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
宋玉是屈原之后著名的楚辞作家，不但擅长文学，同时也娴于词令。在他的作品中，物象的描绘趋于细腻工致，抒情与写景结合得自然贴切，在楚辞与汉赋之间，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就语言来看，本篇《风赋》的语言极具特色，凝练精粹、晶莹润畅，既有形象美，又有音乐美；就内容来看，全文着意铺叙风的发生过程和各种态势，并对“大王之雄风”与“庶人之雌风”作了细致而鲜明的对比，反映了宫廷生活的豪奢与贫民生活的愁惨，表现了作者对前者的不满和对后者的同情。
原文
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①，宋玉、景差②侍。（起句明显地体现了“纪楚地、名楚物”的楚辞特征：人物、地点、事件全然呈现）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点评：“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刘勰《文心雕龙》）是赋的写作特点，即用主客两人对话的方式，极力刻画描写事物的声貌情态而又追求作品的文采。宋玉在此就使用了“主客首引”这一创作手法，抓住楚王“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一语布展全文。
王曰：“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③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今子独以为寡人之风，岂有说乎？”宋玉对曰：“臣闻于师：枳句来巢，空穴来风④。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
点评：相传宋玉是屈原的弟子，他的文学成就仅次于屈原，后代的人常常将屈宋并称。然汉代著名史学家司马迁评价宋玉是“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这是非常道理的，屈宋的不同，也体现在直谏与曲折进谏上。
人主有逆鳞，需委婉讽谏。因此为“无婴人主之逆鳞”，宋玉迎合君王，但“借风为题，以发引君之义，全是忠爱本心。”
王曰：“夫风始安⑤生哉？”宋玉对曰：“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⑥（风的发生），侵淫⑦溪谷，盛怒于土囊⑧之口（风势的发展），缘泰山之阿⑨，舞于松柏之下（风行的路线）。飘忽淜滂⑩，激飏熛怒⑪，耾耾雷声⑫，回穴错迕⑬。蹶石伐木⑭，梢杀林莽⑮（写风势达到高潮）。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⑯，冲孔动楗⑰，眴焕粲烂⑱，离散转移⑲（风力减弱）。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⑳高城，入于深宫。抵华叶而振气㉑，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将击芙蓉之精㉒，猎蕙草，离秦衡㉓，概新夷，被荑杨㉔（飞行历程）。回穴冲陵㉕，萧条众芳㉖（暗含讽意）。然后倘佯中庭㉗，北上玉堂㉘，跻于罗帷㉙，经于洞房㉚，乃得为大王之风也。故其风中人，状直憯凄惏慄㉛，清凉增欷㉜。清清泠泠，愈病析酲㉝，发明耳目㉞，宁体便人㉟。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
点评：随着“大王之风”的形成，宋玉一路铺墨，极力渲染，尽情点缀，刻意状“大王雄风”之美。
王曰：“善哉论事！夫庶人之风，岂可闻乎？”（利用楚襄王问话过渡到“庶人之雌风”）宋玉对曰：“夫庶人之风，塕然㊱起于穷巷之间，堀堁㊲扬尘，勃郁烦冤㊳，冲孔袭门。动沙堁，吹死灰㊴。骇溷浊，扬腐馀㊵，邪薄入瓮牖㊶，至于室庐㊷。故其风中人，状直憞溷郁邑㊸，殴温致湿㊹，中心惨怛㊺，生病造热㊻。中唇为胗㊼，得目为篾㊽，啗齰嗽获㊾，死生不卒㊿。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
点评：文章自此戛然而止，没有写楚襄王的反应。但上文“大王之雄风”是何等的舒畅，两相对比之下，此处的“庶人之雌风”就有多阴暗、肮脏，贫富、贵贱的对立和社会不公的隐喻展露无遗。宋玉虽然不如屈原，“莫敢直谏”，但他还是通过这“余味曲包”的文赋，对骄奢淫逸的楚王进行了讽谏。
【注释】
①楚襄王：即楚顷襄王，名横，楚怀王之子，公元前298—前263年在位。兰台之宫：朝廷收藏典籍收罗文士之所，也为楚王冶游之处，在郢都以东，汉北云梦之西。
②景差：楚大夫，亦为辞赋作家，其作品今不传。或以为《大招》为其所作。《汉书·古今人表》做“景磋”。“差”为“磋”之省借。
③溥：通“普”，普遍。畅：畅通。
④枳句（gōu）来巢：枳树有杈，就会有鸟来筑巢。枳：树名。一种落叶小乔木，也称枸橘，枝条弯曲，有刺。句：同“勾”，弯曲，树的丫杈。来：招致。巢：用作动词，筑巢。空穴来风：有洞穴的地方就有风进来。空穴：连绵词，即孔穴。
⑤安：表反问，相当于“哪里”“怎么”。
⑥青蘋（pín）之末：即青蘋的叶尖。蘋：蕨类植物，多年生浅水草本。
⑦侵淫：同“浸淫”，逐渐扩展。
⑧盛怒：暴怒，形容风势猛烈。囊（náng）：洞穴。
⑨缘：沿着。泰山：大山。泰：通“太”。阿（ē）：山曲。
⑩飘忽：往来不定的样子，此处形容风很大。淜滂（píng pāng）：大风吹打物体发出的声音。
⑪激飏（yáng）：鼓动疾飞。熛（biāo）怒：形容风势像火焰般怒号。熛：火势飞扬。
⑫耾耾（hóng hóng）：风声。雷声：言风声如雷。
⑬回穴：风向不定，疾速回荡。错迕（wǔ）：盘旋错杂貌。
⑭蹶（jué）石：摇动山石，飞沙走石。蹶：撼动。伐木：摧断树木。
⑮梢（shāo）杀林莽（mǎng）：摧毁树林和野草。梢杀：指毁伤草木。莽：草丛。
⑯被丽披离：皆连绵词，四面分散的样子。
⑰冲孔动楗（jiàn）：只能冲击小洞和动摇门栓，形容风的力量已甚微弱。冲孔：冲进孔穴。动楗：吹动门闩。楗：门闩。
⑱眴（xuàn）焕粲烂：皆连绵词，形容景物鲜明，是风埃逐渐平息以后色彩鲜明光华灿烂的样子。
⑲离散转移：形容微风向四处飘散的样子。
⑳飘举：飘飞飘动的意思。升降：偏义复词，“升”意。乘凌：上升。乘：升。
㉑邸（dǐ）：通“抵”，触。华：同“花”。振气：散发香气。
㉒芙蓉之精：芙蓉的花朵。精：通“菁”，即华（花）。
㉓猎：通“躐”，践踏，此处为吹掠之意。蕙（huì）：香草名，和兰草同类。离：历，经过。秦蘅：本产于秦地（今天水一带）的一种杜衡。
㉔概：古代量谷物时刮平斗斛的器具，这里是说风在树木的顶上吹过。新夷：即辛夷，又名木笔，是一种香草。被：覆盖，此处为掠过之意。荑（tí）杨：初生的杨树。
㉕回穴冲陵：回旋于洞穴之中，冲激于陵陆之上。冲：冲撞。陵：通“凌”，侵袭。
㉖萧条众芳：使各种香花香草凋零衰败。萧条在此处用为动词。
㉗倘佯（cháng yáng）：犹“徘徊”。中庭：庭院之中。一说即位置居中的庭院。
㉘玉堂：玉饰的殿堂，亦为殿堂的美称。
㉙跻（jī）：上升，登上。罗帏（wéi）：用丝罗织成的帷幔。
㉚洞房：指宫殿中深邃的内室。洞：深。
㉛直：特意，特别。憯（cǎn）凄：凄凉悲痛的样子。惏栗：寒冷的样子。
㉜增：通“层”，重复，反复。欷（xī）：唏嘘。本是叹息或叹息声，这里是说在酷热的天气，遇到一阵清凉的风吹来，不禁爽快地舒了一口气。
㉝愈病：治好病。析酲（chéng）：解酒。酲：病酒，酒后困倦眩晕的状态。
㉞发明耳目：使耳目清明。发：开。明：使之明亮。
㉟宁体便人：使身体安宁舒适。
㊱塕（wěng）然：风忽然而起的样子。
㊲堀（kū）堁（kè）：风吹起灰尘。堀：冲起。堁：尘埃。
㊳勃郁烦冤：抑郁不平、烦躁愤懑。形容风回旋的样子。
㊴沙堁：沙尘，沙土。死灰：冷却的灰烬。
㊵骇：惊起。此处为搅动之意。溷（hùn）浊：指污秽肮脏之物。溷：通“混”。腐馀（yú）：腐烂的垃圾。
㊶邪薄：指风从旁侵入。邪：通“斜”。薄：迫近。瓮牖（wèng yǒu）：以破瓮做窗户，表示贫穷人家。
㊷室庐：指庶人所居住的简陋小屋。庐：草屋。
㊸憞（dùn）溷：烦浊的样子。郁邑：忧闷。
㊹殴温致湿：驱来温湿之气，使人得湿病。殴：通“驱”。
㊺中（zhònɡ）心：进入人的内心。惨怛（dá）：悲惨忧伤。怛：痛苦。
㊻造热：使人发烧。
㊼中唇：吹到人的嘴唇上。胗（zhěn）：唇疮。
㊽得目为蔑：吹进眼里就得眼病。
㊾啗齰嗽获（dàn zé sòu huò）：形容人受风得病后口动的样子。啗：吃。齰：咬。嗽：吸吮。获：大叫。
㊿死生不卒：形容人得了风疾，处于不死不活状态。生：活下，指病愈。卒：终了。
参考译文
楚襄王在兰台宫游玩，由宋玉、景差陪同。一阵风飒飒吹来，楚襄王就敞开衣襟迎着吹来的清风，说：“这风好爽快呵！这是我与百姓共同享受的吗？”宋玉回答道：“这只是大王享受的风，百姓怎么能与王共同享受它呢？”
楚襄王说：“风，是天地间流动的空气，它普遍而畅通无阻地吹送过来，不分贵贱高下都能吹到。现在你却认为只有我才能享受它，难道有什么理由吗？”宋玉答道：“我听老师说，枳树弯曲多叉，就容易招致鸟来筑巢。有洞穴的地方就有风进来。由于所依托的环境条件不同，风的气势也就不同了。”
楚襄王问道：“那风，最初是从哪里生成的呢？”宋玉答道：“风在大地上生成，从青蘋的叶尖上兴起，逐渐扩展到山谷，在大山洞口怒吼，沿着大山坳，在松柏林下狂舞。疾风往来不定，形成撞击物体的声音，风势鼓动疾飞，犹如怒火飞腾，风声如雷，风势交错相杂。飞砂走石，大风摧树折木，摧毁树林和野草。等到风势逐渐平息下来，（风力微弱）四面散开，只能冲击小洞和动摇门栓。（风定尘息之后）景物显得鲜明灿烂，微风渐渐向四面飘散。所以使人感到清凉舒畅的雄风，就飘飞上升，凌越高高的城墙，进入深宫。它吹动花草，散发香气，在桂树和椒树之间往来回旋，在疾流的水徊上缓缓飞翔。正吹拂芙蓉的花朵，掠过蕙草，经过秦蘅，吹过新夷，掠过初生的杨树。它回旋于洞穴之中，冲激于陵陆之上，致使各种芳草香花凋零殆尽。然后风就在院子里徘徊，向北吹进宫室，上升到丝织的帷帐里，进入深邃的内室，这才成为大王的风了。所以那种风吹到人身上，其情状特别凄凉寒冷，清凉的冷风使人为之感叹。清清凉凉的，既能治病，又可解酒，使人耳聪目明，身心安宁，这就是所说的唯大王所有的雄风呀！”
楚襄王说。“你对这件事解说论述得太好了！那么老百姓的风，是不是也可以说给我听听呢？”宋玉回答说：“老百姓的风是从冷落偏僻的小巷中忽然刮起来的，扬起的尘土，烦躁愤懑地回旋盘转，冲击空隙、侵入门户。刮起尘沙，吹散灰烬。搅起污秽肮脏的东西，扬起腐烂的垃圾，从旁侵入用破瓮口做的窗户，一直吹到百姓住的简陋草屋里。所以那种风吹到人身上，其情状特别令人烦浊忧闷，（此风）驱来温湿之气，使人得了湿病，进入人的内心，使人悲惨忧愁，生病发烧。风吹到嘴唇上就生唇疮，吹到眼睛上就得眼病，受风得病后使人嘴巴抽搐、咬牙吮咂大叫，陷于半死不活状态。这就是所讲的老百姓的雌风呀。”
思考题
宋玉为何要将风划为“雄风”“雌风”？说说你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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