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尊敬的委员:
我相信,在收到这封邮件之前,诸位已经对我的案件——我注意到,邦联广播网和其他类似的媒体本着他们一以贯之的“客里空”式优良作风,已经擅自替我起了“新塔斯马尼亚的屠夫”这么个绰号——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按照那份在第一次开庭时宣读的起诉书上的说法,我之所以面临超过半个世纪的刑期,完全是因为我在那颗被命名为“新塔斯马尼亚”的行星上犯下的“具有强烈主观故意的种族灭绝行为”,而且就我所知,起诉书中的叙述是真实的。
但我不认为我有罪。
没错,我承认以下事实的真实性:首先,我曾经是“维图斯·白令”勘探队中的医官兼生物学家,我们所在的那支特许勘探队——人们现在管这种行当叫“赏金使节”了——确实出于获取邦联政府的奖金的目的,而进行了一次前往旧邦联边缘殖民区的勘探航行。我们也确实抵达了一颗在第一邦联时代被命名为“新塔斯马尼亚”且仍有人类居住的类地行星,我和同事们——愿他们的灵魂安息——的确曾经登上过这颗行星表面,并与当地人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与交流。噢,当然,我并不否认,我们和当地人的交流远远谈不上愉快。最后,我也承认以下描述的真实性:在离开新塔斯马尼亚的地表后,我确实在“维图斯·白令号”的自动化生化实验室里做了些事情,而这些事情所导致的结果就是——当我在一百二十一个标准年后醒来时,新塔斯马尼亚星上已经少了一个种族……
是的,我承认以上情况的真实性——控方在过去三个星期中每次开庭时,都会翻来覆去地让我把这些活见鬼的事实承认上至少一遍,这已经让我彻底反胃了。但我必须说明,以上事实远远无法说明我犯有任何形式的种族灭绝罪、种族歧视罪和仇恨罪——除非诸位愿意对你们信仰的神灵真诚地发誓,声称你们打心眼里相信歧视与仇恨竟然能促使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渣去拯救几十万人的性命!
我是在新历102年1月22日——也就是足足一百二十一年零十个半月之前——头一次看到新塔斯马尼亚的0
就我所知,全邦联境内也只有不到五十万个自然人出生在那一天之前。当时,第二邦联才刚刚摆脱旧邦联瓦解后漫长的衰败与动荡所留下的阴影,并开始将触角伸出由欢乐谷星、新地球、伊加利亚与新亚特兰蒂斯所组成的核心世界,追寻着旧日荣光的足迹,再次走向银河。
在我出发前两年零一个月十九天,邦联议会刚刚颁布了《特许勘探法案》,允许具备条件的私人组织领取邦联外交部的授权证书,自行勘探和搜寻那些在大崩溃中遭到孤立的古代殖民区,并劝说它们重新加入邦联。“维图斯·白令号”的船主奥博洛莫夫先生正是第一批申请证书的人之一。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是取得注册资格的第八或者第九支特许勘探队,而我也是这支队伍的创始人之一。
在那段草创的年月里,第一批赏金使节通常都会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在旧邦联文献和导航图中明确标明了的古代殖民区上——一方面是因为那时的孤立殖民区远比现在要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规避风险。不过,奥博洛莫夫却和其他同行有那么点儿……不同。在多如牛毛的旧邦联殖民区中,他挑中了新塔斯马尼亚,一个偏远、默默无闻的海洋行星。
“万事开头难,伙计们。”奥博洛莫夫在解释自己的决定时说道,“我们的人员和实力都很有限,所以我认为一开始就去和那些可能还拥有一支近太空防御舰队的孤立殖民区打交道是……不太妥当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并没有说出来:从我们手头那点儿少得可怜的旧邦联材料推测,新塔斯马尼亚很可能已经像成百上千个缺乏工农业基础的单一经济殖民区一样,变成了无人区。而按照合约,一旦发现的行星被确定为无人行星,拥有优先发现权的勘探者就可以永久性地从当地的土地溢价中分红,而且……
呃,好吧,我有些离题了,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
……总而言之,在前往我们的目的地之前,奥博洛莫夫犯了一个——不,应该是两个——巨大的错误!首先,新塔斯马尼亚仍然有人居住;第二,造访那些退化到只能用木棍和石头打仗的孤立殖民区其实也并不比造访有能力建造一支近太空防御舰队的星球安全到哪里去。没错,这一明智的认识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为赏金使节这个行当中的常识。但不幸的是,在我们那个年代,现在所谓的“很久以前”还是遥远的未来呢……更何况,我们那时一心巴望着能找到一颗风光秀丽、价值可观但却空无一人的星球,压根儿就没有把某些不愉快的可能性放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清单中。
当然,我们当时抱着这种想法确实也有几分道理:从某个角度上讲,新塔斯马尼亚星几乎可以说是古地球的完美翻版——它有着基本与古地球相等的重力、大气密度、大气成分、生物圈构成,还有着一颗直径介于谷神星与月球之间的卫星,甚至连它绕转的恒星类型也都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这颗行星内部的放射性重元素储量早已在漫长的衰变中消耗殆尽,失去能源的软流圈也凝固已久。没有了板块漂移带来的造山运动,这颗行星的表面不可避免地在持续数亿年的风化过程中被逐渐磨平、抛光,最后变成一颗彻头彻尾的海洋行星,只有成千上万的岛屿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其表面。除了早已失去开采价值的石油,这颗美丽的行星上没有值得一提的矿产,也缺乏可供开垦的土地。在第一邦联时代,它的支柱产业是旅游业——众所周知,在大崩溃降临后,大多数纯粹的旅游业行星上的居民要么趁着还能走的时候逃到了那些可以自给自足的星球,要么就在漫长的孤立中因为缺乏生产能力、人口基数不足而逐渐走向了灭亡。
但新塔斯马尼亚却是个例外。
没错,就像那些见鬼的媒体已经在他们对本案的报道中无数次重复过的那样,当我们抵达新塔斯马尼亚时,这颗行星上超过十分之一的岛屿已经被早期殖民者的后裔占据了。他们就像古地球的波利尼西亚人一样,驾着巨大的双体独木舟离开最初定居的几座大岛(包括那座外形和面积都与古地球的塔斯马尼亚岛相仿的大岛,这颗行星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沿着一条又一条岛链——它们曾是这颗行星上的山脉——不断地扩张。他们在稀薄的风化土壤中种植芋头,用磨碎的海鱼和一种类似西米的植物淀粉喂养猪群,用火山岩打磨成的斧头砍伐丛林。
“这应该不会是个困难的活儿。”当仿生侦察无人机将图像传回“维图斯·白令号”后,奥博洛莫夫虽然像其他人一样懊恼,但他还是拍着胸口向大伙儿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些人不过是群蛮子而已。”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夸张的毛利战舞动作,“一群蛮子!伙计们,我敢说,只要我们的穿梭机一落地,那些蠢蛋儿就会把我们当神仙膜拜的。下个月的这时候,咱们伟大而光荣的邦联就会多出一个新成员,而我们也就能到外交部领取奖金了。你们说,对吧?”
不幸的是,这是他,也是我们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
在抵达新塔斯马尼亚轨道的第二天,“维图斯·白令号”勘探队的全体人员——总共一打人,除了奥博洛莫夫之外,所有人都是来自古地球东亚的移民后裔——就乘着那架摇摇晃晃、破破烂烂的老式穿梭机降到了这颗行星的表面,落在一座相当于古地球萨摩亚岛大小的岛屿上。喏,我知道现在的赏金使节可不会这么做了:成百上千次教训已经把“谨慎”这个词牢牢地烙在了他们大脑皮层最深的犄角旮旯里。在踏上一颗行星之前,他们会让高薪聘请的社会学家、生物学家和人类学家花上几百个小时进行全方位的研究和观察,然后再进行专门的风险评估。但在那时候,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做这些。
老奥博洛莫夫倒是有点儿经验,在衣兜里揣了一把袖珍型爆能枪以防万一,但当那些围在穿梭机旁、用赭石粉和鲜花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当地女人朝着他露出微笑时,这老家伙多半就已经把口袋里藏着枪的事儿忘到银心大黑洞的视界里去了。
一开始,一切似乎都与奥博洛莫夫的猜测没什么两样:本地人确实是一群货真价实的蛮子。他们居住在用一种本地产的大型蕨类植物的茎秆搭成的维京式长屋里,浑身用靛青色染料画着稀奇古怪的图案,最先进的科技产品无非是一种用天然橡胶烤制而成、隔着一张网用两只硕大的木头拍子打来打去的小球。当我们试探性地用第一邦联时代的旧标准语向当地人问起关于工业、星际旅行和计算机之类的问题时,得到的只是一连串摇头和几段荒诞不经的故事——当然,那些比较文化学家倒是有可能把这些故事视若珍宝。
虽然本地人的生活条件并不怎么令人羡慕,但我们遇到的大多数人仍然显得健壮而美丽,而且留着一头蜷曲的淡棕色短发,看上去活脱脱就是十八世纪启蒙哲学家笔下“高贵的野蛮人”的翻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些人的舌头顶端长着两块分叉的肉芽,看上去活像是蛇或者蜥蜴的信子……不过,在那些长期与世隔绝的边缘行星殖民地,这样的微小变异相当常见,完全不足为怪。
我注意到,在看到我们的黑色头发时,一些人的眼睛里露出了混合着惧怕与恼怒的神色。不幸的是,尽管注意到了这些异常,但我们仅仅将其当成了与陌生人首次接触时的惊讶,并没有太过留意——当然,这也是因为岛民们的首领随即宣布,他将会为我们这些“尊贵的客人”准备一次永生难忘的欢迎宴会。
在那场让我终生难忘的宴席上,勘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至少得到了半打年轻女孩儿的服侍,一桶又一桶的木薯啤酒被送进了村里的公共长屋,然后和本地产的芋头饼一块儿进了我们的肚子。这座岛上的重要人物轮流捧着用雪花石雕成的大酒杯走到我的同事面前,献上大段大段的夸赞与吹捧,作为我们的佐酒佳肴。
没过多久,我的同伴们就已经一个个醉得不省人事,活像是一群吸饱了花蜜、再也挪不动六条细腿儿的蚜虫。
接着,宴会的主人们亮出了斧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血腥而残酷,我的那些神志不清的同伴甚至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锋利的燧石斧刃切断了气管、砍穿了脊椎……
由于酒精的作用,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我在那时到底做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尝试着逃回穿梭机,而且成功了——尽管带上了一身的伤口。
值得庆幸的是,我曾经参加过穿梭机的驾驶培训课程,这使得我至少能返回“维图斯·白令号”,并在医务室里处理好伤口。但是,我既不知道该如何驾驶飞船,也从未学过任何与超空间通信有关的课程。船上的那台大功率无线电倒是能用,但它发出的信号即便能传到最近的殖民地,也是一个世纪之后的事了。我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我事实上只有一个选择:发出求救信号,启动船上的冬眠箱,然后祈祷为这玩意儿提供能源的反应堆能够支撑到救援人员抵达的那一天。
但我并没有这么做——至少,我没有立刻这么做。
一个星期后,我驾驶着穿梭机又一次来到了发生血案的岛屿上空。但这一回,透过高分辨率摄像机镜头传来的图像,我看到的只是一片冒烟的废墟。哦,不,除了废墟之外,岛上还有别的东西:几艘有着半月形细长风帆的双体船停靠在被海浪与风切削得支离破碎的岩石海岸边,一大群拿着战棍、斧头和燧石尖短矛的人用房屋的残骸为自己燃起了营火,这些人的体格和面貌特征看上去都和岛上的居民颇为类似,唯一能将他们区分开来的是那一头黑色的直长发。村里的女人和小孩被像牲口一样赶上了入侵者的船只,而男人……我没看到任何一个有着蜷曲棕发的成年男子,但在篝火上熏烤着的几大块肉的形状却让我的胃仿佛被榔头击中般猛地收缩了起来!
遗憾的是,我在匆忙中没能留下相关的影像资料,否则那些整天在拘留中心外举着高音喇叭痛斥我这个“屠夫”的种族多元主义者,倒是有机会开开眼界了。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类似的情况又发生了三次——四座岛屿遭到了野蛮的入侵,所有成年男性都变成了熏肉,女性和小孩则被掳走,而入侵者全都来自那几座位于新塔斯马尼亚赤道上的大岛。
在整整一年之后,我才弄清楚了这种残暴行为的动机。
我相信,诸位应该已经通过新闻报道了解一部分我接下来要陈述的事实,但不幸的是,媒体对事实中的另一部分却采取了令人遗憾的忽略态度——哪怕我在庭审时三番五次地强调过它们。
众所周知,新塔斯马尼亚的移民大多来自旧地球的东南亚,但在陷入孤立状态后,由于地理环境所造成的隔离,这些拥有相同祖先的人却分化成了两个种族——看上去相差无几。但是因为一次偶然的基因变异,一小部分较早从主岛迁离的移民拥有了蜷曲的淡棕色头发和分叉的舌尖,而在他们那些“正常”的亲戚眼里,这些特征却是巫术与邪恶黑魔法的象征。因此,一旦遇上这样的“怪人”,他们都必定除之而后快。
为了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身体差异就大开杀戒,这听上去很荒谬,对不对?但说到底,这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当人们意识到自己生活的社会有多么混乱黑暗、愚蠢可笑、虚伪无耻时,相对于自我反省,找出一个“亡我之心不死”的替罪羊,显然是更诱人的解决之道。既然我们的祖先可以让外邦人、异教徒、女巫、某些传说中的神秘组织为他们的不幸和愚蠢负责,那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对这一小群复归蒙昧的人把摧毁渔船的风暴、发霉的芋头和猪线虫病归咎于长着棕色鬈发和叉状舌头的“巫师”而感到惊讶呢?
没错,我从未憎恨过那些谋杀了我的同伴、又让我陷入这种困境的人。既然对他们而言,黑色的头发就意味着危险与死亡,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无非也只是自卫而已。但是,我不认为我有权将正在新塔斯马尼亚发生的事情抛诸脑后,然后安然进入无梦的长眠——没错,从法律的角度上讲,我对新塔斯马尼亚的居民并没有任何义务或者责任,也从不指望靠着见义勇为赚取任何表彰或者奖赏。但我就是无法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我知道,我必须做点儿什么。
于是我就去做了。
我是在新历113年11月2日进入冬眠箱的。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在四十年后,新塔斯马尼亚上无意义的仇杀就彻底停止了。尽管居住在主岛上的人们仍然继续通过扩张与移民纾缓持续增长的人口压力,而他们在扩张过程中也没少和当地居民发生过冲突,但原先那种大规模的屠杀活动却再也没发生过。最后,当曾经的惨剧已经在当地人的记忆中淡化成几段伤感的传说时,一支邦联救援队终于找到了我那艘漂浮在新塔斯马尼亚同步轨道上的破飞船。救援队打开了我的冬眠箱,然后向我出示了逮捕令,上头写着的罪名是“种族灭绝”。
种族灭绝……哈!从某种意义上讲,这该死的罪名用在我身上倒是一点儿不差——在进入冬眠箱前的三个月里,我利用“维图斯·白令号”上的生物实验室对一种当地的腺病毒进行了一点儿小小的改造,然后用那架老穿梭机把它播撒到了整个行星表面。经过改造后,这些小东西能够感染本地人的生殖系统,并在卵子受精时迅速感染未分蘖的胚胎。对大多数人——也就是那些未曾发生变异、仍然拥有正常的舌头与一头黑发的本地人——而言,这种感染基本上不会对胎儿造成任何影响,但如果被感染的是他们那些有着浅棕色鬈发与叉状舌头的亲戚,病毒就会在胚胎分蘖时阻止某几个特定基因组的复制,但不会影响到胎儿的正常成长。
简单、有效,几乎没有副作用,正是我最喜欢的方式。
几个与众不同的特定基因组,一小撮微不足道的核酸。要制造出一个种族,你需要的不过是这么一丁点儿东西——当然,这也意味着,一旦你把它们拿掉,那么你同时也就拿掉了它们所代表的种族。按照《邦联反种族歧视与种族灭绝法》,我确实亲手消灭了一个种族——但却让这个种族的每一个个体都活了下来。我制止了上百次可能发生的仇杀与战争,让几十万人能够活到自然死亡的时刻。没错,或许我的行为对种族多元化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好吧,或许这种损失确实是不可挽回的,但我当时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噢,对了。按照我的律师的说法,我那时倒也不是没有选择:我大可以对发生在新塔斯马尼亚的一切视若无睹,直接钻进冬眠箱去睡我的大觉。这期间也许会有几十万人丧命,但我不必负任何法律责任,也不会有所谓的种族灭绝发生。当人们找到我时,那颗行星上仍然会有两个种族;而作为代价,几十万人会毫无意义地送掉性命。然而邦联司法部不会追究这一切——毕竟,处于蒙昧状态下的人没必要像文明人一样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他们显然也不会刻意去破坏什么种族多元主义原则。至于那些牺牲者是否乐意为了他们种族的存续而献身,又有谁会在乎呢?至少,那些给我寄侮辱邮件的人大概是不在乎的,而一连半个月用“种族灭绝”的加粗字体装点头版的媒体多半也不会在乎。
说了这么多,我只希望你们给我一个答案:尊敬的委员们,请告诉我,假如诸位处在我当时的情况下,又会作何选择呢?数十万个作为个体的人和一个种族,你们会将决定性的砝码放在天平的哪一边?
请你们告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