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不能守密,二人谋事一人当殉。
——东亚古谚
1
当表示“安全带未插好”的红色警示灯亮起之后,苏珊娜·塞尔准尉松开了已经被掌心的热度焐得发烫的操纵杆,像猫一样将双臂抵在面前两尺外的风挡上,在穿梭机狭窄的驾驶室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尽管从理论上讲,这是严重违反驾驶规定的,但在眼下,至少有两个理由允许她这么做:首先,对任何一位在这个容积不到二十立方米的罐头盒子里与三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男人一起待了整整三十个标准小时,而且一直在不眠不休地驾驶穿梭机的女性而言,暂时的放松是极其必要的;其次,就她所知,那些有权查阅她的驾驶记录的人已经不会再因为这点儿小问题而扣除她飞行执照上的点数,或者因为“涉嫌危险驾驶”而把她扔进基地的禁闭室了。
因为他们全都死了。
仅仅在几天之前,死亡对苏珊娜而言还是一个陌生而抽象的概念:虽然她已经在被公认为死亡率最高的邦联太空军舰艇部队服役了整整九年零七个月,但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名字总共只从运输司令部的名单上消失过短短八个星期——那还是因为训练司令部的人手因为一次交通事故而出现了暂时性短缺,才让她临时去指导那帮初出茅庐的菜鸟怎么操作地面模拟器。在其他时间里,她的工作岗位一直在交通艇、运输机与穿梭机上来回跳转,与那些可能危及生命的暴动、冲突与动乱之间隔着的距离远得可以用光年来计。
但是,在最近的几个月里,那种她熟悉的、规律但却平淡无趣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自从奉调来到这颗编号为MG77581A3的类木行星后,她首先见证了大自然那毫无理性的可怖暴力,随后又有幸成为那些以往只存在于流言与传说中的壮丽奇观的目击者0而在那之后,她又目睹了另一种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暴力——来自她的同类、试图置她与其他无辜的人于死地的暴力。也正是因为这种暴力,她才不得不开始执行另一项使命: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风暴世界中为那些死难者寻求正义。
当穿梭机的碰撞警告系统又一次发出一连串凄厉的哀鸣时,苏珊娜以最快的速度将手放回到操纵杆上,同时下意识地将眼角的余光投向机翼下波涛汹涌的黄褐色云海。万幸的是,引力场探测器提供的全息模拟图表明,这一次的危险来自上方——那不过是又一块被这颗行星强大的引力从围绕它的环带中扯下来的硅酸盐碎块,纯粹遵循着牛顿三定律而运动。没有意识,更没有恶意。
——但仍然足以致命。
在匆匆瞥了一眼机载计算机估测出的目标运动轨迹后,苏珊娜立即灵活地拉动辅助操纵杆,开始驾轻就熟地调整起拖拽着穿梭机的两面充气风帆间的夹角。经过近半年的练习,她现在已经能像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熟练地操纵这种最初由追求刺激与冒险的“追风者”所设计、专门用来在类木行星大气层中飞行的特制穿梭机了。正如她预料中的那样,仅仅几秒钟后,灰色的碎块就悄无声息地掠过穿梭机的右舷,拽着一条炫目的等离子尾羽径直在数百公里下的氨冰云层中钻出一条狭长的隧道。五光十色的电光仿佛灵动的游蛇般窜过云团的表面,然后在尾焰的残迹周围纷纷炸裂、消散,宛如古地球的盛大节日庆典中施放的绚丽焰火。
“准备收帆,在两分钟内把时速降低到四百五十公里以下。”就在那块陨石最后的残迹被重新聚拢起来的云层彻底抹去的同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用低沉的嗓音对苏珊娜说道。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就像在重压下碎裂的枯叶。霜雪般的鬓发与皱缩干枯如羊皮纸般的皮肤再清晰不过地表明了他的年龄。尽管从理论上讲,他对穿梭机上的另外三人并没有直接指挥权,但在这一小群幸存者中,没有人会质疑他的权威——这种权威一半是属于富有经验的长者的天然特权,而另一半则源于他所拥有的知识与能力,以及他的同伴们对他的信任。“我们离他已经不远了。”
“老天有眼!我们马上就能抓住那个狗娘养的了!”还没等苏珊娜开口,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一名乘客已经情不自禁地吼出声来。这个长着一张线条粗犷的大众脸的男人只是镍星基地的一名普通警卫,对最近发生的一切都知之甚少。他现在所想的仅仅是为那些不幸的同伴讨回公道——但这已经足够了,“到时候我一定要——”
“别急,”老人摆了摆手,“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刚才说的‘不远’,只是平面距离而已。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很可能和我们并不在同一高度上。”说罢,他那双蜡黄色的眼睛转向了苏珊娜,“准尉,预热1到4号主推进器。我们要到下面去了。”
“下面?!”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词就像一根尖锐的冰针,戳得苏珊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在她脚下,无穷无尽的冰冻云团正在气态行星那种特有的永不休止的飓风驱策下狂暴地相互盘绕撞击着,含硫的云层碎屑如同炼狱群魔伸向天空的爪子,不断从划过云海的闪电之间探出。“下面多远?”她问。
“不超过八十公里,在液氢海面以上。那儿可能有点儿小风,不过我认为应该没什么大碍。”
“八十公里?!可我们的机体强度——”
“至少比‘无惧号’的要好。”老人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他能下得去,我们当然也能。”他对苏珊娜露出一个勉强可以算是微笑的表情,“相信我。”
“当然。”苏珊娜叹了口气,开始从充气风帆中抽出填充在高密度薄膜内的惰性气体,银光闪闪的风帆迅速皱缩成两个连在细长绳索尽头的小球,然后被收进了位于机首两侧的舱室中。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成了一堆过河卒子,唯一的道路只有继续向前……同时祈祷能在这趟旅程的尽头找到正义。“我相信你。”她说。
穿梭机身子一沉,像一只扑向水面的翠鸟般冲入张牙舞爪的层云之中。
2
就像许多类似的故事一样,这个故事开始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光点,由一套微不足道的监控系统投射在一幅微不足道的二维平面图顶端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之中。
一开始,这个小点出现在行星晨线的北极点附近,从北极圈逐渐向南移动,一路上与其他的小点逐一会合、共同行动,就像一只在雪地中越滚越大的雪球。当这只“雪球”最终抵达行星的赤道时,它的体量已经膨胀到了镍星基地的执勤人员无法将其忽视的地步。于是,在这一天凌晨(当然,基地里的“天”是与旧地球而非这颗类木行星的“天”同步的。毕竟,除了真正的饭桶之外,没人愿意每过六个半小时就吃一顿晚餐),当苏珊娜·塞尔准尉从标准睡眠程序中被唤醒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醒来的时间比预设时刻早了整整两个小时,而且她的视网膜读出装置上也多出了一份任务简报。
在不情不愿地爬出睡眠舱后,苏珊娜用了十分钟时间阅读任务简报、打理个人事务并进行飞行器的必要准备,而等待乘客登上停在航空港内的“好奇号”——它是镍星上的八架穿梭机中最新也最结实的一架——并将它从双层气密闸门里开出去,则花掉了几乎两倍于此的时间。在跃出气闸的一刻,一股强烈的上升气流如同传说中北海巨妖的爪子般紧紧地攥住了“好奇号”,险些在这架穿梭机开启引擎之前就将它砸碎在镍星坑坑洼洼的灰色表面上。值得庆幸的是,经过一番挣扎之后,苏珊娜最终成功地让她的宝贝穿梭机摆脱了那只无形的巨手,开始沿着导航系统自动规划的航线盘旋下降。
“注意到了吗,准尉?”就在苏珊娜专心致志地操纵穿梭机躲开一处危险的湍流时,这架航天器上唯一的乘客突然开口问道,“这次任务的路线与以前的不太一样。”
“嗯,没错。”苏珊娜心不在焉地答道,同时略微调整了一下机翼的迎角,以便降低穿梭机下降的速度。在大多数时候,她的乘客们通常都不怎么和她说话,仿佛她不过是一台套着人类外壳的自动驾驶仪,但这一位却有些不同:作为镍星研究基地的主任,吕锡安教授一直以健谈和性格开朗而著称。这位有着东方血统的天体物理学家可以报出基地里近百名工作人员中每一个人的名字,并与其中至少三分之一的人都结下了某种程度的友谊。尽管这个数字看上去并不算惊人,但相对于他那些一心扑在研究课题上的同事而言,这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迹了。“我们的目标离基地太近了,我现在都还能用肉眼看到它的影子。”
“的确,”吕锡安下意识地挠了挠下巴上稀疏的白色胡茬,“这还是我们的观察对象头一次大量集中在离行星赤道这么近的地方。按照过去的观察记录,它们通常不会越过南北纬16°25′——也就是行星的南北回归线,这也是我们当初选择镍星作为基地的主要原因之一:在赤道上空设立基地可以最大限度地远离我们的观察对象,从而将对它们日常活动的干扰降到最低。”
太空军准尉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尽管在邦联科学院的不动产清单上,镍星基地一直被算在“空间站”那一栏下,但事实上,这座科研基地的外观与人类所建造过的任何一座空间站都截然不同:如果将镍星基地的全息影像与主要物理学参数摆在一个不明就里的天文学系毕业生面前,那么他或者她多半会指出,这颗看上去活像是一只被烤焦的马铃薯的小天体是一颗典型的、环绕类木行星环带内侧运转的周界卫星,有着极不规则的外型和紧贴行星大气层的低矮轨道。在被告知它的化学成分之后,这位毕业生或许还会做出进一步推断:这颗卫星极有可能是一颗类似于水星的类地天体被行星引潮力撕裂后残留的固态铁镍核心碎片之一,并且正沿着一条螺旋形轨道无可避免地坠向它所绕转的行星表面——就像它那些早已踏上这条不归路的同胞兄弟一样。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不过,与MG77581A3拥有的其他几十颗卫星不同的是,镍星上存在着生命——在这颗最大直径不足两公里的小卫星内部,龙造寺建筑株式会社的施工队挖掘出了超过十二万立方米的空间,并为这些空间安装了高强度混凝土内壁、废物回收系统、空气循环系统与能够维持平均0.9G重力的重力场发生装置。而阿纳斯塔修斯精密仪器有限公司则为基地提供了绝大多数研究设备与通信装置。在这颗小卫星上,定居着超过四十名科研人员和同等数量的后勤人员,外加一个班的警卫、他们的三只宠物猫和一名邦联行政官——后者存在的唯一意义是宣示这里是邦联的神圣领土。只不过,邦联对这里的主权不可能维持多久:由于轨道过度接近行星表面,镍星很可能会在未来的一两个世纪内最终投入它绕转的行星致命的拥抱,当然,这颗卫星上的居民现在暂时还不怎么担心这个。
由于类木行星通常被认为“缺乏研究价值”,邦联科学院极少向这类天体派遣科考人员,更遑论派人长期驻扎了,但MG77581A3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例外:十年前,一名曾在邦联军队服役的生态学家若望·罗孚特教授在考察类木行星大气表层的硅基微生物群落时,偶然来到了这颗尚未命名的类木行星,随即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因为某种不为人所知的原因,那些看似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颗行星表面的气旋——至少是它们中的一部分——竟然拥有某种可以称得上是意识的东西。这些气旋能够通过改变自身各部位的电位差与物质密度,有目的地进行运动,能够对主要以无线电与微波信号为主的外界刺激做出有条理的反应,甚至还表现出了某种程度上的逻辑能力!尽管罗孚特教授本人在不久之后就不幸死于一场事故,但他的发现已经引起了邦联科学院的兴趣,并最终促成了镍星基地的建立。
“目标已经进入肉眼可见范围。”当一系列硕大无朋的阴影宛如传说中的擎天巨柱般从地平线上逐一浮现时,苏珊娜又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遍仪表读数——大多数现代航天器都采用更方便的人机互联操作,甚至是纯人工智能控制,但这架穿梭机是军方提供的,因此它的操纵系统在本质上仍然与它那些活跃于20世纪末的鼻祖颇为相似。按照设计师的说法,之所以采用这种设计,是因为传统操作界面更加“可靠”,能够“将意外受损导致事故的概率降到最低”。但苏珊娜怀疑,这更可能只是因为那些家伙的脑子仍然停留在五个世纪前的缘故。“雷达扫描结果与同步卫星传来的航拍图像完全吻合,目标总数为一百七十一个,包括一百一十九个C级、三十九个B级、十个A级和三个A+级,运动方向全部是东南偏南,速度四十节上下。”
“看来今天是钓大鱼的日子。”吕锡安轻描淡写地评论道,“重力场探测器启动了吗?”
“计算机正在生成读数……等等!”当几行闪烁的数字从那台古董级的显示屏上跳出时,苏珊娜下意识地咽下了一口唾液,“教授,目标的平均质量……有些不太正常。”
“的确,”在盯着显示屏看了几秒钟后,吕锡安点了点头,“纯粹的氢、氨冰和甲烷的密度绝不会这么大……选定一个目标,生成精细密度图像。”
“好的。”苏珊娜修长的手指像弹琴般在操作屏上来回跳动了几秒,“成了!这就是离我们最近的目标的密度影像。”她指了指副驾驶席前的一块显示屏。在狭窄的屏幕上,一道巨大的、不断运动着的旋涡状物体足足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看上去活像是某种有生命的后现代主义雕塑。就像人类体温图一样,这道气旋的不同位置按照密度差异分别以不同的颜色标出:构成它“躯体”绝大部分的都是海水般的湛蓝色,间或夹杂着少量的草绿与淡黄色,但在接近其顶端的地方,一块代表高密度区域的显眼红色就像阴燃的煤炭般闪烁着,而且正以极快的速度来回移动着。“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教授,”苏珊娜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惊慌,“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这根本不像是自然的——”
“这当然不是自然现象。”吕锡安朝着穿梭机的风挡伸出了一只鸟爪子般枯瘦的手,“看仔细了,准尉。”
“该死的,又是那个混小子!”当苏珊娜沿着吕锡安手指的方向重新抬起视线时,一抹混合着好几种不同情绪的酡红立即出现在了她的脸颊上:在离那座巨型气旋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一个轻巧的银色身影正敏捷地在气旋边缘搅起的碎云间来回穿梭,就像一只逗弄着巨龙的飞鸟。与她驾驶的“好奇号”一样,这架穿梭机也有着经过强化、适合在高密度大气中飞行的倒“V”字形机翼,但它的体积更小一些,而且没有打开充气风帆——显然是担心被卷入狂暴的风暴之中。早在多年以前,镍星基地的人们就已经发现,这颗行星上的风暴似乎有着一种摧毁它们遇到的任何人造设备的倾向,尽管用于直接勘探工作的一线穿梭机现在都已经安装了被称为“隐形斗篷”的防护设备,但接近到如此近的距离仍是近乎自杀的举动。
“嘿,史蒂夫!”苏珊娜打开了一个通信频道,“今天没有你的飞行任务,你跑下来搞什么鬼?!喂!该死的,你听得到吗?”
“史蒂夫先生不在这儿,准尉,”一个细声细气、听上去似乎有些没精打采的男子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无惧号’上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洛佩斯博士?!”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刹那,苏珊娜下意识地挑起了细长的眉毛。奥古斯特·米格尔·洛佩斯博士是镍星基地里最重要的科研人员之一,而且恰好也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拥有穿梭机驾驶资格的人。就苏珊娜所知,这位沉默寡言、不善交际的科学家对独来独往有着一种特殊的爱好,而且从不注意他人的感受——她自己就曾经不止一次因为洛佩斯不打招呼就擅自开走“好奇号”而与他发生过争执,“你来干什么?”
“很抱歉,我不认为我有义务向一个没有接受过必要的专业训练的人解释我的具体研究活动。很明显,即便我做出解释,你也未必能够理解。”洛佩斯的声音仍然软绵绵的,但却带上了几分令人厌恶的自以为是的味道。与此同时,那个银色的影子突然从环绕气旋的盘旋飞行中猛然拉起,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直冲云霄,“我想我应该回基地去了,代我向吕锡安教授问好,准尉。通信完毕。”
“你这该——”苏珊娜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趁着结束通信之前再为对方送上几句“祝福”。但就在这时,另一件事却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原本以为,刚才重力探测器上出现的反常高密度区域不过是“无惧号”穿梭机的存在所造成的干扰,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在“无惧号”离开仅仅几秒钟后,那个高密度区域又一次出现了,虽然比刚才看上去小了一些,却也更不规则,但这个物体的体积和总质量仍然颇为惊人,更重要的是,在短短几秒钟后,它突然开始沿着气旋的内缘螺旋上升,就像一枚被火药燃气推动的枪弹一样骤然冲上了云霄!
“这……这怎么可能?!”透过嵌有防辐射隔层的气泡型座舱壁,苏珊娜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个在转瞬之后就已经没入铺满天穹的暗色调云层中的小点——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但她的经验使她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那到底是什么:在过去九年中,她曾经无数次在行星系内的例行飞行中见到过这种东西。无论在哪个行星系中,这些天体家族中的小字辈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不规则、坑坑洼洼、色调阴暗,一副灰头土脸的蠢模样。
这是一颗小行星,一颗陨石,一个由数千吨——也许是上万吨——硅酸盐、水冰与金属构成的丑陋混合体。它被MG77581A3的重力井捕获,然后又落入这些“有头脑”的气旋手中,而现在却又被重新抛向了它们来时的方向。
仿佛听到了某种号令一样,就在这道气旋将陨石掷出后不久,它的同伴们也争先恐后地开始了行动——把它们肚子里的“存货”抛向了空中。这场怪异的烟火庆典持续了差不多十分钟,数百颗体积大同小异、外型千差万别的硅酸盐碎块在彤云密布的天穹下划出一道道近乎相同的轨迹,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虽然苏珊娜并没有让机载计算机测算这些丑陋的大石头的轨道,但她相当清楚,它们的目的地只可能是一个地方。
“噢,不,”苏珊娜听到自己喃喃自语道,“这下我们麻烦大了……”
3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尽管作为一颗被撕裂的大型卫星残块,镍星在理论上与那些围绕恒星运转的“普通”小行星没有任何不同之处,但任何人——只要他的观察能力还没差到不可救药的程度——都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二者之间的差别:由于“年龄”不大,再加上外侧的行星环带已经吸收了大多数不安定分子,镍星的表面并没有“真正”的小行星特有的那种由撞击形成的坑洼和裂痕,至少就苏珊娜看来,这颗周界卫星看上去更像是地球上那些被冰川切削下来的碎石,分明的棱角和光滑坚固的表面透着一种特有的几何美感。
不幸的是,这一切现在已经成为过去时——当苏珊娜提心吊胆地驾着“好奇号”穿过破损严重的外部气闸,驶进位于装卸区外侧的航空港时,所见到的一切充分证明了她在归途中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那群该死的气旋以一种足以令人类战争史上任何一名防空部队指挥官都为之惊叹的准头狠狠地打击了这座悬浮在大气层边缘的科研基地,至少有两颗直径超过五十米的石块命中了航空港出口处的装甲气闸,在将近半米厚的强化装甲板上留下了两处几乎一模一样的巨大凹痕;另一颗更大些的陨石则光顾了基地上方的远距离通讯塔,把这座建筑物从它所在的位置上干净利落地蒸发掉了。除此之外,苏珊娜还数出了至少一打陨石撞击后留下的痕迹,它们的狂轰滥炸扫荡了镍星差不多四分之一的地表,放射状的陨击坑中央仍然闪烁着明灭不定的暗红色幽光,就像一只只隐藏在阴影中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我们总共遭到了二十二次撞击!”半个小时后,当苏珊娜和吕锡安脱下散发着不良气味的飞行服、坐进基地的会议室里时,镍星上的首席工程师长谷川宽秀用这个令人不安的统计数字替代了惯常的寒暄,“基地的对外通信已经瘫痪,两台在基地表面工作的维护机器人被毁,外部气闸受损。除此之外,由于撞击导致的震动和星体变形,基地内部的设施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我们失去了三分之一的能源,各处管线与通道都发生了故障,在B2、B4两个区检测到轻微辐射泄漏,三条维护通道因为闸门变形而不能开启。更糟的是,我们缺乏必要的设备与物资来修复这些损伤——我早就说过,为了节约空间而把维修备件仓库放在外面,实在是个馊主意。”
“幸运的是,人员伤亡不大。”基地的医官接过了话头。像往常一样,这个长着一张长马脸的男人保持着无动于衷的神色,仿佛他汇报的是另一颗天体上的伤亡情况,“我们只有四个人受伤,其中一个人重伤,但没有生命——”
“行了。”吕锡安挥了挥手,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现在只想知道,基地是否有可能恢复通信能力?我们的研究目标在今天表现出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行为模式——它们不但在使用工具,而且表现出了拟定计划并组织集体行动的能力。这一发现将完全改写我们之前做出的大多数研究结论,同时也意味着我们必须重新考虑眼下的处境。”他意味深长地将目光投向一个又一个与会者——如果这次仓促的集会也能算是场会议的话,“但无论我们打算做什么,远距离通信能力都是至关重要的。”
“恐怕不行。”在短暂的沉默后,总工程师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要靠这种办法将他矮胖的身躯里的勇气集聚起来似的,“毁掉主通讯塔的那次撞击释放出的能量超过了一千吨TNT当量,整个建筑结构都被汽化掉了,要修复它的唯一办法,只有重新再造一个。”他停顿了一会儿,“当然,穿梭机上的超空间通信系统也能派上用场,但它们的抗干扰能力有限,要进行长距通信,必须先离开行星的洛希极限以避免重力场干扰。”
“那需要好几天时间才行。”苏珊娜插话道,“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功率较小的备用通讯塔也许还有可能修复,我们可以用它联系新特奥蒂瓦坎殖民区的救援飞船。我们可以利用现有的设备自行制造必需的部件,只要再花上五十个标准时……”
“请原谅我打扰一下,恐怕我们已经没有五十个标准时可以浪费了……”还没等总工程师把话说完,一名个子矮小、有着焦糖般的深色皮肤和一头深褐色短发的男子突然走进了会议室。
“此话怎讲,洛佩斯博士?”一名科学家问道。
“各位,如果基地的损害评估系统提供的数据没错的话,我们现在还剩下不到十八个标准时。严格来说,是十七小时零四十四分钟,误差不超过正负三百秒。”洛佩斯将语速刻意放得很慢,似乎是要确定每个人都能听明白这句话,“计算显示,刚才的撞击已经改变了镍星的轨道,它将在十个标准时后由行星外层大气进入大气中层的水冰和氨冰云层,由此增加的阻力会进一步加速它的下坠。到十六个标准时后,镍星会进入压力超过三十标准大气压的内部大气层。此时的气压差和摩擦产生的巨大热量会使基地内的任何逃生设施——无论是穿梭机还是火箭式逃生舱——都无法使用。”
随之而来的沉默持续了足足半分钟,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其他人身上来回逡巡着,似乎正在就由谁说出那个不得不说的事实而进行一场无声的投票。最后,坐在会议桌首位的吕锡安开口了:“没有挽救的办法吗?”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没有。”在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钟之后,长谷川宽秀低下头去,将视线转向了自己的双脚。
“既然这样,”吕锡安点了点头,“我提议启动紧急撤离程序。出于安全起见,所有人必须在十二个小时后登上穿梭机,随后在同步卫星轨道上等待科学院派来的补给船队——按照计划,它们下周二就能抵达这里,穿梭机能够携带的补给应该足以让我们生存到那个时候。还有谁有异议吗?”
没有异议,但也没有人立即表示赞同,哀伤的气氛就像驱之不去的无形浓雾,沉重地压在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中。这哀伤并不仅仅源于对基地本身的感情,更是因为他们即将付出的代价——在座的所有人都清楚,放弃镍星对他们的研究工作将造成何等重大的甚至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否定这冷酷的事实。
最后,所有人都很不情愿地举起了手,向可憎的命运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只有几名基地警卫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神色。接着,所有人都匆忙地走向了会议室的出口,希望能在这剩下的最后半天时间里,尽可能地让他们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略微减小一些。
接着,苏珊娜也站了起来。
当人群中的大多数都已经离开会议室后,她突然抢上一步,拦在了走在队伍末尾的那人面前。“我有几个小问题得请教您,洛佩斯博士。”苏珊娜看似不经意地抬起一只胳膊,撑住了一侧门框——同时也“恰好”挡住了对方离开会议室的路。
“尽管问吧。”洛佩斯耸了耸肩。在这个梅斯蒂索人遗传自卡斯蒂利亚先祖的高鼻梁上方,那对印第安人的黑色小眼睛中既没有透露出半点儿惊慌,也看不出恐惧或者心虚的痕迹。他只是将粗短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对方的提问。
“我希望您能明确告诉我,今天上午,当‘好奇号’执行观测任务时,您到底在干些什么?”苏珊娜字斟句酌地问道,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可以故意曲解的漏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无惧号’穿梭机当时并没有得到起飞许可。”
“哦,我不得不承认……怎么说呢?你说得确实没错,准尉。”洛佩斯的嘴角弯曲了一下,似乎苏珊娜问的是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但别忘了,有些机会稍纵即逝,为了避免白白贻误时机,在某些情况下打破规则是必要的。”
“但‘好奇号’当时正在执行相同的任务,而所有穿梭机上的科研设备都是按照相同标准配置的,”苏珊娜立即指出,“换句话说,您所需要的数据我们都会为您带回来的。”
“我自有这么做的理由。”
“能解释一下吗?”
“我会尽量试试的。”年轻的梅斯蒂索人露出一丝讥讽的神色,“我相信你也注意到了,这些气旋今天的活动十分反常:在平时,它们的行为模式更类似于老虎或者大白鲨这样的独行掠食者,几乎从来不会集体行动,更没有表现出任何能够实施有组织行动的征兆,而这与它们两个小时前的所作所为——组成一支拥有数百个体的队伍,有组织、有计划地摧毁预定目标——格格不入。虽然我对它们这么做的动机一无所知,但毋庸置疑的是,做出这样的行为,必须通过持续不断的沟通以实现协调,而这恰好属于我的专业范围。”
没错,那确实是你的专业。苏珊娜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在十年前的最初几次接触中,若望·罗孚特教授就已经发现,由于不像正常生物一样拥有感觉器官,这颗行星上的气旋依靠接收周围的温度差与无线电脉冲——偶尔也包含一小部分微波的波段——来感知周边环境,或者在相互之间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沟通与互动。而使得镍星基地的研究得以进行下去的“隐形斗篷”技术正是基于这一原理发明的:由于MG77581A3上的气旋对一切人造设备都有着原因不明的强烈攻击倾向,要想接近它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安装在穿梭机上的无线电欺骗装置将自己伪装成它们的同类,而发明并负责改进这套设备的人正是米格尔·洛佩斯。
“当然,你完全有理由质疑我的做法。”洛佩斯继续说道,“没错,我的行动没有得到执行委员会的授权,但我必须这么做。众所周知,我们过去很少拦截到这些气旋之间的通信信号,有时一整年也只能截获几十个KB,对于一个显然具有比大猩猩甚至南方古猿更高智力的社会性智慧群落而言,这样的信息量明显是少得过分了——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们过于保守的研究策略!就像人类之间的沟通更多是靠悄声细语而不是大喊大嚷一样,这些气旋之间的大多数交流都是依靠低功率信号进行的,要接收这些信号,你就必须凑到它们身边才行。”他举起右手,比画了一个“靠近”的手势,“当然,我并不是在质疑执委会制订的安全守则的合理性:由于对研究目标相互间的交流模式缺乏了解,‘隐形斗篷’目前还很不完善——我们可以远远地伪装成打招呼的陌生人,但要是凑得太近、遇上了仔细盘问,那可就得露馅了。正因如此,执委会才专门通过决议,禁止一切穿梭机接近到距气旋五千米之内的地方。”
“没错。”苏珊娜说。
“但这么一来,我们在确保安全的同时也束缚了自己的手脚——我刚才查过‘好奇号’的记录,你们在四十分钟里录下了多少有意义的通信?只有不到两千比特!”洛佩斯的声音陡然升高了八度,“也许这么做确实避免了潜在的风险,但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却不啻于最恶劣的犯罪!我在一个小时的冒险行动中截获的信息是我们过去十年中全部收获的二十倍以上!一旦我们的研究工作恢复正常,我就可以——”
“你的意思是,你当时只是在接收信号?”苏珊娜追问道。虽然她的理智告诉她,洛佩斯的解释相当有力、完全符合逻辑,但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感觉就像是品尝一杯跑了气儿的可乐,虽然味道没多少问题,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没干别的?”
“当然。”洛佩斯答道,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要是不相信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去看看‘无惧号’的飞行记录?”
“记录是可以伪造的,而你有能力——”
“够了!”一直坐在会议桌旁的吕锡安挥了挥手。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带着一种不容忤逆的权威,“我已经检查过了洛佩斯教授截获的信息和航行记录,那里面没有任何问题,继续在这种话题上浪费时间是毫无意义的。”他的语气略微舒缓了一点,“准尉,我认为你有些疲劳过度了,最好去睡眠舱休息几个小时——这是命令。”
“遵命,先生。”苏珊娜不情不愿地放下胳膊,让洛佩斯离开了会议室,在擦肩而过的一刹,她似乎隐约看到了梅斯蒂索人那双棕色小眼睛里闪过的阴暗笑意——这也许只是她的幻觉,也许不是。“我这就去。”她说。
4
毁灭的脚步声正在朝这里逼近。
就像走向绞架的刽子手一样,这声音的频率并不快,也算不上响亮,但却令人无法忽略。厚重的气密门能够有效地封堵住空气这一声音传播的主要介质,但当它本身也开始在无法抵御的强大力量面前颤抖时,这种可怜的封锁就失去了意义。很快,保护着她的住舱的气密门就被撕裂了,跳动的橙色火焰在门口的裂缝中闪烁了片刻,旋即寂然无声,接着,一个庞大的黑色形体出现在门外。
这是一个冰冷的、充满暴虐气息的形体,是来自太古洪荒的最原初的愤怒与狂暴浓缩而成的精魂。它有智慧,却没有灵魂;它有理性,却毫无人性——气旋就像爬上豌豆藤顶端的杰克遇到的巨人一样,带着病态的兴趣打量着被逼进死角的猎物。
她想要做点儿什么,但身体却仿佛套上了无比沉重的锁镣,潜伏在人类基因中的生物本能——在无法逃脱也无法抵御的强敌面前保持静止以避免被发现的本能——无情地限制了她的行动,让她只能继续面对这个无情而又不可捉摸的魔鬼。与此同时,整个舱室也突然变暗了下来,仿佛某个黑暗之神刚刚抽走了所有的光和热,只留下了绝望与虚空。
接着,魔鬼开始发生变化:狂暴涌动的气体逐渐塑出了人类的五官——苏珊娜惊讶地发现,米格尔·洛佩斯的脸正注视着她,扭曲的笑容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充满恶意的掠食者,正在打量着到手的猎物。冰冷的气流从两排由冰晶组成的利齿之间来回穿梭啸叫,听上去既像是苦笑,又像是哭泣。
苏珊娜想要说点儿什么,但她的舌头和声带似乎都已经冻成了冰,甚至连一声最细微的喘息也发不出来。在不属于人类的尖锐笑声中,巨怪将一道由阴影构成的爪子伸向了她,一股强烈的寒意就像海蜇的螫针,无情地穿透她的皮肤,钻进她的肌肉与骨骼,同时又像一柄弯刀一样,将她的感官从这个世界上生生剥离开来。
她在无尽的黑暗中坠落,在寒冷与恐惧共同形成的泥沼中无助地越陷越深……
苏珊娜重重地坠回了现实。
一组幽蓝色的数字在睡眠舱内侧的仪表板上跳动着,告诉她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小时零十一分钟——这相当于超过十个小时的常规睡眠。按理说,深度睡眠过程中预设的脑波调谐程序应该让她在醒来之后精力充沛、情绪平稳,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尽管噩梦已经退去,但那种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寒意却并没有消散。
苏珊娜摸索着找到了睡眠舱的温度调控面板,将内部温度调到了三十三摄氏度的上限,但这并没能让她的感觉变得好些,这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周围的空气,它直接源自她潜意识的最深处,源自那种无法抑制的不安与焦虑。
在睁开眼睛的刹那,苏珊娜还看到了别的东西:一行由视网膜投影设备投射出的文字在她的眼角跳动着,提示一封新邮件刚刚发到邮箱里。她打了个呵欠,打开个人终端,但奇怪的是,那封没有署名的邮件却怎么也打不开——事实上,无论她想用什么办法打开它,能看到的都只有这么一行字:
本邮件已设置定时开启/加密程序,将在一百个标准时后自动开启。在此期间,不能被删除、修改或移动。
“噢,见鬼。”苏珊娜嘟哝了一句,翻身从铺在睡眠舱里的软垫上坐了起来。负责控制室内环境的人工智能程序意识到了她已醒来,立即让柔和温暖的鹅黄色灯光洒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习惯性地朝床头柜伸出手,但只摸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杯子——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宿舍里的自动咖啡机两个星期前就坏掉了,至今还没有修好。
苏珊娜无奈地摇了摇头,披上外套走出了舱门,准备到办公区俱乐部去碰碰运气。
在狭长的走廊里,一盏盏照明灯伴着她的脚步陆续亮起,在末日将至的时刻最后一次善尽它们的职责。走廊两侧的大多数办公舱舱门都开启着,到处都能看到基地的居民们在进行撤离准备时留下的痕迹:没有用处的纸质文件与表格像旧纪元中的廉价街头广告一样散落在办公室的地板上,价格昂贵的实验设备被匆匆塞进包装箱里,与从厨房和食品仓库里拿出的一箱箱浓缩食品一道摆在走廊两侧。许多抽屉与储物柜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它们那些平时丢三落四的主人显然刚花了不少工夫试图从里面找出某些不知去向的重要物品;还有几个舱室里仍然亮着灯光,后勤人员正在巨细靡遗地整理清点他们能找到的每一件东西,并裁定它们的命运:被带上穿梭机,还是留在这里与镍星基地一同毁灭。
镍星基地唯一的俱乐部位于办公区走廊的末端,恰好处于这颗小天体的正中央。说是“俱乐部”,其实不过是当初设计这座基地的建筑师因为一系列阴差阳错而留下的几座相连的冗余仓库。出于物尽其用的原则,基地执委会在这些舱室里安装了立体音响、全息放映设备和感官游戏接口,以及其他一些可以在普通的小酒吧里发现的玩意儿——事实证明,在提供地方让那些百无聊赖的基地警卫和换班的后勤人员消磨时间、以免这些精力过剩的家伙惹出乱子这一点上,这地方确实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大作用。
俱乐部的第一间舱室是一间舞厅,色调艳俗的彩灯和塑料做的假藤蔓纠缠在一起,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墙角的两台廉价音响上。在舞厅的一角放着一台饮料机,苏珊娜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打量着饮料龙头上的字样,随即沮丧地发现这玩意儿只能供应她最不喜欢的碳酸饮料。她摇摇头,转身打开与第二个舱室相连的门,但就在气密门沿着滑槽退入墙壁的瞬间,一个沉重的东西突然从门的那边掉了出来,就像一只被缺乏敬业精神的邮递员随手扔出的包裹一样,砰的一声倒在她的脚下。
那是一个人。
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
这位不速之客的出现完全出乎苏珊娜的意料,在随后的几秒钟里,突如其来的惊吓与一直盘踞在她脑海中的那股驱之不去的寒意汇成了一道冰冷彻骨的洪流,只差一点就彻底压垮了她的理智。值得庆幸的是,多年服役生涯所培养出的理性很快就重新占据了上风,苏珊娜左右环顾片刻,以最快的动作从一个标有“紧急”字样的箱子里取出一把消防斧和一只手电,将雪亮的电光射向门后的黑暗之中。
与被布置成舞厅的第一个舱室相比,第二个舱室的容积还不到它的一半,因此,负责改装的那些家伙把它变成了一间小型酒吧。在长长的木质吧台上,几只快要见底的酒瓶还摆放在顾客最后一次放下它们的位置上,一旁的玻璃杯仍然盛着半透明的小麦色酒液。从放在吧台后的椅子数量来看,不久之前很可能曾经有两个人在这里对饮。在她的脚下,那个扎着马尾辫的矮小男人就像被献祭给山神的印加木乃伊一样蜷缩成一团,缀在卡其色袖口上的银色工程师领章表明了他的身份:镍星基地的总工程师长谷川宽秀。
狭小的酒吧间里看不到其他人的踪影,凶手显然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用待在案发现场的方式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长谷川的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他的瞳孔扩散、脸色青紫,嘴角流出的白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儿——苏珊娜曾经在紧急救护讲座上听说过氰化物中毒的症状,但她还是头一次看到实例。
冷静,必须冷静。苏珊娜强迫自己深呼吸,然后在尸体旁蹲下,开始翻检死者的随身物品。长谷川宽秀的个人物品数量颇为可观,简直足以用来开设一座小型博物馆。在他身上,苏珊娜找到了数目繁多的各种卡片、证件、钥匙、钱币、挂饰和小工具,当然,还有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一块大小和形状都与旧纪元的怀表颇为类似的、表面刻着一个银色工程师标记的圆盘。
在强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后,苏珊娜掰开已经去世的总工程师的下巴,用指甲从他的口腔里刮下了一些活性细胞,然后将其涂在了代表工程师的“扳手与锤子”标记中央。就在她做完这件事的同时,一道毫无热度的幽蓝色光束从圆盘中倏然射出,在她面前的空气中勾勒出一块由全息影像形成的操作界面。让苏珊娜始料未及的是,长谷川宽秀的个人终端使用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操作程序——很可能是为工程师专门设计的。在光束投射出的操作界面上,近百个操作图标就像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里的元素符号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里面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图标下方,她发现了一个被最小化的对话框,上面用醒目的红色箭头显示着一个正在跳动的倒计时器:00:00:11。
这是什么的倒计时?苏珊娜用手指戳了戳对话框,一张由倒计时器组成的图表立即填满了整个界面。令人费解的数字规律地跳动着,显示出的剩余时间从十秒到五分四十秒不等,但却没有一个倒计时器带有文字说明,“系统,解释倒计时的目的。”
“无效访问,需要合法的授权码。”终端用那种愚蠢透顶的欢乐语气说道,与此同时,第一个倒计时器终于跳到了“0”,“D-7封锁准备就绪,开始紧急封锁——”
“封锁什么?!”
“——紧急封锁完成。”第一个倒计时器消失了,它下面的那个立刻像压在弹匣里的子弹一样顶了上来——还有十秒时间,“D-6封锁准备就绪——”
“这是搞什么鬼?!”苏珊娜嘟哝了一句,胡乱按下了一连串图标。大多数标志都没有任何反应,但位于界面右下角的一个圆规按键却让她看到了想要的东西:一幅镍星基地的三维结构图。在这张结构图上,所有舱室的气密门都以两种显眼的颜色标示出来,其中三分之二已经成了表示密封的红色,三分之一仍然是绿色。
上一道变成红色的门正是D-6——而如果这幅结构图没有弄错的话,酒吧间的门的编号则是D-5。
D-5的倒计时还剩下五秒钟。
“天杀的!”苏珊娜一把抓起那台个人终端,以她这辈子达到过的最快速度发足飞奔起来。就在她冲过几米之外的气密门的一刹那,半英尺厚的Lt级合金板就像一柄巨型铡刀般从滑槽中悄无声息地落下。如果她的动作再慢上半拍,这玩意儿多半会像切土豆一样把她拦腰削成两段。
“终止程序!”她一边跑向俱乐部的出口,一边朝捧在手里的终端扯着嗓子大喊,“马上终止程序,把所有门都给我打开!这是命令!”
“命令无效,需要正确的授权码。”合成电子语音洋洋得意地答道,“重复,终止紧急封锁程序需要正确的授权码。”
苏珊娜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授权码,而她也不打算冒险瞎蒙:从理论上讲,一次性蒙对标准授权码的概率大约是十的十七次方分之一,而只需要三次错误就会启动安保程序,使得个人终端被完全锁死。她咬了咬嘴唇,重新调出全息地图:谢天谢地,编号为“E-1”的主要气密门——它是由办公区前往装卸区的唯一出口——目前仍然被标示为绿色。苏珊娜很清楚,这道门一旦也被封锁,整个办公区都会成为一条死胡同,而那些被堵在这道门后的人将只能像被困在沉船上的老鼠一样,无助地陪伴着这颗注定灭亡的小卫星坠入万劫不复的冰冷深渊之中。
她还有三十九秒的时间,而她离那道门的距离,是两百四十米。
不知是不是由于正在执行的封锁程序的缘故,曾经充溢着整条走廊的柔和光线已经全部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红色应急灯光。几个尚未撤离办公区的后勤人员正聚在一间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里,惴惴不安地交头接耳。“快跑!”苏珊娜在接近办公室时朝他们吼道,“这儿不安全!跑!快跑!”
那几个人不知所措地对视了片刻,随即如梦初醒般地朝办公室的门口冲去。
有那么一瞬间,苏珊娜欣慰地以为这些人得救了,但就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即将冲出办公室时,大门的指示灯突然变成了刺眼的猩红色。
苏珊娜只救出了一只被齐腕削断的手掌。
由于气密门良好的隔音效果,苏珊娜没能听到垂死的伤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既来不及再打开那幅全息地图,也没时间关心剩下的时间到底还有多少,存留在她脑海中的念头只剩下一个:跑!为了自己的生命而跑,为了能够活下来找出这件事的幕后元凶而跑,为了不被困死在这块活见鬼的大石头里而跑。现在还有多少时间来着?十五秒?十秒?这些都不重要。她已经能看到那扇通向装卸区的大门了,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再加把劲——还有不到五十米了,不,还剩下三十米,不,二十米,最多还剩二十米了。只要再……
随着一阵刺耳的蜂鸣声如同催命丧钟般骤然响起,厚重的气密门扇在离苏珊娜不到十米的地方冲出了滑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办公区与装卸区分割了开来!
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抑制的绝望彻底击垮了苏珊娜的心理防线,她无力地在这扇大门前跪了下来,脑海中一片空白,剩下的只有无底寒潭般深不可测的绝望。苏珊娜很清楚,这扇门再也不会打开了,她曾经离逃出生天只有一步之遥,但现在却注定将要永远埋葬在千里之下暗无天日的黑暗世界中,直到……
“嘿!你还在磨蹭什么?”就在泪水沿着脸颊落下的一刻,她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的,这不是绝望中产生的幻听,而是真实存在的声音!
“动作快点!我们没时间了!”
5
那扇门并没有完全关上。
当苏珊娜动作笨拙地翻过那堆因为闸门的重压而扭曲变形的废金属时,她认出了这玩意儿曾经是什么——在基地的装卸区里,大多数搬运与装卸工作都是由这些棱角分明、蠢头蠢脑的HC-21多功能机器人完成的,而眼前的这位,显然也曾经是它们中的一员。即便已经被沉重的闸门挤压变形,但苏珊娜还是能分辨出那些坚韧的机械臂,以及那台酷似昆虫复眼的光学传感器。尽管有着足以抵御轻武器打击的坚固外壳,但气密门关闭时的重压仍然彻底摧毁了它——它的壳体被压得凹下去一大块,里面的部件也全部毁于一旦,熔融的金属与燃烧的塑料散发出的味道混在一起,令人恶心欲呕。值得庆幸的是,它的自我牺牲至少成功地让气密门留下了一条缝隙,一条足以让一个人钻过去的缝隙。
“谢天谢地!”还没等苏珊娜的双脚在装卸区的复合材料地板上站稳,一只枯槁的手已经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肩上,“走廊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看到。”苏珊娜摇了摇头。在装卸区外侧的停机坪上,基地的八架穿梭机中只有六架还停在原地,她知道“探索号”正在大修,但另一架失踪的穿梭机……是“无惧号”吗?它又去了哪儿?“他们都被困在办公室和仓库里了。”
“真是不幸……”吕锡安下意识地朝那些并排停放着的穿梭机群看了一眼,“好在你逃出来了,否则我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儿。”
这话倒没错。苏珊娜心想。在偌大的装卸区里,她总共只看到了三个人:吕锡安本人、一名航空港警卫和一位值班的机械师,后面两位此刻正站在航空港的武器库门口,将一大堆火力强到足以推翻一个旧纪元小国的武器装备往“好奇号”的货舱里搬。但除了她之外,这里没有任何人知道怎么驾驶这玩意儿。“其他人呢?到底出了什么事?”苏珊娜问。
“刚才发生了可怕的事故……”镍星基地的负责人语气沉重地说道,“基地的自动安保系统出了故障,它认定整座基地正在遭受烈性生物武器侵袭,于是启动了自动封锁与防疫系统!”他停顿了片刻,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那名机械师,“如果不是刘钢先生应对及时,命令装卸机器人堵住了装卸区入口的气密门,我们俩恐怕都没机会逃出来。”
“我们还能救出其他被困者吗?”
“很抱歉,办不到。”名叫刘钢的机械师双手一摊,“针对烈性生物武器袭击进行的封锁是永久性的,门锁的控制系统在锁定后就会被自动熔毁。除非实施定向爆破,或者干脆用焊炬把它们切开,否则不可能打开这些门。”
“除此之外,一旦封锁完成,防疫程序就会开始对所有被封锁区域逐一实施最高级别的消毒,以杜绝生物武器蔓延的可能性。”吕锡安补充道,“所有被判定为遭到感染的舱室都会经受大剂量持续性辐射照射,直到里面的每一个蛋白质大分子都被高能射线烘烤得外焦里嫩为止,没有任何病原体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人更是不行。”
“但这不可能啊,”苏珊娜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级别的措施只能针对无人设施使用!”
“而所谓的‘人’指的是活人,如果系统判定被困人员已经死亡,那它就完全可以这么做。”吕锡安说道,“而不幸的是,这似乎正是安全系统的想法——至少,当我试图命令它终止程序时,它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一连串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开始浮现在苏珊娜的脑海中,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成群没有面孔的人被困在无法逃离的囚笼内,成为原本用来保护他们生命的消毒程序的牺牲品。他们就像一群被困在沸水中的活虾,被迫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体验缓慢而又不可逆的毁灭过程:骨髓和血液被破坏,神经系统功能渐渐紊乱,皮肤因为血管壁细胞的大量坏死而逐渐被内出血涨成可怕的殷红色,就连临终前的每一次呼吸都会成为一种可怖的刑罚……
“无论如何,”吕锡安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必须对这场可怕的意外负全部责任,一旦回到科学院……”
“不,教授,我不认为这是意外,”苏珊娜从口袋里掏出总工程师的个人终端递给对方,“我想,有人蓄意策划了这一切。”
“这么说,你认为正是那个谋杀长谷川宽秀的人冒用他的身份入侵了安全系统,并发布了生物武器威胁的假警报?”当“好奇号”载着基地仅有的四个幸存者缓缓驶出扭曲变形的航空港气闸时,吕锡安用穿梭机上的机载电脑向基地的中央控制系统输入了最后一段密码——几分钟后,为镍星基地供能的主反应堆就会变成一个小号核火球,苏珊娜由衷地希望,这么做至少能让那些落入死亡陷阱的人在临终前少受一点儿痛苦。
“我相信是这样。”苏珊娜来回调整着辅助发动机喷口的角度,试图让穿梭机在一连串狂暴的湍流冲击中稳定下来。尽管在目前的高度上,她暂时还不必担心那些危险的大型气旋,但强烈的对流活动制造出的紊乱气流仍然足以把那些过分粗心大意的傻瓜送上不归路,“虽然我和长谷川先生接触不多,但我并不认为他有理由谋害我们或者自杀——他是个好人,教授。”
“没错,他当然是个好人,而且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我宁愿相信邦联科学院的院长能当上下一任邦联主席,也绝不相信他会自寻短见。”吕锡安说道,“那么,这件事只剩下一种可能——虽然我仍然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您的意思是——”
“准尉,你知道科学院当年为什么要花费巨资建造镍星基地吗?”吕锡安突然问道。
“嗯,就我所知,建造镍星基地的目的是研究这颗行星上的气旋——整个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具有自我意识的气旋,而且这里也能成为一个绝佳的天文观察点和天体物理实验中心。”苏珊娜猛地向后一拉操纵杆,堪堪避过了一个正在迅速朝“好奇号”接近的放电云团。不断探出暗橙色云层周围的闪电让它看上去活像一只怒气冲冲的大水母。“至少公开的官方说法是这样的。”
“哦,没错。而且从技术层面上讲,这种说法确实是真的——虽然并不是全部真相,”当穿梭机在云团上方重新转入平飞时,吕锡安继续说道,“别忘了,邦联议会除了那点儿关税和出售勘探特许证之外,没有任何财政收入,科学院的运行经费绝大多都得靠大公司赞助——议会给我们的拨款连给科学院总部的清洁工们发工资都不够。”
“这我知道。”苏珊娜回答。
“换句话说,科学院不会进行没有经济回报的研究——至少不会为了那种项目花掉两千多亿资金。想想看,对一颗远离人类定居点,甚至几乎没有人听说过的气态行星上的气旋的研究,能为资助研究的企业带来哪怕半毛钱的利润吗?当然不能!但事实是,几乎每一个邦联科学院的赞助企业都为这次看似无利可图的研究买了单——你觉得这又是为什么?”
“我——”苏珊娜正要开口,她面前的透明风挡突然变成了灰暗的茶色:就在刹那之前,一道来自镍星基地方向的强烈闪光刚刚照亮了天际,将周遭方圆数百公里内的一切都笼罩在炽烈炫目的光辉之下。随着闪光开始消退,位于机尾的摄像机自动将画面传输到她面前的显示器上:这颗正在坠向行星表面的小卫星从中央被炸成了两截,闪烁着橙色光泽的高温等离子体从星体表面的每一道出口、每一条裂缝喷涌而出,形成了一座座耀眼的喷泉!在冲击波的作用下,火焰与烟尘就像一群咆哮的炼狱巨兽般高高跃入昏暗的天穹,基地内那些尚未在爆炸中被完全摧毁的设备——燃烧的穿梭机、损毁的装卸机器人、被撕裂的闸门碎片和集装箱——与镍星的碎块一道四散坠落。就在这些东西坠入云海的同时,数以百计的气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蜂拥而至,疯狂地撕裂、压扁、碾碎这些人类的造物,看上去活像一群正在被摧毁的“旧制度”象征的灰烬上狂欢的雅各宾主义者。
“愿我主安抚他们的灵魂。”坐在后座上的警卫脸色铁青,用颤抖的手指在胸口上画了个十字。
“这些东西,”苏珊娜憎恶地看着那些正在争先恐后地摧毁人造设备的气旋,“它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
“这并不奇怪,”吕锡安说道,“因为这就是它们存在的目的。”
“目的?”正坐在他身后检查后备箱里的行李袋的刘钢突然冒出一句,“自然现象是不需要目的的。”
“但生命却是有目的的。”吕锡安解释道,“而这也正是生命进化必然趋向智慧的原因所在——对于一切生命而言,它们的首要目的是自我复制与增殖,而智慧的产生则是达成这一目的最有效的手段:有了智慧,生命就可以对抗自然、征服自然,最终迫使自然服务于它们的首要目的——人类的历史已经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但这些气旋呢?它们要智慧又有什么用?!它们不需要对抗掠食者,不用担心疾病与伤痛,用不着因为一点儿气候变化就担惊受怕,更没有生儿育女的需求——”
刘钢工程师摇了摇头,说:“可是查尔斯·陈博士已经证明了,这些气旋的自主意识有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从理论上讲,没错。但这仅仅是一种‘可能’而已:你也可以把一堆切割好的石料扔在大不列颠的荒原上,然后等着一阵足够强的风‘恰好’把它们吹起来,从而‘自然形成’巨石阵——这在理论上也是‘可能’的。”吕锡安猛地朝着舷窗外一挥手,“在旧纪元,地球上的科学家也许有理由坚持这种说法,因为在那个蛮荒时代,‘智慧设计论’很容易被愚昧的民众曲解为‘神创论’。但作为更加文明开化的现代人,我们完全应该接受这样的现实:在这个宇宙中,曾经存在过许多比现在的我们更加高超的智慧,有能力创造出我们暂时还不能创造的东西——而这与辩证唯物主义并不矛盾。
“当然,这种判断并非毫无根据:想想看,为什么它们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袭击一切接近这颗行星表面、完全不会对它们造成任何影响的穿梭机和飞船?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就是,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某种防御措施,它们的创造者赋予了它们意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和对一切外来入侵者的憎恨,以此来保护隐藏在这颗行星上的秘密——与其他防御措施相比,这种手段更加隐蔽,也更加安全:一艘被高能激光束拦腰斩断的飞船几乎肯定会引来一大群调查者,但谁会意识到一架‘意外’撞上气旋的穿梭机,遇到的其实并不是一场事故呢?事实上,如果当年若望·罗孚特教授没有在最后一刻以生命为代价发回他的研究报告,我们恐怕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这些‘事故’背后的玄机。”
“所以说,邦联科学院真正想要的,是藏在这颗行星上的‘秘密’,对吧?”苏珊娜总结道,“但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不过那极有可能是某个远古文明的遗产,而且肯定非常宝贵、极具价值——否则,它的创造者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它藏在这儿?还有一些社会学家根据某些已经退化了的地外文明——比如奥鲁恩族或者茨纳尼亚人——的传说进一步推测,所谓的‘宝藏’或许是某种类似于资料库的东西:创造它的种族将他们的文明成果储存在这个万无一失的保险箱里,以备不时之需。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再也没有回到这里……”镍星基地的前主任耸了耸肩,“总之,这一切都只是推测,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或者证伪这些观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所有在世的人之中,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不幸的是,这个人显然并不打算和其他人分享他的发现——因为他很清楚,他的发现意味着远远超出绝大多数人想象的财富,甚至是某些连财富也无法换取的东西。正因如此,当这个秘密被我和其他一些人发现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两难抉择:要么将它拱手让出,要么……”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尽管已经猜到了答案,但苏珊娜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谁?”
“我们亲爱的朋友和研究伙伴,”吕锡安语带讥诮说道,“奥古斯特·米格尔·洛佩斯教授。”
6
就像地球海洋深处的无光带一样,覆盖在浓密云层之下的气态行星表面是个黑暗阴冷的世界。在液态的氢/氦海洋与隔离了一切阳光的低垂云层之间,极高的密度使得空气变得像树脂一样黏稠滑腻,而“好奇号”则像一只在行将凝固的琥珀中挣扎前行的小飞虫,一边竭尽全力向前蠕动,一边祈祷着在下一秒不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浓如墨汁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只有偶尔出现的球状闪电,这些色调惨淡的光球三五成群地在云层下方无声地徘徊踟蹰,宛如一群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如果冥王哈德斯或者地狱之后赫尔莅临此地,大概会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但这种黑暗带给“好奇号”上的乘客的恐惧——这是人类最原初的、无法抑制的恐惧,是人类对于未知的本能恐惧。每当苏珊娜将视线投向风挡之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时,这种恐惧就会像冰冷的毒蛇般游进她的血管,缠住她的心脏,迫使她不得不重新将视线转回搜索雷达与导航计算机绘制出的图表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航向。
“距离目标三十二公里,朝东北方向转向三十度。”吕锡安一边吸吮着味道甜腻的流质高热量食物,一边向苏珊娜发出新的指示——就在一天之前,苏珊娜还不知道,镍星基地配备的每一架穿梭机上都安装有一套额外的、隐秘的追踪设备,而只有基地里的少数几位领导才有权启动它们。如果放在平时,这种对飞行员的赤裸裸的不信任肯定会让苏珊娜勃然大怒,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该对此作何感想:毕竟,正是靠着这台秘密追踪器断断续续的信号,他们才得以一路追踪米格尔·洛佩斯来到这里。
“好,现在向西北方向转向三十度,保持巡航速度……唔,有意思,看来他已经到了。”吕锡安说道。
“到了?”苏珊娜诧异地问。
“三角定位的结果显而易见:‘无惧号’已经停止移动,”吕锡安用指节敲了敲副驾驶座前老旧的仪表板,“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洛佩斯教授已经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但‘无惧号’也许只是坠毁了……”机械师刘钢忧心忡忡地朝舷窗外瞥了一眼——由于气压已接近机体材料可以耐受的压力极限,舷窗的多层强化玻璃表面肉眼可见的微小裂纹越来越多。每隔几秒钟,穿梭机线条优雅的三角形机翼就会像帕金森氏病患者的双手一样剧烈地抖动一阵,似乎随时可能断裂。“毕竟这里的气压已经超过——”
“不可能,”吕锡安答道,“追踪器是从穿梭机引擎里获取能源的。如果穿梭机已经被摧毁的话,信号也会自动消失——他就在那儿。”他看了一眼追踪器上的读数,沟壑纵横的宽阔额头略微舒展了一些,“二十公里。很好,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他的降落地点了。”
苏珊娜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没有接话——在搜索雷达提供的三维图像上,前方二十公里处没有传来任何反射信号,就连重力探测仪和高灵敏度磁异探测器在一片虚无中也没发现半点儿异常。她甚至开始怀疑,也许他们从一开始追逐的不过是一个错误、一个影子、一个老人疯狂的幻想……
但这些想法只存在了短短几秒钟。
就像旧纪元中大名鼎鼎的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一样,在片刻之前还是一片黑暗与虚无的地方,一座体积庞大的岛屿骤然出现在苏珊娜的视野之中。
尽管周围没有任何光源,但这座岩石岛屿的表面却笼罩着一道薄纱般的清冷光泽,这道光泽不仅照亮了岛屿本身,也照亮了周围冰冷的液氢海洋。尽管四周怒号的阴风已经达到上百公里的惊人时速,但岛屿附近的海面却在行星强大引力的束缚下保持着平静,只在岛屿边缘时不时地泛起轻微的涟漪。这座寸草不生的岩岛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陨击坑、裂谷、山丘和深色的洼地,看上去就像一颗普通的岩石卫星——而从重力探测器获得的数据看,事实的确如此。
“这……这怎么可能?”在看到显示屏上跳出的一行行扫描数据时,苏珊娜的下巴惊讶得差点儿掉下来:数据显示,眼前这座“岛”确实是一颗岩石小行星——它的直径在六百公里上下,恰好高于可以保持流体静力学平衡的最低标准,密度则和地球相当。但在大学里学到的常识告诉她,眼前这一幕应该根本不可能出现才对:没错,气态巨行星确实经常吞噬周遭的卫星和小行星,但绝大多数牺牲品——比如镍星基地的“母体”——在落入大气层前就会被强大的引力撕碎,要么变成环绕行星的光环,要么化为碎屑、湮没在浓密的大气层之下,绝不可能在坠入大气层底部时仍旧完好无损。
“这当然有可能——因为它本身就是事实。”吕锡安答道。尽管出现在他眼前的奇景足以让任何一个具备起码的物理学常识的人脑筋短路、肾上腺素浓度飙升,但他却既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悦。事实上,现在的他比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更像一个精疲力竭的普通老人,一心只希望能尽快回到舒适温暖的老房子里好好休息。“除非你有证据证明这不过是个幻象,否则我还是建议你相信它为妙。”吕锡安说道。
苏珊娜耸了耸肩,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下降,让导航电脑制定登陆航线。”吕锡安捻了捻下巴上花白的胡茬,然后通过那台古董级的终端,将一系列数据敲进计算机,“我们的目标就在这儿。”一幅由外部摄像机拍摄的低分辨率二维图像被投射在驾驶座的平面显示器旁:一座位于一处环形山的中央、直径半公里上下的圆形平台,显然是某种停机坪;附近还有一座类似蚁丘的建筑物,看上去应该是航管中心或者地下通道入口。不过,真正引起苏珊娜注意的,还是位于图像边缘的那团不规则黑影——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她敢用自己的穿梭机驾驶员资格打赌,那只可能是舱门开启、机翼处于折叠状态的“无惧号”。
“他是怎么做到的?”苏珊娜费了不少劲儿才把又一句“不可能”从嘴边咽了回去,“基地的穿梭机上应该没有装备增压服才对啊。”当然,这话其实不大确切:在如此接近一颗气态巨星核心的地方,即便是穿梭机特制的高强度外壳也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想要只凭薄薄的一件增压服抵挡住近万个大气压的可怕压力,更是无异于痴人说梦。但事实是明摆着的:“无惧号”不仅在这座“岛”上着了陆,而且还打开了全部的舱门——而她可不认为洛佩斯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自杀。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吕锡安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不知为什么,这种平静的声音却让苏珊娜心中一阵发怵,“是的,我们很快都会知道。”
在苏珊娜不算漫长的一生中,她曾经见识过各色各样的走廊:其中既有镍星基地里那种明亮宽敞,但却毫无个性的标准化通勤走廊,也有达兰尼亚废弃矿坑里阴暗压抑、遍布流浪汉涂鸦的低矮隧道;在新色雷斯,当地的高级度假旅馆将悬挂在巨型石笋柱之间的全透明观景走廊作为卖点之一,而圣提奥多罗斯的活体建筑群里的走廊则完全是用活生生的藤本植物构建而成的。但是,眼下她置身其中的这条走廊,却与她的所有经验都格格不入:它是固态的,但看上去却像是某种被困住的液体;它是沉默的,但却似乎有无数声音像溶洞中的水滴般随时随地从四周的墙壁中渗出、在她耳畔悄然低语。诡异而冰冷的流光从遍布令人难以置信的微妙弧度的墙面下滑过,光和影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般任性地混杂交错。
就连时空本身似乎也在这里发生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变化:有时候,从一条弯道走向另一条弯道所花费的时间会长得让人感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有时候,穿过一条长得几乎望不到头的路却似乎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事实上,这里唯一“正常”的只有气压和引力——出于某种苏珊娜完全无从想象的原因,这里的气压一直保持在略高于一个标准大气压的水准上,而重力则只有区区0.9g,不到MG77581A3表面重力的二十分之一。尽管苏珊娜在心底对这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但这一次,她明智地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这个处处充满反常的地方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理解能力的上限,即使吕锡安能够回答她的问题,他给出的答案多半也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
“我说,这鬼地方可真有点儿邪门。”当这支小小的队伍第十四次拐过一条弯道之后,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刘钢突然说道,“我们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方来?”
“又怎么啦?”苏珊娜用力咬紧嘴唇,竭力压下一股想要举枪乱射的无名怒火——之前的长时间疲劳驾驶已经差不多磨光了她最后一点耐心,而更糟糕的是,当“好奇号”降落之后,吕锡安甚至不容许她休息哪怕一分钟,就粗暴地把她赶下了穿梭机。在这位前任上司的指挥下,他们先对已经人去机空的“无惧号”来了一次彻头彻尾但却徒劳无功的大搜查,然后又马不停蹄地钻进平台附近的地下通道入口,继续追捕那个该杀千刀的米格尔·洛佩斯。在背着一支AG-34针弹枪和一把多功能军刀,外加总重超过二十磅的备用弹药、水壶、轻型护甲和标准急救包跋涉了好几里路之后,苏珊娜觉得自己身上的肌肉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坨坨结冰的糨糊,双腿酸疼得活像是钻进了一窝发疯的火蚁,而积聚在心头的火气更是足以活活烤熟一头大象。“该死的,我们到底走到哪儿了?”她的语气中透出火药味儿。
“这……”机械师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将手里捧着的一台砖块大小的仪器递给对方——这是他从被洛佩斯抛弃的“无惧号”上拆下来的中微子定位仪。“我刚刚用这台定位仪和轨道上的同步卫星连上了线。但这上面的读数表明,我们现在的位置……呃……已经接近这颗星体的正中央了。”
“正中央?!”苏珊娜脱口说道,“这鬼东西的直径有差不多六百公里!而我们从降落到现在也才刚走了半个小时而已,”她摇了摇头,“你的仪器肯定出问题了。”
“不,”刘钢的神色变得更加紧张了,“我们真的走了这么远!我刚才试着用个人定位装置联系‘好奇号’,结果它告诉我,我们与它的降落位置之间的直线距离已经超过两百公里。”他咽下一口唾沫,“我想……呃……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这鬼地方多半是个要命的陷阱,我可不想下半辈子都被困在这种地方。这里说不定还有……有……”
“有人!”
如果不是警卫及时出声提醒,苏珊娜很可能压根儿不会注意到那个从走廊另一端一闪而过的人影——尽管只是匆忙中的一瞥,但她还是可以肯定,那人正是米格尔·洛佩斯。“站在那儿别动!”她举起针弹枪,厉声喝道,“不然我就开枪了!”
洛佩斯的答复是整整一个弹匣的刺钉弹!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前端的同时,这些呼啸而来的金属尖钉像刀尖撕碎纸片一样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刘钢的前额。在死神造访的瞬间,这名瘦小的亚裔工程师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屈膝跪倒,俯卧在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地板上——看上去仿佛正在进行某种源自古老东方的祭祀仪式。
“狗娘养的!”同伴的死亡点燃了那名基地警卫的怒火。这个高大的黑人挥舞着手里的爆能步枪,像发起冲锋的古代祖鲁武士一般怒吼着追了上去。还没等苏珊娜来得及制止这种鲁莽的行为,他就已经冲到了洛佩斯消失的岔道附近——片刻之后,一道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光芒突然照亮了整条隧道,然后像一个致命的情人般紧紧地拥抱了他。
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为什么,这是苏珊娜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待在这儿别动,教授。”在回过神来之后,苏珊娜朝跟在身后的吕锡安做了个“隐蔽”的手势,然后紧贴着走廊的墙壁,以标准的隐蔽前进姿势蹑手蹑脚地接近那个隐蔽的死亡陷阱,直到离警卫的尸体只有几码远才停下脚步。正如预料中的那样,她的这名同伴身上只有一处十分显眼的致命伤:一个位于胸口上方、直径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焦黑孔洞。
离子钉!苏珊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警卫的尸体上移开。与其他那些平时储存在基地的武器库中,用于防备可能发生的恐怖袭击或是其他突发事件的枪支弹药不同的是,IC-75等离子束切割器——也就是俗称的“离子钉”——其实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军用装备。这套设备由一台高能等离子生成装置,以及一套可以将等离子体在短时间内“塑造”成各种形态的强力约束磁场发生器构成。虽然“离子钉”在大多数情况下仅仅被用来拆卸报废的机械设备和金属废料,但只要花上一点儿时间重新设定控制程序,并安装上与之配套的热能/光学自动化寻的系统,它也可以成为一种极其有效的自动防御装置。
但它远非无懈可击。
在一番摸索之后,苏珊娜终于从弹药携行袋里找出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一粒指尖大小的黑色圆球——虽然分配给镍星基地的军火大多是些老掉牙的过时货,但这种“塞壬”式多功能诱饵弹却是其中极少数的例外之一。在被苏珊娜抛出几秒钟后,这粒小球立即分解成数以千万计的纳米诱饵机器人,然后按照预先设定的参数在几米之外聚拢、发热,形成一个与一名蹲伏着的成年人类几无二致的热能信号源。
一发炽热的离子弹立即击中了它。
三秒。
苏珊娜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这是“离子钉”在内膛的磁场中生成下一发弹药所需的最短时间。她瞥了一眼针弹枪的保险,确定它已经被拨到了精确短点射的位置,随即以最快的速度从墙角一跃而出。
两秒。
苏珊娜的目光与米格尔·洛佩斯相遇了——后者正蹲坐在为“离子钉”供能的一排超导电池组后,动作笨拙地将一个新弹夹装进那支迷你射钉枪中。从放在其脚下的那个弹药包装盒来看,他显然并没有提前准备好备用弹夹,因此不得不费时费劲地将盒子里的散弹一发发地填进打空的弹夹——若非如此,他方才完全有机会用这件武器抢先向苏珊娜开火。
一秒。
惊讶和恼怒的目光同时从洛佩斯褐色的瞳孔中闪过。与此同时,“离子钉”的自动寻的系统也捕获了苏珊娜的位置。它的发射器开始在支架上缓缓转动,只待下一发弹药形成,就可以向她发出无法逃避的致命一击。
就在扣下扳机的一刹那,炽烈的强光让苏珊娜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黑色。
7
“他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教授。”苏珊娜用衣袖紧紧地捂住鼻子,试图减缓塑胶材料燃烧产生的呛人烟雾钻进呼吸道的速度。由于刚刚受到的强光刺激,她的视野中仍然充满了奇形怪状的阴影与色块——幸运的是,至少那场爆炸并没对她造成什么大碍,“我必须靠近点才能看清楚。”
在几米之外,那台“离子钉”的残骸上的余烬尚未熄灭,它的超导电池组和自动寻的装置被炸得稀烂,扭曲的发射管歪斜着搭在被烤得漆黑的三脚架上,活像一件后现代主义艺术品:在束缚它们的磁场被针弹摧毁的瞬间,那些重获自由的高压等离子体释放出来的破坏力不仅毁掉了这件设备,也波及了它原本的主人——措手不及的米格尔·洛佩斯先是被爆炸的冲击波迎面撞了个正着,然后又被远远地抛了出去。现在,这个矮个子梅斯蒂索人就像一只断线的木偶摔在岔道之外,鲜血从他的上臂和前额的创口缓缓渗出,在地面上汇成了一道细流。
不,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地面。苏珊娜立即纠正了自己的想法。从岔道入口极目望去,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另一条散发着诡异光华的隧道,也不是任何房间或者厅堂。她看到的只有一片虚空,一片浸透了璀璨光华的虚空。在这片仿佛无止境地向每一个方向延伸的空间中,唯一能被称为“地面”的,不过是一条看不到头的透明薄带。亿万条同样透明的岔道从隧道的尽头向着每一个象限、每一个方向延伸,一直通向那些静静地悬浮在这片广袤空间中的星星——假如那些明灭不定的亮点真的可以被称为“星星”的话。在这里,就连最后一丝物理法则的存在痕迹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苏珊娜觉得自己仿佛可以从这里一直看到无限远的地方,周遭星星的数量是如此之多、分布得如此之密,以至于她完全无法辨认出任何星座或者星团,无穷无尽的群星最终汇成了一片浩渺闪烁的星海,放射着比她曾经见过的任何一种光源都更明亮,却又柔和得多的光芒。
尽管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的战斗,但眼前的这一幕仍然在眨眼之间就吸引了苏珊娜全部的注意力:这片璀璨的星海仿佛带着传说中塞壬的魔咒,让人无法抵御凝视它的诱惑。很快,在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的引导下,苏珊娜的注意力逐渐集中在了其中的一颗星星——或者更确切地说,在虚空中闪烁着的光点——上,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但同时却又变得极度亢奋而清晰,这种感觉有些像是吸食兴奋剂的结果,但却没有任何兴奋剂能让她将这个世界看得如此……透彻。在近乎病态的欣喜之中,她觉得自己仿佛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这一刻,日月星辰在她面前像微不足道的沙砾一样渺小至极,就连世间万物也仿佛只是她掌握中的区区玩物。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随着意识的不断延伸,她第一次认识到了那些星星到底是什么:它们并不是真正的恒星,也不是任何一种存在于现实中的天体,它们仅仅是通向真正宝藏的钥匙与目录——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入口,通向一份数量庞大的知识目录,而每份目录又包含着成百上千的子目录、子目录的子目录,以及链接在这些目录末端的无数具体信息。苏珊娜突然意识到,这座知识之海的广阔程度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极限,甚至就连整个人类文明古往今来的全部成果与之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是的,这确实是一座宝藏,一座挑战人类想象极限的宝藏:它的每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都足以让世界上最优秀的学者穷尽毕生的精力,它的一丁点儿碎片都能让一个文明获得全面而彻底的飞升,轻而易举地取得他们过去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伟大成就……
“你……你也看到了……”米格尔·洛佩斯颤抖的声音突然从苏珊娜身后传来,将她从方才那种超然的兴奋中骤然拉回枯燥逼仄的现实。让她略感惊讶的是,尽管已经被失血与疼痛折磨得气息奄奄,但这位科学家仍然保持着平静的神色。“你现在知……知道这玩意儿有多诱人了吧?”
“根据《邦联紧急状态法》赋予军事人员的临时执法权,我宣布,你的人身自由现在处于暂时受限状态。”苏珊娜打开背包,翻出从“好奇号”上带来的急救包,在洛佩斯身边蹲了下来,但她很快发现,对方的伤势已经完全超出了她能够处理的范围:他的腹部就像一只被当成靶子射击的皮囊一样破了好几个大口子,脊椎在腰间盘上方折断了。超过半数的肋骨和它们保护着的脏器都遭到了重创,内出血的迹象从胸腔一直延续到腹股沟的位置——事实上,这个男人现在还能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从现在起,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将在刑事法庭上被视为证词,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保持沉默。”苏珊娜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说完了这段话。
梅斯蒂索人痛苦地咳嗽着,一小团半凝固的血渍从他的嘴角滴下,落在那层看不见的“地面”上。“告诉我,你凭什么逮捕我?我的罪名是什么?”他艰难地发问。
“谋杀!”苏珊娜答道,“我们有理由认为,你很可能要对镍星基地全体人员的非正常死亡负责。”
“镍星基地的全……全体人员?!”洛佩斯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我看未必。”
“什么?”
“镍星基地里的人员可没有‘全体’死亡,亲爱的。至少对那个谋杀他们的人而言还没有。”梅斯蒂索人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接着,他冷不丁抽出一直藏在背后的一只手,用一件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黑色物体指向苏珊娜的脸,“因为你还活着。”
一切都发生得极为突然,直到看清楚对方手中到底握着什么时,苏珊娜慢了一拍的脑子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而她已经没有时间补救这个错误了。随着压缩空气喷出枪管的轻响,一枚尖锐的物体擦过了苏珊娜的鬓角。
爆炸。
尖叫。
焦灼的气味。
痛苦的呻吟。
“噢,天哪……吕锡安教授?!”当苏珊娜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时,她的大脑几乎变成了一片空白:镍星基地的前负责人正在她身后几码远的地方痛苦挣扎着,他的一只手被齐腕炸得粉碎,好在碳化的伤口同时也封住了创面,因此他暂时还没有失血过多之虞。一支被炸成废金属块的P-127迷你手枪就落在吕锡安的身边——而摧毁它的,正是由另一支相同型号的武器射出的爆破飞镖。
“没错,你还活着。”洛佩斯无力地松开了手,任由那支P-127手枪从他的指间滑落,“他失败了,你还活着。”一丝胜利的微笑出现在他的嘴角。
“你的意思是——”苏珊娜惊讶地看着那支被炸烂的手枪。她可以确信,吕锡安刚才像她一样没能识破洛佩斯的伪装,没有发现洛佩斯暗藏的小手枪。而这也就意味着,他显然不是为了保护她,才拿着这件武器悄悄来到她身后的。
“他想要你的命,就像他干……干掉其他人那样。”洛佩斯语气平静地说道,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似的,“如果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问他。”
苏珊娜的目光回到吕锡安身上。
老人虚弱地点了点头。
“但是……为什么?”苏珊娜问道。
“因为他不希望其他人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洛佩斯替吕锡安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一直试图隐藏我们的发现,但不……不幸的是,他的努力失败了。作为补救措施,他决定为基地里的所有人安排一次恰到好处的‘事故’——毕竟,只有死人才能够永远保守秘密。”
“什么?!”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梅斯蒂索人说道,“我倒是想知道,吕锡安先生在骗你们来这儿之前,到底都告诉了你们什么?”
“镍星基地存在的真实目的,还有关于远古文明遗产的事……”苏珊娜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希望能把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稍微理清爽些,“他说是你发现了这里,但你打算独占这里的——”
“我?打算独占这里?”洛佩斯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没错,确实是我发现了这里——也只有我才能找到这里。但我唯一希望的仅仅是让这里的一切造福于人类文明!我坚信,保存在圣地中的每个比特的信息,都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每一个人都有权利使用这种财富,而且这样的权利也应当得到保障!”
“圣地?”
“这是那些气旋对这儿的称呼——至少我认为可以翻译成这个意思。但我更愿意管它叫奥林匹斯,诸神聚会之地。”洛佩斯解释道,“你听说过周期性灾难理论吗?”
苏珊娜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这套就像旧纪元的牛顿三定律或者墨菲定律一样广为人知的理论——它也是古老的费米悖论已知唯一的正确答案:每过数万到数百万地球年的时间,一次性质不明的大规模灾难就会横扫所有发达的文明种族,将他们打回原始状态,而人类正是在上次大劫难结束后不久发展起来的第一批幸运儿。尽管还存在着诸多不明确之处,但到目前为止,至少在邦联已经探明的宇宙空间中,这套理论都还没有受到任何挑战。
“在建造这座信息库之前,那个种族已经意识到不可抗力的灾难即将降临,他们的文明将会遭到重创——因此,他们决定将文明的火种妥善保存起来,”洛佩斯继续说道,“他们挖空了这颗行星的一颗岩石卫星,将它改造成了奥林匹斯,藏匿在这颗气态巨星的浓密云层之下,然后又为它创造出了一批冷酷无情的守卫者——那些游荡在这颗行星表面的、拥有自我意识、对一切外来者都抱有强烈敌意的气旋。但他们却未曾想到,恰恰是这些无比忠诚的守卫者为我提供了发现这里的线索!”
尽管面色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像蜡一样苍白,但洛佩斯仍然露出了骄傲的笑容——在他短暂的一生中,这或许是最令他感到自豪的成就了。重伤的他继续竭力陈述:“在过去,人们习惯于将这颗行星上的气旋视为一群只有最起码的智力与意识的野兽,一群狡猾而冷酷无情的破坏者。但我的研究表明,这种看法并不准确:虽然大多数在近几万甚至几千年分裂产生的‘新’气旋的确不太‘聪明’,但那些最古老的——它们很可能直接出于这个种族的创造者之手——却像我们一样有情感、有交流的需求。我花了近一年时间窃听它们的‘谈话’,最后终于通过那些语焉不详的传说确定了奥林匹斯——也就是它们所谓的‘圣地’——的具体位置,并且亲自发现了它!”
“那你为什么不把发现告诉其他人?”苏珊娜问道。
“你忘了吗,准尉?按照邦联科学院的规定,任何与古代地外文明有关的发现都应该在第一时间上报地外文明研究委员会,在此之前则必须保密,以免遗迹失窃或者遭到破坏。”梅斯蒂索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但是,在我交出第一份详细报告之后,科学院却一直没有答复,随后的几份报告也全都石沉大海。这显然不对劲儿!没错,也许科学院里办事的混蛋们都是些该死的官僚,但就算是最无可救药的官僚也不会对他们花了一千多亿信用点,并且找了整整十年的东西无动于衷!我原以为是通信出了问题,但那几天基地里的其他通信都没有受到任何干扰,而这意味着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一种可能——”
“没错,是我截留了那些报告。”还没等洛佩斯继续说下去,吕锡安就承认道,“在基地,只有我才有秘密检查和拦截通信的权限。”
“没……咳咳……没错……”由于过度激动,洛佩斯又一次痛苦地咳嗽起来,“准尉,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看清楚了,到底谁才打算把这里据……咳咳……为己有!在最初提交报告的努力失败之后,我又使用其他人的账户向科学院发出了同样的报告,结果还是毫无用处——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隐瞒真相的准备!”他用一只沾满血迹、不断颤抖的手指着吕锡安,“我不敢向任何人透露这一点,因为我不知道基地的人有多少和他沆瀣一气,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对奥林匹斯生出了觊觎之心。但我更不能选择袖……袖手旁观。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在十二个月的轮换期结束前设法除掉我这个知情者。
“无奈之下,我只能采取权……权宜之计:利用过去几年里分析出的语言代码,我成功地将镍星基地的位置透露给了奥林匹斯的守卫者们,并诱使它们对这里发动了进攻。当然,这种攻击远不足以摧毁基地,但我事先篡改了基地的损害评估程序,让它做出了过度夸大的损害评估报告,迫使其他人决定立即放弃基地——而在这之后,系统会将我撰写的关于奥林匹斯的详细报告以加密文件的形式发给基地的每一个人,一旦我们返回任何一颗邦联下辖的行星,这些文件就会经由你们的个人终端发送给邦联科学院!”他叹了口气,“我原以为这是个完美的计划,我原以为他绝不可能在十几个小时内阻止这一切。但我错了——为了独吞这里的财富,几十条人命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我不否认这些指控,”吕锡安语气平静地答道,“只有一点除外:我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贪婪——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荒谬!”洛佩斯大喊。
“荒谬?”老人用仅存的一只手支撑着身下看不见的“地板”,艰难地坐了起来,“你说荒谬?米格尔,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职责是什么吗?没错,我们确实曾经发过誓,要尽一切努力为科学的进步做贡献。但我们的首要使命是帮助人类文明规避风险——尤其是那些披着诱人的伪装,但却可能让我们遭受灭顶之灾的致命陷阱!”
“灭顶之灾?”苏珊娜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可这里只有——”
“没错,这里只有海量的知识,以及搜索与使用这些知识的方法——我必须承认,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笔财富。”吕锡安神色凝重地遥望着四周的星海,用诵经般低沉的声音缓慢地说,“但它同样也可以成为致命的毒药。”
“危言耸听!”洛佩斯愤怒地啐了一口带有血丝的唾沫。
“是吗?”吕锡安问道,“你会把一支打开保险的爆能步枪交到一个三岁孩子的手上,然后告诉他该怎么扣下扳机吗?当然不会!他随时都有可能为了一颗泡泡糖就轰掉自己朋友的脑袋,或者把逼着他睡觉的母亲射个对穿!在旧纪元里,整个人类文明曾经在链式反应原理发现后的一个多世纪中一直处于自我毁灭的边缘,仅仅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个体仍然保留着十九世纪的思维方式,而储存在这里的知识领先我们现有水平的程度比区区一个世纪要大得多——只要我们成功地运用了其中的哪怕百分之一,交给八百亿个三岁孩子的,就不只是一支步枪,而是不需密码就能随时使用的核按钮!”
“但孩子总……总会长大的,”洛佩斯说道,“知识可以推动文明的发展——”
“但知识并不等于智慧!”他的前上司打断道,“你可以告诉一群石器时代的食人族怎么冶炼金属、制造工具,旧纪元的盎格鲁-撒克逊殖民者在非洲和澳大利亚就是这么做的,但这并不会立即让他们成为文明人——你只会让他们从拿着石斧的食人族变成拿着铁斧、杀人效率更高的食人族!你们难道真的相信,那些花费巨资赞助我们研究工作的大企业会妥善地使用这些知识?或者邦联政府能够在如此诱人的财富面前做出真正理智的决定?不,他们根本做不到,就像鱼缸里的金鱼永远无法拒绝鱼饵一样!只需要一次利令智昏的错误决策,整个人类文明就会万劫不复!”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那样……”
“没错,确实有那么一些人——那些最睿智的科学家、哲学家和思想家——有可能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笔危险的财富,但别忘了,邦联可不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只要认真分析邦联的行政与立法机关在过去的决策模式,我们就不难发现,他们在奥林匹斯问题上做出错误决策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吕锡安叹了口气,“我的祖先有一句老话:三人不能守密,二人谋事一人当殉。我并不希望伤害任何人,但不幸的是,事关人类文明的生死存亡,我没有别的选择。”
“也许你是……是对的……”在沉默良久之后,洛佩斯艰难地开口道,“也许不是,但这些都不重要。现在,决定一切的不是你,也不……不是我。”他将视线转向苏珊娜,“准尉,现在只有一……一个人能够决定奥林匹斯的归属。”
“我知道。”苏珊娜紧张地绞着手指,“我知道。”
“所以你必须相信我!”吕锡安说道,“没错,我对你撒了谎。但我对奥林匹斯的评估是绝对正确的——它最好的归宿就是继续在这里待上一万年!相信我,人类有能力自己闯出一条路来,我们不需要这些危险的馈赠——”
“我相信你,”苏珊娜迟疑地说道,“我当然相信你。但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作为太空军的人,我有义务向上级如实报告我在任务中的一切所见所闻。很抱歉,教授。”
在他的一生中,洛佩斯最后一次露出了笑容——这是一个无力却满意的微笑。接着,那双黑色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来。
“我们走吧,”苏珊娜朝吕锡安伸出一只手,“这里的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我看没有。”老人说道,“你可以坚持你的职责,准尉,但我也有我的责任,”他用烧焦的右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颗“星星”,“请把我带到那个信息节点上去。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我采取某种折中方案吧?”
8
它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尽管没有任何可以感知光线的视觉器官,也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听觉、嗅觉或者触觉,但它仍然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那颗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岩石卫星的踪迹:在气态巨星表面一片嘈杂的背景辐射之中,这颗岩石圆球就像一个袖珍黑洞,贪婪地吸收着它能够触及的一切能量,无论它们的载体是无线电、微波、可见光,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它知道,这些零散的能量将在短暂的转化过程之后变成这颗人造天体能源的一部分,从而为推动它继续加速,并最终摆脱行星引力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
与那些更多地依靠本能行事的晚辈不同,它很清楚自己从何而来,也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作为它们的造物主在这颗行星上留下的第一批作品之一,它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与造物主最宝贵的财产——那座承载着文明精华的圣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长达百万年的光阴中,它日复一日地在整颗行星的表面巡逻,耐心地守护着这个秘密,用一场又一场“意外”将那些误入此地的入侵者埋葬在层层彤云下的液氢海洋之中。
但这次却是个例外。
作为所有守卫者中最年长、最睿智的一个,它在数百公里之外就已经发现了那架正在飞离大气层顶端的穿梭机——在过去,仅仅是发现这样的一架飞行器就足以唤起它最强烈的攻击欲望,但现在,它所感到的却只有……茫然。它曾经是一名忠心耿耿的卫士、一位无比虔诚的仆人,但它所守卫、所侍奉的东西却在不久之前不复存在了。通过与造物主遗产之间的联系,它可以感同身受地了解到在那里发生的一切:五个制造了这种飞行器的生物——都是这个宇宙中最常见、数量最多的中等体型的碳基生命体——在不久之前进入了圣地,其中的三个死于某些因为它无法理解的原因而发生的相互攻击中,另一个则留了下来。但出乎它意料之外的是,这个选择留下的个体竟然成功地启动了造物主设置的最后防御措施:随着这道措施被激活,圣地将会在几百个时间单位内离开原有的藏身之地,进入这个恒星系中唯一的一颗主序星内部。在那之后,除了造物主自己,将再无人能够触及这座伟大的宝库。
当然也包括造物主的子孙们。在“目送”着圣地消失在黑暗的星际空间中的同时,它哀伤地想。在离去之际,造物主曾向它透露过他们处心积虑创建这一切的真正目的:为熬过某场必将到来的大劫难的后代,保存文明复兴的火种。但时至今日,造物主所预言的劫难早已过去,但它却从未见到它所等待的那些人——他们是被那场劫难消灭了吗?抑或是已经放弃了返回这里的努力?它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在一阵愤怒的呼啸中,它带着无数疑问离开了这里。这些问题已经困扰了它千万年之久,而在今天之后,直到它望不到边的寿命最终走到尽头之前,它仍然会为此继续困扰下去。
它只知道,它的职责于焉终结。
“这里是镍星基地穿梭机Ns-06‘好奇号’,我是一级飞行准尉苏珊娜·塞尔。我已离开行星洛希极限。穿梭机状态良好,补给品储备充足,机上人员只有我本人,暂无生命危险。”苏珊娜清了清喉咙,又补充了一句,“没有发现其他幸存者。”
“收到,塞尔准尉,我们正在确定你的位置。”远在半个秒差距之外的救援船船长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对他而言,这仅仅是又一次寻常的救援任务,就像他平时执行的所有同类任务一样毫无特别之处。“请尽可能不要离开现在的位置,我们将在十八个标准时后赶到。还有别的情况要报告吗?”
苏珊娜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片刻后回答道:“不,没有了。我会直接向邦联科学院提交报告,通信完毕。”
虽然“好奇号”的座舱风挡拥有自动屏蔽过量光辐射的功能,但当苏珊娜从控制面板上重新抬起目光时,她的视网膜仍然被涌入瞳孔的强光刺得一阵发痒。尽管隔着两个半天文单位的距离,但MG77581A3绕转的那颗A3型主序星的亮白色光辉母亲仍然占据了她的大半个视野。在一片炫目的光华中,奥林匹斯化成的细小黑点正渐渐沉入恒星稀薄而炽热的光球层中,看上去就像是坠入一桶铁水中的一粒微尘。苏珊娜知道,她的三位同事就长眠于这粒尘埃之中——他们都是忠于职守的好人,但却极其讽刺地死于彼此之手。而她的另一位同事与合作伙伴现在很可能仍然活着。按照吕锡安的说法,即便是炽热的恒星,也奈何不了保护着奥林匹斯的古老技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活着进入恒星核心的人,并在那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折中方案”,吕锡安教授用这个词来描述他的决定——而他之所以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职责。苏珊娜很清楚,即便在厚达数万公里的炽热恒星物质庇护下,奥林匹斯落入人类之手仍然只是时间问题:不是现在,大概也不是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但终有一日,会有人找出克服障碍的办法,到那时,奥林匹斯的秘密仍将会毫无保留呈现在每个有意于利用它的人面前。她只能祈祷,届时的人类已经足够成熟,足以甄别出隐藏在这座宝藏中的危险。
“那就这样吧……”苏珊娜叹了口气,抱起放在一旁的折叠式睡袋离开了驾驶舱。在成为全邦联所有媒体聚光灯下的宠儿之前,她还有十八个小时不受打扰——这或许是她这辈子里最后的一段清闲时光了。
“该死的,我算是受够了……”她嘟哝着钻进了睡袋。
两秒钟后,穿梭机的电脑发现驾驶舱里已经空无一人,于是它忠实地执行自己的职责,放下风挡后的遮光板,然后把舱内的灯光关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