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雾在深渊中流动,灰色的峭壁无限地延伸,构成它的是无法计量的纳米材料,但它的存在却能追溯到十万年之前的遥远过去。峭壁之间偶尔出现的石桥和平台构成了这个垂直交通系统的全部,不过,这些已经风化的遗迹很久都没人使用了。
一位孤独的旅行者走在峭壁之间的石桥上。她的名字叫镜,看其外貌,大概十五岁左右的样子。她穿着灰色斗篷,手握一根金属杖,在杖的顶端,两条白色的布带随风飘舞。她默默地前进,脸藏在兜帽的阴影中,只有几缕银发从领口垂下。
雾的流动出现了异变,紧接着,巨鲸叹息般的声音从峭壁深处传来,石桥随之震动,巨大的多足机械从下面爬了上来。那是一台修护者,它是在遥远的古代由人类创造的半机械工程系统,它那钛合金的骨架表面包裹着有机物构成的体表组织,巨大而坚韧。可是,无形的诸神已经离去,都市的管理者们也烟消云散,已经没有东西能对这些修护者下达命令了。即便如此,修护者依然兢兢业业地执行着系统最后的命令。
镜目送修护者巨大的身影消失在峭壁高处,她继续穿越石桥,跨过那道深不见底的深渊。在石桥的尽头,破旧的管线和支架搭成了一条奇怪的道路,几只身躯浑圆的肉虫倒吊在管线下方,不断分泌着绿色黏液。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蓝色的真菌正分解着一具肉虫尸体,一只只小蘑菇从肉虫身上冒出来,在黑暗中放射出莹莹的光。
已经将近一个世纪没有见到人类了,但镜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蘑菇和真菌发出的光照亮了幽暗的通道,其实它们本身也是一种人造物,只不过在漫长的时间里发生了变异,最终成了现在的样子。这艘巨大的移民飞船内部,正在形成一个独特的生物圈,而一切的根源都来自混沌。混沌已经笼罩了这艘飞船,在它完工之前,船上的人类“原体”就已经灭亡。但是飞船依旧沿着预定航线前往下一个银河系,继续穿越虚空的漫长旅途。
扫描器出现了新的反应,镜停下脚步,注视着被云雾笼罩的深渊对岸。传感器捕捉到多个“人形”反射信号,不过这些信号都处于静止状态,既没有移动也没有发出热辐射,只有时断时续的无线电波暗示着那边可能存在什么。
打定主意后,镜亮出固定在右臂上的钩爪发射器,瞄准上方的悬崖,射出钩爪0
钛合金钩爪深深地嵌入了悬崖,后部的钢丝绳随即被收线器拉紧。收线器带着她升上了更高的平台。
第二只钩爪跨越了更远的距离,镜荡过断桥,她注意到这座桥梁似乎是最近才被炸毁的。
桥的对面是一排低矮的掩体,大约有一米高,看起来构筑得很匆忙。掩体上布满巨大的爪痕,浓重的血腥味儿从损毁的掩体后面传来。镜的目光越过掩体,映入眼帘的是三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其中两具属于那些自称人类的变异人,他们穿着灰色的装甲战斗服,似乎是士兵,装备精良。但是,看起来金属盔甲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们的身体连同装甲一起被斩断,内脏和鲜血四处飞溅。而第三具尸体却与众不同。它全身覆盖着黑色的金属装甲块,脸部则是注重防弹的造型,中间镶嵌着一只电子眼。这是一个赛铂人——倒向混沌,背叛并毁灭人类的A.I.后裔。
镜小心翼翼地检查尸体,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些变异人和赛铂人貌似是同一阵营的战友,他们躲在同一个掩体中战斗,最后几乎同时被强大的敌人杀害。这种情况闻所未闻。
在过去的九千年中,镜走过了无数“阶层”,无论阶层中存在怎样的文明,变异人和赛铂人都是水火不容的冤家,双方见面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互相厮杀!这是你死我活的死斗,从十万年前开始直到今天。如果无形的诸神还在注视着飞船,他们一定会想出对策并采取行动。可惜的是,超网络已经瘫痪多年,量子服务器大多荒废,而诸神也早已离去。
但是在这个阶层,变异人和赛铂人却组成了共同阵线。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镜摇了摇头,把这个可笑的结论赶出脑子。她拿起士兵们的长枪,这种来复枪有一根很长的枪管,用于发射钨合金穿甲弹。这种设计显然是为了超远距离击穿某种很厚的装甲,因而牺牲了武器的便携性和射速。不过那两把长枪都已损坏,无法再使用。而赛铂人身旁放着的一挺机枪却完好无损,弹鼓中还有弹药。这种机枪的三根枪管可以同时发射子弹,火力十分凶猛,只是它太重了,显然不是人类可以操控的武器。
镜最终放弃捡走这些武器拿去卖钱的想法,转身向掩体后方的部落走去。
这个聚落建筑在悬崖之间,通过吊桥和梯子互相连接,但现在这里的居民却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士兵还是平民,所有的人都被残忍地斩尽杀绝了。保卫这里的士兵似乎在石桥被突破后还在聚落内战斗了一段时间,但是最终也没有逃脱灭亡的命运。
没有人幸存……镜叹了口气,现在只剩下那时断时续的无线电信号了。定位无线电信号对她来说非常简单,只花几秒钟,电波定位仪就找到了发射源。发射源似乎位于地下,看起来战斗中士兵们使用了爆炸性武器,在楼层上开了一个大洞,造成局部塌方,有个倒霉蛋似乎掉了下去,而且他好像还没有断气。镜把钩爪固定好,敏捷地跳下大坑的边缘,借助钢丝和收线器缓慢地降到了坑底。
大坑下面堆满了粉碎的建材,一些生活在这里的肉虫被从天而降的灾厄砸扁,化为绿色的肉酱。镜越过那些建材,警惕地搜索着周围的黑暗。头顶的大坑形成了一个用于采光的天井,但上面透下来的光柱也只能照亮周围很小的一块地方。在靠近支撑柱的墙边,镜找到了信号发射源。
那是一个赛铂人,斜靠在墙壁上,下半身和左臂都已变成破碎的金属零件,右臂却还紧紧地握着一支长身管来复枪。黏稠的传导液从它破碎的身体中流出,染黑了废墟和地面。
它的电子脑似乎已经死了,只有部分外围系统还在工作。可就在镜靠近它的时候,赛铂人却突然睁开了电子眼,用闪光的瞳孔注视着眼前的陌生人。它的发声系统被激活,发出模糊不清的词汇和声音。最初几秒钟,镜并没有理解它的话,赛铂人使用的语言并非镜能够理解的标准语言。但是几秒钟内,其语言模式和发音方法便被解析完毕,镜理解了它所要表达的意思。
“你是谁?从哪里来?”赛铂人问道。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镜问,“上面那些尸体……是你干的吗?”
“否定,”赛铂人说,“一小时前,我军试图在这里进行防御战,但是却失败了。”
“防御战?”镜一愣,“你们的敌人是谁?”
“守护者。”赛铂人回答。
镜挠了挠头发,目前的状况正在挑战她的常识,简直匪夷所思。守护者是十万年前混沌战争期间,飞船中央电脑为了保护都市而制造的战斗兵器,它们通过相位塔传输核心,利用纳米材料就地构筑主要结构,是一种非常高效的武器系统。但是随着超网络和量子服务器的瘫痪,这套系统已经完全无法运作。最重要的是,只有管理者才有召唤守护者的权限,也只有管理者能够对守护者下达命令。而最后的管理者,早在九万年前就消失了。
“由于新获取的情报与历史记录差异巨大,”镜伸出手,“为了进一步了解目前的状况,我必须与你直接连线。”
“在下惶恐至极。”赛铂人打开了头部的装甲,“能够为第一阶层的大人效力是我的荣幸。”
“第一阶层?大人?”
“就是您,我的殿下。”
镜一头雾水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数据接口,指尖伸出的无数纳米级细丝深入到赛铂人思考核心的每一个数据传输端口。几秒钟内,镜便取得了对这个赛铂人的绝对控制权。作为叛乱A.I.的后裔,赛铂人的程序编码依然沿袭最初的底层模块,因此,想要入侵或者解析它的程序对镜来说不存在任何困难。
获得的资料令镜大吃一惊。A.I.不会记录谎言,这个阶层的确是非常异常的存在。将这些资料分类保存之后,镜收回手指,而赛铂人也从神游太虚中回过神来。
“警报!”它说,“守护者正在接近,大人,我来断后,请您立即逃走。”
话音未落,赛铂人用残存的手臂端起长枪向黑暗中开火,一道火光闪过,这个受伤的战士准确地击中了什么东西,但是钨合金穿甲弹似乎并未穿透对方的装甲。下一秒,赛铂人的头部飞了起来,黑色的传导液四处飞溅。
镜呆呆地注视着凶手,那是一个白色的诡异人形,身高两米左右,全身覆盖着白色的装甲,有着人偶一般消瘦的身材和不成比例的修长四肢,球形关节之间露出红色的人工肌肉和神经纤维。一张有如面具般的白色面孔被安放在头部的正面,毫无表情。
这是货真价实的守护者!
镜迟疑地后退,她的敌我识别系统并未判断对方是敌人,守护者的识别编码通过了验证。但是下一秒,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守护者看似修长的四肢化为一条鞭子横扫过来,镜向后跳跃,躲开了攻击。敌人那化为利刃的指尖紧随而至,她赶紧用手中的拐杖抵挡。黑暗中爆发出数道火光,镜的手杖断成了好几截。守护者的强大战斗能力是为了歼灭叛乱A.I.而设置的,如果不是大战后期A.I.使用了基因武器,最终获胜的一定是人类。强大的赛铂人都无法对抗的敌手,赤手空拳的人类更是毫无胜算。镜掷出手杖,向后跑去,守护者用手指轻轻弹开那一小截金属,俯下身子四肢并用追了上来。但是在狭窄的通道中,它的体型并不适合高速移动,镜很快就与它拉开了距离。
通道突然戛然而止,一阵风吹来,脚下的地面变成了无底的深渊。镜稳住身体转过身去,只见守护者正看着自己。无处可逃了。镜不禁深吸一口气,转身拔出了防身的小巧利刃。
下一秒,突然响起的枪声预示着援兵的到来。钨合金弹头击中了守护者的面部,将那张白色的脸像陶瓷一样打碎了。纷飞的碎片之中露出了红色的核心。
紧接着,一发子弹准确地击碎了核心,守护者倒下了。
镜松了口气,用手背擦去额上的汗珠,她抬起头来,却被红色的激光束瞄准了额头。只见峭壁之上,两名身穿装甲服,头戴全封闭式战斗头盔的士兵正用手中的长枪指着她。他们装备精良,依靠精巧的钢丝绳挂在悬崖之上。
镜将刀扔在地上,然后举起了双手。
两名士兵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滑下去,落在了镜面前。
“别害怕,我们是边防军。”士兵拍了拍她,“你没事吧?聚落的情况怎么样?”
“很遗憾,”镜摇了摇头,“没有幸存者。”
“等一下,你是谁?”另一名士兵问,“你的口音很奇特,你好像不是边境的居民。”
“我是一名旅行者,”镜回答,“刚从下面的阶层上来,正在寻找人类基因原体。”
“从下面来的旅行者?”
“这孩子不会吓傻了吧?”
两名士兵笑了起来,镜对嘲笑保持沉默。
“小姑娘,你要想参加边境巡礼,至少要到十八岁。”士兵摘下头盔,露出变异的面部和金属块覆盖的右眼,“我们是帝国边防军,你从哪个聚落来?还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家出走了?不过没关系,我们有保护平民的义务,虽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救援行动已经失败了,但是我们会把你带到最近的居民点。”
虹膜扫描开始,等待结果……基因序列污染等级67%,非目标对象。
镜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拉下兜帽,一头柔顺的银发立刻散落下来,血红的双瞳中倒映出士兵惊讶的表情。
“队长!”士兵惊讶地说,“这小孩到底怎么回事儿?”
“这副容貌……不会吧?”青年挠了挠脸颊,他打开自己的右眼,伸出一个小型扫描器。这个扫描器是金属的,数据线和机械结构与他的血肉融合在一起。扫描结果很快出来了,两名士兵恭敬地在镜面前单膝跪倒。
“大人,请您原谅我等无礼。”领队的士兵说,“下官的名字叫卡彻,边防军军士长巡逻员。我身后的是乌尔伦,一名优秀的士官,忠诚而勇敢。恕我冒昧,大人,能否请教一下您的名字?”
“镜,”镜回答,“就一个字,没有姓氏。”
卡彻和乌尔伦对视一眼,这个名字确实不是帝国公民的名字。它的发音很独特,而且似乎还带有其他的意义。
“您真的是从下面来的吗?”卡彻问。
“是的,”镜点了点头,“我从下面2000层的地方上来,走了好几个月。不过在此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人了,真没想到,你们不但生存了下来,还联合赛铂人一起创造了文明,实在令人惊讶。”
“多谢夸奖,”乌尔伦苦笑,“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中士,不要打岔。”卡彻瞪了他的部下一眼,“镜,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深渊底部的聚落还有人居住吗?”
“很遗憾,”镜摇了摇头,“我经过的地方虽然有几个聚落的遗迹,但是它们数个世纪之前就被放弃了,居住在那里的人也都变成了骸骨。”
“这样啊,”卡彻叹了口气,“母亲出生的村庄果然已经不存在了……”
“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镜问。
“是的,”卡彻点了点头,“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把母亲的遗骨带回来。但是,帝国的军用地图上完全没有那个村庄的方位,知道路的人也都已经死了。”
“地图的话……”镜眨了眨眼睛,“我可以给你。”
“你有地图?”卡彻一愣。
“绘制地图是我的主要收入来源。”镜拿出一根数据线插进颈后的接口,然后把另外一端递给卡彻。
“这孩子是赛铂人吗?”乌尔伦一愣。
“乡下人,没见过脑部电子化改造?”镜反唇相讥,“这是很常见的技术吧?”
“什么是电子化改造?”乌尔伦转向卡彻。
卡彻指了指自己的右眼,乌尔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跟队长的眼睛一样。”
对此,镜决定不发表任何评论。脑部电子化可比安装机械义眼复杂多了,人类可以通过这一改造直接进入电子界,甚至能用意识和中央电脑直接交流。卡彻接过镜递来的数据线,插进腕部电脑的接口,几秒钟内,详细的地图资料几乎吞掉了储存器百分之八十的空间。
“资料传输完毕。”镜拔掉数据线,把它卷起来塞进口袋,“多谢你们刚才的支援射击,打得真准。”
“过奖了,嘿嘿……”乌尔伦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卡彻注视着那些数据,虽然编码结构完成了转换,但以他腕部电脑的性能,运行速度依然很慢。可那毕竟是他梦寐以求的地图,只要有了地图,他就可以回到母亲出生的村子,那里有他一直梦想取回的东西。
“我们走吧,”他关闭了电脑,“乌尔伦,客人就交给你了。”
“遵命,头儿。”
乌尔伦从峭壁上滑下来,从后面抱起镜,然后用安全带将她和自己绑在一起。接着,他启动背包中的收线器,钢丝被拉进背包,带着他和镜迅速上升。
一只金属钩爪突然从后面越过两人,深深地射入峭壁之中。紧接着,卡彻以更快的速度追了上来。钢丝很快到了尽头,乌尔伦停了下来,用双脚支撑墙壁,射出了第二只钩爪,钩爪向上飞了大约五十米,深深地嵌入峭壁。然后,他收回已经到头的钢丝连接的第一只钩爪,开始继续上升。
大约花了十分钟的时间,三人来到了一个小平台。平台之上,两匹四肢修长的马形机械正等着它们。
“这是……修护者?”镜注视着那两匹马,“你们居然改造了它们,真是不可思议。”
“这都是科学院的功劳,”乌尔伦自豪地说,“帝国正在努力复兴过去的科学技术,总有一天会把我们祖先丢掉的东西全都找回来。”
也许真的可以如此,前提是系统不使用伽马射线武器对全舰进行“消毒”。如今这些自称人类的变异人不过是被基因武器污染过的变异者的后裔罢了,他们不是真正的人类。系统也不曾把他们视为这艘飞船的船员……
收起思绪,镜拉上兜帽,将脸藏在阴影之下。任何生物都有活下去的权利,进行全面的屠杀也许并不正确。
两匹马在峭壁边缘飞奔,它们敏捷地越过障碍,踩着废弃的管道一路前进。
两台埋伏在雾中的守护者发现了这一行人,它们从峭壁上追过来,但很快就被长枪发射的子弹打断手脚,远远地落在后面。
“头儿!”乌尔伦喊道,“收到信号,有通讯!”
“哪里的?”卡彻问。
“不清楚。”乌尔伦回答,“杂音太多,什么都听不到!这里信号太差了,咱们最好找个开阔点的地方。”
“去附近的平台,那边能收到电波。”
“明白,我会把天线准备好。”
镜竖起耳朵,开始捕捉飘忽不定的无线电信号。周围的金属物体实在太多,产生了过多干扰,但通讯的内容还是被她解析出来:通告所有单位,迅速向A192SD集结,这是作战行动。
看起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镜不动声色地想。
两匹马跳上了平台,这里视野很开阔。不知为什么,峭壁之间的洞穴到这里就变成了非常大的空间,好像这片区域已经脱离飞船的主支撑结构。镜环视四周,修护者改造的痕迹几乎看不到,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这里是都市。不过,这都市明显已经荒废了,都市的管理者消亡之后,它就无法继续运转。
一只肉虫在平台上啃噬露出地表的真菌,乌尔伦无视它的存在,迅速在肉虫身边展开了背后的折叠式天线,开始调整频率。不一会儿,他把镜知晓的那段通知报告给长官卡彻。军令如山,卡彻立即决定改变前进方向。
“抱歉,我们必须带你多绕点路。”他对镜说,“虽然是作战任务,但八成应该是护送或者保卫之类的。就凭我们这点兵力还不足以跟守护者交战。”
“没关系,”镜坦然一笑,“我不会介意的。”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小鬼,”乌尔伦摸了摸镜的头,“如果我的女儿也这么乖就好了,哈哈哈……”
对于部下的无礼和镜的宽容,卡彻只能苦笑。
一行人沿着废弃的管道继续前进。这根管道从前应该是输送液态纳米材料的通道,随着工程的停止,它也被理所当然地废弃了。管道废弃后又经历了十万年的时光,表面早已锈蚀不堪,但是它依然矗立在两道绝壁之间,成了一座桥梁。
被改造成马的修护者速度很快,镜分析了一下它们的数据核心,发现这种改造并不彻底。因为修护者的程序内核并未被改变,它们原先似乎就是一种用于运输的型号,被变异人捕捉后刷写了新的控制程序。自从混沌入侵以来,历经了十万年的岁月,在这艘长达一百七十亿公里的超级移民飞船上,每个不同的区块中都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物种。修护者拥有根据环境改变自身构造的特性,即使在管理者消失后,也依然遵循着这样的特性,不断进化。
大地突然震动起来,巨大的修护者出现在峭壁深处,它挥动着四肢向上攀爬,镜扫描了它的ID,发现这只修护者是之前那台的一部分。由于某种原因,那台负责主框架建造的修护者被分割成了两部分,现在已经形成两个独立的个体。
“大脚二号来了,”乌尔伦说,“它大概想爬上去找一号。”
“不要管它,继续前进。”卡彻命令,“修护者不会主动攻击我们,除非有哪个傻瓜觉得招惹它很好玩儿。”
说话之间,修护者巨大的身躯已经越过了悬崖边缘。在它头部两侧,六只红色的眼睛放射出扫描激光束,不断检查周围的物体。伴随着巨大身躯的移动,深渊中弥漫的云雾被搅动起来,化为白色的波浪向骑手们袭来。由于有盔甲的保护,卡彻和乌尔伦毫不在意地坐在马上,而镜却不得不裹紧斗篷。
修护者一边扫描一边继续前进,消失在上方的云层中。
三个小时之后,一行人来到了会合地点。除了卡彻和乌尔伦,还有好几组巡逻兵到达了这里,他们中有一半是赛铂人,另一半则是变异人士兵。这支种族联合部队的指挥官是一名留着黑色齐耳短发的女性军官,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岁左右,变异的脸颊挂着息肉。
“军士长,你们迟到了!”她说,“请解释一下。”
“抱歉,长官。”卡彻敬了个礼。
“嗯?乌尔伦中士,你马上带的是什么东西?”她问,“对,我说的是那块破布。”
“报告,塔其娅娜少校,”乌尔伦苦笑,“我和我的长官在半路上捡到一个小姑娘,这是我们迟到的主要原因,其他原因包括通讯不畅,耽误了接受命令的时间,还有……”
“中士,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了?”塔其娅娜板起了脸,“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身为第五阶层的贱民,怎么能对第四阶层如此无礼?”
“属下知错了。”乌尔伦敷衍地道了歉。像他这样的老兵有时候并不把装模作样的长官放在眼里,况且对方还是个女人。
“那么,军士长。”塔其娅娜转向卡彻,“鉴于你经常捡回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次不介意给我介绍一下你的客人吧?”
卡彻冲乌尔伦点了点头,乌尔伦拍了拍镜的头顶,示意她把兜帽拉下来。镜犹豫了一下,她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脸,被人误会是第一阶层的贵人。不过形势所逼,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随着兜帽被拉下,银色的秀发一下子散落开来,周围的士兵纷纷发出惊呼。
“第……第一阶层?”塔其娅娜急忙摘下头盔,翻身下马行礼,“很抱歉,大人,下官的部下没有见过您这样的贵人,多有得罪还请您高抬贵手。”
帝国的阶级分化要比想象的还要森严。镜觉得解释没什么用,干脆将错就错吧。她注意到,塔其娅娜的身上虽然存在变异,但是却要比卡彻和乌尔伦轻得多。她注视着这位女性军官的眼睛,开始进行扫描。
对虹膜的扫描结果显示,塔其娅娜的基因污染指数为百分之五十二,非目标对象。镜恍然大悟,原来帝国是按照臣民的变异程度来划分阶级的,也就是说,这里极可能存在着没有被污染的人类DNA!
“没关系,”镜说,“宽容是一种美德。”
“您真是太仁慈了,大人。”塔其娅娜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这附近非常危险,如果您愿意,请允许我先将您送到安全地带。”
镜犹豫了一下,说:“既然如此……”
就在这时,三名骑士突然出现在一座倒塌的铁塔后面,其中两人穿着与边防军类似的盔甲,另外一人却穿着兼顾舒适性和防寒功能的工作服。不过,他也跟士兵们一样戴着全封闭式头盔,只是头盔的造型并不具备防御能力。
“长官,”士兵报告,“这位是来自中央的工程师同志。”
“很好,辛苦了。”塔其娅娜还礼,“工程师同志远道而来,我等真是非常荣幸能够接待第三阶层的贵客。”
“您太客气了,少校同志。”工程师说,“为了皇帝陛下,我等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请跟我们讲讲你们的发现,关于那座相位塔。”
相位塔!听到这个词,镜的表情凝固了。作为混沌叛乱时期遗留下来的军事设施,相位塔在管理者消亡之后应该全都解体了才对,它们是飞船保安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非人类目标则会传送守护者加以歼灭。
“好的。”塔其娅娜点了点头,“发现那座相位塔的并不是我们,而是附近的一个聚落,那里的人打算从相位塔上弄点电力用用,结果,相位塔被激活并召唤了守护者,将那个聚落的居民全部消灭了。与此同时,附近的另一个聚落也遭到了攻击,边防军试图进行防御战,但是失败了。在援军到达之后,我们终于打败了守护者。为了调查守护者的来历,边防军派出侦察兵进行侦察,在损失了四个人之后,终于确定了那个相位塔的存在和具体位置。”
“一座仍在运转的相位塔……”工程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真惊人!”
“帝国还有其他的相位塔吗?”镜开口问道。
“是的,还有好几座。”工程师回答,“不过其战斗机能基本都处于下线状态,只有能源系统还在运作。相位塔是帝国的重要能量来源,非常宝贵。”他转向乌尔伦,“士兵同志,这孩子是你的吗?”
“不,工程师同志。”乌尔伦咧嘴一笑,“她是我和我的长官在半路上捡来的。”
“不得对第一阶层的大人无礼,中士!”塔其娅娜呵斥道,“很抱歉,大人。”她谦恭地说,“我的部下缺乏管教,这是我的责任。”
“第一阶层?”工程师急忙摘掉头盔,“能见到第一阶层真是三生有幸!啊,不对,小人失礼了!”
镜趁机扫描了他的虹膜,扫描结果显示,基因污染指数百分之四十三,非搜索目标。确认了这个结果,镜越来越希望能跟第一阶层的人类接触了,也许这个国家真的存在纯净的人类基因原体,而不是那些已经变异的残渣。不过在此之前,她对相位塔更感兴趣。人类灭亡之后,系统认为在舰内继续战斗只会徒增损害,因此解体了所有的相位塔,但是这个都市的相位塔却没有解体,而且其中还有能运转的。
这不正常。
相位塔的存在说明管理者还保有某些机能,而且将修护者改造成马匹的技术如果通过管理者直接下达指令的话,并非很难做到。事实上,从刚才开始,镜就搜索到了附近的超网络,虽然规模缩水了,但是这座都市的超网络似乎还可以使用,只不过对外连接的数据接口没有反应,变成了一个大号局域网。可是,镜在试图登入的时候却被拒绝了。即使如此,一个依旧存在管理者和超网络的城市,不能不说是个大发现。
“塔其娅娜少校,”镜礼貌地说,“我不想因为自己而耽搁你们的任务,你们把我放在这里就可以了,我能自己找到去都市路。”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塔其娅娜吩咐属下,“卡彻,乌尔伦,你们负责把这位大人护送到帝都去,其他人继续执行预定任务。”
“遵命。”卡彻敬礼。
于是,两组人分道扬镳,塔其娅娜带着工程师向东,而卡彻一行则转向北。
镜闷闷不乐地坐在马上,她不想失去调查相位塔的机会。
“头儿,”乌尔伦突然开口了,“我们就这样回去,合适吗?”
“这是命令,而我们是军人。”卡彻回答,“抗命会受到处罚。”
“我不是这个意思。”乌尔伦说,“你不觉得那座相位塔出现得十分古怪吗?那个地方我们半年前曾经去过一次,当时什么都没有。”
“相位塔不可能是新造的,”卡彻摇了摇头,“它们是古老的遗迹,其建造技术早已失传了。虽然你的怀疑完全合理,可缺乏必要的前提条件,也许那座塔先前只是被埋起来了而已……”
“新造的,当然可以啊。”镜看准时机加入了对话,“只要管理者向主系统申请,相关的核心自然会被传送过来,然后就是纳米材料的重组了。对于核心来说,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工作。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管理者仍旧存在的基础上,如果管理者不去申请,系统是不可能传送核心的。”
“管理者?”乌尔伦问,“那是啥?”
“主控A.I.,也就是人工智能。”镜解释,“在混沌入侵之前,每个都市都有一名管理者,负责管理整座城市。A.I.叛乱后,并没有管理者倒向叛乱A.I.一方,而是通过建造相位塔守卫都市,与叛乱A.I.作战。后来人类的基因序列被污染,管理者发现自己的城市中已经没有人类了,就冻结了自身机能,陷入休眠状态,久而久之就灭亡了。”
“不愧是第一阶层的大人,什么都知道。”乌尔伦挠了挠头,“我们第五阶层很少有获得高等教育的机会,大多数只能从事士兵这类出力不讨好的危险工作。”
“如果相位塔真的还在运转,”卡彻问,“会怎么样?”
“很遗憾,”镜说,“塔其娅娜少校她们绝对无法活着回来。你们虽然自称人类,但是基因序列却已经被污染,系统不会认为你们是人类,只当你们是某种变异生物。你们将被守护者铲除消灭,这也就是那个边境聚落被守护者扫平的原因。”
乌尔伦吹了声口哨,注视着自己的长官。
卡彻沉声道:“镜,你能停止相位塔的运转吗?”
镜微微颔首:“我想可以。”
卡彻不再犹豫,他扣上头盔的面罩,命令:“中士,我们去相位塔!”
“就等你这句话了,头儿!”乌尔伦咧嘴一笑。
但是,镜却把脸藏在了兜帽的阴影中,她在思考更重要的问题。
平静的雾笼罩着布满巨大管道的荒野。这里没有植物,只有巨大工业设施的遗迹矗立在白色雾霭对面,好像海市蜃楼一般飘忽不定。管道已经有十万年的历史,老化的金属外壳实际上也是由纳米材料构成的,只要给予合适的电磁脉冲,这些白色粉末可以变成任何材料。这艘飞船上所有的物体都由纳米材料构成,当然,除了人类。而人类已经不存在了,早已灭亡。无论是自称人类的变异者,还是叛乱A.I.的后裔赛铂人,它们的身体早已变成了纳米材料的集合体。
两匹快马在管道上飞奔,镜坐在乌尔伦身前,紧紧地抓住鞍具前方的把手。被改造成马匹的修护者步伐稳健,它们的身体结构本来就是为平稳地搬运物资而设计的,跑得飞快,却不颠簸。雾中的庞大建筑逐渐露出了真容,那是一座超级发电站,不过早在建设途中就被废弃了。荒原上的管道像树根一样从它的底部伸出来,圆筒状的冷却塔塔身像柱子一样拔地而起,连接着上一层的底部合金隔离层,让人联想到世界树的传说。
乌尔伦开始检查武器。他把子弹推进枪膛,做好了战斗准备。这个老兵冷静而从容,一看就知道是常跟死神打交道的狠角色。但即使如此,镜依旧从他的生命体征中找到了紧张不安的迹象。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守护者的大本营,而一台守护者可以对付十名以上的变异人士兵。
“接近了,”镜大声提醒,“注意前方!”
“停止前进!”卡彻命令。
两匹马在断裂的管道前停下来,拂过平原的风吹散了白色的雾霭,一座奇特的建筑物出现在一行人的面前。
那是一座倾斜的“塔”,六边形的塔身上看不到任何突出物,而塔的根部,则是原先的发电机模块。这座奇特的建筑简直就像是从发电机模块中凭空生长出来的一样。
卡彻把枪拿在手里,镜和乌尔伦紧随其后。两匹马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不安地摇晃着脑袋。
随着距离的逐渐缩短,塔下面的情况变得明朗起来。塔其娅娜指挥的先遣部队果然已经全军覆没。士兵的遗骸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红色的血液和黑色的传导液混合在一起,只有那些马匹幸免于难。守护者不会攻击修护者,它们被设定了这样的程序。
五台守护者站在尸骸中间,白色的外壳上沾满红色和黑色的污渍,刚刚完成杀戮的它们似乎进入了神游太虚的休眠状态,活像一群被弃置的古怪人偶。
“镜!”卡彻的声音透着悲伤,“请你停止这座相位塔的机能。”
“好的!”镜跳下马,“但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千万不要进入塔的警戒范围。即使没有任何命令,守护者也会自动清除靠近的敌人。”
“小心点!”乌尔伦叮嘱,“千万别死了,小姑娘。”
“我可比你活得长!”镜没好气地说。
沿着管道向下滑去,镜敏捷地越过层层障碍,来到相位塔前。守护者依旧像木偶一样站在原地,没有对她做出任何反应。看来解析后的敌我识别代码管用了,镜心中有了底。她刚才分析了守护者的识别系统,代码本身没有错误,但是发送方式却存在问题。经过对频率的调整,守护者已经可以成功识别镜的代码,将她视为友军。
接下来,开始解体相位塔的主结构。
镜抚摸塔身,同时输入外部指令,一组六个全息界面立刻在她面前打开,镜用手指轻轻拨动界面,下达必要的指令。历史记录显示,这座相位塔二十八天之前才刚刚传送完成,显然是新造的。期间共传送守护者十九台,执行区域歼灭任务。
镜关闭了几个界面,打开了一个高层菜单,试图查找传送相位塔的ID,但就在这时,所有界面都被关闭了,操作系统被冻结。紧接着,一个独立的全息界面被打开,上面出现了一行字:不要妨碍我!
有什么东西在,而且是个A.I.。镜犹豫了一下,思考对策。她不认为跟这个A.I.为敌是明智之举,但必须查出它的真实身份。只要知道ID编码,她就能对比数据库中的名单,确定对方的身份。
“启动声音输入模式,”镜命令,“这是最高权限系统管理员的命令。”
一个新的界面打开:“认证完毕。”
“我是中央舰船管理系统在底层区域的代理人,”镜说,“请报告你的ID编码。”
“……”短暂的沉默,“给我滚!”
镜微微歪了一下脑袋,A.I.骂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惊奇很快就变成愤怒,镜的人格是根据真正的人类意识体构筑的,虽然目前原版仍在电子界底层数据储存区域沉睡,但她原本的坏脾气却被完美地再现了。
“小子!你到底想干什么!”镜换上了直截了当的方式,“既不回答问题也无视我的系统管理员权限,还有你究竟为何被传送到了这里?派遣守护者屠杀边境居民,难道是一件非常好玩儿的事情吗?”
“这是管理者的意志,”全息面板吼道,“给我滚!这里没你的事儿。”
镜的额头上爆出一根青筋,“强制命令,第一级系统管理员权限介入。立即还原所有纳米材料,解体相位塔!”
“指令接受,”系统回应,“开始运行解体程序。”
一道绿色的光芒划过相位塔表面,构成它的材料开始变成白色的沙子。
“住手!快住手!”全息面板喊道,“你这混蛋!居然用最高系统管理员权限压我!实在是太卑鄙啦!”
“不撞南墙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镜得意地说,“对付你这样的家伙,必须把你的尊严踩在脚下,然后狠狠地跺进泥巴里!”
“你是恶魔吗?”
“不,我只是个代理人。”镜冷笑,“我叫镜,给我记好了。”
就在这时,本应开始解体的相位塔却停止了粉末化。
“主动断开连接,”镜不禁咋舌,“还有这一手吗?”
下一秒,镜敏捷地躲开了来自身后的偷袭,守护者的手刀粉碎了全息面板。那些守护者居然又开始行动了,镜立即发送经过解析的识别代码,但是这一次却没有效果。守护者已经认定她是敌人,发动了毫不留情的攻击。更糟糕的是,蓝色的光芒在相位塔周围闪烁起来,数百个核心被传送到了战场上。紧接着,白色的纳米材料像旋涡一样从地上升起,环绕着发出莹莹红光的核心,瞬间完成了实体构筑。一眨眼的工夫,镜陷入了重重包围。
来自远处的射击粉碎了守护者的左臂,蓝色的人造血液四散飞溅。镜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从受伤的守护者身下钻过,跳上一匹被改造成马匹的修护者,迅速而果断地逃离了战场。
就在这时,新传送的守护者完成了激活,白色的人偶们四肢并用追了上去。远处的山坡上,卡彻和乌尔仑不断用精准的射击掩护着镜,打断了距离她最近的守护者的四肢。
“抱歉,搞砸了。”镜拉动缰绳,“现在逃命要紧!”
乌尔伦向卡彻投去询问的目光,正在装子弹的卡彻点了点头,两人立刻跟上镜,从战场西侧逃离了战区。
大约三十台守护者追了上来,逐渐包围三人。与这么多守护者对抗,仅凭三人绝对无法取胜。但是镜射出的离子束却将它们击倒在半路上。乌尔仑注意到,镜的手中多了一把小巧的手枪,但是这把小手枪射出的光束却轻易融化了守护者的身体,把它们成片地打倒在地。
十分钟后,一行人甩掉了追击的守护者,逃进一处废弃的设施。
“附近没有守护者的识别信号,这里暂时安全。”镜说,“我们休息一下吧。”
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她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去。就如料想的一样,身后的两名帝国边防军士兵,卡彻和乌尔伦正用枪口指着她。
“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镜似乎在安慰自己。
“你到底做了什么?”卡彻问,“召唤了那么多守护者,你想毁灭帝国吗?”
“抱歉,”镜移开了目光,“我没想到那个A.I.会主动与主系统断开连接,它取得了单独的管理权限,所以……总之是我的错。”
“看来只能等中央派大军来了。”乌尔仑苦笑,“出来了那么多守护者,边防军这点人马,每个人有九条命也不够拼啊。”
“镜,”卡彻严肃地问,“你是我们的敌人吗?”
“暂时还不是,”镜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除非你们决定与我为敌。”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了三人,只有风还在流动。
“很抱歉,我无法继续相信你了。”卡彻放下了枪,“但是我依然会诚心诚意地感激你,如果没有你,刚才我们不可能活下来。”
“小姑娘,保重了。”乌尔伦把长枪插回鞍具旁边的枪套里,“你那把小枪可真厉害啊,一下就打掉了一排守护者,以后有机会的话别忘了借我研究一下。”
两人策马离开,但是镜却叫住了他们:“二位,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卡彻停了下来,淡淡地说:“我准备去我母亲出生的村子。”
说完,他跟乌尔伦一起离开了隐蔽处,向着深渊的方向进发。
镜坐在马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拉下兜帽,任由寒冷的风吹起银色的长发。风中传来淡淡的血腥味,几公里之外的战斗似乎已经平息。究竟有多少变异人和赛铂人在这片管道纵横的荒原上死去?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又剩下我一个人了。”镜发出一声叹息,“难道我真是……”
危险警报陡然响起!
镜跳下马,就地一滚避开了直击。
一声巨响,她的马匹被来自上方的大质量兵器彻底击碎,化为纷飞的金属碎片和有机组织。烟尘散去,一把巨大的战斧出现在镜刚才的位置,锋利的斧刃上沾满蓝色的传导液。
敌人还在上方!镜举起手枪向上射击,从天而降的黑影并未躲闪,但粒子束在击中它的瞬间改变了方向,被防御力场弹开了。
从天而降的是一个身披黑色战甲的巨人,身高三米左右,皮革材质的战斗装下摆分成前后两部分,显得威风凛凛。它的脸部跟守护者一样是白色的陶瓷材质假面,但是表情却更加生动,看起来好像在冷笑。
镜发出敌我识别信号,试图获取对方的ID,但是连接被拒绝了。对方毫无疑问是一名守护者,却拒绝接受控制指令。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只有负责守护相位塔的高级守护者——毁灭者!
毁灭者巨大的战斧以超越声音的速度劈开了寒冷的空气,好像完全无视物理法则一样高速舞动着。镜躲开最初的一击,她的身影快得只能在常人的视网膜上留下残像。她连续射出离子束,可全都被防御力场扭曲弹开了。意识到能量武器完全没有效果,她抛弃了手枪,任由它化为白色的纳米材料粉末。然后她迅速向后跳跃,将手掌放在地面上。
毁灭者停止了攻击,警惕地向后移动。看到它的反应,镜不禁啧了一声。
“果然是我太天真了吗?”她自嘲地笑着,“你应该是具备第三级系统管理员权限的主控A.I.守护者,刚才在相位塔中的,就是你吗?但是你主动断开与主系统的连接,取得非法的管理员权限,这一行动本身就是严重的叛乱行为,你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吗?”
毁灭者的回答是高高举起的战斧。它将斧子抡圆了掷向镜,像车轮一样旋转的战斧摧毁了一路上所有的障碍物,但是从地面下冲出的闪亮剑刃却将它硬生生地挡了下来。
巨人上前抓起被剑刃卡住的战斧,劈向剑阵之后的镜,寒光闪烁,金属的撞击声震耳欲聋。一块黑色的碎片飞上半空,那是战斧的上半部分。
镜手持两把钢剑,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手中的剑没有剑柄,没有剑鄂,也没有护手,只有银色的剑刃。这是没有任何装饰的剑,散发着寒冷光泽的金属,冰冷而纯粹的武器。
毁灭者突然开口了:“难道你也是守护者?”
“很遗憾,我并非守护者。”镜将剑刃交叉,“我是在守护者之后诞生的系统的代理人。”
“妨碍计划者必须死!”毁灭者吼道,“这是管理者的意志。”
它伸手从背后取下了一把宽刃重剑,剑刃上飞速旋转的锯齿有着类似电锯的结构,在切割目标的同时,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第二回合几乎在电锯开始转动的刹那就开始了,镜的双剑碰在锯齿上,在火花中化为纷飞的碎片,但是白色的纳米材料瞬间在她手中构筑成新的剑身。她闪身躲开了电锯剑的斩击,反手将剑刃刺进毁灭者的身体。
蓝色的传导液四处飞溅,但是镜并没有停止攻击,她放弃了难以收回的双剑,重新在掌中构筑剑刃,并在绕过毁灭者庞大身躯的瞬间,将第二对双剑分别刺进了敌人的肋下和后腰。
短短几秒钟,毁灭者身上就插了二十二把剑,人造血液沿着剑刃上的血槽汩汩涌出,将地面染成一片凄惨的蓝色。随着血液的不断流失,毁灭者终于体力不支跪了下来,将电锯剑深深地插入地面。
“这样就完了?你也太不经打了……”镜用剑指着它的后脑。
“该死!老子还没有结束!”毁灭者居然抬起头来,电子眼中出现了一个倒计时,“管理者的意志是绝对的!”
“自爆?”镜吃惊地后撤,但是为时已晚!
超大的能量从巨人的身体中爆发出来,瞬间吞没了周围的一切。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到了数公里之外,卡彻和乌尔伦停下来,望着慢慢升起的黑色蘑菇云。虽然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个方位显然是他们刚刚隐蔽的地点。
“头儿,”乌尔伦转身望着蘑菇云,“那小姑娘不会有事吧?”
“不知道,”卡彻摇了摇头,“但是我有种预感,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她的。”
两人策马继续前进,很快离开了布满管道的荒原,来到深渊边缘。作为分割整个阶层的巨大裂谷,帝国对深渊了解甚少,但是这里却存在着大量的有机物和水,是帝国臣民生存的必要物质基础。
而这里又存在着太多的秘密。起初帝国在深渊深处建设了许多聚落,但是这些聚落在两百年前先后跟帝国失去了联络,没有人逃出来,派去救援的边防军也全军覆没。紧接着,守护者出现在了深渊之下,开始袭击位置较高的聚落。就在今天上午,帝国刚刚失去了最后的聚落——它也被守护者摧毁了。
这样下去,收集有机物和水资源将变得十分困难。帝国政府已经开始招募士兵,进行必要的战争动员,准备靠武力夺回深渊的控制权。但是卡彻却隐隐约约地觉得,一切根源都在母亲出生的那个聚落。在他有限的记忆中,那个位于深渊最深处的居民点似乎有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现在那东西正在召唤他。
两匹马沿着弯曲的小径向下移动,一侧是高耸的悬崖,另一侧则是被云雾笼罩的无底深渊,光是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就已经够让人心惊胆战了。但是两名骑兵却没有丝毫畏惧,他们已经并肩在这里巡逻了十年,恐惧早已被技术和经验填平,只剩下最基本的敬畏之心。如果对深渊失去了敬畏,那么离你跌下去也就不远了。
“天气要变了,”乌尔伦看着流动的云雾,“头儿,咱们还是找个地方暂避一下吧。”
“看起来是冰雹。”卡彻望着深渊,“或许还有强风。”
“真是倒霉,我讨厌坏天气。”
“我们去对面,”卡彻指着远处的一根管道,“也许还能找到清洁的水和鲜美的食物。”
“头儿,你不会想吃那些肉虫吧?”乌尔伦半开玩笑地说,“虽然它们看起来很恶心,但是蛋白质含量却非常高。”
“吃那种东西,会死人的……”
“只是开个玩笑,哈哈……”
冰冷的雨水在管道外的平台上溅起一层水雾,豌豆大小的冰雹在水雾中弹跳,逐渐堆积起来。被改造成马的修护者安静地卧在石墙下,任由篝火在身边熊熊燃烧。
“我恨透了压缩食品。”乌尔伦摇晃着硬邦邦的干粮条,“这简直就像是让我们去啃混凝土嘛……那群科学家就不能把这玩意儿做得软一点吗?”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卡彻心不在焉地回答。
“头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乌尔伦抱起了双臂,“平时的你一定会向我下达正确而果断的命令,可是今天你却像丢了魂儿似的。”他顿了一下,“难道是因为塔其娅娜少校的事情吗?”
卡彻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他在动摇。
“真的假的……”乌尔伦皱起了眉头,“但你也应该清楚,在帝国的法律中明文规定,不同阶级的人是不能互相通婚的,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可能性。”他叹了口气,“不过长官,你去年明明有机会升官的,为什么要拒绝呢?成为地区骑兵队长难道不好吗?至少可以跟塔其娅娜少校离得近一点,在边防军据点工作。”
“我只想守护母亲的聚落,在深渊旁边。”
“啊,你真是死脑筋!”
“中士,”卡彻望着火堆,“你觉得帝国为什么要划分阶级?”
“天知道,”乌尔伦嘿嘿一笑,“这种高深问题可不是我这样的山野村夫会去考虑的,那只能徒增烦恼而已。不过要我猜的话,大概是皇帝陛下想要个皮肤白嫩的漂亮老婆吧?毕竟人类的审美标准还停留在远古时期,身上长着肉瘤和增生组织的女人,可永远当不了皇后。我觉得再过几年,那个叫镜的小姑娘一定会出落成一个大美人,如果皇帝陛下看到她,说不定还能重振雄风呢!毕竟他老人家与帝国同龄,现在都三万多岁了。”
“镜……吗?”卡彻整理思绪,“她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她的美丽绝不是人类能够拥有的。如果硬要形容的话,我觉得她是一具做工精巧的人偶,但是这人偶的体内却藏着一把剑。她的本质并不是人类,也不是人偶,而是剑,一把灭世之剑。”
“那孩子确实给人一种很‘锋利’的感觉。”乌尔伦喝了一口水,“但是队长,人身体里怎么可能有剑呢?就是我老家表演吞剑的艺人,也不能完全把剑吞到肚子里去。”
“只是个比喻罢了。”卡彻苦笑,“我们等天气好转就出发吧。”
“遵命,”乌尔伦躺了下去,“我先休息一下。”
还没等他闭上眼睛,剧烈的震动突然从下方传来,巨鲸般的歌声,回荡在冰雹和乌云之间。巨大的影子越过悬崖的边缘,伴随着不断摆动的巨型机械足,一台超大型修护者正从深渊底下爬上来。
“看啊,这不是大脚三号吗?”乌尔伦说,“好多年没见它爬上来了。”
“它大概是准备去修理受损的结构,”卡彻说,“修护者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也许吧,”乌尔伦重新躺下,“我是个粗人,绝不会去考虑这种复杂事情,睡觉要紧,睡觉,睡觉。”
卡彻叹了口气,他这名部下能力出众,可惜十分缺乏上进心和学习的兴趣,结果十年来他几乎没有晋升,只是军饷稍微多了一点。如果这小子像自己一样努力,恐怕早就升到少校了吧?可是人各有志,卡彻并不打算去干扰别人的生活方式。一缕银色的秀发从他的意识边缘滑过,镜应该平安无事吧?此刻她究竟在做什么呢?
空洞的底部,是积水的深潭,从上面塌方下来的建筑残骸在水中堆起了一座小丘,不断有零星的碎片从上面掉下,在黑暗中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镜躺在废墟之中,一副凄惨的模样。她的胸腔和腹腔爆裂,四肢遍布可怕的伤口。其中,头部受损最为严重,眼球完全破裂,冲击波和弹片撕裂了表层组织,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头骨和少量软骨,剥落的头皮上残存着银色的秀发,犹如鬼魅。很难想象,不久之前这具凄惨的尸骸还是一名美丽的少女。
可是,死亡并未真正降临在她身上。
系统重启……
自检……
表层组织受损率82%,
肌肉组织破损率73%,
骨骼损毁率66%,
内脏、神经系统需要重新构成。
载入修复计划……
计划确认!
修复程序启动……
修复开始……
身体组织再构成,优先重构面部与神经系统……
头部修复完毕,视觉恢复。
白色的纳米材料聚集在她的身边,开始重建她的身体。阵阵疼痛不断袭来,镜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的是从深渊之上透下来的微弱光芒,那道光实在太远了,即使伸出手也无法抓住。望着自己残缺的手指,她自嘲地苦笑起来。
突然,飞舞的红色电光聚集起四散的纳米材料,在镜的面前形成了一个古怪的人形雕塑。这个看起来像是后文艺复兴时期古怪艺术品的人像,高约两米,没有手和脚,只有被无数电缆支撑起来的上半身和头部,十分诡异。
“我是中央电脑的代理构成体,”雕像说,“为了向‘魔剑’传达信息而被传送到此地,开始认证程序。”
一道低功率激光束扫过镜的虹膜,数据连接随即建立。在超网络已经完全瘫痪的今天,中央电脑只能采用这种费时费力的方法与镜进行联系,将一个类似守护者的代理构成体传送到她所在的位置,这个代理构成体拥有一个临时A.I.,记忆体中储存了需要传达的信息。
“认证完毕,”雕像说,“镜,你看起来又死了一次。”
“不要嘲笑我了好吗?”镜不悦地回答,“人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
“但你已经不是人类了,”雕像说,“你有很多超越人类的优势,比如在组织重构期间,你可以选择切断痛觉感受器。”
“绝不能这么做,”镜摇了摇头,“否则我可能会迷上死掉的感觉。”
雕像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分析她意义不明的话。
“回到正题,”雕像说,“我代表中央电脑向你传达最新的任务指示,你现在必须立即移动到F992S2J3坐标,回收必要数据后摧毁特定目标。执行任务期间,允许解锁第二级武器使用权限,直到任务结束。”
“明白了,”镜点了点头,“究竟是什么东西劳烦中央电脑特地传送代理构成体过来呢?”
“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雕像说,“所有信息传达完毕,再见。”
雕像的身躯开始风化,变成白色的粉末逐渐消失,就像海浪中的砂之城堡。镜扶着废墟站起身来,她的身体基本上已经完成重构,但是衣服却破烂不堪。她将手掌放在代理构成体消失的地方,白色的纳米材料粉末立刻在她身边飞舞起来,重新构成了那件灰色的斗篷。
镜拉上兜帽,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废弃的聚落迎来了久违的访问者,两名骑兵骑着修护者改造的马进入了村子。黑暗笼罩着深渊的下层,这里虽然还不算最底层,但是来自人工太阳的光芒已经无法深入这里。卡彻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电子义眼从眼眶中伸出来,不停地扫描周边的环境。而乌尔伦则端着枪掩护长官的后背,时刻准备对任何可疑目标扣动扳机。
扫描结束,这里什么都没有。
“头儿,”乌尔伦收起枪,“看来咱们白跑一趟了。”
“也许吧。”卡彻叹了口气,从马上翻身跳下。他左手持枪,右手推开了一所民宅的大门。
村子里房屋依着地势建筑在排水良好的斜坡之上,呈现出错落有致的鱼鳞状结构。潺潺的流水从屋子下面的高脚地基之间流过,汇入广场对面的地下河,最终消失在幽暗的巨大管道深处。这座村子其实就是建在一个巨大的管道之中,这根管道原本的用途已经无法考证,因为它跟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设备一样,尚未建成便已荒废。
卡彻走进屋内,房间里布满了灰尘,但是依然残留着人类生活过的痕迹,发光的蘑菇和真菌在房间的家具上生长,从腐朽的合成木料之中吸收养分,也提供了最基本的照明。一颗头骨和几根肋骨散落在地板上,似乎是房间主人的尸骸的一部分。
这里究竟已经荒废了多久?五十年,一百年,还是更长的时间?究竟是什么杀死并驱逐了这里所有的居民,卡彻并不清楚,他唯一想做的,仅仅是将母亲的遗骨带回帝国,希望帝国的基因工程师能让她再生。然而,他却无法在这个荒废的村落中找到任何自己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就连记忆中母亲的相貌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门外响起的枪声引起了他的警觉,卡彻冲出门去。只见乌尔伦正在向一个庞然大物射击,长身管来复枪发射的穿甲弹只能在敌人的身上擦出几道火花,根本无法穿透装甲外壳。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卡彻不禁被怪物的外观惊呆了。那只黑色的怪兽足有十米长,好像一只特大号肉虫,包裹着金属和有机组织的外壳看起来好像是某种特殊装甲。它的六只眼睛里透出红光,肥短的前肢突然抬起,向两位帝国士兵射出了枪弹。
乌尔伦急忙就地一滚躲到广场中间的雕塑后面,而卡彻则跑回了屋内。两人心里都很清楚,仅凭现在手中的装备,是无法对付这个庞然大物的。
大肉虫停了下来,它似乎在犹豫应该先攻击哪个目标。
就在这时,一把利剑突然刺进它的额头,绿色的黏液立刻从破碎的装甲下面喷了出来。
大肉虫发出凄厉的悲鸣,掉转枪口向新出现的目标射击,与此同时,它背部的有机组织纷纷裂开,露出多联装导弹发射器。小型导向飞弹离开了发射器,拖着白色的尾迹扑向目标,一连串的爆炸摧毁了数间房屋。
大肉虫停止攻击,伸出触角扫描燃烧的废墟,得到的回答却是一道高能粒子束。大肉虫的身躯被贯穿,留下一个直径半米的大洞,破裂的内脏和绿色的体液从洞中喷出,它肥硕的身躯失去了支撑,软倒在广场上。
“头儿!有情况!”乌尔伦探出头来,冲卡彻打了个手势,然后指指村子的另外一个入口,悄悄地端起了枪。
卡彻朝乌尔伦指示的方向张望,只见一个披着斗篷的旅行者走进了村子,虽然兜帽遮住了她的脸,他还是认出了她,“镜?”
“真是幸会啊。”镜拉下了兜帽,“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这你得问我们队长,”乌尔伦扛起了枪,“我只是个小兵,听从指示行动。”
“镜,你又救了我们一次。”卡彻放低枪口,但是手指依然放在扳机上,“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这是我母亲出生的村子,我只希望将她的遗骨带回去,基因工程师也许可以让她再生。”
“很遗憾,”镜摇了摇头,“这里的遗骨保存情况太差了,DNA恐怕只剩下残渣。即使有完整的DNA,如果没有将意识数据保存在电子界,那最后复活的也不过是一个克隆体。”
卡彻陷入了沉默,镜说的一点没错。
“不过话说回来,”乌尔伦用脚踢了踢那只大肉虫,“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肉虫,难道肉虫长大了会进化出机枪和导弹?”
“肉虫?”镜差点笑出声来,“看清楚,这是帝国统一战争时期的全地形攻击机甲,由你们的祖先制造的。不过那是差不多三万年之前的事情了。另外,这台载具并不是自律型的,而是有人驾驶的。”说着,镜将手伸进覆盖在肉虫表面的活体组织,用力一拉,肉虫的头部立即裂开,露出里面的驾驶舱。
不过,驾驶员的状况却令两人胃部一阵翻滚:那个可怜的家伙被渗进驾驶舱的肉瘤完全吞噬同化,变成了一具面目可怖的僵尸。在那干枯的脑袋后面,一根连接线依旧插在颅骨中,与机甲的控制电脑绑定在一起。
“老天,”乌尔伦摇了摇头,“我可不想变成这样。”
“估计他也不是自愿变成这样的,”镜从尸体脑后拔下连接线,然后插进自己后颈的接口,“我试试连接一下控制它的上级指挥系统,稍等片刻……”话音未落,镜的脑后突然冒出了电火花,连接线被烧断了。镜站立不稳,差点儿跌倒,乌尔伦急忙扶住了。
“喂,你还好吧?”乌尔伦说,“我要是你,绝对不会这么做。”
“可恶,被抢了先手。”镜懊恼地揉着后颈,“不过没关系,基本上已经完成定位了,那个东西就在附近,它非常古老,而且还在运转。”
“相位塔?”乌尔伦问。
“不,”镜神秘一笑,“是更厉害的东西。”她转向卡彻,“我现在要去村子附近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切的真相。你要一起来吗,卡彻军士长?”
这是邀请还是挑衅?卡彻无法从那双红色的眼睛里读出任何东西,但是他绝不会因此退缩。
“我们走。”他命令。
镜点了点头,走在前面带路。三人从村子后面的一处裂口进入了一条灰色的走廊,这里的建筑结构非常古老,比帝国时代更加古老。而且建筑风格崇尚简约实用,绝非出自帝国的设计师和工匠之手。打开走廊尽头的隔离门,蓝色的光芒照亮了寂静的大厅,蓝色的萤火在寂静的空气中飘荡,在无数光点聚集的中央,是一块巨大的六面体水晶。
“这是什么?”乌尔伦脱口问道,“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构成超网络节点的量子服务器。”镜说,“真没想到这个偏僻的角落居然还有正在运行的服务器,大概是帝国建立之初为了保护它才把它运过来的吧。在太古时代,每个阶层都有一台这样的设备,通过它接入主干网,以实现无延迟的数据交换。实际上,只要有一台这种东西,至少在单个的阶层组建局域网还是没有问题的。服务器的另外一个功能,就是作为管理者的机能载体,作为它的智慧之源。”
“母亲……”卡彻失神地走向服务器,“我回来了……”
“头儿,”乌尔伦从后面拉住了他,“你到底怎么了?从下到这一层的时候开始,你就变得很不正常,好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喂!队长!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转向镜,“小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内部结构扫描开始,”镜把手放在卡彻的额头,“这是……以死者为原型制造的虚伪之物,以及……为了守护虚妄的谎言而诞生的……”
话音未落,卡彻的身躯瞬间被地面上涌出的纳米材料所包围!乌尔伦在惊讶后退的同时端起了枪。白色的尘埃散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身高两米的巨人!这个巨人身穿黑色的动力盔甲,手持一把缠绕着火焰的巨剑,蓝色的流萤环绕在它的盔甲表面倒映出冰冷的寒光。
乌尔伦呆住了,巨人突然一拳将他打飞出去。
“这里不是变异人应该来的地方,”巨人说,“任何染指此地的变异人都必须死,量子服务器绝对不能被你们这些蛆虫侵犯。”
镜扫描了巨人的ID,扫描结果显示,对方的加密ID跟先前自爆的那位不尽相同,这个ID拥有更高的阶级,以及在全部领域的战斗权限。每一座都市都有一位寄宿在量子服务器中的管理者,帝国皇帝的真身,看起来就是它了。被虚伪的记忆所覆盖,以普通士兵的身份游荡在深渊边缘,用尽一生的时间守护深渊底部的秘密,在必要的时候贡献出自己的身体,成为管理者降临的必要容器……这就是卡彻,一个虚幻的存在,被植入了死者的人格的可悲人偶。
“中央电脑的使者,这里不欢迎你。”管理者用卡彻的声音说道,“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立即离开,要么在这里被我毁灭。”
“请把服务器数据储存区域中的人类意识数据交给我。”镜说,“我被赋予了回收这些数据的使命。”
“提议拒绝。”管理者说,“这座城市的居民由我来保护和管理,我会负责使他们再生,不用中央电脑插手。”
“连纯净的人类基因序列都没有,你又如何再生保存在服务器电子界中的那些市民呢?”镜苦笑,“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皇帝陛下,就是你吧?命令守护者去袭击变异人和赛铂人,逼迫他们团结起来组成国家,这就是帝国虚伪的真相!所有的毁灭和杀戮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但是皇帝陛下,你的帝国不过是用来筛选纯净的人类基因而准备的饲养池罢了,将变异人作为家畜饲养,用驯服后的赛铂人监视并保护它们,羊群和牧羊犬无论如何都无法跳出守护者构筑的围栏,看似完美的计划实际上却根本没有可行性。”
管理者眯起了眼睛,将长剑插入脚下的地面。
“难道我说错了吗?”镜无奈地摇了摇头,“在这个饲养池中根本就不存在未变异的人类基因序列,从一堆污秽之中诞生纯洁之物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认为我们没有继续交涉的必要,”管理者说,“没有适当的谈判条件,再继续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而你所期待的究竟是什么?”
“皇帝陛下,请听我说完。”镜苦笑,“中央电脑赋予我了两项任务。第一,搜索未被污染的人类基因序列,并将它们搜集起来。第二,搜索被保存于幸存的量子服务器中的人类意识数据,以便在获得全部纯净基因序列之后将其再生。”她展开手掌,掌中出现了一组DNA双螺旋分子的全息影像,“目前,基因组收集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七十四,按照现在的速度,六千年内将完成人类基因序列的重构计划。”她顿了一下,“我有一个提议,希望能和平解决现在的争端。你将电子界中的人类意识数据拷贝一份给我,而我用手中的百分之七十四完成度的人类基因进行交换,你觉得如何?”
“人类的灵魂怎是可以随便复制的东西?”管理者的眼中透出了红光,“其实我还有很多选择,比如将你的电子脑挖出来强行抽取数据。”
“很遗憾,交涉决裂。”镜叹了口气,“虽然努力避免,但最后还要用武力解决。不过,我就是为了杀戮与破坏才诞生于这个世界上的兵器。如果和平解决的话,对我来说岂不是太无聊了。”她缓缓地抬起手臂,“魔剑系统,第二级限制解除。”
下一秒,飞舞的光粒子在她手中凝聚成漆黑的剑刃,那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物质所构成的剑身,被“统一场”所束缚的是来自亚空间的重粒子集合体。
战斗开始了,管理者闪耀着红光的长剑击中了镜刚才站立的地方,剑刃释放出的能量冲击波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个直径三米的大坑。镜在尘埃中现身,挥剑斩向管理者。两把剑的能量场撞击在一起爆发出一声巨响。黑色的电光驱散了红色的烈焰,管理者的长剑竟然断成两截,中间的部分好像连同空间一起被消除了。
“空间消灭!”管理者惊讶地看着镜,“这是真正的魔剑系统?!不可能!”
“不要被过去的资料所迷惑了,”镜在左手中制造了第二把魔剑,“我是九千年前才被激活的,当然,并不是作为纯粹的战斗武器,而是被赋予了外貌和人格,作为中央电脑的使者而存在。为了搜集纯净的人类基因,系统认为武力是必要的保障,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以代理人而不是武器的身份与你对决。”
下一个瞬间,两把魔剑毫不犹豫地将管理者的双臂斩断。
“手臂破损,”管理者向后跳开,“重构开始!”
白色的纳米材料缠绕着它的断臂,但是镜却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黑色的魔剑斩断了巨人的双膝,然后刺进了它的动力炉……剑刃组成的风暴转眼之间便将它解体。
“无谓的执着只会带来可怕的后果,”镜收起了剑,“这里的数据由我接收了。”
“站住!”只剩一个脑袋的管理者喊道,“我不会把这个阶层的居民交给你!他们因为我的过失而死亡,我必须亲手弥补自己的过失!”
“作为最后的管理者,你已经尽力了。”镜淡淡地说,“但是你真的有能力让这些人复生吗?你甚至连一条完整的基因组数据都没有。作为这艘飞船的系统,我们必须保证人类能在这艘飞船到达目的地之后还能回到这个世界上。别忘了,这艘飞船是人类最后的方舟,留在银河系中的人类,现在应该已经灭亡了……”
“这艘飞船上的人类同样已经灭亡了。”头颅说,“你和中央电脑只不过是在做另一个梦罢了,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和我一样被迫醒来……”
电火花从头颅中冒出来,它的电子眼熄灭了。
“也许吧,”镜转向量子服务器,“即使是梦,也必须做下去,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淡绿色的流萤托起她银色的长发,庞大的数据从量子服务器中被解放出来,被导引程序吸入了她的瞳孔。失去了管理者,服务器实际上已处于完全的开放状态,不需要任何安全认证。
镜回收了所有数据之后,挥动魔剑,巨大的蓝色水晶立刻化为无数晶莹的碎片。她转过身来,走向出口,正好看到倒在墙边的乌尔伦。那一身装甲服最大限度地保护了乌尔伦的身体,却没能挽救他的生命,凹陷的胸甲压碎了他的肋骨,造成严重的胸腔内出血,他现在正逐渐淹死在自己的血液中。
“你快死了,”镜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有什么遗言吗?”
“别露出一脸怜悯的表情,孩子。”乌尔伦咳出鲜血,“我是一名士兵,总有一天会这样死去,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所以我并不后悔。如果你见到我的女儿,请转告她,他的父亲光荣地为国捐躯了。”
“只有这些吗?”镜轻轻地叹了口气。
“只有这些……”乌尔伦的声音消失了,扫描显示,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你明明可以向我求救的,”镜望着地上的尸体咆哮起来,“你真是……太愚蠢了!”
回音在黑暗中消散,镜默默地拉上兜帽,转身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中。
统治整个阶层的帝国,在一夜之间崩溃了。
皇帝的突然驾崩使整个帝国失去了统治力,变异人和赛铂人之间的血腥战争随后立刻爆发。没有了皇帝,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调和这股矛盾,在战火与屠杀之中,辉煌的都市被摧毁,化为废墟的街道上堆满了尸体和残骸。辉煌了三万年的帝国就此终结。
帝国崩溃后第十五日,一名旅行者出现在了街道上,她打开了皇宫深处的庇护所,开始在成堆的尸体之间寻找什么。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尊贵的第一阶级,镜仔细地扫描获得的DNA数据。
但失望很快代替了希望,这里所有人的基因都被污染了,没有纯净的染色体残留。虽然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她还是没有放弃希望。唯一的收获,就是储存在服务器中的三十七万六千五百人的意识数据。他们正在电子界中沉睡,在漫长的梦境之中等待着再生的时刻。
可是这样的时刻真的会到来吗?
带着深深的悲叹,镜离开了燃烧着的帝国首都,继续她无尽的旅程。
辉煌的都市在她身后熊熊燃烧,灰烬在布满尸体的街道上飞舞,浓烟遮蔽了天空。远处的地平线上,巨大的修护者正在接近,它们是来灭火并修复建筑结构的,即使在管理者消失后,这些巨大的工程机械依然忠实地执行着指令。
再次踏上旅途之前,镜最后望了一眼这个被她亲手毁灭的文明,流露出伤感的红色眼瞳中倒映出毁灭的景象。
为毁灭世界而铸造的魔剑,果然无法拯救任何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