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
《题<海天落照图>后》，顾名思义，是一篇“题画文”，与我们常见的“题画诗”一样，归属于“画赞”“画跋”。是明代王世贞晚年作品。全文主要分为两大部分：一是画作流转的经过，暗含一个“愤”字；一是作者得画的结果，凸显一个“喜”字。全文不言画作本身内容，而是围绕画作的“坎坷命运”，巧妙地运用“以小见大”手法，鲜明地刻画出权奸仗势夺画、欺凌人民的丑恶行径与嘴脸。以画鉴人、以画写世，鞭辟入里，耐人寻味。
原文
《海天落照图》，相传小李将军昭道①作，宣和②秘藏③，不知何年为常熟刘以则④所收，转落吴城⑤汤氏。嘉靖⑥中，有郡守，不欲言其名，以分宜⑦子大符⑧意迫得⑨之。汤见消息非常，乃延⑩仇英⑪实父别室⑫，摹一本，将欲为米颠⑬狡狯⑭，而为怨家⑮所发⑯。守怒甚，将致⑰叵测⑱。汤不获已，因割⑲陈缉熙⑳等三诗于仇本后，而出真迹，邀所善彭孔嘉㉑辈，置酒泣别，摩挲三日而后归守，守以归大符。大符家名画近千卷，皆出其下，寻㉒坐法㉓，籍㉔入天府㉕。隆庆㉖初，一中贵携出，不甚爱赏，其位下小珰窃之㉗。时朱忠僖㉘领缇骑㉙，密以重赀购，中贵诘责甚急，小珰惧而投诸火，此癸酉㉚秋事也。
点评：王世贞与李攀龙同为明代“后七子”之首，李氏殁后，王世贞独领文坛二十年（“才最高，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明史·王世贞》），影响极大。王世贞一生倡导“文学复古运动”，晚年意识到“是古非今，此长彼短”的偏颇，文风渐转于平淡质直，以“平淡为宗”。于唐好白居易，于宋喜苏东坡（“病亟时，刘凤往视，见其手苏子瞻集，讽玩不置也”《明史·王世贞》）。语言质朴平实，叙述详略有法，是本文一大特色。作者把满腔义愤寓于平静的叙事中，不动声色，却又能通过有意为之的详略安排，让读者体悟到平静海面之下的风暴深渊。开篇详写名画的作者、藏处，足见其珍贵。继而一句“不知何年……转落吴城汤氏”，一笔宕开，略写名画流转过程，由唐宋而至今，省略多少冗笔。接着详写了严氏仗势夺画、郡守无耻索画、汤氏冒死护画的过程。权奸逼迫，仗势欺人；郡守无德，媚上欺下，详尽地将腐朽没落的统治集团的丑恶嘴脸，揭露无遗。对严氏，作者是“真愤”；对郡守，作者“不欲言其名”，是“真厌”；对汤氏护画割诗，作者是“真怜”。多少人争抢的名画，最后却落得个“投诸火”的结局，令人唏嘘，作者是“真恨”。妙则妙在，如此饱满强烈、澎涌欲出的情感，寓于作者的平淡叙述中，不着一字褒贬，却又纤毫毕现。于当着力处使力，与无痛痒处省简，正是王氏笔墨简练、一洗铅华的典范之作，大家之笔。
余自燕中闻之拾遗人㉛，相与慨叹妙迹永绝。今年春，归息弇园㉜，汤氏偶以仇本见售，为惊喜，不论直收之。
点评：“相与慨叹妙迹永绝”一句，当真包含无尽慨叹。千古名画，毁于一旦——夺画的人得不到，爱画的人守不住。忽闻“仇本见售”，作者用“惊喜”二字准确点明欣喜若狂之心，喜出望外之态。所以作者“不论直收之”，可谓“真爱”。
按《宣和画谱》㉝称昭道有《落照》《海岸》二图，不言所谓《海天落照》者。其图有御题㉞，有瘦金、瓢印㉟与否亦无从辨证，第睹此临迹之妙乃尔，因以想见隆准㊱公之惊世也。实父十指如叶玉人㊲，即临本亦何必减逸少㊳《宣示》㊴、信本㊵《兰亭》哉！老人馋眼，今日饱矣！为题其后。
点评：“以小见大”，用名画的流转，写人事的变幻；“由此及彼”以仇氏摹本的高明想见隆准公之惊世。纵观全篇，作者还巧妙运用对比手法，凸显爱憎之情。其一，想占有名画的却终于毁灭了它，欲珍爱名画的却永远失去了它。两相对照，作者对严氏父子弄权欺人的丑恶面目的愤恨、谴责跃然纸上。其二，作者对严氏弄权的愤恨与自己得到名画的喜悦构成一组强烈对比，表达作者对美丑善恶的价值关照。其三，仇氏摹画虽不是原画真迹，但作者以“逸少《宣示》、信本《兰亭》”作比，足见其珍贵。最终“名画有主”，爱画人得爱画，可谓“物得其主”。
【注释】
①小李将军昭道：唐代著名画家李思训之子李昭道。李思训曾任右武卫大将军，因此人们对李昭道称小李将军。
②宣和：宋徽宗年号，这里指宋徽宗。
③秘藏：内府所藏。
④刘以则：明代一收藏家。
⑤吴城：苏州。
⑥嘉靖：明世宗年号。
⑦分宜：明代奸臣严嵩，因其是江西分宜人，故称为分宜。
⑧大符：严嵩之子严世蕃，字大符。
⑨迫得：逼迫取得。
⑩延：请。
⑪仇英：字实父，号十洲，明代著名画家。
⑫别室：指密室。
⑬米颠：宋代书画家米芾。
⑭狡狯：狡猾的手段。
⑮怨家：仇家。
⑯发：揭发。
⑰致：加。
⑱叵测：指灾祸。
⑲割：裁去。
⑳陈缉熙：名鉴，当时著名收藏家。
㉑彭孔嘉：名年，苏州人，书画家。
㉒寻：不久。
㉓坐法：犯法获罪。
㉔籍：登记没收。
㉕天府：内府。
㉖隆庆：明穆宗年号。
㉗中贵：太监。小珰：小太监。
㉘朱忠僖：名希孝，谥忠僖。
㉙缇骑：明代的缉捕人员。
㉚癸酉：明神宗万历元年(1573)。
㉛拾遗人：旧货商人。
㉜弇园：王世贞家花园名。
㉝《宣和画谱》：宋徽宗时记录内府名画的册子。
㉞御题：指宋徽宗的题字。
㉟瘦金：宋徽宗自号其书体为瘦金体。瓢印：宋徽宗使用的瓢形印。
㊱隆准：高鼻梁，古人说隆准龙颜是帝王的相貌。隆准公：指李昭道，因他是唐宗室。
㊲叶玉人：典出《列子·说符》，一匠人能把玉雕刻成薄叶。
㊳逸少：王羲之，晋代书法家。
㊴宣示：三国魏钟繇所书《宣示表》，楷书书帖。传世者为王羲之所临。
㊵信本：欧阳询，字信本，唐书法家。兰亭：《兰亭序》，传世之定式兰亭帖为欧阳询所临。
参考译文
《海天落照图》，相传是小李将军李昭道所画，宣和年间被内府秘密收藏，不知道哪一年被常熟人刘以则得到，又流落到吴城的汤家。嘉靖年间，有个郡守，（我）不想说出他的姓名，奉严嵩之子严世蕃的意图索要此图。汤家人发现事情不一般，于是请来仇英，临摹了一幅，想效仿米蒂的狡猾（以假乱真），却被仇家揭发。郡守非常恼怒，将要治汤家的罪。汤家人不得已，将（李昭道卷后）陈鉴等三人的跋语移至仇英摹本后，最终交出真迹，邀请了和他家关系很好的彭孔嘉等人，设置酒席、哭着告别，把玩了三天后交给郡守，郡守把它送给了严世蕃。严世蕃家里名画将近一千卷，都比不上这幅画，不久严世蕃犯法获罪，此画被没收入内府。隆庆初年，一个受皇帝宠幸的太监拿了出来，却不是很珍惜，被他属下的小太监偷去了。当时朱希孝统领锦衣卫，暗地重金求购（此画），太监追查得很急，小太监因为害怕把它扔进了火里。这是癸酉年秋天的事了。
我在燕中时就听旧货商人谈论这件事，相互慨叹这幅画的妙迹永远消失了。今年春天，我回到弇园修养，赶上汤家人拿出仇英所画的副本出卖，我很惊喜，不管多少钱就买下了。
按《宣和画谱》记载，说李昭道有《落照》《海岸》两幅画，没说过有所谓《海天落照》这幅。这幅画有宋徽宗的题字，是否有瘦金、瓢印也无从辨清考证了，只要看到临摹的这幅画的美妙，就能想象到李昭道惊世的画技了。仇英的手法就像能把玉石雕刻成薄叶状的工匠，就算临墓的这本也不比王羲之临摹的《宣示表》、欧阳询临摹的《兰亭序》差!老夫我向来眼馋，今天一饱眼福了！题跋于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