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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耀》全文__作者:陈梓钧

发布时间:2023-07-12 11:5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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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八亿公里外

事故发生后八小时,北京

这是一个寻常的早晨。

在朝阳中学的高三楼里,响起了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

这是祁风扬担任物理老师的第八个年头。一如既往,他没有带任何讲义,也没有做任何课件,看似有些木然地站在讲台上,望着台下睡倒一片的学生,等待上课铃声把他们叫起来。

“上课。”

“起立!”

“老师好!”

“同学们好。”祁风扬说,“请坐。这节课是复习课,我们来回顾一下万有引力定律,然后完成相关习题。”

讲台下,大家不情愿地翻开讲义,哈欠声在教室里蔓延。

见到大家的疲态,祁风扬又说:“唔,看来大家都觉得这很无聊。干脆先来提提神吧……今天是9月20号,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日子?”

听到这里,才有几个学生抬起头来。

“今天是‘波塞冬号’飞船抵达木星的日子。”祁风扬伸出双手比画着,“它是人类迄今制造的体积最大、航行最远、速度最快的载人飞船,将在木卫二上着陆,探测这颗冰卫星的地下海洋。这是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航天任务。今天凌晨,‘波塞冬号’飞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好,问题来了:有人知道它从地球飞抵木星要多久时间吗?”

一片沉默,刚才抬起来的几个脑袋又耷拉下去了。

“没人知道吗?这是考点啊!开普勒第三定律,已知轨道半长轴,求航行周期。地球距离太阳一点五亿公里,周期一年。半长轴之比的三次方再开根号,可以算出来‘波塞冬号’航行时间大概在十到十一年之间。”

“可是,新闻里说它只用了一年……”一个学生提出疑问。

“很好!你的直觉很敏锐!”祁风扬高兴地朝他点了点头,“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它的轨道不是……不是……”

“不是圆锥曲线。”祁风扬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嘎嘎地画起来,“嗯,当然,大家之前做过的都是这样的题——从半径为a1的圆轨道变轨到半径为a2的圆轨道,中间用一个椭圆轨道连接,所有轨道都是圆锥曲线。在航天中,这叫作‘霍曼转移轨道’,是瞬时推进力作用下的最节省能量的轨迹,也是仅有的能靠高中知识求解的轨迹……

“然而,‘波塞冬号’不采用这样的轨道。它于2049年发射,首先加速逃离地球,然后绕太阳运行五圈,依次被火星和金星的引力弹弓加速;在第五圈结束的时候,也就是去年8月15号,它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与地球擦肩而过,这时宇航员才发射升空,与之对接……所以,他们在太空中的航程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是不是?”

祁风扬满心期待地望着台下,但依旧只看到一片趴在课桌上的脑袋。

“算了……我们还是继续讲题吧。”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拿板擦擦掉了黑板上错综复杂的轨迹,开始抄写讲义上的习题。然而这些习题完全勾起不起他的兴致,让他来求解它们,就好像用宝剑来削土豆皮。

唉,想当年……

打住,打住,哪来这么多的“想当年”!

祁风扬苦笑一下,现在的自己早该知足了——作为中学物理老师,月收入超过一万元,加上周末的补课费,以及带高三班、竞赛班和集训队教练的津贴,每月有将近两万五千元的税后收入。他现在不仅买了房子,还可以匀出钱给父亲治病了。比起当年在647基地的苦日子,难道不该知足了吗?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抓起手机,看到那是个陌生的号码,于是挂了它,继续讲课。

但几秒后,手机又响了,仍然是同样的号码。他想了一下,给学生布置了一道习题,然后走出教室,拨了回去。

“喂,请问您是……”

“我是霍长浩。你没忘了我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啊!”祁风扬大吃一惊,半晌才回答道,“当然没有。呵呵,居然有幸接到首富的电话,这可真是惊喜啊……”

“没时间扯淡了。你在哪儿呢?”

“在学校上课。怎么了?”

“抱歉。你能不能给学校请个假?就请三天,然后走到学校门口,有辆车在那里等你……我有个急事想求你帮忙。”

“帮忙?你居然还有脸找我帮忙?”祁风扬大感诧异。

“没办法,除了你,我别无选择。”霍长浩说,“你知道‘波塞冬号’吧?”

“当然。怎么了?”

“今天凌晨,它在木星失事了。”

八小时前。

在木星的云海之下,一场电磁暴正在酝酿着。

对于木星而言,这样的电磁暴很常见。这个宇宙巨怪有着太阳系中最强大、最动荡的磁场,不断辐射出电磁波。从射电波段看,木星是夜空中最亮的光源,不停闪烁着,好像黑夜里的一盏接触不良的电灯。这种无规律的辐射一直以来都困扰着天文学界。许多理论模型被不断提出来,但还没有一个能进行准确预报。

这一次的电磁暴也是如此。那时,无论是人眼还是各种波段的仪器,都只能看到木星的云层在一如既往地翻滚,却看不见那红褐色面纱之下的剧变。

那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世界。

木星大气层厚一千千米,含有氢气、氨气、甲烷和水蒸气,也有少量的硫化物。赤红、褐色和青白的云纹一刻不息地奔涌着,形成紊乱而斑斓的条带;“大红斑”旋涡在其中潜游着,仿佛混沌之海中的巨鲸,又像一头蛰伏着的猛虎的眼睛。在它之下,是一片浩瀚无际的液氢的“海洋”。这片海洋是无界的,没有波涛汹涌的海面,氢气从气态渐渐变厚、变重、变黏稠,最终变成液体。三十多年前,美国宇航局的“伽利略号”在这里投下了一颗盾形探测器,深入到木星云底一百五十千米的位置,在那里,压力达到十倍大气压,结果探测器被压成了碎片。

人类已知世界的疆域,到此为止。

再往下,就只有靠想象了。随着深度增加,压力继续升高,液氢变得越来越致密,氢原子的间距被挤压得越来越小。理论表明,在“海平面”下三万千米处,由于超高的压力,氢分子间距将与电子云的直径相当。此时,液氢会突然转变成一种能导电的凝胶态物质,被称为亚稳态金属氢(MSMH)。这种物质存在于木星内核和星幔之间,厚度不均匀,可能在数千千米到一万千米不等。由于缓慢自转,其中的环形电流是木星磁场的主要来源。

很遗憾,这个原理是在事故后才被证实的。

当然,即便早已发现,工程师们也很难预测到这场事故。早在“波塞冬号”启程之前,由于木星内核的某种喷发作用,一股凝胶态金属氢正从木星内核被缓慢上抛。这是很壮丽的图景——在暗无天日的木星核的表面上,一万千米厚的凝胶金属氢“海洋”在透明的液氢“海洋”之下缓缓涌动着,金属氢中运行着电流,幽幽蓝光照亮了一小片海面,也照亮了海面上落下的亘古不息的氦雨。“海面”上偶尔会溅起一个个硕大而柔软的暗蓝色液滴,缓缓上升,好像潜游的水母。那是亚稳态金属氢的抛射物,宛如暴雨中池塘里溅起的水花,只不过每个“水花”都有亚洲那么大……由于木星内部物质极为稠密,物质运动很缓慢,这个上抛-下落的过程或许已持续了上百年,和著名的“大红斑”风暴一样长寿。有可能早在“波塞冬号”的宇航员们刚出生的时候,甚至早在法国大革命的时候,灾难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金属氢只能在极大压强下存在。但有趣的是,凝胶态的金属氢具有亚稳态的特征——也就是说,当金属氢形成后,如果再缓慢降低外压,即便降低到临界压强以下,金属氢凝胶仍可以继续保持原状,但它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仿佛一只放在马鞍上的小球,稍加扰动,它就会从亚稳态跌落,转变为普通的液态。在转变时,它将从导体变为绝缘体,电导率将在极短时间内变化十几个数量级,急剧压缩磁通量,将储存的电磁能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

换句话说,这是一颗巨型“电磁脉冲炸弹”!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有一颗这样的史无前例的大“炸弹”形成了。它的体积相当于好几个地球,包含着数百年积累的电磁能。在上升过程中,它周围的压力慢慢减小,降低到临界压力以下后,它便处于随时可能崩溃的状态,好像是一个踮脚站立在高跷之上的杂技演员,又像是一块被推上了山顶的巨石。一天、两天,它尚能维持不倒,但时间久了,一点点风吹草动之下,它终有撑不住的时刻。

这个时刻,便是八小时二十二分前。

在那时,“波塞冬号”飞船恰好飞抵木星轨道。

只一点点微弱的扰动,迅速产生了雪崩般的效果。一道夺目的闪电从木星核中迸发出来——亚稳态的金属氢突然溃灭,超过十的二十四次方焦耳的电磁能被瞬间释放,大部分转化为热能,剩下的一小部分作为电磁脉冲发射出去。巨量的液氢被这道闪电汽化,变成一团不规则的高温高压的气泡,足有好几个地球大小。它在几毫秒内急剧膨胀了数千千米,然后又在几毫秒内向心坍缩、崩解、破碎,第二次释放能量。电磁脉冲以光速向外扩散,零点三秒时扰乱了木星的磁层,又过了零点五秒,击中了“波塞冬号”飞船。

磁暴对太空飞船的破坏是灾难性的。首先被摧毁的是电子设备。具有四路冗余的控制导航计算机全被烧毁,飞船彻底进入休克状态;高增益天线被毁,与地球的通信由此中断。但最致命的损伤来自VASIMR引擎。这个依靠射频波加速工质的发动机从来没考虑过在如此之强的电磁脉冲下工作。磁暴发生时,引擎中的电磁场严重畸变,等离子射流被壅塞,好像一个病人在被惊吓后突发心肌梗塞一般,几秒后就发生了大爆炸!爆炸将飞船推进段炸开了一个两米多长的大缺口,整艘飞船空气瞬间泄露殆尽,成了漂流在太空中的一口冰冷的棺材。

一个孕育了数百年的天文事件,“波塞冬号”竟然赶上了它爆发的那一秒,这可谓是不幸中的不幸了。

但幸运的是,有人活了下来。

事故发生后二十四小时,加州旧金山湾桑尼维尔市,NASA艾姆斯研究中心

湾流X981飞机优雅地掠过万里无云的蓝天,降落在墨菲特机场的跑道上。

此时正值中午,阳光很猛烈,湾流飞机的修长机身反射着耀眼的光,好像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这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商务机。也只有这样高端的商务飞机,停在那些NASA验证机之间才不显得太过落伍。

霍长浩戴着墨镜潇洒地向祁风扬走来,说:“怎么样,这飞机不错吧?”

“嗯,最大速度三点五马赫,确实是最先进的商务机。”祁风扬回答。

“我前年买它的时候花了九亿美元。”霍长浩说,“现在市价只有八亿,亏大本了,可为了她,我也只能忍痛把飞机卖了。”

“她?”

“是的。”霍长浩说,“以你的聪明,早就猜到她是谁了吧?”

说罢,霍长浩指了指候机大厅里的大屏幕。屏幕上面正播送着头条新闻,就在一行大字“SHINING ON EUROPA!”下面是一个女子的照片。她穿着宇航服,硕大的头盔把她衬托得很渺小,仿佛是从盔甲里生长出来的一株纤弱的植物。

对着那张照片,霍长浩大声宣布:“你要帮我造一艘飞船,在一百二十天内飞越八亿公里,飞到木星,把孙诗宁救回来!”

祁风扬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疯了!”

“激情四射而已。”霍长浩回应。

“你的目标简直比登陆太阳还荒谬。”

“为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本世纪最快的单程木星任务是‘普罗米修斯号’,全程耗时两年;‘波塞冬号’名义上只飞了十个月,但在那之前也经过了长达五年的预加速过程。就此来看,你的目标完全就是妄想。”

“哈,咋就成妄想了?你忘了吗,‘北辰计划’就可以实现这样的指标。”霍长浩笑了一下。

“那也和你的妄想不一样。”

“别再说什么你的我的了。就算是妄想,那也是咱们的。”霍长浩说,“我知道你不待见我,但现在我希望你能把那些事暂且搁下。我要救孙诗宁,只能靠你;你要想实现梦想,只能靠我。”

“我的梦想早就被你毁掉了。”祁风扬看着他。

“现在你能重新捡起它。”霍长浩说,“我肯定不会再坑你。孙诗宁的遇险引起了大量关注,因此咱们能调动巨量的资源,比当年的647基地至少要大两个数量级。这是创造历史的大好机会。你难道想放弃吗?”

“当然不。但请你记住,我这样做不是为她,更不是为你,而是单纯地为了满足我的夙愿而已。”祁风扬僵硬地说,“我会尽力而为。”

“嗯,很好,这才像你的风格。”霍长浩说,“走,咱们先去说服CLIPPER公司的那些老顽固。”

艾姆斯研究中心是NASA的大型研究机构,CLIPPER公司的几个重要实验室就设在这里。其中最壮观的是E-09大楼里的真空模拟舱。那是一个三十米高的巨型真空罐,用于飞行器全尺寸实验。祁风扬看到里面有“克洛诺斯号”登陆舱的正检星,在它旁边,一个大胡子男人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我回来了。”霍长浩直截了当地说,“介绍一下,这就是祁风扬博士,著名轨道设计专家;祁老弟,这位是奥尔·马丁尼兹,‘波塞冬号’飞船的技术总监,现在负责筹划我们即将开展的拯救任务。”

“坦率地说,霍先生,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马丁尼兹说。

“但也是必须完成的任务。”霍长浩立刻回答。

“霍先生,您不妨自己算算:现在木星与地球直线距离八亿两千万公里,航行轨迹会更长,但我们可以取它为保守值估算。一百天,接近两千五百小时,也差不多就是八千万秒。如果我们现在立刻出发,八亿除以八千万,飞船的平均速度就是每秒十公里,初速大概和第三宇宙速度相当。现在的技术——比如Super-SLS——当然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

“但是,救援飞船的制造需要时间。”祁风扬说。

“是的。按照常规,飞船组装和发射需要半年左右;如果三班倒,抛弃一半的检验环节,整个北美太空发射联盟全速运转,至少需要两个月,这已经是相当惊人了。所以,飞船的平均速度至少要提高四倍;如果再考虑到加速和减速的过程,飞船的发射速度还要更高,我刚才估算了一下,大概要达到每秒一百二十千米,八倍于第三宇宙速度!”马丁尼兹无奈地摊开手,“我们从来没有发射过这么快的载人飞船。加上可靠性、成本和容错性等等其他因素的话,这已经超出目前人类的宇航能力。所以,霍先生……”

“我明白。”霍长浩说,“这正是我请祁风扬来的原因。”

“不瞒您说,我认识祁先生比您更早。”马丁尼兹说,“我们在国际轨道设计大赛上交过手——是第几届我记不清了。他是个天才,霍先生,他设计的轨道简直匪夷所思,居然用上了四颗大行星的引力弹弓,哪怕加上了各种苛刻的限制条件,仍然比第二名快了将近百分之二十。‘波塞冬号’的任务,就是基于这个轨迹开始规划的……”

祁风扬苦笑一下,“真的吗?那实在是太荣幸了。”

“尽管如此,祁先生,我并不认为你能解决这个难题。”马丁尼兹打开了自己的便携电脑,“先来介绍一下情况吧。在今天中午一点——也就是你们的凌晨,我们失去了与‘波塞冬号’的联系。我们首先调动了深空通信网络,但由于木星电磁暴的破坏,数百颗卫星受损,深空网络已经基本瘫痪。但幸运的是,在磁暴爆发时,有一颗卫星刚好处于火星背面,幸存下来,并起了通信中继的作用,因此我们得以确认‘波塞冬号’的状态。

“爆炸发生后,飞船四个主舱体中的三个——‘曙光号’指挥舱、‘团结号’节点舱、‘星辰号’服务舱,均无响应,各路信号全无反馈,可以认定已经损毁。第四个主舱体‘克洛诺斯号’登陆舱的信号大部分中断,但低增益天线发出的自检信号正常。在这个信号中,我们发现有一套宇航服的接续状态是‘使用中’,那是孙诗宁的宇航服……”

“这样就说她幸存下来了?未免太草率了吧……”祁风扬诧异。

“等等,听我说完。爆炸发生五小时后,我们再次收到‘克洛诺斯号’的信号,发现在这五小时中它启动过一次发动机,燃烧时间为七十五秒,燃料消耗了百分之五十三。陀螺仪数据表明,登陆舱目前正在进入LEU2木卫二环绕轨道。这是第三套紧急备降方案的轨道,着陆点是木卫二赤道附近的阿瓦隆平原。这显然是人为的举动吧?”

霍长浩问:“现在她正在尝试着陆吗?”

“那是三小时前的事了。”马丁尼兹说,“由于通信中断,我们无法与她取得联系。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已经丧命。毕竟单人操纵着陆的成功率是很低的……”

“您的意思是,如果没法儿确认她的状态,拯救任务就根本没必要开始啰?”祁风扬问。

“当然。”马丁尼兹说,“我需要证据——她能坚持一百天的有力证据。”

“我明白了。”祁风扬点了点头,说,“霍长浩,你还记得刚才那条新闻吗?”

“什么?”

“那条新闻的标题,SHINING ON EUROPA。”祁风扬说,“关于通信,我想到一个主意。”

2、北辰计划

事故发生后二十八小时,加州莫哈维沙漠,金石太空飞行中心

傍晚,“托德”望远镜的控制间里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人。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他监控组——比如“哈勃二号”和“高列夫”望远镜,都忙得热火朝天。这种盛况从昨晚就开始了。那时候,各个监控组的电话突然响成一片,来自各大机构的调度指令如洪水般涌进了控制中心,要求调整太空望远镜的指向,目标只有一个——木星。

在前一天的爆发中,木星释放出了极其强大的电波,几乎覆盖了所有电磁波谱。各个频段的海量数据涌入计算机,其中蕴含的信息足够全世界科学家研究几十年。但最震撼的变化无疑在可见光波段——由于金属氢溃灭释放出的巨大能量加热了木星的大气,不均匀的热对流在云层中产生了一个旋涡,体积与著名的“大红斑”相仿,但颜色偏白,因此被称为“大白斑”。这两个旋涡并排在木星表面运行着,仿佛巨人的一双妖冶的眼睛。

在之后的几百年中,这双眼睛将见证着人类的崛起或是衰亡。

各大监控组中,“托德”X射线望远镜是最倒霉的一个。在爆发中,X射线只维持了不到一秒,而那时望远镜正指向别的方向。此后,无论大家怎么等待,指向木星的接收器都保持着零读数。于是下班后大家纷纷沮丧地离开,觉得不会再有人找上来了。

这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这里是CLIPPER公司‘波塞冬’任务组,请求观测第X1892R6号目标。”电话对面是马丁尼兹。

“请传输观测授权。”

“授权已传输。请在确认后立刻将‘托德’望远镜指向目标,时间区间为T+110825秒至125350秒,使用最大分辨率。具体的滤波参数稍后会发给您。”

“收到。”留守工程师有些困惑,“我看看……唔,这是木卫二。它不是X射线源,辐射强度比宇宙本底值高不了多少。您期待在那里看到什么呢?”

“不知道。”马丁尼兹含糊地说,“或许有人在发电报吧……”

“好吧。既然有授权,您当然可以看任何想看的东西。”留守工程师耸耸肩,输入了新的参数,在轨道上,“托德”太空望远镜缓缓调整姿态。半小时中,它对木卫二拍摄了数百张照片。

“请稍候……下行数据传输中……处理中……”

当图片序列渲染完成后,留守工程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影影绰绰的圆形轮廓上,一个白色小亮点在闪烁着。

“喂?先生,这真是见鬼了!”

事故发生后二十八小时,NASA埃姆斯研究中心

马丁尼兹放下电话,难以置信地望着祁风扬。

“真是见鬼了!”他提高声音说,难以抑制话音里的兴奋,“‘托德’X射线望远镜真的在木卫二发现了闪光,就在阿瓦隆平原!长短间隔大约二十秒,已经确认那是莫尔斯码,正在翻译中。祁先生,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叫作心有灵犀。”霍长浩笑道,“你有所不知,祁先生和孙诗宁女士曾是一对恋人,他们——”

“够了。”祁风扬不客气地打断了霍长浩的话,“这没什么神奇的。刚才我在‘克洛诺斯号’登陆舱模拟器里看到了用于生成磁盾的超导线圈,就想到了这个主意。孙诗宁是个机械白痴,肯定不会修理船载通信设备,但她知道磁盾的工作原理,也知道X射线,所以采用这个办法通信的概率是最大的。”

“我还不太明白……”霍长浩说,“这个闪光能被望远镜看到,说明它的范围相当大,覆盖面积至少得有几十平方千米吧?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是高能粒子!”马丁尼兹一拍脑袋,“木卫二运行在木星的范艾伦辐射带内,有大量的高能粒子,磁盾主要的用途就是把这些粒子屏蔽在登陆舱外,就好像地球的磁场一样,进入登陆舱附近的高能粒子将被磁场约束,环绕登陆舱旋转,如同一个袖珍版的范艾伦辐射带……”

“是的。”祁风扬点了点头,“只要增强线圈中的电流,这个小‘辐射带’就会变形,高能粒子轰击地表的冰层,发出荧光。‘克洛诺斯号’屏蔽磁场的半径是五千米左右,包含了足够多的粒子,完全可以制造出这样的闪光来。”

“你的意思是,孙诗宁用磁盾制造了一个X射线荧光管?”

“差不多。”

“好,太好了……”马丁尼兹兴奋地来回踱步,但很快又沮丧地停了下来,“可惜,这样通信效率实在太低。孙诗宁手动操作磁盾,要好几秒才能发完一个完整的‘嘀嗒’,太慢了。”

“写一个程序,让电脑自动操作磁盾就好了。”霍长浩说。

“说得轻巧。”祁风扬摇摇头,“航天器的软件大都是写在嵌入式系统上的,就算是少数能改动的软件,也是基于VXWorks、SpaceOS之类的专业级操作系统。你以为飞船上会装有Visual Studio吗?孙诗宁虽然聪明,但总归没念完大学,她不懂……”

“那只好写个教程发过去了。”霍长浩嘿嘿一笑,“祁老弟,这个任务就交给和她心有灵犀的你了。”

事故发生后三十小时,旧金山

傍晚时分,祁风扬终于把程序在“波塞冬号”模拟器上编译通过,交给了上行通信组。通过NASA深空网络,这不到九百字节的代码以最强劲的功率发射,飞向八亿公里之遥的木卫二。

与此同时,祁风扬、霍长浩与马丁尼兹暂时离开艾姆斯研究中心,乘车向旧金山市区驶去。

“下一步就是救援行动了。”坐在前座的马丁尼兹回过头说,“一百天,八亿公里。祁先生,下面我得告诉大家这个疯狂的指标是可行的。对此您有什么好主意吗?”

“他当然有。”霍长浩点上一支烟,说,“他是中国航天‘北辰计划’的提出者,当时要的指标就是这个。对吧,祁老弟?”

“差不多吧。”祁风扬说。

“祁先生,我很好奇,你打算用什么火箭把几吨重的飞船加速到每秒一百二十公里?”

“不用火箭。”祁风扬说,“用光帆。”

“光帆?”

“对。一面边长两百米的方形巨帆,石墨烯基底,面积重量四克每平方米。先用火箭将它送入三十千米每秒的地球逃逸轨道,然后用地面的激光阵列集中照射,由此可以产生2G左右的加速度。加速将持续四小时,加速航段长四十万公里,大致相当于地月间距离。”

“2G加速度?那激光功率得有多少?”

“嗯……差不多有十的十三次方瓦特。”祁风扬回答,“相当于人类全部电力输出的百分之一,或者是……”

“全球LiFi网络消耗的总功率。”霍长浩说。

“是的。LiFi激光有极高的精度和准直度,功率可调,几乎就是为此量身打造的。事实上,最初的LiFi技术就脱胎于此项目——不,可能更早,可以追溯到本世纪初霍金提出的‘突破摄星计划’。”祁风扬说,“现在全世界的LiFi基站有数十万个,完全可以承担起为光帆加速的任务。”

“嗯,或许……”马丁尼兹挠着头。

“而且非常巧,计划中设计的发射时间正是今年3月,因为现在行星间的相对位置刚好能形成最有效的构型,使得航行时间取到极小值。”

“但是,你打算怎么减速入轨?”马丁尼兹说,“到达木星后,如果仍然保持着近百公里每秒的高速,你就会直接飞掠过去。”

“我们用多帆聚焦技术减速。”

“多帆聚焦?”

“就是把另外N艘帆船反射的阳光全部汇聚到一艘上,以获得N倍的减速推力。”霍长浩插嘴道,“我记得这个过程好像还蛮复杂的,超过一万公里的减速冲程需要极为精确的瞄准器,而且每艘帆船变轨的次序、走位都有讲究。”

“由此一来,飞船就可以不必携带减速制动的燃料,每面帆的质量只有五十千克,轻得像一片羽毛。”祁风扬说,“在多帆聚光减速后,目标帆被木星捕获,飞往木卫二,而其他的帆船将在木星引力下偏转,继续飞往其他目的地。”

“听起来不错。后来怎么没实现呢?”马丁尼兹继续问。

“说来话长。”祁风扬摆摆手说,“当务之急是给出救援飞船所需的有效载荷质量,这样,我很快就可以解出所需光帆编队的规模。”

“两吨吧……这应该是下限了。”马丁尼兹马上回答。

“那原来辅助帆的数目肯定是不够的。”祁风扬说,“而且还要考虑孙诗宁的状况,她必须从木卫二起飞,逃出木卫二的引力场,然后再和救援飞船对接。就‘克洛诺斯号’剩余的燃料看,孙诗宁只能加速到每秒五公里左右,叠加上木卫二的公转速度,每秒八公里,救援飞船的速度必须降低到这个值。”

“我有个办法。”马丁尼兹说,“‘克洛诺斯号’上升段用的是氢氧发动机,而木卫二上最不缺的就是水。孙诗宁可以通过电解水制造氢氧燃料,灌满燃料仓,这样可以大幅度提高交汇速度……我保证,它至少能达到每秒二十公里。”

“好主意。但氢气怎么储存和液化呢?”

“‘克洛诺斯号’上面有相应的装置,稍加改动就可以运行。”马丁尼兹说,“但那又需要一份更长、更复杂的教程了——考虑到孙诗宁对机械不熟悉,仅有文字教程恐怕还不够。我们必须与她保持高效的通信。”

“嗯,这就看祁老弟你的代码了,但愿它能奏效。”霍长浩转头说。

“等孙诗宁回电后就能知道了。”祁风扬看了看表,说,“我们来得及回去吗?”

“来得及,电波跑一趟来回得三个多小时呢。”霍长浩说,“晚上九点赶回来就行了。”

“我可能赶不上。”马丁尼兹说,“我得先去菲尔茨山庄找艾伦马斯克,然后还有伯利茨、布朗他们,或许他们能帮忙搞到国会的特别拨款。莱姆斯那边基本就不用指望了,这位先生连木星和金星都分不清楚……”

“祝你好运。”霍长浩朝他竖起大拇指,“我和祁风扬就找个地方喝点儿酒,叙叙旧吧。”

在一家酒馆前,霍长浩叫司机把车停了下来。

“哎,就是这里!”

顺着霍长浩指的方向,祁风扬看到一间破旧的酒吧。它的招牌上镶嵌着一对驯鹿角,吧台前有几盏蜡烛摇曳着,里面飘出桐油和松香的气味。

“我喜欢它的名字,‘白夜’。”霍长浩说,“每年总有一个时刻,天黑前的一刹那,旧金山的最后一缕阳光恰好照在这里,让它变得名副其实。”

很快,祁风扬就看到了他说的景色:由于这里的角度,夕阳恰好从马路尽头照过来,打在酒吧的门廊上。无数汽车的剪影向着夕阳驶去,好像扑火的飞蛾一般,依次消失在那白炽的熔炉中。很快,天空中的斑斓色彩也渐渐沉淀,就好像霍长浩手中晃着的鸡尾酒,从灿烂的金红慢慢化为沉郁的蓝紫色。

“这真出乎我的意料,霍长浩。”祁风扬说,“我还以为你喜欢那种高级的夜总会呢,有路易十三和人头马,门口停满了法拉利和兰博基尼。”

“只有暴发户才会喜欢那些垃圾。”霍长浩说,“我选择这儿,主要是因为一部电影。这儿是电影里男女主角分别的地方,而我也曾在这里,送走了一个终生难忘的人。”

“孙诗宁?”

“没错。我说,谈这个你不反感吧?”

“呵呵,就算我反感又能怎样。”祁风扬说,“你说的那部电影,是《五年之约》吧?”

霍长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是啊,她离开后,唯一给我留下的就是这部电影的回忆了……她和里面的女主角很像。祁老弟,仿佛一阵清风吹过你的手掌,你再怎么握紧,她总是从指缝间溜走,奔向更高、更遥远的天空。”

“你还有脸说这种话,霍长浩,你不记得当初你是怎么追求她的吗?”

“记得,当然记得……”霍长浩又让酒保拿来一杯酒,自斟自饮起来,“我是在埃及度假时遇到她的,那绝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她就是当代的海蒂·拉玛,美丽、智慧,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魅力。我被彻底迷住了。”

“在那之前,你肯定还被其他女孩迷倒过。”

“是的,但那不一样!以前的那些,呵,怎么说呢,玩两天就腻味了……但我追孙诗宁可是整整追了一年。我去她的签售会,投资由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在各种体面的餐会上和她套近乎。我带她去航海、登山,开着越野车横穿沙漠,那是她最喜欢的寻找灵感的方式。待时机成熟后,我才带她来到了这里,来到硅谷,对着CLIPPER公司的总裁说,让我们坐一次‘山猫’吧!”

“是那个亚轨道飞机吗?”

“没错,票价四百万美元,可以飞到一百公里高的太空转一圈。”霍长浩说,“在亚利桑那的沙漠里,我们的飞机沿着一条闪亮的金属导轨加速,火箭点燃后,我们就冲上云霄,一起看着天空渐渐由蔚蓝变成漆黑。当繁星浮现的时候,我拿出钻戒对她说:‘诗宁,你愿意……’”

“够了。之后我就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霍长浩说,“你肯定不知道,当时她拒绝了我。她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已经喜欢上另一个人了,他虽然家境贫寒,但有崇高的理想,将来一定是个能改变时代的天才。’祁老弟,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你说吧。”

“嗯,我对她说:‘没错,他是天才——但天才是什么?’祁老弟,你知道天才是什么吗?”霍长浩说,“你有没有想过,让你成为天才的东西,难道是什么崇高的理想,抑或是伟大的抱负?都不是!成就天才的东西是绝境,是苦难,是扭曲到不得解脱的心灵……越是扭曲,就越想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证明自己;越是残缺,就越想用闪光的衣裳遮盖自己。你的心里没有爱,只有一摊为理想搏斗流下的血,这摊血映出来,便成了世人眼中天才的鲜艳腮红……”

祁风扬慢慢晃着杯中的酒,一言不发。

“祁老弟,诗宁是爱你的,让你们分道扬镳的正是你们俩的天才。它放出的光芒就像豪猪的尖刺,让你们没法儿在一起拥抱……你们都是心里有一摊血的人。这一点,你很清楚。”

“嗯,霍长浩,你是个明白人……可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难道你,你就和她白头偕老了不成?”

“哈哈,你说得对。我们都没法儿抓住她,让她从我们的手心飞走,还飞得那么高、那么远……来,为了孙诗宁,干了这一杯!”

祁风扬咕咚咕咚地把酒喝完,苦涩在嘴里慢慢化开,一切都开始围绕他旋转起来。

“后来呢?”他大着舌头问,“后来她怎样了?”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她离家出走,继续追寻她的梦。两年之后我才得知她报名参加了‘波塞冬’任务。”

祁风扬默默地盯着空杯子,叹道:“或许,这才是她想要的归宿吧……”

“那你呢?后来你是怎么过来的?”霍长浩问。

“还不就那样呗……”

“详细讲讲吧,关于‘北辰计划’,还有你后来的生活。”

“好吧。”祁风扬苦笑一下,“既然你想听苦情故事,我就讲给你听吧。”

3、不拆

十年前,北京东城看守所

“祁先生,我来找你谈的是大事。”探视间里,祁风扬的律师对他说,“检方已经提起公诉了。你的胜算不大,知道吗?”

“我知道。”祁风扬说,“时间紧,快说正事吧。”

“今天要过一遍你的述辞。”律师说,“就从许麟珲院士的死开始吧。10月28日下午一点后,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

“我在647基地光帆仿真实验室,进行光帆的静电平衡实验。”

“这是例行的实验吗?”

“不,是我追加的,为了验证我的一个想法……我尝试用静电斥力把帆张开。比起传统的桁架式光帆骨架,这可以把光帆重量降低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当天进行的是第三次验证试验,具体的内容在诉讼书附录里面有。”

“许院士是什么时间来的?”

“下午两点左右。当时我临时有事离开,许院士说他可以过来帮我照看现场。我刚出门两分钟,实验室就发生了爆炸。”

“请简要说明一下爆炸的原因。”

“真空泵阀门的疲劳断裂。”祁风扬说,“光帆静电平衡实验是在TL-3E真空室中做的,为了保证能模拟太空的电磁环境,实验腔中必须抽真空,阀门每平方米承压相当于四头大象的重量。每次实验,我们都要进行抽气,次数多了之后就发生了机械疲劳。”

“诉讼书里提到这个阀门已经过了使用年限。它是由哪个部门负责的?”

“真空仿真实验室,但管理它的不是647基地的人员。”

“是外协单位?”

“嗯,在647基地建设的过程中我们接受了霍长浩的投资,很多设备都是双方共用的。当时达成了协定:在光帆实验之外,他可以利用基地的设备和人员进行其他研究。”

“他进行的研究是什么?”

“杂七杂八,其中影响最大的是LiFi技术。当时基地有比较完善的激光实验设备。”

“很遗憾,证据确凿,你可能会以玩忽职守罪被判刑,这一点我很难帮你开脱。”

“了解,这是事实。但最后一项指控……完全是胡说八道。”

“有人举报你利用职务之便损坏阀门谋害许院士。”律师说,“举报人声称,你和许院士在事故发生前一天发生了激烈争吵。”

“没错,我们已经吵了一段时间了。”祁风扬承认。

“原因是什么?”

“主要为了‘北辰计划’的实施方案。我希望用多帆聚光技术实现木卫二两百天往返、无人-载人两步走。但许院士认为这个方案太激进,决定采用普通火箭发射单程的撞击探测器。在那次争吵中,我试图阻止他在决议上签字。”

“这还真是很专业的动机。”律师说,“这两个方案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两者完全不一样!火箭耗费大、效率低,是注定会被淘汰的夕阳技术。要想在太阳系内大规模快速航行,光帆编队是一个很有希望的方向。”

“真的?我听小张说过,这个技术需要用到的激光功率相当于全国的电力总输出,对吗?”

“没那么夸张,大概只相当于总功率的二十分之一。当然,这种规模的激光器还是很惊人的,所以我们会和霍长浩的LiFi企业进行合作。”祁风扬说,“话说回来,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在食堂后面争吵,刚好有人在录音!”

“嗯,我明白。”律师说,“如果真有人诬陷你,你觉得那会是谁呢?”

“霍长浩。”祁风扬叹了口气,“这个陷阱早就设下了……”

“但很遗憾,想诬陷你的远不止是他。”律师说,“祁先生,几乎整个研究所的人都巴不得能诬陷你。检方搜集证据时,几乎所有你的下属都在检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大家想过的是安稳的日子,你却拎着鞭子把大家往险道上赶……不,还不只是险道,可能大家认为那是……绝路。逼着大家追求这种目标,最后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有什么可奇怪的?”律师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说实话,祁先生,你才是最难理解的。这么年轻就坐上了副总师的位子,再熬两年就能当上总师,分到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了,可你却非要往最危险的地方走。那个遥远的星球,竟然能让你抛弃安稳的生活,甚至抛弃你那个人人爱慕的未婚妻……说实话,祁先生,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你。”

“请别提她,我的事和她没有关系。”祁风扬回应道。

“当然有关系。若她做你的担保人,你完全可以取保候审,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

“没必要,比起外面,我倒觉得这里还挺清静的。”祁风扬说,“对了,今天下午我想申请回一趟基地,有些东西要取。”

“什么东西?”

“书、笔记本,还有‘北辰计划’的总体方案。”祁风扬说,“万一真要在号子里待上十年,我总得有点儿事情干吧。”

傍晚时分,一辆警车把祁风扬带回了647基地。

基地里早已人去楼空,碎砖烂瓦遍地,钢筋从刚被拆毁的楼房地基上扭曲着伸向天空,好像古战场上零落的断戈残剑一般。几个拆迁工人在实验楼前,一边喝酒一边打扑克。残羹剩饭被丢在建筑垃圾之间,一群觅食的乌鸦在旁边蹦跳着。

“就是这里。”祁风扬对警察说,“钥匙是最大的那一把,劳驾了。”

嘎吱一声,门开了。祁风扬缓步走进房间。只见那份方案报告正躺在桌上,封皮是蓝色的,上面印着熟悉的徽标:三角帆与北斗七星。他拿起报告,随手翻开一页,看到那一章的标题是《正样阶段拟开展工作(2047年5月-2051年8月)》,下面写着:

(1)制造/测试标准与规范固化

(2)正检星总装和发射星总装(目标帆:北辰;辅助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3)交收试验与分系统联试

(4)整星全状态多学科耦合测试(电磁性能/质量特性/空间环境/地面环境/动力与能源)

(5)载具与发射场系统联试(CZ-9E/CZ-5F,文昌发射场TL1/TL2工位)

……

都是梦,从此,这一切都只会是梦了。

祁风扬长叹一声,合上报告,把它塞进书包,然后在实验室里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东西被遗漏了,才慢慢地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朝这里看了最后一眼。一切都像极了他刚来的样子:积满灰尘的实验台,空无一物的储物架,裂了缝的真空测力管,堆在墙角的机箱壳。他又想了一下,再次确认自己真的没有遗漏什么东西了,于是关灯、关门,走进了北京的夜色之中。

可他觉得,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被永远漏在这里了。

那是什么呢?

是自己的才华和梦想吗?不,那是夺不走的。祁风扬想起了科罗廖夫,想到这位饱经坎坷的前辈在集中营里的岁月。只要没有倒下,那么梦想就不会磨灭。

抑或,是自己与战友们的美好回忆?那也不算,何况回忆越是美好,现实的打击便越显得残酷。如今,当年豪气干云的战友们一个个地离开自己,甚至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就好像绿叶无可避免地枯黄飘零一般,最后枝头只剩下一片叶子,路上也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

看来,那被永远留下的是无可挽回的青春了……祁风扬想起了经费最紧张的时候,他不得不求助于体制外的资源,在全国各地奔走筹措投资。最终,他遇见了霍长浩,得到了两亿的资助——其中的一大半被用来建造位于地下的气浮室。那里安放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气浮台,台上数万个小孔喷出六氟化硫气体,将薄如蝉翼的光帆托举漂浮起来,以模拟无重力时帆的受力状态。无数个夜晚,面对着缠作一团的缆线,大家一同争论思考;在光帆展开成功的时候,大家一同鼓掌欢呼。他记得,那一晚,他开了十几瓶“王二小放牛”——也就是二锅头兑红牛。觥筹交错间,大家汪洋恣肆地畅想着航天的未来,而作为主角的光帆就在大家身后漂浮着,安静而优雅,宛如一朵盛放的银色莲花……

他没想到,那朵花只开放了不到两年就凋谢了。

那朵花生长的土壤,如今也被剥夺了。

为什么这么难呢?他欲哭无泪,为什么所向往的一切、所珍视的一切,纵使自己拼命努力追逐,却仍然一个个地离自己而去呢?双目失明的母亲、穷困潦倒的父亲、背叛的霍长浩、牺牲的许院士,还有离他而去的孙诗宁……大概,只是因为自己太傻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当初的一切,或是认真得可笑,或是执着得可爱,现在看来,不都被现实的困厄拆得七零八落吗?

在实验室的外墙上,祁风扬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拆”字。字用红漆写成,宛如滴血。在墙角还有好几桶油漆,几个工人正蹲在马路对面抽烟。看到这些,祁风扬感到胸口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他快步冲到那堵墙前面,抓起刷子,闪电般地在“拆”前面写了一个“不”字。

“哎!你干吗!?”一个工人叫嚷着跑了过来。

祁风扬丢下刷子,冲天喊道:“人艰不拆啊!”

喊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眼泪不由自主地漫上了眼眶。在泪光中,星空颤抖着变形,化作无数闪烁的眼睛。在这晶莹的目光里,他内心的波澜渐渐平息了。他知道,无论命运如何困厄,都只是这颗灰尘般渺小的星球上发生的灰尘般琐碎的事情。永恒的星辰将永远注视着他,等待着,期待他的到来。

他唯有永不停步。

4、世界尽头的海

事故发生后三十八小时,旧金山

第二天中午,祁风扬从宿醉中醒来。

周围一片死寂。

他环顾四周,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他站起身来走了两圈,才隐约听到一点儿说话声。他顺着声音走进酒吧,只见里面坐满了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电视里有一个人在激动地说着什么。

“……是的,我们六小时前才接到这个消息……”

说话的是马丁尼兹。他一夜没睡,显得很疲惫。

“……这个消息的内容太过离奇,我们需要时间去核实准确性,但目前已经可以确认,它来自孙诗宁,来自从木卫二发回的‘闪光电报’。”

听到这里,祁风扬脑袋里嗡的一下,酒立刻醒了大半。

一个记者问道:“马丁尼兹先生,据此可以判断木卫二上存在生命吗?”

“当然不能。‘电报’中的信息太少,不到二百字节,现在做任何判断都是不负责任的。那可能只是一种未知的自然现象……”

祁风扬跑出去,扇了霍长浩一个耳光,喊道:“喂!醒醒!咱们赶紧回去,出大事了!”

通往艾姆斯中心的公路上已经被车塞得水泄不通。两人不得不把车抛在桑尼维尔市区,徒步跑回E09大楼。

他们冲进真空模拟舱。昨天,这里还空旷得能听见脚步的回声,如今却挤满了人。只见“克洛诺斯号”模拟舱前搭起了一个平台,来自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熙熙攘攘地挤在台下,台上立起了一面大荧幕。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马丁尼兹正在回答记者连珠炮般的疑问。

“请问孙诗宁为何只发回这么少的信息?NASA是否在隐瞒真相?”

“请问地外生命的迹象是什么?”

“目前有获得地外生命的照片吗?”

“请问NASA会发射后续飞船前往木卫二吗?”

“……”

“各位,各位,请少安毋躁。”马丁尼兹做了一个平息全场的手势,“大家焦急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现在一切都还有待进一步研究,恕我无法回答。”

“先生!先生!”底下的记者又喧嚷起来,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其中一个女记者非常犀利地大声问道:“NASA与CLIPPER公司发布了消息,却连一点儿细节都不肯透露。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一场以外星生命要挟国会拨款的骗局!”

祁风扬心里一惊,霍长浩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这是无理的污蔑,女士。”马丁尼兹面不改色地回答道,“诚然,你点出了这里的利害关系——我们希望派出飞船去营救孙诗宁,但国会认为这是无谓的浪费。为了杜绝这种污蔑,下面,我可以稍微向大家透露一点儿细节。麻烦那边把灯关一下。”

啪的一下,全场陷入黑暗,只剩马丁尼兹身后的大屏幕在发出蓝光。

“请看,这就是‘克洛诺斯号’所着陆的阿瓦隆平原,一块椭圆形的完整冰面,直径五十公里,形成于三千年前的一次大规模液态水漫溢事件。木卫二是一颗很活跃的星球,在地下海洋的作用下,水像熔岩一样不断侵入冰壳,然后从冰裂隙和喷泉喷出,可以在很短时间内重塑地貌。着陆点以北约十公里就有一个冰喷泉‘莱姆’,那是十年前‘普罗米修斯’探针的撞击点。从孙诗宁的视角上看,那应该是很壮观的画面——水汽从泉眼中喷出,一直抛射到五十公里高,然后自由下坠,好像帷幕一样横亘在冰原之上。”马丁尼兹说,“九小时前,我们成功与她取得联系。我们首先确认了飞船的状态,检查了物资,指定了生存方案,确保她能存活一百二十天以上。然后我们就让她进行原定的科学拍摄任务,冰喷泉是首要观测对象,不料,她拍摄到了这样的东西……”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行莫尔斯码,下面是翻译的文字:

“……信道太窄,照片传输耗时太久,故以文字说明。‘莱姆’冰泉中发现蓝色闪光球体,数目在十到一百个不等,光度很弱,肉眼难以观测,但红外波段光度很强,辐射温度约2000K。光球被喷泉喷出后并不做自由抛体运动,而是在空中悬停,甚至逆流而下,钻回冰喷泉泉眼内,似有自主运动能力。在红外波段,可见回到泉眼后的光球经由液态水(汽)甬道继续下潜,由于其高温和冰层的透明度,直至地下数十米仍然勉强可见。光谱数据和星震仪数据正在传输中,我将继续关注此现象……”

“各位,这就是我们所称的‘迹象’。”马丁尼兹说,“想必大家都知道奥卡姆剃刀——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相比于地外生命,那是某种自然现象的可能性要大得多。骗取拨款一说完全是无稽之谈。”

“但是否会有这种可能性——孙诗宁为了获救,故意伪造出地外生命的迹象以诱使NASA派出救援飞船。毕竟花费数百亿美元去救一个人,并不是划算的买卖。”记者提出质疑。

“当然有可能。但请您记住,这不是一桩买卖。我们已经确认孙诗宁能坚持一百二十天,而当前恰好有能在一百二十天内赶往木卫二的飞行方案。即便没有任何所谓‘迹象’,即便倾家荡产,救援也将如期展开。”马丁尼兹说,“好了,如果大家的问题只有这种阴谋论,那记者会应该可以到此结束了……”

“先生,我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一个记者喊道。

“请说。”

“如果救援任务如期开展,您觉得成功率有多大呢?”

顿时,无数话筒和摄像机伸向了马丁尼兹,好像被磁石所吸引的磁针一般。

“实事求是地说,这场任务,比我们所尝试过的最大冒险还要危险百倍。”马丁尼兹说,“但是,我想引述肯尼迪总统说的一段话——‘我们要去月球,不是因为它容易,而是因为它极其艰难!’今天我们与全人类一起再次站到了历史的关键点。当年的我们志在必得,今天的我们一如既往!”

紧急拨款申请书——概述(节选)

目标:(1)将受困于木卫二的宇航员带回地球;(2)若救援失败,则实施补给;(3)若补给失败,则实施飞掠,采集宇航员所得的数据;(4)上述任务完成后,各辅助光帆将继续飞行,实现各自科学探测目标。

实施方案:基于原CNSA“北辰计划”。技术方案文档详见附件1。

时间:2054年3月-10月(35+122地球日)

牵头单位:CLIPPER太空运输与探索公司

参与单位:NASA/ESA/CNSA/RKA/JAXA等。合同与任务分解文档详见附件2-4;行政与法律文档详见附件5。

预算估计:135亿美元(1+337星/36次发射)。参考值如下:

Galileo-1995:16亿美元;Juno-2016:11亿美元;Clipper-2027:19亿美元;JUICE-2032:15亿美元;Prometheus-2043:30亿美元;Poseidon-2050:127亿美元

……

事故发生后五十小时,艾姆斯研究中心

凌晨两点,就在祁风扬准备就寝时,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祁老弟。”来人是霍长浩,“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什么?”

“国会的紧急拨款通过了。美联储向CLIPPER公司发放了一百亿美元的贷款,加上各界人士的捐赠,我们的预算勉强达标,你的理想终于可以实现了。”

“那坏消息呢?”

“它必须要有人亲自去实现。”

祁风扬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对接问题还是没办法解决吗?”

“是的,因为木星和地球间四十五分钟的通信延迟,地面指挥是来不及的,而且变轨和对接的判断决策太过复杂,A.I.无法胜任,必须要靠经验丰富的驾驶员亲自操纵。”

“所以必须要找一个宇航员?”祁风扬精神一振,“有候选人了吗?”

“还没有。宇航员属于空军管辖,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希望能驾驶‘北辰号’,但空军不批准。”霍长浩直言。

“那是肯定的。培养一个宇航员太难了,而我们的任务几乎就是去送死。”

“哈哈,祁老弟,难得你有自知之明。”

“怎么,难道平时我没有吗?”

“只有一点儿……”霍长浩点上烟,然后又递给祁风扬一根,后者摆摆手回绝了,“噢,这不是贬义。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四平八稳的宇航员,而应当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怕死的疯子。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疯子曾经答应过孙诗宁,要陪她去看世界尽头的海。”

祁风扬盯着霍长浩,过了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你,你还真够了解我的……”

“不是我了解你。祁老弟,你有飞行经验,身体健康,反应敏捷,意志坚定。而且作为‘北辰计划’的副总设计师,你对于飞船的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

“好,好,我也正有此意。”祁风扬说,“不过你要记住,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她,更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为了实现我的夙愿。这就好像你把一块肉抛给饿得奄奄一息的狼,当它吃饱后,发生什么事情也由不得你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很高兴你能抛给我这块肉,霍长浩先生。”

说罢,祁风扬伸出手去,与霍长浩紧紧相握。

“北辰计划”正式启动了。主导者包括NASA、CLIPPER、ESA和中国航天这样的宇航机构,也包括谷歌、苹果、索尼、戴姆勒和蔡斯公司这样的科技巨头。在各国的数百个超净车间里,三百三十七只薄如蝉翼的银色巨帆被小心地编织完毕,总长足有五十余万公里的牵引索被谨慎地缠绕成形;互联网的特别专线上,庞大的数据流量如洪水般在各国研究组间交互,携带着最有智慧者的理念、最有魄力者的决断与最有经验者的规划,汇总到那些地下机房里的超级计算机中。航行计划以惊人的效率被制定出来,救援方案被敲定,轨迹设计被优化,制造标准被固化,来自全世界的零件在总装车间里被精密地嵌合,通过昼夜不息的测试后,最后被送往发射场。那仿佛是一场颜料的暴雨,起初这一滴、那一滴,看不出具体的形状,但当达到某个临界点后,所有的形状都联系起来,所有的颜色都有了意义。一幅惊世画作诞生了。

此时,距离事故发生仅仅过去了三十五天。

但这还不够。飞船备妥后,必须要有载具才能被发射到太空。全世界的运载火箭制造商都全力开启了流水线,近百枚各种尺寸的火箭运往各地发射场。在短短一周时间内,“长征”、“猎鹰”、SLS、“安加拉”和“阿里亚娜”等重型火箭被连续发射了十余次,而其他较小型号的发射更是数不胜数。三百三十七张光帆均被成功送入太空,除了有两个因故障展开失败外,全部集结成编队,以十倍于第三宇宙速度的高速踏上了飞往木星的航程。

在此期间,霍长浩主要是在飞机上度过的。他在各地奔走,以孙诗宁丈夫的身份联络各家巨头,筹措资金,也督促着他的集团将LiFi基站改造为可以驱动光帆的激光阵列。

马丁尼兹则在艾姆斯中心日夜操劳。他希望将“北辰号”的质量压缩到一吨以下,可惜没能成功。在无数轮的减重优化之后,那艘长得像个棺材的密封舱也还是重达一点五吨。在其中,祁风扬将度过往返所需的漫长的两百个昼夜。

祁风扬也没有闲着。他通过了短暂却高效的宇航员训练,掌握了外太空各种突发情况的处理办法。

起初,他以为最难的是多帆聚光减速时的指挥,但其实不然。与孙诗宁的交会对接才是最头疼的——要等她起飞、加速和熄火之后,“北辰号”才能开始解算对接轨道。由于木星与地球的通信延迟,这一切都要祁风扬独立完成,他必须要与星载电脑紧密配合,才能在那个电光石火般的瞬间捕获到“克洛诺斯号”。

孙诗宁一直和地球保持着联系。由于非常规的通信方法,通信效率很低,传回地球的照片几乎都难以分辨。这些模糊的照片产生了两派解读的浪潮:一方坚持认为这些照片证明了外星生命的存在,另一方认为那只是未知的自然现象。

此外,孙诗宁的作家身份也让公众对她的关注持续升温,为此CLIPPER公司甚至派专人去运营孙诗宁的Facebook账号,让公众得以直接了解她在木卫二的生活。孙诗宁也不负众望,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甚至还打算用微藻养殖来延长自己的生存时间。

倒计时一刻不停地跳动着,最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这场值得载入史册的航程,马上就要拉开序幕了。

5、零窗口

事故发生后第四十四天,海南文昌发射场

轰隆隆……

辽阔的中国南海上,阴霾密布,闷雷涌动,一场夏季雷暴正在天边酝酿着,缓慢移向文昌发射场。

与之一同到来的是霍长浩。他是坐着货轮来的,船上运载着“北辰号”飞船。这是“北辰计划”的最后一次发射了。霍长浩看到,发射场垂直总装厂房里的“长征九号”火箭已经组装完毕,即将开始垂直转运。狂风中,拉系火箭的缆绳在剧烈抖动着,仿佛一束束被命运之手弹拨的琴弦。

“喂?请问是孙珩将军吗?”霍长浩拨通了手机。

“是我。您已经到海港了?”

“到了,现在的情况有点儿不妙啊。”

“很不妙。雷暴锋面突然改变了移动路线,照这样下去,发射只能取消了。”

“但这是最后的机会。发射窗口只有明天十九点二十分,要是延后,‘北辰号’就会赶不上已经发射的光帆编队,整个计划就完全失败了!”

“霍先生,我们当然了解事情的严重性——这是专业上所称的‘零窗口’,只有一次机会,发射时机只有几秒。作为发射总指挥,我必须按照规程做出负责任的决断。”

霍长浩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主要的威胁是什么?大风,暴雨,还是雷电?”

“雷电。”孙珩回答,“火箭本来就是个高大的引雷针。起飞前,发射场的避雷塔尚可起到一定保护作用,但火箭点火升空后,长达数百米的尾焰将成为电流的良好导体。一旦遭到雷击,后果不堪设想。”

“噢,对此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

“引雷激光。”霍长浩说,“文昌周围有五个LiFi穹顶基站,都属于我的公司。如果都在最大功率下运行,可以发射出兆瓦量级的激光,穿过雷雨云,产生电离通道,就好像一个无形的避雷针一样,把云中的闪电引导到安全的地方。”

“你们做过实验吗?”

“当然,这个产品是被纳入国家防雷标准的,可以有效引导两千米高度下的雷击。”

“好,那我们就冒一次险吧。”孙珩叹了口气,“现在是到了该冒冒险的时候了……”

事故发生后第四十四天又十小时,文昌发射场TL-01发射工位

在发射后勤塔的栈桥上,狂风呼啸,暴雨如注。钢铁桁架和缆线发出凄厉的呜呜声。祁风扬穿着厚重的航天服,站定在庞大的火箭整流罩前。

这是最后一次发射演练,航天医监人员正在对航天服与生命保障系统进行最后的检测。

此时火箭已经就绪。“北辰号”已经与“远征四号”上面级对接,一起连接在火箭头部的支撑环框上。整流罩是全封闭的,看不到里面,但祁风扬只要闭上眼睛,内部的结构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三个牵引光帆叠成圆柱状捆在一起,一直戳到整流罩顶部;冷却回路盘根错节地缠绕在飞船腰际,连接着液氦储罐,成千上万的霍尔散热器排布其上,好像长满藤壶的船壳;底部基座的一侧是密封舱,另一侧是对接口,连接很突兀,好像是后来临时想起来补加上去的。没有逃逸塔。没有返回舱。那都是被他亲自砍掉的死重。要是真的出事,祁风扬只能拿起身旁的吗啡注射液,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儿。

明天,他的生命就托付给这枚火箭了。

“小祁,状态怎么样?”

来者是孙珩将军,见到他,众人都回身敬礼。

“没事,你们继续。”孙珩说,“找你也没啥大事,就是想聊聊。”

“是关于诗宁吗?”

“小祁啊,和她相处了这么久,你应该了解她的一些情况吧?”

“嗯……其实,不算太了解。我只知道您是她的父亲。”

“一个失职的父亲……”孙珩说,“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离家而去,我本该担起父亲的重任。可是那正好赶上‘长征九号’火箭攻关,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没法儿照顾她,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基本上是一个人在马兰基地家属院里度过的。直到考上大学,她才第一次见到大城市的样子。”

“嗯,她和我说起过那段经历。”祁风扬说,“虽然很孤独,但她也因此得以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

“是的,这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不幸——孤独的童年孕育了她的才华,但也让她产生了一种极端的冲动。”

“是什么呢?”

“去看远方世界的冲动。如果是在寻常环境中成长起来,她不会把这种冲动看得太重,但她却和常人不同。她敏感、孤僻,内心除了这种冲动外别无他物。那就好像烛火,在阳光下很微弱的光芒,到黑暗中就会变得刺眼而压倒一切。为了满足这种冲动,她会不择手段,哪怕犯下欺骗全人类的大错。”孙珩叹了口气,说,“诚然,你们都是天才,但要知道天才只是一面,它的另一面是疯子,是不计一切代价将理想贯彻到极致的人,这是很危险的。你完全没必要为她牺牲生命。”

“我理解。但我不是为她而冒险的,我是为了自己的夙愿。”祁风扬慢慢说道。

“那我也没办法了。”孙珩叹了口气,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句忠告:你身上背负的不仅有理想,还有更多的责任。她很可能根本没打算回来,如果那样,请你务必按理智行事。”

祁风扬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会的。”

事故发生后第四十五天又十五小时,海南文昌发射场

在文昌发射场西侧七公里左右,有一座被称为铜鼓岭的小山包。山体一侧可以俯瞰发射场,另一侧则是文西县城。在山顶上有一座白色圆顶建筑物。每个晚上,可以看到有一道淡淡的紫色光束从那个圆顶射向天空;同样的光束还有四道,分别从文昌市的其他方位射出,一直射入太空。在那里,携带信息的激光被同步卫星反射,由此构成了联通世界的LiFi网络中的重要一环。

这一天,那个白色圆顶建筑前突然竖起了一座铁塔。塔是临时焊成的,很粗糙,塔尖恰好位于激光器的发射头前。届时,激光引导的雷电将通过这个铁塔被导入地下。

“喂,孙将军,我这边已经搞定了!”在铜鼓岭上,霍长浩冒着瓢泼大雨走下山路。

“好,快进掩体,发射流程马上就要开始了。”

“祁风扬怎么样?”

“已经就位了,飞船舱门刚刚关闭。”

这时,发射指挥大厅里响起一个声音,听到这个声音,发射指挥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北京,进入十五分钟倒计时,启动发射序列。”

“文昌收到。”孙珩回答,“发射序列启动,人员已到位,系统准备完毕。各分系统检查状态。”

与此同时,在“北辰号”飞船上,祁风扬正躺在狭小的密封舱里,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口令,心中感慨万千。他的思绪飞回到十年前,回到在647基地度过的那一个个不眠之夜里。他深知这条路的凶险,也曾无数次地想踏上这条路的将会是哪位勇士,但他没想到,那勇士正是自己。

“能源?”

“正常。”

“电气?”

“正常。”

“文昌,载具已就绪。电气脱插分离。”

祁风扬听到“咔嚓”一声。连接火箭与发射塔的“脐带”被切断了,电力切换到了箭载电源。从这时起,火箭与地球的唯一联系就只有底座支架了。

“脱插已分离。载具独立,导航自主,进入十分钟倒计时。”

这时,祁风扬开始感到恐慌——在他的身下,三千吨的液氧煤油正蓄势待发,八十七万个零件正在紧锣密鼓地运行,只要有一个故障,他就会被炸上西天,这还算是爽快的——如果故障发生在天上,那他要么会被憋死,要么会被冻死。想到这里,他的额头渗出汗来。他想擦掉汗珠,但手肘被安全带固定着,够不着。

“导航?”

“正常。”

“姿控?”

“正常。”

“文昌,进入五分钟倒计时。”

他望向手边的一个红色按钮。那是紧急终止按钮。只要按下它,发射就会终止,任务就会取消,自己就会回到以前平淡却幸福的生活中。他并不怕死,但他突然发觉有太多东西让他不能死。失明的母亲需要他照顾,生病的父亲需要他供养。还有老人抱孙子的愿望呢?母亲去看海的愿望呢?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一直都是个被理想绑架的狂人。比起平安幸福的生活,这些理想真的那么重要吗?想到这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按钮伸了过去。

“后勤?”

“正常。”

“气象?”

“在许可范围。”

“航天员?”

祁风扬的手停住了。他的动作定格了一秒钟,通过直播,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仿佛某种压迫他的重物突然消失了一般,他的表情松弛下来,长叹一口气,将原本伸向那红色按钮的手指顺势换成了胜利的手势,说道:

“正常!”

在数百万块荧屏前,人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文昌,有效载荷已就绪,航天员已就绪。各分系统检查完毕,请求发射。”孙珩说。

“北京,可以发射。”

“收到。十秒倒计时。九、八、七……”

周围的一切声音突然远去了,倒计时的口令好像在天边,祁风扬只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液压动作器加压的咝咝声。

“……六、五、四……”

去他妈的吧!他在心里怒吼。

“……三、二、一,点火!”

铜鼓岭下的海湾里,突然升起了一颗小太阳。

与其他火箭不同,“长征九号”的尾焰非常明亮,呈黄白色,那是铝基固体助推器燃烧的特征。它在铅灰色的海天之间冉冉升起,喷射出夺目的光焰,穿透暴雨,照亮原野,仿佛莫奈笔下日出瞬间的海港一般,海浪、山脉、云层和村庄,都在那金光里变得轮廓分明起来。在光焰中,发射台附近的雨幕化作万缕火流,倾泻而下,滚滚白烟从导流槽中冲上天空,好像咆哮的火山。

“……发射时间:T加零分、零秒、幺四四毫秒。”

很快,巨响传到了指控中心。在三千五百吨推力的冲击下,大地在剧烈震颤着。

“文昌,跟踪正常,遥测信号正常。”

霍长浩望着火箭钻进云层,又钻出来。它怒吼着、咆哮着,速度急剧增加,仿佛一把金光闪烁的长剑撕裂了一层层压抑的灰色帐幕。云层被点燃了,千万缕灰霾被火光烧灼得闪耀通透。火焰中被吹起的水花漫天洒落,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裹挟着呛人的烟气向霍长浩涌来,但他不肯走进掩体。他冒雨望着火箭的轨迹,望向它附近的空间。在那里,五道引雷激光已经启动。

忽然,一道闪电顺着激光劈了下来!

“三号塔接闪!”气象总监喊道。

“文昌,遥测信号受扰,冗余已投入,飞行正常。当前海拔:一千米。”

“雷区高度是多少?”霍长浩问。

“三千米左右。”对讲机那边的工程师答道,“但那也是最危险的高度。在那里,闪电主要来自云间放电,引雷激光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那就增大激光功率!”

“已经到最大了。”

霍长浩叹了口气,拿起望远镜继续追踪。

“……四十五秒,跟踪正常,遥测信号正常。当前海拔:三千米。”

在云层中,火箭渐渐隐没,只有眼力好的人才能从中分辨出那一点儿颤动的黄光。对于闪电而言,那数百米长的尾焰是绝佳的通道。

忽然,霍长浩看到云中青光一闪。

“航控!”姿控分系统主管吼道,“滚转突变!”

与此同时,各种警报灯在控制大厅中亮起,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两秒后,有人喊道:“二号游姿发动机无反馈!”

“故障确认,关闭四号游机,导航转移至箭载控制系统。”推进分系统主管说。

“怎么回事?”霍长浩问。

“有一台姿控发动机被打坏了。”一个工程师说,“必须把对侧发动机关掉才能平衡。当然,这样会损失推力,虽然很小,但肯定没法儿精确进入原定的轨道了。”

“也就是说……他还需要一点额外的速度?”霍长浩问。

“是的,大概只有九十五米每秒的样子。但为了达到极速,‘北辰号’没有留下一点富裕燃料。这可是个大麻烦。”

霍长浩沉默了片刻,然后问:“距离飞离地球的加速点还有多少时间?”

“五小时二十分。”

“那还来得及。”霍长浩说,“对这个麻烦,我有一个主意。”

6、地球闪耀

发射后二百四十分钟,北京南苑机场

当天晚上八点,湾流X981载着霍长浩从文昌起飞。此时这架飞机已经不属于他了,但飞机的新主人同意暂且借给他使用。飞机以极速飞行,只花了不到一小时就抵达了北京。走下舷梯时,他还能明显感觉到飞机机身所散发的热量。

“怎么样?统计结果出来了吗?”他问秘书。

“嗯,Facebook上孙诗宁账号的响应人数有八千万;腾讯和百度方面,响应人数超过三亿两千万;官媒稍微慢一点,但也进行了动员号召。目前,响应人数还在持续增加。”

“境外的情况如何?”

“我们在各国大城市的分公司都进行了动员,反应肯定没国内那么快,但应该也有数千万人参与。就在几分钟前,美国总统还对此专门进行了电视讲话。”

哈哈,这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霍长浩内心狂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半个地球都被动员起来,连美国总统都被他的想法鼓动了。

“加起来超过四亿人,规模基本上够了。供电能保证吗?”霍长浩信心大增。

“范局长说没问题。”

“引导措施呢?”

“也已经就绪了。对此天空广告分公司很有经验。北京天气晴朗,所以打算用飞艇来引导光线。”

“好,那下面咱们等着看戏吧。”霍长浩坐进专车,说,“回公司,那边视野最好!”

发射后二百四十五分钟,待机轨道降交点,“北辰号”

二十秒的燃烧后,“远征四号”上面级耗尽了最后一滴燃料,将飞船加速到每秒三十千米。咔嚓,船舱晃动了一下,飞船与上面级分离。轨道最后修正完毕,“北辰号”进入无动力滑行状态,好像一块石头,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向双曲轨道的近地点坠落下去。

祁风扬没机会仔细感受失重。为了节约重量,密封舱被压缩到只有棺材大小,里面塞满了维生物资。他只能躺在睡袋中,别说伸展手脚,连转身都困难。当然,这是他自己设计的。他想起马丁尼兹听到这个方案时的表情……

“你疯了吗?!”马丁尼兹说,“你会被憋死的!”

“但这可以减少三百千克重量,从而将到达时间提前半个月。”祁风扬说,“反正我小时候穷惯了,对我而言,四十小时的火车站票是家常便饭。”

“可这是整整两百天!两百天的站票?”

没关系,他想,如果风景足够好,哪怕是两百天的站票也没关系。透过距离面孔不到半米的观察窗,他看到了最熟悉的画面——太阳正从地球黑色的圆轮一侧升起,给大气镀上半圈橙红色的光弧,好像闪光的戒环。这不是电影,是真切地呈现在眼前的风光;窗外就是冷酷的太空,只有一纸之隔。那就好像站在悬崖顶端俯瞰深渊一般,危险的美给他带来一种兴奋的战栗。

忽然,通话器响了起来。

“‘北辰’,这里是休斯敦,控制权已由‘远望十号’转移至我处。请注意,当前的飞行计划有重要变更。”

“‘北辰’收到,请讲。”

“由于发射时引擎故障,飞船入轨初速度有微小偏差,若不修正将无法抵达加速控制点。因此在原定飞行计划中加入如下修正措施:T+297分30秒,展开光帆至最大张度,帆轴矢量方位097-122-196,自旋5,散热1.8。修正推进持续220秒。详细变轨参数正在通过S2信道上传。”

“明白……休斯敦,可否详细说明轨道修正的动力来源?我记得地面激光阵列已经没有余量了。”

“是的,那是霍长浩的主意——将家用LiFi终端指向天空来推进光帆。”

“家用LiFi?那不是只有几千瓦的功率吗?”

“没错,但那是全世界四亿多台LiFi终端的合力。祁风扬先生,今晚,整个地球将为你而闪耀。”

发射后二百九十分钟,北京国贸幻视大厦顶层

“开始了!要开始了!”

在露台上,霍长浩把西装一甩,像看焰火的小孩子一样兴奋地跳着喊着。

顺着霍长浩所指的方向,秘书看到有一道绿色光束被点亮了。它劈开夜色,劈开云层,劈开林立的高楼黑色的剪影,将人们所熟悉的城市夜景诡异地劈裂为两部分。那是位于中华世纪坛的“北京之光”,它将引导北京的数百万台家用LiFi终端进行发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出这个主意吗?”霍长浩说,“是作秀?广告?除掉以前的情敌?还是想找回我飞走的老婆?”

“抱歉,老板,我还以为这是您营销引资的手段……”秘书说。

“哈哈,不是,当然不是!那都是些琐碎的东西,不值一提。你知道这世界上最大的快感是什么吗?”

“请您指教。”

“当然是——造神!”霍长浩双臂挥舞,好像在指挥一支看不见的乐队,“神话、传说、史诗、奥德赛……人们所以为的虚构故事,其实都是古人突破极限的历史。今天我们眼前发生的,难道不是值得被后人传诵的当代神话吗?没有魔法,没有神灵,有的只是科学的计算和疯子般的工程师!”

话音刚落,只见“北京之光”缓缓运动起来,仿佛一曲交响乐的指挥棒,在夜空中扫过一条拖着荧光的轨迹。接着,第二道光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光线从普通的房顶和阳台射向夜空,朝着空中飞艇所指引的目标点照去。很快,霍长浩就无法分辨出单独的光束。成千上万条的光线缠绕为一片倾斜的光幕,仿佛是通往天空的大道一般。

若从太空中俯瞰,此时此刻,北京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这时,霍长浩听到了歌声,一种缥缈空灵的歌声。他跑到露台边俯瞰,只见楼下马路上已人山人海。在街角、在桥头、在广场,无数人们低声歌唱着,举起了手中的灯。激光笔、太阳灯,甚至是手电筒,汇成了一片光的海洋,仿佛头顶的星空在地面上的倒影……

“你看到了吗?”霍长浩感慨道,“宇宙不仅存在于头顶,也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他能把孙诗宁带回来吗?”秘书问。

“不可能。孙诗宁根本就没打算回来。至于他自己……两百天,八亿公里,凭一个棺材般的密封舱去穿越冷酷的太空,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霍长浩说,“不过,在那些伟大的航程中,又有哪个不是奇迹呢?”

7、刹车

一百零二天后,木星飞掠轨道,距离木卫二一千五百万公里

在距离地球八亿两千万公里的太空中,“北辰号”即将抵达目的地。

“‘北辰’,这里是休斯敦……”

在这久违的呼叫声中,祁风扬迷迷糊糊地醒来。

“……‘北辰’,祝贺你成功抵达目的地。现在整个世界都在为你欢呼,也在紧张地等待着接下来的操作——木星入轨。你即将在五小时后到达木星轨道加速控制点A,减速进入木星环绕轨道。请说明你目前的状态。”

他揉了揉眼睛,望向舷窗外。在那里,一百零二天一成不变的漆黑太空终于有了变化。木星猩红色的轮廓已清晰可辨。在它周围有排在一条直线上的四个亮点,那是木星最大的四颗卫星。

“休斯敦,这里是‘北辰’。”祁风扬说,“我的生命体征正常,有轻微头疼,下肢有麻木感,但思维和反应都还算敏捷。飞船状态正常,各分系统无故障,这真是个奇迹……等等,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在触屏上点了几下,调出导航窗口,只见导航球的中央与代表速度方向的十字星有了偏离。这个偏离极其微小,只有千分之一,但足以令他在待会儿的多帆聚光减速的过程中偏离焦点。

“休斯敦,我们有麻烦了。”他说,然后点了几个按钮,向地球传输了飞船的状态参数,“请检查飞船速度矢量,它与预设值似乎有偏差。”

由于通信时滞,九十分钟后,他才收到回复:

“‘北辰’,已经确认,这个速度差来自于离开地球时所做的轨道修正。家用LiFi激光照射的误差被错误估计了,你离开地球时的速度偏大了百万分之一,经过长时间飞行,现在这个微小的误差已经放大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耳机里传来令人沮丧的指令,“飞行计划更改如下:放弃营救任务,采用第一套应急编队预案,飞掠木卫二后直接飞往加速控制点B。一百九十二只光帆将在B点与你再次交会,聚光将你送上返程轨道。”

祁风扬顿时急了,按住耳麦大声说:“休斯敦,不要终止任务!一定还有办法的。”

九十分钟后,休斯敦回复:“‘北辰’,请务必按照指令行事。有一个坏消息我们本没打算告诉你。十天前,孙诗宁就失去了联系,她的航天服接续状态也被断开。各种迹象都表明她已经死了……”

“什么?!”

“……由于在制造氢氧燃料的过程中突发爆炸,孙诗宁养殖的微藻死亡殆尽。事故后第一百一十四天,她耗尽了口粮。在饥饿中坚持了八天之后,她向地球发回了最后一条闪光电报……”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祁风扬大吼。

“……那时她精神已经相当不稳定,电文中,她声称将用生命最后的时间去探索‘莱姆’冰喷泉中的异象。根据航天服的记录,她真的去了。她带上仅剩的最后一块干粮,拖着仪器,徒步穿越十几公里的阿瓦隆平原,向‘莱姆’冰喷泉的方向行进。两天后,航天服和登陆舱的接续中断。我们和她彻底失联了……”

祁风扬长叹一声。

“……‘北辰’,请理解并接受现实。毕竟这是一个太冒险的行动,你能平安抵达已属万幸。即便没能成功救回孙诗宁,这次任务对于人类的价值也是巨大的,你仍然是人类的英雄……”

“休斯敦,我明白。无论如何,很感谢大家这一百多天的付出,创造了人类的奇迹。”祁风扬说,“其中,我最该感谢的就是霍长浩先生了。我曾对他说过,若他喂饱了一匹饿狼,那之后发生什么就由不得他了……诸位,很抱歉。”

说罢,他切断了通信。

四十五分钟后,休斯敦航天指控中心

“见鬼,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马丁尼兹摔下耳机,气急败坏地骂道。

“老兄,别着急。”他身旁的霍长浩说,“他一定想到了好办法,只是没时间跟咱们扯皮罢了。”

“航控!”马丁尼兹喊道,“把导航数据显示切换到后台,那没法儿切断,我们看看他到底打算怎么入轨。”

“变轨方案被他重设了。‘水瓶座’8星和‘双子座’9星被移动到编队排头,‘南船座’被移动到排尾,共有八十二张光帆被重新设置了焦点和聚光次序……仿真结果显示,重排后的编队将把‘北辰号’的速度降到五十千米每秒。”

“交汇点高度呢?”

“一千公里。”导航工程师说,“先生,‘北辰号’将从木星大气层边缘掠过!”

马丁尼兹吃了一惊,嘀咕着:“难道他想做AOT?”

“那是什么?”霍长浩问。

“气动辅助轨道转移,又叫大气刹车,是一种利用行星大气层阻力实现变轨的方式……他将飞船翻转掉头,恐怕是想把太阳帆当作减速伞来使用。”马丁尼兹说,“但气动刹车是最难控制的变轨方式,如果攻角稍微偏小,他会从大气上缘擦过去;如果稍微偏大,那他就会坠入木星,像流星一样被烧毁。除非事先经过周密计算,否则他就是自寻死路!”

“我记得他算过。”霍长浩说,“在647基地的时候,他曾经用计算机集群研究过这种东西。”

“那也挺悬乎。他能把那些参数记在脑子里?”

“当然不行……但就算那样,他也会继续做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一种执念吧……不是为了我们,也不是为了孙诗宁,他只是想把‘北辰计划’完整地实现出来,那是他丢了命也要实现的夙愿。”

“真是个疯子。”马丁尼兹叹了口气,“调度,先把直播停了吧,估计待会儿就要锁门做归零了。”

与此同时,加速控制点A

在向舷窗外的太空看了最后一眼后,祁风扬深吸一口气,拉上了遮光板。

光帆编队已经肉眼可见。木星红色的圆轮前,数百个小光点从太空中浮现出来,闪烁着微光,好像从黑暗中结晶析出的钻石。

导航已进入关键阶段:在屏幕上,三百三十五条轨迹在木星附近汇聚到了一个点,旁边标注着“加速控制点A”,代表着“北辰号”的十字星正向那里缓缓移动着。在那之后,“北辰号”的轨迹陡然一转,向木星飞去,擦过木星大气边缘后与木卫二交汇;而那三百三十五条轨迹如烟花般散开,在木星的引力下绕了半个圈,然后再次在木星另一侧汇聚到一点,那是“加速控制点B”。在那里,“北辰号”将赶上重新聚集的光帆编队,在第二次聚光的加速下踏上返回地球的旅程。

此刻,祁风扬面前的倒计时已经归零。

“水瓶星座、双子星座,开始对焦!”

数十道强光汇聚在“北辰号”的光帆上。隔着舱壁,祁风扬也能感到周围的温度在急剧升高。他听到嘎吱的声响,那是飞船舱体结构在受热膨胀时发出的。

“天秤星座、蛇夫星座、室女星座,开始对焦!”

温度继续升高,环控系统开始工作。液氨在冷却管路中急剧蒸发,霍尔散热器正全力向太空抛射走多余的热量。光帆被绷紧了,祁风扬感到后背上有了压力,加速度计的读数已经达到0.05G。

“大熊星座,开始对焦!”

来自大熊座的聚光推力让祁风扬深深陷进了椅背中。在那三十二只光帆里,有七只被冠上了北斗七星的名字,那是他十年前在647基地时亲自命名的。

“摩羯星座、南船星座,开始对焦!”

气温上升到了三十六度,密封舱已经成了蒸笼。遮光板的缝隙里透出白炽的光,仿佛外面是地狱的火海一般。祁风扬咬牙忍受着,默读着秒数。整个减速过程将持续整整四小时,比从地球出发加速时的煎熬要漫长得多。那时候他的体力尚佳,但如今经过了一百多天航程的消耗,忍耐力已大不如前。待聚光减速完毕后,他已经濒临虚脱。

他用颤抖的手打开遮光板。只见木星已近在咫尺。红色圆轮已经变成遮天蔽日的幕布。斑斓狂野的风暴在其中奔涌着,红色的、白色的、青色的,川流不息,仿佛从地狱的闸口倾泻而下的流火之河。

“诗宁,我来了,来陪你看那世界尽头的海了……”

在稀薄大气的冲击下,舱体开始振动,过载再次将祁风扬压在座椅上,不过这次力道要大得多。加速度表的读数飞快地攀升,很快,他的眼前泛起了黑雾,渐渐扩散,最后融成了一片化不开的黑暗虚空……

8、白夜

不知过了多久,祁风扬才从昏迷中醒来。

超重带来的黑雾渐渐散去,但他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那是无垠的太空。

接着,如同崩裂的水坝一般,黑暗裂开了,一道光芒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放出夺目的蓝白色光辉。它辉煌地倾泻而下,飘洒而至,铺天盖地,仿佛亿万萤火虫飞旋卷起的风暴,形成了一个闪光的茧。很快,他的密封舱就被这个光茧团团包裹了起来。

那是什么?祁风扬迷惑了。在他的知识范围内,眼前的一切无法解释。

忽然,没有任何加速度,祁风扬看到窗外的风景移动了。一千公里外的木星大气中,云团突然开始加速流动。很快,木星红色的圆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身后;随后,斑斓的木卫一也掠过窗外,转瞬即逝,稀薄的硫黄气、碎石和冰屑呼啸着飞过。接着,阳光陡然转了个角度,一片暗蓝色的悬崖从下方升起,银白色的雾气自崖底蒸腾而上,笼罩了一切。周围越来越暗、越来越窄,岩壁上间或掠过一缕闪光,好像正在一个深井中坠落。

这样的坠落持续了约莫十分钟。当越过了某个临界点后,突然,真空的绝对寂静消失了,外面传来呜呜的风声,周围亮了起来,好像深潜者忽然浮上了海面一般。最后,他听到一声轻响,光茧消失,微弱的重力让他知道自己被放在了某个星球的地面上。

“嗒、嗒……”有人叩响了密封舱的舱门。

“什么?”

祁风扬怀疑自己幻听了。但一秒后,敲门声再一次响起,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一只手在扳动舱门的保险锁。

接着,咔嚓一声,舱门打开了。

他望着眼前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孙诗宁!”

真的是孙诗宁。她一如既往地托了托眼镜,微笑着打量着祁风扬,短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你要歇一会儿才能走路。”她小心地把祁风扬从密封舱中扶了起来,“虽然这里重力很弱,但你躺了太久,身体需要慢慢适应。”

“我糊涂了,诗宁……”祁风扬说,“刚才我还在木星轨道上减速入轨,突然出现一道光,然后天旋地转,我就被送到了这个地方……这是哪儿?”

“当然是木卫二。”

“不可能!木卫二表面是真空,但这里有可呼吸的大气、有风、有光,还有……”祁风扬环顾四周,震惊得屏住了呼吸,“草原……”

在他周围,是一片倒悬着的荧光草原。

从这里看去,那确实像一片草原:无数纤细的荧光触须从冰的穹顶上如柳条般垂下,一直向下延伸,消失在深不可测的深渊中。但那其实是假象。由于缺乏参照物,无法判断草的大小,事实上每一株“草”都有几十公里长。祁风扬所在的位置就是一株“草”根部的囊室,它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大。在囊室上方能看见许多健壮的根须,它们深入冰穹的裂隙中,将这株巨草牢固地悬吊在穹顶之下。

“这里是‘普罗米修斯’探针着陆点的正下方,距离木卫二表面十三千米。”孙诗宁说。

这时,祁风扬才注意到他所在的地面。那并非岩石,也不是冰层,而是一种透明的果冻似的薄膜。它微微蠕动着,内部有极为复杂的叶脉般的管路,无数气泡和光点在其中飞速流淌着。顺着它们流淌的方向,祁风扬望向这个囊室的顶部——在那里,一团蓝色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着。两支粗大的脉管在火焰下方轮番跳动,一支连着囊室,另一支直接通往室外,它们喷吐着气流,让那团火焰看起来仿佛跳动的心脏。

“简直是在梦中啊……”祁风扬喃喃道,“这些巨草,就是你所说的地外生命吗?”

“是的,但不仅仅如此。”孙诗宁说,“它们只是这个世界的生产者,属于环脉门,通过电解水来制造氢气和氧气。这有点儿像地球上的光合作用,但最终的能量根源来自木星的磁场。木卫二在木星磁场中运行时,这些几十公里长的巨草切割磁感线,产生电力,电解水产生氢氧,供给整个世界使用。”

“那团火焰是什么?”祁风扬问。

“姑且称为一种呼吸作用吧。”孙诗宁说,“但与我们体内缓慢的氧化反应不同,这里大部分的生命,无论是环脉门、星状体、涡状体还是别的什么,都直接采用氢氧燃烧供能,非常剧烈,所以这里生命演化的节奏比地球快上千倍,以至于仅用了三万年就产生了智慧文明。你看那边,他们在看着我们呢……”

顺着孙诗宁手指的方向,祁风扬震惊地看到了一群精灵般的生物:他们几乎全透明,难以分辨形状,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一对黑珍珠般的眼睛,以及腹腔中蓝色的火光。数百只这样的生物聚集在这个囊室外,一动不动,似乎在虔诚地等候着什么。

“他们是这儿的智慧生命,曾经建立过辉煌的文明,甚至发生过工业革命——但现在已经濒临灭绝了。”孙诗宁说,“在这儿聚集的,已经是他们种群的全部了。”

“为什么会这样?”祁风扬诧异地问。

“因为木星的磁暴。”孙诗宁黯然道,“那场磁暴的强度是平常磁场的数万倍,充沛的能量令这些巨草疯狂繁殖,蔓延到全球,释放出大量的氢气,打破了两种气体的平衡。本来这里的大气圈只有一公里厚,氢氧可以充分混合,但现在,大气圈的厚度已经增长到了二十公里,形成了分界鲜明的氢层和氧层。生物必须交替吸收两种气体才能维持燃烧。无论是对于海面的生物,还是冰穹上的生物,这都是灭顶之灾!”

“那他们现在该怎么办?”祁风扬赶紧追问。

“让神明为他们指引一条逃亡之路呗。”孙诗宁微微一笑。

“神明?”

“没错。”孙诗宁笑了笑,说,“说的就是你呀,著名轨道专家祁风扬先生。”

祁风扬看了看外面的生物,又看了看孙诗宁,仿佛明白了什么。

“我们……被当成神了?”

“是的。与这些智慧生物最初接触的是‘普罗米修斯’探针。因为他们还没形成科学体系,人类被他们当成了神明崇拜,连那枚探针都被供奉在了神坛中,探针上面的铭文——比如JPL的徽标和制造者签名——被当成了神谕解读。”孙诗宁说,“他们希望能借助神的力量离开这个濒死的世界。我为他们找的新家,是木卫四,那里受磁暴影响小一些,地下海洋也更深一些。但我不知道怎么设计飞向那儿的轨道,所以……”

“等等,这个轨道我能设计,但他们打算怎么起飞?有发射工具吗?”

“有,你很快都会看到的。”孙诗宁说。

借着跳跃的蓝色火光,祁风扬接过纸笔,开始演算。

纸是淡黄色的,摸起来很奇怪,有种塑料袋似的质感。笔则是用某种黑色生物的甲壳制成,很像地球上的蛏子壳。这给他一种印象:尽管这里的文明掌握了星际航行的知识,却完全没有发展过制造业,一切工具都是由生物自然演化而来的。祁风扬郑重地在那张纸上画下了两个圆,分别代表木卫二和木卫四的轨道,然后在旁边列出了动量守恒方程和角动量守恒方程。

太简单了。他想,简直如同自己的学生们在做习题。

他想起了三个月前他离开学校时布置的习题:求解两个星球间的霍曼转移轨道。当时,他还以为生活会继续平淡无奇下去,但是霍长浩的一通电话打破了这一切。随后他实现了尘封的理想,飞越了太空,最后竟然来到了这里,成为另一个文明的拯救之神……

想到这里,他望了望身旁的孙诗宁,无言地笑了笑。

诗宁,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的梦想吗?

“我要为人类铺下通往星空的道路!”许多年前的他,如是说。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在大学的操场上,他们在星空下漫步着、畅想着。在那里,每晚都有无数的人在一圈圈地走着,你能听到所有的人生、所有的话语落在星空中,就像世界上所有的雨落在所有的草地上。

“诗宁,你的梦想是什么?”

“很惭愧,我没什么特别的梦想啊。”

“不会吧,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怎么会没有梦想?”

“嗯,其实也是有的,不过那是很模糊的梦想——我想去看,去体验,去遥远的未知的地方,让我的人生充满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是什么?”

“就好像……在夏日的山冈上,你与你最好的朋友一起看日出,心中充满了所有的希望和幻想;或是独自走在雨中的一条无尽的路上,并意识到你将永远这样孤独地走下去……”

是的,她走下去了,勇敢无畏地走下去了。祁风扬的脑海中闪过一帧帧画面:蔚蓝的大海上,她驾着雪白的帆船劈波斩浪;陡峭的悬崖前,她拄着登山杖回首俯瞰脚下的群山;冰雪苍茫的南极,她躺在冰原上,双眸倒映着银河的星光……最后一次是在埃及的沙漠里,她登上金字塔的顶端,身旁是一个穿着花衬衫的陌生男人。

“风扬,这位是霍长浩,知名科技投资人。”她介绍道。

“幸会,祁先生。”霍长浩咄咄逼人地和他握手,右手好像一把要碾碎核桃的特大号钢钳,“听说你是造火箭的?”

“不完全是,我的主攻方向是新概念航天器轨道设计,火箭属于老概念了。”

“噢,那我有个问题——互联网产业仅仅用了三十年就成了世界的支柱,为什么火箭被发明出来已有近百年,却没有什么进步呢?”

“大概是火箭的局限性吧……有工质推进的话,所耗费的燃料将随着载荷增加而迅速增长,就好像这座金字塔,无数奴隶堆砌数百万块的巨石,只为了把这一小块塔尖送到最高点。”

“古埃及人觉得金字塔就是建筑的极限了。但有了冶金术,人类才能造出了埃菲尔铁塔,这就是新方法的力量。”

“是的。我的梦想就是这个——我想找到新方法,打破传统火箭的局限性。其中有个方案叫‘北辰计划’,希望在十年内,用光帆把人类送上木卫二!”

十年很快就过去了。那是热血沸腾的十年,也是痛苦坎坷的十年,当初怎么没想到,这条通往梦想的道路是那么艰难!

“……哈哈,别信祁疯子的那套,所谓情怀,就是专门来骗你们这些应届生的……”

“……年终奖呢?房车补呢?就算祁疯子能牺牲,也不能要大家一起陪葬啊!”

“……抱歉了,祁总,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小祁啊,有梦想不是错,但只有梦想就不对了……”

为什么这么难呢?他曾一次次地问自己,却总是得不到答案。现在他明白了,与其他的梦不同,通往星辰的梦想之路绝不是他一个人能走下去的。它必须与他爱的孙诗宁一起,与他恨的霍长浩一起,还有与他所认识的、不认识的所有人一起,才能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全人类只有在那个夜晚一起点燃亿万盏守望之灯,才能汇聚起足够的力量,将他的梦想送到星辰彼端……

于是乎,梦起、梦碎、梦醒、梦回……

至于眼前的这一切,大概是最疯狂的梦中之梦吧。

半小时后,祁风扬长舒一口气。

“完成了。”他把纸笔递给孙诗宁,“在下面的这几个时间点,按照这些参数组合进行发射就可以了。”

“速度大概多大呢?”

“三千米每秒。”祁风扬说,“怎么样,这些小精灵的火箭能飞到这么快吗?”

“我想可以的。”孙诗宁点点头,走到囊室一侧,将那张纸递给了一个在外面等候的生物体。很快,周围的智慧生物纷纷散去,没入远处的黑暗中。

又过了半小时,一只生物回到囊室前,挥舞着泛着蓝光的前翅。祁风扬猜测那是一种肢体语言。

“他说可以登船了。”孙诗宁说,“来,咱们走吧。”

“走?跟他们一起去木卫四吗?”

“当然。难道你不想和他们一起开拓那片未知的世界吗?”

祁风扬望着孙诗宁,望着她眼中燃烧着的热切的光,慢慢摇了摇头。

“为什么?”孙诗宁叹了口气,“我们不是约定过吗,要一起去看那片世界尽头的海?”

“是的,我们约定过,但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责任。”祁风扬说,“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告诉我,你的童年是在大山深处的三线工厂度过的,母亲离婚远走,父亲常年待在工厂里,你每天只能独自望着夜空出神,用想象创造出无数神奇的世界,用对星空的幻想来弥补现实中的孤独……但你知道吗?你父亲顾不上你是因为‘长征九号’火箭的缘故。作为火箭的总指挥,他别无选择。”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总有人要做铺路人,像你父亲那样做着平凡却不可缺少的工作。他的梦想起初属于自己,但终归又不属于自己。我们的使命是不同的。你追求的是亿万星辰的美,而我,则要为你铺下通往星空的道路。”

“我明白,但是……我到那儿,一个人……”

“放心,我会回来的。”祁风扬紧紧抱住孙诗宁,说,“有朝一日,我们一定在世界尽头的海边再会。”

在向这个世界看了最后一眼之后,祁风扬缓缓合上了密封舱的舱门。

孙诗宁已经离开。他只能静静躺在舱中,等待着,等刚才那神秘的光茧将他送上轨道。

忽然,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亮了起来。一道光芒透过舷窗照进了舱里,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他向外看去,只见一团明亮的蓝色火焰正顺着巨草快速移动着。它从穹顶出发,向下方的黑暗空间烧去,仿佛导火线的火头,又像一颗坠落的太阳,沿途的生物、建筑和其他不知名的物体,都依次在光芒中现形。接着,仿佛撞上一堵墙似的,那团火球猛然炸开,光度骤增,然后沿着一个看不见的平面弥漫铺展,顿成燎原之势!

祁风扬猛然醒悟,那就是孙诗宁所说的“界面”——氢气层和氧气层分界的表面。

飞船点火了!

霎时,整个地底世界被蓝白色的火光照得透亮。一堵环形火墙形成了,高度足有数公里,呈圆形扩散开去。

起初,很缓慢,但它一路翻卷起烈火旋风,越来越多的氢、氧被卷入了火焰,因此推进速度越来越快。在烈焰炙烤下,底层的海洋沸腾了,一团团硕大的白色蒸汽云翻滚而上,但它们只维持了片刻就被第二波的爆燃波撕碎。然后是第三波、第四波,直至整片海洋都化为高温高压的过热蒸汽。震波到达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中,世界分崩离析,密封舱好像海啸中的舢板一样翻滚起来!

祁风扬看到,冰穹上裂开了可怕的裂纹,仿佛无数道黑色闪电,迅速扩大,碎冰和岩石从裂缝中剥落,像暴雨一般倾泻下来。

厚达十公里的冰层被炸开了。在祁风扬的面前,出现了一条通往太空的裂缝!

刹那间,他眼前一黑,巨大的过载把他猛然按进了靠垫。高压蒸汽推动着密封舱急剧加速,顺着那道裂缝向太空冲去。

四十五分钟后,休斯敦航天指控中心

“喂!快看,那是什么?!”

在指挥大厅里,工程师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大屏幕。

屏幕上是木卫二,是由一艘光帆拍摄的红外图像。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众人看到一道横跨整个赤道的光圈正在掠过星球的表面,速度不少于每秒十公里,仿佛整颗星球在被缓缓浸入一只看不见的熔炉一般。

“立刻打开可见光通道!”

可见光图像一切正常。木卫二洁白的冰原一如既往。

“见鬼。相机坏了吗?”

“等等!星震仪有读数了,超过最大范围,震源深度二十公里。”一个工程师喊道,“先生,那些热量可能来自冰层之下!”

很快,在红外图像上,那道火圈慢慢合拢,最后收缩到一个点上。刹那间,可见光图像也起了变化:在汇聚点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黑斑,它迅速扩大,化为蛛网般的裂纹,向整颗星球蔓延,从中喷出了银白色的蒸汽。由于尺度很大,蒸汽的运动很缓慢,仿佛一条银白色的丝巾在看不见的天风之中轻轻飘舞着,慢慢被引力之手抚平,最终形成了一条横跨数万公里的冰雪喷泉。

此时的木卫二,看起来仿佛一颗硕大的彗星。覆盖星球的冰原崩裂为成千上万块碎片,每一个的尺寸都有数千米。在爆炸赋予的初速度下,它们向四面八方飞散开去。

“先生,我们要终止任务吗?”

“不必了。别忘了通信延迟,那是四十五分钟前的事情,该发生的早就已经发生了。”

同一时刻,木星环绕轨道,加速控制点B

在许久的黑暗后,一道温暖的阳光透过舷窗照在祁风扬的脸上,把他从昏迷中唤醒。

这是木星的第一缕朝阳。

此时,“北辰号”目标帆终于飞出了木星阴影。在它周围,木卫二喷出的冰喷流已经膨胀,变得稀薄,最后变得完全不可见;爆炸产生的碎片也已落回星球表面,只有极少数达到了木卫二的逃逸速度,四散飞向宇宙深处。

“……‘北辰’,这里是休斯敦。收到请回话……”

在嘈杂的静电干扰中,一阵焦急的话音在祁风扬耳畔响起,听起来是那样亲切,他不禁热泪盈眶。

“休斯敦,这里是‘北辰’。”他说,“我还活着,飞船状态正常……很抱歉,由于木卫二的突变,我未能完成救援任务。”

说罢,他看了看仪表板。倒计时在跳动着,加速控制点B已经接近。他看到远处出现了数十个光点,那是正在重新集结的光帆编队。

“……‘北辰’,若一切顺利,请按二号备用方案进行变轨……”

“明白。目前飞船状态正常,轨道正常,已做好变轨准备……”他说,“说实在的,现在回去,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你们绝对想不到我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是的,除他之外,没有人能看到如此壮美的景象了。在他眼前出现了一道彩虹——横跨百万公里的彩虹。它一端连接着木卫二,另一端连接着木星,仿佛一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桥,又像天堂的拱门。在这座拱门之下,“北辰号”庄严地航行着,银白的巨帆在彩虹之下闪耀,美得令人窒息。

在这里,他仿佛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惊叹声:

“啊,这真是太美了!”

那是十几年前的回忆了。在那个回忆中的夏日,在海滩边,孙诗宁惊叹着,肩头落着鲜红的凤凰花花瓣,眼前是蔚蓝的海。那时,他们刚刚毕业,一切的辉煌和苦难都还没有开始,他们还与无数的少年男女一样,对未来充满单纯的憧憬,所期待的生活美好而平凡。

然而,正当他鼓起勇气向女孩表白时,一个不平凡的事物出现了。海湾彼岸忽然传来了一阵隆隆声。地平线上升起了一条乳白色的烟迹,直上云霄,宛如通往天国的道路。

“啊,那是‘长征九号’……”他说,“举世无双的大火箭,能把飞船送到火星、木星,甚至更远的地方!”

“是的,那真是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啊……”

“不仅如此,从今天开始,我们俩也将迎来一个新时代呢。”

说罢,祁风扬从背后拿出一束玫瑰,“诗宁,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并肩携手,去寻找那世界尽头的海吗?”

突然,正在上升的火箭剧烈抖动起来,旋即翻滚,断裂,炸成一团火球!

天路戛然而止,白色烟迹末端绽成四散的乱发,无数碎片漫天飞舞,失控的助推器在天空乱窜,翻滚着、坠落着,尾烟在晚霞中划出一圈圈悲凉的螺旋……

“诗宁……你还愿意吗?”

他望着孙诗宁的眼睛。那里映照着梦魇般的惨象——火箭在爆炸,残骸在坠落,人们尖叫、哭泣……但她的双眸依然那么坚定、沉静,仿佛烈焰中的两颗纯净的玉石。

“我愿意。”

尾声 此火为大

三年后,海南文昌航天发射中心

这又是一个寻常的早晨。

工作结束后,祁风扬信步登上铜鼓岭。向下俯瞰,发射场一览无余。

即将进行的是“长征九号”的第二百零三次发射。此时火箭正在加注燃料,一缕缕雾气从燃料接头旁流泻下来,随风飘散,好像少女的秀发,被朝阳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望着这景象,祁风扬正发呆出神。忽然,他看到山脚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向他走来。

“祁老弟,怎么在这个地方?”霍长浩气喘吁吁地说,“找你找得好苦啊……”

“哎呀,这不是首富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这不,有大事要告诉你啊!”

“什么?”

“凯瑟琳要写书了,噢,她是‘波塞冬号’原定的载员之一。”

“就是被孙诗宁换下来的那个?”

“对,她的新书是写她与孙诗宁的幕后故事,书名叫《闪耀的骗局》。一听这名字,你肯定就知道这是什么货色了。”

“我早就习惯了。”

“但这次不同,祁老弟,她不仅详细描述了孙诗宁介入‘波塞冬’任务的经过,还找到了她的一篇未完成的小说,题目叫《世界尽头的海》,其中所描写的木卫二生命和你的叙述一模一样。”霍长浩盯着祁风扬,严肃地说,“关键是,这篇小说是在她大三时写的!”

“那又如何?”祁风扬说,“这种东西造假很容易。”

“我知道,但是我……妈的,我真的有些动摇了。祁老弟,你能不能告诉我真相?”

“这就是真相啊。”祁风扬说,“整个木卫二都爆炸了,全人类有目共睹,有什么可怀疑的?”

“但这也不必扯上外星人——或许有其他机理能让木卫二的地下海洋电解,纯自然的机理,使得冰层下充满氢气和氧气。‘莱姆’冰喷泉就是导火索,而孙诗宁死前去那里是为了点燃它。”霍长浩说,“而且,你打算怎么解释这些疑点呢?‘北辰号’的光帆,为什么在木卫二一进一出之后还能毫发无损?爆炸产生的碎块中,为什么没有任何一块像你说的那样飞向木卫四?祁老弟,面对现实吧,你不是大卫·鲍曼,木卫二上也没有黑石碑。在木星阴影中的那十个小时,你的真实经历到底是什么?”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在十几年前就和孙诗宁串通好了,联手制造了一个大骗局。”祁风扬摆摆手,“但这确实是闪耀的骗局,不是吗?”

霍长浩得意地笑了,但瞬间表情又转为震惊,然后变得怅然。最后,他摇了摇头,说:“妈的,要真是这样,算你们狠。”

“其实这根本不重要……反正,我们创造的奇迹可是真实存在的。”祁风扬说,“你看这里,这是我和孙诗宁表白的地方。那时候她告诉我,我们的时代其实并不像我们所见的那般平凡。我们所做的每一次选择,垒下的每一块砖瓦,都将改变后世铭记的历史,甚至成为另一个种族的神话。这便是登天的魅力了:千百年后,群星间的子孙应该会谈起我们吧,就像我们谈起点燃最初的火炬的原始人一样……”

一阵隆隆的轰鸣,火箭发射了。刺眼的橘黄色光焰腾空而起,扶摇直上,用熊熊烈火立起了一座通天的高塔。

在那闪耀的火光中,霍长浩看到祁风扬正跪地抚摸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字: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籍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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