁楦克制着自己的怒意,用一贯优雅而高贵的口气说道。

“我,我不相信他死了。”清越恳求般地望着宁楦,“让我见见他,我要还他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对他而言太宝贵了——我死都不怕,只是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可是他已经死了,你杀了他,难道你忘记了么?”宁楦冷笑着,声音都已有些颤抖,“我今天放过你,你这祸国殃民的女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你走吧,别弄脏了我的院子。”

“告诉我,到底谁是这里的主人?”清越忽然站直了身子,平视着宁楦问道。一种古怪的神情象火苗一样从她脸上窜起,在宁楦的眼中,就像——疯子的冷静。

宁楦不再回答,背转身去叫了一声:“送客!”

“慢着!”一个声音蓦地传出来。“宁姐姐,我要看看她带的是什么好东西。”说话之间,一个灰衣青年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公子,你又何必见她?”宁楦迎上去,口气微微有些嗔怪。

清越却早在一旁呆住了,喃喃地道:“不离……”

“她是谁?”灰衣青年笑着问宁楦。

“她就是从吴国流过来的祸水。”宁楦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充满恨意。

清越揉了揉眼睛,又低下了头。他不认识她,他不过是长得象那个人罢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没有爱,也没有恨。

“你叫什么名字?”那青年走到了清越面前。他在笑着,仿佛会一直这样微笑下去。他的眼睛如同婴儿般清纯无邪。

“我叫清越,你呢?”清越也朝他笑了。

“我叫不弃,不离是我哥哥。”不弃的眼睛盯着清越的竹篮,“好姐姐,你篮子里是什么好东西,能不能给我瞧瞧?”

宁楦走过来拉住了不弃:“公子,我们回去吧。”

“让我看看,就看一眼,好不好?”不弃向宁楦哀求着,拉着她的衣袖不断地摇动,这种小孩子的动作和他成熟俊朗的外表配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清越忽然想起来,不离以前曾经给她提过自己的同胞弟弟,从少年时一次重病以后就变得有些痴傻了,却不想他竟然一直住在这“云山别馆”中。清越的眼睛里再度闪过那奇异的光,揭开竹篮的盖子,笑着对不弃道:“你看看,这是什么?”篮子中是一株被泥土精心封好的植物,藤茎上长着对生的叶片。叶子是普通的椭圆形,正看也是普通的翠绿色,但奇就奇在叶子的背面竟然是金色的,闪着一种幽幽的磷光,流动着,象夕阳照射下湖面的水纹。

“这就是你想送给我哥哥的东西?”不弃好奇地摸了一下那叶片,“这是什么?”

“这是越国的国宝,它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清越故作神秘地对不弃道,“不信,你问问宁姐姐。”

宁楦已经关上了门,神色严肃:“这越王藤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个你不用管。”清越有些胜利地笑道,“但我知道你们需要它,不是吗?而且如何栽培运用,也只有我知道。”

“你想留在这里?”宁楦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行,现在全国都在搜捕你,你留在这里会给我们添麻烦的。”

“可是我要她留在这里。”不弃蹲在地上,仍然在研究着越王藤。“我喜欢这种草,我要整个馆里都长满这种草。”

见宁楦仍在沉思,清越挑战般地说道:“那么请宁姐姐为我安排一个住处吧。”

宁楦看着她,此时的清越,面颊上显出妖异的绯红,与方才那疲倦的悲伤的清越判若两人。宁楦望了望仍然独自笑着的公子不弃,低低地叹了一声:“已经害死了一个,难道还要害死一个吗?”

二、不离

看见你的时候,我的命运之弦已在冥冥中拨动。

越国世子不离在浦城之战最激烈的时候从城头离开。作为守将文顷将军的监军,不离明白自己不过是起鼓舞士气的作用。

此番吴国军队的进攻纠集了倾国之兵,文顷虽然善于用兵,但寡不敌众,援军离浦城还有数日的行程,也不知是否支持得住。

一队被绳索串连的人走过不离的马前。他们之中有男有女,蓬头垢面,形容狼狈。带队的军官停下队伍,向不离参拜。

不离勒住马看着,嘴角露出淡淡的冷笑,明知故问:“你们这是去哪里?”

“回世子,文将军吩咐将吴国人质带上城头,当众斩杀,以灭吴人志气!”小军官毕恭毕敬地答道。

“所有的人质都带来了吗?”

“回世子,有一男一女逃脱,正在西街拘捕。”

“去吧。”不离挥挥手,策马前行。西街?那可是他回府的必经之路。

刀剑相交的声音由远而近,不离看见数名兵士正在围攻一人。那人浑身都是血迹,犹是勇猛异常,一柄军刀舞得密不透风,护着身后一个少女。

不离看了一会,微微点头,叫了一声“住手!”,越国兵士立时退走,在不离身边围成一圈。

不离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个勇猛的年轻人,毫不回避那人眼中燃烧的仇恨。

“所有的人质都顺从地上城了,为什么单单你要抗拒?怕死么?”不离故意问道。

“你们不能杀她。”年轻人的姿势,仍旧回护着身后的少女。

“为什么?”不离这时才往那少女看去,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的脸,怀里还抱着一只栗色的小猫。

“这……”年轻人欲言又止,放开捂住伤口的手,举起军刀,加倍警惕地盯着不离。

不离微微一笑,这个忠诚而勇猛的年轻人若能收归己用就好。“告诉我为什么,说不定我会饶了你们。”

“我不能说。”年轻人忽然一个踉跄,以刀杵地才勉强站稳。几处迸裂的伤口血流不止,眼见支撑不了多久。

“因为神巫预言我是你们越王的克星。”那少女走出来,抬着头清脆地说。“杜风,不用拼命了,我跟他们去就是。”

“不行,公子命我保护你,我怎么能……”杜风着急地说。

“哈,哈哈……”不离大笑起来,“越王的克星?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小小女子,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前面带路,我跟你们上城。”那少女说着,也不再看不离,跟着兵士便走。杜风犹豫了一下,也赶了上去。

“有意思。”不离笑了笑,竟策马回转。以斩杀人质为要挟,并不是时时灵验,此番吴军会不会投鼠忌器,还未可知。

不离赶到的时候,将军文顷已经在城墙上砍杀了两名吴国人质,然而吴军的进攻仍未停止,越国守军已经开始显露疲惫之态。

“请公子召黎!”文顷犹豫再三,终于发令。

一个中年人从人质队伍中走了出来,虽然被反绑着,仍然一派气宇轩昂。

“众吴军听了,你们公子召黎在此,若要他活命,速速退兵!”文顷命兵士向城下大喝。

喊了一会,吴军果然暂停进攻,主帅也骑马走到阵前:“城上果然是公子么?”

吴国公子召黎高高地立在城墙上,大声说道:“来的可是段将军么?我平生志愿,就是灭掉越国,这个愿望就请段将军为我实现吧。”说着,趁卫兵不备,一头栽下城去。

吴军一片喧哗,主帅长戈一挥,进攻又开始了。

不离有些厌倦地离开了城头,正听见几个士兵的呼喝。刚才所见的少女,退到墙角,充满敌意地看着面前的越国兵士,手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只猫。

“把猫放下!”一个兵士走上去便去强夺那只猫。

猫儿喵呜一声,把他的手抓出血来。四周的兵士一片哄笑。

“老子今天非杀了这个畜生!”那兵士脸上挂不住,夺过猫来,就往墙上摔去。

“不!”少女绝望地扯住了兵士的衣袖,却根本无法阻拦。

“住手!”不离今天第二次用了这个词,只是这一次,居然是为了救一只猫。

兵士俯首退开,少女抱起猫,把脸贴在猫儿光滑的皮毛上,生怕别人再把它夺去。

“你的猫叫什么名字?”不离看着她,突然问。

那少女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还闪烁着泪光。看到不离,愣了一愣,忽然笑了:“它叫松果,你说好不好听?”

万料不到她会笑,不离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也是人质?”

“吴国公子召黎,是我的父亲。”少女垂下眼睛,看上去更加温婉动人。

“哦?”不离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平静的反应,“他死了。”

“我知道。从他当人质的第一天,他就随时准备死去。”少女的泪水终于慢慢溢出眼眶,“其实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不离的心莫名其妙地颤动了一下,看着她,涌起一种怜悯来。“你叫什么名字?”

“清越。”

三、不弃

如果我真要惩罚你,就让你去种越王藤。

“云山别馆”本是越国先王的宫殿,却不知什么年代起就荒废了。清越来到的时候,馆中疏疏落落已经没有多少生气。

宁楦给清越安排了一个最隐蔽偏僻的跨院,一走进,铺天盖地的藤蔓便缠绕过来,仿佛连喘息的余地也不给人留下。夜晚的时候,清越独自站在这漫天的罗网中,看着上方支离破碎的星空,整个天地寂静得象一个坟墓。

来到这里已经有五六天了吧,每天除了送饭的老仆,再没有见过其他人。可是清越知道自己并没有被遗忘,她能感觉无数的眼光正在暗处静静地窥视她,就像在欣赏罗网中扑腾的鸟儿。

不弃走进来的时候清越正在藤下的石阶上小睡,也许是因为冷,她蜷曲着身子。

“快起来,这样睡会生病的。”不弃笑着推醒她。

清越猛地坐起来,惊骇地往后退缩了一下。她的反应倒把不弃吓了一跳,也不由自主退开一步。

“我还以为你想吃我呢。”不弃笑嘻嘻地道,“你睡着的时候就像一只猫,随时都会醒过来抓我这只老鼠。”

“你来做什么?”清越的神情,依然十分紧张,显然没有从方才的梦境中恢复过来。

“我怕你闷,送它给你解闷。”不弃把怀中抱着的一只猫儿送到清越面前。一只栗色的猫。“喜不喜欢?”

清越怀疑地盯着不弃的眼睛,看见的却是一泓清水。

“给它取个名字吧。”不弃兴致勃勃地说。他似乎根本看不出清越的戒心。

“松果。”清越不假思索地道。话一出口,倒愣住了。为什么一切就象车轮,以为它转过去了,却又终于转回来。那么,眼前这个无半点机心的男子,也会重复他兄长的命运么?

“我送了礼物给你,该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宝贝吧。”

清越淡淡一笑:“你说越王藤吗,我本来就是为你种的啊。”

“真的吗?”不弃高兴地说道,“你对我真好,宁姐姐还一直不让我来呢。”

清越的神色有些黯淡,低低说:“其实她是不该让你来的。”

“你想陷害我,是么?”不弃忽然说。

清越一惊,指甲一下子陷进怀中猫儿的皮肉。猫儿吃痛,张口咬住清越的手,随即从她怀中跳开了。

“哎呀,你流血了,疼不疼?”不弃大惊小怪的走过来,抓住清越的手,轻轻吹气。那么认真的神态,完全是一个纯真稚气的孩子,难道刚才那句话,是听错了?

“没关系。”清越抽回手,看着他。眉毛,眼睛,跟他的哥哥真是长得很象呢。于是心里的痛便一点一点扩散开来,连忙掩饰着说:“我带你去看越王藤。”

一小块泥土上,便是那孤零零的绿色。和四周气势夺人的野藤比起来,显得那么荏弱和单薄。

“它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不弃若有所思地说。

“放心,我会让它长大。”一股寒意从清越的语气中散发出来,“总有一天,它会夺取所有的养分,驱逐所有的对手,攀成藤,结成网,我们都会在它的笼罩之下。”

冷风吹过来,掀起不弃的袍角。他有些瑟缩地望着旁边这个年轻而绝望的女子,嗫嚅道:“你不要吓我,我害怕。”

“你是冷了。”清越抬头温柔地看着他,“到屋里避避风。”说着,拉了不弃的手,走进阴暗的屋子。

秋日昏晦的阳光从窗棂中射进来,在墙上映下二人清淡的影子。就这么相对坐着,并无话。清越的手,缓缓抚过不弃脸上的轮廓。这眉毛,这眼睛,和不离真是一模一样呢。而这干净得如同井水一般的目光,那么熟悉,仿佛连冷酷暴躁的不离也曾经拥有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清越的唇,轻轻覆盖上了不弃的眼睑,而她的手,缓缓解开了不弃的衣襟。

“你要干什么?”不弃被吓坏了一般退缩开去,慌乱地系着衣带。“你想陷害我,我知道,宁姐姐告诉我的。”

清越咬住嘴唇,随即展颜笑道:“你可不能告诉宁姐姐,否则我以后不让你来看越王藤了。”

“我不会告诉她。”不弃站起身来,又恢复了一贯的笑容,“我走了,我偷偷来看你,她可不知道。”走到门边,又回头过来,“我下次再来。”

“下次,再给我带一只猫。”清越看着他走出去,眼前晃动的却是他胸前那夺目的蓝靛色刺青——四只眼睛的鸟,越鸟。

四、不离

为了对抗那个叫做“天命”的假想敌,我才准备爱你。

在吴军的猛烈进攻下,浦城终于失守。越军撤退的前夜,所有的吴国人质奉命一律处死。

杜风被反绑着跪在地上,等待着处决的号令。他的身旁,清越也跪着,那只叫做松果的猫儿匍匐在她的脚边。

“神巫的话也有不灵的时候。”杜风绝望地说了一句。排在前面的人质已经开始被处斩了,鲜血蜿蜒流动着,染上了杜风的膝盖。

“还不到最后的时候。”清越安慰着他,也安慰着自己。刺目的血色让她不由闭上眼睛,恐惧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漫上来。

刀架上了杜风的脖子。“来世,我再保护你。”他轻轻地对她说。

“刀下留人!”一骑快马飞驰而来。

“参见世子!”所有的兵士一起跪倒。

“休得误杀壮士!”不离匆匆跳下马来,亲自为杜风解开了绑绳,还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盖在杜风身上。“杜将军神勇无双,忠诚可嘉,却不知是否能成全我一片爱才之心?”

“这个……”杜风犹豫着望了一眼清越。“那你答应也饶了她。”

“这是自然。”不离将清越搀扶起来,峰回路转的惊骇让她脸色苍白,越发惹人怜爱。“我会好好善待于她。”

翌日,越国世子不离带着新进侍卫杜风和清越离开浦城,启程回转都城会稽。

很久以后,清越得知上面这一切都是不离的特意安排。

在会稽馆驿中,清越独自住了几天。前面的命运,根本看不到,耳边弥散的却是仆从们故作神秘的窃窃私语。但清越不着急,只是精心喂养着那只叫做松果的猫儿。该来的,迟早会来。

终于有人来看望她,却是清越不认得的一个美丽女子。态度温柔可亲,却始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矜。

“我叫宁楦。”那女子携了清越的手,一双妙目早把清越看了个通透。“你知道吗,世子不离现在已经即位为越王了。其实我们放弃浦城,主要是为了让世子赶回来继承王位。”

“赶这两天,就宁可放弃一座大好城池么?”清越有些不解。

宁楦斜眼看了她一眼,让清越体会到自己问话的浅薄。“世子若是晚一天回来,就不光是放弃浦城,而是放弃整个越国江山了。”

“是他让你来的么?”清越忍不住问道。虽然知道唐突,却还是忍不住。

宁楦微笑起来:“新大王想接你入宫,差我来告诉你。”

“哦。”清越仿佛早料到这个结果,也不觉意外,只是轻轻抚起怀中的猫。“那么你又是谁?”

“我么?”宁楦颇有深意地看着她,“我要叫你一声妹妹呢。先王在的时候,就选定我作为不离的王后。”

“我什么时候进宫?”清越平淡地问。无喜,也无悲。

宁楦倒有些意外。“大王是得知杜风不过是你的家臣后才决定的。他答应过杜风要善待你,这样也好让杜风安心效力。不过到底是否能进宫还得看卜筮的结果,我们可不愿意让不祥的人接近大王。”

“是么?”清越说,一种冷冷的洞察了因果的眼神扫过膝上沉睡的猫儿。

卜筮的结果果然不祥。

“这个女子是大王的克星。”王叔厌胜向不离禀告道,“龟甲和筮草的结果都是一样,陛下应该亲手杀了这个女子,才能扭转天命。”

“一派胡言!”年轻的越王怒气冲冲地道,“什么天命,寡人不信!父王听信天命又如何,还不是英年早逝?寡人偏要接清越入宫,叫他们再去卜筮,直到卜出大吉为止!”

“大王方才说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厌胜若有所思地问道。

“清越。她父亲是吴国公子召黎,那又怎么样?”

“大王难道忘了,公子召黎是吴国最强硬的伐越派之一,他给女儿取这个名字,分明是清除越国的意思。”

“王叔多虑了。”不离颇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并非被那女子的容貌所迷惑,我只是想,留敌人之女在身边,可以提醒我时时不忘吴越两国的争战。”

“即使如此,大王还是小心为好。”厌胜望着年轻气盛的侄子,露出莫测的笑意。“连王后都说,那个女子天性凉薄。”

“我偏要看看,究竟这克星有多厉害。”不离烦躁地把一个杯子摔得粉碎。

五、不弃

你要我选择的,究竟是走近,还是离开。

越王藤一天天长起来了。纤长的藤蔓带着贪婪的霸气,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支撑,拼命向四周延伸。清风袭来,翻动无数翠绿与金黄的叶片,发出轻微的悉娑声。清越站在藤蔓的阴影里,慢慢摘着底部的叶片。

“我又来了!”院门吱嘎推开,愉快爽朗的声音闯进来。

清越手中的叶片撒了一地。

“瞧把你吓的!”不弃笑起来,“来了这么多次了,你怎么还害怕?”

清越勉强一笑,蹲下身重新拣拾散落的叶片。“这里太静了,偶尔有个人声,总是不习惯。”

“我记得这是第五只猫了吧。”不弃把猫从怀里放下来,“现在这附近的猫都快被我搜罗光了呢。”

清越捧着满把叶片走进屋里,“进来说话。”

一个小小的石臼,把叶子放进去细细地捣。纤细的手腕一上一下,脸便藏进那光影里。

“你现在脸色一次比一次差,难道总是做恶梦?”不弃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问。

“也不都是恶梦。”清越停了手,看看他,眼睛里有一种朦朦的雾气。“这越王藤的药性越来越重了,你以后还是少来的好。我要的猫,让下人送来就好了。”

“反正也是无事。”不弃随意地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每次送猫过来,原先的猫恰好都跑掉了呢?”

“哦。”清越随口答应了一声,却默然,片刻方道,“你把这瓶药水带回去,宁姐姐知道怎么做。”

不弃却不忙着走,蹭过来对清越笑着说,“你把那些猫儿藏到哪里去了,好像它们全都叫做松果,对不对?你不告诉我,我今天就不走。”

“它们觉得和我在一起无趣,便走了。你也走吧,以后少来为好。”清越有些意兴萧索地说,努力地捣着那些叶片。亮闪闪的金色灼着眼睛,干脆闭上眼,不再看。

“为什么又不理睬我了?”不弃忽然摁住了她握石杵的手,“你还在想着不离,是吗?他那样幼稚那样乖张的人,我哪一点比不上他?”

清越吃惊地看着他,慢慢地微笑了:“对,你比他好。”

不弃高兴起来:“我哪里比他好?”

“哪里都比他好。”清越柔声说,“所以你要听宁姐姐的话,不要到处乱跑。”

“我听话。”不弃笑着点头。

清越暗暗叹了口气:自己的赌注,押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也不知值不值。

“你不喜欢我吗?”不弃有些委屈地说着。

“喜欢的。”

“我也喜欢你。”不弃拉起清越的手,轻轻摩娑着自己的脸庞。“我其实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不离,你说我和他长得象吗?”

“象。”清越说着,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的大孩子,眼睛里有些涩涩的感觉。“可我害了他,我也会害你。你不怕吗?”

不弃明亮的眼睛在清越的眸子里看着自己的影子,怯生生地说:“如果——如果你是因为害了他才想着他,那么我愿意你也害我。”

清越叹息了一声,手臂环上他宽阔的肩,感受他急促的呼吸,看着他的脸慢慢俯下来——那酷似不离的脸。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声音蓦地插进来,把两个人吓得各自退开。从半开的门中望出去,宁楦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笑容。

“宁姐姐!”不弃仿佛忘却了刚才尴尬的一幕,欢喜地跑过去。

“公子,你知道那些叫做松果的猫都到哪里去了吗?”

“在哪里?”不弃的眼光顺势看了下去,忽然发出一声惊骇的叫声。越王藤根部的泥土已经被刨开,露出一具开始腐烂的猫尸。

“想不到新来的那只猫预先发现了自己的命运。”宁楦嘴角带着冷笑。

“多可爱的猫,你为什么要杀了它们?”不弃惊恐地看着清越。

清越仿佛没有听见,只把那个瓷瓶递到宁楦手上,“照以前的方法给他用。”

“你,你好狠心……”不弃颤声说着,忽然跑了出去。

清越的眼光一瞬之间从不弃的背影收回来,镇静地对宁楦说:“你还不知道吧,越王藤就是要这样种的。越王的宝座,若不是鲜活的生命怎么堆得起来呢?”

“这个我不管。”宁楦咬着牙说,“可是你不准再勾引他!他是个实心眼,怎么敌得过你的手段?那一个已经晚了,这次我可不会再放过你。”

“放心,你会如愿当上越国的王后。”清越摘下一片越王藤的叶子,攥在手里,“其实从种下这藤蔓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六、不离

我吻住你冰冷的唇,知道你并不爱我。

“这些都是给你的,喜欢吗?”不离从清越身后俯身过来,含笑望着镜中的容颜,把一枝珠钗插进如云的鬓发。

“喜欢。”

“在宫里可住得惯?”

“惯。”她依旧简短地道。

不离哼了一声,径直走到门边。

清越对着镜子扮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来,保持着走到不离身后,手臂环上了他的肩:“又生气啦?”

“没有。”他蓦地转身过来紧紧地抱住她,“不要惹我,清越,你知道吗?”

“知道。”她勉强说出这两个字来,感觉他的双臂蛇一般缠绕着她,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冷。

他的唇掩住了她的口,那种冷便侵蚀进身体里来。他比她还要冷。

周围的宫娥太监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清越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专爱的宠妃,越王与她日日欢爱不绝。

只有两个人知道真相,知道这仪式一般的行为实际是多么乏味。麻木的手指划过冰冷的肌肤,表达最极致的爱的方式反而让他们觉察到对方口是而心非。不过,只要别人不领会,便够了。不必点破。

他穿衣服的时候她总是盯着他胸前的刺青,那是一只四只眼睛的鸟,泛着奇异的金红光泽,宝石般熠熠生辉,仿佛活物,随时可以舞动飞翔。

“这是什么?”第一次的时候她就问。

“越鸟,这是越国王族的祖先。每一个王族成员都有这样的标志。”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去,叹道:“居然有这么魅惑的颜色。”

他怕疼一般缩开去,脸色有些阴沉:“你听过‘越鸟显灵,天命所归’这几句话吗?只有上天选定的越王才有这样的奇异金光,旁人无论如何无法伪造,因此没有人能夺走我的王位。”盯着她,“没有人能够。”

“天命?”她喃喃地重复道。

“这就是天命!”他指着那诡异的图案,神经质地笑起来。

她有些畏惧地垂下头,摆弄着衣带上的流苏。“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不离带着嘲弄的口气笑着,“有寡人护着你你还怕什么?”

“松果死了。”她掩饰一般转开了目光,“王后叫人把它打死了。”

“她敢!”不离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寡人能立她就能废了她!”

“你何必动气。”清越的口气有着微微的挑衅,“王后也是为了你好。反正你并不爱我,犯不着为了我得罪他们宁氏家族。”

“谁说我不爱你?”不离被激怒一般盯着清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对你的专宠,你居然还不知足?”

清越赶紧拉了他手,半真半假地笑道:“看看,我又说错话了。”

不离的神色缓和了一点:“宁楦为什么要打死松果?”

“她说越宫的规矩不许喂养任何动物。”清越说,“天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规矩。”

“她说得对。”不离逐渐露出厌倦的神情来,“这个宫里有很多东西你是不知道的。”

一丝冷笑从清越嘴角浮起:“包括那么多宫女太监不明不白地死去,连尸首都找不到。”

不离象被电击一般转过头来,一只手握住了清越的咽喉,低低地咆哮着:“有些事情,你永远不要去探究。”

“否则你就会杀死我,是么?”仿佛做好了准备,清越平静地说道。

不离放开了手,凝视着自己瘦而长的手指。“你应该知道,所有的王位都是靠无数生命堆积出来的。我改变不了这一切。”他的脸色极度苍白,逃一般离开了清越的房间。“留下你,只是为了对抗我自幼就痛恨的天命。”

七、不弃

你和他不一样,可是我已经无法收手。

第三瓶药水从清越手上交给宁楦。

“起作用了吗?”清越问道。

宁楦点点头:“他的脾气越来越暴烈了。”

“可是他还没有杀人。”清越仿佛有些遗憾地说,“你答应过把尸体交给我处置的。”

“你是不是在药里做了什么手脚?”宁楦审视着清越的眼睛,“我知道你一直心怀叵测。”

“用得着下毒么?”清越讥讽地笑道,“王权的诱惑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毒。”

“你明知道我们现在别无选择。”宁楦已经转身离开,“不过你要明白,是我们在利用你,你永远不能利用我们。”

清越低低地答了一句:“其实这就够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雾气,遮盖了她真实的表情。

院门砰地一声被什么东西撞开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是不弃。但这已经不是平时温和的天真的不弃了,冲进来的,仿佛一只负伤的野兽。他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窒息一般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盲目地寻找着什么。

清越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即使他现在来杀了她,也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不弃的眼光停留在清越脸上的一霎那,眼中的戾气猛然一盛,却突兀地微弱下去。他转过身跑到越王藤下,喘息着,双手紧紧抓住根部,试图把那已根深叶茂的藤蔓从泥土里拔出。

清越惊呼一声,跑过来使劲拽住他的手。“你疯了!”

“这是什么妖物,决不能再让它留在世上害人!”不弃推开清越,一时却也无法将越王藤拔出。

“难道你不想当越王了吗?”清越大声喊道。

不弃颓然停了手,痛苦地把头往墙上撞去。“难道没有它,我就不能当上越王,就要在这个破园子里等死么?”

清越把刚送来的猫儿抱过来,怜悯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很难受。杀了它,你就会好过一些。”不弃梦游一般把猫接过来,手指卡上了猫儿的脖子,戾气又象深埋的火种,死灰复燃。他的手指已经渐渐收紧。

正在这时,无知的猫儿乖巧地舔了舔不弃的手背。

不弃手一抖,把猫放了开去。“我不要,我不要变成野兽!”他痛苦地撕扯着衣襟,指甲把胸膛抓出条条血痕,仿佛在阻止着某种要从心底爬出来的怪兽。

清越抓住他的手,眼光却停留在他胸前的越鸟刺青上。现在那四只眼睛的鸟儿已经开始泛出淡淡的红光,盖住了原本的蓝靛色。随着药水日复一日的擦拭,这片金红的光泽将越来越显著,一个新的天命所归的越王便产生了。天命,原来就是这么简单。清越忍不住笑了笑,泪水却不可遏抑地涌了上来。

不弃渐渐安静下来,平息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任由清越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现在我明白所谓‘越鸟显灵,天命所归’的真相了,可笑全越国的人都对这种骗人的说法深信不疑。——不离,他也和我一样痛苦么?”

“他会杀人来缓解自己的痛苦。”清越垂着眼睛道,“所以历史上所有的越王都是残忍嗜杀的。”

“可是我不会。”不弃坚决地说,“我要靠仁义来治理国家,而不是使用这种无耻的欺骗手段。我要告诉宁姐姐,我再也不要用这种有毒的药水了。”说着,便朝门外走去。

清越一把拉住了他。“我本来一直怀疑你不是傻子,现在你却变成一个真的傻子了。越鸟显灵的说法早已根深蒂固,你又没有任何可以倚仗的实力,若再不用药,真的是要在这里等死了!”

“可是我,真的害怕以后控制不了自己。”不弃忽然使劲摇摇头,明澈的眼光如同井水一般从干涸的井底渐渐渗上来。“不,我会控制自己的。我不允许自己变成野兽,我就不会变。你说是吗?”

清越再也忍不住,扑到柱子上无声地哭泣。她究竟是成全了他,还是害了他?但是现在,她已经无法收手。

“你哭什么呢?”不弃走过来,憨憨地笑道,“我这样做就和不离不一样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喜欢我了呢?”

清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喜欢你。”

八、不离

没有人了解我的痛苦,包括你。

杜风的刺杀事件发生在清越入宫一年之后。没有人知道这个平日忠心耿耿的侍卫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发难,连清越听闻之时都大吃一惊。

然而越王不离不过是手臂受了轻伤。杜风虽然骁勇,一旦失了先机,终于还是不敌其他侍卫的围攻。当他身负重伤倒在越王不离的寝殿上时,不离冷酷的眼光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知道你为什么偷袭不成吗?”不离得意地冷笑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你!你以为我会愚蠢到去相信一个吴国人吗?”

杜风的手费力地握成拳头,声音嘶哑地说:“可是我原本确实打算效忠你的。”

“那为什么又改变主意呢?”不离看着笼中的困兽,饶有兴趣地问。

“你凶狠残暴,天下人都恨不得你早死!”杜风叹了一口气,“可惜越人都敬畏你所代表的天命,不敢动手。”

“可能不只是这一点吧。”不离悠然说道。

“是的,你,你还杀死了小艾,”杜风的泪水忽然滴落下来,滴进他身下的血泊中,“那样清纯无邪的女孩子,你居然亲手杀死了她!”

“你说的是一个宫女吧,谁告诉你是寡人杀的?”不离眼中的戾气瞬间点燃了,“谁告诉你的?”

“你永远不会知道。”杜风冷笑道,“我知道你有疯病,你发起狂来就会杀人。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当大王?”

“到底是谁在造谣?”不离气得浑身发抖,顺手拿过一壶桌案上的酒,慢慢浇在杜风的伤口上,“到底是谁?”

“啊……”杜风痛得眼前一阵发黑,却依旧倔强地说,“你……永远不会知道。”

不离挥挥手,侍卫们将杜风带了下去。然后他转到幕后,一把将清越拽了出来。

“你不怕我杀了你?”不离的眼光,象剑一样刺进清越的眼睛。

“我愿意是陛下杀的最后一个人。”清越平静地迎上那剑光,微微把头仰了起来。

不离拽住她的衣领,盯着她,猛地松开了手。“你当我就喜欢杀人么?”

“你控制不住自己,是么?”清越低沉地道,“我知道你很痛苦,睡梦中你经常会呻吟,听得人心生悱恻。”

“是么?”不离又恢复了一贯的骄矜冷傲,“看来你知道得太多了。”

“那么我留着也只是祸害吧。”清越忽然冷冷地说,“反正你当初留下我不过是为了笼络杜风,现在他已经背叛了你,我就丝毫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是吗?”不离邪气地笑了,捏了捏清越的下颏,“你这样的美人,怎么会没有利用的价值。”

清越转过头去,压下眼中泛上的泪花。“陛下认为杜风是我指使的吗?”

“不。”不离的眼光望向了宫外,“想当越王的人才能收买杜风这样的壮士。”

“王叔厌胜?”清越有些领悟地说,“他暗中一直在削夺陛下的实力,是吗?”

“可是他缺少最有力的证明。”不离冷笑着说,“越鸟不会青睐于他,臣民也不会服气的。在他们眼中,有着金色越鸟标志的才是真正的越王,才是高高在上的神。”

“为了那金色越鸟标志,所以王后每天为陛下擦拭身体?”不离猛然转回头来,神色狰狞:“这个秘密,历朝只有越王和王后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王后告诉我的。”

啪——一个耳光落在清越脸上,直把她的泪水打了出来。“这是我见过你做的最愚蠢的事。”不离英俊的脸在清越的泪光中模糊起来,然而声音却是清清楚楚的,“你以为我专宠于你,就不信任宁楦了吗?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对寡人忠心,那就是宁楦。以后再来挑拨离间,休怪我不客气!”

清越放开捂住脸的手,凄然一笑,“是。陛下现在想休息了吗,臣妾这就服侍大王安歇。”

“你不要这个样子!”不离猛地把清越紧紧箍住,“我宠幸你,就是因为你和宫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她们都是那么恭敬柔顺,知道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也要笑!如果你也是一样,我干脆让你去冷宫种越王藤算了。”

“越王藤?”清越的眼睛亮了,“我真的想去看看。”

“死了的人才能种越王藤。”不离说,“而且永远活不回来。那藤蔓是有毒的蟒蛇,它喜欢吞噬鲜活的生命。”

“可是它现在不是同样在吞噬我们吗?”清越喃喃地道。

“同样在吞噬我们。”不离重复着,脸上一瞬间闪过悲哀而绝望的神情。

九、不弃

我不要你死。

越王藤日益茁壮起来,而清越却日渐消瘦下去。每天都在这个小院子中,除了配制药水,便别无它事。只剩下回忆。于是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或许,真还不如在那个时候就死了。

清越闭上眼,不离那惨痛的表情却又清清楚楚地钻进来,他死也不会想到她居然会真的对他下手。“让她走。”他说,明知道她已经无处可去。

多活这些时日,是她自己想要的惩罚。清越想着,想哭,眼中却涩涩地没有一丝水份。越王藤的药性是越来越重了。

满地枯叶一声脆响,一个黑衣人落在院中。还不待清越反应,已经捂住了她的口。

“是你?”黑衣人忽然愣住了。

“杜风。”她低低地叫出他的名字。

杜风警觉地往四周看看:“就你一个人?”

清越点点头,拉了杜风走进屋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几乎同时地,两个人彼此问道。

“我现在是王叔厌胜的手下,他救了我。”杜风说,“你知道吗,在新的越王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以王叔身份执掌朝政。”

“哦。”清越应了一句,杜风终于还是投靠了厌胜。“你又是来行刺的吗?”问这句话时,心情无端地紧张起来。

“不是。”杜风说,“王叔卜筮的结果说新越王就要出现了,因此派我们四处探察各王族成员的迹象。”

“那为什么又躲躲闪闪?”清越有些怀疑地盯着杜风。

“不是我们,是公子不弃躲躲闪闪。他装疯卖傻,就是不肯让我们检验他胸前的刺青。因此我只好在夜里偷偷来窥探。”

“你看到了什么?”清越的心又绷紧了。

杜风又习惯性地望望四周,俯下身来:“这个公子不弃怎么也有他哥哥一样的疯病?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拼命地翻滚呻吟,撕扯衣服,还……还用小刀刺着自己。”

“那是因为他不肯杀人。”清越咬得嘴唇都开始发白,“他是个傻瓜,无法摆脱控制,只能自己多吃苦头。”

“可是这个疯傻之人,居然就是未来的越王!”杜风带着惊异的神色说道,“越鸟真的在他身上显灵了,难怪他不肯让我们检验。”

“厌胜的真实意图,是想杀死未来的越王,自己好独霸朝纲么?”清越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

“不错。”杜风笑道,“赐死的使臣很快就会来了。在臣民们还不知道真相以前,公子不弃就会彻底地消失了。”

“可是,这并不利于我们吴国啊。”清越忽然说,明知道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他死了,越国少了一场大乱,政局反而稳定下来。”

“你说得对。”杜风低下头,沉思道,“可是传信的飞鸽已经放飞,使臣明天午后就会来到。”

清越感觉一股冷气从心底侵袭上来。那个人,就一定要死吗?低下头,眼前却明明地浮现出他酷似不离的眉眼,还有那井水一般清澈的目光。不,不!

“他不能死。”清越霍然站了起来,“我这就去告诉他。”

然而杜风挡住了她的去路。“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反正厌胜的宝座也是摇摇晃晃。你怎么突然心软起来了呢,当初……”

“不要给我提当初!”清越严厉地说道,“你现在换了新主人了,可我还是自由的。我不要他死,你别拦着我!”

“可我不能让你去。”杜风说,“王叔以国士待我,我不能辜负于他。”他猛地抓住她,掏出一颗药丸,强行塞进了她的口中,“你好好睡一觉,别的不用管了。”

她凄然地看着他:“你答应过我父亲要保护我的。”

“我这就是在保护你。”杜风有些愧疚地道,“你知道吗,你现在是全国通缉的要犯,根本不能露面。你还是安心在这里躲着,等王叔厌胜做了真正的越王,我就求他赦免你。”

“我不需要赦免。”清越说着,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十、不离

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的恐惧。

这是越宫最为偏僻幽冷的角落。荒败的宫墙散发着霉烂的气息,大老远就让人心神不安。清越不由朝不离的身边挨紧了一些。

“怕了么?”不离有些意料之中的嘲笑,“是你自己坚持要来的。”清越默不作声,只是有意地拉开了距离。

不离的手挽上了她的肩头,稍稍用力,把她拉回来。一边用钥匙开着生锈的锁,一边看着她,有故意做出的威严:“你跑不了。”

然而清越似乎已经呆住了,她看见了铜门后的景象——几个衣衫敝旧的女人正在院中空地上埋葬死人。她们的脸上已经失却了表情,连眼神都空洞无物,只是机械地挖掘,填土,显然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动作。而就在尸体埋下的地方,一种怪异的藤蔓正在疯狂生长。那墨绿和金黄的叶片成串地拉成经纬,织就一幅茂密的藤网,让整个院子笼罩在弥散着腐败气息的阴影中。

“她们埋的是谁?”清越颤声问道。

“被我杀死的人,还有她们自己。”不离的声音,带着风的颤抖。“种植越王藤的人,从一开始就是踏上了死路。”

几个女人听见人声,茫然地转头过来。灰蒙蒙的眼睛,毫无光泽,有的眼睛里还在流着血。

清越恐惧地呻吟了一声,退开了一步。“她们,她们的眼睛……”

“是被越王藤的毒气熏瞎的。”不离低声说,搂住清越的手臂紧了一紧,带着她转身走开,沉重的铜门又被牢牢锁上。“等毒气侵蚀到她们的内脏,她们就会死去,埋在越王藤下。”

“她们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们?”清越悲愤地问道。

“她们都是先王的嫔妃,反正在哪里都是等死。”不离的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淡然。

清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也是她的未来么?不,不是她的,终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毫无牵挂,所以决绝。

“你心里在诅咒我,是么?”不离又恢复成往日刻薄冷酷的越王,把清越从怀中推开。

清越抬起头看着他,怜悯的神色一闪而过。“该诅咒的是‘越鸟显灵,天命所归’的传说,你自己不过也是受害者。”她停了一停,忽然鼓起勇气说,“没有越王藤你一样是越王,为什么不从你开始废弃这个荒谬无稽的谎言呢?”

“没有越王藤我什么也不是!”不离冷笑起来,“你以为我就甘心忍受这种濒临疯狂的折磨么?每当毒性发作的时候我嚎叫,挣扎,撕咬,就像是一条狗!没有人知道至高无上的越王也会蜷缩在无人的角落里发抖,狠狠地诅咒带给他王权和痛苦的天命。这种折磨从我记事以来就像恶梦一样缠绕着我,让我永远感受到被天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和无助……”

“所以你就杀人,杀死那些无辜的人来发泄你的情绪!”清越忽然大声地打断他,“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可原谅!”

“我不需要原谅!”不离捏着清越的手臂,快步朝寝殿方向走去。“父王死的时候,我以为再不会有人逼着我用那可恶的药水擦洗身体了,我终于可以从这个恶梦里挣脱出来了,可是,这根本就不可能。我坐在王座上,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恐惧,而除了这个天命的标志,我一无所有,随时都可能被四周虎视眈眈的人一手扯下来,跌得粉身碎骨!我反而比以前更加频繁地使用越王藤,而我所遭受的痛苦也与日俱增。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不离忽然抱住头,声音突兀地低沉下去。

清越在一旁看着他,手足无措。这个一贯孤傲冷酷的男人,此刻居然在她面前恐惧得发抖。她轻轻拉了拉他:“大王,我们回宫休息吧。”

他忽然盯住他,浮起自嘲的冷笑:“你现在满意了吧,越王不离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根本没有力量治理这个国家。你还在想害死我,是吗?虽然我不值得你动手,但卜筮的预言终于要实现。”

“请陛下现在就杀了我吧。”清越说,“杀了我,陛下就能打败这个荒唐的天命了。”

“我不会杀死你的。”不离昂起头,挑战一般朝天上看去,“如果真要惩罚你,我就让你去种越王藤。”

十一、不弃

我做的,违背我的本意,却又是我的本意。

那个含笑从屏风后转出来的不弃。

那个骑在马上英姿勃发的不离。

那个眼神清澈如婴儿的不弃。

那个在梦中辗转呻吟的不离。

那个宁肯用小刀刺伤自己也不愿意杀猫的不弃。

那个宁肯被她杀死也不愿意对她出手的不离。

……

“已经害死了一个,还要再害死一个吗?”宁楦的声音,又清清楚楚地传来。

不,不是我。他们不能死,他们都不能死!清越拼命地摇着头,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太阳明晃晃地从院中越王藤的枝叶间穿进来,洒在门前的走廊上。这是什么时辰了,不弃他……

心猛地往下一沉,人却立时清醒了。杜风早已消失,那赐死的使臣却不知是否到达。救他,还来得及吗?

不及细想,清越光着脚跑出房门,跑出小院,往前厅跑去。尽管知道自己是通缉的要犯,根本不能在人前露面,但现在顾不得了。

“王叔专程送来的酒,我怎么会不喝?”不弃笑嘻嘻地对使臣说。

使臣脸上紧绷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一下,挤出一个殷勤的笑容。“公子喝了,小臣也好回去复命。”不弃端起酒樽,举到了唇边。

“不——能——喝!”清越远远看见,不得已喊出来。

不弃手停在半空,望过来,眼睛里是一种复杂的光。清越不懂。

“这是……”使臣的眼光,不由朝清越看去。

“死丫头,还是这么没规矩。”宁楦适时地走过来挡在清越面前,一边吩咐下人,“张伯,叫你管好这个疯丫头,怎么还不听?”

“是,是。”张老头垂着头,一把把清越推进了后堂。

清越回头,正看见不弃喝下那杯毒酒。心沉下去,倒是一片尘埃落定的清朗。

“真是好酒!”不弃意犹未尽地说,“大人回去之后能不能向王叔多讨些来喝?”

“自然,自然。”使臣陪笑着,“小臣这就告辞了。公子请回。”

“自然是要送一送的。”不弃笑着拉住他的袖子,“我有求于你,你又是王叔的使臣,我若不送,宁姐姐回头又要说我了。她那么凶,我可害怕她。”

使臣笑起来,任由不弃陪着走出云山别馆的大门,翻身上马。“告辞了!”

“走好!”不弃站在门边,含笑摇手。直到车骑去得远了,才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公子,还受得了吗?”宁楦带着几个人赶过来。

“还好。”不弃刚说完,忽然痉挛着抓住门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渐渐软倒。

“快扶公子回房。”宁楦沉着地指挥着,“让你们准备的解药熬好了吗?赶快给公子服下。把西厢房候着的医生都叫来。”

一伙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仿佛一切都预先排演过一样。清越在一旁看着,帮不上忙,也没有人理她。想去探望不弃,走到门边,始终没有进去。

只是直挺挺地站在一边,等。似乎有一阵冰雹袭过来,冰粒一颗一颗,砸着她的心。一点冷,一点疼,更多的,却是麻木。

“你回去吧。”宁楦走过来说,“你等不到他死的。”

无法辩解。清越点点头,转身走开。

“慢着!”宁楦走到她面前,用一贯彬彬有礼却又冷若冰霜的口气说,“以后不要走出你的院子。被人看见,你会连累我们。”停了一停,又说,“有空你把调制药水的方法教给我。”

清越再次点点头,走回去。眼前是不弃望过来时复杂的目光,似喜似悲。一种抑郁以久的情绪从心头升起,直冲上来,但眼睛里涩涩的,再没有一滴泪水。只有生生地,咽下去。

十二、不离

你的欺骗,改变了我一生的决定。

还只三更,整个越宫一片寂静。

身边的不离睡得很沉,发出惯常的细微呻吟。清越伸手抹了抹不离紧皱的眉头,他微微动一动,却没有醒过来。也难怪,白天在朝堂上为了治理海塘的问题,和王叔厌胜闹得剑拔弩张,却终于要让步。头痛了半天,是该睡得沉了。

悄悄下了床,清越摸索到了不离的佩剑,沉吟再三,终于拔了出来。轻轻一挥,剑身映出一道寒光。

“你终于要动手了。”不离坐起来,静静地看着她。

清越吓得手一抖,剑掉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陛下要伺候么?”几个当值的宫女从梦中惊醒,在门外问着。

“没事。你们都退下吧。”不离吩咐着,眼睛却仍旧盯着她。

清越苦笑,无从辩解。

不离拾起剑,递给清越。黑暗中,他的眼里有亮闪闪的东西。

清越推开那剑柄,不离却又塞过来。两个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动作,仿佛那剑是被炉火烧红了,会灼伤了手,更会灼伤了心。

嗤地一声轻响,有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剑掉了下去。

清越有些慌,点亮了灯。不离还在那里站着,掐住自己流血的手。

清越轻呼一声,猛地撕开一件衣服就要给他包扎,却被不离一手抓住了。

“到这个时候,你还是要杀我么?”他的声音,透露着发自内心的悲苦。

“我刚才梦到了我父亲。”清越低低地说。

他开始大笑,呛得自己不住地咳嗽:“我都快要放弃这个王位了,你们还放不过我吗?”

“你现在还是越王。”清越说,“你死了,我们会嫁祸给厌胜,越国就会大乱。”

“我早已经不是越王了。”不离说着,撕开了自己的衣襟。“你看,越鸟已经把我抛弃了。”

桔黄的灯光下,他胸膛上的刺青却不再发出夺目的金光,而是隐隐地泛出蓝靛色,普通的蓝靛色。曾经在他身体上活着的越鸟,此刻灵魂已经死去。

清越的眼光,却落在胸膛上的累累伤痕上。“你这是怎么啦?”她胸中一紧,焦急地脱口而出。

“停用越王藤的药水,金光消退得就快了。”不离苦笑着说,“不过那残留的毒却顽固得很,我难受了只好转移一下注意。”

清越跪在他身前,手指慢慢地摩娑着那些错综的伤痕,笑道:“你现在真的不杀人了……”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不离把她抱起来,叹息着重复道,“是的,真的不再杀人了。”

“为什么下了这个决心?”她端详着他,微微皱着的眉已经渐渐舒展了。

“因为我发现发作时杀人的,只有父王和我。也就是说,以前的越王都可以不用这个自残的法子。一定有办法祛除越王藤里的毒素,我一定会找到这个方法的。你说是吗?”她看着他欢喜的模样,自己也欢喜起来。此时此刻,他抱着她,她是他的妻子。父亲和吴国,都成了记忆的落叶,被这欢喜埋进了泥土。

“你爱我吗,清越?”他在她的耳畔轻轻地问。

她慌乱地点着头。或许,从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马上的英姿就已经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生命。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断的怀疑,不断的否定,那种难言的缱绻却总是无端地冒上来。原来,她一直都是爱他的,怪不得那么多次机会她都无法下手。清越满脑子都是和他厮守终身的念头,终于说了出来:“其实,那越王藤的毒性并没有这么强,是有人在……在药水里下了毒。”

“你怎么知道?”不离把她抱得更紧了。

“那是一种叫做朱砂的红色粉末,溶进去根本看不出来。”清越象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是谁下的毒?”不离的手,轻轻抚摸着她。

“是——那个在越宫里住了几十年的哑巴太监。”清越犹豫再三,终于说出来,“他也是吴国人,其实并不哑的。你不要为难他,好吗?”

不离不说话,放开了清越,俯身拾起了佩剑,大步朝门外走去。

清越拉住了他的袖子:“你要干什么?”

“杀人。”不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远了。

十三、不弃

你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我在说谎。

云山别馆里的人骤然间多了起来。其中两个,就守在清越的院门口。

清越知道这是软禁,怕她再乱跑出去给人发觉。然而,要来的迟早会来。

就那么等着,心里却是悬的。那个人,也不知道好了没有。于是苦笑起来,来这里,本来不就是为了害他么,怎么反倒不顾一切地去救他呢?

清越开始数越王藤上的叶子,一片,两片,晃着她的眼。终究是数不清了,就像乱纷纷的思绪。

“又在发呆?”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笑。

回头,便对着他的眼睛,被苍白的脸色一衬,那眼睛越发黑,却没有笑意。

“你没事了?”清越看着不弃,感觉他就像越王藤上的一片叶子,辉煌而荏弱。犹豫一下,终于伸手扶住他,“进去坐吧。”

“我来谢谢你。”

“谢什么?”清越迷惑了。

“你终究还是关心我呢。”他有些得意地笑了,“你怕我就这样毒死了,是吗?”

“是我多事。”清越萧索地说,“其实你们早就做好准备了。”抬头看着他,这个人,居然明知是毒酒,也若无其事地喝下去。那胸中的城府——心里不由一沉。

不弃见她神情,微微苦笑:“那个世人眼中痴傻的不弃,不料却是个最阴险的家伙。你是为了这个难过吧?”

“我早知道你不是痴傻的。不过,这一次,”清越斟酌着语句,“确实对自己狠了点。”

“如果我不喝那毒酒,使臣带来的侍卫就有可能当场动手。”不弃有些虚弱地坐着,头微微斜倚在墙上。

“那也是你能忍。”清越随口说。

“我有什么不能忍的?”不弃直着眼盯着清越,用一种满不在乎般的口气说,“你知道是谁把我流放在这里吗?就是我的亲哥哥不离啊。九岁的时候,因为我和他争夺一件东西,他拿起案上的铁尺一下就把我打得头破血流。我捂住脑袋,血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我仍然看见了他身上金色的越鸟——我所没有的金色,我所没有的天命!或许是他记住了我眼中的仇恨,即使我以后一直装疯卖傻,他仍然一即位就把我流放到这个坟墓般的荒园里来。我已经忍了十多年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含笑拉起清越的手,“即使知道你天性凉薄,你来这里只是想害我,我还是收留了你。你说,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身体还未痊愈,一口气说了太多,竟有些喘息起来。

清越的手被蛰了一口似的缩回来,冷笑着重复了一遍:“天性凉薄……连你也这么想。”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爱你,你不知道吗?”不弃苍白的脸忽然抹上了一层红晕,吃力地说。

清越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现在还来拉拢我吗,没有必要浪费了。我知道你想要的是越国王位,你暗中早培养了一批党羽,只是外面人不知道罢了。”看着不弃震惊的目光,倒有些得意的冷笑,“我比你想象中要聪明,不是么?反正我已经被你们利用完了,连配制药水的秘方我都告诉了宁楦,我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好让你当着所有越国人的面杀了我去为先王报仇,收买民心。你没必要用说爱我来挽留我,我会留在这里,我等着你杀我呢。恐怕我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你……”不弃的脸色更加苍白,靠着墙,却说不出话。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去擦嘴角涌出来的血。

“你……”清越着了慌,扶着他坐下来,“毒气发作了?”

不弃喘息着,冷汗布了一头。却窒息一般抓住清越的手,费力地说:“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来气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杀人的吗?”

清越不说话,慢慢解开不弃的衣服。那华丽的锦袍下,是累累的伤痕,犹如很久以前,越宫中那个同床共枕的人。他也说过不再杀人呢,但他却是在骗她,骗她讲出了真相,然后抛下她走开。

“骗人……骗人……”清越蓦地合上他的衣襟,退开几步。“我对你没有用的,宁楦才是可以辅佐你的人啊。”

“我不骗你,我不骗你。”不弃努力说着,“即使我骗了那么多人,我不会骗你。我要用仁义来治理越国,我不会杀人,更不会杀你!”

“可是如果我要杀你呢?如果是我让你这样痛苦呢?”清越笑着,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小瓷瓶。倒在手心里的,是红色的粉末。“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朱砂,是我特地加在你的药水里的,它可以让越王藤的毒性加剧数倍,也让你的痛苦加剧数倍。我本来就是想造一个残暴的嗜杀的越王,我不要你在这里满口仁义道德!越国人都是我的仇人,我就是想看到越王杀死他自己的臣民!”

“原来是这样……”不弃靠着墙,目光扫过那毒药,虚弱地说,“我原来以为……”

“你以为什么?”清越冷笑着,“宁楦说得对,我本来就是来害你的。凡是想当越王的人都该死!”

“我原来以为……”不弃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说着,“你并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他慢慢地站起来,往外走去。

“现在你知道自己错了。”清越冲着他的背影说。

不弃的背影,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终于跌跌撞撞地穿出走廊,越过藤架,消失了。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清越眼中流下来,伸手一抹,是血。

情到浓时情转薄。便担了这凉薄的虚名,又如何?

反正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

十四、不离

来,配合我编织一个迷醉的梦。

不离走到清越的床边,坐下来:“今天肯不肯和我说话?”清越翻身向内,不言语。

不离的话却仍然传过来,一字一句,逃不开。

“我今天和王叔又吵翻了,他说我不配做这个越王。满朝文武都帮他,连国丈宁老将军都不为我说话,弄得我……真是下不了台。你知道厌胜那老家伙说什么吗,他居然说越鸟已经把我抛弃了,问我敢不敢解衣示众。他知道我的金光消失了呢,本来这个只有你知道的。”清越的背影颤抖了一下,却立刻平静了。

不离笑了笑,继续说:“我当然不肯受他侮辱,你猜我说了什么?我说越鸟确实离开了我,我确实不该做这个越王了。不过王叔你想当越王也不行,天命也没有青睐你啊。然后我把王冠放在案上,就回来了。哈哈,可惜你没有亲眼看见,当时那老家伙脸上的表情。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痛快的事呢。”

清越忽然坐起来,盯着他:“你不做越王了,谁做?”

“谁爱做谁做,有王叔厌胜梗在那里,谁做都不安生。”不离笑着看清越,“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么?越国一乱,吴国便可趁虚而入了。”

“你……”清越怔怔地看着他,竟然真是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忍不住说,“你不杀了我么?你的秘密,是我让杜风向外传播的。”

不离竟似被她逗笑了:“怎么总幻想我要杀你?”

她转头不看他,幽幽地说:“来越国做人质,哪一天不是面对死亡?”

他伸手过来,她本能地向后缩了缩,然而他的手,只是撩起了她额前几根乱发。叹息着说一句:“到现在你还是这样,我说过不再杀人的。”

“骗人!”清越拂开他的手,“你杀了邓公公,我亲眼看见你杀死他的!”

“他难道不该死吗?”不离想发火,却按捺下了,“几十年来,他害了我父王,又害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甚至怀疑我根本就不是人!不错,我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但这帐也有一部分该算在他身上吧。他要报仇,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偏要我人不人,鬼不鬼地再去害人?”

“他是吴国的英雄呢,”清越抬着头止住自己的泪水,“要灭掉一个国家,还有什么比培养出一个暴君更有效的办法呢?”

“我也成全你做吴国的英雄吧。”不离冷笑着把清越拉起来,飞快地冲出寝殿。

“你带我去哪里?”她惊恐地问。

他却不答,嘴唇紧紧地闭着,有些发白。一直到了书房,他才开口:“博士,帮寡人拟写退位诏书!”

“陛下执政不过一年,为什么要退位?还望陛下训示。”头发花白的博士惶恐不已,躬身问道。

不离摔开清越的手,朗声道:“越国第二十一代王不离,因为这个吴国的女子,身心倦怠,无心朝政。如今被神灵背弃,追悔莫及,甘愿放弃王位,流放边疆。明白了吗?”

博士吓了一跳,颤巍巍地说:“陛下,恕臣直言。昔日夏桀宠妹喜,商纣宠妲己……”

“寡人心意已决,不必多言。”不离不耐烦地打断了老者的话,“不是天命抛弃了寡人,是寡人厌弃了天命。就让天下人都知道,越王不离不爱江山爱美人呢。哈哈。”似乎得意地笑起来。

“原来只是为了我,”清越轻轻笑道,“真是好借口。这样,王权的旁落,王族的内斗,两国的仇恨,都被看似香艳的爱情遮盖了。后人又多了一段好嚼舌头的典故了。”

“这样不好么?我保证大家对这个解释更感兴趣。”不离醉酒一般搭上清越的肩头,轻佻地道,“走啊,美人,一刻千金,回寝殿及时行乐吧。”

两个人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书房,留下茫然的博士默默摇头,痛心疾首:“祸水,祸水啊。”

“我爱你么?”不离笑着,仿佛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很快全天下都会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爱你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呢。倒是你那天哭着说爱我,嘻嘻,没有人知道我不过是借助你逃脱天命的罗网罢了。”

清越咬着牙,把他扶到床边坐下,抽身便走。

“你要离开我么?”不离笑着说,“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留下来吗?”

“陛下永远也不会那样说的,我知道。”清越说着,仍然往门外去。仿佛有一种小虫在细细地咬啮着她的心,深吸一口气,这种痛也可以忘却吧。

“真走了?”不离在后面有些愕然地说,“好吧,我说——我爱你。”

“陛下又骗我了。”清越悄悄擦了一下眼角,走出门去。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我要做吴国的英雄,陛下的感受,我是不在乎的。”

十五、不弃

终于把你,逼到这个地步。

是该走的时候了。清越悄悄离开云山别馆的时候,回头往门中的深宅看了一眼。那个人,现在应该还是在睡梦中吧。

“快走吧,不杀你是我们的仁慈。”宁楦冷淡地催促着,“难得你终于肯离开了。”

“你是在嫉妒我吗?”清越轻轻笑着,“不过你真正爱的,只是王后的名分吧。”不再看宁楦的脸色,她慢慢地向前走去。虽然不知道能去哪里,却不能留下了。不弃不会原谅她,她也不会再连累他。

她往京城的方向走去。听说不离就是埋葬在路边,她也该去看看他了。唯一能做祭奠的,也就是那数十片越王藤的叶子吧。

然而才走不过数里,清越便站住了。远处传来嘈杂的马蹄声,一股烟尘慢慢逼近。

他们终于来了。清越根本没有多想,站在路中间,等待。

首先看见的是杜风,那个忠诚坚毅的人,曾经答应过要保护她一生一世,却料不到会站在对面去。

“你……”看见她,杜风吃了一惊。本来是借口搜捕她顺势将不弃擒获的,却不料她出现在这里。

“你们不是来抓我的么?”清越安静地说,“我就是杀害先王的凶手。”

杜风有些无措,求情一般朝策马上前的王叔厌胜望去。

“不错,先王被害,民愤极大。我们请夫人回去,还望夫人告知隐情,是否另有真凶。”厌胜应变道,“来人,请夫人上马。”

“慢着!”清越盯着厌胜,清晰地道,“没有什么隐情,你也不要指望我诬陷公子不弃。先王是我杀的,我愿意现在就领死。”

“还是跟我们回去吧。”杜风下了马,过来搀她,悄声道,“王叔答应我了,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我不跟你们走。”清越挣扎着,大声说,“我知道你们的阴谋,我不会帮着你们害他……”

“放开她!”几匹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厉声喝道,“杜风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对夫人无礼!”

杜风一惊,手却松了。清越退开,回头看见不弃,惊道:“你怎么来了?”

“你跟我回去。”不弃下马拉过清越,朝王叔厌胜一礼,“先王是不弃的嫡亲兄长,请王叔做个人情,将这个凶手交给我处置。”

厌胜微微冷笑,也不答礼:“公子把她藏在府中多日还不够吗?先王的基业就是坏在这个女子手中,难道公子还想养虎贻患,直到越国因她而亡国么?”

“不劳王叔教诲,不弃自会处置。”此时的不弃,竟然完全摒弃了以往的伪饰,对这个权倾朝野的王叔少了许多恭敬和顺从。拉了清越,牵马便走。

“不弃,你要造反么?”厌胜大怒,手一挥,身后的弓箭手齐齐拉弓,对准了不弃几人。

“王叔不要着急,先看看你周围。”不弃笑着,拍拍手。道路两旁,忽然冒出许多兵士,长弓硬弩,将厌胜一行包围。

厌胜万料不到不弃居然能调遣军队,大吃一惊。待见到带队的将领,方才有些明白过来:“宁将军,你是来帮女儿当王后的吧。”

“不错,”那位宁将军昂首答道,“公子不弃已经答应,即位后立我女儿为王后。何况,越鸟已经显灵,公子不弃是真正的越王,王叔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越鸟真的显灵了吗?我倒想亲自看看。”厌胜犹不甘心。

不弃冷笑着,解开了衣襟。一时间,那金红色的越鸟流光溢彩,宛如活物,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连不弃苍白的脸上,都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只有站在身边的清越,才看得见那光辉下层叠的伤痕。

“参见大王!”宁将军带头,所有的兵士齐齐下拜。

刀剑乱纷纷落地,厌胜手下的将士也陆续犹疑着下马参拜。到最后站着的,只有不弃、清越、厌胜和杜风。

“王叔为何不拜?”不弃冷冷地呵斥着,“难道你怀疑有假么?”

厌胜忽然笑了起来:“越鸟是不假,但又有什么用?先王不离最初也是天命所归,到最后却落得人神共弃,众叛亲离——还不是为了吴国这个女子!如今公子又想重蹈覆辙,即使做了越王,不过是把越国再弄得天翻地覆罢了。这样的越王,不如不拜!”

“你胡说……”不弃怒道,但厌胜不待他说完,转身对宁将军道,“宁将军爱女心切,让人感动。只是看公子不弃的情形,又已经被那祸水迷惑。令爱即使重做王后,仍然是独守空闺,最后连后位也不一定保得住呢。将军一家,不过是为人作嫁罢了。”

厌胜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有些动摇。那宁将军思忖片刻,对不弃道:“公子,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何况她还是杀害先王的元凶。如此狠毒的女子,公子你看着办吧。”

“杀了她,杀了她!”一些士兵开始窃窃私语,渐渐这声音开始响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凌厉地逼视着那个孤独的身影。厌胜看着不弃慢慢滴落的冷汗,心中有些得意。一切也还是在他的算计之中。

十六、不离

只剩下爱与不爱,你却迟迟说不出。

车声似水,马蹄声碎。一行车骑静悄悄地走出了都城城门。

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清越撩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会稽。他们要去的“云山别馆”,听说是专门流放王族的地方,荒凉死寂,就像活人的坟墓。

刚出城门,车骑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听见不离和宁楦下了车。

很久没有动静,却忽然传来争执的声音。清越有些不安,下了车,走过去。

是几个武将模样的人围着不离和宁楦说话。那个面熟的,自然就是浦城之战中的守将文顷将军了。

“陛下就下了决心吧,只要同意杀了那妖女,我们就保大王复位!”看见她来,居然没有人避讳。

“你们都回去吧。”不离不耐烦地抽身走掉,也不顾宁楦的眼色。“那个王位,谁想做你们就保谁做,反正我是不会再回去了。”走过来,携了清越的手,柔声道,“外面风大,小心吹病了。”

清越瞥见了几个将军凌厉得可以杀人的目光,苦笑着转身走去。到现在,她不得不背上所有的罪名,这是最简单也最合理的解释。谁会相信不离的放弃是放纵,是逃避,甚至是一种莫名的抗争呢。

车骑继续上路,清越开始不敢正视宁楦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在馆驿休息的时候,一群当地百姓在几个乡老的带领下来参见不离。清越听得见,他们说的无非是和先前一样的话——去了祸水,百姓归心。有人甚至开始痛哭失声,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什么话。

清越用力地拧着衣带,所有的人都是简单而直接的,甚至把不离所有的错误都归结到她身上。似乎只要没有她,不离就是天下最圣明的王了。可是除了苦笑,又能改变什么呢。

百姓走后,宁楦和不离爆发了一场公开的争吵。然后,这个最贤淑能干的王后,终于背弃了她的夫君,带着几个从人,自行离开了。

“你可以不做王,可我还要是王后。”宁楦轻蔑地摔门而出,“我可以容忍你专宠她,但不能容忍你这么窝囊。”

宁楦走后,清越看到的不离已经失魂落魄。他不再和她说话,也不再见任何求见的人。白天他一个人坐在车中,晚上也不让她接近他。他迅速地瘦下去,苍白的脸上只有眼睛黑得惊人。

“你后悔了。”清越终于忍不住说道,“离开了王权你才知道你是多么向往它。”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发怒,算是默认。

“你不该气走宁楦的,她的家族还有庞大的势力。”清越一边说,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筷子。“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不杀我,自己也是死路一条。你相信王叔厌胜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就算有宁楦在,又有什么用?”他冷笑着哼了一声。

“陛下应该清楚王后的价值。”清越反驳着,“陛下以前是太冷落王后了。”

“要追回她,除非杀了你。难道你愿意?”不离怀疑地望着清越。“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清越苦笑一下,他永远是不明白她的。或许这个人永远不懂得爱是什么吧。“如果陛下想复位,就请杀了我吧。”她看着他憔悴的样子,疼惜便慢慢地扩散开来。眼前这个人,早已磨灭了当年骑马的英姿——是为了她么?

“死,哪有那么容易!”他忽然冷冷地冒出一句话来。

“很容易呢。”清越低下头,微微笑着说,“我小时候见过一个伯父,也是在越国做人质。他性情刚烈,不堪忍受越国人的侮辱,几次三番想自杀,却被看紧了。后来你猜怎么着,他一次吃饭的时候——”清越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把筷子插在鼻孔里,在桌子上猛地一磕,筷子就插进脑子里去了……”

“够了!”不离勃然大怒,“你以为我就不记得吴越两国的世仇了吗?你以为我就不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说是我的克星吗?你说,我留着你,是为了什么?”

“陛下自己说过,留下我,是为了对抗你痛恨的天命。”

不离愣了一下,忽然笑了。“是了,是了,连我都把这个给忘记了。”

清越等他笑完了,才正色说道:“我接到了吴国的命令,让我现在就杀死你。这样我的任务圆满完成,就可以回国了。”

“是吗?”他嘲弄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跟吴国有联系了?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把你忘记了呢。”

清越也懒得为自己圆谎,继续说道,“而你杀了我就可以回归王位了。既然我们中间只要一个死去另一个就可以满足心愿,我们今天就做一个了断吧。”她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短剑,凄然一笑,“我临走的时候偷采了一株越王藤,可能你还用得着。”

“我不会杀你的。”不离象看着一个闯祸的孩子一般看着她,“我也不相信你会对我下手。你说你爱我,不是吗?”

清越咬着牙说,“如果我真要杀你呢?王叔厌胜答应我只要杀了你,就可以送我回国。”

不离这次脸色变了:“你终于说了实话。”他叹息一声,也把佩剑拔了出来。

“看剑!”清越随手一刺,身体却往不离的剑身上撞去。如果他相信是实话,就好。

鲜血飞溅。不离捂住胸口,淡淡苦笑着,“你终于可以回国了。”

“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杀了我?”清越不顾四下里仆从的慌乱,含泪问他,“反正你根本不爱我,反正你向往着能返回京城重新做大王!”

“你走。”不离坐倒在地,看着她,对上前的仆从摇了摇手。“让她走。”

清越感觉到一股极度的寒意从不离眼中流淌过来,冻住了她的泪,她的心。他是早已看破她的,这个天性凉薄的吴国女子。

转身的时候,她没有听见,不离喃喃自语:“我不爱你……谁说的?”

十七、不弃

你终于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王者。

退已无路。

清越慢慢握住了不弃冰冷颤抖的手,放在他的剑柄上。“请现在就动手吧,否则你也只有死。”她勉强做出笑容来,“其实我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越王藤的毒性已经侵蚀到我的内脏,那是无药可救的。”剑身已经拉出了一半,不弃的手指慢慢握紧了。“趁我还有一点利用的价值,动手吧。”清越说,“我们一直不就是互相利用吗?”

“是的,我们一直就是互相利用而已。”不弃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眼神里混杂着疯狂和痛苦,大声说道,“一个爱王权的人是不能去爱别人的,不离不相信,所以他死了,我本来以为……可是我现在却不得不相信了。”猛地一剑刺出,穿透了清越单薄的身体。

“这一剑,我等了很久了。”清越笑着,倒下去,手却向他伸着。“你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越王了。”她怀中碧绿的金黄的叶片散落出来,很快却被鲜血染红了。

不弃跪下来,抱着她,看着死亡的阴影慢慢笼罩而来。笼罩她的脸,他的心。“对不起……”他喃喃地说着,拼命制止着自己的泪水。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清越抗拒着铺天盖地的黑暗,挣扎着说,“我第一次见到……你们,你们……真好看……”

你们。

不弃苦笑着放下了清越,站起来,看到的是所有拜服的脊背。你们——不离和不弃。他到最后也没有超过不离在她心中的地位呢,也许在她的心中,不离和不弃,永远都是搀杂在一起,纠缠在一起的藤蔓,离不开也弃不了。不像江山和美人,总要逼迫人做出足以懊悔一生的抉择。

趁着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看他,不弃摊开手心,那是一滴红色的眼泪,很快就被另一滴泪水冲淡了。

一个月后,杜风的第二次行刺又以失败告终。在宁楦的安排下,杜风还没有来得及进入不弃的房间就已毙命。

不弃踱出来,看着这个英勇的死士,叹息着问:“他最后说了什么?”

他说:“我没有能保护你,也没有能为你报仇。”

半年后,公子不弃正式即位为越国第二十二代越王,立宁楦为后,囚王叔厌胜。

越王不弃对王后礼敬有加,却经常夜间独宿。

一次王后前来探望,越王不弃只是坐着出神。

“又想她了?”王后微微冷笑,“是不是后悔杀了她?”

“不是后悔。”越王不弃道,“我只是在想,当初一直没有告诉她,不离不是她杀死的。”

“难道你有勇气说是你杀死的吗?”王后嘲讽地笑着,“我带你找到不离的时候,他其实伤得不重。我倒是完全没有料到你会给他补了那么致命的一剑。”

“我恨他。”越王不弃说着,抚摸着额头上一个多年前的伤疤。

“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为什么会选中我?”

“因为只有我看出了你隐藏的欲望。何况,我不想嫁给一个老头。”宁楦的口气缓和下来:“别想了。当初告诉她与否,结局都不会改变。来,我伺候你擦药。”

“你没有放朱砂吧。”看着王后蓦然沉下的脸色,越王不弃连忙陪笑道,“只是一个玩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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