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杏花树下。二月初的日头暖洋洋地照下来,远远近近的杏花都泛着明亮亮的白光,就象一堆银钱晃着我的眼。我闭着眼摸了摸身上簇新的夹袄,蓝布的,柔软而厚实。刚才那只烧鸡充实着我的肚子,我很舒服,也就懒洋洋地享受这早春的好天气。随口胡乱地哼起小调,正是刚才在道旁听众孩童所唱:“忆川水浊忘川清,水清水浊难分明……”后面没词了,我就惬意地打了个呵欠开始午睡,反正我也不明白唱的是什么。
一觉醒来,日头尚高。我无聊地坐了一会,终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杏花簌簌地落在我的身上,细致的五个花瓣,象天上坠落的星星。我抬头望着这星星之雨从天而降,忽然来了兴致。抬脚朝一株杏树猛踹去,果然,杏花雨落得更密了。
哪里来的野小子,敢糟蹋我家的杏树!一个中年妇人怒气冲冲地从篱笆小院里转出来,一条小黄狗在她脚边虚张声势地叫着。
踹两下有什么打紧?我还要折了它呢。我从怀里掏出一小锭碎银子,恶狠狠地掷在地下。老子有钱,你管得着吗?
那妇人捡起银子,用牙咬了咬,放进怀里。使劲瞪我一眼,咕哝着继续舂她的米去了。
我三下两下爬上了一棵杏树,冷笑着喀嚓折断了一根树枝,喀嚓又折断了一根。树枝被剥离树干发出沉闷的脆响,我仿佛觉得这是我所能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那个舂米的妇人起初还面有愠色地不时瞪我一眼,让我加倍地得意,后来她却进屋去了,那只逡巡的小黄狗也不知躲到了哪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做在杏树上,蓦地停了手。午后的田野静谧一片,只有杏花闪着白亮的光,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泪水滴落在新夹袄上,洇起一朵朵深蓝的水渍。
有钱了还哭什么?我哭成强弩之末的时候冷不丁听到一个声音0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正立在纷纷的杏花雨中。他浅灰色的袍子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几绺胡须也修得整整齐齐,仿佛神仙相似,正微笑着打量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心里自然有了些警觉,把脸一别,矢口否认,我哪里有钱!
他呵呵地笑起来。你不是前几天在睡觉的草垛边捡到一个青缎包袱么?里面有一百两银子,还有一对绞金丝的翡翠镯子。
我一听不好,原来失主到了,索性惫懒到底。我从没见过什么包袱银两,我身上的钱是我自己的。
那老头叹了口气。方文允相公的后人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你买衣服花了二钱银子,吃饭摆阔气花了十六两,还有二十两昨天给了“天香楼”作茶钱,翡翠镯子也送给了那里的倩倩姑娘。我没有说错吧,你倒是很会花钱呢。他的眼里闪着慧黠的光。
我听得心惊,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索性将腰中系的包袱远远掷下树去。还你就是了!往相反方向一跳,撒腿便跑。这种事我以前也碰到过,虽然偶有被人抓住痛打一顿的时候,却也练出了一副逃跑的好身手。
跑了老远,没听见追赶,我终于喘着粗气停下来。回头一望,后并没有人,忍不住咯咯一笑。你是在找我吗?老头的声音忽然响起,一个青缎包袱蓦地悬在我眼前,倒吓了我一跳。
我望上去,他正悠闲地盘膝坐在我头顶一根纤细的树枝上,轻轻晃悠着,象一只灰色的松鼠,只可惜少了条大尾巴。我怒目而视,说包袱不是都还你了吗,你还跟着老子做什么?你信不信我会朝你吐唾沫。他微微一愣,随即一举手中的包袱,仍是和颜悦色地说,你真的不想再有钱吗?
我盯着那诱人的包袱,里面藏着不可胜数的新衣和烧鸡,终于摇摇头。算了,有钱也没什么意思。
老头的眼睛一亮。那什么才有意思呢?
我还是摇头。我不知道。不过这几天不愁吃不愁穿的,我反而无聊得很,去“天香楼”又被她们笑我不懂事,没趣得紧,唯一挂心的反倒是怕把包袱给弄丢了。我还是继续给人做小工算了,天天只想吃饱肚皮,反而省心。
老头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真没看清他是怎么从树上下来的。可怜的孩子,他说。他的手温和而慈爱,却又不住地颤抖,让我想起狂风中簌簌的鸟翅。我在他眼里看见一种深藏的黯淡神情,这种黯淡象夜一样笼罩了我,我的声音不由也变得如夜般轻柔。你是谁?
我?老头露出一丝苦笑。我是忘我剑客,因为我想忘掉我是谁。
你已经忘掉了吗?
现在还没有。所以我还能找到你。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眯起眼睛,竭力地搜索回忆,脑中出现的却是日复一日为吃饭问题而做的种种努力。而更远的时光,仿佛蝴蝶的翅膀一样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让我抓不住它的一点斑斓。我忽然灵光一现,脱口问道,我家里很有钱吗?
老头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着我,缓缓道,你叫方颂,你的父亲是一代大侠方文允。他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要我抚你成人,传你武功。
我从没有听过“方文允”这个名字,然而在我道听途说的智慧里,大侠都是很会喝酒很会打架的那种人。我的父亲原来这么厉害,于是我的口气变得恭顺了,他很有钱?吗说完了我立时醒悟,连忙结结巴巴地加上一句,我是说——他是好人吗?
可怜的孩子,这也不能怪你,你毕竟一直没过上好日子。老头把我的头揽在怀里,从今天起,你跟着我就再不会缺衣少食了,我要让你快乐地生活。
那我岂不是每天都没事可做了?我有一丝惶恐,一无聊我就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老头微笑了。你会有很多事做,因为你要开始练武了,你要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一代大侠。
我于是跟着他走了。反正我只是一株无根的浮萍,飘到哪里都是一样,我从来不曾对自己的命运抱过什么真正的奢望。我甚至边走边想,如果师父——是他让我这么叫的——对我不好,我还可以走掉,继续做我的小流浪汉。
然而师父对我还不错,唯一让我不满的是他孜孜不倦地向我灌输大侠方文允的陈年旧事。你应该为你的父亲感到骄傲。他神色激动地说,他那些惊天动地的义举至尽还在江湖上流传,所有黑白道上的人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他说这些的时候,我都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还带着满脸的崇拜神情,毕竟,他说的人是我的“父亲”。然而我的心,却常常飞到远处的树林里,琢磨着可以打一只什么样的鸟。“方文允大侠”或者“父亲”的称号都不能让我兴奋,我对他没有感情,我的记忆里搜索不到他的一点信息。师父说我是丧失了一部分记忆力。师父还说他本也有一个儿子,跟我差不多大,可惜十年前就死了,所以他真正是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这话我相信,不过我可不把他当父亲看待。我从小就没有人管,我的骨子里其实没有任何“父亲”观念存在。
我练武也不算太偷懒,因为我找不到多少事可干,闲下来我反而会手足无措。有时也寻思带上银子二上天香楼,洗一洗被她们当小孩子打发的冤气,却始终未能成行,何况我离天香楼已经越来越远。师父不喜与人交往,除了我,他对谁都冷漠异常,他说连他自己都想忘掉自己,更不希望别人记住他。他总是带着我住到荒僻的山野里去,而且每两个月必定要搬往一个更遥远的地方。我对迁徙习以为常,从不问他为什么要搬家,也从来没有留恋过任何一处的风物。在我看来,名字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山就是山,人就是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区别。偶尔我也会在迁居的山林里见到打柴放牧的村民,甚而有年轻好奇的村姑向我屡屡张望,我都漠然地转过头去。既然我是一代名侠之后,我对女人也总该有点品味,正如我现在对银钱已可做出一付毫不在乎的潇洒姿态了。
师父教我的武功是他自创的“忘我功”,包括一门内功心法、一套掌法和一路剑法。我的资质并不好,似乎一点没有遗传到父亲的灵活机巧,练了许久,成效却不大。师父有时候也失望之极,便尝试教我诗书琴棋,期望我在这方面有一点悟性。然而事实证明我于文于武都是一样地愚钝,于是自己也开始不耐烦起来,一日练剑屡有滞涩,师父忍不住又长吁短叹。我心头火起,将剑一掷,扭头便走。是你找上我,我又没求过你,老子不练了还不行吗?
师父在后面叹道,你不想学,还有许多人想学而不可得呢。
我随口说,谁要学这些没用的玩意!
我要学。一个声音突然传过来,接下来我看见了女孩丝雨。我和女孩丝雨的第一次见面就发生在这个怏怏的午间,一切都如同预先排演过。那一刻我一度昏乱的头脑猛然惊醒,我忘记了尴尬,只看见一幅绣着紫色小花的潮水渐渐向我漫过来,我等待着自己被淹没的一瞬间。然而那片紫花的流水却突然停滞了,就象被一道无形的堤岸所阻挡,永远也不会浸上我的双足。
你就是忘我剑客么?女孩丝雨问。
我说我不是。然而她的眼睛却看着我的身后,仿佛一根极细的铁丝穿透了我。我有一点痛。
师父的声音冷冷地传来,我忘了谁是忘我剑客。
女孩丝雨没有动,很平静的说,我要你收我为徒,我已经找了你大半年的时间。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我看见她的脸上沾着尘土。
我已经有了徒弟,师父说,你走吧,你知道我只收一个徒弟。
你的徒弟就是他么?女孩丝雨终于望了我一眼,冷笑了。如果他死了呢?女孩丝雨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是带着粉红格子的素笺,她持着那素笺朝我的咽喉划来,我感觉得到那纸边如刀刃一般锋利,我看见自己的血打湿了那张素笺,象落上了许多鲜艳的杏花。我看见那素笺上只有两行字: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错了,我说错了,事实并不是这样。不过,这种奇怪的幻景总是紫藤一样缠绕着我,让我需要冷静地思索,才能记起当时的真相。实际上,女孩丝雨并没有向我动手,她甚至根本没有看到我。她仍然盯着我身后的师父,柔和而坚定地说,如果你不肯教我“忘我功”,就告诉我忘川在哪里,我知道你有线索。
我不知道忘川在哪里,我自己也找不到。师父兴味索然地说。你走吧。
女孩丝雨的眼中露出了决绝的神色。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是带着粉红格子的素笺,那张绵软的纸在她的手中如刀刃一般锋利。女孩丝雨对抽身远去的师父说,你不告诉我,我就只有死。然后她用纸朝自己纤细的手腕割去。愣在一边的我呆呆地看着红色的血珠慢慢地溅洒开,在阳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直到她踉跄倒下才奔过去手忙脚乱地给她包扎。
我抱着女孩丝雨找到了镇上的大夫,我毫阔的出手让那大夫殷勤备至。我看到女孩丝雨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微一笑,但是我没有明白她那笑中隐藏的深意。她轻声说谢谢你,然后就遵照大夫的嘱咐安然入睡。大夫宽慰我说她腕上的伤口不算深,完全没有危险。我放下心来,想起她对我道谢,醒悟她其实是不想死的。
然而我还是守了她一天一夜,看见她的脸色象秋季的苹果一样慢慢地红润起来。我觉得自己象一个守财奴一样看着自己的宝物,虽然我心中一直告诫自己我只是在学习父亲的侠气,而且做的是最微不足道的好事,然而一种期待某种奇迹出现的自私心态却不时从心田中发出芽来。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只好专心地坐在她身边等待,脑子里七彩的颜色翻来覆去,最终融合成空白一片。
这种混沌的空白状态让我竟没有发现女孩丝雨的苏醒。你在想什么?她突然问,倒让我吃了一惊。我没想什么。我象第一次作贼就被抓住时一样手足无措。你真是忘我剑客的徒弟么?她又问,眼里闪着明亮的光。而我无暇细想她迅速来临的健康,连忙点点头,是的,我正在学“忘我功”,不过我很笨,还没有学会。
女孩丝雨静静地打量着我,我可以在她乌黑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脸。我看到的是一张愚钝而迷惘的脸,我突然恨自己为什么长得一点不象师父口中温文儒雅的父亲。
你不是笨,你学不会只是因为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学。女孩丝雨忽然说。
是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我若有所感地重复着。
女孩丝雨微微叹息了一声。
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我突然变得聪明起来,你不是想学么?我学会了可以教你。
女孩丝雨又望向我,你没有骗我么?
其实你的武功已经够好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学这门没有用的功夫。我挥了一下手,其实这种功夫连只苍蝇都打不死,而你却可以把纸用得跟刀一样。
女孩丝雨不易觉察地冷笑了一下,如果你能忘掉自己,这门功夫就有用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个久已遗忘的姓名,因为从来没有人用它。我叫方颂。你呢?
女孩丝雨也顿了一下,才说我叫丝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并不是她的真名。
从此我常常与丝雨相会,每次她都会追问我练功的进展情况,偶尔也会学上一点,却也不太用心。说来也怪,自从认识了她,我练功进境大增,这一点连师父也体察出来。你常常与那女孩见面吧,师父说,你要小心点,那女孩只是在利用你。背地里我想也许丝雨确实是在利用我,但是我心甘情愿,我有一种奉献的幸福。为了她我忽略了自己的存在,我不再会胡思乱想自己活着的意义,我不再会感到寂寞无聊,她的身影填充了我所有的空间。我用更加勤奋的练功来作为对师父的回答,希望以此堵上他的嘴。看到我由此得来的进步,师父也就矛盾地缄口了。
与丝雨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即使我们只是静静地坐在河边,一句话也不说,我的快乐还是可以象她的紫花裙幅一样将我淹没。其实我们在一起究竟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一提到那段时光我眼中总是显现出草地上开满的紫色小花,直到现在我走路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紫色花儿。我唯一清晰记得的丝雨给我说的话正是响在一片林中的草地上,我眼中她的裙幅与草地渐渐地融成一片。她说你知道忘川吗?你有没有听过“忆川水浊忘川清”这句话?我那时正专心地比较她裙上与草地上的紫花的区别,只是随意地摇摇头。她于是有些气恼地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你师父马上就要搬到另一个地方了你也无所谓吗?
他是要搬走了,我说,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说过要和我们一起走的。是的,我是要和你们一起走,她痛苦地说,因为我也想找到忘川,你师父就是一直在寻找忘川,可现在我相信他也不知道忘川在哪里。为什么要找那条怪名字的河?我说,有时候你们真让我不明白。她沉默了一会,我看见她忽然伸手拔起了一株紫花,然后远远地扔出去。如果你有一个……朋友,如果他只有喝了忘川水才能健康地活着,但同时就会忘记你,你会让他喝吗?她忽然问,眼睛定定地盯着远方,并不看我。如果不喝他就会生病或者死去,我一定会让他喝的。我说,又补充一句,我们可以重新再做朋友。我认为这句话答得很聪明。
后来我们随着师父搬了一个又一个的地方,我的功夫也越练越纯熟,我可以指挥自己的内力击落树上的果实,还让它们自动地掉进丝雨的怀抱,逗得她展现出明媚的笑容。丝雨有时候会忽然告别一段时间,然后给我带回来各种各样的礼物。于是思念的痛苦与相聚的欢乐成了我生命中的主题。丝雨说等我学成了就和我一起远走高飞,我也急切地期待着那一天。而那一天终于在几年后姗姗来临了。
我和丝雨策划了周密的潜行计划,因为我知道师父是不愿意我跟她在一起的。他总是对丝雨很冷漠,虽然几年来一直平静如常,师父对丝雨仍然有一种戒心。她的眼中有一股贼气,这是师父对丝雨最恶毒的评价。
其实我心里一直憎恶师父。他逼着我学我不愿意要的武功,却阻挠我得到我最想要的女人。虽然他对我不错,但我仍然厌恶他的存在。他总是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反对我的意志,似乎他是我的恩师我就应该对他感恩戴德、言听计从,否则就是忘恩负义。也许,我确实有些忘恩负义。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我和丝雨逃走了。当我们手拉着手跑进一片杏花林中时,簌簌的杏花漫天飞舞,在月光下反射着温柔的光,明亮如丝雨的眼眸。于是我想起了丝雨那张素笺上的诗句:“自在飞花轻似梦”。真的,一切都完美得如同梦境,我紧紧地握着丝雨的手,就是紧紧地握住幸福,甚至连她轻微的一挣都没有在意。我想我当时确实有一种薄醉的意味。
一路带着这种薄醉的意味我们逃到了丝雨的家乡,所幸师父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我们的行踪。丝雨的家是一片清幽的两进小院,浅紫和雪白的丁香繁茂得如同在院中洒上了一层瑞雪。我一去就爱上了那个院子,因为它是丝雨的院子。我那时还不知道,其实那院子也并不是丝雨的家。
那天晚上我问丝雨愿不愿意嫁给我,我说我很笨但我会很勤奋地做每一件让你快活的事情。丝雨低下头半天没吭声,然后她忽然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一直都很忧郁但我从不曾看见她哭过。于是我慌了,我说我刚才说错了什么吗?就算我说错了我也只是真心想对你好。丝雨忽然用手背一抹眼睛,用超乎平静的语声说我现在告诉你实情,希望你不要怪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我还是耐心地听下去。
丝雨说我有个哥哥,他得了一种病不能走路,据说喝了忘川的水就能治好。可是我没有找到忘川,也许这只是一条传说中的河罢了。后来我听说忘我剑客自创的“忘我功”内功也可以起到忘川之水的效果,于是我想学这门功夫,可惜只有你才有机会学它。我等了这么多年其实是望你练好忘我功救我哥哥,我知道自己是太自私,你师父说我是贼并没有错,一开始我真的只是为了利用你。
一开始,丝雨你说一开始。我的声音有点发颤,那么现在呢?如果你真是想利用我就不该这么早告诉我真相。
是的,如果我是在利用你现在不会告诉你真相,她别过头去说。可我现在已经真正地喜欢你了,如果你救了我哥哥,我会真心真意地嫁给你做妻子。
我笑了,我方才担心会溜走的幸福现在仍然在我手中。我握住丝雨的手,温柔地说,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反正我的功夫也只是为你而学,我甚至只是为你而生。
她的眼睛又湿了,她把头靠在我肩上说谢谢你,我没有看错人。但是救了我哥哥就没有一点武功了,想想真是对不起你,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卑鄙的女人。
我本来就不需要武功,我说,我只需要你。带我去见你的哥哥吧,然后告诉我我该怎么医治他。
然而我还是没能立即见到她的哥哥,而是住进了一间书房。丝雨给了我一本陈旧破败的书,让我将里面的疗法记得纯熟。我没有辜负她,我从来没有这么用功地钻研一本书,我觉得每当我多掌握了一页,我离天长地久的幸福就更近了一层。这种深藏的期待的快乐一直持续到我把书中的疗法完全融会贯通,然后我终于可以去见丝雨的哥哥了。
丝雨领着我走进了一间安静的房间,我看见了一个苍白俊秀的年轻人。他半卧在床上,很有礼貌地向我招呼,有劳大夫了。我想丝雨还没有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于是我只能先做出一付大夫的权威神态。丝雨送来一碗药,那个年轻人喝了很快便沉沉睡去。然后我便开始按书中的方法对那个年轻人运功,我把自己全身的功力都传到了他身上。我多年的修习让我此时心澈如水,我没有看见丝雨一直在一旁默默地祈祷,也不知道她一直祷念的是——不要忘记我。
一切完毕后我累得象一条吐尽了丝的蚕,我的四肢很轻飘,我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变成一只蛾冲天飞起。但我的心智却突然变得很空明,我想起了自己,我这样做其实不是为了丝雨,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真正牢固地拥有喜爱的女人。我想我先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丝雨就无法抛开我了,我让她欠了我的债。我付出是为了收获。于是我用比平日更明亮的眼睛朝丝雨看过去,她神色激动,却一直盯着那个依旧熟睡的年轻人,她甚至没有来问候我一下。我不祥的预感再度袭来,丝雨和她哥哥长得一点都不象。
我叫了丝雨一声说我们什么时候成亲。这话问得如同交完货的商人询问何时可以结帐。我明白失去了忘我功我又找回了自我的中心。丝雨扫了我一眼,依旧望向那个年轻人。你小声一点,别吵着他,她说,至于……我,既然我已经答应了你,你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丝雨说到这里脸上的神情显得决绝而悲壮,和她当初用纸刀割腕时的神色一模一样。我的心沉下去,我默默地走出了那间静室,疲倦地坐在丁香花树下,但我的脸上却浮着嘲讽的冷笑。
丁香花的香味实在浓郁得让我作呕,可我一点都不想动。何况整个院子都笼罩在这种烦闷的香味之下,象一张逃不掉、挣不破的网。丝雨终于出来的时候我故意说我现在就想要你,你刚才答应过的。她的脸上马上闪现出一种惊慌而厌恶的表情。不行,她故作镇静地说,你现在需要调养,否则会有生命危险。我冷笑起来,其实凭你的武功,随时可以打发掉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我只想要你告诉我,他究竟是不是你哥哥?
一定要说吗。丝雨嗫嚅着,我想还是等你休养好再说吧。我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碎了,我哈哈笑起来,但笑声在丝雨耳中一定虚弱而疲惫,无异于垂死之人的叹息,其实你等于已经告诉我了。是的,我告诉你了,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未婚夫。我也不是丝雨,我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卑鄙的女人,我是一个贼。不要说我故意骗你,因为你还没有高尚到得知实情后仍愿出手相助,你必须要一个诱饵,我就是那个诱饵。现在,你说你要什么报偿吧,反正他将会忘记从前的一切,我今世已经没有使命也没有意义了。那个不叫丝雨的女孩声音颤抖着,苍白的脸孔掩藏在凋落的丁香花中。
听了她无情的话,我强撑着站起来。我很想揍她一顿,可惜我没有力气了。我于是笑了,我本来不想笑,可我一时找不到其他表情可以做了。我是个懦弱的人,一种无法言表的悲哀已经把我残留的一点欲望彻底冲走了。象大雨冲刷过的石板路,强行显出一种独特的洁净。
我站在她面前,感觉自己如一堆破败的棉絮,残缺不全。但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绝望,这绝望如潮水一样渐渐把我也卷入其中。
我知道这一天便是末日。那个不叫丝雨的女孩说。对你是一种被欺骗的末日,对我则是一种被遗忘的末日,并非只有你失去了自己的爱情。而且不管怎么说,在这末日来临之前你还是浑浑噩噩地享受了制造出来的所有快乐,而我,却必须亲手策划这个末日,不情愿却又不得不一步步主动走向它。其实我比你更苦。
我哼了一声,也许她说得有理,但她完全忽略了我这个无辜的牺牲品,没有给我理应得到的抚慰和褒奖。我的心理霎时痛恨起这个自私的女人,我跌跌撞撞地朝门外冲过去。她没有拦我,任我冲出了院门,然后看见我跌倒在台阶下。此时的我已虚弱如同一只垂死的蝴蝶,在日益紧密的蛛网里体验着绝望的痛苦。我看见周围猛地暗淡下去,我的手紧了紧,却什么也没抓住。黑暗中我感觉到自身不断地膨胀,这个轻薄却庞大的“我”渐渐填充了整个天地。我有一种惶恐,却伴有一种莫名的快意。去他的忘我功吧,忘了自己我还算什么?比一条狗还不如想到这里,我的委屈慢慢弥漫了整个躯体,我开始号啕大哭,如同当年坐在杏树上一样地孤独无助。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客店里,我的房间里弥散着一股微苦的药味。根据店小二的说法,有位姑娘托付了店家照看我,还嘱咐我要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冷笑着推翻药碗走出客店,我知道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能医治我心中的伤痛。在春夜料峭的寒风中,我看破了一切的意义。我要死,我对自己坚定地说,因为我已不知道为要活。何况她让我爱惜生命,我偏不。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颇具戏剧性的,我死不了。每次在我陷入无知觉的境界前一秒钟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女孩素笺上的诗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我幻想着自己如一片薄绡般的花瓣在细雨中飞旋,永远不停。然而我总是会醒来,象一场噩梦清醒般看见明亮的阳光,听见鸟儿扑动着翅膀。这种奇怪的经历使我产生了一种好奇心,我开始试探起自己抵御死亡的能力,尝试各种死亡的方式仿佛成了我乐而不疲的嗜好。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我总是会醒来,醒在长长短短的时日之后。但是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却证明我确实又“死”过一次。
我想是那个不叫丝雨的女孩在暗中救护我。她的良知毕竟没有死去。可是,这又怎么样呢?每念及此我反而加深了死去的决心,我要以自己无可挽回的死亡作为对她最悲壮的抗议。我要把自己撕成碎片,象杏花雨一样在她面前飘洒而落,那时我会从她愧疚的表情中体验一种痛苦的快意。
于是我去找关门神了。关门神的链子枪在长江一带叱咤风云。我削了一柄竹剑,扬言要与关门神一决高下。我在酒楼茶馆里放肆地羞辱关门神,用尽了我少年时期所掌握的一切污言秽语。我之所以挑选关门神是因为以他自负而狂暴的性格一定不会对我手下留情,我猜测那个不叫丝雨的女孩武功再强也不会是关门神的对手。这样,一场不知何时停止的摆布将会结束在我自己的选择中,我愿意以这样收场。
然而,当我装模做样地一挥竹剑,准备在矫如游龙的链子枪下丧命的时候,一股力量却推得我身子略略一偏,竹剑也脱手飞出。那恰到好处的一偏正巧躲过了链子枪的致命一击,而我风吹败絮般的身形却越发使人感觉我轻功的高妙。我正发怔的时候,却看见了关门神铜铃般突起的眼睛,很多年后我都相信那里面充满的只是叫做“不信”的东西。那柄竹剑横穿了他的两条手臂,象是一条门闩关住了他的所有威风煞气。我转身头也不回地开始移动脚步,我走得很慢,等待他的奋勇一击,然而他只是愣在当地,我的从容更加构成了对他的轻侮。几天之后,他死于自杀。
我一举成名。从此人们都称我为“竹剑郎君”,还有些年少轻狂之人来约我比剑。我每次都慨然允诺,盘算着哪一个少年会取去我的性命与名气。然而每次都是他们输,我的竹剑宛如一条活物一般自动地攻向对方。只一招,对手已败,胜利者与失败者都同样地茫然于决斗的过程。我的竹剑在添枝加叶的渲染中越发神秘莫测,而我求死的坦然又越发显出自己的翩翩风度,以致有人告诉我,我成了许多少女梦中的白马王子。我无言以对。
我获得了一个江湖名人应有的尊敬与嫉妒,可是我依然求死。死亡成了我苦心求证的一个公式。我象一个赌徒一样试了一次又一次,我总是赢。常赢的赌徒也会索然无味,何况对于求输的赌徒来说,赢便是输。由是,我求死,死便是生。
我知道自己已然输得很惨,输在一种自己无法觉察的冥冥操纵里。我感到了羞辱和恐惧。每一次从死亡边缘回转我都有沉重的失败感。
我审视着自己粗糙的竹剑和无力的手指,没有人会想得到它们神秘的光环下虚弱不堪的实质。我曾经很狼狈地被一个突然跑来的小孩撞倒,然而看见的人都说我是宅心仁厚,怕误伤小孩。我只是苦笑。确实,我也怕吐露真相,所以我从不喝酒。在我极端苦闷的时候,我也只是喝茶,浓得如同苦水的茶。浓茶让我夜间失眠,白天却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可别人却说这正是我打动女孩芳心的地方。可她们都不能打动我的心。我只是奇怪一旦一个人有了名气,他的一切鸡毛蒜皮的特征都能引起别人的兴趣了。
我知道那个女孩仍然和我在一起,虽然我看不见她,但感受着她的存在,置身于她呼吸的空气之中。我不对任何别的女孩表示一点兴趣,于是我不贪酒色的事实让我的名声越发好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命运又发生了变化,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变化迟早会来到。
一天夜里,我被人挟持到了野外。那个人背对着我,用模糊的声音问,你真的不害怕么?我坦然一笑,我想死,还有什么害怕的?我只怕自己死不了。那人悠悠叹了口气,年轻人说话好张狂。难道你经历了那么多次生死边缘,还是没有感觉到活着的美好吗?我已经对等待你自己参悟失去了耐心。
我当然感觉得到活着的好处,但我凭什么要告诉他呢。不过我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便只是努力地去钩钓记忆的鱼群。然而他已经转过身来,我看到了师父。
我霎时明白了一切都是谁的安排,而我居然还一厢情愿地幻想是那个不叫丝雨的女孩。我感到深深的失望,我所有的绮丽的梦想全都被撕碎、践踏,然后那堆残梦的废墟上发出了愤怒的芽,它不可遏抑地生长着。那个老头果然是想操纵我!
师父看着我冷淡的反应,显出失望的神色。他说你难道忘了自己是方文允大侠的儿子了吗?你为了救人失去武功,这正是侠义精神的最高体现。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怎么反而想到去死呢?我每次都在暗中救你,就是为了让你自己醒悟这其中的道理。你却总是让我白费苦心,叫我怎么面对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你少用什么侠义来自欺欺人,我固执地说。我死不死是我的事,你没有资格来管我。我讨厌别人控制我的命运,偏偏却总有人试图控制我的命运。我连死都不能选择,我活着真的没有任何意义。我是一条狗——我甚至还不如一条狗。我只是一个木偶吗?我越说声音越激动,我眼前的师父变成了我一生中最大的仇人。我真想你从我面前、甚至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这样我才会真正活得象个人样,我恶毒地说,可惜我杀不了你,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体会到你忘我功的深不可测。
我想我死吗?师父悲哀地说。其实我早已想逃避了,但我还是为了你忘我地羞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我忘我功之所以炉火纯青的根本原因。你让我失望,可是我又不能对不起方文允大侠的嘱托,也许我真的是死了好吧,也可以卸下所有的重负。说着,他抬手一指,我腰中所悬的竹剑便飞了起来,笔直地朝他的咽喉刺去。
我一惊,却已不及施救。他倒下去,我跪坐在他身边,不知所措。他并未立刻死去,苦笑着含混不清地说,这次为了自己,忘我功功力便不足了——然而,已得良心的解脱。
我注视着他脸上永远不会再消失的笑容,惊异地发现里面的轻松与舒缓。我不明白他所谓的良心是否真的值得用生命去印证。他与我总是隔膜,象隔了厚厚的冰块,看得见,但摸到的只有冰凉一片,毫无温情。可我还是感到了悲哀,我竭力地搜索着他过去待我的好处,象镜中的远景一样努力相信这种好是真诚的。于是也就自然地哭了一场,亲自将他安葬了。
从师父的坟前站起我看到了纸钱在天空飘飞,貌似自由自在却终无依无靠,直至化为腐朽。
我突然真正地悲从中来,我重新被抛入了一个孤立的陷阱,而挖掘这陷阱的正是我自己。我看了看手中的竹剑,蓦地不明白自己以前都在做什么。死亡的公式我已求解出了答案,但那些仿佛是前生的故事了,至于我现在,只有一双软弱无力的手,甚至不能把那柄荒唐的竹剑掷得远一点。
我空着手开始上路,扔铜钱决定了自己的方向。但是,我已不愿死。我紧绷的弓弦被突然而至的谜底挥为两段。摆脱了求证死亡的责任,我忽然有一种松懈的舒畅。我重新回到了少年时的一无所有,虽然没有理由生,却也没有理由死,世上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苟且地活着吗?活不需要理由,只有死才需要。我为自己的顿悟而高兴,并开始琢磨口袋里的余钱够不够再去买一只烧鸡。
死亡念头的再度浮现是在我遇上关门神的家人弟子时。我明白失去了师父的庇护我已如同一只渺小的爬虫,会丧命在任何一个顽童的玩弄之中。当“报仇”的呼声在我耳边响起时,我悲哀地发现自己沦入了更加被控制的沼泽。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我想我可能永远都会生活在操纵之中了。命运是逃不掉的蜘蛛网,你越挣扎,它只会把你缠得越紧。
当一个壮汉吆喝着要我拔剑时,我空空的双手让我找不到死的理由。我的腿也软弱得不足以支撑起身体的重量,我竟然跪倒在那片明亮亮的刀光下。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的声音由于极度恐惧而如同另外一个人,确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一向坦然求死的我在真正的死亡到来时会如此怯懦。也许我以前求的不是死,是谜底,现在我得到了谜底,勇气便消失了。关门神不是我杀的,你看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会杀得了他,我只是一个被操纵的傀儡。我神态卑微地说,我的自尊与我的话语一起如流水一样从我身体内向外哗哗地流淌着,唯一剩下的只是求生的本能与战栗。我现在知道所谓的“宁死不屈”是多么让人敬佩的行为了。
他们哄笑起来,他们确实没有料到江湖上风头正健的“竹剑郎君”会如此不堪一击。那个壮汉仍旧抡起了刀,他问那么谁是主谋。我说是我师父,可惜他已经死了。他死了不找你找谁,大汉向四周看看,说是不是这个理?轰然的附和声过后,我听见自己的汗珠滴在地上,周围的一切全死静了,只有那单调的滴答声,沉闷地撞击在我的心上,锲而不舍地想镂空我脆薄的心。这滴答声让我快崩溃了,此时我只想能听见别的声音,哪怕是刀刃割开我皮肉的嗤嗤声。然而我最终听到的是一声呼喊——且慢!
有时候我真的不能不相信因果报应,我今生唯一做过的可以算好事的行为延续了我的生命。我看见了那个苍白俊秀的年轻人,那个我倾尽所有的功力与热情救治的年轻人。他风度翩翩地走了过来,象一只优雅的灰鹤。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师父时他走路的样子,同样地自信而含有一丝我深深嫉妒的傲岸。他走过来微笑着向众人一拱手,说不知大家为何要为难这位朋友,他如此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可能胜得了关大侠,各位想必是错怪了好人,对不对,朋友?
他也想操纵我吗?我敏感地嗅到了一丝木偶的朽木味儿。他们没有错怪我,我忽然说,确实是我打败了关门神。我是方文允大侠的儿子,怎么能拒不承认?
年轻人的眼中明显闪现了惊诧的神色,或许是对我态度的大转变太过意外。他没有再开口,反倒是那帮追杀我的人半信半疑地追问了一句:你真是方大侠的后人?
要杀就杀,老子还赖你们不成?我早已挺直脊梁站了起来,我怎么也不能输给我昔日的情敌。虽然他是想救我,但他依然是我的敌人。我凛然的神色一扫方才的猥琐神情,可天知道我所有的勇气全都来自于争一点可怜的面子。
你有什么证据?大汉们仍然试探着说。我哈哈笑起来,你们想要什么证据?如果有人要你证明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你又能说什么?要动手就少罗嗦吧。
我能证明。那个年轻人说,我知道他是方大侠的儿子。你、你,还有你,说我讲得对不对?他随手一指,几名大汉手中的刀就当啷落地。
这是忘我功,是“我的”忘我功。我心中有一阵痛,而大汉们则已经变色了。
我们不是怕你,看你刚才那个熊样。大汉们退了两步说,他们中有人在窃窃私语。我们都受过方大侠的恩惠,曾发誓要保护他子孙绵长。这次的事情就算了,也是我们关大哥气性太烈。你走吧,你小子真幸运是方大侠的儿子,我们都很崇拜方大侠,你别给他老人家丢脸。他们又向那个年轻人说,你的工夫不错,过些日子咱们比试比试。说完撑场面的话,他们就象一条捕食失败的蛇一样蜿蜒着游走了。
我也想赶紧离开,可那个年轻人叫住了我。他说你为什么想避开我呢?我总觉得你很面熟,但我想不起来了。不过从刚才第一眼起,我就对你很有好感,我们一起去喝点酒吧。
我以前滴酒不粘,但我还是和他去了一家酒馆。我想知道他比我强在哪里。我总是斜眼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我猛地发现自己正在不经意地模仿他。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忽然说,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羞愧,你认识一个叫徐婉的女孩吗?见我茫然地摇头,他又补充说,她的裙子上总是绣着紫色的丁香。我仍然摇头,但我现在终于知道她裙子上的紫色小花是丁香了。他注意,我没注意,这就说明不如他么?
我讨厌丁香花,我恶狠狠地说,它的香气浓郁得令人作呕——你提丁香做什么?
他微微地低下头去,转着手中的白瓷酒杯。我曾经好几年都不能走路,我只能躺在床上,正对着窗外的丁香。你肯定不能理解一个瘫痪的人生活是多么枯燥。
要是我,早就去死了。我的语气依旧冰冷如铁。
其实我那时还是快乐的,至少比现在要快乐。他慢慢地说,我在等着那个叫徐婉的女孩来看我,她总是在外为我寻觅治病的药方。我总是不见好,但她从不放弃,你说我又怎能先放弃呢?我是为她而卡,为她而活着,我那时候想,哪怕我永远也不能走路了呢,有了徐婉,我已经比很多人都幸福了。
你喝了忘川水就会好。我突然冷笑着冒出这句话,心里却抽痛了一下。
他显然有点吃惊,但随即平和下来。如果你在当时给我忘川水,我肯定会拒绝喝它。我宁可一辈子躺在床上也不愿忘了她。现在我好了,也许我确实忘了一些事情——对不起,我也忘了你是谁——但我还是无法忘怀她的,真正的爱怎么会忘记呢?可是她却不见了,我只有四处找寻她。如果你以后看见她,一定要告诉她我没有忘记我们以前约定的地方,等待她是我此生唯一的使命。
那不是浪费你的武功了吗?我嘿嘿地冷笑着,有斟了一壶酒。冷漠地听别人谈自己的伤感情事毕竟有些滑稽。我任由他滔滔地讲着,不怎么打枪,只埋头喝闷酒。恍惚中他问我,你真是方问允大侠的儿子吗?我恩了一声便趴在桌上睡去,他接下来的话我已无法记起。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分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们走上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我回头,看见他的背影挺拔而自信,我于是也昂起了头,在一种挫败感中我笔直地往前走去。
“竹剑郎君”是方文允大侠之子的消息很快在江湖上传播开来,我受到了黑白道上的普遍欢迎。对方大侠情况的熟知使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象方大侠的儿子,于是我的身份不再遭到质疑,这也要归功于师父当年喋喋不休的灌输。我开始应酬起不绝的邀请,沉浸在对父亲的巨大骄傲中。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以至近二十年后仍能福荫子孙。有时候我敏感的神经也会告诉我这也是一种被操纵的境地,父亲冥冥中的在天之灵左右着我的浮沉荣辱。我仍然无法选择,从我缰绳为方文允大侠之子的那天起,我就已注定要享受这些破格的优待,虽然我自己一无所长。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地享受这迟来的虚荣了,往事已在我脑中渐渐淡去,最终那帘丝雨也幻化成了薄雾,习惯了也就可以忽略它的存在。
有人送了我一柄竹剑,为了保持“竹剑郎君”这个唯一真正属于我的名头,我把这件荒唐的物件挂在腰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是纯粹的装饰品。不过别人已没有与我动手的机会了。在一次公开的场合中,我借口以前伤人太多,又受了一名高僧的点化,决心从此不再动用武功。如果有人想找我寻仇,我也决不还手,就用方某的性命来化解冤仇,我公开宣布说。我以退为进的策略果然取得了效果,当时就有十几位武林泰斗级的人物宣称谁与我过不去就是与方大侠过不去,就是与他们过不去,就是与整个武林过不去。于是我获得了一张几乎万能的护身符。我还借刀杀人地清除了关门神手下的那帮门人,我贪生怕死的一幕就如同秋风中的枯叶飘向了被以往的角落。我忽然发现我变得聪明起来了,在与那些江湖人物往来的过程中我已经学会了很多生存的技巧。我活得体面而自在,我常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参拜父亲的祠堂,一方面显示我的孝心,一方面祈祷父亲保佑我一生平安顺畅。
我的亲事成了黑白道共同关心的话题,很多德高望重的武林宿老都想把他们的女儿或者孙女嫁给我,我也常在酒宴中感觉到帘幕后偷窥的眼睛和娇柔的嬉笑。最终我与财势俱佳的飞花山庄的千金订了亲,婚期订在两个月之后。我之所以答应了这门亲事是因为这个山庄的名字,“飞花”让我想起很多美好而伤感的往事。过去刻骨的痛现在确实只剩下伤感而已,如一盘月夜下的葡萄,淡紫的凉,却已构不成椎心的冰冻。我现在甚至可以容忍下人在庭院里种上一株丁香,坐在窗前看那一树繁华慢慢凋落了。
一切的改变源于我那次独自的骑马出游。我想在婚礼前再好好享受一下风流倜傥的感觉。我回到旧时的“天香楼”用银钱羞辱了一番那帮卖笑的女子,我想睚眦必报才我是的本性。然而就在我志得意满地策马返回时,我看到了一条以前从未建国的河,河滩边有一个女子正向我缓缓走来。远远地看,他风姿绰约,我想这是一幕极好的艳遇开始。我跳下马也故作潇洒地向她走过去,走近了我才蓦地发现她就是那常无可晚会的春夜丝雨,那个真名叫做徐婉的女孩。
我站住了,我等着她主动走近我。她看了我一眼,象陌生人一般绕了开去,我赶紧叫住她,姑娘——她茫然地转过头来,看看我。我赶紧说,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忘川。她说,如果你口渴的话,这河水很甜的。
相比她自己已经喝了这忘川的水,我有些暗伤又有些情形地想。忘川水的效用真的比忘我功厉害吗,或者他对她比她对他深厚得多吗?我决心试一试,一如赌徒引起了久违的赌性。不试,我心不甘。于是我说,他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没有忘记你们约定的地方,等你是他此生的唯一使命。
她淡淡地听了,没说话,继续沿着河滩走去。一开始我有些快慰,她毕竟忘了我的同时也忘了他,然而我愚笨的脑袋终于开窍:她平静的申请仍旧表明她没有忘记他,否则听到这句无头无尾的话她定该感到惊奇。她现在一定是走向他们“约定的地方”了,我自始至终是一个局外人。
我有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感觉,我的嘴里真的感觉了极端的干渴。我掬起了一捧忘川水,但我没敢喝。我现在并不在乎忘记师父、丝雨和那个年轻人,我怕忘记了自己是方大侠的儿子,我怕喝完这水我又会感到无依无靠。我厌恶被操纵,但我又恐惧无依无靠,我开始为自己感到可笑。
在忘川附近我找到了一条略显浑浊的小溪,在确定它与忘川没有任何联系之后,我满满地灌了一独自水,然后骑马返回。
坐在马鞍上我望着四周的风景,我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乡野小孩正在防牛,他们和牛一样身上粘满了泥浆。我忽然想起小时侯我也曾经放过牛,有一次把牛看跑了还遭到了父亲的一顿责打,然后拉着我跪在东家门口求情……我忽然抱住了脑袋,不可能,堂堂方大侠的儿子怎么会去当放牛娃,而我记忆中的父亲面容枯瘦黎黑,又哪有半分大侠的风范?我肯定在胡思乱想,也许是刚才的邂逅让我有些神志不清。可是跪在东家门口的眩晕是那么真切,还有面黄肌瘦的母亲送我去逃荒时那双泪汪汪的眼……我痛苦地呻吟了一下,跳下马背,躺倒在草地上。
童谣的声音在我脑中清晰响起:忆川水浊忘川清,水清水浊难分明……难道我刚才喝的竟是忆川水吗?这么说,我的胡思乱想都是真实的回忆?我抱着头,命令自己不许再想。
可是我的头脑仍在发疯般地运转,我想起了自己幼时一幕幕的生活场景——没错,我的童年确实是在一个贫困的农户家里度过,五六岁的时候,我跟着“父亲”逃荒,“父亲”却死在了半道上,从此我开始了不停的流浪,却早已忘了家的方向。
但是师父呢?师父是怎么回事?我慢慢地在记忆中搜寻真相,却没有发现丝毫的破绽,直到我回忆起与那个年轻人喝酒的场景。我记起了他向酒醉的我说的话:我知道你不是方文允大侠的儿子,他的儿子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不过我不会揭穿你的,我对你有好感,再说你不当说不定也有别人来冒充。我还没有忘记的一件事就是我被父亲遗弃的原因,也是父亲这辈子唯一的一件憾事。他那时候还不叫“忘我剑客”,他在方大侠临终前收养了里头的儿子方颂。可是在一次风浪中,我们的座船沉没了,他只能救得了我这个亲生儿子,却眼睁睁地看着方颂被浪头卷走。事后他感到了极端的内疚,他是个自律极严的人,他不能容忍自己关键时刻的私心。于是他把我送给了别人抚养,宣布说他已经没有我这个儿子,这样他的良心才会得到一点安宁。你不可能是方大侠的儿子,那次的风浪他不可能躲得过。
我于是竭力搜寻关于风浪的记忆,但是没有,我所能想起的只是饥饿、饥饿。我确实只是一个穷小子,我没有给方大侠做儿子的福气。我用来做为物质与精神支柱的,全都是窃自于已经死去的方颂,甚至窃取了他的名字。记忆中我甚至没有名字,父母只回唤我小三子。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师父的不止,他的煞费苦心只是为了舒缓一点良心的谴责吗?抑或他为了一个剑客的名誉已经有些神志异常?我无法判断。我只是想,现在我该怎么办。
骑上马十我决心回去完成我的婚礼,我完全可以掩盖一切真相。然而在走到回住处的岔路口时,我却自然地策马走上了另一条路。我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在冥冥中操纵我。
我仍然不敢喝忘川水,虽然忘川总是那么诱人地盘旋在路边。我不相信自己的爱会深到连忘川水也无法冲刷的程度,这是我确实不如那个执着的年轻人的地方。我怕我喝了忘川水,会忘记所有曾经与现在的爱,只留下空空的余恨。所以我必须紧紧握着对家的会议,哪怕这记忆会伴随着更多的伤痛。
我又开始了孤独的旅程,我走在通往记忆中家乡的道路上。我刻意的贫困装束已不会再留下任何“竹剑郎君”的影子。此时我眼前晃动的总是母亲那慈爱而憔悴的面容。
我仍然身无长物地回去,但我已明白:母亲此时最想要的只是我。摆脱了师父的安排与方大侠的荫庇我忽然感觉畅快,做真正的我我就不会再感受屈辱与恐惧。活着不需要理由,何况我现在还有一种真切的愿望让我要顽强地快乐地活下去——听母亲再次慈爱地唤我一声“小三子”。就是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