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
铭刻在碑上,放在书案右边用以鞭策、勉励、自警的铭文叫“座右铭”,如刘禹锡的《陋室铭》;刻在石碑上,叙述死者生平,加以颂扬追思的叫“墓志铭”,如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但归有光的《书斋铭》却并非对书斋环境、陈设进行摹状和赞美,反而更侧重于追求“心斋”。本文朴素简洁、短小精悍,分为上下两部分:上文写书斋,采用起承转合的手法,由事及理;下文写铭,句式整齐、用韵丰富、抒写心志。
林纾评震川《书斋铭》,“状书斋之近市,纷呶尘秽极矣,文一边为陋室写照,一边则自写怀抱,似淤泥之中而白莲花亭亭静植,胸次之不凡,活画一有道者之小影。铭词尤属儒先之言,与庄生所谓冥极者迥然不同。”
原文
斋,故市廛①也,恒市人居之。邻左右,亦惟市人也。前临大衢,衢之行,又市人为多也。挟策而居者,自项脊生始。无何,同志者亦稍稍来集,与项脊生俱。无中庭,以衢为庭。门半开,过者侧立凝视。故与市人为买卖者,熟旧地,目不暇举,信足及门,始觉而去。已乃为藩篱,衷以修扉,用息人影。然耳边声哄然。每至深夜,鼓冬冬,坐者欲睡,行者不止。宁静之趣,得之目而又失之耳也。
点评:作者开篇以“故市廛”直接交代书斋的环境特点。“前临大衢”,“衢”者,大道也,为喧闹之地。继而写“市人为多”“信足及门”的现实,使作者深受其扰,但此地却还是他“挟策而居”之所,因而产生了“市集喧闹”与“书斋宁静”的巨大反差。随后,作者用一系列动词短语,“为藩篱”“修扉”“息人影”来避免打扰、寻求宁静。结果却仍旧是“每至深夜,鼓冬冬,坐者欲睡,行者不止”。几经努力,依然无法改变现状。语段虽短,但经作者层层铺写后,使情节跌宕起伏,字里行间似可感知到作者的烦躁情绪。
项脊生曰:“余闻朱文公②欲于罗浮山静坐十年,盖昔之名人高士,其学多得之长山大谷之中,人迹之所不至。以其气清神凝而不乱也。夫莽苍之际,小丘卷石,古树数株,花落水流,令人神思爽然。况天闼地藏、神区鬼奥邪?其亦不可谓无助也已。然吴中名山,东亘巨海,西浸林屋、洞庭,类非人世,皆可宿舂游者③。今遥望者几年矣,尚不得一至。即今欲稍离市廛,去之寻丈,不可得也。盖君子之学,有不能屑屑于是者矣。”
点评:第二段承接前文,写其他读书人对静美读书环境的追求。作者以“莽苍之际,小丘卷石,古树数株,花落水流”之丘、石、树、花、水等意象叠加的手法来体现环境之幽美,以朱文公朱熹欲静居罗浮山静坐,以及众多名人高士苦学于深山安静之所为例,来表达自然之美与读书心境相得益彰,对读书 “不可谓无助”。作者愈加渲染,则读书人对环境的要求就愈得到大家的认可。后一“然”字,笔锋突转,成为作者行文的转折点。以自身 “遥望”宁静优美的读书环境而“不得”的实际,反映愿望与现实的差距,引发独特的思考:“盖君子之学,有不能屑屑于是者矣”。
管宁与华歆读书,户外有乘轩者,歆就视之,宁弗为顾。狄梁公④对俗吏,不暇与偶语。此三人者,其亦若今之居也。而宁与歆之辨,又在此而不在彼也。项脊生曰:“书斋可以市廛,市廛亦书斋也。”
点评:紧接上文之“转”,本段用两个事例来证明“书斋可以市廛,市廛亦书斋也”。管宁和华歆的区别,在于是否有超然物外的修养,是否有宁静充实的内心。“狄梁公对俗吏”的事例,意在表达感受到先贤的人格力量,就不会被眼前的俗世干扰。作者以管宁、狄梁公二贤人作类比,用真正的读书人是不在乎环境的观念来勉励自己,简洁而有力。
铭曰:深山大泽,实产蛇龙。哲人静观,亦宁其宫。余居于喧,市肆纷那。欲逃空虚,地少天多。日出事起,万众憧憧。形声变幻,时时不同。蚊之声雷,蝇之声雨,无微不闻,吾恶吾耳。曷敢怀居,学颜之志。高堂静居,何与吾事!
点评:“铭”是一种刻在器物上用来警戒自己、称述功德的文字。本文作者以四字铭文,记录了身居闹市的读书状态,并抒写心志。句式整齐、用韵丰富、读来朗朗上口。尤其是结尾处,一句“曷敢怀居,学颜之志”,借典故来表达自己超脱俗世的意愿。《论语》有云,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其中“箪食”“瓢饮”“陋巷”极写学习条件之艰苦,读书环境之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以世俗之人和颜回作对比,体现了学者虽常常受条件限制,不能有充分的物质条件做保障,但专心向学、安贫乐道的精神却不可丧失。此处有见贤思齐之意。
【注释】
①市廛(chán):集市中的店铺。
②朱文公:即朱熹,卒谥文,故又称朱文公。
③皆可宿舂游者:宿舂即宿舂粮,隔夜舂米备粮,指距离不远。
④狄梁公:即狄仁杰。《新唐书》本传:“为儿时,门人有被害者,吏就诘,众争辨对,仁杰诵书不置,吏让之,答曰:黄卷中方与圣贤对,何暇偶俗吏语耶?”
参考译文
我的书斋原来是集市中的店铺,长久以来都是市场上的生意人居住。左右邻居,也都是生意人。(书斋)前靠大街,街上的行人,也大多以生意人居多。读书人住在这里的,大概是从我开始的。不久,志同道合的读书人也渐渐来此,和我一起居住。(书斋)没有庭院,就把街道当作庭院。门半开,常常有经过的人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曾经和生意人做买卖的,以为是原来熟悉的地方,都没空抬头看一眼,就踏脚进门了,(进来)发现不对才离开。后来又加装了篱笆,正中央又安装了门,用来阻隔来往的人影。但耳边的声音依然喧闹无比。每到深夜,打过更鼓,坐于书斋便想睡去,但往来行人络绎不绝。眼睛可享受宁静,但耳朵却做不到。
我说:“我曾听说朱熹想在罗浮山静坐十年,从前的那些名人高士,他们的学问常常在高山深谷人迹罕至的地方学得,是因为他们拥有清静安定的心灵。那些空旷无极的地方,有小小山坡、拳大之石、几株古树,花瓣飘落,静水深流,令人心神舒畅。更何况是那些安静深远、阻隔难至、神奇深幽的地方呢?那安静的环境不可以说是没起到促进作用的。然而吴县一带的名山,东面有绵延的东海,西面有林屋山、洞庭山,幽美得仿佛不是人间之地,都是距离不远的。如今对它们已经遥望了好几年,却还不能去一次。即使现在想要稍稍远离集市,搬到远一点的地方,也不能满足心愿。君子读书求学,恐怕不能对失去安静过于介意的。”
管宁和华歆一起读书,门外有坐车的高官经过,华歆就前去观看,管宁却不因此而回头。狄仁杰面对俗吏,(专心读书)没空跟他们说话。这三个人,大概就像现在我的处境吧。而管宁和华歆的区别,在于是否有超然物外的修养,而不在于他是否认真读书。我说:“书斋可以是集市中的店铺,店铺也可以是书斋。”
铭曰:深山大泊中,常有怪异非常之人。超群智慧的人能够冷静考察,并能安居不躁。我居住在喧闹的地方,集市上喧嚷杂乱。想要逃到天上去,地上居地狭小,毫无发展的可能。太阳升起之后,事情纷乱,行人往来不绝。形态声音变化万千,时时刻刻都不相同。蚊子鸣叫的声音像打雷一样,苍蝇叮咛的像雨声一般,连细小的声音都能听到,我讨厌我的耳朵。我怎么敢留恋安逸,应该学习颜回(安贫乐道)的志向。在安静的华宅中读书,与我有何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