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被告席上,被电磁栅栏围在中间,在栅栏的外面,四台身披钛合金装甲的法警机器人严密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灰色的大理石柱子环绕着庄严的法庭,法官庞大的全息影像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没有听众,没有陪审团,偌大的法庭之中只有我一个人。来自周围空间的巨大压力不停向我袭来,令我感到一阵眩晕。
“本庭宣布:”法官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被告龙仪一级谋杀罪成立,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一阵嗡嗡声在我的脑海中炸响。我究竟杀了谁?我为什么被判有罪?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法警机器人将我带离法庭,一切都结束了……
苏醒……令人不快的疲惫感在我的身上蔓延。我睁开眼睛,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位美丽的金发女郎,她年轻性感,身着红色的低胸晚礼服,端庄大方地坐在我的对面。在我们中间是一张餐桌,精美的法国料理犹如艺术品一般排列着,新鲜的鱼子酱散发着诱人的味道,令人垂涎欲滴。
“史密斯先生,”美女端起了高脚杯,“为了这个愉快的夜晚,干杯0”
“谢谢。”我的手自动端起了杯子。
高脚杯碰撞的清脆响声在饭店的雅间中回响,在我们一侧的玻璃窗外,是城市灿烂的夜景,辉煌的灯火令人沉醉,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愉快起来。刚才的审判应该是一场梦吧?一场不愉快的噩梦。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倒映在玻璃上的那张脸。那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肥胖臃肿,衰老的头皮上长着稀疏的头发。这根本不是我!
我到底怎么了?这是在做梦吗?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粗暴地撞开了,一个蒙面人闯进了房间。
“埃斯特·史密斯!”他举起装有消音器的手枪,“你的死期到了!”
“等一下,”我站起身来,“你一定搞错了!”
在美女的尖叫声中,蒙面人对我连开数枪,子弹穿过我的身体,打碎了身后的玻璃窗,将桌上的法国料理轰得四散纷飞。我踉踉跄跄跌出了身后的玻璃窗,与灿烂的夜景融为一体,消失在夜色中……
惊醒,触电的感觉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着更多的空气流进肺部,深呼吸变成了剧烈的咳嗽。我发现自己穿着乳白色的亚麻拘束衣,被绑在一张镶嵌着软垫的椅子上。我环视四周,原来自己被关在一间不足八平方米的小屋内,周围的墙上和地板上都镶嵌着白色的软垫。我使劲挣扎,但拘束衣上的皮带将我固定得牢牢实实,根本无法挣脱。
这里是什么地方?正琢磨着,我发现对着我的那面墙壁上,一层软垫向后收缩,露出一块老式液晶显示器,显示器上的画面闪烁了一下,一个穿着西装的胖男人出现在了屏幕上。
“杰克,还没好吗?”他侧头对旁边什么人说道。
一个满头卷发的年轻人在画面中一闪而过,“好了,主任,我们连上他了。”
“很好。”胖男人似乎有些不安,“龙仪,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你是谁?”我问道,“我在什么地方?”
“很好,真是太好了。”胖男人似乎很高兴,“听着,小子,我的名字叫约瑟夫·怀特,‘临终回忆’计划的负责人。你运气不错,在执行死刑期间被我们发现具有很不错的‘才能’,现在我们把你加入到我们的计划中,如果你合作的话,我会申请法庭将你的死刑改为无期徒刑。你觉得这个条件怎么样?”
“你究竟打算让我做什么?”我问,“我连自己之前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我怎么帮你?还有那个什么‘临终回忆’到底是什么?”
“说实话,”约瑟夫说,“在实验的第一阶段,你其实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
“哈?”我一愣,“什么都不做?”
“没错,”约瑟夫点了点头,“首先我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临终回忆’是警方的绝密实验,这项实验的目的就是提取刑事案件被害人大脑最后的记忆。你知道,人类的记忆分为永久记忆和临时记忆,就像计算机的缓存和硬盘一样。人类的大脑在完全停止活动之后,仍然可以储存大约450秒的记忆,当然了,根据年龄和性别,这一储存时间可能会延长或者缩短。但是,大部分人都集中在450秒左右。”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别着急,请耐心听我解释。”约瑟夫继续说,“我们目前的大脑皮层扫描技术已经可以从活体大脑中提取永久记忆,但是对于死亡之后的大脑就比较麻烦了。我们必须先把脑细胞激活,导入模拟电信号,然后才能开始提取记忆。但即使如此大费周章,也只能提取最后450秒的‘临终回忆’。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对于那些死于凶杀或者其他意外事故的人,只要大脑保存完好,我们就能通过设备来重现最后450秒的场景。不过……”他顿了一下,“为了欺骗已经死亡但被重新激活的脑细胞,我们必须制造一个假象,用一个活的大脑与死者的大脑同步,让那些失去活性的脑细胞以为自己还活着,然后将死者最后的临终记忆转录出来。说得直白一点,你目前的作用就相当于一个路由器,作为设备和死者大脑之间的媒介,帮助我们提取‘临终回忆’。在目前的阶段,我们能掌握一切,你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将在第二阶段试着从死者的大脑中提取永久记忆。”
我不禁吞了口唾沫,原来我刚才看到的,是一个人死前的记忆。被子弹击中的痛楚依然残留在我的胸口,好像真的有子弹射进去一样。
“好了,说明到此结束。”约瑟夫点了点头,“第一次启动试验很成功,等下一次需要你出场的时候,我们会把你‘激活’,到时候就是正式的工作了。”
屏幕上的影像消失了,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那个没有任何参照物的单调房间里,就连时间的流逝也会变得无法察觉,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注视着眼前的屏幕,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个胖子约瑟夫的脸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屏幕上。
“准备好了吗?”他问。
“我想是的。”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似乎有些时间感的丧失带来的迟滞?不过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约瑟夫说,“接下来我们要把你跟一名飞行员的大脑连接在一起,可能有点儿刺激,不过别担心,那都是幻觉。现在,深呼吸,然后慢慢放松神经,我们就要开始了。”
刺耳的电流声穿过耳膜,周围的景物一下子向后退去,一股麻木的感觉冲击着我的神经。我被拉进了一个漆黑的洞里,消失在深渊的最深处……
当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狭窄的驾驶舱。我环顾四周,平面显示器上浮现出飞行参数,湛蓝的地球浮现在机窗外,大气层边缘的闪光耀眼炫目。我猜想这应该是在一架低轨道穿梭机上,距离头顶的空间站还有数十公里。
“引擎关闭,开始弹道飞行。”副驾驶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触碰全息面板上的按钮,“一切正常,热防护罩开启,平衡翼收回……很好。”他转向我,“嘿,张,怎么一副心情不爽的样子,昨晚上跟女朋友分手了吗?”
“啊,差不多吧。”我回答,这些台词已经完全设置好了,直接从我的嘴里说出来,这样的感觉让人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提线木偶。
“没关系,兄弟。”副驾驶拍了拍我,“等我们降落到西雅图,我给你介绍一打金发碧眼的漂亮姐姐,你正好是她们喜欢的类型。”
我干笑几声,移开了目光。
黑色的宇宙出现在机窗外,我想这架穿梭机应该调整了飞行姿态,准备再入大气层吧?通过观察面前全息面板上的数据,我基本确定这是一架用于洲际飞行的低轨道穿梭机,它像弹道导弹一样升空,穿过外太空的边缘,然后再像弹道导弹一样落回大气层内,整个飞行过程不过四十分钟,是一种非常快捷的远距离交通工具。
“我总觉得我老婆有问题……”副驾驶开始侃侃而谈,“她总是抱怨我在床上的时候不够给力,而且最近她好像交了很多朋友,上次我出飞行任务,她在家里举办了一个派对,把客厅和棕榈花园搞得乱七八糟。真是的……她以为是谁在养这个家?总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嘴脸,我都想跟她离婚了!”
我只是苦笑,并未接腔。
“要知道,婚姻就是一条锁链!”副驾驶继续抱怨,“结婚就是把男人锁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变相无期徒刑,除非那个女人死掉或者离婚,否则结婚的男人一辈子都不会自由。不过没关系,西雅图的漂亮姐姐们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如果我们下一次飞拉斯维加斯,那可真是从地狱到天堂的直通车。你知道什么是天堂吗?连上帝都去拉斯维加斯度假了,我们干吗不去看看呢?咦……等一下!张,你面前的警示灯在闪!”
我把目光投向控制面板,只见一盏警示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来了。
“计算机,”我命令,“启动自检系统!速度快!”
计算机接受了指令,几秒钟后,穿梭机的三维影像被投射在全息面板上。在飞机的左翼,一块红色区域正在不停地闪烁。
“糟糕!有什么东西击中防热瓦了!”
“见鬼!是太空垃圾!”副驾驶撇了撇嘴,“再这样下去,我们进入大气层的时候,左边的翅膀就倒霉了!”
“维持轨道高度,等待救援。”我握住弹出的操纵杆,“切换到手动操纵模式,启动引擎点火程序,准备强制退出弹道飞行。”
“引擎启动,”副驾驶打开了一组控制开关,“点火前5秒!4!3!2!1!点火!”
点火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从背后传来,我感觉自己的脊椎弯曲到了极限,然后被周围的肌肉群重新拉直。耳边警报大作,窗外的地球跟太空交替出现,巨大的离心力让我一时摸不到操纵杆。面前闪烁的全息面板上,穿梭机的三维图像显示后半部分解体了!
“哦,上帝!推进剂爆炸了!”副驾驶叫道,“怎么会这样?!”
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刚才自检的时候光是注意机体表面,没有去检查燃料系统,会不会是泄漏的燃料被提前点燃,炸毁了引擎?下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我根本不了解亚轨道飞行器,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故分析。这些知识来自何处?身体依然被操纵着,我意识到,那些知识来自于我正在扮演的死者。因为某种原因,在同步状态下,我也能拥有跟他一样的知识和技术。
“呼救!呼救!”我接通耳麦,“这里是S112号低轨道穿梭机,我们失去控制,正在坠入大气层!”
“天哪!我们死定了!”副驾驶哀号起来。
我握紧操纵杆,试图控制局面,如果现在能以一个比较好的角度和姿态再入大气层的话,我们也许还有救。可就在这时,一个什么东西突然击穿了机窗,在强化玻璃上留下了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空气迅速泄出,我手忙脚乱地去拿飞行头盔,可是它却在刚才的爆炸中不知去向。
驾驶舱内的空气很快流失殆尽,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和胸口在气压的作用下鼓了起来,难以言表的痛苦来自我破裂的肺泡。我很清楚自己就要死了,不,应该说这段记忆的主人就要死了。我现在在承受着跟他临死之前一样的痛苦。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选择了一个号码,然后进入了短信编辑界面,但他的皮肤已经被冻结,手指关节再也无法触碰手机键盘……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只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爸爸、妈妈,对不起……
周围的黑暗消失了,我回到了小房间,刺骨的寒冷依然残留在我的皮肤上,虽然被裹在厚厚的拘束衣中,我的身体仍旧不断地发抖。
“龙仪,你还好吧?”约瑟夫出现在屏幕上,“告诉你个好消息,通过刚才我们对S112号穿梭机驾驶员张明生的记忆复原,使警方充分了解了当时发生的情况,排除了恐怖袭击的可能性。这只是一次单纯的事故,遭到太空垃圾的撞击,那架飞机还真倒霉……如果不是‘临终回忆’计划,那群傻子警察肯定要忙活几个月才能得出结论,谁让那架飞机的黑匣子在第一次爆炸中就损坏了呢?哈哈,这只是个开始,一个不错的开始。以后‘临终回忆’系统肯定会在更多的领域大显身手,比如凶杀、事故,还有其他需要从受害者大脑中提取记忆的情况。有了这套系统,我们就能更加有效地打击犯罪。”
“先生,”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你们把所有的数据都提取出来了吗?”
“是的,每一个细节。”约瑟夫洋洋得意,“跟上一次一样出色,毫无瑕疵。”
“上一次?”我冒出一个疑问。
约瑟夫咳嗽了一声,摆正坐姿,问:“你有什么疑问吗?”
“我想知道那个飞行员最后准备给谁发短信。”
“这个嘛……”约瑟夫敲了几下键盘,“哦,是他家人的电话号码,好像在……嗯。不过这跟事故没什么关系。”
“我在他死之前听到了他最后的声音,”我试着驱散身上的寒意,“他想对他的父母说一声对不起,您能帮他代为转达吗?”
“开什么玩笑!”约瑟夫绷起了脸,“‘临终回忆’是警方的机密,我们不可能为了一个死人的遗愿而把这项秘密泄露出去。而且如果那对老夫妻知道我们把他儿子的大脑从遗体中挖出来,然后插上各种各样的电极放在实验室里,他们没准儿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用那个号码发个短信也不行吗?”
“不要多管闲事。”约瑟夫摇了摇头,“我们必须保密。保密的原则你明白吗?就是尽可能减少泄密的可能性!而且用死人的电话发短信,你这是在制造灵异事件吗?”
我无话可说,这个人的自私让我很反感。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约瑟夫说,“下一次我们试试新功能,那需要你的充分合作,请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你表现得足够让我满意,我会想办法提前把你从这个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鬼地方弄出去。”
屏幕关闭了,我再次成了一个人。
时间过得很慢,我试图依靠数数来计时,但是还没有数到50我就放弃了,在这个白天黑夜都分不清的小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作为参照物,我被拘束衣绑在椅子上,只能无奈地等待通讯联络。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精神开始涣散,可就在这时,约瑟夫的脸再次出现在了屏幕上。
“嘿,今天感觉怎么样?”他似乎很高兴,“你看,龙仪,这是什么?”
他把一份文件传输到了屏幕上,我看到那是一张申诉状,似乎是准备给我进行减刑的申请。我不禁摇了摇头,这个家伙虽然自私,却还算守信用。
“不过别高兴得太早,”约瑟夫整了整领带,“没有沃尔特先生和检察总长的签字,法院是不会受理的,不过如果你好好跟我们合作,我会设法说服检察总长。好吧,我们开始今天的工作吧。让我们进入计划的第二阶段。”
“先生,”我抬起头来,“今天是几号?”
“今天是几号?”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然后笑了起来,“今天是几号一点都不重要,关键是你要开始干活了,我们可没有休息日。”
“主任,”那个卷发的年轻人从屏幕边缘探出头来,“可以开始了,脑电波同步完成,随时可以载入。”
“好的,杰克,我知道了。”约瑟夫转向我,“现在,我们开始吧,你有450秒的活动时间,先体验一下全新的第二阶段吧。”
话音未落,巨大的吸力从我的背后袭来,将我的意识生生抽离了躯体,拉进比黑暗更加黑暗的深渊。
这种自由落体的感觉持续了十几秒,周围的环境突然变成了一间古朴的书房,精致而古老的木质书架散发出檀木的气息,脚下的地板上铺着红色的地毯,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在书房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名家的油画和古代刀剑的复制品,在偏暗的室内照明的映衬下,显得非常有格调。
这是谁的记忆?我不禁环顾四周,这一次,身体随心所欲地动了起来,那种提线木偶一样被操纵的感觉消失了,我好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我来到书架前,伸手拿起了一本书,翻开那本厚厚的线装书,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模糊失真的文字。我拿起另外一本书,翻开之后发现跟前一本差不多。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位老年绅士走了进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径自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
我向他走去,来到他的面前,老绅士依然无视我的存在,仿佛我是一个看不见的幽灵。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开始在纸上写信。在这个电子通讯异常发达的时代,很难相信有人还会用这么古老的方式进行联络,我聚精会神地看着笔尖在纸上写出一行又一行漂亮的拉丁字母,直到老绅士把信纸折好装进信封。然后他来到书架前,从书架上的藏书中取出了一本很厚的书,封面上的十字架表明了那本书的身份——《圣经》。
老绅士将信小心翼翼地夹在《圣经》中,然后回到了书桌前。我本该给他让路,但是身体的反应却慢了半拍,结果老绅士直接从我的身体中间穿了过去,好像我才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幻影。
他在书桌前坐下,似乎在思考什么,苍老的眼眶里逐渐充满了泪水。也许是想通了,他从右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支玻璃管,将里面的液体倒进了嘴里。几秒钟内,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然后死去了。
周围的一切在老绅士死去的同时崩溃了,我掉进了脚下的黑暗,然后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回了那间小房子,重新被拘束衣束缚在椅子上。
“感觉如何?”约瑟夫出现在屏幕上,“我是说新模式。”
“糟透了,”我抱怨道,“我刚才进入了一间格调高雅的书房,但是我拿起书架上的书,却只能看到文字碎片和意义不明的插图。然后一个老头进来,写了一封信之后服毒自杀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寻死。”
“看起来相当成功,”约瑟夫满意地笑着,“杰克,告诉所有人,我们晚上要庆祝一下!到西大街22号的‘贝尼莱德’沙龙去,告诉老板包场!”
“好的,主任!”卷发年轻人的声音很兴奋。
但是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那个老人就在我面前死去了。
“你怎么了,龙仪?”约瑟夫转向我,“身为我们这个团队的重要成员,你也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很抱歉,我不能把你从那个房间里弄出来,你知道,光是用精神异常这个借口把你弄出死囚监狱,就花了我们很大的力气。”
“我能理解。”我摇晃了一下脑袋,试图伸展被束缚的手臂,但是失败了,“我只是觉得……看到一个人在我眼前死去,心里很不舒服。”
“一个杀人犯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令人吃惊。”约瑟夫保持着笑容,“不过没关系,这是你开始悔改的表现,如果法官听到你刚才的话一定会很感动。不过我必须纠正你一点,你在记忆中看到的那个老头,名叫查理·霍夫曼,他还活着。他服下的毒药并没有夺去他的生命,而是使他陷入意识不明的深度昏迷,也许他想保护自己最后的秘密吧?不过没关系,这只是个测试,测试一下设备在与活人的大脑连接时能提取多少记忆。你刚才所在的空间,实际上是按照霍夫曼先生的最后450秒记忆在你脑中映射而成的假象空间,那个假想空间是根据他的记忆生成的,所以你翻阅的那些书本才会变得模糊不清,因为它们只是存在于场景中的物品,并非是真实存在的。好在我们连接结束之后从你的大脑中提取出了相关数据,基本上知道了那封遗书的内容,这对警方的侦破工作帮助很大。”
“这样啊,”我突然有些庆幸,“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主任,”一名年轻女性进入了屏幕,“沃尔特先生要见您,他说再有十分钟就要赶到了,您最好去准备一下。”
“哦,上帝。”约瑟夫站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吧,别忘了……”他欲言又止,警惕地关掉了屏幕。
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我开始在狭窄的房间里思考起来,我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关进这里的呢?模糊不清的记忆无法提供任何线索。那么,我最后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呢?同样没有任何记忆……持续的思考使我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但是却无法入睡,只能保持一种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对了,我究竟杀了谁呢?连受害者的脸都记不起来,我又如何去忏悔呢?
寒冷悄悄地浸入我的身体,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被污浊的冰水淹没,黑色的水散发着恶臭,不断从天花板上淋下来,而它又是那么的冰冷,很快水面上便浮起了肮脏的冰块。
我拼命挣扎,试图离开椅子。可是拘束衣却把我固定得结结实实。渐渐地,水漫上了我的脸颊,我不得不把嘴抬高,像金鱼一样呼吸……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逐渐消散……
突如其来的刺痛感将我惊醒,屏幕上出现了约瑟夫焦急的脸。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生,污水、冰块都消失了,只有寒冷仍留在我的体内。
“增加一倍的肾上腺素!快点!”
“有反应了,主任,脑电波恢复了。”
“谢天谢地。”约瑟夫转向我,“能听到我说话吗,龙仪?”
“可以,”我舔了舔冻得发紫的嘴唇,“能给我来点暖气吗?这个地方突然变得跟冬天的下水道一样,我快要冻死了。”
“没关系,那些都是幻觉而已。”约瑟夫说,“也许他们把给你的药搞错了。”
“药?什么药?”我问,“我在哪儿?我究竟在什么地方?”
“你在一间精神病院的隔离治疗室,”约瑟夫微笑着说,“那里很安全。”
“除了很冷,还有幻觉?”
“不,这不是关键。”约瑟夫向屏幕前凑了凑,“听着,你对我们很重要,整个‘临终回忆’计划几乎全部建立在你的大脑基础上,你是我们团队非常宝贵的一名成员,我们会为你做任何事情。”
“但是我却不能去沙龙。”
“很遗憾,”约瑟夫抱起了双臂,“因为你是个囚犯,而且杀了人。”
他似乎在刻意强调我的罪行,有这个必要吗?我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一下却说不上来。
周围的温度逐渐恢复了,寒冷的感觉随之消散,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的身体逐渐复苏。但是拘束衣却将我的双手固定,我甚至无法站起来,只能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具木乃伊,正被放在金字塔的墓室中。
“我保证这样的情况不会再发生了,”约瑟夫说,“今天只是个意外,我们犯了一个错误,不过请你相信我们,下不为例。”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啦,今天就到这里。”约瑟夫说,“下个任务不会太久的,你今后会很忙。”
影像消失了,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迟滞的感觉接踵而至,我只能低着头忍受时间的流逝,同时试图回忆起我杀死的那个人。但是不管我如何尝试,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好像有人在我的记忆中筑起了一扇门,而我却没有开门的钥匙。
门,一扇门?
念之所致,我的意识沉入了脚下的黑暗。当视野变得清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巨大的门前。那扇大门的高度目测在三十米左右,宽度则是十米,完全用洁白无瑕的白色材料建造,突兀地耸立在倒映出蓝天的浅水中。白色的云和蓝色的天空在镜面般的浅水上流动,而在那薄薄的水面下,是白色的地面,脚踩在上面有种粗糙的感觉。
我弯下腰去,用手指划过水面,蓝天因为水波而扭曲,但是水面上并没有我的影子。明明双脚就在水中但却没有倒影,这真是非常奇妙的感觉,好像忘记了自己是谁一样。将指尖上的水滴放入口中,咸涩的味道充满了舌尖,原来我脚下是一望无尽的盐沼,广阔的盐壳上覆盖着一层饱和盐水,没有任何生物能在其中生存。
这里是生命禁区。
这里是世界尽头。
这里是天空之境。
一阵风拂过,镜中的天空变得飘忽不定。好像有谁在呼唤,我将视线转向屹立在镜中的白色大门。门正在逐渐关闭,门后被晚霞染成紫色的天空正在消失。
我飞奔而去,试图窥视门中的奥秘,却只看到一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秀发与晚霞映衬下的消瘦身影。那个女孩背对着夕阳,我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她却是我认识的人。
难道,被我杀死的就是她吗?
深深的罪恶感在心底涌起,我的身体因为痛苦而弯曲,指甲划过白色的大门,细碎的颗粒从门上剥落。原来构成门的白色材料,是成千上万的盐粒。盐之门耸立在天空之境中央,等待着开启真实的时刻。
究竟什么是真实?我没有答案。
意识被拉回了精神病院的小房间,我无奈地动了动被拘束衣束缚的身体,貌似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但是却并没有饥饿感,也没有去过厕所。我开始怀疑,自己现在究竟处于何种状态。
墙壁上的小屏幕中,约瑟夫正冲着身后大喊大叫,看得出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我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却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见鬼!有人启动了机器!”约瑟夫一脸不悦,“该死的黑客!看起来下一次我最好把网线拔掉,不能让他们有任何可乘之机。”
“遇到麻烦了吗?”我问。
“麻烦?不,只是个小问题。”约瑟夫摆出了微笑,“龙仪,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已经向法院申请对你的死刑暂缓执行,如果检察院不抗诉的话,我有七成的把握把你从死刑转成无期徒刑。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干活,现在我们就有一件工作要做。”
“什么内容?”
“你马上就知道了。”
来自脚下的巨大引力将我的意识拉进了无底深渊,我讨厌这种感觉,每一次都好像从深渊掉进地狱。数秒钟之后,视觉和听觉逐渐恢复,我意识到自己进入了“角色扮演”状态。身体不受控制,视野随着头部转动而晃动,这种感觉不好。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恶臭,就好像屠宰场的下水道,疼痛从身体的各个部位传来,我忍受着死者强加给我的痛苦,努力睁开眼睛。
“准备好了吗?”朦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随着一声闷响,一块镜子放在了我的面前,镜子中倒映出一个皮肤白皙的女人,她看起来二十岁左右,赤身裸体地被绑在椅子上。她的身上满是伤痕,十根手指血肉模糊。
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出现在了视野边缘,他的头上套着一个麻袋,上面挖了两个窟窿。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窟窿中露出来,眼神中全是兴奋与疯狂。
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蒙面男拿出了一把长匕首。
“不,求求你……”我扮演的女人哀求着。
但是下一秒,哀求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锋利的刀刃刺进了女人的后背,四溅的鲜血飞散开来。剧烈的疼痛从我的背后传来,死者临死前遭遇的痛苦正在我的意识中重演。我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给那个蒙着脸的杀人狂一记老拳,可是我所扮演的死者显然没有这个能力。
蒙面男刻意避开了要害,但是每一刀都恰到好处地造成最大的痛苦,他轻车熟路地一点一点折磨那个女人,鲜血飞溅到了镜子上,模糊了影像。最后,锋利的刀刃划过女人的脖子,一切终于结束了。
我重新回到了精神病院,在拘束衣中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死者遭受的痛苦至今仍旧在我的身上流动,好像那些可怕的伤口真的在那里一样。我从未想过450秒会如此漫长,好像过了数百年。
“感觉如何?”约瑟夫问。
“非常糟糕,”我回答,“以后别让我到这种重口味的记忆中体验了。”
“抱歉,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请务必忍耐。”约瑟夫轻描淡写地说,“今天早上,死者的头颅在河里被发现,面容已被毁坏,幸运的是,大脑保存完好。警方会对我们提取出的信息感兴趣的,那个变态杀人魔一定会付出代价。”
“能问个私人问题吗?”我说,“现在我究竟在什么地方?”
“精神病院的隔离病房,还能是哪儿?”
“我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没等我继续问下去,约瑟夫突然皱起了眉头,他转向身后,“杰克,怎么回事儿?他开始有所察觉了?”
“不会吧?”叫杰克的年轻人从屏幕边缘一闪而过,“我们的程序应该是完美的,可能是今天被害人的记忆对他深层意识产生了过大的刺激,造成虚拟人格出现混乱。也许我们之后应该改进一下,避免出现这种情况。”
“嘿,伙计们。”我有些不解,“你们在说什么?”
“看来只能‘重启’了。”杰克敲了敲键盘,“不过目前为止的数据足够进行第三阶段了,虽然有点儿抱歉,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紧接着,屏幕被关闭了,我的意识沉入了脚下的万丈深渊……
我站在被告席上,被锈迹斑斑的栅栏围在中间,在栅栏的外面,四台破旧的法警机器人严密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环绕法庭的灰色大理石柱已经风化,看起来好像是古罗马时代的遗迹。在对面的高台上,体态臃肿的法官像一堆起伏的肉瘤。
“本庭宣布!”法官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被告龙仪一级谋杀罪成立,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我意识到这一点,将注意力从法官身上移开。周围空荡荡的座位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开裂的皮革坐垫上落满了灰尘。陪审员席位早已腐朽坍塌,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烂木头。然而在我身后最靠近大门的位置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悠然地翻阅着报纸。她是这场审判唯一的听众,但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法警机器人拉开了栏杆,用冒着电火花的金属手臂把我拉了出来,粗暴地推着我向法庭外走去。
莫名其妙的死刑判决简直像一场闹剧,没有证人也没有犯罪证据,只是单纯可笑的过场而已。
就在我经过那个女孩身边的时候,她突然放下报纸,转过脸来看着我,黑色的眼睛中透出莫名的锐利目光。
“我究竟是谁?”我脱口问道。
她露出了微笑,将手指竖在唇边,制止我继续问下去。
周围的场景在一瞬间崩塌了,化为无数黑色的沙粒,消失在黑暗的水面之下。我被独自留在了黑暗中,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脚下的水面。没有倒影。覆盖在黑曜石地面上的浅水之中并没有我的影子,类似的事情从前似乎发生过。
我究竟是谁?我犯了什么罪?我不知道……
意识逐渐消散了,我的身体逐渐化为黑色的沙粒,慢慢地风化。黑色的沙子消失在了黑色的水面下,不留一点痕迹。逐渐消失的我仰望天空,目光穿过无尽的黑暗,在那黑暗的尽头,耸立在天空之境中央的盐之门向我发出无声的召唤。
一切都结束了,我沉入了黑暗。当意识再次被唤醒的时候,我穿着拘束衣被关在精神病院的小房间里。在我对面的墙壁上,一小块液晶屏幕被点亮,身穿西装的胖男人出现在了屏幕上,对于那张脸,我似乎有点儿印象。
“连接开始。”胖男人整了整西装领带,“龙仪,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你是谁?”我问,“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不,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胖男人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动摇,“听着,小子,我的名字叫约瑟夫·怀特,‘临终回忆’计划的负责人。你运气不错,在执行死刑期间被我们发现具有很不错的‘才能’,现在我们把你加入到我们的计划中,如果你合作的话,我会申请法庭将你的死刑改为无期徒刑。你觉得这个条件怎么样?”
“我杀了谁?”我问。
“这不重要。”约瑟夫打断了我,“重要的是你被判了死刑,现在只有我们能帮助你,你懂吗?只有我们可以让你免于一死。”
“我懂了,”我暧昧地回答,“我会好好合作的。”
“很好,非常好。”约瑟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于‘临终回忆’计划的说明我们直接跳过,因为时间比较紧急。那么,我们开始工作吧,不稳定因素似乎已经被排除了,接下来只要进行基本工作就可以了。”
“乐意效劳。”我装出谦恭的样子。
“杰克,”约瑟夫回过头去,“开始载入。”
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紧接着,来自脚下的巨大引力将我拖进了无底深渊。我试图挣扎或者尖叫,但是冥冥之中我似乎记得这种感觉。很刺激,或者说很令人不愉快,但是却没有任何危险。
温暖的房间里弥漫着木头燃烧所散发出来的特有气息,古老且充满怀念,好像连凝聚在年轮中的时光都散发到了空气中。气息的源头来自石头砌成的壁炉。在壁炉上方,摆放着精致的小工艺品和粗大的鹿角与老式猎枪。
窗外飞舞的雪片堆积在玻璃窗的根部,寒风拂过屋顶,即使暖炉的火焰也无法完全驱散冬日的严寒。
“喂,年轻人。”一个声音说道,“到这边来,这里有热咖啡和毯子。”
我惊讶地转过脸去,只见一位垂暮的老人坐在火炉边。他看起来已经很老了,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沟壑,稀疏的白色头发下露出长着老年斑的头皮。但是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好像所有的生命力都在目光中燃烧。
我在老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学着他用毛毯盖住双腿,随着咖啡的清香在口中扩散,寒意逐渐从我身上退去。
沙沙的电子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台古老的黑白电视机被打开了,上面播放着褪色的画面,从小男孩跟父亲一起打棒球到一场盛大的婚礼,紧接着战争爆发了,血腥的战斗,胜利的喜悦,孩子的出生,自己的老去……我意识到,那些褪色的画面是某个人的一生。
“会下象棋吗?”老人微笑着注视着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老人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咖啡壶被挪到了一边,整齐列阵的棋子和黑白两色的棋盘从桌子中冒了出来。老人推动一枚兵卒作为先手,我同样将一枚兵卒向前移动以示抗衡。
“你能出现在这里,说明沃尔特还没有死心。”老人移动着主教,“他依然窥视着我所留下的遗产,但是我绝对不会给他的。”
“我……”我顿了一下,“不是很明白。”
“那当然了,你只是一个媒介,就像路由器。”老人说,“不过我并不想责怪你,更不想对你发脾气。毕竟我现在在法律上已经是个死人了。我的大脑现在想必被那些混蛋泡在培养液中,上面插满电极,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海洋生物。孩子,跟我说说你的事情,你是怎么被拉进‘临终回忆’计划的?”
“你知道‘临终回忆’?”我愣住了,“这个应该是绝密吧?”
“绝密?那是对外人来说。”老人笑了,“作为‘临终回忆’系统的创造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了。但是,我的研究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只有上帝有权查看死者的记忆,人类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不过当初我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对研究的狂热和过度的自信蒙蔽了双眼,使我没有办法看到自己造的罪孽。窥视死者的记忆,这并不是人类应该掌握的力量,你的到来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我试图用死亡来埋葬的东西就要被挖掘出来了。”
“原来如此。”我把骑士移动到前线,“说实话,我没有自愿加入这个计划的记忆,所以没有办法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
老人扬起眉毛,用战车吃掉了我的骑士。
“啊!”我发出一声惊呼,“能悔棋吗?”
“当然不能。”老人将双手交叉在一起,“人生本身就是一场棋,区别在于你是在当别人的棋子还是在用别人当棋子。当然,无论哪种情况,后悔药目前都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我扫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左侧失去了骑士,兵卒的支撑点变得不甚稳固,而老人的皇后和主教已经就位,这样下去左翼被突破只是时间问题。于是,我决定孤注一掷,从右翼发动一场攻势。
“气势不错,”老人评论道,“不过却有勇无谋。”
在三步之内,我失去了主教和战车。
“看起来要战败了,”我苦笑,“不过我居然会下象棋。”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人轻描淡写地说,“在你的大脑与我的大脑同步的时候,我所掌握的技能与知识也能为你所用。你刚才说你没有自愿加入计划的记忆,也就是说你并非沃尔特的协助者或者雇员?”
“我不认识沃尔特,”我说,“把我弄进来的是约瑟夫。”
“那个死胖子!我就知道他是个脓包!”老人咒骂道,“不过仔细一想,你也许真的是受害者。因为在我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我将核心数据全部毁掉了,在没有完整实验数据的情况下,要想重新构建‘临终回忆’系统,必须按照以往的实验数据再现当时的情况。而这种‘再现’是非常困难的,至少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
“比如?”
“非法人体试验。”老人说,“寻找脑电波波形接近的人作为实验体,通过原有数据进行还原。不过这种还原也许是永久性的,那个被抓来的倒霉蛋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一直充当路由器,永远被关在实验室中。”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他们说我杀了人。”
“杀人?”老人打量着我,“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那种能把刀子或者子弹送进别人身体的家伙……不,也许你连只鸡都杀不了。好吧,为了测试一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究竟杀了谁?受害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龄几许?相貌如何?”
我摇了摇头,无法回答。
“看来你本来的人格被冻结了。”老人叹了口气,“植入虚拟人格是我的研究成果之一,不过这项成果十分危险。如果给克隆人植入合适的虚拟人格,那么他们就能够成为无畏的战士,组成最强大的军队。现在的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被迫‘相信’他们展示给你的所谓的事实。人类的负面感情中,罪恶感和内疚感最容易成为虚拟人格构建的基础,前提是你必须是个善良的人。只要怀有这样的负面感情,他们就很容易操纵你的行为。”老人停住了,“我问你个问题,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是男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老人注视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一面镜子。”
“可是镜子里什么都没有。”我叹了口气。
“当然了,因为你原来的人格被冻结了。”老人解释,“人对自己的形象特别是自己的脸拥有最深刻的印象,为了避免你原有的人格复苏,首先要抹掉的,就是你的形象。不过沃尔特显然没有完全掌握虚拟人格的构建技术,无法用虚假的形象完全覆盖你原本的形象,所以我才能看到你真正的样子。”
我完全糊涂了,老人的眼中,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就在这时,老式黑白电视发出的沙沙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清晰的彩色画面。
“时间差不多了,”老人转向我,“我能为你做的十分有限,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帮助你。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做过什么,你都是我的研究的受害者。”他展开枯瘦的手,将一枚硬币放在我的掌中,“这是一个心理暗示,可以从一定程度上动摇他们对你的人格覆盖。沃尔特并没有获得实验的全部数据资料,而约瑟夫不过是个又蠢又笨的死胖子,他们都不能很好地控制这套系统,如果你拥有足够强烈的意志,你也许能取回原本的人格。”
我望着掌中的硬币,那是一枚古罗马银币,上面雕刻着某位皇帝的肖像。
“我该怎么做?”我问。
“开启你心中的记忆之门。”老人回答。
下一秒,周围的场景像砂之城堡一样崩溃了,我跌入了万丈深渊。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又出现在了那间小小的房子里,被拘束衣束缚在椅子上。墙上的小屏幕里并没有人坐着,但是却有几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技术员来来往往,他们似乎遇到了什么问题,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就在这时,约瑟夫坐到了屏幕前,他用手帕擦了擦油腻腻的额头上的汗珠,然后将领带整了整。
“龙仪,你在吗?”他问。
“我在,”我回答,“刚才好像不太顺利?”
“看来你也察觉到了,”约瑟夫苦笑,“并不是每个死者都允许我们窥视他的记忆,而且这个大脑因为中风而严重受损,光是让脑细胞活性化就费了我们几个月的时间。不过没关系,虽然排斥反应异常强烈,但我们还是提取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能成为我减刑的条件吗?”我试着套他的话。
“当然,当然可以。”约瑟夫虚伪地笑着,“你做得很好,很出色,这样的合作态度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法官一定很希望看到你改过自新的样子,我已经委托律师向法院提出申诉,过一段时间便可以收到答复。”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故作高兴地说,“真希望赶快从这里出去。”
“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约瑟夫咧嘴一笑,“今天的成果必须尽快向沃尔特先生汇报一下,下次行动可能要延后,我会在需要的时候通知你。”
屏幕关闭了,我陷入了恍惚的时间牢笼之中。
突然,手中的硬物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什么东西就在我的手心里。我努力挣扎,试图摆脱拘束衣,但是却无济于事。那些皮带勒得太紧了,我无法挣脱。朦胧的感觉再次袭来,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不能屈服!我大声告诫自己。一定有什么办法从这里出去。硬物无声地从我手中滑落,身后传来了石块落入水中的叮咚声。
精神病院的牢房在一瞬间崩溃了,我跪在浅水中,平静的水面倒映着蓝天与白云,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
这里是天空之境。
我摸索着转过身去,一枚银色的硬币躺在水底的盐壳上,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我将硬币捡起,放在掌心。就是它将我带到此地,帮助我逃脱束缚。
我转过身去,只见白色的盐之门就耸立在我身后不足十米的位置。飘荡着白云的蔚蓝天空下,洁白的大门占据了天空之境的中心。我走向白色的大门,用手轻轻抚摸厚重的门扉。
突然,门被打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是布满晚霞的紫色天空。在黄昏的夕阳下,那位在法庭中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女孩正注视着我。
世界仿佛被一分为二,门外的蓝天白云与门内的黄昏晚霞只有一线之隔,但是却无法交融在一起。洁白的盐之门成为了世界的分界线,将我和她分隔开来。
“你是谁?”我问。
她望着我,轻轻摇了摇头,优雅地用手拨开耳边垂下的长发。
掌中的热流温暖了我冰冷的手心,我打开手掌,却看到老人给我的罗马银币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抬起头来,门后的女孩手中也出现了一枚相同的银币。两枚银币仿佛在互相吸引,我和她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在银币接触的刹那,它化为光粒子烟消云散,而我们的手掌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坚硬而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那是玻璃?不,是镜子。我突然意识到,盐之门后面的世界是存在于镜中的倒影。
门崩溃了,化为无数盐粒烟消云散,好像被堆砌起来的沙子突然失去了粘合力。消散的盐粒融化在了风中,仿佛往昔的幻影,未曾存在过。
我抬起头来望着爬满晚霞的紫色天空,不知何时,我来到了镜子的内侧。脚下的盐沼被一层浅水所覆盖,倒映在水面上的晚霞与真实的天空交相辉映。我低下头来注视着水中的倒影,出现在我脚下水面上的,是那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孩。我伸出手指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水中的倒影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我终于意识到,原来她就是我,我本来的人格。
意识到这一点,无数记忆好像破闸的洪水一样从我的脑海内涌出,使我感到一阵眩晕。但是那些记忆却暗示着更加恐怖的事实,450秒的时间确实非常短暂。
周围的一切都化为沙粒消散了,我回到了精神病院的小病房中,被拘束衣束缚在椅子上。
“龙仪,你准备好了吗?”约瑟夫出现在屏幕上,“我们即将进入实验的最后阶段,‘临终回忆’系统如果能通过最终测试,那么警方将正式采用它。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部门对它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如果能成功的话,我们将会大赚一笔。”
“我准备好了。”我回答。
“你看起来很疲惫,”约瑟夫注意到了我的变化,“也许我们需要检查一下,毕竟这次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你的状态至关重要。”说完,他转过身去,“杰克,准备一下,他的状态好像不太好,需要加些料。”
“好的,主任。”年轻人回答,“我会提高神经系统的兴奋等级。”
几秒钟后,我感觉一股力量沿着脊髓流进了我的大脑,因为受到打击而疲惫不堪的意识突然变得清醒起来,好像给即将熄灭的木炭浇上了汽油。
“我感觉好多了。”我抬起头来,“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就开始。”约瑟夫得意地望着我,“杰克,开始载入。”
来自脚下的吸力将我的意识拉进了黑暗的深渊,这种感觉非常不好,有种坠落地狱的错觉,但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自己似乎开始适应这种感觉了。
视觉比其他感觉更快恢复,当周围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时,我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上一次的木屋中。但是,刺骨的寒风却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房间内的景象与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壁炉中没有炉火,陈旧的家具上蒙着厚厚的灰尘,被胶纸勉强固定在一起的玻璃窗不断地颤抖,寒风从墙上的裂缝渗入屋内,带来无尽的寒意。
“我们又见面了。”
老人的声音将我从震惊中唤醒,他依旧坐在壁炉旁边,隐身在黑暗的阴影之下,好像来自地狱的幽灵。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记忆空间的崩溃是我人格被破坏的真实反映。”老人回答,“这个房间不过是我的意识投影在你大脑中的镜像罢了,根据你的理解生成的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意识集合体,也是我们可以互相交流的唯一媒介。”他望着我,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起来你已经取回了原有的人格,不再是披着虚拟人格的傀儡了。”
“是的。”我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为了测试一下,”老人裹紧了身上的破毛毯,“你到底是男是女?”
“我是……女性。”我羞涩地移开了目光,“话说就不能换个问题吗?”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老人苦笑,“打开记忆之门的同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关于你自身的真相,虽然很残酷,但是你必须接受它。”
“是吗……”我叹了口气,“我果然已经死了啊。”
最后的记忆在我脑海中闪过,那是短短的450秒,也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段回忆。
我在前往百货商店的路上被卡车撞了,那辆卡车的自动驾驶A.I.似乎错误地识别了交通信号灯,结果从我的身上压了过去。我躺在地上,慢慢地死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被晚霞染成紫色的天空……
我隐约意识到,那并不是什么事故,而是几个月前一次脑部测试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有人为了获得我的大脑而谋杀了我。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我抬起头来,身体颤抖着,“如果不知道真相的话,也许我还能以这种形式自欺欺人地活下去!”
“死亡是无法逃避的,”老人摇了摇头,“只有真正面对并战胜死亡的人,才有资格获得重生的权力。”他叹了口气,“好吧,说实话,唤起你真实的人格其实是我自私的计划的一部分,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幸运的是,老天也并没有因为我犯下了罪孽就将我弃之不顾,如果送进来的是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我恐怕根本就没有机会弥补我的过失。”
我望着他,心中怨气翻滚,但是对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却不得不接受。老人说得没错,死亡是无法逃避的。
“让我们继续吧。”他用手指轻轻敲击面前破旧的茶几,黑白两色的棋盘出现在了桌子上,上面的棋子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状态。
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破旧的椅子在承受我的体重时发出快要散架的呻吟,我从未想过一个幽灵会有这样的重量。我和他,都是死人。两个死人在一个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小屋中下棋,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作为灵异故事的题材了。为了将精神尽可能集中起来,我移动中间的兵卒,发动攻势。
“攻击是最好的防御,”老人露出了笑容,“但这并不完全正确。”
三步之内,我的两个兵卒被拿到了棋盘下。
“中央突破。”老人望着我,“防御,还是继续进攻?”
我咬着下唇,眉头紧锁,说实话,棋盘上的局势很不妙。
“我现在的处境就像棋盘上的你。”老人说,“被人逼到了绝境,而且翻盘的机会很小很小。不过,这并不代表完全没有希望。我料想到沃尔特会在我死后打我大脑的主意,虽然我在遗嘱中交代过要将遗体立即火化,但是他却有很多门路将我的大脑保存下来。本来我可以用手枪对着脑袋来一下,一劳永逸地解决后顾之忧,可惜的是,我缺少那样的勇气。我不是什么英勇无畏的战士,敢于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只不过是一个虚弱衰老的怕死鬼,我的所有研究都是为了一个自私的目的。”
“自私的目的?”我问。
“没错,我是个自私的人。”老人苦笑,“首先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人类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一时想不出答案,思考了几分钟之后,我慢慢开口:“人类就是从父母血脉中诞生出来的生物吧?”
“那只是人类的生物属性。”老人说,“所谓的人类,就是智慧与意志的统一体。单单拥有智慧并不能被称为人类,虽然智慧是人类很重要的一个属性,但是人类制造的A.I.也拥有智慧,那么A.I.就是人类吗?显然不是。人类的另外一个重要属性便是意志,意志才是人类与A.I.的根本区别。我们人类拥有意志,而不仅仅只有智慧。我们能够支配自己的行动,甚至做出违背理性的行为,这些都是由于我们拥有意志。换句话说,只要意志存在,无论是变成超级计算机的记忆信息还是变成无形无质的无线电信号,人类依然是人类,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罢了。”
“抱歉,”我露出了苦笑,“你说的这些我不是很明白。”
“当然了,让你一下理解我的理论,根本不现实。”老人宽容地说,“无论是从大脑提取‘临终回忆’还是虚拟人格的载入实验,我所有的计划都是为了实现一个最终目的,将人类的记忆与意志完全写入空白的克隆体,从而实现长生不老这一目标。”
“这太疯狂了。”我摇了摇头,“人类没有资格追求不朽的生命。”
“没错,的确很疯狂。”老人自嘲地笑了起来,“我花去了半生时间所做的研究,最后不过是一个垂暮老人的妄想罢了。因为直到最后,我都无法解释‘意志’这个关键因素是怎样存在于人脑之中的。就像中世纪的学者们试图从血液中寻找灵魂一样,我最终也没有能够找到意志存在的证据,更无法解释它的存在原理。但是,我却留下很多不该留下的遗产,这些东西都是我疯狂计划的副产品,过于危险,必须被永远埋葬。可是,也许是报应吧,在我死后,我的灵魂被自己制造的机器搞得不得安息。不过我还是提前做了一些准备,在大脑的最后450秒记忆中写入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就像我之前给你的罗马银币,那是精神暗示,利用大脑特有的‘编码’制造出来的程序。”
我凝视着棋盘,谈话之间,局势变得更加对我不利了,老人的皇后吃掉了我的骑士,距离王只有一步之遥。
“我该怎么做?”我问,“我该如何帮助你?”
“这是我最后的实验,”老人从毛毯下拿出了一把黑色的钥匙,“将意志与肉体分离的疯狂之匙,如果你的意志能够脱离大脑这个载体独立存在,那么我的理论将是正确的。但是,这很可能是一条不归之路。由于很可能使实验者丢掉性命,我从未进行过分离意志与肉体的实验,连技术理论也无法验证。你能否成功,我根本无法保证。但是至少,你可以用自己的意志选择是否接受它。”
我移动了我的皇后,然后接过了钥匙。老人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我的脸,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原来如此,左翼的攻势只是为了减少棋子的数量,中路的自杀式攻势是为了调走我的皇后,打开奇袭的突破口……兵不厌诈,真的是非常不错的诡计。”
“承蒙夸奖,”我微微颔首,“Checkmate!”
“如果你成功了的话,”老人说,“请实现我最后的心愿。”
“什么心愿?”我问。
老人沉默了一下,轻声说:“请让我安息。”
他的话语仿佛万年的冰霜,冻结了我心中的某样东西。
“我会尽力而为。”
世界的消灭与重建在数秒内完成了,黑色的沙子从墙壁上褪去,我又回到了精神病院的狭窄病房中。墙壁上的小屏幕中,约瑟夫志得意满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龙仪,告诉你个好消息。”他说,“我们似乎已经快要成功了,这次得到的数据超乎想象,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够从这里出去了。我们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法院的裁定也即将做出,没有什么能阻止你重新过上体面的生活了。”
“先生,”我打断了他,“我想知道我究竟杀了谁?”
约瑟夫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他换上了不愉快的口气,“那不重要,反正你即将成为一个自由人,过去的罪孽有必要深究吗?”
“我只希望能记住他的名字,”我试探着说,“并且终生为他祷告。”
“这没必要,”约瑟夫说,“你只要再完成一次工作就行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去吃点东西,下午我们再继续。”说完,他关闭了屏幕,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意识到,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坐直了身体,我稍微用力,随着皮带断裂的声音,我挣脱了背后的束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乳白色的拘束衣像长袍一样耷拉下来,我用断裂的皮带将袖口扎起来,然后打开了手掌。一把黑色的钥匙出现在我的掌心,那是一把古老而巨大的钥匙,看起来是一个象征物。它的确只是一个象征,是某种程序在我意识中的具象。
我抬起头来,望着椅子背后的门,这扇门从前真的存在过吗?我一点也不确定。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手中的钥匙可以打开它,而门后面的世界究竟怎样?谁也不知道。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我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进了门锁,随着金属锁头发出的咔嗒声,那扇包着软橡胶的大门开启了,但是出现在门后的,却是永恒的黑暗。
我望着黑暗,犹豫不决,可是黑暗中突然飞来无数绳索缠住了我的身体,在我挣扎之前,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拉进了黑暗深处。
坠落,不停地坠落……自由落体随着沉重的撞击而结束,我猛地睁开了眼睛,试图呼吸。可是灌入肺中的液体让我无法发出声音,奇特的液体侵入了我的眼睛,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呼吸虽然因为肺中的液体而变得沉重,但是没有窒息的征兆。
我试着冷静下来,努力观察周围。视觉因为淡绿色的液体而扭曲,透过外面的玻璃罩,我依稀看到许多设备摆放在房间里。
这是什么地方?带着这个疑问,我向脖子后面摸索,似乎有什么东西限制了我头部的转动。在后脑枕骨的下方,我摸到了一根数据线,这根数据线连接在植入我脊髓的微型电脑上,这种小小的脑部改造貌似在年轻人中很流行。虽然记忆依旧模糊,可是知识与常识已经先一步在我的脑中复苏,我试着通过数据线对外部设备下达了一条指令,容器中的液体立刻被排出了。
我扶着玻璃外壁,拼命咳出肺中的液体,消毒水一样的味道令我感到一阵恶心。就在这时,容器的外壳突然打开了,我一下子失去平衡,跌倒在白色的地板上。
身体没有任何力气,我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刚从长眠中苏醒的植物人,无法驱动肌肉萎缩的身体。剧烈的疼痛从膝盖和手肘传来,能感到疼痛是件好事,我很久没有这样真实的感觉了。试着调整呼吸,我慢慢地坐了起来,转动僵硬的脖子观察四周。
这里好像是一座实验室的一部分,五个高达两米的大型水槽并排放在我身后,除了第一个已经打开的水槽,剩下的水槽中都充满了淡绿色的培养液。四名一模一样的年轻女性漂浮在水槽中,她们闭着眼睛,好像失去了灵魂的空壳,又像是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尸体。
那张脸我永远不会忘记,因为那就是我啊。
现在这里的“我”有五个,我拼命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可能的答案只有一个:克隆体。这里有五具我的克隆体,而我刚刚激活了其中一具。老人给我的钥匙原来就是程序的最后一部分,我的意志被载入了一具空白的克隆体!
这就是老人终其一生的妄想,现在他成功了。
在感慨之余,我想起了自己的承诺。光是想象一下一大群长相一模一样的克隆人士兵昂首阔步踏上战场,我就感到一阵不寒而栗的绝望。这是科学技术下的“撒豆成兵术”,被植入特定人格的克隆人士兵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高效的杀戮机器。而创造一支军队不再需要人类,仅仅只需要资金和武器,战争将变得更加不可预测。
我扶着墙,挪动虚弱的身体离开克隆体仓库。实验室内没有人影,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中午12点,正好是午餐时间。在实验室的中央摆放着一台大型实验设备。它由复杂的生命维持系统和两组量子演算核心组成,一个充满淡绿色培养液的玻璃容器被置于设备之间,里面漂浮着一个插满电极的大脑。那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肉体了,而我不久之前才刚刚把它抛弃。有幸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大脑,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我磕磕碰碰地摸进了隔壁的控制室,这里同样没有人,只有飘浮在控制台上方的全息面板上不断更新着最新的实验数据。我在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打开平面键盘,迅速输入查询指令。随着全息面板的关闭,一个对话框提示我输入账号密码。我犹豫了一下,混乱的记忆中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一个清晰的名字和生日却从纷乱的记忆中浮现出来。我迅速将其输入电脑,几秒钟后认证通过了,我取得了最高管理员权限。
“计算机,”我命令,“删除所有实验数据。”
指令确认,开始删除。
大量数据被彻底粉碎,我望着不断被填满的进度条,稍微松了口气。电脑是人类创造的工具,它不会对指令产生任何疑问,只要你拥有足够的权限,你就可以驱使它做任何事情。
删除所有数据,然后对固态硬盘进行不可恢复性的数据覆盖与格式化。将自己能想到的手段全都用上之后,我关闭了电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控制室。
现在悄悄逃走也许是个好主意,可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因为我答应过那个疯狂的老人,我会让他获得真正的安息。
从控制室的侧门出去,绕过实验室中央的设备,我来到生物样本储藏室。这里看起来好像是医院的标本间,十余个大脑漂浮在淡绿色的液体之中,上面都插满了电极。与这些玻璃容器相连的是负责数据传输的线路和生命维持装置。我用手轻轻抚摸那些容器,它们就是我与之接触过的人,那些死者最后的残骸。
每个容器下方都有死者的名字,我依次寻找,终于在置于一台特殊设备上的容器上发现了那个名字:殷明国。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穷尽一生终将妄想变成现实的疯狂科学家。而现在,他的灵魂就被囚禁在这团蛋白质之中,即使死后也不得安息。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毁掉这个大脑。
“你是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转过脸去,只见约瑟夫正站在门口,一脸惊慌地看着我,当他看到我的脸时,手中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掉在了地上。
“这……这不可能!”他用手指着我,“实验还没有进行到最后阶段,到底是谁激活了克隆体?杰克,快叫保安来!快点!”
片刻之后,实验室内警报大作。约瑟夫向我扑来,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我,但是他太低估我的行动能力与决心了,在他试图抓住我手腕的刹那,我毫不客气地在他两腿之间的重要部位狠狠地来了一脚。这个肥胖的男人立刻捂着下体痛苦地蜷缩在了地板上。
我举目四望,试图找到用于打碎容器的工具,墙上的工具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里面拿出最大的一把扳手,再次来到了殷明国的大脑前。
“对不起,”我举起了扳手,“请原谅我……”
一声闷响,淡绿色的液体四散飞溅,金属扳手击碎了玻璃容器,破碎的脑组织再也无法进行复原。我看着在地上流淌的培养液,无力地松开了握着扳手的手。我刚才究竟做了什么?是杀死了一个人,还是损毁了一件物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刚刚解放了一个受难的灵魂,给了他真正的安息。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实验室中回荡,来自背后的冲击使我失去了平衡。我倒在了地上,腹部血流如注。
疼痛与求生的本能支持着我向前爬去。可就在这时,一只靴子踩住了我的后腰,紧接着,四发子弹先后击穿了我的后背。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逐渐停止了跳动,意识逐渐涣散,但是我却并不恐惧,因为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过场式的有罪判决很快结束,我又回到了精神病院的小房间里,被乳白色的拘束衣紧紧地束缚在椅子上,一切都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墙上的屏幕闪动了一下,约瑟夫出现在了上面,他脸色苍白,看起来很不妙。
“我们开始吧,龙仪。”他说,“为了减轻你杀人的罪责……”
“请不要用那个名字称呼我,”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约瑟夫·海勒先生。”
约瑟夫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他动了动嘴唇试图说出什么,但是最终却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大叫:“杰克!这是怎么回事?植入的虚拟人格没有起作用?”
“不可能!”杰克的脸从屏幕一角闪过,“系统运转正常,所有数据都在许可范围内。”
“快点再来一次!”约瑟夫喊道,“这次绝对不能失败,如果再出什么岔子,沃尔特先生会要了我的命!”
房间内的灯光闪烁了一下,但是周围的场景并未崩溃。我冷笑着站起身来,拘束衣的皮带随着我的动作纷纷断裂,约瑟夫望着我,流露出恐惧的表情,好像屏幕里的女鬼就要爬出来向他索命。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我把脸凑近了屏幕,“但那绝对不是可以交给你们的技术,由克隆人组成的大军,光是想想就够吓人了。”
“坐下!你这家伙给我老实点!”约瑟夫不断地向后挪动肥胖的身体,“给我待在那里不要动!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对付你的!只要你的大脑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下,你就只能乖乖任我们摆布!你明白了吗?要是你合作的话,把我们想要的东西交出来,也许沃尔特先生会大发慈悲给你一具克隆体,让你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来,如果不然,我可是有无数种方法对付你这臭婊子!”
“被我踢坏命根子的男人没资格口出狂言。”我微笑着反驳,“你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说着,我摊开手掌,向他展示我手中的钥匙。
“把它给我!”约瑟夫贪婪地伸出手来,“我们有话好说。”
我冷冷一笑,收起了钥匙,转身走向椅子后面的大门。
“等一下!你在干什么?”约瑟夫呻吟起来,“不要做傻事!这台机器现在没有跟任何克隆体连线!贸然启动转移程序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该死!她是认真的!杰克,快想办法阻止她!我们需要转移程序!”
外部干涉开始加强,病房的墙壁开始扭曲。
一切都太晚了,我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随着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门又一次被打开。出现在门后的,依旧是被黑暗笼罩的虚空。
面对门外无尽的黑暗,我没有任何恐惧也没有任何犹豫,勇敢地走向黑暗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