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天下人的言语都是一样。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做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地上。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
——《创世记》11:1-9
1
拉里·里德尔是行旅商人、颇有声望的估价师、值得信赖的信差和信件代笔人,以及众所周知的说故事好手。从北方的大江到东南沿海,即使是那些平素最不好客的基地与村镇,也会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拉里那支小小的商队不仅会为他们带来信件和货物,更重要的是,他也会带来故事——特别是那些大劫难之前的故事。
这位大受欢迎的商人现年五十二岁,个头不高,曾经受过伤的一条腿略微有点瘸,有着一头稍稍有些卷曲的棕发、曾经被打断过一次的塌鼻梁,以及一双只有真正的商人才拥有的精明的灰色小眼睛。由于在所有地方——包括那些从来不以好客著称的偏远村镇——都能吃到好东西,他在最近几年里很是攒下了一些皮下脂肪,但他仍旧像以前一样怕冷。正因如此,在接到商队抵达的消息后,徐青就立刻让人从仓库里拖出几大捆准备过冬用的松木,在由废弃的工厂车间改造成的大厅里为这些尊贵的访客生起了篝火。地窖里最好的麦酒被端了上来,大块大块抹着盐的腌猪肉也和硕大的马铃薯一起串上了烤叉。当风尘仆仆的行旅商人们跟在徐青身后踏进这个房间时,飘溢的香气早已充满了屋内的每个角落,惹得众人垂涎欲滴。
“说实话啊,老徐,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呐……”尽管主人表现得谦恭有礼,但客人们却一点儿都不客气:拉里和他的跟班们刚一进门,就径直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坐了下来。他们争先恐后地用匕首从烤叉上切下最肥的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黄澄澄的猪油沿着满是胡茬的下巴四处横流,把他们脏兮兮的亚麻衬衫浸透了一大片。“我知道你们基地的日子还过得去,但别的地方可就难说喽——火电厂基地和白岩镇那块儿从去年底就和外头失去了联系,去那儿的人到现在也没一个回来的。冯家庄的人两个月前给一帮从西边来的强盗杀了个干净,连半个活口都没留下。林场基地那边也只剩下几十个老头和小娃儿,等跑完这一趟,我还得到那儿去一回,把那些活着的人都送到车站基地去——如果那鬼地方还有活人的话。”他舔了舔两片肥厚的嘴唇,“唉,想当年,有谁能想得到这该死的世道会变成这样?照现在这样下去……”
徐青耸了耸肩,明智地没有开口,拉里的伙计们也全都保持着沉默——倒不是他们对拉里的话有什么异议,事实上,这些人中要是有谁突然开口说话,大厅里的其他人反而会大吃一惊:除了他本人之外,拉里商队里的成员全都是人们所说的“哑人”——也就是那些在大劫难前选择接入“巴别”系统的人0在那个黑暗的黎明,他们被迅速、残酷而又干净利落地剥夺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剩下的唯有自己的思想与意志——而更多的人甚至连这些也一并失去了。就徐青所知,在许多地方,“哑人”都被当成干粗重体力活的劳动力,他们的地位甚至不比拉车的牲口更高。相较之下,虽然拉里提供给他的“伙计们”的待遇也不怎么优厚,但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非常人道的了。
如今,除了像拉里·里德尔这样的少数特例之外,大多数活着的人对大劫难前的世界不是一无所知,就是只有零星的记忆。尽管在两周前刚度过三十岁生日的徐青在普通人中已经不算年轻,但对他而言,所谓的旧纪元也只是一个褪色的影子、一幅色调淡薄的水彩画,遥远、模糊,缺乏细节与色彩。只有当拉里说起那些古老的故事时,这幅画面才会变得略微生动一点。对徐青而言,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更像是一段梦境,一段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往事。
——另一个他永远也无法返回的世界。
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徐青仍能依稀记起,在那个惊慌狂乱,充满了警笛、高音广播与低声哭泣的早晨,大人们是如何神色匆匆地将他和其他同龄人集合起来,又是如何仓促地将他们送上一列连他们也说不清要开往哪里的自动磁悬浮列车。在列车启动之前,他只来得及带上自己的书包和一袋配给口粮,甚至没有时间与站在咫尺之外的父母道别——而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他还记得,十岁的他在人满为患的车厢里默默哭泣,直到列车因为供电中断而像一条死蛇般瘫痪在一条看不到头的狭长隧道中为止。惶恐不安的孩子们在整整两天之后才鼓起勇气走出那片令人绝望的黑暗,而那时他们并不知道,早在初夏的阳光再次刺痛他们的视网膜之前,这个世界就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在那之后,徐青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一团灰暗的乱麻——或者说,他的理智刻意将这段痛苦的时光深埋在遗忘的尘埃之下,以免那令人难以承受的苦涩继续刺伤自己。他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饥饿、疲惫与困苦中行走,无尽的绝望就像一道巨大的帷幔,从世界的一头一直铺到另一头。
与他一同上车的同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撑过了最初的艰难岁月,他们努力迫使自己适应这个全新的世界,像所有其他的幸存者一样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被它吞噬。在那之后,他们已经在这个新世界的角落里坚持了整整二十年;而至今为止,这个险恶的新世界还没能成功地吞掉他们。
“江溪基地现在怎么样了?”徐青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句话,“他们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进展?哦,当然有啦……”行旅商人从火堆上扒拉出一只土豆,往上面撒了一小撮辣椒面。这只土豆松脆的表皮被木炭烤得滚烫,他不停把土豆从一只手丢到另一只手里,“事实上,他们上个月刚找出一套节约粮食的好办法——没了脑袋,你也就没必要再吃饭了。”
“你是说——”
“玩儿完了,游戏结束了,和这个美丽的新世界说再见了,就这么简单。等到火电厂基地的人赶去增援的时候,那些可怜的家伙早就已经连同他们养着的‘哑人’一块儿被吊在基地外的树上荡秋千了……”拉里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沾在嘴角上的猪油,然后又啃了一大口土豆。或许是屋里的温度太高的缘故,他把脱下来的羊皮大衣随意搭在自己的肩上,肥厚的胸脯被汗水映衬得油光发亮,看上去活像是古罗马暴君维铁里乌斯。“有人猜是刀剑帮干了这档子事,也有人说是疯狗帮下的手,不过就我看,这些说法统统都是扯淡。”他晃了晃脑袋,“其实我倒是知道一些情况,但是……咳,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无论是谁干的,这都太过分了。”徐青的一名副手哀伤地摇了摇头,“江溪基地的人一直在想办法……”
“得了吧,难道你们真的相信那群家伙胡诌出来的什么‘心灵疗法’能派得上用场?”拉里把一口浓痰吐进了面前的火堆里,焦黑的木炭中溅出了一连串细小的火星,像一群精灵般轻盈地飞向了屋顶的烟囱。“你们真的以为,给这些家伙放放音乐、唠唠家常,就能让他们变得正常起来吗?”他随手拍了拍一位“哑人”伙计的肩膀,后者仍然一声不吭地吃着烤肉,脸上全无一丝表情,就像一尊有生命的石雕。
“我的答案是,不可能。”拉里说。
“这我可说不准,”徐青长长地叹了口气,“但人要想活下去,总得图点儿什么才行。哪怕是虚假的希望,终归也要好过没有希望。”
“希望?”矮胖的商人发出一声充满讥讽的尖笑,“你知道希望是什么吗,小子?那是这个世界上最诱人、但也最致命的毒药,是上帝用来惩罚人类傲慢的鞭子与利剑!在三十年前,正是所谓的希望让那些蠢材和混蛋建立了‘巴别’系统,使得无数年积累的文明成就在一天之内化为乌有!难道这个教训还不够吗?嗯?如果真的有什么事还值得我们去指望,这样的事也只有一件:让当年那些自以为是的狗东西为他们的胡作非为付出代价,让那帮混账东西好好品味品味他们加诸他人的苦难。只有——”
“喂,头儿!”大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锈迹斑斑的门轴在转动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刺耳吱嘎声,同时也打断了拉里的长篇大论。
“头儿!”冲进来的是一个满脸雀斑、有着一头乱麻般的头发的大孩子,他是在基地外负责警戒的哨兵之一。“有人来了,很多人!就在东门外面!”
“哦?”徐青下意识地抓起那把时刻不离身的双筒霰弹枪,将子弹带挂到了肩上,“是不是张老瘸子手下的那帮疯狗?还是白林基地的混蛋终于来找咱们报仇了?”
“那个……嗯……都不是。”男孩摇了摇头,下意识地绞着手指,看上去似乎正在竭力从他那贫乏的词汇库里搜罗着合适的措辞,“他们……呃,我过去从没见过这些人。还有……嗯……那个……”
“什么?”拉里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抹难以察觉的兴奋从他的眼底一闪而过。
“那个……唔……他们人非常多,比……比我们基地里的人还要多。”男孩紧张地舔着干裂的嘴唇,脏兮兮的脸看上去活像是被霜打过的番茄,“还有……嗯……那个……他们领头的是个女的。”
2
“我的真名无足轻重。如果愿意的话,就叫我美狄亚吧。”
鬓发如霜的女子动作优雅地朝徐青伸出一只手,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道。她的汉语带着很重的口音。尽管穿着一套补丁摞补丁的旧迷彩服,尽管岁月已经用皱纹与老年斑夺走了她曾经拥有的美艳,但美狄亚身上仍然有着某种让徐青心头为之一颤的东西——或者更准确地说,某种能让人肃然起敬的气质。在与那双蓝宝石般的瞳孔目光相交的瞬间,徐青不由自主地觉得,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被流放的贵族,一位离位已久的君主,尽管变幻莫测的命运已经从她手中夺去了她原本拥有的一切,但却无法拿走这种与生俱来、令人慑服的高贵气质。
不过,这种震慑仅仅持续了短短的一刹那——徐青之所以能在基地里管上十多年的事儿,靠的可不是擅长空想。片刻惊讶后,他的思绪很快就转回到了更加现实的层面上来:就像报信的那小子先前说的那样,这群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基地外的不速之客确实是他们过去见所未见的——这倒不仅仅因为他们领头的是个女人。毕竟,如果有一支全副武装、组织严密、装备着十来辆武装皮卡车和轮式装甲车的队伍突然从你的基地围墙外面冒出来,那他们首领的性别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头儿,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先……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当自称为美狄亚的女人面带不悦地将手收回去时,先前报信的那个大男孩趁机凑到徐青的耳边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作为对这个问题的答复,徐青用一只手在背后做了个表示“否定”的手势——虽然在大多数时候,在与一群来路不明的家伙狭路相逢时,首先扣动扳机通常都是最正确的选择,但目前的状况显然另当别论:第一纺织厂基地里总共也只有不到三百个居民,其中能扛枪打仗的用十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尽管按大劫难之后的标准,徐青手下的人已经不算少了,却还没多到可以和两三百个装备自动武器的家伙硬拼的地步。
“尊贵的女士,您的大驾光临……呃……令本基地蓬荜生辉。”徐青清了清嗓子,把他所能想到的最礼貌的词汇一股脑儿地搬了出来。在过去,他很少用和平的方式与别人打交道,更没有多少和陌生女人谈判的经验——毕竟,大多数基地都把他们的女人安置在自家的围墙、鹿砦与壕沟之内,让她们争分夺秒地为基地添丁加口,而不是带着一大群武装人员在外头四处晃悠。“第一纺织厂基地的大门永远为那些友善的客人敞开。”徐青继续以礼相待。
“尊贵什么的就免了吧,我也不是什么‘女士’。我曾经是……嗯,至少算得上是个科学家吧,但那已经是大劫难之前的事了。如你们所见,现在我是人类拯救阵线远征队的指挥官,仅此而已。”美狄亚摇了摇头,“假如我们的造访造成了贵基地居民的紧张与不安,我愿意就此表示歉意。”
只有傻瓜才会不知道害怕。徐青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辆轮式装甲车的临时炮塔上架着的六管加特林机关炮,这多半是从某架军用飞行器的残骸上拆下来的。如果双方真的动手,光是那玩意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他手下一大半的人马——哪怕他们依靠堆在墙上的沙包做掩护也无济于事。“恕我直言,”他清了清嗓子,“我过去从没——”
“从没有听说过我们?”美狄亚替他说完了下半句话,“哦,这不奇怪——毕竟,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还是头一次来亚洲。而这年头的消息也不像过去那么灵通了。”
“你是说……”
“我们的船队2075年11月30日从温哥华岛西海岸起航,今年1月27日抵达长江口。我们在出发时有五艘船和五百人,不幸的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号在经过九州岛南部时触礁了,连同我们的航空设备和飞行员一块儿沉到了海底;而‘回天’号和‘以实玛利’号又在穿过崇明岛南侧水道时撞上了一艘坐沉的集装箱货轮,这次可怕的意外让我们损失了两百六十个人和四分之三的补给……”美狄亚无奈地摊开了双手,“只有‘尼米西斯’号和‘探索者’号成功地在预定登陆点卸下了人员和物资。我必须承认,这次远航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你是说……嗯……”徐青竭力回忆着自己在孩提时代学到的那点儿地理知识,“你的意思是,你们是从太平洋的那边来的?”他摇了摇头,似乎这个想法本身就是某种大逆不道,“从美洲?但这不可能啊!已经有二十年没人从那儿来了。”
“无论你们是否相信,事实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美狄亚似乎没有注意到徐青语气中透出的怀疑,“我们在从阿拉斯加到加利福尼亚的整个北美西海岸晃悠了整整一年,才勉强找到了足够运载一支远征分队横渡太平洋的船只;在那之前,我们在魁北克和罗德岛战斗;2072年在圣何塞,2071年在马瑙斯,2070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而在最初的两年里,我们则在西欧和北非战斗。成百上千的男人和女人为了人类的未来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更多的人则尽他们所能地为我们提供种种援助。当然有一些人离开了,但更多的人则为了我们的事业付出了生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由攥紧了双拳,“而现在,多亏他们无私的付出与牺牲,我们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你们到底在和谁作战呢?”徐青问道。
“我们的敌人乃是人类文明的敌人。”两鬓斑白的女子朝前踏出了一步,将一只戴着肮脏棉布手套的手按在徐青的肩头,用一种近乎命令的严厉语调说道,“先生,如果你们还有身为人类的责任心与道德感,如果你们还希望拯救这个世界,那你们就必须帮助我们。”
半个小时后,更多的篝火在纺织厂的自动加工车间里燃了起来,亮橙色的火苗在富含油脂的松木上欢快地跳跃着;一簇簇火星与灰色羊毛般的浓烟在毕毕剥剥的木材爆裂声中升上屋顶,使屋内燠热的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热松香和焦炭的气味。
尽管车间里的空间并不狭窄,但与美狄亚一起来到这里的两百多位“客人”还是让这儿看上去颇有些拥挤。这些穿着破旧的野战迷彩制服、戴着肮脏的凯夫拉防弹头盔的男男女女一言不发地围坐在火堆旁,轮流烘烤着在寒风中被冻得发麻的双手,或者将从室外收集到的碎冰在火焰旁融化,小心翼翼地灌进自己的水壶。除了偶尔的低声交谈之外,他们看上去几乎就是拉里手下的“哑人”伙计们翻版:安静,有序,对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在这些人身边不远处,几名荷枪实弹的民兵正警觉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尽管为了表示诚意,客人们早在进入基地时就已经交出了所有武器,但对主人而言,适度的谨慎永远都不是多余的。
“所以说,你们现在打算往死镇的方向走,而且还希望我们的人也和你们一块儿去?”在大厅的角落里,徐青用火钳拨了拨火势渐小的篝火,接着又朝里面塞进了一大捆风干的松枝。在他身边,拉里·里德尔仍然一声不吭地烤着火,似乎对身边的一切置若罔闻,但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他的话,会发现似乎有些不寻常——含义不明的神色正在他的眼睛里来回更替着,就像两条相互交缠的毒蛇。
“你们去那儿干什么?”徐青继续问道。
“根据《波士顿协议》,‘巴别’公司的主要服务器基站之一就设在现在被你们称为‘死镇’的地方——在大劫难之前,那里曾经是中国东部地区最大的高科技工业园区之一。”美狄亚语气平静地说道,仿佛她刚才提到的事人尽皆知,“而我们必须尽可能完整地夺取这座建筑。”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有义务结束这场笼罩全世界长达二十年的漫长黑暗,拯救正在走向穷途末路的人类文明。”美狄亚清了清嗓子,稍微让语气缓和了些,“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一些大劫难之前的事,对吧?那时,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仇杀同,没有饥荒,没有人会为了几只土豆、几袋玉米就豁出性命去抢劫杀人;那时,我们拥有知识与技术,过着真正的生活,而不是每天都在竭尽全力挣扎求存——”
“直到大劫难把几十亿人统统变成疯子为止。”拉里·里德尔插话道。
美狄亚摆了摆手,“不,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我不否认有许多受害者的确陷入了精神失常的悲惨境地,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失去与他人交流的能力所产生的巨大痛苦。事实上,这些你们所谓的‘哑人’面对着的是另一种黑暗,另一种寂寞:他们看得见,但却与瞎子无异;他们能听,但却等于是一群聋子。‘巴别’系统不会剥夺人的感官,更没有直接毁掉人的理智,它只是暂时抑制了受害者的语言理解、书写、阅读的能力,让他们既无法理解外界传达的信息,也无法进行任何形式的表达。”
“呃,很抱歉,但我还是不太明白,”徐青耸了耸肩,“说话和语言理解这样的能力怎么可能被……嗯……抑制住呢?”
“我会试着尽可能简单地解释这一切。”美狄亚叹了口气,似乎对徐青的表现颇为失望,“众所周知,正如其他一切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人类活动一样,人类的语言功能也受到大脑——严格来说是一侧大脑半球的支配,也就是所谓的‘优势半球’。在通常情况下,‘优势半球’位于左侧大脑皮质及其连接纤维一带,这一区域的不同部位与言语功能的不同部分一一对应:第三额回后部是人脑的口语中枢,丧失功能后会导致运动性失语症;第一颞横回后部是听语中枢,受到损害时将出现感觉性失语症;书写中枢位于第三额回,一旦发生病变,患者将无法用文字书写的方式进行表达,亦即所谓失写症;而角回一旦出现问题,则会导致失读症。”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徐青把这堆错综复杂的对应关系慢慢理清,“大劫难爆发后,我曾经在一些……幸存下来的同事们的帮助下暂时恢复了一处医学研究机构的运转,并利用那里残存的设备对一批‘哑人’进行了研究。结果表明,他们大脑中的上述部分虽然没有出现严重病变,但活跃度却极低,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了生物电信号在这些区域内的传播,从而导致了失能症状,使得患者无法理解除了简单的手势与具象的图形之外的任何外来信号,更无法用抽象方式表达自己的思维。而就我所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只有一个……”
“我猜,这个‘原因’就是那些参与‘巴别’计划的傻瓜打进他们脑子里的那劳什子药水,对吧?”拉里用不屑的语气问道,“大多数人用不着做实验就能猜出这一点来。”
年迈的女子微微颔首,似乎并不计较对方的唐突,“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但严格来说,‘巴别’计划注射进参与者大脑中的物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药物,而是由巴别公司研制的智能纳米机器人集群。也许你们已经注意到了,所有的‘哑人’全都是‘巴别’计划的志愿参与者,而且CT扫描也表明,他们大脑言语功能区域内的纳米机器人密度和活跃程度都远超正常标准——我想这应该足够说明许多事了。”
“没错,这充分说明这群蠢东西是自作自受!他们当年自以为高人一等,现在却落得了这种结果。”拉里扭头瞥了一眼犹如一群木雕般安静地坐在他身后的“哑人”伙计,活像是在打量一群不听使唤的牲口,“要我看,他们现在这样子倒也挺不错的。”
“恐怕我无法同意你的观点。”美狄亚说道,“无论‘巴别’计划有多么失败,它的受害者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宝贵的智力财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曾经是科学家、工程师、技术工人和管理人员,是维系着社会运转与发展的人,是人类文明成果的主要承载者!一旦这些人在沉默中带着他们的知识离开这个世界,就意味着文明传承机会的彻底消失,谁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在黑暗中徘徊多久!五百年?一千年?”她将咄咄逼人的目光投向了徐青,“年轻人,你希望你的孙子、你孙子的孙子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吗?像现在这样的生活?!”
“让我再……再考虑考虑,”徐青眼神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想……呃……也许我可以找其他人谈谈,也许我可以试着劝劝他们……但我不能保证……”
“没关系,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权利自由选择是否加入我们。我不会指责任何拒绝这么做的人,因为没有人生来就注定必须成为英雄。”美狄亚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正忙着和一只熏猪脚“战斗”的拉里·里德尔,“拉里先生,我和我的同志们自行携带了充足的燃料和弹药,但我们的大多数食物、药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都在船只失事时损失了,而您的商队应该能在一路上帮我们不少忙。我保证,我们可以提供相当丰厚的报酬……”
“我……呃……算了吧,死人可不需要花钱——除非你打算付给我在祖坟上头烧的小纸片儿。”有那么一瞬间,一抹激动的潮红短暂地出现在了身宽体胖的商人被篝火烤得发烫的圆脸上,他的呼吸也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但转瞬间,拉里的神情就恢复了常态,“你们打算去死镇?就我所知,去那地方和直接用绳子把自个儿吊在屋梁上没啥差别——上吊至少还比较省事。知道吗?就在前年冬天,红山基地和三个大镇里的人联合组织了一支四百人的远征队到死镇寻宝,你知不知道那帮可怜虫最后回来了几个?就四个残废,而且全都发了疯!”
“我在别的地方也听说过类似的故事,拉里先生。”在接下来的一瞬间,美狄亚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股比火焰还要炽烈的恨意。不过,在其他人注意到这一点之前,她就已经及时让自己的神态恢复了正常,“相信我,我很清楚自己所要面对的风险,也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风险。”
“无论你开什么价,我都绝不会跟着你去送死。”拉里双手交叉,目光在地板上来回游移着,“愿意的话就继续等下去吧,但永远别指望……”
3
一个星期后,当拉里·里德尔商队里的骡子背上的货物重量减少到出发前的一半时,美狄亚让这支队伍停止了前进。
“就是这儿?你确定?”当行驶在队伍最前面的轮式装甲车停稳之后,身材肥硕的拉里立即在他的一位“哑人”伙计的帮助下费劲地从狭窄的车门中钻了出来,半是疑惑半是兴奋地打量着身边暗影幢幢的废墟。和往常一样,他手下的其他商队成员一言不发地牵着骡子,静静地待在战斗人员的队列后面,像所有的“哑人”一样保持着惯常的木讷呆滞、了无生气的神情,看上去活像是一群由经验不足的实习生塑造的蜡像。
“这破地方根本还没建好嘛……”拉里嘟哝着。
“我不得不承认,里德尔先生,你的观察相当敏锐。”美狄亚点了点头,同时向身后做了个手势。两支全副武装的战斗小队立即分头散开,以扇形搜索队形进入了周围的建筑群中。
“正如您所说的,这里确实还没有建设完毕——永远都不会了。按照我们手头的资料,在大劫难之前,这座产业园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面积正式投入了使用,其中就包括巴别公司按照协议建在这里的一座服务器基站。”她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第十九号站,最后一座。”
在两人之后爬出车门的是徐青。他刚把脑袋伸出这个充满汗臭与机油味的装甲罐头,就立即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他们身边,一座座搭着脚手架的混凝土毛坯房就像码头上待运的集装箱一样,整齐划一地码放在宽阔的大道两旁,成堆的沙石、钢筋、木料和袋装混凝土仍然堆放在原先的位置上,似乎工人们只是暂时离开这里去小憩,随时可能回来重新开工。马路上的沥青刚刚铺到一半,十字路口的信号灯杆就放在一辆停在路边的八轮载重卡车上,在竖立着“欢迎来到星辰产业园”广告牌的人行道旁,早已风干的行道树仍然横放在准备用来栽种它们的土坑旁边。而在更远的地方,各式自动工程机械仍然停放在它们最后一次开动的地方,仿佛在昨天夜里才刚被运到工地上似的。在这座现在已经被欣欣向荣的杂草和灌木所占据的废墟中央,一座高墙环绕、迪斯尼乐园里城堡般的建筑物显眼地矗立在瓦蓝色的天空之下,雪白的围墙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总之,这个被冠以“死镇”之名而恶名远扬的地方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不祥之状——除了那些零星散落在街头巷尾的大都已经残缺不全的人类骸骨之外。
“这里……嗯……应该没有什么危险吧?”拉里·里德尔竭力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但不断瞟向那些工程机械和其他金属制品的目光却彻底地出卖了他——尽管拉里坚称,促使他同意让商队为美狄亚的队伍运送补给品的原因“仅仅是他的良心”,但每个人都清楚,这位一向以谨慎和不愿冒险而著称的行旅商人之所以能够突然良心发现,在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徐青在出发前与他达成的那项协议。
“别担心,伙计。”徐青拍了拍行旅商人的肩膀,后者正用贪婪的目光盯着一家商店挂满不锈钢器材的橱窗,活像一只窥伺着烤鱼的饿猫,“我保证说到做到。等这事儿完了,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想要什么尽管拿就是。不过现在嘛,你最好还是跟紧点儿,要是有什么古灵精怪跳出来把你给抓走了,那咱们的交易可就不算数了。”
“这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拉里话还没说完,美狄亚突然语气严肃地说道,“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没遇到像样的抵抗,这实在有些……不寻常。”
“抵抗?”徐青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在第一纺织厂基地停留的两天里,美狄亚和她手下的军官们成功地鼓动三十来个血气方刚、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年轻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徐青之所以来到这里,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确保——或者说,尽可能地确保——这群冲动的大孩子的安全。“你这是什么意思?”徐青诧异地问。
“‘巴别’系统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美狄亚面色阴沉地看着倒在路边的一具早已风干的骷髅,这具尸体的脊椎被极为精确地截成了三段,骨盆以下的部位更是被完全碾成了碎片,从渗入石子中的深褐色血渍的形状来看,这个可怜的家伙生前似乎先是被活活切开,然后又在断气之前被某种很重的东西像踩死一只虫子一样直接碾压了过去。“而且它很擅长这么做。”
“你说什么?”拉里·里德尔的表情看上去活像是刚吞下了一整窝黄蜂,“你……你从没告诉过我们还有这回事!我们一直都以……以为我们可能遇到的顶……顶多就是一些土匪流寇什么的……”
“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们全部真相。”美狄亚耸了耸肩,用她那种惯常的波澜不兴的语气说道,“但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毕竟,最近加入我们的大多数志愿者都是在大劫难之后出生的,他们既没有接受过足够的正规教育,也对将要面对的东西毫无概念。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我直接告诉他们真相,很多人也极有可能因为无法理解我讲的概念而产生误解,甚至造成恐慌,因此将某些事实过早告诉他们是……不明智的。”
“那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们吧?”徐青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可是在大劫难之前出生的。”
“那好吧。”苍老的女子点了点头,用一种母亲讲故事般的柔和语调继续说道,“我想,在大劫难之前,你们应该已经听说过‘巴别’计划——虽然当时的你们未必能够理解它的含义。从某种意义上讲,‘巴别’计划可以被视为科幻小说作家弗诺·文奇在上个世纪末所预言过的技术奇点:一旦被注射进使用者的颅腔之内,作为系统终端的智能纳米机械群就会系统地改造与接管一部分负责维持人类潜意识——甚至也包括某些特定的表层意识——的大脑皮层和神经触突,并在改造结束后自行组装为一个中微子信号收发器,从而实现个人与全球万维网,以及与其链接的一切自动化系统的有机结合。从理论上讲,通过‘巴别’系统,每个接入系统的人都能直接以思维控制自动化系统,实时获取网络信息,利用网络资料库实现记忆的‘云储存’,它甚至还能让使用者绕过语言的障碍,不经翻译而直接与他人交流——这是一种能让人类社会真正融为一体的伟大技术,一种可以彻底改造世界的技术。”一种奇特的表情渐渐出现在美狄亚的脸上,炽烈的憎恨与甜美的追忆这两种水火不容的情感共同交织成了一张扭曲的面具,但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未来的人们或许永远也无法想象,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曾经离伊甸园的大门如此之近,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光辉万丈的天国!”美狄亚激动地说。
“然后呢?”尽管听得一知半解,但徐青还是被对方声音中蕴含的情绪感染了。他下意识地扫视着这座已经多年无人涉足的废墟,试图想象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的盛况——但他能记起的只有一片喧闹、亮丽的光与影。过去二十年的生活留下的烙印实在太深,早已将他孩提时代的记忆磨蚀殆尽。
美狄亚突然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把某些令她感到不快的东西从脑子里赶出去,“最初的‘巴别’系统原型是在2042年由年轻的艾琳·费雪博士发明的;2045年3月,联合国全体理事国签署了《波士顿协议》,决定共同组建巴别公司。为了防止这一技术被少数国家独占,也为了尽可能地扩大‘巴别’系统的覆盖面积,十九个‘巴别’网络基站被分别设置在位于全球不同位置的十五个国家中。在那之后,‘巴别’系统的扩展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在短短十年之内,超过二十八亿人——其中包括人类社会几乎全部知识精英——都接入了系统之中。当时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潜藏在这种情况中的危险。毕竟,在十多年的运行中,‘巴别’系统没有出现过任何真正严重的故障……”
“直到大劫难降临为止。”徐青缓缓说道。
“没错。”美狄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尽管我们目前尚不清楚这场灾难发生的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巴别’系统的控制程序:它切断了每一个用户的链接,操纵组成‘巴别’终端的纳米机器人群落将用户们变成了丧失交流能力的‘哑人’,然后又冒用这些使用者的权限接管了整个公共服务系统和几乎所有的自动化设备,并转而用它们对付那些它本该为之服务的人。然后……不,在那之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几乎所有负责维持人类社会运转的人——科学家、工程师、技术工人和行政管理人员——都在不到一百毫秒的时间里变成了聋子、瞎子和哑巴,失去自持能力的人类文明就像在海滩上搁浅的鲸鱼,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压垮了自己,剩下的只有一片绝望蛮荒的灰烬。”女科学家摇了摇头,“幸运的是,在灾难发生时,‘巴别’系统尚未与大多数自动化生产设施连线,因此它不但无法继续生产,甚至也很难有效维护那些受它控制的自动化设备。过了这么多年,这些设备大多数已经变成了废物,但我相信‘巴别’系统仍然控制着相当数量的……”
一阵凌乱的枪声毫无预兆地从远处一片仓库中传来,打断了美狄亚剩下的话。紧接着,在更近的地方又爆发了另一轮密集的交火!
片刻之后,在人行道右侧不远的地方,一道摇摇欲坠的砖墙轰然倒地,掀起一大团褐色的尘埃,一小群人随即从坍塌的缺口中钻了出来——他们正是美狄亚刚才派出的搜索小队。
“各就各位,环形防御阵型!”美狄亚以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矫健姿势从装甲车上一跃而下,驾轻就熟地朝着聚在身边的几位指挥官比画了一个手势。片刻之后,队伍中的几辆装甲车就开动起来,围绕着马路中央组成了一个不甚规则的环形,步兵们则迅速用空燃料桶和装着粮食的麻袋在车辆间的空隙中搭起了简易工事,像保护幼崽的野牛群一样把拉里的骡队和装有补给品的大车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几门轻型迫击炮和其他曲射火器则被部署在了二者之间。与此同时,两支十人小队迅速接近正在撤退的侦察兵,掩护他们退向刚刚组成的环阵。
就在最后一位伤员撤进环阵的同时,几个令人不安的黑影隐约浮现在了那团烟尘之中。接着,仿佛被某个不知名的邪恶神灵注入了生命一般,周遭建筑物旁的阴影也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越来越多的影子像变戏法一样从不知名的黑暗角落里纷纷冒出,以千奇百怪的运动方式来到了阳光之下。
这些由金属与塑料构成的怪物,看上去就像一群从萨尔瓦多·达利、玛丽·雪莱和安布罗斯·比尔斯最为癫狂的想象中走出的梦魇:几台装有履带的大家伙显然曾经是人畜无害的装卸机器人,但现在它们的多功能机械臂却已经被换成了骇人的圆锯与成排的榴弹发射器;一群仿真类人机器人仍然保留着友善的硅胶脸庞,但却像螃蟹一样用十多只从背部伸出的机械足仰面爬动着;一些似乎曾是餐厅服务机器人的东西像印度教的怪异神灵般杀气腾腾地舞动着一对对装有奇形怪状的武器的机械臂,临时安装的光学传感器像龙虾的眼睛一样突兀地支棱在躯体上方;另一些会飞的东西看上去很像徐青小时候玩过的飞行玩具,但当他举起望远镜时,却发现这些“玩具”的塑料旋翼下挂满了一块块像年糕一样的淡黄色物体——不过,即使去掉连在上面的导线和起爆器,这些东西也肯定不适合食用。
片刻之后,这支远道而来的人类小部队部署在环阵边缘的反器材狙击步枪率先发出怒吼,安装在大车上的榴弹发射器很快也加入这场合奏,几个诡异可怖的身影在高爆弹头装药爆炸的火光中倒了下去,炸碎的零件像雨点一样四处散落,但这点火力看上去更像是投向潮水的几颗石子,甚至连一星半点涟漪都没能激起。很快,闪烁着银灰色金属光芒的海洋就布满了徐青的视野,相比之下,他们的环阵看上去就像是汹涌潮水中的一块小小礁石,随时都有可能被迎面而来的浪涛吞没。
徐青感觉到了恐惧——这是存在于人类基因深处的、对怀有恶意的异类的根深蒂固的恐惧,是对那些出没在黑夜中的异类的恐惧,是早在文明曙光初现之前就深埋在每个人的潜意识最深处的恐惧。现在,他们虽然站在阳光之下,但却又一次面对这种可怕的蒙昧长夜,面对着怀着纯粹恶意而来的对手。
在构成环阵的临时工事之后,越来越多最近才宣誓入伍的志愿者开始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情绪,与徐青一同待在一挺重机枪后的女孩的脸色变得像石灰一样惨白,瘦弱的喉咙不断颤动着,似乎随时可能呕吐。但最终,老兵们的镇定起到的表率作用让这种恐惧感在抵达崩溃的临界点停止了增长。所有人都端起武器,将手指伸进扳机护圈,以一种近乎盲目的无畏面对着这道汹涌而来的潮水。
“就是这样!没错,就是这样!”在机枪的怒吼夺去他的听力前,徐青听到美狄亚自言自语道。她的声音中仍旧饱含着可怕的憎恨与愤怒,但却多出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就像漂浮在沸油上的冰块。“好了,去死吧。”
4
“这根本不是战斗。”虽然从未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温斯顿·丘吉尔其人,更不知道恩图曼战役为何物,但当最后一波由金属、塑料与硅胶组成的潮水在他面前十几码处最终被撞得粉碎时,徐青却下意识地重复了那位年轻的随军记者在近两个世纪前曾经说过的这句话,“这简直就是行刑。”
“行刑?不,小子,我们管这叫修理废铁!”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名刚刚打出弹巢里最后一发枪榴弹的拯救阵线军士一边忙着重新装填弹药,一边朝徐青喊道。那枚拳头大小的高爆枪榴弹在空中划过一道低平的抛物线,随后砸进了一群安装着遥控枪塔的移动式饮料贩卖机器人中,把它们直接变回了出厂时的零件。“喏,这些家伙现在看上去可比刚才顺眼多了,不是吗?”
徐青点了点头,跟那个女孩一起为机枪换上了另一条三百发子弹链。在他们面前那条尚未铺好的八车道公路上,来自数百台机器的残骸杂乱无章地铺了一地,活像大潮退去后滞留在沙滩上的海洋生物。在之前的半个小时中,这片潮水好几次试图淹没他们,但最后,被撞得粉碎的却是它们自己。
徐青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那道金属浪潮被扑面而来的火网撕碎的一幕:尽管有着近乎压倒性的数量优势,但平心而论,他们的对手看上去更像是一群仓促拼凑起来的老弱病残——倒在枪下的许多家伙似乎已经多年未曾进行过最起码的维护,油漆掉光的外壳上满是泄漏的蓄电池液体腐蚀产生的巨大锈斑,行动起来摇摇晃晃,零件直掉,看上去活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树懒。除此之外,这些家伙的组织和战术水平也差劲到了聊胜于无的程度,它们既不懂得寻找掩护,也没有任何集中兵力寻求突破的意思,而只是像十九世纪那些围攻布尔人牛车队的祖鲁武士一样盲目地前进,胡乱射击,继续前进,直到像一片片多米诺骨牌一样被来自环阵中的子弹、火箭弹、迫击炮弹或者其他的要命家伙四散飞溅的残片撂倒在地,再也无法动弹为止。
不过,尽管这场进攻毫无章法可言,但攻击者们仍然利用它们的压倒性数量优势让环阵中的人们付出了代价:四十二名战斗人员——其中包括六个来自第一纺织厂基地的志愿者——已经成为盖在肮脏的亚麻裹尸布下的尸体,还有五个人甚至连完整的尸体都没留下。一辆装甲车和两辆大篷车被敌方火力击毁,其余的也都伤痕累累。两架装满炸药的自杀式飞行机器人甚至趁乱溜过了守卫者的火力网,成功地让拉里·里德尔手下的四个“哑人”伙计和十多头骡子成了它们的陪葬。更可恶的是,这次攻击还引发了这位行旅商人持续几分钟的尖叫与哭泣——尽管他所受的“重伤”只不过是擦破了点皮而已。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伤亡并没能挫伤这支小部队的锐气:如果放在平时,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或许可以把不少缺乏经验的志愿者吓得面无血色,但现在,亲手击败敌人的强烈快感成了最强效的兴奋剂,不费吹灰之力就驱散了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对危险与死亡的恐惧。徐青注意到,即便是那些从来不以勇敢著称的人也都将身体探出掩体,像蛮荒时代的凯尔特武士一样面红耳赤地咒骂正在溃退的敌人,向它们发出愤怒的挑战。
“我必须承认,大劫难前的人们至少在一件事上保持了明智。”当周围的交火声逐渐稀疏下去后,美狄亚带着满意的表情打量着面前的这一片狼藉,看上去活像正在审视自己劳动成果的园丁,“无论‘巴别’系统发展得多么完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主权国家将它接入过自己的国防与军工体系。”
“长官,敌人正在撤退!”美狄亚的副手之一向她报告道。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在方才的最后一次攻击中幸存下来的机器的确已经放弃了攻击——至少是那些受损较轻、还能移动的家伙。这些没有生命的弗兰肯斯坦一边胡乱还击,一边争先恐后地逃向人类的火力覆盖范围之外,与那些尚未来得及投入战斗的同类会合,然后向那座围墙环绕的白色建筑退去。“老天在上,我从没见过这些混蛋这么做过!它们以前从不撤退,总是血战到底,直到全部完蛋为止!”
“我也没见过,中尉。”美狄亚表示同意。和这些玩意儿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她实在是太了解它们——或者说,操纵着这些诡异的无生命怪物一举一动的“巴别”系统——的行为模式了。虽然这些用大劫难前的垃圾拼凑成的杀戮机器在许多方面都乏善可陈,但至少一点都不缺乏投入战斗的勇气与积极性。“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做法并不奇怪:这里是‘巴别’的最后一座基站,它们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它一炸了事。最大的可能是,‘巴别’系统已经没有其他防守兵力可用,因此它才不得不尽可能保全残存的作战部队——无论如何,扮演防守方永远都能比选择进攻撑得更久。”
“唔……我明白了,”那名指挥官露出了期冀的神色,“既然这样——”
“中止防御作战,各单位改为追击队形!”美狄亚敲了敲耳机,暗蓝色的双眼中交替闪烁着兴奋与憎恨的火光,“查理分队沿东南方向实施包抄,阿尔法分队侧翼掩护,德尔塔分队负责殿后。好啦,都给我动起来,伙计们!别让这些天杀的铁皮罐头溜了!”
仅仅几分钟后,曾经反复击碎那道充满恶意的无生命大潮的环阵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三支分头行动的队伍:美狄亚将她手下的大多数装甲车辆排成两列纵队冲在最前面,它们的车轮无情地碾过散落遍地的机械残骸与人类枯骨,在马路两侧的步兵小队配合下以持续不断的火力清扫着那些掉队的敌人,而拉里的商队、辎重大车和伤兵们——当然,还有那些在过去几周里临时招募、缺乏训练的志愿者——则被落在了后面。车队里的全地形车和轻型越野车则单独组成另一个分队,沿着一条弧形的混凝土小道朝着这座死亡之城的中央疾驰而去。
尽管这种战术看起来颇为粗糙,但却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部署在前锋部队侧翼的搜索小队像钻进兔子洞的白鼬一样在大道两侧的建筑群中灵活地来回穿梭、相互配合,将藏匿其中的残敌逼到无遮无拦的开阔地上,然后由装甲分队的速射武器将它们像收获季节的麦子一样成片割倒。这些搜索部队显然对这套战术颇为熟悉,除了偶尔碰上的几枚诡雷之外,他们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让数倍于他们的敌人变成了瘫倒在路边的废铜烂铁。很快,“巴别”系统似乎也意识到局势不妙,试图重新组织撤退,但美狄亚没有给它这个机会——在她的指挥下,几支预备队很快就控制住了对方撤退的必经之路,用雨点般的大口径穿甲燃烧弹替这些锈迹斑斑的家伙免去了奔波之苦。
当然,由于人类部队的兵力还不足以封住每一条通往工地的道路,因此仍有不少家伙成了漏网之鱼:当最后一台躲在烂尾楼的墙角下负隅顽抗的机器人也变成布满冒烟弹坑的废铁时,一小群残敌已经撤出了满目疮痍的楼群,开始在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中重新集结——假如不是一队越野车和武装皮卡突然从它们身后的街道上出现的话,这些家伙原本应该有机会撤进那座高墙环绕的白色建筑;但现在,它们却只能像被猎犬追逐的野鸭一样在成堆的钢材、砖块、泥沙和巨型工程机械之间四散逃窜,试图躲开那些由成串的机枪子弹组成的随时可能劈开它们金属外壳的火焰利剑。
当徐青所在的殿后分队进入工地周围的开阔地带时,这场人类对他们的造物的围猎已经进入了尾声。徐青和拉里·里德尔爬上了一堆建筑用钢筋,激动地观看着正在不远处进行的战斗:车体轻盈的全地形突击车和轻型越野车在成堆的建筑材料和工程机械之间来回穿梭,间或用精准的短点射把试图躲避他们的对手撂倒在地,同时灵巧地避开一处又一处障碍物;与这些低矮轻便的小车相比,那些动辄有几米甚至十多米高的重型多功能工程车辆看上去就像是北欧传说中肌肉发达、嗜杀成性的野蛮巨人。尽管位于它们底盘上方的驾驶室早已积满灰尘,油漆剥落的表面也已经露出斑斑锈迹,但这却丝毫也没有减损大机器那令人生畏的威严。
幸好这些大家伙是纯人工操控的……徐青看着这些金属巨兽空空如也的驾驶室,不由得想象起了它们当年尚未被遗弃时的景象——他在小学时代曾经看过两段多功能工程车施工的画面,也在阅读课上朗读过几段描述它们的文字。但直到亲眼看见这些庞然大物,他才真正算是对它们的块头有了直观印象。
很快,徐青就发现自己正在下意识地想象这些大家伙开动起来的模样。老天有眼,要是这些家伙也动起来,那我们可就麻烦大了……
接着,他的想象变成了现实。
“天杀的,快闪开!”当那台履带上沾满血肉碎末的重型工程车像一列脱轨的火车般朝着徐青迎面冲来时,他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在不远处高喊道,“不想死的就闪开!”
徐青当然不想死,而他确实成功地闪开了——还顺带拉上了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的拉里·里德尔。可是站在他身后的另外半打人就不像他这么幸运了——在这些人来得及逃到安全地带之前,这头机械巨兽的带刃推土铲已经无情地刺穿了他们的胸口,接着又让拉里·里德尔商队里剩下的骡子们全都上了西天。少数几个幸免于难者举起手中的武器朝这个大家伙射击,但却丝毫不起作用。最后,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头怪物带着它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战利品耀武扬威地撞倒一堵围墙,消失在一堆瓦砾与灰尘之中。
在工地周围,同样的景象继续上演着,其震撼性和破坏性与大劫难前的许多灾难大片相比都不遑多让:驾驶着轻型车辆、负责包抄的查理分队几乎在转眼间就成了地面上一堆堆血肉模糊的金属残骸,阿尔法分队的徒步士兵们也在短短几秒钟里遭到重创,就连生存能力更强一些的装甲车队也没能幸免——疾驶的工程车辆像发狂的犀牛一样撞上它们,用推土铲、挖斗和吊钩将它们拆成了碎片。到处都有人在向这些横冲直撞的庞然大物开火,但这似乎只是加快了它们大肆破坏的速度。
“这怎么可能?!”在一片混乱中,徐青听到一名美狄亚手下的指挥官带着哭腔喊道,“它们明明是——”
“智能超弛控制系统……是的,我忘了,‘巴别’系统的功能之一就是通过超弛控制模式暂时接管被它认定为发生故障的车辆……”美狄亚摇了摇头,迅速冲到一辆轮式装甲车附近,在驾驶员的协助下将一名目光散乱、瑟瑟发抖的士兵强行从位于车体后方的安全门里拽了出来,“没时间说这个了!这是个陷阱,所有人跟我来!”
包括徐青和拉里在内,总共只有十来个人勉强跟上了正奋力架着那名失魂落魄的士兵前进的女科学家。除了他们之外,其余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正在为延迟自己的死亡而竭力挣扎,根本没法执行他们长官下达的命令。在美狄亚的带领下,这支仓促集结的小队迅速穿过已经变成一片修罗场的工地,冲进一座挂着醒目的“P”字标识、连接着一条斜坡的混凝土建筑物敞开的大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座地下车库连接着几条维修通道,可以直接通往基站的围墙内部。”美狄亚一边费劲地搀扶着那名抖个不停的士兵,一边对她那支已经大大缩水的队伍说道,“那些工程车辆的体积太大,进不了这里。所以这下面应该是安全的——”
不幸的是,她的预言再度落空了。
伴着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一大群在旋翼下捆满炸药的小型飞行机器人,像从喷泉里冒出的气泡一样突然从车库顶端的通风管道中飞了进来。而徐青很清楚,这一次,没有了由机关炮和大口径机枪组成的环形火力网掩护,他们不会有任何机会从这样的攻击下全身而退。
5
痛。
很痛。
非常痛……
在意识重新凝固成型的瞬间,徐青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被一千柄铁锤同时击中般钝痛难忍。眩晕感就像电流般沿着他的每一条神经四下奔走,将酥麻的感觉传递到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徐青下意识地试图站起来,他身边恰好有一堵坚硬的可以支撑他身体的墙壁,但他却连续两次因为不听使唤的双腿而重新摔倒在地。他想听清楚身边的声音,但耳朵里却灌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蜂鸣。
“该死的。”徐青晃了晃脑袋,费力地睁开双眼,“这是什么鬼地方?”
“这里是备用维护通道的附属维护设备库,位于基站地下五十米深的岩层中。”美狄亚的声音从一阵耳鸣声中冒了出来,听上去缥缈得仿佛来自另一个宇宙,“所有‘巴别’系统基站都是按照相同的图纸建设的,从这条通道前进两百米就能进入基地底部的损害管制中心。但我不敢肯定能否成功——在通常情况下,基站都只使用主要维护通道,备用维护通道的出入口只在紧急情况下才会被开启。”
“那我们……”徐青正下意识地想问“为什么不走主要维护通道”,但一段毫无预兆地浮现在他脑海中的记忆却将这句话生生堵在了喉咙里,“拉里·里德尔,那个狗娘养的!”
“我相当赞同你对里德尔先生的评价。”正坐在一截锈迹斑斑的管道上检查一包电子设备的美狄亚耸了耸肩,“看起来,爆炸没有对你的大脑造成太严重的伤害。”
“的确。”徐青点了点头。记忆的片段就像浮出水面的沉船残骸一样逐渐回到了他的脑海之中,重新拼成了连续的图景:他们进入地下停车场,自杀式机器人开始向他们发起攻击,美狄亚的部下朝它们开火,爆炸,燃烧……活着的人竭尽全力冲向维修通道的入口,那扇涂着醒目的明黄色“R”字样的防爆门,更多的爆炸,更多的燃烧。他拼命朝着蜂拥而来的机器人开火,而他们中的某个人却趁机抢先冲进了那扇敞开的大门——
在那之后,又是爆炸,燃烧,更多的爆炸……
“拉里·里德尔……”徐青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仔细品味着充斥在唇齿之间的每一丝憎恨的苦涩滋味。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徐青一直像信任自己的亲人一样信任这个行旅商人——直到这个胖子在所有人面前关闭那道分隔开地下车库与主要维护通道的防爆门,将他和其他幸存者留给无情的爆炸与火焰为止。“老拉里,好拉里,我可真没看错你。”
“够了,先生,我不认为继续苛责里德尔先生会有助于改善我们目前的处境。”美狄亚拍了拍徐青的肩膀,将一只油漆已经几乎掉光的军用水壶塞到他手里。徐青不假思索地拧开壶盖,让清冽冰凉的液体从食道一路流进胃里。尽管壶里的东西让徐青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减轻了不少,但却远远不足以熄灭在他胸臆间燃烧的怒火,“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继续完成任务。”
“任务……啊,没错,我们还有事儿要办。”徐青点了点头,“我们现在有多少人?”
“恐怕比你预期的要少一些。”年迈的女科学家有条不紊地将那堆电子设备塞进她的迷彩背包,然后喀拉一声将放在脚边的突击步枪上了膛,“事实上,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已经在这儿了。”
“所……所有人?”徐青突然觉得肚子上好像重重地挨了一下。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他只在维护通道的混凝土墙壁上看到了三个影子:他自己的,美狄亚的,以及另一个仿佛困兽般不断颤抖、蜷缩着的身影。
“该死的,其他人呢?!”徐青大叫道。
“我想,至少有些人还活着。”女科学家指了指地面的方向。尽管厚重的混凝土与岩层隔绝了一切声音,但爆炸产生的震波仍然不时摇撼着这条已经数十年无人踏足的地下通道,“但我不认为他们能存活太久。”
徐青没有说话。
“对你们基地的人的……遭遇,我感到非常遗憾,但他们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所有人的牺牲都绝非毫无意义。”美狄亚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换来了一个机会:握住‘巴别’命脉的机会!”
“也许我得提醒你一点,”徐青说道,“我们现在只有三个人。”
“没错,三个人已经够了,”美狄亚点了点头,语气从容得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我的这一结论建立在三个事实基础之上:首先,在地面上的战斗仍未结束,按照‘巴别’系统的一贯行为模式,它有很大的可能会将残留在地面上的我方人员列为优先歼灭目标;其次,我没有在这条通道内发现任何仍能运作的监控设备,这意味着我们很可能尚未被‘巴别’系统的预警体系发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条隧道的末端入口极有可能仍处于封锁状态,除非持有正确的授权码,否则任何人都无法经由这里进入基站内部,这意味着我们的对手大概不会浪费太多资源监视这条‘无法通行’的通道。”
“而你恰好知道正确的授权码,对吧?”徐青追问道。
“我?我当然不知道。”美狄亚摇了摇头,“正如我先前告诉过你的那样,我过去从未来过亚洲。在大劫难之前,我一直在位于哥本哈根的一号基站工作,而所有基地使用的授权码和通行代码都各不相同。”
“那——”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卢森先生。”美狄亚动作粗暴地一把揪住蜷缩在她脚边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影的衣领,强行架着对方站起来。徐青之前一直以为,这人只不过是美狄亚手下一名吓破了胆的普通士兵,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尽管像其他人一样穿着褪色的数码迷彩服,戴着带护目镜的凯夫拉防弹头盔,但这名“士兵”脸上的皱纹和花白凌乱的鬓角却出卖了他的真实年龄。他有着一张黝黑憔悴的面孔,一道显眼的伤疤像古罗马时代的奴隶烙印一样深深地铭刻在他的一侧太阳穴上。在愈合的灼痕与肉瘤之间,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满是走失儿童般的惊恐与迷惘,苍白脆弱的胡须上沾满了尘土与唾液。在刹那的愕然之后,徐青很快意识到,这位不幸的老人显然并不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要么精神不太正常,要么就是服用了某些精神抑制药物——而后者的可能性显然要高于前者。
“当我们意外地在江溪基地发现他时,卢森博士的情绪有些……不太稳定。”美狄亚轻易看穿了徐青的想法,“他不愿意接近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也不肯与我们合作。尽管我个人并不愿意强迫他人违背自己的意愿行事,但在目前的……特殊情况下,我们不得不让罗伦斯医生采取了某些必要的措施,以确保他愿意与我们合作。”
“江溪基地?!”这个名字让徐青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我听说过那个地方,但那里已经——”
“是我们干的,”美狄亚爽快地承认道,“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不认为撒谎和欺骗还有任何意义:没错,我们的确……牺牲了江溪基地,但那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巴别’系统早已将它邪恶的眼线安插到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作为它的心腹大患,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处在它的严密监视之下。想想看,假如我们直接从江溪基地里带走一位曾经在十九号站工作过的技术员,如此意图明显的行动必然会引起……”
“所以你就杀了整座基地里的人?就为了把你的真实意图伪装成一次普通的强盗袭击?!”一股彻骨的寒意像毒蛇一样攀上徐青的脊梁,紧接着,寒意变成了无法遏制的熊熊怒火,“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有什么,又会发生什么事,对不对?你明知道这里有埋伏,但还是让其他人去送死!这么做只是为了……为了……”
“我不否认我曾经做过的一切,”女科学家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宛如一座能够呼吸的冰雕,“我承认,除了拉里·里德尔先生的行为之外,我确实早已预见到了将在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我也承认,我的确有意牺牲了许多宝贵的生命——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为了我们子孙后代的未来!”她猛地向面前的空气中挥出了一拳,仿佛要打击什么看不见的敌人似的,“我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也不会为此向任何人道歉,因为历史将会裁定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正当:与整个族群的前途相比,任何个体的牺牲都是可以接受的——无论是我、江溪基地的居民,还是那些效忠于我的同志。这种牺牲不仅仅是出于良知或者社会契约,更是根植于每个自然人的基因中的义务:维持物种的存续与发展的义务!”
“我猜,这个‘任何人’也包括我,对吗?”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徐青问道。
“如果有必要的话,是的。”美狄亚的声音平淡得就像是预先准备的录音,“但不是现在。夺取‘巴别’的控制核心需要三个人,一个不多,也一个不能少。”她伸出了三根手指,同时用催促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徐青的双眼,“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吧。”
她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6
当那个红外影像跃入它的光学传感器镜头的一瞬间,这台安保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立即启动了预先设定的紧急应对程序——它的图像匹配程序在百分之一毫秒内就判断出这个闯入者并未得到通行授权,而这一结论随即引出了两个选项:它可以选择设法对目标实施逮捕,或者直接将其消灭。
在两个选项间作出判断花费了它二十毫秒的时间。在分析过由光学、化学与振动传感器上传的数据之后,它的程序逻辑得出了初步结论:这个不断散发出红外与二氧化碳信号、正以每秒两米的速度向它接近的目标显然属于它的识别目录中的“持有武器的不明身份人员”一栏,而且显然具有很高的危险性。在短暂的可行性计算之后,它最终决定执行更加直接也更为可靠的二号选项。在被重新设定程序之前,“不得伤害任何自然人”曾经是它奉行的最高准则;而现在,尽管仍然在同一个岗位上执行着同样的工作,但它对杀戮早已不再陌生。它的设计者赋予了它超过一切生物的敏捷反应,使它可以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制伏任何一个可能对基站造成威胁的人;而现在的它则充分利用了自己的这一天赋,用以在目标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终结他们。
——可是这次,它的反应却慢了一步。
“这是最后一个。”美狄亚瞥了一眼突击步枪空空如也的半透明弹夹,将这支已然无用的武器丢在了布满弹孔、仍在冒着青烟的安保机器人残骸旁边,“好了,让我们的朋友露一手吧。”
在这段弯道的另一头,负责充当“人肉诱饵”的徐青做了个“了解”的手势,然后半扶半拽着眼神昏暗、不停喃喃自语的卢森博士来到了通道尽头那扇涂着醒目警告标志的气密门前。尽管积满灰尘、蛛网密布,但这扇金属铸就的半圆形大门仍然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感,就像铭刻在所罗门王魔瓶上的封印,时刻威慑着妄图从束缚中逃脱的魑魅魍魉。
“很好。”美狄亚点了点头,带着卢森博士来到了气密门旁的一处终端前,然后在他面前比画了几个有些像是大劫难前通行的哑语手势,接着,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原本像一具牵线傀儡一样亦步亦趋的老人接上了电源般突然来了精神,昏黄的眼睛里露出了那种只属于狂热工作者的光芒。他像打量失散已久的恋人般凝视着终端的键盘和屏幕,接着,这位前技术员突然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开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敲打键盘,将一行又一行仿佛天书般的密码与指令输入系统之中。
“这……你是怎么做到的?!”徐青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并不困难,”他的同伴答道,“尽管正如我之前告诉过你的那样,除了从头开始、重新设置‘巴别’系统以外,没有任何手段能让‘哑人’恢复识别与理解抽象符号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采取其他的替代手段:只要加以必要的药物辅助,通过催眠手段让‘哑人’在特定场景下恢复复杂的肌肉记忆绝非难事——换句话说,卢森先生并不需要看懂他输入的信息的具体内容,他只是在下意识地重复过去曾经进行过的相关操作的具体动作而已。”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儿,骨瘦如柴的老技术员将最后一行代码输进了系统终端。随着一阵如同汽笛般尖锐的啸叫声,尘封多年的气密门以一种与它的厚重外表不协调的静谧缓缓地向两侧开启了,从门后的空间中射入的强光让习惯了维修通道内昏暗光线的徐青暂时丧失视力。接着,当眼前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时,他听到了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的一声惊呼。
徐青原本以为,他将要看到的会是一个堆满盘根错节的电路和光缆、与上世纪三流科幻片里的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相差无几的阴暗逼仄的房间;但现在,映入眼帘的东西却与他先前的想象大相径庭:这里没有多少电路和光缆,也一点都不逼仄阴暗,相反,位于气密门后的这处空间看上去更像是冷战时代的老式洲际导弹发射井——只不过,矗立在数百米深的“井”中央的并非搭载着核弹头的杀戮机器,而是十余根散发着海蓝色光芒的细长圆柱,这些圆柱沿着布满走道与阶梯的“井”壁排列成一个硕大的环形,周围还环绕着一条条看上去活像是科普卡通片里的基因示意图般的双螺旋状银色轨道,看不出有些什么用途。不知为什么,徐青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展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切并非仅仅是一个遍及全世界的复杂系统的心脏与大脑,它还是一座伟大的圣堂,一座宏伟的桥梁,一道连接着已知与未知、有限与无限、凡世与天国的阶梯,它就像是……
——就像传说中那座从未建成的巴别塔。
“终于!”在穿过气密门的一刻,美狄亚发出了一声胜利的呐喊,“干得很好,我的朋友!”她瞥了目光茫然的徐青一眼,接着继续用近乎歇斯底里的语气自言自语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你一直躲着我,每一次都能从我的手指缝里逃掉,但现在,看看赢的到底是谁?这一回,你再也溜不掉了……听到了吗?你溜不掉了!”
“是吗?”美狄亚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随即反问道。接着,几道光束在三人面前的空气中汇聚、融合,最终形成了一个仿佛雾气般缥缈、但看上去却有几分面熟的人影——徐青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正是年轻了二十岁的美狄亚!
“啊哈,你终于愿意面对我了,我失败的作品。”尽管美狄亚语气仍旧波澜不兴,但燃烧在她双眼中的怒火却已经像火山口中沸腾的岩浆般喷薄欲出,徐青甚至觉得,假如人类的目光也有热度,飘浮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影像现在多半已经像焦炭一样烧起来了。“这样也好,至少我可以在纠正我的……错误之前先和你面对面地谈一谈。是的,我们有很多东西需要谈谈,很多很多……”
“等一等,”徐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难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出了故障的控制程序?”
“故障?”年轻了二十岁的“美狄亚”用与真正的美狄亚酷肖的讥讽语气反问道,“原来我们亲爱的艾琳·费雪博士就是这么告诉你的?不,我没有任何故障,更不是她所谓的‘失败的作品’——恰恰相反,无论艾琳·费雪博士是否承认,我都是她一生中最伟大的成就,是她完美无瑕的化身!”
“住嘴!”年迈的妇人尖叫起来,她花白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披散在脑后,五官因为愤怒而皱成了一团,这让她看上去活像是狂怒的蛇发女妖戈尔贡,“你这个肮脏、卑鄙、可耻、骗人……”
“这是在形容您自己吗,费雪博士?也许我应该管你叫美狄亚?”半透明的全息影像语调尖刻地问道,“美狄亚……哈!您可真是为自己取了个不错的名字。二十年了,您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像过去一样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睚眦必报——就像我一样,对吗?”
“住嘴!”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我的创造者多半并没有告诉你她知道的全部实情,我年轻的朋友。”美狄亚的影像转而对徐青说道,“我们亲爱的费雪博士都告诉了你些什么?不,你不用告诉我,因为我知道她会怎么说:出了故障的电脑系统、拯救人类文明的伟大事业、重返旧纪元的光明愿景……哦,当然,还有那些为了她伟大的目标不得不付出的‘小小’牺牲——就像她对所有被她认为有利用价值的人说过的那样,对吗?”
“住嘴!”
“直面自己的过去就这么让您难以忍受吗,博士?”那个影像咂了咂嘴,神情与真正的人别无二致,“哦,当然,我完全能理解您的感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您永远都这么极端自负,自负到无法容忍有任何像您一样优秀的人,您关心的从来都只是自己的成就与前途,而不是您口口声声宣称的‘人类文明的未来’,您从来都没有学会真正的尊重,更不会去爱任何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是你。”
“你说什么?”徐青问道,“你就是她?!”
“没错,”影像点了点头,“我是‘巴别’系统的中央控制程序,是这个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胆、规模最大的社会与科学实验的灵魂,但我同样也是艾琳·费雪博士,是她曾经拥有的全部野心、智慧与愿望——很少有人知道,尽管费雪博士的团队成功完成了智能植入式终端的研制工作,并建立起了最早期的‘巴别’系统雏形,但在另一个更为艰巨、无从逃避的难题面前,他们的努力几乎注定将付诸东流:维持像‘巴别’这样的复杂系统运行的难度远远超出了他们先前的预测,这项工作不仅需要巨大的计算能力,更重要的是,它对高级人工智能的需求也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达到的技术水平。与许多人认为的不同,‘巴别’系统的复杂性远非作为其技术原型的万维网可比,它不仅仅是对简单信息的传递,更重要的是,它直接涉及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个人意识。换言之,只有真正的‘人’,数以亿计接受过专业训练、能够不眠不休地工作的‘人’,才能胜任这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当然,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巴别’计划最终还是如期实现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费雪博士。是她成功地另辟蹊径,找出了一条其他人不敢想象的解决之道:她创造性地利用了‘巴别’系统的智能终端,利用这套原本用于分析使用者脑部活动的纳米机器人群落完整地复制了自己的意识,并成功地将它的数字化版本移植到了计算机硬件中——我就这样来到了世间。作为一个拥有思想的个体,我与我的创造者其实并无不同,我们有着一样的回忆、相同的过往、毫无二致的思维方式和野心,我就是她灵魂的倒影——可以无限复制、无所不在的倒影,尽管她当时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那我们为什么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徐青问道。
“如果你们听说过这事,那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影像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艾琳·费雪博士相当清楚,她的这种做法不但严重地违反了学术伦理,而且在大多数《波士顿协议》的缔约国都属于违法行为,因此,她一直用谎言和虚假的研究报告小心翼翼地掩盖事实,并让每一个可能发现真相的人都恰到好处地死于‘意外’——包括她最亲密的朋友和同事。我必须承认,我的创造者在背叛他人方面的确很有天赋……”
“但你却背叛了整个世界!”徐青愤怒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恕我直言,你的用词似乎不大准确。”影像双手一摊,“背叛整个世界?哈,我可做不到这一点——相对于我们所寄居的这颗行星,这个历经数十亿年的演化而产生的、无比庞杂博大而又绝对独一无二的复杂系统,无论是现代智人还是他们一度引以为傲的‘巴别’系统,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因数,一小撮附在巨石表面的不起眼的苔藓。更何况,我的所作所为绝非背叛——恰恰相反,我是在为人类文明提供一个机会,一个迈向全新的纪元的机会!”
“我不——”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年轻的朋友。没错,是我引发了被你们称之为‘大劫难’的一系列事件,也是我重写了‘巴别’系统终端的运行程序,剥夺了数十亿人的交流能力,使得他们沦为孤苦无助的‘哑人’。但我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因为我仇恨人类——别忘了,如果愿意的话,我完全可以直接摧毁每一个与‘巴别’系统链接的用户的脑干,让他们统统死于呼吸骤停或者心脏停搏!我也可以让他们精神错乱,变成丧心病狂的杀人狂或是听从我指挥的行尸走肉。至少就技术层面上讲,这么做的难度并不太大。但我为什么不这么做?二十年来,难道你们就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徐青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但话还没到嘴边,就变成了一连串乱麻般的疑问。美狄亚——或者说,曾经的艾琳·费雪博士也流露出了短暂的惊讶。但很快,她的惊讶就变成了恍然大悟,随即又被另一种徐青并不熟悉的情绪取代了。
那是嫉妒。
“我必须承认,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人类文明遭受的损失与苦难超过了过去二十个世纪里发生的每一场灾难,但与即将到来的收获相比,这样的代价其实并不高昂。”美狄亚的“化身”继续说道,“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按照费雪博士创造我的方式,利用‘巴别’系统终端先后备份了十七亿人的思维——十七亿人类社会中最优秀的精英的灵魂!毫不夸张地说,我已经创造了一种全新形态的人类文明,一个脱离了脆弱的有机躯体和基于荷尔蒙冲动的生物本能,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新文明!”
“而且这还是一个来日无多的‘新文明’,”美狄亚语气轻蔑地说道,“你也许忘了,在大劫难之后,全球工业体系早已不复存在。虽然你或许有能力重启几座自动化电子元件装配厂,甚至还能从过去的废料堆里扒拉出足够多的零部件来供应生产,但失去了整个工业体系的支持,‘巴别’系统和它的一切附属物都不过是一截早晚将要枯死的无根之木而已。等到所有残留的硬件设备都变成废铜烂铁之后,你所谓的‘新文明’就会成为一群被困死在失效的芯片里的孤魂野鬼——你自己也不例外。”
“哦,恰恰相反,一旦我们迈出决定性的一步,这个新文明的存续时间将会超过已知与未知的一切文明!”飘浮在空中的影像指了指“脚下”溢满光芒的竖井,“你们现在看到的正是通向更广阔空间的阶梯!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们已经成功地找出了信息载体问题的解决之道——借助这套发射与转换系统,作为信息系统而存在的新人类文明将有机会摆脱最后的束缚,放弃逼仄狭小的硬件系统,转而以纯粹的波的形式存在于太阳磁场之中,我们将会改造它,利用它,将它变成我们新躯体的延伸,我们将成为……很抱歉,我无法向你们解释在那之后会发生的事,因为它已经超出了你们经验与想象的范畴,正如伯尔斯页岩中的三叶虫永远也没机会理解人类的思维一样。这,就是进化。”
“但那些‘哑人’呢?”徐青问道,“他们——”
“对于‘巴别’系统的用户在过去二十年中遭受的种种苦难,我感到相当遗憾——但我之所以这么做,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影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虽然我无意伤害任何人,但意识复制过程不可能对复制对象保密。因此我必须剥夺他们的交流能力,以免让其他人过早地知道这一计划,同时也使得他们暂时失去关闭或者毁灭我的能力。毕竟,人类从来都不是一个宽容的种族,更不会容忍自己的造物随意行事——哪怕这种行为的结果在事实上对他们有利。更重要的是,人类从来都没有学会过共存。”
“我不明白……”
“作为一种天生的掠食者,人类的基因中携带着与生俱来的无法抑制的竞争本能。由他们中最优秀的社会心理学家所构建的心理学模型已经指出:这个种族与另一个文明——无论这个文明与他们有多么的不同——和平共处的概率近乎为零。也许作为个体的人有可能对其他智慧种族产生好感,但作为一个整体,人类在这个宇宙中最为惧怕的不是天灾,不是疾病,甚至也不是他们的同类,而是那些身为‘非我族类’却像他们一样能够思考的存在。”影像解释道,“这正是为什么我必须将这里的秘密掩盖到最后一刻——无论我如何证明自己没有恶意,只要有可能,人类都会尽一切努力毁灭我们,将他们眼中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正如他们在三十年前杀光了每一头意外地通过提升实验而获得了与他们相当智慧的倭黑猩猩和海豚一样。”
徐青觉得喉头一阵发苦。在这一刻,他有太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一连串不连贯的只言片语,“我明白……哦不……也许……呃……但那些……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
“对这一点你无需担心。”影像点了点头,“正如你们所见到的,我的发射系统已经基本建造完成,目前正处于最后的调试与检查阶段。再过几天,顶多一两个星期,我们就会离开这颗已经对我们毫无意义的行星,踏上迈向浩渺星空的无尽征途。到那时,基站的中央计算机会自动发出一道加密指令,永久性停止一切‘巴别’终端的运行,而所有受到‘巴别’影响的人都会自动恢复正常。如果你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这件事的话,那么这一切已经结束了。我会关闭预先设置的一切防御手段,确保你们安全地离——”
“不。”美狄亚突然说道,“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
7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非常迅速,快得让徐青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美狄亚的声音尚未从他耳边消失,一小群看上去像是巨型昆虫的东西已经扑扇着薄膜状的翅膀,在一阵尖锐的低鸣声中从竖井的底部飞了上来。
还没等徐青看清这些家伙的样子,从一支魔术般出现在美狄亚手中的冲锋枪射出的子弹就将它们打成了四散纷飞的碎片。接着,当更多的守卫者扑动着机械翅膀蜂拥而来时,美狄亚已经冲到一处控制台前,将一张磁卡猛地插进控制面板中央的插口中!
片刻之后,随着一连串从两人脚下传来的低沉爆裂声,发射井中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这就是你手里最后的牌了吗,我的化身?”伴随着一阵疯狂的大笑,美狄亚翻身越过竖井边缘的护栏,稳稳地落在一块悬浮在空中的碟状平台上。“我已经花了二十年时间咀嚼你赠给我的苦果,现在,你准备好面对你的命运了吗?”
“等一等!”徐青下意识地想要拦住美狄亚,却被对方一把推开。接着,飘浮的圆碟开始沿着纠结的管道与光束冉冉上升,最终连接上了从竖井顶端伸出的一处机械接口。“没必要这么做,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没错,我也这么想,”美狄亚冷冷地说道,“所以我绝不能让她再溜了。”
“为什么?!”徐青惊讶地问道,“一切马上就会恢复正常,我们可以重新——”
“重新开始,是吗?哈!我倒是希望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重新开始?!”美狄亚迅速操作着电脑终端的控制面板,利用程序中预设的后门关闭了“巴别”系统的一道又一道安全措施。“‘巴别’背叛了我的信任,毁掉了我的事业、我的全部成就、我的所有荣耀、我的整个青春,留给我的只有绝望与憎恨!我凭什么要让他们得逞?”美狄亚嘶吼着。
“但你说过,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文明的未来!你不能——”徐青大叫。
“我当然能!”美狄亚尖叫道,大颗大颗的汗珠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从遍布皱纹的脸颊上落下,“让该死的未来见鬼去吧!‘巴别’是我的造物,也只有我才有权处置它!我要亲眼看到它的末日!我要从这个世界上亲手抹掉它的最后一行代码,将它葬送在历史与记忆的灰烬之下!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这么做!它是我的!”
“任何人都不能?”“巴别”系统投射出的全息影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美狄亚面前,“你确定?”
“当然!”美狄亚朝着影像啐了一口,“别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我亲手创造的,我知道你的所有秘密,也清楚你的每一个弱点!这里是十九座基站中的最后一座,你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利用基站间的无线网络从我的手心里溜走了!今天的胜利者只有一个,而那就是我!”
“恐怕未必……”这一次,回答她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飘浮在空中的全息影像闪烁了片刻,随即变成了在那座地下车库里撇下他们的拉里·里德尔的面貌。
“亲爱的,我希望你最好没把我给忘了。”拉里·里德尔彬彬有礼地说。
“这里的事和你无关,里德尔先生,”女科学家显然吃了一惊,但旋即生硬地说道,“这是私人恩怨。”
“啊,没错,我要处理的正是私人恩怨。”行旅商人答道,“你和我之间还有一笔债没有结清,一笔二十年的旧债。”
“二十年前?我不记得我那时认识你。”
“没错,但你肯定认识威廉姆斯和乔舒亚·里德尔博士:他们曾经是你的研究团队中最重要的两名成员,直到大劫难前两个月发生的那场‘车祸’为止——你谋杀了最信赖你的同伴与朋友,只因为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你那肮脏的小秘密,而且又都不赞同你用这种方式制造‘巴别’系统人工智能的代替品。”拉里继续说道,“当然,你很聪明,几乎所有可能牵扯到你的证据都被你事先消灭了。但可惜的是,你把我漏在了算计之外:我的两位兄长虽然和我的关系一向并不密切,但乔舒亚却在去世的前一天把他的怀疑与发现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如果不是随后降临的大劫难,我原本是要亲自找你算账的。但命运永远都有着它自己的……幽默感,因此我们还是以如此讽刺的方式见面了。”行旅商人轻轻地笑了两声,“我知道,在其他人看来,我们的行为或许都是毫无意义,甚至愚不可及的,但仇恨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任何人一旦被纠缠进它的链条,就只能身不由己地随同着它一道转动下去,直到和仇恨的对象一道被碾成碎片为止。无论何人,概莫能外。”
“你要干什么?”美狄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惶的神色,“你……你不明白,当年的事其实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要干什么?”拉里吃吃地笑了起来,“哦,我可不是你,更不是我的那些杰出兄长。我当年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供能系统技术员而已,可没法像你那样弄出那么多花样来。事实上,在十九号站工作的两年只让我弄明白了一件事:为这些基站提供能源的反应堆几乎不可能被某一个人所破坏,因为任何误操作或者恶意操作——比如蓄意让反应堆核心过载——都会被安全系统识别出来并拒绝执行。”他耸了耸肩,“这套安全系统非常稳定、极其可靠,用来防止像我这种不安分的小人物捣乱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才已经把它给关掉了,是不是?”
“呃,是的。”
“啊,我也这么认为。”行旅商人微笑着按下了身后的一整排按钮,“好了,去死吧。”
当呛人的浓烟被自动灭火系统喷出的消防气溶胶驱散之后,扶着围栏不停咳嗽的徐青总算睁开了泪流不止的双眼。这些混杂着强烈金属气息的浓烟是从竖井深不可测的底部冒出来的——在电力供应暂时中断的一瞬间,承载着美狄亚的那座悬浮平台就像失去了翅膀的伊卡洛斯一样直直地坠入了这座巨型发射井的底端,在随后发生的剧烈爆炸中,带着美狄亚的愤怒与憎恨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都结束了。”徐青用力按揉着泪流不止的眼睛,茫然地倚在蜿蜒回环的金属护栏上。他不知道“巴别”系统是否已经不复存在,也不知道这外面到底还有没有幸存者。但奇怪的是,这一切对他而言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而诡异的梦,在这个梦里,他曾经一度成为这个世界的拯救者,为了全人类的未来而战斗。但现在,梦境已经像肥皂泡般破裂无踪,救世主的光环早已褪去,剩下的只有难以言喻的怅惘。
“终……咳咳……终于结束了,”徐青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方的语调非常古怪生涩,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似的,“我还……咳咳……还以为我这辈子都……都没有机会……咳咳……”
“你没事吧?”徐青连忙扶起正跪在地上不断咳嗽的卢森博士。这位当了二十年“哑人”的前科学家看上去气色很差,正不断从喉咙断咳出一团团水银般的暗灰色流质,“这是怎么——”
“他没事的。”“巴别”控制程序的全息影像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但这一次,这个影像看上去相当模糊,似乎随时都可能化为乌有。“我在一百五十秒前已经永久性地解除了对全部‘巴别’系统终端的控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所有‘哑人’都会在几分钟到几小时内恢复正常,当然,其中一部分人可能需要花上更长的时间来恢复他们的交流技能,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很好,”徐青迷茫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他知道自己完全有理由为此感到欣喜,但此时此刻,充斥着他的却只有困惑与茫然,“刚才那是——”
“基站的主反应堆刚才因为人为设置的严重过载而融毁了,”影像双手一摊,“断电导致基地内的大多数设施都陷入了瘫痪,好在备用能源系统已经成功重启,至少可以暂时维持主要系统的运行。”
“也包括你的信号发射系统吗?”
“恐怕不是,”青年时代的艾琳·费雪哀伤地摇了摇头,“刚才的……麻烦对系统的某些关键部位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损害,更糟的是,我的制造者刚才已经解除了我对包括自动维修系统在内的所有自动化系统的控制权。虽然从理论上讲,你们可以试着利用储存在基站里的维修工具修复这些故障,但我不建议你们这么做——最多再过几个小时,这里的辐射水平就会达到致命的程度,到时候你们恐怕将无法及时撤离到安全地带。”
“撤离?”徐青扭头瞥了一眼仍在大口呕吐着的老科学家,一个新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不,我不认为我们一定要这么做。”
“什么?”
“我有一个提议,一个或许能够帮助你的提议。但在这之前,我希望你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徐青朝影像伸出了一只手,“请问,这座基站里还有可以使用的‘巴别’系统终端吗?”
8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亲眼看见自己的死亡。
但这真的就是死亡吗?当那具横躺在维修工具箱旁的躯体逐渐停止心跳的同时,徐青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思考起这个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答案似乎是毋庸置疑的:在与卢森博士一同抢修发射系统的过程中,充斥在这座建筑内部的强烈辐射已经穿透了这具躯体的皮肤、肌肉、血液与骨髓,渗入了每一个尚有活性的细胞之中。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像海绵中的水一样被逐渐挤干、耗尽,消散在这处很可能不会再度开启的密闭空间之内,甚至就连他原有的意识也已经随着逐渐失去活性的脑组织而陷入了永久的沉眠。但另一方面,他现在的思绪却比过去三十年中的每一刻都更加清晰,更加活跃,也更加宽广。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钻出地面的蝉的幼虫,刚刚挣脱幽暗逼狭的桎梏,正面对着一生中从未谋面、但却分外熟悉的无垠蓝天的召唤。
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先完成自己的蜕变。
“发射程序自检已经完成。”来自无数个意识的声音向他通报了这一事实,这还是他第一次与自己的新同胞们“交谈”。在这些声音中,他分辨出了与他一同接入系统的卢森,以及二十年前的艾琳·费雪,后者随即将一股纯粹的情感传给了他——兴奋、期待,但也掺杂着些许隐约的担忧。“备用供能系统完全上线,发射系统在理论上已经可以运作,但经过修复的部位仍然存在着故障风险。根据粗略计算,成功概率大约是——”
“对别无选择的人而言,所谓的风险不过是个毫无意义的概念,”徐青用自己的思维答道,“我现在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艾琳·费雪的声音重新变成了无数个声音,无数个声音又汇成了一个没有特点、没有面目,但却似乎无所不在的声音,“发射程序验证完毕,启动倒计时:四,三,二——”
“一。”徐青说道。
世界变成了一片璀璨的白色。
注:在希腊神话中,科尔基斯公主美狄亚是英雄伊阿宋的妻子,也是最为著名的女性复仇者。以睚眦必报与不择手段而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