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和我父亲是朋友,交情还过得去的那种。他们都是木匠,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只不过我父亲一辈子是木匠,他却不是。
老一辈手艺人收徒讲究“三年不传艺”。这三年里老徐和父亲两个小伙计是亲兄弟、同母胞,可过了这三年,俩人各自都在暗地里使劲,无论表面上怎样和善,内心已各为敌人。
锛斧铇锯,四件使手的活儿,老师傅一一传授到了。老徐和父亲开始往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展:老徐爱做大物件,门窗柜床,大气,干起活来痛快;相比之下,父亲则喜欢鼓捣些小的精细玩意:菱花要雕得细致,食盒要做的周到······他也会做乐器:二胡、琵琶、三弦······这也造就了两人不同的性格:老徐豪爽、直率,喜欢排场;父亲则温和、儒雅,喜欢独处。
歧路无不平。这样发展倒也相安无事。可老徐生命的苦难开头已悄然而至。有一天,老师傅把父亲和老徐叫到跟前,对他们说了一笔生意。
这只是老师傅无数年来做成的无数笔生意中的一笔。老师傅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名气最大的木匠,不知为多少达官贵人做过活。这次给老徐和父亲应承下来的为当第一豪门做家具的生意是两个徒弟出师的一关,成则成,败则败。老师傅波澜不惊,他知道凭借两个徒弟的手艺做好这份活绰绰有余。但二人内心翻起了惊涛骇浪。除了他们二人,难找其他人的出师活能如此沉重、烫手。此后,院里木屑飞扬,各种工具的铮鏦之声更是少有停息。
等到定规的日期,老师傅把他们带到了做活的地方,未发一言就离开了。随后他们被管事的安排住处,定好工期,二人始终不知所措地呆坐着,任由执事一人独断父亲这是第一次体会到孤独的恐惧,老徐亦然。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发现除了住所比他们的小瓦房好一点外,其他的——饭食、工具——都如平常一般。但他们比之前更盼望做活,因为除了送饭的人,没有别人出现在他们的活动范围内,只有劳动,才能暂时忘记孤独。有一次老徐干完活,心里憋闷,拿斧子对一块料千刀万剐。正巧送饭的看见,大声喝止:“小子你干嘛呢?这可是上等的红木,给你们练手我都心疼。给我他妈好好干,别糟践,这么一块比你脑袋还贵呢!”二人犹如雷击,钉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中的家伙若有千斤。而后做活也愈加痛苦,斟酌良久不敢有动作。二人才明白越是大活,越难出师。
两只扁舟眼看穿越了苦海,可骤雨疾风却打翻了其中一只。父亲由于干的是精细活儿,所以先做完了闺中的东西,提前回去了。老徐还要忍受几天独身的折磨,这使他烦躁不已。每晚对着烛光久久不能入眠,往往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去。
终于有一天晚上那“本命七星灯”倒了,而也许是天意,一支蜡烛竟能引燃空空荡荡的小屋。顷刻间心血毁于一旦。由于成品和半成品、木料堆在一起,老徐能活着逃出来已是万幸。
这件事使老徐一辈子成不了木匠,也使老师傅在晚节栽了跟头。老徐无法赔偿那些不知能抵他多少个脑袋的木头,被打了个半死。还是父亲把他带到家再请医生调理,老徐才慢慢地好转。老徐一下变“老”了。其时“老徐”这一“名号”刚刚出现。他也不过三十来岁,但看上去像四十多岁的人。都说人生像赛跑,老徐一生在竭力地奔跑,却不停地跌倒,直至血灰满身,筋力衰竭。
解放后老徐默默地种地,再不提他的往事,也不拾起他的木匠手艺。不过他的性格没变,干活累了便和一群大老爷们嘻嘻哈哈。老徐曾放言:“我能活到一百五!”别人就挖苦他说:“活那么长干啥,到了儿还是找不找媳妇。”
老徐可能也一直没想过娶亲。他无父无母,一开始老师傅是她的亲人,后来老师傅走了,他也就这么活着。他不喜欢温柔,他喜欢劳作,喜欢将大脑用汗水洗净排空,这样才不会使记忆与现实刺痛他的心。
过了几年,老徐开始给社里的果园喷农药,这下他和他全是农药味的屋子更彻底地断了他娶亲的可能。可喷农药也能喷出不幸:有一年闹虫灾,人抓药杀都抑制不了虫子对果树的疯狂攻势,农药喷久了虫子还会产生抗药性。他一遍遍地刷石灰、加药量,把人熏得够呛,可虫子还都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他的倔劲上来了,他想试试虫子的耐药性究竟有多强。“乐果”的兑水量是一比一千,他兑了不到十分之一,喷到哪儿哪儿的虫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就跟下肉雨一样。他高兴啊,咧着大嘴笑喷了没半瓶他自个儿倒了。毒性太大了。大伙七手八脚把他弄到卫生所催吐,吐出来的绿莹莹儿像菠菜汁儿。他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是:
“虫子死了没有?”
旁边人赶紧回答:
“死了死了,连歇在树上的家雀儿都死了。”
后来就没有老徐的音信了,父亲也没有再见过他。他的小屋被扒了种田,他的药箱和喷药管仍在使用,只不过背带下的肩膀已不复从前。
我学木匠学了很久,手艺一直不精。我的父亲是一个好木匠,但我未能继承他的手艺。改革开放以后我还在做木工,眼见别人一个个下海发财,我终于放下了沉重的工具。忽然我发现我对书本有着极大的兴趣,便自学考上了大专。其时父亲已赋闲在家,但我去应聘小学老师的那天他却执意要陪我去。清晨我们开始动身,在路上我看到一个老人迎面走来。
那老人赤裸着上身,肩部有一大片紫色的瘢痕,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最为显眼。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像一条条犁过的沟斑驳在土地上。他背着一麻袋鼓鼓囊囊的东西,身子佝偻得厉害,正吃力地走着,缓慢且摇摇欲坠,用一只手紧攥着麻袋口,另一只手提着臃肿的裤子,趿拉着断了带的凉鞋,阳光在他的秃头上反射得刺眼。
我被他所吸引,一直看他。我父亲却并不感到惊奇,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直直地看着前方,并未向他那边瞥一眼。他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们似的,仍死死攥着麻袋,提着裤子,一步一步地,瞪着大眼,向前笔直地走去。我还回头看了看他,对父亲说:“这个可怜的老头走的真慢。”
父亲没有看我,对我说:
“他是在跑。”
我摇了摇头,觉得父亲糊涂了。却也没纠缠这件事,仍然走我的路。不久就把这事忘掉了。
可对他来说,确是在挣扎着奔跑吧——跑向夕阳升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