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司马相如被寒风冻醒,睁眼看见天光正从房门的宽缝中漏进来。司马相如想起身去将门关严,却听见妻子在一旁嘟哝了一句:“这关不严的破门……唉!”司马相如紧了紧身上的薄被,又皱了皱眉头。寒风夹杂着妻子的唉声叹气使他全身发冷,后来干脆爬起身走到门前,院中荒草上的露珠星星点点渗进一片凉意。
“你给我回来!”卓文君一把拽住司马相如的衣袖拖到炕上,将两床被子都堆在他身前,恨声道:“你还不好好养病,指望在这里住到死呀?”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掖着被角,把司马相如裹得严严实实。
卓文君这些日子越发地唠叨了。司马相如虽然不爱听,可没法阻止她。卓文君已经老了,再不是当年十九岁的美丽少妇,可以为他一曲琴声半夜来奔,也可以为他站在酒店柜台后笑脸相迎贩夫走卒。司马相如此刻抬眼,正迎上她眼角憔悴的鱼尾纹。
身上暖和了些,司马相如看着卓文君走出门去,头发还是蓬松着。一会儿,敞大的门缝里飘进一阵浓烟,还有一股熟悉的药味。
司马相如不记得这药味伴随自己有多久了。他的印象中,昔日孝文园令官署的红木格扇慢慢变成了眼前破蔽不堪的乌黑木板,这种变化源于一纸命他免职养病的诏书。然后他看见妻子的眼神越来越暗淡,甚至失去了多少年来一直闪动的希望的光芒。司马相如于是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免官。我也老了,司马相如拈了几根头发到眼前,倒有一大半是白的。
中午,司马相如照例喝了一碗汤药,甚至没有觉察出它的苦味来,他一直在凝视树梢上几片不肯飘落的树叶,他记得这些树叶是自己躺在这里看着它们萌芽,生长和枯黄的。树叶在风中忽上忽下地舞动让司马相如想起自己浮浮沉沉的一生,失意的日子与荣华的日子,只有卓文君一直伴在身旁。想到这里,司马相如向床边的妻子望去,发现她正关切地凝视着自己。“好些了吗,长卿?”说出这话的,已是一个平凡的年老妇人。“我会让你又过上好日子的。”司马相如说,“给我准备笔墨,我一辈子都是卖文过活,这次我要写个能卖大价钱的。”“陈皇后当年千金买赋,你还嫌不是高价?”卓文君一提到这件值得骄傲的事总掩不住笑意。“等你好了再写,这种日子我早过惯了。”司马相如沉默了一会,看见树梢上又有一片树叶坠落了。他勉力坐起来,让卓文君搬来一个小炕几,铺开了竹简。
寒风仍不停地从门缝中灌进来,司马相如仿佛听见了无数黄叶飞舞的簌簌声0他的笔艰难地移动着,感觉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身体中流逝出去。好几次,他想掷笔不写,然而卓文君在一旁辛苦织麻的身影已不可逃避地映入眼中。司马相如的手颤抖着,闭闭眼,继续写下去。
傍晚,司马相如终于完稿。在卓文君收拾竹简准备观看时,司马相如沉沉地快要入睡了。临睡去时他向卓文君笑道:“昔日我凭快意而作《子虚赋》,仅博得些许才名;应陈皇后之请做《长门赋》,是卖文换钱;今天所写呈给皇帝的奏折,却是卖我清操,可以换得你日后富贵。可见怀才不如卖才,卖才不如卖操守。”言毕,见窗外已是一片昏暗,不知还有几片树叶剩下。
深夜,司马相如听到了寂静中黄门侍者车马来临的声音,他笑笑。随后一阵大风,余下光秃秃的树枝。
汉武帝使者进入院中时,司马相如已死。卓文君将其遗奏交给使者,上呈汉武帝。
据说汉武帝看了司马相如的遗奏后摇头叹道:“他要是早几年呈来,现在早该位列公卿了,何致如今贫病而死?可见悟得太迟。”遂厚葬司马相如,赐卓文君以财帛。
第二年,汉武帝依司马相如之请在泰山举行了封禅大典,以昭示自己的盖世功勋,并亲自朗读了司马相如撰写的措辞华美的祭天之文,圣心大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