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来到了朝阳镇。当我一眼看到镇外山坳里那片茁壮生长并绽放花朵的向日葵,心中便油然产生了创作的冲动。我还没来得及进镇找家客栈放下行李,便在向日葵地旁摆好画架,拿出画笔在画布上涂抹了起来。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向日葵随着夕阳落山而低垂的时候,我的画布上终于出现了一抹奇形怪状且无比刺眼的金黄色——我画的是向日葵,充满着浓郁的印象派风格,颇有几分梵高与莫奈相交织的神韵。
没错,我是个画家,这次是来朝阳镇采风的。
很早以前我就听说朝阳镇外有一片难得一见的向日葵,但向日葵生长一年,仅有两周花期,所以我等了很久,直到现在花开时节才来到了这里。
果然,这片向日葵令我迸发出了灵感,我对眼前这幅画作相当满意。我心满意足地将画布晾在平整的地上,想让夕阳的余晖尽快晾干画布上的松节油。而这时,我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叮叮当当的。
我手搭凉棚朝远处望去,我看到了一个少年,正沿田坎路骑着一辆漂亮的单车,一边走,一边按着车铃。少年蛮敦实的,穿了件很干净的土布衬衣,脸上却戴了个面具。面具上的图案挺古怪的,就像一团化不开的墨。看少年的身材,他约莫七八岁。
在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快步行走的女人,埋着头,身着素色长衣长裤,三十出头0在女人的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头匣子,在匣子上还竖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神情木讷的中年男人。
真晦气。我一眼就看出,这女人手里捧着的是骨灰盒,她穿的也是孝服。那副黑白照片上的男人,应该就是她死去的丈夫吧。而那个骑着单车的少年,或许就是她的儿子。
瞬间,因为看到遗像的缘故,我的心情变得灰暗,回头再看看地上晾着的那副画布,心情也一定影响了我的鉴赏力,我顿时感觉画布上的向日葵变得无比狰狞无比丑陋。或许画家总是力竭追求完美,并且过度神经质,所以我立刻拾起画布,将其撕成了碎片。
发泄完心中的积郁,我再抬起头,路边的孝服女子与单车少年已消失在了田坎路的转角之后。如果不是还能依稀听到田坎路前方传来的车铃声,我甚至产生错觉,怀疑刚才是否真的看到了他们。
我拎着行李,背着画架离开了向日葵地,进了朝阳镇。
这里说是一个镇,倒还不如说是一个村庄。一面朝南的山坡上,七零八落散落着几十间农家院落,每个院落的房前屋后都种满了向日葵。
一进镇,我便向村民打听客栈在什么地方。一位热心的大妈带着我来到了镇里惟一的一家客栈。在路上,这位热心大妈的话还挺多的,她告诉我客栈的老板姓杨,是个侏儒,客栈生意不算太好,杨老板也谈不上有钱,只是勉强糊口而已。
来到这家客栈后,我才发现这家座落在向日葵中的两层小楼虽然很小,但五脏俱全,一楼是餐厅,二楼是客房。客房里,热水淋浴、有线电视、席梦思软床,一应俱有。杨老板身高只有一米出头,看他面相却有四十多岁,脸上写满了困顿岁月留下的风霜。
杨老板他一看到我,就高声说道:“这位先生,您是我今天的第二位客人,按理说应该给您准备一间上房。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犹豫,“另一位先来的客人,是个带着孩子过路的寡妇,还随身带着一个骨灰盒。我不知道您与这晦气的东西同住一层楼,会不会有什么顾虑?”
听了杨老板的话,我立刻注意到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摆放着一辆崭新的单车。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客栈里住的另一位客人,就是我在镇外向日葵地旁看到的那对母子。
真够倒霉的,居然在这里又碰到了这对让我创作灵感尽失的丧门星。于是我高声答道:“杨老板,那就麻烦你就在一楼随便帮我准备一间房吧。”
杨老板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讪笑一声后,善解人意地说:“先生,想必您也不愿意和那个寡妇一起吃饭吧?要不,我先给你做饭,等你吃完后进了屋,我再叫那寡妇和她儿子下楼吃饭。”
那敢情好。不过这客栈实在是太小了,平时有没什么人来住,所以店里并没预备什么菜。杨老板用晾衣杆取下挂在屋檐下的腊肉,又在店外一块被向日葵簇拥着的菜地里,砍了几颗白菜,便进厨房忙碌了起来。
厨房与餐厅挨在一起,大概担心油烟倒灌进餐厅,杨老板合上了厨房的木门。只过了一会儿,我便听到大火爆炒与锅铲敲击的清脆响声。
我坐在餐厅里等待上菜的时候,忽然听到楼梯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抬眼望去,一个小男孩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正是下午我看到的那个单车少年。他的脸上还戴着面具,因为他现在离我的距离很近,所以我也看清了面具上的古怪图案究竟画的是什么。
这是一副傩戏演员使用的柳木面具。
我是画家,所以对傩戏这种流传于西部的地方戏剧略有了解。傩戏又称傩舞,源于原始社会图腾崇拜的祭祀仪式。演员都会戴着柳木面具,扮作鬼神歌舞,表现神的身世事迹。
而这个小男孩脸上带着的柳木面具,是传说中掌管起死回生大权的观世音菩萨,嘴里叼着一只净瓶,发梢上还插着一根杨柳枝。不过,因为傩戏的表现手法向来都很夸张,充满古朴粗放的原始形态,所以这柳木面具上的观世音也显得有些狰狞。
我正注视着小男孩的面具时,他已经走到餐厅的一角,扶起倒在地上的单车,推出了客栈。而这时,楼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小波,你别出去玩太久了,过一会儿就要吃饭了!”
这个叫小波的男孩没有回答,只是“嗯嗯”叫唤了几声,就踏上单车,在客栈外骑了起来,没一会儿他的身影便隐没在窗台外那片茂盛的向日葵中。
2
又过了一会儿,厨房里大火爆炒的声音停下了。杨老板打开厨房门,走了出来。他手里端着一盘蒜苗腊肉,还有一盘酸辣白菜,香气四溢。
看不出这个侏儒的手艺还真挺棒的。
我拾起筷子刚夹起一块肥瘦参半的腊肉,却听到楼上客房传来了小波母亲的声音:“杨老板,我闻到香味了,是饭菜准备好了么?”然后那个穿着素衣的女人下了楼,走到餐厅中。
尽管我从心底里抗拒着与这寡妇一起吃饭,但现在既然她已出现在我面前,我又怎么好意思再拒绝她?幸好杨老板接了一句话:“姜嫂,刚才我看你家小波骑车出去玩了,所以就先把这位画家先生的饭菜端了上来。你就等小波回来后,再一起用餐吧。”
姜嫂自然不好再反对,而这时我也看清了她的模样。说实话,姜嫂很漂亮,身材匀称,气质尤佳。一想到她刚死了丈夫成为寡妇,还带着一个小孩,我就不禁替她伤感,担忧她如何渡过未知的将来。刹那间,我对她的厌恶变作了同情之心,于是对杨老板说:“要不,我们大家还是等小波回来后,再一起用餐吧。”
我这句话一出来,杨老板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笑容,看得出,他也希望客栈里的气氛可以和谐融洽。
杨老板把腊肉和白菜重新端进了厨房,我看着筷子上刚夹起的那块腊肉,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赶紧塞进了嘴里。不过出乎我的意料,这腊肉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吃,有点干,又有点硬。
嚼下了这块腊肉,我和姜嫂聊起了家常。从姜嫂那略带忧伤的话语中,我知道了她的故事。
姜嫂与姜大哥是两年前结婚的。姜大哥是二婚,那个叫小波的男孩,是他与前任妻子生的。姜大哥的前妻在四年前,因为一场难以治愈的重病而去世。两年后,姜大哥与姜嫂结了婚,没想到又过了两年,姜大哥也因为肺痨而去世。
姜嫂抽泣着说,尽管小波与她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也会将小波视为己出,好好把他拉扯长大。由此,我也对姜嫂心生敬意,更为之前对她的偏见而内疚不已。
不过,姜嫂也坦承,小波对她并不是那么亲热,平日里也难得与她说上几句话,毕竟自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即使现在,小波依然不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他从小看傩戏,以为戴着观世音菩萨的柳木面具,就可以真正掌管起死回生的大权,就可以让父亲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所以现在他每天都戴着柳木面具,就连洗澡睡觉都不愿意摘下。
我和姜嫂聊得正起劲的时候,忽然我听到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小波回来了吗?我转过头,却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怒气冲冲地走进了客栈之中。这大汉一看到坐在餐桌旁的我和姜嫂后,便扯着喉咙大声叫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淫妇,趁着我姐夫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与奸夫搞在了一起!”
奸夫?淫妇?姐夫?尸骨未寒?莫名其妙!
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到这大汉猛一跨步,冲到了我的身前,扬起蒲扇般的巴掌,一巴掌抽在了我的脸颊上。
我被这巴掌抽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而这时,我又听到姜嫂发出一声厉喝:“二黑,你在干什么?你误会这位画家先生了!”
这个叫二黑的大汉,是姜大哥前妻的弟弟,所以难怪他会管姜大哥叫姐夫。
我拿出了身份证、文化馆开的介绍信、来朝阳镇的车票,才让二黑相信我与姜嫂是第一次见面,之前并无任何纠葛。
杨老板煮了一粒鸡蛋,剥去蛋壳后,站在竹凳上为我热敷着红肿的面颊。
二黑很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释,自从姜大哥再婚之后,他就开始担心姜嫂不能善待自己姐姐所生的儿子小波。而现在姜大哥因病去世,他更加担忧小波的未来。而乡间的长舌妇们又在暗暗揣测,姜嫂成了年轻的寡妇,岂能独守空房,她一定会抛弃小波后觅人再嫁。
今天正是姜嫂去城里殡仪馆取回姜大哥骨灰盒的日子,姜嫂和小波一早就离家进了城。二黑知道,去城里一来一回,怎么都赶不回村里,定然会于天黑的时候,在朝阳镇里投宿歇脚。二黑放心不下小波,所以赶到了朝阳镇,没想到一走进杨老板的客栈里,就看到姜嫂与一个陌生男人坐在一起交谈,也难怪他会当场怒发冲冠,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当着杨老板的面,二黑端起酒杯,仰头喝下三杯后,朗声说道:“画家先生,我先干为敬,向您赔礼道歉。”见他如此豪爽,我也举起杯,叫了一声:“二黑,你真是一条汉子。”
杨老板把厨房里重新热好的腊肉、白菜端了出来,又加了肉片汤、蕨菜粉、火腿肠炒蛋。摆好一桌酒菜后,我们正准备开席,姜嫂却忽然说了一句:“咦,小波呢?他在镇里骑单车玩,怎么现在还没回来呢?”
二黑走到客栈门外,扯开了嗓门,大声吼道:“小波,小波,你在哪里?舅舅来接你了!”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镇里没有路灯,夜幕里连颗星星都没有。在这样的夜晚,小波是绝对不可能还在骑单车的。
望着不远处摇晃着恍如幢幢鬼影的向日葵,我的心里开始不由自主忐忑了起来。
姜嫂和二黑拿着手电筒,焦急地冲出客栈,搜寻着小波的踪影。我也想和他们一起出去,但杨老板却拦住了我,他说:“画家先生,您是个文化人,以前没走过镇里的土泥路,夜晚里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扭伤脚踝。画家先生,您还是在客栈里先吃点东西吧。”
说起来,现在我还真饿得不行了。于是我拾起筷子,夹了一块腊肉,塞进了嘴里。
呵,真美味。这腊肉不咸不淡,不软不硬,不干不湿,一切恰到好处。咬了一口,我只觉得一缕香喷喷的腊油滑过舌尖,味蕾顿时绽放了。
真是太好吃了!
我正想举筷再夹一块腊肉的时候,忽然,客栈外传来了嘶声裂肺的哭声——是姜嫂正歇斯底里地痛哭。
3
姜嫂与二黑穿过了茂密的向日葵地,在一片空地上找到了小波那辆崭新的单车,却没看到小波的人影。
这辆单车是今天白天,姜嫂在城里为小波买下的。
见了单车,姜嫂发了疯似的在空地上找寻着小波。几分钟后,她在空地边缘看到了一口井。井口边搁着一张绘有观世音菩萨面容的傩戏面具。姜嫂几乎立时崩溃,她强撑着战战兢兢走到井边,抬起手腕,将手电筒的光柱射向井底。接着,她看到井底平静的水面上,漂浮着小波的尸体。
捞尸体这种粗活,当然轮不到姜嫂来做,更何况现在她那悲痛欲绝的状态,也无法再面对亲人的尸体。而杨老板是个侏儒,更没气力打捞尸体。所以,我责无旁贷地下了井,抱起了小波那浮肿的尸体。而二黑则拉着井绳,将我们拉出了井口。
小波的尸体已经僵硬,我徒劳无功地为他做着人工呼吸,却无济于事。他已经死了,纵使华佗在世,也无法再让他起死回生。
事实很明显,一定是小波骑单车,骑到空地上,然后在这里玩耍。或许是因为戴了傩戏面具,遮住了视线,所以跌落到了没有警示标记的井里淹死了。
杨老板懊丧地绕着井边转圈,他不住地说:“咱们朝阳镇的人,都知道这块空地上有口井,所以一直也没在井边做过警示标记,谁料到一个外村来的小孩,竟然会摔下井里去……”
尽管入夜了,但姜嫂的哭声还是引来了朝阳镇里的闲人与长舌妇。
我安慰姜嫂节哀顺变的时候,就听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那女的不是邻村刚死了男人的寡妇么?”又有人接口道:“是啊,听说死的那个男孩并不是这女人的亲生儿子,而是他男人与前妻生的……”人群里的议论声嘈杂了起来,有个长舌妇忿忿地说:“说不定是这个女人为了方便再嫁,把小男孩扔进了井里,她真是心狠呀!”
闲言碎语像针一般扎进了姜嫂的脑子里,就连二黑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古怪。
而这时,杨老板挺身而出,他大声叫道:“你们别造谣!我可以证明,吃饭前,小波是独自骑单车离开客栈的,之后姜嫂一直呆在客栈里,根本没有外出。小波的死绝对与姜嫂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不小心失足跌入井里的!”
没想到杨老板的话却招来了一阵嘘声。一个长舌妇笑嘻嘻地反驳:“杨矮子,谁都知道因为你是个侏儒,所以打了半辈子光棍,一直娶不上媳妇。说不定是这位姜嫂答应将来做你老婆,所以你才为她做了假证明。就算姜嫂真没出客栈,也有可能是你帮姜嫂把孩子扔进了水井里。”
杨老板又气又急,他指着我,说:“小波出客栈时,我正在厨房里炒菜,根本没法出门。这位城里来的画家先生,当时也在客栈里,他也可以为我和姜嫂做证明的。人家是第一次来朝阳镇,之前根本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姜嫂与小波,他绝对不可能做假证明!”
现在轮到该我说话的时候了,我站了出来,拿出身份照与文化馆的介绍信,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朗声说道:“没错,我亲眼看到小波独自出客栈的,之后姜嫂一直呆在客栈餐厅里,半步都未曾离开客栈。”
人群中的鸹噪声终于平息了,姜嫂楚楚可怜地望了我一眼,眼神中写满了感激。
小波的尸体暂时停放在朝阳镇的祠堂里,姜嫂由二黑搀扶着,疲惫不堪地回到了杨老板的客栈中。
一回到客栈,杨老板便钻进厨房里开始炒菜。而我因为先前吃了一点东西,垫好了底,所以也自告奋勇进厨房帮忙。
客栈的厨房里,有土灶、液化气罐、案板刀架。而在抽油烟机旁,则摆着两个蛮现代化的电器——一台老式的双卡录音机和一台崭新的微波炉。
我走到录音机前,拨弄着上面的按键。忽然之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对杨老板说:“其实呢,我们还真不能肯定小波一定就是死于意外。”
杨老板诧异地反问:“画家先生,何以见得?”
我笑了笑,说:“之所以肯定小波死于意外,是因为我们都曾亲眼看到他独自骑车出了客栈。不过,当时他戴着一副傩戏面具,谁都没看到面具下的那张脸究竟是不是小波。说不定小波早就被人杀害,尸体被扔进了井里。而凶手戴上傩戏面具,当着我的面推单车出了客栈,让我们误以为小波是在出了客栈后才被淹死的。”
“呵呵,画家先生,你的想法真是奇特。”杨老板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犹豫着说:“如果照你的说法,那么小波是被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杀死的?”
我又笑了笑,答道:“那可不一定,凶手很有可能是个成年人,不过身材却与小波相仿。”
杨老板大怒,他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毕竟在这朝阳镇里,他是惟一的侏儒。他怒吼着说:“你凭什么指桑骂槐?小波出门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给你做晚餐呢!你明明听到我用大火爆炒腊肉的声响,而且你马上就吃到了热喷喷的蒜苗腊肉。”
我指着录音机,说:“只要提前用这台录音机录下大火爆炒腊肉的声响,然后趁我在餐厅里等候的时候播放,就能让我听到声音后,误以为你在厨房里炒菜。至于热喷喷的蒜苗腊肉,呵呵,只要你把单车丢弃在空地上,然后从窗子翻进厨房里,再把提前炒好的蒜苗腊肉放进微波炉里。只需一分钟,高火,腊肉就变得热喷喷的了。”
“呵,画家先生,您是在说笑话吧。”杨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的证据呢?凡事都需要证据,如果你没有证据,我可以告你诽谤的。”
我指着微波炉,说:“杨老板,你知道用微波炉加热腊肉,与锅里爆炒腊肉,会有什么区别吗?”
尾声
杨老板摇了摇头,看来他对微波炉的使用还不够了解。
我向他解释:“用微波炉加热出来的腊肉,会因为瞬间丧失肉里的水份,令肉质变得干硬,嚼不烂。而用大锅爆炒的腊肉,则肉质鲜嫩,不干不湿。当我第一次独自在餐厅里吃到你送来的腊肉时,那块腊肉就是又干又硬。而第二次,也就是姜嫂与二黑在客栈外找寻小波时,我吃到的腊肉,却不咸不淡,不软不硬,不干不湿,恰到好处。我想,如果这一切正如我所推理的那样,那么你肯定没时间处理那盘提前做好的腊肉。只要我能在厨房里找到一盆又干又硬的腊肉,那就能够证明你有罪!”
其实以我的法律常识,一盘又干又硬的蒜苗腊肉又哪能成为呈堂证供?不过,唬一唬眼前这个侏儒已经足够了。果然,杨老板情不自禁斜眼朝墙边的泔水桶睥睨了一眼。我立刻走到墙边,揭开泔水桶的盖子。正如我猜测的那样,泔水桶里有一堆被丢弃的腊肉。
我再扭过头,却看到杨老板顺手抡起了一柄菜刀,朝我冲了过来。
不过,我并没有惊慌,因为我看到在杨老板身后还站了一个人。是二黑,在他的手里,还拎着一根铁棒——刚才我故意提高了说话的声音,即使在厨房里说话,也正好能够让餐厅里的二黑清楚听到。
杨老板还没冲到我面前,二黑就已经扬起手中的铁棒。铁棒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形,正好砸在了杨老板的后脑上。刹那间,血光飞溅,杨老板倒在了我的面前。我探了探他的鼻息,他竟死了。
我的推理其实还并没有结束。
既然杨老板戴上傩戏面具,假扮小波出门的时候,姜嫂曾在楼上大声说过,让小波早点回来吃饭。这就是说,姜嫂也想误导我,让我以为出门的人是小波。毫无疑问,姜嫂与杨老板是同伙。说不定就像镇里长舌妇所说的那样,姜嫂答应日后做杨老板的老婆,所以杨老板才铤而走险,为她杀死了小波。
而小波肯定早就已经被扔进了井中,其实只要警方解剖小波的尸体,就能查明他真正的死亡时间。不过,如果每个人都认为小波意外失足跌入井中致死,那么就绝对不可能有人报警,更谈不上解剖尸体确定死亡时间。所以,让人们以为小波是死于意外,就成了杨老板与姜嫂的首要任务。
恰好,我就是他们这个计划中很重要的一个人证。而他们之所以会让我作为证人,或许是因为他们看到我在镇外作画,料定我会在傍晚时投宿于客栈之中,所以才启动了计划。
一想到小波的尸体漂浮在井里已经很久了,杨老板做菜做饭用的水,都是从那口井里打来的,而我又吃了这么多腊肉,这不禁让我感到有些反胃,喉咙里直冒酸水。
二黑拎着铁棒,凶神恶煞般回到了餐厅中。
姜嫂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满脸煞白,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二黑愤怒地举起铁棒,对姜嫂说:“你好狠心,你竟然为了一个丑陋的侏儒,杀死了我姐姐的亲生儿子。”
姜嫂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铁棒地落下。但二黑却并没有将铁棒砸在姜嫂头上,他轻轻放下铁棒,叹了口气,说:“姜嫂,你毕竟曾与我姐夫做过夫妻,我不想让别人看姜家的笑话,更不想以后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所以,我让你有个体面的死法吧。”
二黑的想法就是,他将铁棒洗干净后,交给姜嫂。然后姜嫂带着铁棒,纵身跃入向日葵地旁的那口井中。
我不禁为他的办法暗叫了一声好。
二黑刚才为了救我,一棒砸死了侏儒杨老板。尽管情有可原,但日后追究起责任,他也难免要吃上几天牢饭。而他洗干净铁棒,就可以擦掉他留在铁棒上的指纹。而让姜嫂带着铁棒投井自杀,则可以让其他人以为,姜嫂因为儿子意外致死后,迁怒于开客栈的杨老板,于是用铁棒砸死了杨老板,最后畏罪自杀。
看不出五大三粗的二黑,竟也粗中有细,做事冷静且又不失条理。
看到姜嫂跃入水井后,我默不作声地看着漆黑的天际。这时,二黑跪在了我的面前,说:“画家先生,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求您替姜家保守这个秘密。”
既然人家刚才在客栈厨房里救了我一命,我还有什么资格拒绝他的请求呢。
第二天一早,我便离开了朝阳镇。而那时,村民们还没发现水井里还漂浮着姜嫂的尸体。
我估计,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朝阳镇的村民都不会再喝那口井里的井水了。
回到城里,我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到姜嫂所住的那个山村,询问二黑的事迹。山村的村民告诉我,二黑一直担心姜嫂不能善待小波,所以常暗暗跟踪偷窥姜嫂。那天姜嫂带着小波一大早离家去城里取姜大哥的骨灰,二黑也偷偷跟在了后面出了村子。
这件事让我很是忐忑不安。既然二黑一路都在跟踪姜嫂与小波,那就应该亲眼看到小波被姜嫂和杨老板害死。为什么他没有当场阻止呢?凭他的一身气力,一个少妇与一个侏儒又岂是他的对手?
难道二黑另有所图?
第二件事,我打了个电话给保险公司,询问是否有人为小波投过保,受益人又是谁?
保险公司很快就给了我回复。就在姜大哥病危的时候,就有人为小波投了一份高额人身意外保险,受益人竟是二黑。当然,投保的人,也是他。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二黑要让姜嫂带着铁棒投井自杀,并求我保守秘密。他就是想让所有人继续以为小波死于意外坠井,顺利拿到那笔保险金。
我又岂能让他的诡计得逞?于是我立刻做了第三件事——给相熟的警察打了个电话报警。
警察问我:“你有证据证明这一切吗?”
我笑了,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了一盘录音带。
在杨老板的客栈厨房里,有一台老式的双卡录音机。我在厨房里与他摊牌之前,曾走到录音机前,拨弄着录音机上的按键。其实,当时我是将一盘放在一边的空白录音带塞进了卡座中,并顺手按下了录音键。
当时在客栈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如实被这台老式的双卡录音机录了下来。
这盘录音带或许不能直接证明二黑曾亲眼目睹侄儿惨死却无动于衷,但起码可以证明他用铁棒砸死了杨老板,并诱骗姜嫂投井自杀。而录音带同时可以证明小波并非死于意外,这也能让二黑无法拿到那笔高额的人身意外保险金。
至于如何让二黑认罪,我想,警方会比我更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