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
刘基这篇寓言的主旨在于揭露元末社会是一个“为人而不如虫”的社会，表达了作者在“雨”“霜”降临的动乱时代，欲行其道而不能，自己的才能抱负不得施展实现的忧虑和愤懑。文章采取对话形式，有叙事，有引用，有比喻，思路清晰；郁离子以穴蚁知雨而徙，草虫知霜而蛰为喻的一段话，乃全文的重点，戚之次且的话，则表现了作者在“不得行其道”的情况下自我解慰的无可奈何的消极情绪。
原文
戚之次且①谓郁离子曰：“子何为其垂垂②也与？子非有愿欲于今之人也，何为其然也？”郁离子仰天叹曰：“小子焉知予哉！”戚之次且曰：“昔周之娅冶子③早丧其父，政属于家僮④，沸用贿⑤，于是家日迫⑥，将改父之旧。其父之老⑦不可，僮群訽⑧而出之；其母禁之，僮曰：‘老人不知死而弗自靖也。’夫以其父之老与其母之言且不听也，而况于疏远之人乎？忧之何补，祗自痗⑨也。”
点评：戚之次且与郁离子的反复“辩难”，其实是作者内心两种人生观、价值论的激烈交战。
郁离子曰：“吾闻天之将雨也，穴蚁知之；野之将霜也，草虫知之。知之于将萌，而避之于未至，故或徙焉，或蛰⑩焉，不虚其知也。今天下无可徙之地、可蛰之土矣，是为人而不如虫也。《诗》不云乎：‘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⑪。’言其无所往也。吾何为而不忧哉？”
点评：身处“雨”“霜”之境，每一个有政治责任感、有是非判断力的人，都在深谋远虑其解救之道、拯世之方，而现实却是连逃生之处都“无所往”，为何？联系上段戚之次且所言娅冶子之事，不难想到，是上位者自甘昏庸，不虞忧患，不听忠言，以至于如今“天下无可徙之地、可蛰之土”。
戚之次且曰：“昔者孔子以天纵之圣⑫，而不得行其道，颠沛穷厄无所不至，然亦无往而不自得⑬。不为无益之忧，以毁其性也。是故君子之生于世也，为其所可为，不为其所不可为而已。若夫吉凶祸福，天实司⑭之，吾何为而自孽⑮哉？”
点评：圣贤如孔子，依旧“不得行其道”，何况是身处黑暗历史环境中心系天下的草莽之人，郁离子之忧深且巨矣，却唤不醒醉生梦死中的当局，故戚之次且得出了“君子之生于世也，为其所可为，不为其所不可为”的结论。
【注释】
①戚之次且：文中虚拟人物名，此名带有“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意味。他对“郁离子之忧”抱着既关心又漠然的态度。戚，亲近也，关切也；次且，趑趄（zī jū），行动犹疑不进的样子。
②垂垂：忧愁烦恼的样子。
③娅冶子：文中虚拟人物名，是一名长于妇人之手、只知游冶享乐的纨绔子弟。
④政属（zhǔ）于家僮：家政托付给年轻奴仆。属，嘱咐、托付。家僮，年轻的私家奴仆。
⑤沸用贿：无度地挥霍家产。沸，水涌起的样子，引伸为热烈，此有热中之意。贿，家产、财物。
⑥日迫：日益窘迫。
⑦其父之老：其父在世时所任用的“家老”。先秦贵族世家任用的主持家庭杂务的头目称为“家老”“老”，是仆隶中的主管，往往享有比“小字辈”主人还高的权威。
⑧訽（ɡòu）：同“诟”字，羞辱、辱骂。
⑨祗（zhī）自痗（mèi）：自找屈辱。祗，只，仅。痗，忧思成疾。
⑩蛰：动物冬眠潜伏不出。
⑪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语出《诗经·小雅·四月》。我本不是苍雕也不是鸷鸟，不能像它们一样直飞高天；我本不是鳣鱼也不是鲔鱼，不能像它们一样潜逃深渊。鹑（tuán），雕。鸢（yuān），老鹰。翰（hàn）飞，高飞。戾（lì），至。鳣（zhān），大鲤鱼。鲔（wěi），鲟鱼。
⑫天纵之圣：天使之成为圣人，天才圣人。天纵，天所放任，上天赋予。
⑬无往而不自得：无论到哪里都觉得很开心。无往，无论到哪里，与“不”“非”连用，表示肯定。自得，自觉得意、开心。
⑭司：职掌、主管。
⑮自孽：自作孽，自己给自己造成罪恶与灾祸。孽，罪孽、苦难。
参考译文
戚之次且对郁离子说“你为什么一副烦恼忧愁的样子呢？你对今人没有什么欲求，为什么还这样呢？”郁离子仰天长叹说“你小子怎么能理解我的心愿啊！”戚之次且说“从前有个叫娅冶的周家后生很早就死了父亲，他把家政托付给年轻的奴仆掌管，他们挥霍无度，就这样使家境日益窘迫，将要改变他父亲在世时的旧章。他父亲的老仆人不许可，奴仆们就群起辱骂他，并要赶老仆出去；娅冶的母亲禁止（他们）这样做，奴仆说‘老人不知死活，就不能自安于平静。’他们连娅冶父亲的老仆和他母亲的话尚且都不听，更何况对关系疏远的外人呢？你忧愁又有什么裨益，这只不过让自己忧思成疾啊。”
郁离子说“我听说天将要下雨时，洞穴里的蚂蚁能测知它；田野里将要降霜时，草虫能预知它。在事物将要萌发时就知道它，而在灾祸未到来时就躲避它，所以有的动物迁移了，有的冬眠蛰伏了，它们没有白白地使自己的预感陷于无用。如今天下没有可以迁移的地方、没有可蛰伏的土地了，这是人类不如草虫啊。《诗经》里不是有这样的诗句么：‘我本不是苍雕也不是鸷鸟，不能像它们一样直飞高天；我本不是鳣鱼也不是鲔鱼，不能像它们一样潜逃深渊。’意思是说，鸟鱼有托身之地，而人却无处去。我怎么能不忧愁呢？”
戚之次且说：“从前即使是孔子这样上天赋予的天才圣人，也不能实行他的主张，颠沛流离、穷困艰难，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但是无论到哪里都没有不开心。不要让无益的忧虑，毁灭了自己的天性。所以君子生在世上，也就是做他所能做到的，而不做他所不能做到的罢了。至于那吉、凶、祸、福，确实是由上天掌管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去自找罪受呢？”
思考题
第二段中郁离子所举的“穴蚁”“草虫”有何用意？简要谈谈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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