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薛涛携了一张诗笺,立在凤仙花丛前。这时候飞来一只奇怪的鸟,全身洁白,只有眼圈是红色的,仿佛一个哭灵的缟素少妇,翩翩扑到花丛中。薛涛心中好奇,一动不动地站在花丛中,眼光却追随着那只怪鸟。
怪鸟没有理会薛涛,自顾啄下十数朵凤仙花,又一并叼进嘴里,咀嚼片刻,便见红色的液体从喙缝里渗出。怪鸟像是高兴起来,拍着翅膀在花间扑腾盘旋,然后直往水边飞去。
薛涛见它飞得并不快,便轻轻地跟在后面,却见那鸟在水面上俯首张望,颇有顾影自怜之意。薛涛此时注意到那凤仙花染红的鸟喙,白羽红嘴,更加俏丽,这才醒悟怪鸟是在梳妆打扮,不由莞尔一笑。那鸟瞧见薛涛,停了片刻,忽然嘎声怪叫,朝远处飞走了。
薛涛被它叫得心中惶然,不知是什么预兆。她走在江堤上,想看看自己的倒影,却瞧不真切。我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薛涛想,以后会不会瞎呢。这个念头吓了她一跳,放眼一望,怪鸟早已不见踪影。
一个青衣小婢跑了过来:“姑娘,郑老爷有请。”
“哪个郑老爷?”薛涛有点回过神来,心中却仍带余悸0
“就是刚从京城调任的太守郑大人。”青衣小婢低头道,“他今天设宴,邀姑娘去相陪。”
薛涛脸一沉:“告诉来人,我病了,昨儿都督府相邀还没去呢。”说着折回身,坐在凤仙花丛边的山石上,掐了一朵花儿,揉碎了慢慢地涂自己的指甲,忍不住从袖中又掏出那张诗笺来,看得有些发呆。一不留神,花汁溅在素笺上,立时染成几点红霞。
门外忽然吵嚷起来,几个军士冲进院中,大叫:“薛涛在哪里?”
薛涛先是吃了一惊,立时平静下来——勾栏瓦肆里的头牌,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她缓缓走到军士面前,微微一福道:“我就是薛涛。”神态不卑不亢。
为首军士道:“我家太守大人说了,薛校书有病就把她抬过去,没病就绑过去!看你不像有病的样子!”说着一抖手中的绳索。
薛涛冷笑道:“不用抬也不用绑,我自己走过去。”将诗笺往袖中一笼,理了理鬓发,“立刻就走。”
来到郑太守府中已是掌灯时分,薛涛走进大厅,乌鸦鸦一屋子人,面目却都恍恍惚惚看不清。正中间坐的太守更是如同一个影子,一个鬼魅。薛涛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巨大的皮影戏中。
走上几步,薛涛向那正中的影子施了一礼:“薛涛见过太守大人。”就势揉揉眼,希望通过昏暗的烛火看得清楚一点。
郑太守走到薛涛面前,薛涛平视只看见他补服上的圆领。“好好伺候,今儿就不罚你。”郑太守的手指捏住了薛涛的下颏。
“大人!”薛涛猛地退开,“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请放尊重一点。就是节度使大人的筵席,也不过让我斟酒赋诗而已……”
话音未落,薛涛脸上已吃了清脆的一个耳光,郑太守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娼妓!不要用节度使来压我,节度使大人会为了一个妓女贻笑天下吗?别不识抬举!”
薛涛泪水迷朦,昏暗的厅堂更是什么都看不清。刚想往门外跑,却被门槛绊跌,袖中的诗笺也飘了出来,落在地板上,像一只中箭坠落的白鹤。
一个人走过来捡起了诗笺。
郑太守犹自余怒未熄:“你以为平日王孙公侯见多了,瞧不起我?告诉你,纵你是脂粉堆里的魁首,以为有节度使大人撑腰,我一样处置得了你!来人啊……”正欲挥手喊打,胳膊却被一人轻轻拉住,面前递上了一张纸笺,上面有四行诗句,道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为修道半缘君。
郑太守不解,转头问道:“元相公,这是……”
那人微微一笑:“正是小弟的拙作,承蒙名满巴蜀的薛校书青眼。请郑兄看在小弟薄面,饶她这一次吧。”
“你就是元稹?”薛涛爬起身拭去泪痕,斜斜打量。
“正是在下。”元稹笑道,“校书快向太守大人赔礼,就没事了。”
薛涛望望太守,犹是不愿,身后却有人禀报:“老爷,刑杖已到。”郑太守哼了一声,向薛涛嗔目道:“你还不跪下?”
薛涛一瞥元稹,闭目跪了下去,正在郑太守的脚前:“求老爷免打,是贱妾错了。”
这一夜,薛涛大醉,素色罗裙上溅满艳红的酒浆,仿佛淋漓桃花。
二
我父亲的遭遇后来成为家族里永久的传说。
以明经科落榜归来的程生,形容落魄,步履维艰,想到回家后即遭族兄白眼,更是心灰意冷。一晚露宿古寺,越思越无生趣,遂挑了一株大树,搬来几块砖石,欲图个自尽。正当他往树枝上挂汗巾时,身后忽然传来冷冷的语声:“我一个孤身女子尚且不死,君昂藏七尺,寻死岂不愧煞人?”声音无情,却娇媚动人。程生不由转头望去,果然是一美丽女子,衣饰虽不华丽,倒也十分洁净。
那女子道:“看公子郁气滞结,病不远矣。我家就在附近,小女子略通医道,为君诊治如何?”程生死志既消,好奇之心大作,遂壮胆同女子前去。
到得一厢清砖瓦房,女子煎出一碗汤药,道是有清肝镇气之效。程生也不推辞,一口喝了,其味并不甚苦。果然一夜安睡,早晨只觉神清气爽,遂问女子喝的是什么。女子拈出一枝苍翠小草,名曰夜牵牛。程生笑道:“夜间牵牛孤独,未知织女何处?”女子正色道:“君何出此调笑之语?”
程生由是不敢轻薄,见女子并未赶他,索性赖住不走。每日只帮女子晒制草药,却少不得取出银两以敷食用。一日寻思盘缠将尽,便假意告辞,趁机偷窥女子神色,果见有几分不舍之意,遂温言相商,欲带女子回乡,自立门户,也免遭族人奚落。
女子道:“须应我一事。”
程生喜不自胜,连声追问。
女子手持一枚草叶,道:“不二娶。”哧的一声,将叶子撕成两半。
程生满口应承,当日收拾回乡,开了间小小药房,却也尽够衣食之用。族人问起女子来历,只答是山间药农之女。然其事暧昧,遂成谈资,少不得流言滋生。
过了一年,我出生了。是个女孩。父亲亦是欣喜,亲自教以诗书。我极聪明,有过目不忘之才。父亲常向外人道:“可惜不是男儿,否则必光我门楣。”
然而我最爱呆在药房之中。人极矮小,淹没在药柜长长的阴影里。抽屉式的药柜中,盛满奇妙的植物尸体,弥散着一种既清爽又略闷气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立在药柜前,抬头望见一层层的屉格,仿佛一级级的台阶,可以带我走到一个未知的世界。
母亲自有了我后再也没有生育,我可以看出父亲为求一个儿子的急切和焦躁。这种焦躁与日俱增,羞耻感也逐渐生长。“无后”的羞耻当然来自“有后”之人的“善意”同情。有人劝父亲另娶,父亲终是回绝掉,再回到家中唉声叹气。
于是谣言盛了起来。有的说父亲当年并未去考功名,是被母亲迷惑而耽搁了时日;有的说父亲不敢纳妾是惧内,因为药店的生意几乎全由母亲维持,父亲不敢断了自己的衣食来源。这种传言既能被我听到,父亲一定更有耳闻。一次他正教我习字,忽然掷笔怒道:“别学了,女孩子读书又有什么用?”转身就走。我抬头,看见他鬓边几丝华发。
只有母亲浑若无事,仿佛天底下永远是一片安详。她依然美丽如父亲初识之时,岁月似乎不能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这种天地之殊遇自然在小镇上引起诸多的嫉羡与议论。只有我和父亲,才知道她每天为保持容颜敷服多少膏丸散丹。这些秘方,连我也不曾知晓。问她时,她只说:“你还小呢。”我便不着急。后来懊悔已不及。
“爷爷说你娘是狐狸精哩。”一次我走到一群小孩子面前,他们一哄而散。“你也是妖精,打死你!”小石块扑面飞来,我吓得跑回了家。迎面正撞见镇上的夏媒婆,乐滋滋地往袖里塞着一锭银子。后面是父亲赔笑的脸。
父亲撞上了我的眼光,我第一次从人的眼睛里读出了尴尬。他用母亲挣的钱去请媒人!我的脸红了,飞也似要往后院跑,被父亲一把抓住:“不许告诉你娘。爹要给你添个弟弟。”
我不觉得需要一个弟弟,我只喜欢一个人呆在药房里。后来我跑进药房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坐在一堆新采来的药材中间。青翠碧绿衬出她恍如仙子。她的手里拈着一株小小的植物,皱眉沉思,成了一尊不动的雕像。忽然她转头过来,我叫了一声“娘”,她的眼光却收回去,继续凝视那植物。我才发现她并不知道我站在一旁。在她的眼里,只有药草,没有我的存在。
在父亲继续私下准备迎娶新妇的时候,母亲失踪了。
三
薛涛宿醉初醒,婢女便报说元稹相公已等候多时。薛涛揽镜自照,残妆犹在,遂慢慢地卸下头饰,散下长发,对一旁小婢道:“多谢元相公探望,今儿我乏了,改日再赔罪。”这种客套话向来说得不少,小婢也不以为怪,答应着去了。
薛涛刚拈起牙梳,似乎便听见了马蹄的声音。跑到侧窗边,轻启一条缝,看见了疏疏密密的枇杷叶中,一个人正走出院门去牵马。他的身影灰蒙蒙的,看不真切。薛涛使劲瞪大了眼睛,仍只是见到一片移动的人形灰影,随着马蹄声去得远了。
薛涛转过身,恨恨地把牙梳往地上一摔,对婢女道:“记着,以后只要是这个人来,一例不见。”
第二天,元稹果又来访。第三天,第四天亦是如此。薛涛只是推脱,却已把他的马蹄声听得极熟,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薛涛都记得清清楚楚。
别的客人来访,薛涛大多相陪,哪怕只是一盏茶,也打个照面。毕竟,望江楼也不能坐吃山空。虽然人皆称为“女校书”,终归是属乐籍。客人是衣食父母,需要他们捧场。惟独这个元稹,不见。
薛涛的固执是有些出名的,也因为出名她越发固执。元稹每天必来,更促使她闭门不见,而窗前的窥视也是必不可少。后来,熟悉的马蹄声没了,薛涛看见那袭永久不变的灰衣独自走进雨中。当夜,冷雨敲窗,薛涛随手在笺上写下:“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第二天,果然有了一枝杏花,粉红的,薛涛吩咐退还给元相公。
小婢有些不忍:“姑娘,元相公说,只是为了还姑娘一件东西,才烦求一见。”
薛涛不知是件什么东西,却仍旧道:“请他不必再来,那件东西我也不要了。他马匹都已变卖,盘缠自是无多,赠他五十两银子,自谋前程去吧。”说了这话,不由有些舒心。
晚上那只怪鸟再度飞来,薛涛仍是看得目不转睛,心中总觉这鸟极像一个人,却想不起来。鸟儿啄得花瓣,照例在花间舞动。薛涛只看见一个白影来回翩然,却没注意到粉墙上有人逾进。等她听见响动,那人已立在院内。
怪鸟嘎嘎叫了数声,沿江飞走。此时江上已起一层薄雾,弥散在两人之间。薛涛没有叫,只是淡淡道:“是你。”
那人躬身一揖:“在下元稹,深夜逾墙,殊非君子行径。但明日一早就要离开成都,今晚只得从权。望校书毋要见怪。”
薛涛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是躲不过你的。夜雾太凉,请到楼中奉茶。”
只点了一盏灯,发出晕晕的黄光,薛涛不想看得太清楚。
元稹品了一口茶,见薛涛面沉似水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开口道:“不知在下何处见怪于校书,致十数日登门不得一见,才使出小人之技。”
薛涛淡淡道:“明日相公还要赶路,今夜宜早安歇,不知是何物要赐还于我?”
元稹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诗笺,双手奉上。薛涛接过随手置于案头:“元相公的诗写得不错啊。”
“校书的书法也令再下十分钦慕……有个疑难可以问吗?”
“请问。”薛涛的身体坐得挺直,目光却径从元稹的肩头擦过。
元稹拾过诗笺,指点道:“这几点红斑,不知因何而致?”
“你说呢?”薛涛神情冷淡。
“在下窃以为……请校书莫怪唐突,”元稹偷眼望着薛涛,“胭脂泪。”
薛涛不禁一笑:“是溅的花汁。元相公真是个善感多愁人,可惜这张笺儿辜负了。”
元稹立即拱手为礼:“恕罪恕罪。在下本有个设想……”见薛涛不答腔,又道,“今日太晚,先告辞了。”却仍坐着不动。
薛涛故意问:“明日相公不就离开成都了吗?今夜何不把话说完?”取出十多根蜡烛,一支一支点燃,直亮得宛如白昼一般。难得遇见这样的人,也该看清楚一点。
元稹道:“我来成都本为求个职位,却屡有不顺。明日欲寻个清净之地,专心读书,以应明年拔萃科举,免得被人骂作浪得虚名。”
薛涛似不经意:“相公看望江楼可还是个清净地方么?”
“望江楼地处十丈软红,是否清净之地取决于校书心里是否清净。”
薛涛变色道:“你将我看作什么人?”自取了一盏灯,上楼去了。径把元稹晾在厅内。
元稹只是微笑。看看蜡烛将尽,伏桌小睡,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微明。却见薛涛正立在窗前,一条梅色披帛拖得老长,连绵曲折,似通款曲。“你为什么不走?”声音清冷如早晨的露水。
“校书并没有叫送客。”元稹道,“你在躲避我,为什么?”
“我知道你在笑我。”犹是背影,头上步摇却已晃动起来。
“我没有笑。”
“你笑我平日故作清高绝世之态,临到一个恶俗官员的威迫便跪下求饶。连我都笑自己,你又为何不笑?”话到此,笑声已作。
“在下不知有何好笑。”元稹的声音平静诚挚,“身在教坊,又能奈何?”
薛涛的笑本是强弩之末,此时嘎然而止。转过身道:“相公不是今晨要走吗?”
“我本不知走到哪儿去。”元稹黯然,忽又抬头问,“校书赶我走么?”
薛涛没有赶他走。
四
母亲的失踪并未影响父亲的婚礼,他娶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姿色平庸,却人称有“宜男之相”。
父亲一度四处打听母亲的下落,甚至重访他们以前相遇的瓦舍,结果一无所获。母亲仿佛化作一只鸟,永远地飞走了。
后母的到来并没有使父亲兴奋起来,他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常常见他独自呆在药房里,昏暗的光线映得他像一张剪纸。他的房内瓶中插着一株药草,是母亲失踪之前留下的最后痕迹。父亲曾对我说只要这株草在,母亲就有回来的希望。我于是殷勤地为它换水,忧心地注视它绿色的消退,不可挽留的消退。终于有一天父亲失望地将完全萎蔫的药草从瓶内抽出,如同抽出他躯体里最后的生命——母亲再不可能回来了。我在后母的叫骂声中看见了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我原谅了父亲,因为以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母亲的爱有那么深。我开始怨恨起母亲来,她不要我,她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后母对我不好,大概源于父亲对她的冷淡。她背着父亲骂我是“小狐狸精”。这时关于母亲是狐仙的传言已添枝加叶,日臻完善。我看见所有人异样的眼光,这使我自己也慢慢地相信,我的血液可能只有一半来自人类。
父亲是在新婚的第三年死去的。他说他梦见了母亲,就他们以前相遇的瓦舍前,将一片叶子撕成两半。父亲说他现在就是那片叶子了。他在一派肃杀的秋风中溘然而逝。这很正常,我早知道父亲躲不过秋天。他平凡的一生如同大树上一枚不显眼的叶片,落在水中只引起一圈涟漪。水波消失,就没有人再记得起他的存在。
后母空有“宜男之相”却也没有生育,清点了药铺她已准备再嫁。她是个讲实际的人,不会为个节妇的虚名苦捱光景。房产照例应由族中收回的。她在收拾东西时我无事可做,只好在一边看。
“我怎么办呢?”我问她。
“族中大伯不是答应收养你了吗?”
“我不去,他们厌恶我。”我带点求告的口气说,“我想离开这个镇。”
她的眼睛瞪大了,我知道她心想我果然“野性难改”。为了打动她,我赶紧说:“你不如将我卖到外地,你还可以挣下点钱。”
她有点心动,低头盘算,然后很“慈爱”地说:“你放心,看在你爹份上,我会给你安排一户好人家。”
就这样,我进了川西通判老爷府,专门服侍小姐。小姐的闺名叫薛涛,我一直很奇怪这个名字没有一丝女儿气。
小姐也一直很好奇我为何甘愿卖身为婢,我答言只是为了离开家乡,我讨厌那个地方。其实,我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我不愿人们知道我不是“纯粹的人”。想想也可笑,为了做个“人”,我甚至出卖自身。可我也常常感觉到,血液中来自母亲的一半时时躁动,让我并不能安安分分地“做人”。
小姐看上去是典型的闺秀,但我总隐隐觉察出她内心的不安定。府中对小姐看管很严,初时我只以为是大户人家的规矩,渐渐地却听到一些传言。——传言是无所不在的,谁也别想躲过。据说小姐自小就通文墨,有才名。一次老爷指着花园里一株梧桐树吟了两句诗让她续:“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小姐立时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老爷心中甚是不乐,从“迎鸟送风”中,他觉察出女儿并不单纯的心态,甚至联想到不祥的谶言。
小姐每天难出闺房一步,除了读书女红,她的主要消遣是——发呆。她常常坐在窗前望出去,怔怔地似乎在观察什么。我曾经偷偷地立在她身后,也向窗外望,却只见到树后的一堵土墙,毫无动人之处的土墙。
我忍不住问:“小姐,那墙有什么好看的?”
她微微笑起来,我捉到了笑意中一分得意:“你只须将墙上高的地方想象成丘岭,低的地方想象成川壑,那土墙不就变成一幅绝好的山水了吗?”
我随口附和:“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胸中有丘壑’了。”心中却为她自造的幻觉感到可怜,不禁故意问道:“小姐没有见过真正的山川吗?”
“我很少出门,上哪儿去看?”小姐憾然回答:“其实我所能想象的,全是来自那些山水卷轴。”
我对小姐所受的拘谨大生怜悯,忽然产生出一种帮助她的冲动。平日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傲慢时时提醒着我的身份,主与仆,是明显的鸿沟。只有当我眉飞色舞地描述墙外的世界时,她仔细聆听的神情才会消除彼此身份的差异。所以,我想帮她“出去”,只有在墙外,她才不是“小姐”,是“姐姐”。
我开始物色人选,我是真心实意地帮她。
我发现了郑生。当人们笑说他为了看书把牛都看跑了时,我就开始注意他。我甚至有次找借口去了他家——就在薛府的附近,我的活动范围也极有限——确实穷。当时郑生正在厨房里吃东西,偷偷摸摸地。我立时有种恼怒,被人辜负了的恼怒。一把抢过他的碗,却看见了糠团。他很紧张,牵住我的衣袖央求:“千万别告诉我母亲。”我答应了。走进郑家太太的房间,她的饭桌上是青菜和肉。
我把这事告诉了小姐,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趁机说:“这位郑相公才德兼备,以后必有作为,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呀。”
小姐低头不语,半晌方道:“只恐家中嫌他贫寒。”
我忙证明自己安排的可行性:“想必老爷夫人也听过他的贤名。反正郑家太太来提亲并没有什么坏处,最多像什么也没发生。”
小姐低下头,又抬起头,这便是点头了。
五
舂捣云母粉,抄捞胭脂木,搅拌玉津水……略加改变的造纸程序,到得薛涛手中,已是一叠芳洁的粉红小笺,点缀着丝丝缕缕的松花纹路。
“亏你想得出来。”薛涛微笑着,细细抚弄。
“还不是从你的‘胭脂泪’上得出。”——不知不觉,“校书”变成了“你”——元稹笑道,“就名为‘薛涛笺’如何?”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张诗笺,故作观看。
薛涛漾起一份压抑不住的笑意,劈手去夺,“你什么时候又把它拾去了?”
元稹一避,故作不解:“这可是我写的诗。”
薛涛停下来,慢慢坐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果是好诗。”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为修道半缘君。”元稹凝目望着她,似笑非笑。
薛涛别过脸去,有些恼意:“看我做什么?这首诗还不知是给谁写的呢,真是好没意思。”
“给谁写的?”元稹低声道,似在问自己,终于开口:“自然是为我亡故的夫人而作。”语声渐转凄然。
薛涛叫了一声:“元相公……”比“你”的称呼不觉远了一层。
元稹竟似不觉,自语般:“我自幼家境贫寒,谢氏夫人真是天下贤德无双,随我受尽贫贱却无一句怨言。她不幸早故,令我恨不能身随。来成都之前我本任山阳县令,为了她丢官也值得。”
薛涛不语,只是听他说。窗外的阳光被枇杷树挡住,只留进屋中一片阴翳。薛涛轻轻揉眼,元稹的颜容依然不太看得清。
“正是今年新岁的前一日,我梦见夫人来与我团聚。正喜不自胜时,夫人忽言牢中罪犯亦有父母妻儿,除夕之夜应允他们回家团聚,也是做下一番功德。我醒后细思夫人之言甚是,乃命狱卒将牢中犯人放回家守岁,初一再自行回狱。众人苦劝不可,我只好道若有人犯不归,责任由我一人承担。结果果有几名奸邪之徒乘夜逃去,我只好自请免官,沦落至此。如今无家无职,倒真是无牵无挂了。”元稹啜了一口茶,却呛得猛咳起来,勉力道,“但念及夫人在世时的恩情,别说免官,就是一死亦所不惜。”
薛涛冷笑道:“你对夫人可是情深意重。既然‘取次花丛懒回顾’,为何在我这里一住许久?”以手支颐,定定地望着元稹。
元稹就势抓住薛涛的手:“只因你不是平常女子。”
小婢走进来,薛涛抽回手,从容问:“什么事?”
“程仙姑来看姑娘。”
“我立刻就来。”薛涛忙站起来,对元稹道,“你上楼读书去吧。”
“不能见么?”元稹问,笑着摇摇头,慢慢迈上楼梯。
薛涛迎出楼门时,道姑已走了过来,袍袖飘飘,恍如仙子。
“这些天妹妹又到哪里云游去了?”薛涛笑道,亲热地携起道姑的手步入楼中。
“也没去哪里,只是致力炼丹罢了。”道姑淡淡提过,话锋却一转:“听说姐姐这望江楼如今多了一位主人,何不请出一见?”
“妹妹是来看我还是来看他?”薛涛故意嗔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念你。”
道姑微微笑道:“这些日子的事,妹子也略略听闻,怕不是一直想我,是一直恨一个人罢。姐姐却不知那郑太守,本是一位故人哩。”
薛涛脸一沉,随即展颜:“妹妹,以前的事莫要再提好吗?”
“是,犯了姐姐的忌讳。”道姑面有得色,如同薛涛的尴尬,稍纵即逝。
“所以幸亏元相公相救……”
“就是那位‘曾经沧海’的元相公罢,真是有情有义。姐姐为何不敢让他见我?”道姑略略加重“不敢”二字的语气。
薛涛索性半真半假地道:“除非柳下惠,才敢见你这狐媚子。”忍不住笑。
“怎知我不是柳下惠?”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极有节奏,不快不慢。
薛涛有一丝愠色,却不得不掩饰:“这是程青芜道长,这是元稹相公。”
元稹与道姑双目一交,随即笑道:“这位仙姑原是故人,倒比我与校书相识得还早呢。”
“哦?”薛涛也不细问,向元稹道:“元相公,程道长专程来访,与我自有些闺阁私语,相公也不爱听的。”元稹自是应该知趣。
“姐姐错了。”道姑一笑,风致嫣然,“我是专程来看元相公的。人都道相公文采风流,不知在姐姐这望江楼中,可有何新作供小妹拜读?”
“刚写完一部传奇《莺莺传》。”薛涛抢着道,不似平日之雍容,“妹妹不是最喜欢希奇古怪的事么,想看让元相公去拿……元相公,你快去呀。”
元稹望望两人,笑笑,上楼去了。
薛涛一把拉住道姑:“妹妹,你别害我。”
“可是……我比你先认识他……”道姑话未说完,薛涛已急道:“你是出家人,何苦为难我?”
“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道姑眼一斜,忽然一改语气,十分亲热,“姐姐,暑气渐重,仔细保养……”薛涛抬头,见到元稹,也甜甜笑道:“妹妹今天多玩一会子。”
元稹抱下一叠稿纸,《莺莺传》。道姑接过,自走到楼外栏杆边看。翻了几页,赫然一张诗笺,白笺上几点粉红浸痕。四句诗前,一行小字墨迹尚新:“夜梦青芜,题以志怀。”
道姑回头,屋内元稹正为薛涛剥荔枝,眼光却偷偷望过来。鲜红的荔壳一去,荔肉白得耀眼。
六
我是如此诚心诚意地为小姐的终生幸福奔走,这让我体会到道德上的快慰。我的母亲既是狐仙,那我也具备修仙的风骨。身在人间,我所能做的最大修行便是积善。我为小姐的快乐而快乐,也为小姐的烦闷而烦闷。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将她救到墙外面去。
我暗暗帮助小姐积蓄私财,以备以后应急之用,我甚至包了一些首饰托郑家太太为小姐变卖。而郑生,虽未与小姐见过面,却由此对小姐满怀知遇之感。
终于凑够礼聘迎娶所需的百来两银子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郑生离参加科考的日子已不远。依我的设想,只要能博得老爷夫人一句“考取功名即可论婚”的承诺就足够,对郑生我是成竹在胸。
郑家太太亲自来提亲的时候,我与小姐都紧张得坐立不安。我忍不住提醒:“一会儿老爷夫人若问到,小姐回答一定要决断。”
“知道,你要说多少次!”小姐有些不耐烦。
上房里传唤小姐时,小姐用一种信赖的目光望着我,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们二人可以互相依靠。我被感动,自然也跟了去。老爷夫人很威严地坐在主位上,郑家太太则有些瑟缩地敬陪末座。
“郑家的亲事,你可愿意?”老爷的语气十分严厉,不像询问,倒似责难。这不是明摆着给郑家太太看么?
小姐不由一哆嗦,低头不言。我心中一急,轻轻扯扯她的衣袖。
“青芜你做什么?”夫人的眼神可够尖,嗓子也够尖,“瞧你那样子就是个狐狸精,小姐就是被你带坏了!过来!”
我刚走过去,夫人已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忙跪下道:“夫人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有句话我还是要说。郑相公才德兼备,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与小姐再合适不过,望老爷夫人三思。”一边说,一边偷眼望着小姐,她只是低着头揉弄衣带。我有些心冷,话讲到后面也底气不足。
夫人有些迟疑,转头望去:“老爷……”
“夫人难道忘了‘枝迎南北鸟’的谶言?”老爷明显有些愤怒了,“我们不严加管束,以后不知会如何了局?”
我恍然记起了那个关于小姐以后将沦落风尘的传言,怪不得老爷如此动怒。但我相信自己有超越凡人的预感,鼓足勇气道:“郑相公事母至孝,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天意难测,老爷又焉知应了这门亲事,不是助小姐破除那个谶言呢?”
“大胆奴才,这里也有你讲话的份?”老爷勃然道,目光敏锐地盯向小姐,厉声问,“你是不是早知提亲这事?”
小姐低头半晌,忽然瞥我一眼道:“是青芜告诉我的。”
这是实话,却让我从外到里地发冷。这么容易就被推到无援的境地,我知道今天难逃此劫。小姐已不敢再看我,我也不屑再看她。我无法测知自己的命运,我便只能等待它来临,被动却又不费心力。我反而松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老爷果然命人打我。随着板子的起落,疼痛也极有节奏地扩散,渐渐地,是麻木,既而是一片死寂的黑暗,眼前却分明写着六个字:小姐低头不语。
郑家太太把我接回家,她用那一百两银子赎了我的命。那是小姐的钱。现在她不再是我的小姐了,她是薛涛。薛涛没有向郑家太太索回那笔钱。也许我仍需感激她,她教会了我某种东西,让我明白一些合情合理的事情是行不通的。我只想依据一些简单的天经地义的规则,然而即使我可以懂得这个宇宙,我也不懂这个人世和那些人心。毕竟,我不是一个纯粹的人,我必须付出代价。
郑生得知这个变故后,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终有一天,我要她跪下来求我!”我被他脸上的阴郁吓住,忽然感觉到他是个报复起来不择手段的人。以前那个温良恭俭让的郑生形像逐渐破碎,他的面孔显现出一种狰狞来。我对自己识人的信心产生了动摇,我并没有一双慧眼。但郑生这个样子,也许更好。我恨薛涛,可正是她的钱救了我的命,还给了我自由,也算补偿。
“小姐也是没有办法……”我说这话,从道德上寻得一片安慰。
“你的心太善。”郑家太太照顾着我的伤势,似不经意道,“要有你这样的儿媳,就是我的福分了。”却又偷偷观察我的反应。
怎么可能呢?郑生偶尔露出的阴鸷目光已使我望而却步。我的修为不够,比不上纯粹的人,怎么敢随便与人打交道?“我想修行求道,”我对郑家太太说,“郑相公必定金榜高中,伯母的福分大着呢,我是无缘了。”
后来我在一座道观中出家,而郑生也果然考取功名,放了一个京官,接母亲去了长安。
我在观中待了一段时日,就听见薛老爷获罪免官的消息,小姐被发往教坊司为妓,其余家人流放崖州。传说老爷走上流放之路时仰天长叹:“以一女而害全家。”他始终没有明白是他获罪而致女为妓呢,还是女应为妓累他获罪。我站在道边看见他时,他的面上竟是一片天命难违的平和。这种达观令我不由叹服“人”的韧性。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听说郑生对薛家一门的定罪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七
道姑走进屋内时,那团雪白的荔枝正放入薛涛艳红的嘴唇。
“姐姐的妆越发画浓了。倒让妹子真看不出本来面目。”道姑笑着将稿纸还给元稹,“好好一条蛇,为什么要长脚?”
元稹谦恭道:“哪里有赘笔?烦仙姑指点。”
“莺莺与张生夜会西厢,本是韵事,能谐连理也大快人心。为何相公要莺莺终为张生所弃?相公的用意贫道不解。”
“私会苟合,不守妇道,难道反应让她得正果为天下女子所仿效么?”元稹竟说得有些激动。
“那元相公又如何看相如文君之事呢?”道姑不舍不弃地追问,“还有红拂与李靖?这些都是‘私会苟合’呀。”
“妹妹!”薛涛终于道,“别为难元相公了。有本事你自己写一部。”
“我若要写,姐姐的故事就绝好。”
薛涛脸上变色,强笑道:“我有什么好写的?”
“元相公最清楚吧。”道姑的眼神含笑,却又带着犀利的光,射得元稹微微低头,“姐姐不信就问他。”
“妹妹的意思我一点也不明白。”薛涛走到窗前,背过身望出去,忽然叫道:“快来看那只鸟。”
元稹与道姑走上去,三个人站成一排,道姑微妙地站在中间。
“白毛红眼,却又性爱装扮,果然有趣。”道姑笑道,“是不是,元相公?”
元稹不答,只悄悄地移动脚步,站得更近一些,道姑鬓边散发轻轻拂到下颌。
“妹妹,这只鸟真像一个人,你猜得出是谁吗?”
道姑笑道:“我看不出。”手中拂尘轻轻捅捅元稹。元稹咬牙忍笑,只不出声。
“穿着孝服,红着双眼,活像妹妹当初卖到我家为婢时的样子。”薛涛忍不住涌出笑意。
道姑像没听见,反而从袖中取出一粒丹药来:“倒把正事忘了,我是来给姐姐送药的。”
元稹一把抢过去:“什么药,有没有给我的?”
道姑嗔道:“这是给姐姐专配的,清肝明目。”趁元稹不备劈手抢过来,“免得姐姐常犯肝火,也认不清好人歹人。相公要药,自当专制,方能对症。”
“我当服何种药?”元稹故意问。
“清热解毒类。”道姑斜斜睨视,“当下就有一味药引,只恐姐姐不肯给。”
薛涛笑道:“你怎知我不肯?就是大活人也只得送你,不送你也会偷。”
“我怎敢要姐姐的人?妹子可没这么贪心。我只要……”拂尘往窗外一挥,“刚才那只鸟。”
“那鸟不时飞到望江楼,十分可爱,妹子何必杀它?”
“姐姐忍心看到元相公病入膏肓么?非此药不能救治,妹子并非为了自己。”道姑冷冷道,“希望你们尽快带此鸟来见我。告辞了。”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姐姐也不能一味坐吃山空,该有的应酬也少不了,别天天守在屋里。”
“我自己的事理会得。不必妹妹操心。”薛涛的笑容僵在脸上,直到道姑远去方才阴沉下来。
“你为何对她如此客气?”元稹道,“不喜欢就别让她来了。”
薛涛不答,半晌方道:“有些事你不明白。”
“也许我真得捉住那只爱美的鸟。”
“你果真相信她的鬼话?”薛涛急切地说,“她会害你的,你千万不能相信她。”
元稹笑着拍拍薛涛的手,他喜欢女人为他争风吃醋的样子,温言道,“你且说说,她平白无故为何要害我?”
“她不是人,她是狐狸精。”薛涛忽然紧紧贴住元稹,“我怕她得很,她什么都知道,不听她的话是不行的。”猛地抬起头来,“你抓住那只鸟给她吧。听听她的话也好。我其实也感觉那鸟有点鬼气森森,特别是你若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在这楼里,我怕得很,抓住它也好。”
元稹轻轻拍着她,听着她絮絮的话语:“你刚才说她原本是你家的奴婢?”
“是,我欠她的太多,她又根本不给我机会去还。她永远站在受害者与恩人的位置,她只要我愧疚,感激,越愧疚越感激,越感激越愧疚,然后她可以肆意地嘲笑我!她比我漂亮,比我年轻,比我自由,我怕得很,你一定要救我!把那只鸟抓去给她吧。”
元稹点点头,拭去薛涛的泪水:“你确实不必把妆上得那么浓。”
八
我初次遇见元稹是在探望薛涛之后。
薛涛刚进教坊司的时候与所有的普通女子一样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当我出现在她面前,她哭得红肿的双眼竟没能立刻认出我,我也是在那时发现她的眼神不好。不过我的改变也确实很大。
那是个阴郁的房间。薛涛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我的道袍却一尘不染,拂尘白须如雪。想起昔日的情景,更衬出她的狼狈。所以她认出我后,先是惊讶,既而是羞愧,也许我想看到的正是这种表情。
我倒了一杯茶,端给她:“小姐,请。”
她止住呜咽,力求淡然地对我说:“我现在不是小姐了。”
我为她的自知之明感到高兴,在她侧面坐下来:“其实是小姐时就好好做小姐,是妓女时就好好做妓女。”
明显地,“妓女”两个字刺激了她,于是有些恼火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自然是来帮你的。”我和善地微笑道:“你以前那样对我我确实很伤心,但我现在既要求仙访道,就应普渡众生。我会帮你重新过上颐指气使的生活,不过你自己也须争气。既然到了这一步,就要做个千古留名。苏小小不也是个妓女吗,活得多自在,未必不如你以前的日子。”
我滔滔地说着,薛涛静静地听,末了叹一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法子了,也是我的命。”人一认命,就比较容易听话。
我满意地离开教坊司,开始筹款为薛涛自立门户,和以前一样地尽心尽力。
然后我遇见了元稹。
我喜欢立在栈道上,崖壁上支起木质走道,下边的江水蒸起团团雾气,好似立在云端,也许飞仙的感觉即是如此。那天恰好一个人从栈道那头走过来,正被我挡住去路,应该说,被我负的竹篓挡住去路。
“借光借光。”他匆匆地与我打了个照面,我看到一双焦灼的眼睛。我让了过去,背后忽然有一声叫道:“莺莺!”
我转过头,没有别人,他是在叫我。转身走上几步,我站住瞧他。
他意识到认错了人,立时羞涩如同小男孩,可爱。
我笑道:“莺莺是谁?”
他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发问。的确,一般人都不会如此询问一个陌生人,但我,不是“一般人”。他温文尔雅地道:“莺莺是我的表妹,我进蜀是为了参加她的婚礼。”
“新娘子怎么会跑到这儿来?”我闲着无事,打趣他,“为什么这么急?反正你又不是新郎。”
他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仙姑说得是,我走得快走得慢,都影响不了吉辰。”
我从竹篓里取出一株草来:“这是忘忧草,送给你。”
他接过了,盯着我的竹篓:“里面都是草药吗,采这么多做什么?”
“治病呀。每看见一个人,我都送给他药。”
“没病的人呢?”
“其实每个人都有病,只是自己不知道。”
他笑了起来:“这话很有趣,想想也不错。对了,”似乎想起一事,“我夫人卧病在家,仙姑可有药救治?”
“家在哪里?”
“河南。”
“治不好了。”我说,仿佛妙通玄机。
“何出此言?”他好奇。
“自己病在家中夫君却入蜀巴巴地去见表妹,这病还好得了吗?”
他又讪讪地露出羞惭的神色:“仙姑取笑了,后会有期。”转身走开,脚步却甚是缓慢。
我果然很容易追上他:“这里人烟稀少,投宿不便,不如到我观中歇息,只是花销大一点。”我要筹钱,为薛涛筹钱。
他苦笑道:“不瞒仙姑,在下家境贫寒,身无余财,即使露宿荒野也不怕强人的。”
我笑笑,这人没有用,抽身离去。这回却是他叫住我。
“在下想与仙姑打一个赌,若我侥幸赢了,仙姑容我在观中歇息一日,分文不取。”
打赌?我从来没有打过赌,且听他说说。
“看仙姑施药救人,定是遍识百草。我想随便取三草让仙姑相认,若不能认全,就是在下赢了。”说得胸有成竹。
识草?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草不认识,点头同意。
他随手拔了一株,尚未离土我便道:“唐松草。”
又一指,我答:“望江南,鲜叶可敷蛇伤。”笑着望他。
他也笑,攀上一石,勉力采得一株,根叶俱全。
我呆了,这正是母亲在药房里凝视的那种草。母亲不识,我也不识。我并不想编个名儿骗他。“你认识?”
“这草名女冠子。”他又笑,这不是打趣我么?
“此名何来?”
“出自《元微之集》。”
“元微之是谁?”
“在下元稹,字微之。”
九
元稹走入道姑的小院,看到满地苍翠的草叶。
道姑走出门:“我知道你会单独来的。她呢?”
“如你所说,不能坐吃山空,她也不能成天守着我。”元稹笑道,横过一条树枝,“刚才见这枝枫树长得好,折给你养在瓶中,知道你喜叶不喜花。”
“这不是枫树,是鹅掌楸。”道姑说,“你把鸟带来了吗?”
“不好抓,我以胭脂为饵方才捕到。”元稹提过一只口袋,“你到底要它何用?”
道姑领元稹走到后院,一片艳红花朵。
“这是女冠子草。”元稹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与欣喜,甚至有夸大的嫌疑,“想不到你把它栽培得这么好。”
道姑不答,打开布袋放出怪鸟。怪鸟乍见花丛,喜不自胜,当下飞入啄食咀嚼。
道姑向元稹解释:“这种花兔羊都不吃,无法验其药性。我想此鸟可能还能用。”定定地望着怪鸟的反应,低声道:“一会儿你再把它捉回来。”
鸟儿食花之后照例盘旋飞舞,忽然停在地上不动。元稹蹑足走过去,轻而易举地捉到手。抱给道姑时,道姑略略侧首,垂目道:“不看也知,它快死了。”
元稹一惊:“你如何知道?”
“追花逐红,贪慕虚荣,怎么会有好结果呢?”道姑声音清冷,听得元稹有些发颤。
“你说我?”
“我说鸟。欲参仙机,可扶仙乩。”道姑进屋,取出沙盘木笔,俨然神仙附体。
沙盘上清清楚楚写出七个字:“白云之外是正途。”
道姑掐指一算:“这是仙人指点你离蜀,从此自有贵人相助。”
元稹心中明白,抢上一步:“青芜,你是在吃醋么?”
道姑正色道:“君何出此言?你愿意像那只鸟一样死在花下也由得你。贫道不过想救你一命,也救薛涛一命。”
元稹回到望江楼时已是天色将晚。薛涛笑脸迎出却不无揶揄:“在青芜妹妹那里待了这么久?”
“后来被郑大人邀去。”元稹手持一封书信,匆匆走过。
薛涛听是“郑大人”,心中不悦,叫住元稹,“你上楼做什么?”
“收拾行装,明天我就起程去长安。”
“你要走?”薛涛一惊,“青芜那狐狸精给你说了些什么?”
元稹不耐地转头道:“你胡说些什么?当今朝廷实权掌握在宦官手中,郑大人好意为我引见朝中得力的公公,可助我仕途前程,要我立即就走。”
“那我呢?”薛涛的语气有些怯生生地。
“我在那边安顿得好才能帮你脱掉乐籍呀。现在我无权无势怎么助你?”脚步声渐行渐远。
薛涛无言以对,慢慢出门绕着院子走着。今后这望江楼可真的要空了,唯一的男人要走,稍有些生趣的鸟也被抓去,只留下些无言的木头和凤仙花,还有几个不死不活的人。
这院子是青芜资助起的雏形,她才得以自立门户,不受坊中婆子们的气。渐渐地“薛校书”出了名,才盖起这楼。如今薛涛已是一方名妓,自有人巴巴地送银子来,吃穿不愁,甚至优越过以前家居生活。唯一缺的,是名分,可此刻她最想的,也偏偏是名分。
现在正收拾行装,匆匆要到长安求取功名的男人能给她名分吗?她已经笼络住他的心了吗?薛涛不敢想。
元稹走的时候薛涛一路相送,情致依依。然而郑太守也亲自来把酒饯行,一句“闲杂人等退避”已将薛涛隔在长亭之外。远远地,望着两人饮酒话别的身影,薛涛一时看不清哪个是元稹,哪个是郑太守。吃了那么多清肝明目的药也没有用,薛涛想,我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
然而薛涛一眼就看见了道姑。
“我是专程给姐姐送药来的。这是谷精草,又叫棒槌草,煎水洗眼有十足疗效,免得姐姐总看错了人。”
“我确实总看不清楚人。妹妹你脸上化妆了吗?”
“姐姐开玩笑,修道之人怎么会化妆呢?”
“其实我也挺讨厌涂脂抹粉,但我不上妆真的很丑,没人会喜欢我。妹妹能上你观中洗洗脸吗?”
道姑笑着携起薛涛的手:“元相公已经走了,姐姐卸了妆也不怕他会看到的。”
十
我果然留元稹在观中住了一夜。一夜苦短。我很容易就忘了他。其实我赚钱的手段,与薛涛差不远。只是找我的男人,都打着求药问道的幌子,找薛涛,打求诗访画的幌子。幌子下面,都是一样。
薛涛来我观中的时候我又给她扶乩。沙盘上的字迹恰是“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我看后摇头道:“姐姐还是歇心吧,想脱籍从良,今生恐是不能了。”
她怔住,既而露出不信的神情:“元相公答应来接我的。”
“姐姐总不信自己看错人。元稹那人能相信么?他那么巴巴地赶到京城去,可有一分眷顾姐姐的地方?”
“他对前妻如此情深意切,想来也不致负我。”
我笑起来了,满怀有力的证据去砸碎薛涛构筑的美丽梦境:“他对妻子好么?他只身远游,毫不以病妻稚子为念,末了只会假惺惺地写几首悼亡诗蒙骗天下人。哼,‘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妻子果然是平生未能展眉,姐姐你又何曾见元稹终夜开眼不眠?他可是偎红依翠做的好梦呢。”
薛涛只能勉力招架:“他‘曾经沧海’一诗如此感人,若无诚挚感情又如何能写出?”
这可是她自己提的,须怪不了我。我将一张诗笺置于薛涛面前:“你自己看看。”
夜梦青芜,题以志怀。
薛涛果然震惊:“原来这首诗是为你而作。他,他为何要骗我?”
“其实也并非写给我,你以为我会和你争么?他心中一直牵念的,是崔莺莺。”
“那不过是传奇中的人物,岂可当真?”薛涛不信,如我预料的不信。人,总是拼命找理由来证明自己做得对,哪怕心中已经知道错了。
“崔莺莺是他的表妹。”我止住薛涛的插言,不容质疑地说,“他借传奇来诽谤崔莺莺的名节,不过是因为爱之深而恨之切,想来是因为那位崔小姐嫌他家境贫寒吧。至于你我,不过是莺莺的替代而已,这种替代哪里找不到呢?”
薛涛仿佛没有听见,盯着窗外愣愣地说:“别吵!我看见那只鸟了,穿着孝服,红着双眼,就像你刚卖进我家时的样子。看,它在那里跳舞呢。”
我不爱听她的疯话,更不爱听她念念不忘我做她奴婢的经历。现在我的身份比她高,自然应对她宽厚一点,于是柔声道:“姐姐,我知道你恨我放他远走,但我是在救你,免得你越陷越深。我是修道的人,自然不敢做不善之事。”
“是的,你是在做善事,你从来都是为了我好。”薛涛说,“你把那只鸟还给我,我只要那只鸟。”
“那只鸟还是不要吧,我怕它惊吓姐姐。”
“你为我想得真周到,每次都是我不对。”薛涛说,“你让我痛苦,让我屈辱,让我绝望,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妓女。你的道行已越发精深了,反倒是我,不领情不懂事,不识好人心。”她笑起来,笑得有些古怪:“其实,你是怕我又成为有身份的小姐,其实你也怕比我地位低下。你借口说所有的心计手段都是为了我好,连你自己都被这非凡的大度感动了。世人都会知道,当年我薛涛是多么懦弱寡情,而你却始终有仁有义!”
“姐姐,我煎副药给你吃。你简直为元相公伤心过度了。”我温言细语,脾气奇好:“明天就会没事的。”
薛涛不肯吃我的药,她也许怕我毒死她。“我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你的药治不了。”她笑起来,“我回去了,我要天天守在望江楼中,说不定哪天元相公就接我来了。他见不到我会难过的。”
“他不会回来的。”我送她到门口,“姐姐你不过是想求个名分,他不给你别人却能给。”
“谁?”薛涛的眼光一闪。
“郑太守。他恨你,但恨之切爱之深。”
薛涛冷笑道:“恨中不一定都有爱,这次你可错了。再说,我已经跪过他一次,你想要我跪他一辈子么?现在我不敢再领别人的情。”
我又何苦?看她鲜艳的罗裙渐飘渐远,我回头看见女冠子草一片同样鲜艳的花朵。我猜想我的母亲是为了试验此草的药性而亲自品尝,才中毒而死。她做这一切并不是存心想救人想修道,她只是一个医生。她服下这些艳红的花朵时并没有多少想法,仿佛是很自然的事。而我,做不到,我只能有心为善。毕竟,我还有一半的血液来自人类,我不可避免地要思量许多东西。
我开始摘花朵。
十一
道姑推门进房时,床上有人道:“你上哪儿去了?”
“我去看薛涛,她仍是不肯下望江楼一步。”
“不下就不下吧。她爱等元稹,让她等。”
“你说,元稹真会回来么?”
“怎么可能?我给他的信中不仅引见当朝仇公公,还推荐了京师名妓刘采春。听说他们现在正打得火热。”床上传来了得意的笑。
道姑叹了一口气,索然道:“现在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玩。我们做了这么多事,自己什么也没得到。”
床上的人笑道:“你还不知足?如此逍遥快活,岂是以前能享受的?”
道姑不答,捧起一碗汤药,走过去:“我新配的,你要不要试试?”
“这是什么?”
“女冠子草配的药。服下也许会中毒,也许就能治病。”
“我没有病。”
“每个人都有病,只是自己不知道。”道姑说,“我常想,其实我喜欢的是躲在厨房里吃糠团的郑生,不是现在神气活现的郑太守。我也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床上的人不语。
道姑吹熄了灯,坐下来:“不说了,今天早些睡,明早我去采药。”定了一下,又自言自语道,“世上病人这么多,我的药总是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