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孟德者,神勇之退卒也,少而好山林;既为兵,不获如志。嘉祐中,戍秦州,秦中多名山。德出其妻,以其子与人,而逃至华山下,以其衣易一刀十饼,携以入山。自念:“吾禁军也,今至此,擒亦死,无食亦死,遇虎狼毒蛇亦死。此三死者,吾不复恤矣,惟山之深者往焉。”食其饼既尽,取草根木实食之,一日十病十愈,吐、利①、胀、懑②,无所不至。既数月,安之如食五谷。以此入山二年而不饥,然遇猛兽者数矣,亦辄不死。德之言曰:“凡猛兽,类能识人气。未至百步,辄伏而号,其声震山谷。德以不顾死,未尝为动。须臾,奋跃如将搏焉,不至十数步,则止而坐,逡巡弭耳而去。试之,前后如一。”后至商州,不知其商州也,为候者所执,德自分死矣。知商州宋孝孙谓之曰:“吾视汝非恶人也,类有道者。”德具道本末,乃使为自告者,置之秦州。张公安道③适知秦州,德称病,得除兵籍为民。至今往来诸山中:亦无他异能。
夫孟德可谓有道者也。世之君子皆有所顾,故有所慕,有所畏;慕与畏交于胸中,未必用也,而其色见于面颜,人望而知之。故弱者见侮,强者见笑,未有特立于世者也。今孟德其中无所顾,其浩然之气发越于外,不自见,而物见之矣。推此道也,虽列于天地可也,曾何猛兽之足道哉!
【注释】
①利:通“痢”,泄泻。
②懑:胸闷。
③张公安道:张方平,字安道。官至参知政事。
赏析
据《师友谈记》载,苏辙与兄到京师应试,当时,应试的人很多。宰相韩琦一次同客人聊天时,说:“二苏在此,而诸人亦敢与之较试,何也?”这话一经传出,“不试而去者,十盖八九矣。”可见苏辙与其兄苏轼的名气是何等煊赫了。若从总体而言,苏辙之文不及乃兄。然而从个别篇章而论,苏辙也有其兄所不及的地方。这篇《孟德传》恐怕就是这类有特点的文章之一了。
这篇人物传记式的文章前叙后议,迤逦写来,选材极有特点。《孟德传》记叙的孟德是个普通的士兵,“无他异能”,但又不是普通的士兵,他坚韧,是没有顾忌、没有追求的人。正因为他“无所顾”“无所慕”,言行上反而显出特异性来。文章首先点明他是“神勇之退卒”。“神勇”是禁军营的名称,“退卒”即退役的兵丁。他一生的兴趣就是喜欢“山林”,爱好自然。当兵后不能获得山林之乐,因此他无心在军中混下去。“好山林”三字,是孟德的重要特点,也是他后面一系列行动、言语的根由。
因“好山林”,他便冒死逃进深山。那是嘉祐年间宋仁宗在位的最后几年,军队戌守秦州(即今陕西境内),当地多名山,西岳华山便是其中之一。孟德酷爱山林,一见名山胜景,再也割舍不得;他把妻子休回娘家,把儿子送与别人,独身逃到华山之麓。这“出妻”“送子”,其行动未免过“忍”,然而正是这相当偏激的行动,倒把孟德的不同一般人的特征表现出来了。这是普通人做出的不大普通的事。他用衣服换了一把刀、十个饼,钻进深山。他认为自己是“禁军”,开小差逃跑,抓回去是死,在山中没吃没喝也是死,遇到虎狼、毒蛇还是死,尽管杀死、饿死、咬死,死的方式不同,但从丧失生命这点而言,都是一死。对于这三种死他都不怕,既然对死无所“恤”,于是,便一心朝深山的更深处走去。这段心理活动,进一步表现了孟德的“好山林”达到了超越生命的程度,孟德在心中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困苦,遇到了别人难以遇到的危险,从而获得了别人不能获得的体会。首先是“吃饭”问题。十个饼吃完,他就吃草根、树叶、野果,结果呢?“一日十病十愈。呕吐、肚泻、腹胀、胸闷,这显然是消化不良,食物中毒了。但是,奇迹出现了:几个月后,一切都适应了。竟然“安之如食五谷”。其次是“安全”问题。他多次碰上猛兽,但却没受到伤害,为什么?孟德的体会是:猛兽能辨别人的气味。离人百步远时,就伏地吼叫,声音震动山谷;孟德不怕死,听到吼叫,动都不动。一会,猛兽奋力向前,似要扑击了,由于孟德不动声色,猛兽扑到他身前十数步便停下来,蹲在地上,死盯住孟德。猛兽见孟德毫无动静,它们便非常丧气地走了。多次试验,多次如此。这段猛兽搏人的描绘惊险生动,且声形兼备,尽在阿堵。这也是孟德对猛兽特点的认识:猛兽虽猛,但不莽撞。它们扑人,先以吼声振其威,次以扑击的姿态夺其魄,如此两招,人若不怕,猛兽自己反而气馁了。孟德已“视死如归”了,所以,猛兽的两招对他完全不起作用,只能“逡巡弥耳而去。”这样,孟德终于在猛兽出没的山林里捡了一条性命。这样认识也是独特的。
现实生活中有没有孟德这类的人?孟德关于野兽的认识符合不符合实际?尤其是后一点,实际牵涉的是材料真实性的问题。真实是艺术的生命。艺术的真,来源于生活的真。俄国作家契诃夫说:“必须把生活写得跟原来的面目一样,把人写得跟原来的面目一样。”因为只有真实才有说服力,才有感染力。敢不敢选取孟德这段题材,首先碰到的便是鉴别真伪的问题。当时,苏轼就怀疑过。他在这篇文章后写道:子由(苏辙的字)写下孟德的事迹寄给我,我听到后,觉得很新奇,认为老虎畏惧不怕它的人,这道理似乎可以相信。可是,世上并没有看见老虎而不害怕的人,那么子由说的这件事到底有没有,终究无法验证它。可见,苏轼对此事的真实性也是有过怀疑的,疑则不用,那么苏轼自然不肯如此选材了。后来,苏轼从自己的见闻中,证实了老虎怕那些不怕它的人。例证是忠县、万县、云安一带多虎,一次,一个妇人将两个孩子放在沙滩上,去河边洗衣服。老虎来了,妇人急忙潜入水中,两个孩子照常在沙滩上玩。老虎走到两个小孩面前看了小孩很久,还用头去顶孩子,傻呼呼的孩子一点也不晓得惊怪,老虎没吃他们,悄悄走了。另外,老虎不吃酒醉倒在路边的人。苏轼用这些例子,从而得出结论:老虎吃人,先要抖威风,使人害怕。在不怕它的人面前,威风就无法施展了。只有不怕虎的人,才能从虎口脱生,这不是别的,只是人的那无所畏惧的气概已经压倒了老虎。从苏轼的这番议论,说明苏辙的选材是有眼光、有魄力的。这正是苏辙选材的基础。
孟德流落到商州,他不知道这是商州地区,为捕快抓获。孟德认为自己为逃卒,必死无疑。商州知府宋孝孙看他似“有道”的,孟德陈述了自己的经历,宋孝孙同情他,让他作为自首的人,安置到秦州。秦州知州张安道替他脱了军籍。从此,孟德像平民百姓一般生活,来往于群山中。这是交代孟德的结局。
哲理性的议论是本文的又一个特点,哲理的蕴含实则是辩证法。它要求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苏辙从孟德的经历,提出了一个哲理的命题:无欲才能无畏。他肯定孟德是个有道德的人,从孟德的死处逢生,他经过思索,推及一般:世上有地位的人都有顾念,因而会有所爱慕,有所畏惧。爱慕与畏惧的心情交织在心胸之中,未必会在行动上立即表现出来,发生实际作用,还可能从神色上外露出来,让人一看即知。这样,弱小的人就会受侮辱,强暴的人就会受讥笑,没有一个是超凡脱俗、独立于世的人。他认为盂德因为无欲、无求,浑身便有一种浩然刚正之气慨。这种刚正之气,自己不知道,外物却能感受到。把这道理推广开来,即使同天地并列也可以,还有什么猛兽敢侵害他呢?
这番议论颇为精彩。孟德的经历是这番议论的基础;这番议论是孟德经历的升华。从孟德的经历中,苏辙概括出了带有普遍性的人的心理状态、素质、气质的合乎逻辑的规律。这种哲理的领悟是苏辙写《孟德传》的动因之一。而且,苏辙强调“皆有所顾”的是“世之君子”,即取得一定地位的人,地位越高,爱慕、畏惧越多,那么离“道”便越远。这倒揭示得颇为深刻。古人作文强调“意”。苏轼兄弟也是如此。据《清波杂志》载:“有问作文之法于东坡,坡曰:‘比如城市种种物,欲致为我用,有一物焉,曰钱。得钱则物皆为用。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用。’”《孟德传》受到苏轼的赏识,恐怕原因在于“意”,而哲理性的“意”,正是此文能给人以启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