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廪君被俘是在深夜。
那夜,廪君睡得极为安详。盐水河在他宿营的山脚下缓缓流动,睡梦中廪君似乎都听见了那沁人心脾的流水声,轻柔地拥抱住他的全身。熟睡的廪君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他继承父位当上部落首领是都没有的笑意。
廪君猛地睁眼时笑意仍残留唇边,但他看见了几个黝黑的人影,随即感到颈部一抹冰凉。廪君想反抗,却未等寻思出两全之策,已被人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
几支带火的箭镞飞上天空,鼓声便整齐的压过来。廪君看到自己的族人如同秋季的荞麦一片片倒下。险些染红了满地盛开的野菊。廪君木然地立了片刻,忽然跪倒在地,俯下身去咬什么东西。看守赶紧拽他起来时,他的口中已衔了臆度沾着血点的菊花。
有个声音笑起来,清脆而娇媚。
是个女人。
廪君呸的一声,把口中的野菊吐了过去0
廪君讨厌女人的小,这是从小就养成的。
廪君想起小时候和他的家人常常围坐在火堆旁,一边说笑一边烤着鹿肉。一次弥散的香味终于使廪君禁不住走了过去,却被首领一耳光打出来。厉声警告:“这地方不是你来的!”廪君只好默默地走开,这时他听见一串清脆而焦煤的笑。廪君恶狠狠地望去,是首领的女儿采若。她手里拿着一大块散发着诱惑气息的鹿肉。采若坐在高高的麦秸堆上,两只脚一前一后地晃荡,“这肉——是我的。你跪下来求我,就赏给你吃。”小廪君楞了一下,真的跪了下去,然后他开始猛烈地摇麦秸堆。听见上面穿来的尖叫,廪君懂得了什么叫报复的快意。
那件事的结果是廪君被绑在树上一天一夜。绑得那么紧,就象——现在。廪君诶有做徒劳的挣扎,那样只会引来围观人的哄笑,似在欣赏笼中的困兽。
笑声中总是有一种罪恶感,廪君舔了舔唇边的鲜血,想。
一阵呜呜咽咽的乐声传了过来,象是叹息,又象盐水河最深处的水流。廪君这时想起,自己在梦中听见的,其实正是这声音——埙。廪君知道这是一种刚刚流行起来的乐器。
黎明的时候,廪君已披了一身露水,感到一阵阵透心的寒意。他的身后,是长长一串俘虏。棉朝东方跪着,天边只有些微的曙色,廪君猜不到自己的命运。
难熬的等待后,廪君终于看见那个女人与太阳一起升起。她的光华如同太阳的金辉眩晕了廪君的双眼。那是盐水部落的首领,他们都叫她盐水女神。她坐在高台上仪态万方。
廪君很自然地联想起以前的首领。当年那个傲慢的男人坐在台上睥睨一切的时候,廪君也是跪在高台底下。而同样傲慢的采若则手持短剑,和着鼓声敲打着廪君的头。廪君听见自己头上穿来的钝响,就象敲着一空心的鼓。
然而他现在不是空心的了。他虽然战败,毕竟仍是一方首领。廪君于是站起来。
你刚才还跪,怎么又起来?女人问。
我只跪太阳,不跪女人。
女人开始小,她的手指上拈着一枝野菊,盐水河边才会生长的野菊。你从来没有跪过女人吗?
我跪过的女人都被我杀掉了。廪君的语气坚硬而生涩。他记得当父亲杀死首领坐上首座时,他也夺过采若的短剑刺进了她的咽喉。这个动作如此纯熟自然仿佛已预先排演过,廪君觉得自己是在捕杀猎物。可是当鲜血喷出的时候,廪君自己却吓得号啕大哭。那年,廪君十三岁,采若十五岁。
高台上的那女人仍然轻笑。“如果不是你们先来侵犯领土,大家也不会伤了和气,是不是?”她慢慢走下台来,随手将那朵野菊插在发间。
我们也需要盐河水。廪君直挺挺地望着她。她果然是个美丽的女人,有着古铜色光滑细腻的几乎,特别是双唇,朝霞一般灿烂。
女人的目光被廪君颈上悬挂的一个发亮的饰物所吸引,慢慢地伸手过去。廪君猛地一退。你不能动!
女人缩回手,微微一笑。你既然爱盐河水,就让你每天担水好了。
廪君于是开始了他的奴隶生涯。每天一次次地往返于村落与眼水河,脚裸上沉重的铜链在行经之处留下弧形的印迹,双肩也早已红肿磨破。每当看见盐水部落的男女嘻嘻哈哈地逗乐,廪君的心中就会燃起仇恨,但他只是默默地忍受着,他的心还没有死。
廪君常常看见那个称为盐水女神的女人。她独占着一座泥草房。每天早上廪君把水倒进她门前的水缸时,能够透过木板的缝隙看见屋内她慵懒而妩媚的身姿,每次旁边都还有一个不相同的男人的影子。廪君于是暗自冷笑,继而是一阵更深的羞愤,自己居然会败在这么一个落后的部落手里!
廪君心中萌动的希望变成了现实。一天他正艰难地担起水桶就看见了赤蒙赶来的一群白羊。远远地望见廪君,赤蒙飞奔过来,跪下捧起廪君的脚链开始痛苦。廪君扶他起来,看见赤蒙蓬松的胡须上还挂着露水。我带来了三百头绵羊,一定要把首领赎回去!赤蒙又施了一礼,匆匆地赶着羊走进了盐水部落。
廪君跪下来,掬起一捧盐河水,向天空默默祝祷。他的情绪变得很烦躁,恨不得立时将水桶砸成碎片。
正是在这个时候廪君看见了女孩。远远的他还以为是一只白羊。女孩忽然站起来,开始举手抬足,仿佛正模仿蝴蝶的飞翔。廪君站住了,他并不喜欢舞蹈,但这女孩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在牵引着他,廪君直觉以为自己会发现某个奇妙的答案。
女孩转过脸来,廪君的新便一紧,仿佛又看见了美丽而傲慢的采若,预感鲜血立刻就会从女孩的咽喉处喷射出来,浸透她的细麻衣衫。廪君下意识地扔下水桶想跑,却忘了裸上的脚镣,于是绊倒在地。
你这个死奴隶,看什么?女孩走过来,踢着廪君的肩。她的力气并不大,却正踢在疮口上,廪君疼得差点呻吟出声。
女孩退开一步,口中含着不容置疑的气势。“你给我起来!”
廪君慢慢爬起,脸上却已沾满泥土。他也不拂拭,抬起水桶便走。远远的看见赤蒙飞奔过来,手舞足蹈,心知事已办妥,不由满怀欣喜。赤蒙一把卸去廪君肩上的担子扔在一边,欢天喜地。盐水女神答应明天就放首领回去!我现在就去找人来打开脚镣。
慢着!女孩走了过来,打量一下廪君,微微冷笑。我姐姐答应的是明天放人,并非今天。现在你仍是奴隶,凭什么开脚镣?
赤蒙怒目而视,廪君却轻轻一拉他。抬起水桶,又欲去担水。
女孩奔到他面前,问,死奴隶你刚才跑什么?廪君望了她一眼,低声说你最好离我远点,便头也不回地去了。一丝恐慌在心中微弱闪动。
最后一个夜晚颇为难捱。想到明早的自由,廪君毫无睡意。肩上的创口适时地灼疼,在廪君心中燃起复仇的渴望。一切,只须等到天明。
门口忽然走进一个人。透过火把的光亮廪君看到卫兵故做严峻的脸。你,出来!无奈沉重的脚镣未去,廪君无法抵抗。
两个卫兵押着廪君走进了夜幕。夜风吹得廪君发冷。逶迤逦而行,廪君见到了熟悉的泥房,门前的大水缸需要往返三次才能担水注满,廪君正猜疑,回头看时卫兵已远去,火把的亮光此时仅如同荧火。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进来呀,女人的声音轻柔地传来。廪君一愣,闻到一阵令人眩晕的诱人气息。屋中的黑暗包裹着女人苗条的身形。
廪君没有动,女人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眼波流盼。你愣着干什么?月光下,她的脸显出一种迷朦的美丽。
贱人!廪君猛地甩脱她的手,后退一步,脚镣发出哗啦的一声,仿佛流水撞击礁石。
女人一怔,瞪大眼睛。你骂我?你凭什么骂我?
廪君鼻子里哼了一声。对于盐水部落里原始的群婚风俗,他心中鄙视万分。
女人看出了他的轻蔑。你现在还没自由,明天我可能会反悔的。
我的尊严还没有死去。廪君一派凛然神色。
女人的眼光在他身上扫扫,点点头。很好,反正我也不稀罕几头绵羊。我喜欢人胜过畜生。拍拍手,黑暗里冒出两个卫兵。
你,押他回去:你留下来陪我。女人瞟了廪君一眼。身后的门吱咔一声关上。廪君满腔怒火,可一旦感受到枷锁的沉重,又隐隐有了一阵懊悔。远空漆黑如墨,无一丝曙色,廪君异常地焦虑起来。
瞪着眼睛苦捱黎明,廪君无聊之极,只好望着远处水气氤氲的盐水河。廪君的部落是在缺水的山地上,一眼山泉根本无法解决人们的用水需要。而盐水河沿岸都被盐水女神的部族占领了,他们的族人生活得安逸而滋润。廪君攥紧了拳头。
后背猛地一痛,廪君跳了起来,却见卫兵手持荆条,冷冰冰地说”干活去!”
那个不遵守信义的女人,她真的不肯放他回去!廪君的心中燃烧着仇恨,咬着牙担起水桶,感到担子格外沉重。
走到盐水河边时,廪君远远地望见了一大群白羊,如同一片云朵慢慢地飘向远方。廪君刚想寻找赤蒙的身影,看守的荆条已经粗暴地抽下来。“干活,干活!”
一整天,廪君的耳中充斥了这两个字——“干活!”面对骤然加强的监视和越发粗砺不堪的饭食,廪君认为这是盐水女神在表达愤怒。他拒绝了她的欲望,她便拒绝他的自由。或许,昨天晚上做错了?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满身的伤痕躺下是,廪君只来得及想出这一句话。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宁可永远无须醒来。
廪君开始筹划逃跑的办法。但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换来更为严密的监视,根本无隙可乘。盐水女神是个狡黠的女人。好几次廪君步履蹒跚地走在担水的路上,盐水女神就远远地看着。廪君似乎可以看见她脸上得意的笑。
一天夜里,廪君又梦见盐水女神来召唤他了。他走进她漆黑的泥房,出来时已长出了翅膀。醒来后廪君不再感到羞耻,他冷静地考虑起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廪君知道自己需要耐心。
廪君现在几乎每天都看到女孩。当乳白色的雾气弥漫在河边的树林时,女孩总是在观察鸟兽昆虫的形迹,然后开始模仿。只是动作更为流利轻盈。廪君仿佛记得女孩是盐水女神的妹妹,虽然怀着一种难言的恐惧,廪君仍然产生了接近她的念头。廪君现在已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女孩每次都距离很远,好象没有注意过廪君的存在。
廪君于是嘬起唇发出一串鸟鸣般的清亮哨声。廪君从小就喜欢模仿各种各样的鸟叫,惟妙惟肖。但女孩并没有对他表示出任何兴趣。
廪君有些泄气,却仍每天在望见女孩时学几声悠扬婉转的鸟鸣。渐渐廪君找到童年时的感觉,这是他奴隶生涯中唯一的娱乐。
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直到有一天清晨,女孩坐在树林边开始吹埙低沉而浑圆的乐声轻轻送过来,廪君担着水桶路过时不由朝女孩望去。女孩浴在朝霞的光辉里,眼睛也望着他。廪君一震,脚下却不能停步,担着水去远了。幸而当廪君第二次往返树林时,女孩还在。廪君就嘬起唇,将刚才听的乐调重复了一遍,有的地方记得不太清了就顺口记个音调补了进去。第三次往返时女孩已走到了回村的半途。廪君向她笑笑,又开始吹方才的乐调,却已被他改得更为婉转动听。女孩于是站住。廪君有些得意,没留神脚下被石头一绊,桶里的水泼出了大半。卫兵恼怒欲打,女孩却说:“算了,让他再担一桶就是。”
廪君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女孩每每地吹埙成调,廪君就吹哨相应,并适当改变几个不和谐的音符。廪君渐渐陶醉于这种乐趣,以至脑中随时都翻腾着乐曲,每天晚上入睡前都渴望着第二天的相见。
可是有一天女孩没有来。廪君失望之极,重新感受到肩上水桶的重压。廪君想我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居然在当奴隶的日子里感到快乐,廪君为自己身上的歇业感到羞耻。可是这是盐水河汩汩的流淌声传进了廪君的耳朵,变成一曲舒缓的乐调。廪君不自觉地开始出神。
腿上一疼,廪君忽然发现卫兵踢了自己一脚。一怔之间,却听卫兵笑道,不用担水了,你这呆子。
自由了?廪君做梦似的问。方才的曲调全散成碎片,亮晶晶地在他眼前舞动。廪君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
你还是努力,不过已是我的奴隶。身后几声得意的笑,充满了骄矜。
廪君看见了女孩。她细麻衣衫在风中微微地飘荡,象一只蝴蝶。廪君没说什么,扔下担子,跟着女孩就走。
走进树林,女孩方才回头。我向姐姐要了你,你的命就在我手上,别人已无权过问。
廪君勉强笑笑。
其实你当初被俘时,我就劝说姐姐杀了你。如果你以为我做了主人更容易逃脱,你就错了。你永远不会有机会来复仇的。女孩的目光明亮异常。
廪君暗中吃惊,手指微微弯曲。如果手上有柄刀,也许真的就刺了出去。那你现在为何不杀了我?
没有用时自然会杀你。女孩取出埙来举至唇前。我现在要你帮我谱曲,你不卖力我就那你当牺牲去祭河。
廪君暗叹了一声。他自始至终对女孩有一种戒惧之心,可能是因为女孩的傲慢太象采若。廪君只要想起采若的血从自己手下喷出就感到一种战粟。廪君记得是自己让采若美丽的脸变成可怖的惨灰色,那片惨灰色萦绕了廪君整个少年时期。
女孩开始吹埙了。埙声低沉而柔和,廪君的心境平和下来,突然对女孩生出亲近之心,但刚一走动,脚镣的铜链就发出哗啦一声。
女孩抬起头,再乱动就叫人把你绑在树上!
廪君说,你吹的曲调象盐河水。
女孩掩饰不住眼中的惊喜。不错,我正是要谱一首祭河的赞礼。
廪君微微叹息,是该祭河了,现在河水越变越浅,也越变越咸了。
所以你若不能助我早日谱成赞礼,就烧了你祭河吧。女孩忽然生出一股怒气。
廪君苦笑一声。你以为我不喜欢这条河么?每天担水上百次,我早已经把它当成我的母亲,我的神祉。
廪君西医次来到瓦房空场。原先只是听闻中的群婚习俗此时已展现眼前。廪君望着狭长的瓦房,心中充满了轻蔑。这毕竟是个极为落后的部族,男女群居,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与禽兽何异?
然而廪君没有机会表达他的藐视。女孩吹埙做乐,廪君就在一旁击鼓伴奏。乐声悠扬,鼓声铿锵,火堆边的男女都随之起舞。女人们戴着野菊编制的花环,男人们插着鲜艳的雉鸡羽毛。人们尽情地叫、笑、舞动,场中的火光映着人们快乐的脸,忽明忽暗。廪君默然地看着这群不知忧愁为何物的人,机械地敲着鼓点。
女孩也笑了起来,放下埙,走到场中,开始跳舞。她一开始,人们就纷纷停下来,散成圈子,唱起歌谣为她伴奏。女孩的细麻衣衫飞舞着,被火光映成亮红色。廪君想起日间她宛若一只蝴蝶,此时却是一只斑斓的夜蛾,莫名地担心她会扑到火堆中去。
正凝望间,廪君感觉有人轻轻拿起了女孩的埙。转头一望,正是部族首领盐水女神。她此时唇边仍衔着一枝菊花,纤细的手指按住了埙孔。
廪君想这可是机会,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正巧盐水女神的目光也撞见了他,微微诧异。廪君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盐水女神便慢慢笑起来,将唇中的花插进埙孔。这些日子过得好么?
廪君极力想友善回答,却未及张口已听到女孩的声音飘近,姐姐也来了?廪君的心不由一沉。
盐水女神微笑说,你将他调教得不错。
女孩瞪了廪君一眼,我教他做一个好奴隶,他跑不掉。
盐水女神向廪君笑说,你的口哨吹得不错,每天我都听得见。
我跟父亲学的,廪君回答,我母亲当初就是因为喜欢这口哨才嫁给了父亲。
父亲?盐水女神露出了好奇的目光,你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这很平常。廪君压制住自己轻蔑的口气,我从小就和父母住在一起。每天父亲耕种狩猎,母亲采桑织麻。天黑了,一家人偎在一起听父亲讲故事,那是世间最幸福的时刻。虽然是极普遍的生活,但每个人都会追忆一生。
谁说它普遍?盐水女神道。你看这场中欢乐的人群,他们就都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可是他们都是兄弟姐妹,喜欢上谁,就可以住在一起,他们多么幸福。
幸福吗?廪君问道,他们真的幸福吗?如果没有家,所有的欢乐都会随着青春而逝去。廪君的眼,现在已满含热望地望想盐水女神。
啪的一声,廪君的脸上挨了一耳光,打他的正是女孩。你这个死奴隶,胡说八道些什么?以为我不知你的居心?
廪君没有变色,仍是面向盐水女神。你们不懂的,但我却看过父亲是怎样去找欺侮我母亲的首领拼命!
女孩冷笑接口,说得好听,他当初杀首领不就是为了取而代之吗?
你不能污蔑我父亲!廪君攥起了拳头。可惜他的手也被木纽锁住了,只能击鼓,不能打人。
盐水女神淡淡说,火堆快熄了,人们都进瓦房了,今天且散了吧。走了两步,回头对女孩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奴隶很有趣,妹妹借我几天,我想听听他们部族的情况。
女孩咬了咬唇,我要他帮我赶写祭河的赞礼,这是关系我们部族生死存亡的大事。
很好。盐水女神独自想自己的屋子走去,在瓦房相反的方向。
盐水和越来越浅,也越来越咸了。不仅是水,连人们耕种的土地都在发生着某种起义的变化。庄稼的产量越来越低,甚至河岸边的野菊都越发稀疏了。
女孩与廪君合作的祭河赞礼也终于完成。女孩在最后查看一遍曲谱后舒了一口气,向一旁的廪君微微一笑。很好,如果这次祭祀有效,证明你还有活下去的资格。
廪君只是苦笑。他无话可说。只是记得这是女还唯一一次对他友善的笑。
女孩挑选了族中青年男女各五十名每天排演赞礼。廪君看着他们年轻而快乐的脸,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次献祭的严重性。廪君叹了一口气,在河水中看见自己同样年轻却刻下了许多忧患的面容。在他身边不远处,女孩望着她无忧无虑的族人,微微笑了笑。
排演临近结束的时候盐水女神亲自观看了一遍。她的面上笑容依旧散发着光辉,廪君却总觉得她有了一种奇异的变化。一百名青年的赞歌唱得嘹亮而高昂,带着盐水部落特有的快乐性质:
盐水荡荡,
维滋我邦。
我幸适之,
融融无疆。
……
廪君忽然觉得,他所设想的赞礼并不是这个样子。正想说点什么,却见盐水女神微笑着拉住女孩的手,说妹妹真是能干,明天的祭祀就由妹妹主持吧。
女孩瞪大了眼,姐姐你怎么说这种话?
我有点累了。盐水女神的雨点慵懒,廪君捕捉到一丝迟滞。
女孩不再说什么。盐水女神起身走到廪君身前。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廪君随她走到远处的密林中,回头望望,已没有人影。
你觉得我是不是老了?盐水女神微微垂着头,声音很低。
廪君不懂她何出此问,打量一下眼前的面容,是的。
盐水部落的人都老得快,很多人长到青年就很快衰老死去了。我现在也不小。
这是你们纵欲的结果。廪君冷冷地说。
我原来一直以为,享受了最美好的东西后就无忧无虑地死去,这实在是最好的事情。盐水女神的声音更低了,但现在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感受过。比如:家。
你想要家吗?廪君见四下无人,试探性地问。
我不知道,就象你说的,父亲耕种狩猎,母亲采桑织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我会让你知道的。廪君的手慢慢搂了过去,他打算孤注一掷了。
盐水女神没有拒绝,轻轻抓住廪君脖子上的饰物,柔声问这是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时,你连碰都不准我碰。
这是青丝带穿的荧骨,夜晚能发光的。廪君把它取下来挂在盐水女神的脖子上。我本来打算把它送给我的妻子。
妻子?
对,就是要永远对她好,永远不去想别的女人,永远只要她生的孩子。
你要我做你的妻子?盐水女神微微地颤抖起来。我也不要去想别的男人,我厌倦了以前的日子……
盐水河的赞歌又开始响起来,嘹亮而高昂的歌声惊起了密林的飞鸟,也掩盖了林中发出的一切声息。
廪君在举行祭祀仪式时顺利地逃走了,盐水女神亲自送他到部落外。她胸前的荧骨一片银白,明亮地映照着她眼中希望的光芒。廪君告别时听见了远处赞礼的歌声,虽然力求庄严肃穆却依旧带着盐水部落特有的欢乐旗帜。这不是廪君的初衷。
走吧,盐水女神终于放手说,一会儿妹妹发现就不好了;停了停,又重复了最重要的一句,你答应以后一定要回来的,你答应要和我建起一个家。我一定会回来的,廪君抚了抚手腕上枷锁磨出的伤痕,头也不回地迈开了脚步。
廪君确实回来了,但不止他一个人。联合了其他几个部落,廪君此时能指挥的人马已非昔日可比。几番争战,盐水部落的人根本无法抵挡。廪君的人很快占领了全部盐水河流域,只剩下最后一座石头堡垒。
廪君的人形成包围,耐心地等待着。曾经的耻辱将在这最后一战中得到雪洗,胜券在握,廪君并不着急。
黄昏时分,堡垒里走出一个女人。唇上衔着一朵金黄的菊花,胸前的荧骨发出幽幽的光亮。
你说过,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的一切也都是我的。
我要盐水河。廪君坐在马上,凛然地说,你想做什么?
我要你带我回家,我是你的妻子。
廪君身旁的赤蒙禁不住喝道:“胡说,首领早已有了妻子——我妹妹。”
女人停下脚步,停在堡垒与廪君中间。
你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杀我。廪君笑笑,搭上了弓箭。回去堡里,我们决一死战。
女孩的声音从堡垒里冷冷传出:叛徒是不可能回来的。亵渎了盐水河,你们都该死。
女人取下唇边的菊花,拈在手中,花上沾得有你族人的血,就用我的血来偿还吧。我干嘛要听她的话杀你,是我自己愿意要当你的妻子,是我自己愿意抛掉一切来寻找一个家。
廪君迟疑一下,箭斜斜飞出。女人迎了过去,然后她的身体与太阳一起缓缓坠落。廪君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弓道:“盐水女神已死,盐水河是我们的了!”
盐水女神没有死,我才是盐水女神。女孩出现在堡垒的顶端。
廪君的心震动了一下,忽然又感受到莫名的恐慌,但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支配着他的话语。你下来,我带你回去。你会发现,有比你们的方式更好的生活。
如果只是为了杀你报仇,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但我不愿意过哪怕一天别人强加的日子。你不就是想要盐水河吗?它马上干涸了,这些土地都不能耕种了,你们夺了来有什么用呢?祭祀不会成功,赞礼都是废话,盐水河快死了。如果当初是你不懂音乐,或者我不懂音乐,我早杀了你。可偏偏是盐水河不懂音乐!真是可笑,我们费了那么多心思,全扔给了一条聋子般的苦河!
“首领,快放箭!”赤蒙在一旁提醒。
廪君恍若未闻,忽然嘬起唇,开始吹奏出盐水河赞礼的曲调,他们一起创造的曲调。
女孩脸上的严霜慢慢融化了,换上一种迷朦的神情。你那里毕竟有音乐,我跟你回去吧。
不!廪君忽然叫道。我不要你跟我回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猛地抛开了手上的弓箭,廪君深怕自己又回娴熟地射过去。眼前弥漫着萦绕他多年的可部死灰色,廪君仿佛看见了采若的报复。我不要你跟我回去,廪君绝望地叫道,我要消灭你们这个不知廉耻的蛮族!
赤蒙一挥手,弓箭手一起放箭。女孩奋力一跃,溅起了盐水河的一片浪花。
廪君向赤蒙怒目一视,随即缓和,轻轻拍拍赤蒙的肩,笑道:“盐水部落淫逸之风一去,想来河水自会甘美如初。”
赤蒙躬身附和:“如此蒙昧不化的部族,确实没有存在的必要。如今所有的部族都讲孝悌,遵礼仪,浩浩然文明之邦。首领之功,不啻于移星换日,天地为之一新。”
廪君笑笑,随口哼出两句:“盐水荡荡,维滋我邦。……”曲调低沉抑郁,发觉这才识自己设想中的赞礼,以后可以套用于各种场合,词却是要改的,生活中哪里有那么多“融融无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