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机车喷着白烟驶进布莱特河这座小站时,站长悄悄地吹了声口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黄铜怀表,核对着工作日志上的到站时间,同时踮起脚尖前后摇晃着身体。有人告诉他,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货物要送来,所以他打算亲自监督货运车厢的卸货情况。让人激动的事情在爱德华王子岛上可不常有,他很想知道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人家对他说,到货后开箱时要小心些。
火车嘎嚓嘎嚓地缓缓停了下来,站长扫了一眼那些车厢,确定一切都正常后才按下了胸前口袋上一个样式华丽但却稍嫌笨重的按钮。按钮嗡嗡地响了起来,接着发出一声刺耳的哨音,提醒乘客们可以安全下车了。
他歪了歪自己的帽子,向踏上站台的第一位年轻女士致意,不过她却没有注意到。她一边注视着四周,一边在抚平自己的裙子,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他向火车的后面走去,开始寻找那件贵重的货物,思考着为什么货主不一起来,同时示意奥斯瓦尔德继续留神看着站台。在距离最后一节车厢门口不远的地方,站台上安装着一台机器,他路过这里时,走过去拉下了机器侧面的一根黄铜操纵杆。这台装置呼哧呼哧地启动了,无数个黄铜和木头齿轮转动起来,传送皮带缓慢地开始运行,蒸汽从几个排气阀中冒了出来。随后他走进车厢,点亮了挂在门口内侧的一盏煤气灯,不假思索地将那些小箱子和小口袋全都捡起来放在传送带上,将这些物品送到车站办公室去进行分拣。
车厢的阴暗角落里有一个硕大的行李箱,他停在了箱子前。箱子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尘,说明它经过长途跋涉、转过好几趟车才来到这里。他拿起灯笼举到箱子上方,将箱子的一角擦拭干净,露出了寄件人的印记:
便携机器人翻新版,卢米埃尔公司出品
站长感到很满意,掏出他那把全球邮政服务的专用钥匙,将这件蚀刻着花纹的黄铜装置插进了锁住箱盖的皮质搭扣锁眼里,转动钥匙,锁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如同其他锁被打开时一样0接着,搭扣弹开了。他却停下了,他的手悬在箱盖上方,琢磨着自己会在箱子里看到什么。城里的机器人很少会大驾光临这座海滨小镇,哪怕是翻新的也很少见。
他的好奇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从箱子上的印记可以看得出,这个箱子很重,要是没有人帮忙,他一个人是没法搬下车的。于是他跪下来,确认所有的搭扣都已经解开了,然后慢慢地掀起了箱盖。
结果他却发现,一双明亮的绿眼睛跟自己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眨了眨,随后盯住了他。
他也飞快地眨了眨眼,脑子里一团乱麻,尽是些不着调的想法。
一只小手从箱子里伸出来,从站长那僵住的手里接过箱盖,把它完全掀开了。站长再一次吃惊地盯着行李箱,不由得张大了嘴。马修·卡斯伯特一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不过对于这事也缄口不言实在是有些过分了。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机器人!
在箱子里坐起身来的是一个人形机器人。站长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先进的机器人,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着手跟它沟通。
“你就是我的新爸爸吗?”人形机器人问道。
他有些魂不守舍地摇了摇头,然后镇定下来,又能开口说话了。“你的新主人很快就到。”他生硬地回答,然后指了指车厢的门,“咱们去等他好吗?”
人形机器人看看门口,又回过头来看看他,问道:“我可以出去吗?”
他又一次被惊得目瞪口呆,“当然可以。如果你想见新主人的话,你就非下车不可。”
他站了起来,犹豫不决地低头看着这个坐在破旧旅行箱里的人形机器人,然后对它伸出了手。一只小巧的手伸上来握住他的手,他又吓了一跳:这只手居然暖暖的。出于某种原因,他一直以为人形机器人的皮肤是冷冰冰的,就像没有生命的东西。
就像一台机器。
可是,恰恰相反,他仿佛正握着一个孩子的手。这个想法多少让他的精神放松了一些。他帮着人形机器人从行李箱里出来,又扶着它走出车厢,回过头来才发现,这么先进的机器人简直令他们的寒酸小站蓬荜生辉。
人形机器人试探着走到阳光下,站长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它的外形竟然是个女人!他原本以为所有的人形机器人都是没有性别特征的。
她感觉到阳光照在自己脸上,于是抬起头来惊奇地看着太阳,他就在旁边注视着她。沐浴在充足的阳光下,她的皮肤闪闪发亮,泛着点点金色,不过,她最显著的特征并不是这个,而是她的头发——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垂在她背上的那两条用细铜丝编就的红色的粗辫子。磨破的水手帽并没有掩盖这金属细丝的光泽,破旧的黄裙子也并不曾让她优雅的体形黯然失色。她瘦得有些过了头,让人觉得没什么女人味儿,她的脸也太过棱角分明,算不得古典的美人。不过,她那对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精致的黄铜指甲也为她那小小的手指头增色不少,她的样子还是挺引人注目的。
人形机器人用一只手拿着个毛毡旅行包,这包显然已经很旧了,可是她却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在手里,引得站长忍不住起了好奇心。他从来没有想过机器人也会有行李。这个包一定是跟她一起装在旅行箱里的。
她向前走去,慢慢地把脸转来转去,仿佛想要把一切都铭记在心。可是,在认出传送皮带之后,她便径直走了过去,一脸好奇,二话不说就用她那只空着的手摆弄起传送带侧面那些各种各样的操纵杆和齿轮,只有在其中一个阀门里冒出的蒸汽吹到她身上时才往后一缩,但却并没有收手。
她以前肯定干过这种事。她的小手在狭窄的空间里如鱼得水,扭一下这个,拧一下那个,非常精准。没过几分钟,机器就运行得更加顺畅了,站长对此大吃一惊。她继续操作着,直到机器的突突声变成了轻柔的隆隆声才停下,随后转过身来看着站长,他结结巴巴地向她道了谢。
“哦,用不着谢我。”她答道,“这台机器比我在以前那个家里每天都要操作的分拣机还要简单一点儿。能够搞清楚事物的工作原理真是一件开心的事,你不这么认为吗?”人形机器人没等他回答就又说道,“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看见一台机器发挥出它的最佳性能,这多美好啊。”
站长非常赞同她的观点。他简直没法将目光从面前这个人形机器人身上挪开。她绝对是个奇迹。他又一次想,不知道她的新主人这会儿身在何处。
他稍稍转过脸,朝着车站的小楼指了一下。“在卡斯伯特先生到达之前,你要到女士休息室里等他吗?”
她歪过脑袋,细细端详着他,考虑着他的提议。“不用了,谢谢你。”她答道,“我在外面等就好。这里的想象空间更大一些。”
站长微微一笑。这姑娘真可爱。
马修·卡斯伯特从站台的另一端远远地看着这个人形机器人,有点儿迟疑。他从来都算不上一个健谈的人,而且总觉得跟女孩子讲话是这世上最别扭的事情之一,所以当他发现自己新近买的这个机器人有着女性的外形时,不禁有点儿望而却步。他听说自己买的是一台原型机,这种型号并没有在生产线上进行量产,但他却没想到要问一问性别。
不过,尽管很焦虑,他还是忍不住好奇起来。起初,人们制造人形机器人是用来替代童工的。大城市里的工厂越来越多,多年以来,儿童通常都是最廉价、最实用的工人,因为他们的手小,身材也小,可以操作那些精密的机器。最初,人形机器人自然也是照着他们的模样造的。不过,机器人的制造者很快就发现,客户并不希望自己新买来的劳动力是孩子的模样——天真无邪的孩子。原型机解决问题的能力很强,这一点客户也不喜欢,有些人担心,等到人形机器人吸收了所学的知识以后,会产生自己的个性,从而想要去尝试工厂之外的新鲜事物。考虑到上述问题,最终遍布于加拿大各地工厂里的人形机器人就被造成了一个模样,顺从温和,不分性别。
马修无法理解的是,人们怎么会觉得那样的机器人在设计上要优于原型机,但是他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够买得起面前坐在站台上的这台“问题”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人形机器人走去——然后径直从她身旁走了过去。他在最后一刻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到底该怎样跟一个人形机器人打招呼呢?
他走到站台的这一端,在那儿站了片刻才转过身来,却看见机器人这会儿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他。马修不知道这么一台精密的机器会如何看待他,就外表来说,他一点儿也不起眼。他个头很高,稀稀拉拉的头发垂到肩上,年轻时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现在却已经有些花白。他的背有些驼,从这个姿态仿佛能看出他一点儿也不想在人群里引人注目的心态。不过,他终于还是朝人形机器人走了过去,害羞地对她微笑了一下表示欢迎,眼神也很和善。还没等他想好如何跟她打招呼,机器人就站起来伸出了手。
“你一定就是我的新爸爸——绿山墙农舍的马修·卡斯伯特。”她一边跟他握手致意,一边仍旧把那只毛毡旅行包紧紧抓在身旁。“我是安妮——女字旁的妮。大多数人都以为机器人没有性别,所以在写这个名字时常常会把女字旁给漏掉。不过这个名字一定要有女字旁才完整。要是我认识别的什么人也叫安妮,但是写出来却是没有女字旁的尼,我就忍不住总觉得这个名字少了什么似的。卡斯伯特先生,你怎么看?”
他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儿吃惊。“嗯,好吧,我也不晓得。”他这人头脑很简单,不过还是怀疑这个机器人是在表达不安全感,怕自己不被接受。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在这么做吗?“我来替你拿包吧……”
“不用了,谢谢你,卡斯伯特先生。我自己可以拿。我得确保自己时刻都以四十三度角提着这个把手,不然包就有可能会掉下来。无论是向哪个方向多倾斜一度,这个包都有百分之八十二的概率会彻底散架。这只毛毡旅行包虽然已经很老旧了,但是价格不菲呢。”
马修露出了微笑,他没有想到安妮的话语里既有技术性的评估,同时又具有人类的情感,这似乎很适合一个造成人形的机器人。他示意机器人跟着自己,他们两人默默地朝着他的马和马车走去,马修低头看着地面,安妮则是除了地面到处都看。
那些最最寻常的东西好像最让她着迷。一列罕见而又昂贵的蒸汽客车从他们身旁隆隆驶过,其中一节车厢里有个女孩为了保护自己白皙的皮肤打着一把蕾丝阳伞,和车上的皮革座椅相互衬托,增色不少。可即使是在这时,安妮也还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拴在马修车上的那匹老驮马。
“我想不通你要如何驱动这台机车。”她过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马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赶紧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在笑。他这才意识到,这个机器人从来没有见过马,而眼前的这一匹尽管今天状态很好,但也已经昏昏欲睡了。
他走到马旁,轻轻抚摸着这匹骟马的脖子,激得它抖了抖鬃毛,似乎又活了过来。“要操纵这辆马车,并不需要蒸汽驱动的控制杆,我只要叫塞缪尔替我拉车就行了。”
机器人眨了眨眼,“塞缪尔不是一台机器?”
“不是。”他坦白地说。
“但是这个生物是服务于人类的?”她问道,脑袋向一侧倾斜过去。
马修摸着马脖子的手停了下来。“嗯,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是这样的。”
“它有自己的意志吗?”
这下轮到马修眨眼了。“他住在我的农场里,也在农场里工作。”
她倒是一个细节都没错过。“因为他没有其他选择。”
“是的。”
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她的回答如此确定,把马修吓了一跳。“怎么个明白法?”
“他的生活跟我在工厂里过的日子并没有多大差别。”她伸出手,模仿着马修刚才的动作,轻轻地抚摸着马脖子。在穿过马鬃毛的阳光下,黄铜指甲闪闪发亮。
马修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说道:“这令你很困扰吗?我是说,总是有人使唤你做事。”
“不会啊。为什么要困扰?”
马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安妮几乎有点儿心不在焉地继续说道:“我喜欢学习,也喜欢有事可忙。我还喜欢去探索事物的工作原理。监工对我说,这是我性格中的缺陷,还说要把我终止功能。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弄丢工作,我刚刚才给了他一个惊喜——我暂停了工厂里的主分拣机的工作,然后改善了它的工作性能,使它的速度提升了百分之六点三,可他却不肯听我解释。”她的手停住不动了,马儿用脑袋去顶她,想叫她继续摸,“最后爸爸出面干预了此事。他对监工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采取终止功能这样的惩罚。况且我还是可以派上一些用场的。不过,我并没有听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为公司工作了还能有什么用?”
安妮对公司有什么用,马修一清二楚,他的银行存款已经见底了。不过,他对她被出售的原因并不感兴趣,反倒是为她的纯真无邪而着迷。
回家的路上,两人又发现了彼此更多的特点。机器人一直说个不停,而且并没有期待他也侃侃而谈,这一点让他很感激。
“卡斯伯特先生,你和我一定会相处得很好的。”
“叫我马修就好。”
“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我这么觉得,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对绿山墙农舍有种归属感,但我总是觉得还有更多……”
机器人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睁大了她那绿水晶一般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的天空,惊讶的表情使她的五官鲜活起来,让马修为之一震。一时之间,马修根本没法将视线从安妮的脸上移开。不过,她的注意力并没有被分散,于是他将视线从她的脸上收了回来,然后抬起头,看见一艘飞艇正慢悠悠地从空中驶过。它翱翔在云层中,落日的金色光芒洒在船身之上。
虽然他不怎么听得清,但马修知道安妮肯定能够听见正在运行的大型蒸汽机所发出的呼呼声。蒸汽机将热空气充进一个巨大的帆布气球里,气球底下挂着一艘破旧的海船。
“这个发明真是太神奇了!”机器人惊讶地说。
马修吃了一惊,低下头来看着她。“怎么个神奇法?”
她转过脸来面对着他,眼睛炯炯有神。“这台机器能让你飞上天空,这将是最最不可思议的经历之一。想象一下在上面俯瞰世界。这会让你油然而生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点了点头。他以前还真是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你有没有想过要乘坐这样一台机器飞上天空?”
“没有,从来没想过。”他答道,她这种像孩童一般的好奇心激起了他的兴趣。
“哦,马修,你错过了多少东西啊!”
他俩不约而同又抬起头看着那艘飞艇,好长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马修用眼角瞟着安妮,他觉得很吃惊,没想到这么一台精密复杂的机器居然会对一艘破旧的海船如此敬畏。尽管这艘船曾经风光过一阵子,但如今却被捆在一只朴素的帆布气球底下,用他所见过的最笨重的蒸汽机进行驱动。这么一来,船主就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资源,让自己屹立在运输业的最前沿。他认为这个想法很有创意,但是付诸实践的话,在他看来不太安全,也不够美观。
“我曾经跟许多台机器共事。”机器人小声说道,她的目光仍然追随着飞艇,目送它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线下,“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机器。”
“我见过。”马修答道,依然像平日里一样内向、害羞,“就是你。”
她转过脸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我只是一个小女孩呀。”
她这话说得天真烂漫,一下子就触动了他的心。马修本来就不是一个健谈的人,现在更是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台机器!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也不再把她看作机器了,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安妮发现,没有哪一本说明书能教她如何被学校里的同学所接纳。于是她去问马修怎样才能交到一个知心好友,他却只是告诉她“做你自己就好”。这话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客观上她也只能做自己,没有办法做其他人。她又拿同样的问题去问他妻子,可她却很不客气地回答说:“别想这些没用的事情了!要是你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友谊自然就会找上门来。你要善良体贴,尤其要不嚼舌头、保持礼貌!”
“不咬舌头会帮我交上朋友?”安妮一头雾水地问道。
“姑娘,我可真是被你打败了!当然不是。”马瑞拉泄气地答道,“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人类的说法。不过,我估摸着你是不可能明白的。”
老妇人叹了口气,看着这个机器人。自打马修把她买回家的那一天起,绿山墙农舍的安宁与秩序就被打乱了。
“咱们得把她退回去。”当他刚刚带着机器人回家时,她对他说。
“可她是个这么可爱的小家伙。”他一边轻声答道,一边看着安妮头一次在这间屋子里四处转悠,一副着迷的样子,伸出手碰碰这个摸摸那个:桌布上复杂精细的绣花图案,植物上的叶子,或是摇椅上被磨亮的木头。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种不同的材质。
“马修·卡斯伯特,买机器人原本只是为了让它在农场里帮你干活。可就算这姑娘是个机器人,叫她到地里去干活也不太合适。咱俩年纪都大了,没有精力去照料一台有毛病的机器。”
“她没有毛病——只是不太一样罢了。”马修沉默了一小会儿,“马瑞拉,给她个机会吧。”
“咱们得供她去念书,这样她才能学会在社会上与人交往的基本知识。”
“那就让她去念书。”
“可是,如果咱们没法靠她赚钱,为什么要花钱把她买回来?农场里缺人手这个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白天我会雇巴里家的男孩子来干几个小时的活儿,安妮上学前和放学后也可以帮我干活。”他抬起手,免得马瑞拉又提出抗议,“咱们买不起正常的机器人。还有,说白了:我喜欢她。”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我向来要求不多,只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
马瑞拉干咳了一声,可能比起出言反对,她更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震惊之情。她丈夫从来没有反抗过她,也不曾这么固执己见,他一定是真心喜欢这台机器。“机器人可以留下。”她最后宣布说,“不过仅限于试用的前提下。咱们有三个月的保用期,对吧?”
“对。”
“如果到了那时我还是不觉得她好,咱们就把她退回去,要求全额退款。不许反对,马修。这是我现在让她留下的条件。”
马修点了点头,感到很满意。他知道,尽管她提出了条件,但也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于是,每天早上五点钟,马修下楼来到书房时,都会发现安妮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他的某本书。当她充满热情地将所看的剧本表演出来时,将要熄灭的火光在她的古铜色头发上摇曳着,她看上去就更像个孩子了。在马修吃早饭的时候,他俩会谈一谈她头天晚上在文学方面的新发现,随后他俩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机器人帮助马修挤牛奶、打扫马厩,再把要喂给动物们吃的干草全都搬出来,一直忙到去上学为止。
不到一个星期,他俩在日常作息上就达成了默契。马修惊奇地发现,十年来他头一次觉得在鸟儿醒来之前就起床是一种享受。不过,开学才几个星期,安妮就意识到自己并没能给同学们留下好印象,他们总是毫不犹豫地指出她有多么与众不同。
“人通常都不喜欢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马瑞拉实事求是地对机器人说道。
可是安妮在书里读到过什么叫“志趣相投”,知道真正的知心好友会接受彼此的所有差异,正如马瑞拉曾经说过的,她必须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值得相交的人。于是,她每天都去上学,并且想要通过在功课上取得优秀的成绩来证明自己。她有很多东西要学,在来到绿山墙农舍之前,她对工厂以外的生活一无所知。不过,没过多久她就跟吉尔伯特·布莱思并列第一了。
可是同学们对待她的态度却并没有明显改善。机器人想不通这是为什么。难道她有哪件事做错了吗?
“你觉得自己比我们强,是不是,安妮机器人小姐?”安妮第一次赢得拼字比赛以后,乔西·派尔语带嘲讽地说道。她从桌前扭过头来,直盯着安妮,“你知道机器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安妮一脸困惑地看着她。这又是在考她吗?“木-几-”
“你是不是什么问题都答得上来?”乔西打断了她,她有点儿沮丧,这个一头铜发的女孩从来都不会被惹恼。
“遇到问题就答,这难道不是正确的回应方式吗?”机器人问道,她还是没有弄明白。
乔西瞪了她一眼,又把脸转到前面去了,直到那天晚上参加课外的绘画课时才又跟她讲话。“我相信你画画也能画得很完美的。”她小声嘀咕道。
“我不知道。”机器人答道,“我以前从来没有画过画。”
这堂课是在户外上的,艾凡利的田野绵延起伏,学生们将把这壮观的景色记录在画布上。安妮看见绿山墙农舍的屋顶在地平线上的树林后面若隐若现,于是就先把这个画了下来。她下笔很准确,距离也测量得分毫不差。
接着她开始画田野,一边留心观察着草地的颜色,一边调出浓淡相宜的金绿色。还不到一刻钟,她就画完了田野,还画上了比例精准的篱笆墙。
安妮正忙着画树的时候,老师依次走到每个学生的跟前,看看他们进展如何。学生们对于同一片景色会有不同的描画,从中可以看出的性格。
走近安妮身边的时候,他不由得扬起了眉毛,画作的质量令他大吃一惊。可是随后却皱起了眉。“嗯,从技术上来说,这画是完美无缺的。”他说完便坐下自己画起来。
黛安娜·巴里从画布上抬起头来,看见安妮刚刚开始勾勒云彩的轮廓。这个黑发美人扫了一眼安妮的画作,立刻睁大了她的蓝眼睛。“哦,安妮!要是我能有你画得一半好就好了!”
“亲爱的,你长得这么漂亮,根本就不需要才华了。”吉尔伯特·布莱思在她俩身后的某个地方冒出了这么一句俏皮话。其他的学生也在窃笑,可是黛安娜的眼神却黯淡下来,她将目光转回到自己的画上。
安妮从自己的大作上抬起头,却发现云彩已经挪了位置。她赶紧开始在新的位置上画云彩,想办法将刚刚已经描画成形的云彩盖住。
然后她又注意到太阳的位置也变了。它现在的角度比刚才低,在田野上投下的琥珀色阴影也更深了。她急忙调出一种不太一样的绿色涂在早先已经画好的草地上。
接着她发现,太阳处在现在的位置上,使绿山墙完全沉入阴影里。这么一来,肉眼几乎看不到农舍了。于是她又煞费苦心地把它画成了一个黑色的阴影。
画完以后她抬起头,看见橘红色渐渐爬上了云彩的下缘,一轮桃红色的太阳横跨在地平线上。太阳落山了。
夜色渐浓,色彩不断变换,她努力想要跟上这样的变化,下笔越来越快,到最后已经不是人类能够达到的速度了——然而还是没有赶上。每一次抬头,她都发现景色有变化,画作不再准确。这会儿地平线上的树木已经完全变成了黑影,篱笆墙在田野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停下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刚才她不停地改换天空的颜色,而且速度快得连手和画笔都看不清楚了。一层的颜料还没来得及干掉就覆上了另一层,结果现在橘红色跟早先画上的浅蓝色混在了一起。她的天空现在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紫色。这种颜色叫人心旷神怡,让画作带上了几分浪漫的气息,然而安妮却只看到自己画得很不精确。
乔西偷偷笑了,“看来安妮也有出错的时候。”
“别听她的。”黛安娜说道,口气有点儿尖锐,“乔西从来不为别人着想。”她看了看安妮的画作,“你为什么总是把颜色改来改去的?虽然这样也不难看。”她赶紧又加了一句,“但是之前看起来就已经很完美了。”
“颜色全都不对。”
吉尔伯特从黛安娜的肩膀后面探出头来,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会儿却来了兴趣。“哪里不对了?”他问道。
“老师叫我们把这个景色画下来。”她指了指前面,“可是景物的颜色却一直在变。这幅画作已经不准确了。”
“一幅画能成为杰作,并不需要精确到一毫一厘。”老师插话道,他还在继续画画,画布的上方只能看到他的一头金发,“赋予画作生命的,是你对这片景色的诠释。”
“我不明白。”安妮说。
“来看看我的画。”黛安娜有点儿害羞地提议道。
安妮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对着画仔细看了很久。
“云彩的形状画错了。”
“安妮,这不叫画错了,只是画得不一样。”她答道,“这是视角的问题。你靠近一点儿再看看。”
机器人把脑袋歪到一边——她想事情的时候都会这样——注视着黛安娜画的云彩。颜色也许稍微偏白了一点,用来表现云彩质感的那几笔也画得太粗了,没有画出那种薄纱般的轻盈感。
“试试看别把它们当作云彩。”吉尔伯特打断了她的思路,“你看见的是什么形状?”
安妮脑子里只想着云彩的尺寸,然后自然而然地开始将它们和她记忆库里的影像进行比较。“这些是动物!”她突然间脱口而出。看到机器人飞快地抬起眼睛望向天空,黛安娜笑了起来。毫无疑问,她还能看得见黛安娜画云彩时留下的痕迹。如果看得够仔细,她甚至能看到有一片很像兔子的云彩正在跳过地平线。“你怎么知道要这么画?”她终于开口问道。
“我只是运用了自己的想象力而已。”黛安娜答道,因为受到了注意而微微有点儿脸红。
“可惜机器人没有想象力,是吧,吉尔伯特?”乔西一边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一点,一边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
“住嘴吧,乔西。”吉尔伯特回答说,“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她只要知道怎么看就行了。”
安妮并没有听见他俩的话。她仍然在努力消化自己刚刚学到的东西。“这么说,黛安娜比我画得好,尽管我的画在技术上更加精确。”
老师从他的画架后面探出了头。“说‘画得好’并不恰当。她的画更能表现她自己。”他停了一下,想着要如何解释这句话,“看到你的画作,我们会知道你——或是这里的随便哪个人——眼中的这片田野实际上是个什么样子,但是仅限于此。我们没法从画中了解到关于你的情况。”
她仔细分析着他说的话,发现自己和自己的画作都存在不足。“所以我失败了。”
“不,那倒未必。”老师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这个机器人,意识到她以前可能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这只是意味着你还需要学习。”他温和地笑了,“这就是学校存在的意义。”
“我该从哪里开始学呢?”
机器人那种热切恳求的语气就连乔西听了都觉得震惊。
“从这里开始,从此刻开始。”老师微笑着答道,“还有半个小时才会天黑。”
机器人在自己的画架前坐了下来,不愿意让老师发觉他误解了自己的话。她回想起工厂里的监工误解她以后所发生的事情,她可不想再一次被卖掉了。她看着自己的画作。
我该从哪儿开始呢?
“你看见远处的绿山墙农舍了吗?”黛安娜从她的椅子上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安妮点了点头。“那里不仅仅是你住的地方,还是你的家。想起家的时候,你会看到什么?”
黛安娜看到安妮的眼睛飞快地眨了几秒钟,又往画上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然后伸手拿起颜料和画笔,开始调色。
安妮再一次动手将颜料往画布上涂的时候,黛安娜饶有兴趣地在旁边看着。她画的速度很快,暴露出了她身为机器人的天性,很快一架飞艇就在淡紫色天空上的云彩间初显形状。
画完这艘飞船,她用画笔在几个颜料罐里蘸了蘸,随后向前探过身去。有那么一小会儿,黛安娜只能看到安妮那根铜丝辫子的背面,机器人已经用这点儿时间在农舍的轮廓上精心地画了一扇透出烛光的窗户,画完之后她仰起身,又在黑色的颜料罐里蘸了蘸画笔。
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画,机器人在离农舍最近的田地里画上了一个小小的侧影——人的侧影,接着又在人影旁画了一只小小的牧牛犬。黛安娜这才明白安妮画的是马修结束了一天的辛勤工作后从农场往绿山墙农舍走的场景。
机器人的手在那个人的形象旁边停了下来,黛安娜在想,不知道这个机器人是否知道自己刚刚创作的这幅画多么动人——又是多么朴实:厨房的灯光引领着夜归的男人。
接着,机器人的手猛地向上移去,又一个侧影在飞艇的船头逐渐成形。那个身影似乎在低头望着农舍,头上扎的辫子被风吹了起来,看到这里,黛安娜大吃了一惊。
安妮把她自己也画进了画里,她乘着一艘飞艇,在农舍灯光的指引下驶向家的方向,就像海上的船只跟着灯塔的指引。
谁说机器人不可能有想象力的?黛安娜得意地想,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这位新朋友的画作。也许安妮就是和她志趣相投的那个人。
马修掏出怀表,打开表壳,看了看指针的位置。“安妮,该去上学了。”他轻声说道,知道她在谷仓的另一头也能听见他说的话。
她抬起头,吃惊地眨了眨眼。“我的内置时钟通常不到这个时候就会提醒我的。”
马修点点头,有点儿发怔。这个机器人最受他喜爱的特点之一,就是她往往会因为对手头的工作太过热衷与好奇,忽略了身上最基本的机械功能,比如内置时钟提醒。他知道马瑞拉和安妮的创造者们都觉得这属于制造缺陷,可是在马修眼里,这是一个非常人性化的特征。
他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将他的工具整整齐齐地放回原位,然后把机器盖了起来。
“我就快要完工了!”她抱怨道。
“那你今晚就能把它完成了。”
“好吧,这样也勉强能令人满意。”她答道。
马修笑了。这个机器人是在噘嘴吗?“好了,我亲爱的安妮,要是你做的这个机器真能管用,我以后再也用不着徒手去给奶牛挤奶,那么从明天早上开始,我就有时间在你上学之前教你下棋了。”他微笑地看着她,“这个结果也令人满意吗?”
他似乎看到她的眼睛一亮。“太满意了,马修。”她歪过脑袋,打量着他。
马修被她看得脸红起来,赶紧给自己找了点儿事做。他合起怀表,深情地用大拇指拂拭过刻在表盖上的几个华丽的首字母,然后才打算将怀表收起来。他发觉机器人还没开口询问,但明显对此很是好奇。“这怀表是我父亲的。”他小声地说。
他犹豫了片刻,随后将怀表递给了她。
安妮似乎也明白自己是被赋予了特别的优待。她小心翼翼地从马修手里接过怀表,将它放在自己小巧玲珑的手里转了个方向,看着那些首字母。怀表的年份已久,金属表面失去了光泽,字母几乎要看不出来了。她弹开表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机器。在装裱华美的黄铜指针后,她看见复杂精细的齿轮在转动,尽管这块表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褪了色,她还是觉得它很美。
在去往学校的路上,马修都让机器人拿着自己的怀表。安妮摆弄怀表时,黄铜指甲将光线反射了出来,马修这才注意到,跟自己心爱的怀表比起来,她的构造可就先进多了。机械设备在19世纪取得了巨大的发展,如果说安妮代表了本世纪的最高点,真不知道下一个世纪又会出现些什么。
昨夜有过一场暴风雨,路上沟渠纵横,塞缪尔只能设法越过去,所以马车颠簸得比平时厉害。不过,马修向安妮瞟了一眼,看到她用保护的姿势把怀表攥在自己的小手里。
到学校的时候,她似乎不太情愿将怀表交出来。这时她听见黛安娜在喊她,于是很快地把怀表递给马修,随后从马车上跳了下去,跟平时一样热情、一样优雅。她转过头向马修道别,他对她说下午三点来接她。
“不用了,马修。”她说道,“吉尔伯特·布莱思说他会陪我走到路转角处,我也想看看上次下过雨以后新开的那些花儿。”
马修微笑地看着她急急忙忙跑去跟黛安娜打招呼,心里在想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她自己说的话听起来多么有人味儿。
随后他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很傻。她当然知道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作机器!
塞缪尔拉着马车驶离学校的时候,马修哈哈大笑起来,到家以后,他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马修·卡斯伯特,你看看都几点了?”马瑞拉问道。马修先来到厨房跟妻子一起喝茶,然后才会回农场去干活。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根据马瑞拉的钟,他总是迟到。于是他掏出怀表想看看时间——却发现它不走了。
他的心向下一沉。在今天之前,他的怀表从来没有出过故障,而且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实实在在的纪念。他仔细地看着怀表,发现表盘后面的机芯有一部分似乎离开了原位。他轻轻地摇了摇,听见里面有金属撞来撞去的声音。看来他心爱的怀表里有一个无法取代的部件坏掉了。
马瑞拉看见他脸上的神情,问他怎么了。他告诉她以后,她问道:“今天你有对怀表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他回想起早晨的情形。“没有,真的。我拿给安妮看,然后就让她一直拿着,在去学校的路上,我们驶过了暴风雨留下的一些沟槽。”他停了一下,仔细地考虑着,“细想起来,那些沟实在是太难走了。如果怀表是在经过哪个沟的时候被颠坏的,我也不会吃惊。”
可是马瑞拉并不相信。“马修,安妮拿着怀表的时候,你有没有从头到尾都看着她?”
“这我不能保证。”他答道,不知道妻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那些沟太烦人了,所以我得集中精力看路。”
马瑞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随后问道:“你觉得会是机器人把它摆弄坏了吗?她似乎对机械装置的内部结构很感兴趣,但不太懂规矩,不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
“安妮确实对怀表的复杂精细很是着迷。”他承认道,“不过……”
“想想看,马修。”马瑞拉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话是能说通的。在今天让安妮玩这块怀表以前,它还从来没出过故障,不管是在你手上,还是你父亲手上。”
他从她的逻辑里找不出毛病,可是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她这话不对。
那天下午,安妮跟吉尔伯特·布莱思一起走路回来,到家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小束野花,马瑞拉拦在了她面前。“你是不是乱动了马修怀表里面的机械装置?”
安妮听出她的语气很激动,不禁担心起来。“怀表出什么问题啦?”
马瑞拉觉得她这就算是承认了,“这么说你知道怀表出了问题!”
“不,马瑞拉。”安妮答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看了看马修,他正安静地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看着她俩的争论。他对她温和地一笑,像是在鼓励她似的。
“安妮,我要你诚实地回答我,”马瑞拉说道。“是不是你把马修的怀表摆弄坏的?”
“不是的,马瑞拉。”安妮如实地说,因为她并不知道怀表是什么时候坏的。
“那是谁干的?”马瑞拉问道。
安妮只好盯着她。她已经学会了在不知道答案的时候别去乱猜。
马瑞拉瞪眼瞧着机器人,压下怒火。“安妮,现在你给我仔细听好。”她最后开口说道,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这可是个不好的兆头,“如果你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也不承认你刚才对我撒了谎,那么下个月黛安娜在飞艇上庆祝生日的时候,我就不许你去参加。”
安妮在脑子里飞快地考虑着种种可能性及其后果。如果她不承认自己故意弄坏了怀表,马瑞拉是不会相信她的,也不会准许她去搭乘那艘迷人至极的飞艇。而另一方面,如果她撒谎承认是自己弄坏的,马瑞拉肯定会相信她,她也能去坐飞艇了。这把她给弄糊涂了:要是撒谎,她就能得到好处;如果说实话,她反而会受惩罚。
哪一种情况更糟糕呢,是撒了谎却被人相信,还是说实话却遭到怀疑?到头来决定性因素已经不再是飞艇,而是一心想要讨好马瑞拉的愿望,安妮把自己认为马瑞拉想听的话告诉她——那些她显然已经相信了的话。
“我在摆弄怀表的时候把它弄坏了。”安妮好不容易才说了出来。
马瑞拉默默地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说道,“那好,安妮。卡斯伯特家的人向来言而有信,你可以去坐飞艇。”
“谢谢你,”安妮说。
“我还没有说完。”马瑞拉严厉地说,“卡斯伯特家的人从不说谎。你刚刚承认你对我撒了谎。所以,你不再是卡斯伯特家的人了,永远都不是。我要跟马修认真地谈一谈。我想我们会把你退回去,把我们的钱拿回来。你并不是他们所承诺的那样。”
马瑞拉说完就转身走开了,可是她走了之后,安妮仍然注视着她刚才所站的地方,注视了很久。
在安妮的内心深处,她其实知道自己跟艾凡利的其他人都不一样,而只要她承认这一点,她就有办法把这块怀表给修好。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自己不愿意接受现实,所以从不想这个问题,还是她的程序压根儿就没让她往这方面想。但是现在,如果她想要把自己粗心大意所造成的故障修复完好的话,她就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
她拿出自己的毛毡包。自打来到绿山墙农舍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把包打开。包里装着一组工具,其中有一些跟她用来为马修制造挤奶机的工具很是相似,只是构造更加精细。
她将精致的小手伸进包里,在工具里头翻翻拣拣,直到找到自己需要的那一件。随后她把它拿了出来,盯着它看了很久。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解开睡袍上半身的带子,低下头看着那块镶在她胸部左侧、几乎难以察觉的嵌板。她右手拿着工具,停留在嵌板上方,她本能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可是却没法进行下一步。接着她想起了当马瑞拉决定把她退回工厂的时候,马修眼里的痛苦神情。于是她振作起来,将手里的工具沿着嵌板的一边放好以后按了下去,三个小小的卡齿转动起来,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弹了出来,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的黄铜指甲钩住那个细小的缝隙,把它给拉开了。
我是一台机器。
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露出来的部分,安妮突然醒悟到这一点。那感觉就像肚子上挨了狠狠一拳似的,一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尽管她心底里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可是看见那些细小的黄铜齿轮、转轮、螺钉和铜线错综复杂地连在埋进她胸口里的电路板上时,她仍然大吃了一惊。即使对机器人来说,这幅景象也算是奇观了。
她这才意识到,相比之下,这只怀表有多么原始,但是她也了解这只表对于马修有多么重要,所以她替他把表修好的决心反而增加了十倍。她闭上眼睛,注意倾听着自己身体里发出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她猛地睁开眼睛,移开一束铜线,底下就是她要找的那个装置。她仔细研究着每一个部件,看出其中有一些跟怀表里的部件十分相像。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她窸窸窣窣地在毛毡包里翻来翻去,拿出一个小小的工具箱来,打开箱盖,里面装着像珠宝一样精致的小工具。她从中选了一件,毫不犹豫地用它切断了这个小机件跟她的主电路板之间的连线。
嘀嗒声停止了。
机器人的手也停住了。她有种强烈的失落感,眼睛都看不清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过了多久才适应了身体上的变化,因为她失去的真的是对时间的感受。不过,她最终还是克服了这种仿佛少了这个东西就活不下去的感觉,因为她明白,要是被迫离开绿山墙农舍的话,她将会失去更多。
她小心地将这个小小的装置放在面前的桌上,借着壁炉的火光想把它看得更仔细一些。起初她以为自己的时间都白费了,可是当她把怀表摆在它旁边的时候,比较起两者的构造,就能看出这两样东西很相似、大小也相仿,只是组装完成以后不一样罢了。
接着她看到了那个——她所需要的零件。
安妮非常细心地将这个零件拆下来,再移植到怀表里,几分钟就弄好了。只有机器人才能够达到这样的精确程度。等到最后一个零件就位的时候,怀表又开始走了。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安妮高兴地双手一拍,这种做作的行为是她跟黛安娜学来的。她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完成的事情比在工厂里做过的任何工作都要重要——或者说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她看着从自己身上移植到怀表里的那个零件,端详着自己的大作,觉得它完美无缺。跟其他的部件相比,这个新零件显得十分醒目,因为它还没有锈蚀变色,比普通的黄铜在颜色上更像是玫瑰金,构造也更加精巧,不知道马修会不会介意这些不一样的地方。
她重新封上自己胸口的盖板,系好睡袍上半身的带子,然后有条不紊地将工具装好,放回毛毡包里。她在想是不是应该把黄铜擦擦干净、让这块怀表恢复到最初的状态?可是她平常用来冲洗铜丝头发的清洁剂放在楼上的浴室里,卡斯伯特夫妇没准儿会被吵醒的,她可不想冒这个险。
她拿起怀表,想把它放回到厨房里马修平时放怀表的地方,可是却径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安妮!立刻把它给我!”马瑞拉大声吼道,她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笼,“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个家不再欢迎你了,这就意味着你绝对不可以碰我们的东西!”她目光锐利地盯着这个机器人,“尤其是已经被你弄坏的贵重物品。”
自从早些时候安妮说的话给自己惹来麻烦以后,她就不敢再开口了,所以她只是伸出了手。
她就这么默默地顺从了,反倒吓了马瑞拉一跳。她低下头,看见那只怀表躺在安妮那精致的小手里,盖子依然开着,心里不禁想,不知道这个机器人趁着她和马修夜里睡觉的时候还摆弄过其他哪些传家宝?
她把怀表拿了回来,细细察看它有没有遭到进一步的破坏——随后她的心却差点儿停止跳动。
怀表居然又在走了!
她太吃惊了,眼光没法儿从怀表上移开。接着她看见了机芯中部那个闪闪发亮的新零件,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马瑞拉问道,同时抬起头严厉地看着安妮。
机器人举起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正是人类心脏所在的部位。“这里。”她坦率地说,说完把脑袋歪向了一边。
她用自己身体里的零件修好了这块表!马瑞拉知道这一举动对安妮她来说多么重大。“昨天你在摆弄机芯的时候并没有把表弄坏,是不是?”她轻声问道。
“是的。”
马瑞拉叹了一口气。“那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说是你弄坏的?”
“你对我说,除非我承认弄坏了表,否则下个月就不让我到飞艇上去参加黛安娜的生日庆典。”安妮说道,她那对大大的绿眼睛带着乞求的眼神望着马瑞拉,“于是我就承认了。”
“可那是撒谎,安妮。”马瑞拉指出道。
“你不会相信事实的。”
马瑞拉又叹了一口气,“所以你觉得你给我的回答是我想听的。你想要让我高兴……”她再次低下头看着那块修好的怀表,“安妮,咱们做个交易吧。我原谅你撒了谎,你原谅我没有相信你。”
“这原谅来原谅去的是怎么一回事?”马修一边问着一边走了进来。
马瑞拉理屈词穷了。“你是对的。”她承认道,随后一言不发地将怀表递给了他。
马修将怀表凑到灯笼跟前仔细打量着。看到表又在走了,他并不吃惊。他曾经看到过安妮专心致志为他制造挤奶机的样子,所以早就有预感安妮会想办法把怀表修好。不过他没想到会在机芯里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新零件,它跟怀表其他部分的颜色都不一样。当他看出这个零件的构造比怀表的其他零件要精致许多时,大为震惊,转过头看着安妮。
安妮眨了眨她的绿眼睛,“我再也没法按时去上学了。”她说。马修这才明白过来她是用自己身上内置时钟的一个零件让他父亲心爱的怀表起死回生。
他知道这对于机器人来说一定是一个很大的牺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手里握着的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想到这个,他觉得自己的心跟安妮的心贴得更近了。
他走到她面前,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这让安妮和马瑞拉都大吃了一惊。“你只要学着像咱们普通老百姓一样看钟就行了。”他说道,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儿嘶哑。
“我来教你,安妮。”马瑞拉声明道,“要是你跟着马修学的话,那以后到哪儿都会迟到的。”
安妮以前总是以为搭乘飞艇会给她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跟这世上一切其他的经历都不一样。
可是她错了。
是的,这的确很过瘾。是的,当她站在船头俯身下望,飞艇从又一座云堤中穿行而出,铜丝发辫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她的确感觉自己处在世界之巅——不过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而已。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看着世界从身旁经过的旁观者而已。既然知道了这段旅途不由得自己掌控,她反而平静下来:她只要享受这趟旅程就够了。
她现在才明白,自己第一次真正尝到自由的滋味,是三个月前在火车站站长让她从货运行李箱里出来的时候——可惜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走出行李箱,踏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体会了以前从未知晓的各种感觉,在她这短暂的人生里,她第一次有机会被人接受。被人欣赏。
被人疼爱。
再也没有人叫她要像自动化的机器一样去做这做那。她必须弄明白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并且跟其他人一样学会应付这些后果。到了这时,她才明白自由的真正含义:拥有一个有意义的人生。
她用那对敏锐的机器人眼睛在离飞艇很远的田野里四处搜索,直到看见坐落在树林边上的绿山墙农舍才停下。看着这间屋子,她有了一种归属感,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我们想要收养你。”马修轻声地说。这时她才刚刚从飞艇上跳下来,正在兴奋不已地说着这趟云中之旅给了她多么大的想象空间。听到马修的话,她停了下来。
“可是你们已经把我给买下来了呀。”安妮答道,注视着马修那羞怯的笑容,她有点儿困惑。
“这倒不假。”马瑞拉说道,“就这方面来说,你这姑娘可真不便宜。”她麻利地掸了掸自己的裙子,然后直视着机器人,后者也望着她。“可我们不想把你当成属于我们的物品。”她继续说道,同时伸手握住了马修的手,“我们想知道,你愿不愿意选择做我们的孩子,从而成为这个家的一员。在你进入我们的生活之前,我们从未有过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孩子。”
安妮凝视着他俩,自从认识他们以来,她第一次无话可说了。
这一刻,她成了绿山墙的安妮。
她终于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