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有一个邻居,我们看不见它们,它们却能看见我们。
突然出现一个度假村
一男一女到山里玩,迷路了。
他们开车转来转去,天快黑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风格奇特的度假村。十来座木屋,在郁郁葱葱的树丛中忽隐忽现,黑顶白墙,透着某种凶兆。
面向山路的木屋挂着一个牌子:大堂。
这对男女走进去之后,看到里面的灯光是绿色的,有点黯。
总共有三个工作人员,都穿着白衣黑裤工作服,其中两个是背影,很壮实的样子,正在吃什么0另一个皮肤很黑,五官就显得有些深邃。他坐在服务台里,好像在等待顾客光临。他的胸上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值班员”。
“两位住吗?”值班员站起来,问。
“这里离三番市有多远?”男人问。
“80里。”
“在哪边?”
“在那边。”
男人看了看女人,说:“我们走反了。住不住?”
女人说:“我累了。”
男人说:“我们要个夫妻间。”
女人把眼光转向那两个吃东西的人,突然拉了拉男人。男人看过去,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女人急忙瞟了那个值班员一眼,使劲顶了顶男人,示意他不要声张。这时候男人的眼睛也直了。
值班员一边登记一边淡淡地说:“它们都是这山上的猩猩。”
那两个猩猩好像知道在说它们,转过毛烘烘的脸来,朝男人和女人龇了龇牙,然后继续吃果子。
“它们怎么穿着衣服?”男人惊骇地问。
“它们都是经过训练的,能给客人引路、开门、送水果。人多的时候,它们还演节目。这是我们度假村的特色。”值班员又说。
这一男一女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青石路凸凹不平,两边的荒草时不时地冒出来。
每个木屋的门外都挂着一个圆圆的纸灯笼,幽幽地亮着,白晃晃的。风刮起来,那些灯笼就像命运一样,轻飘飘地飘来荡去。
他们住的是3号木屋。
值班员引路,却没拿手电筒。他应该是山里长大的人,很善于攀爬,走得快极了。山路陡峭,他猫着腰,双手都快摸到地了,动作有点丑。
女人挎着男人的胳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放心地说:“你记点路啊。”
男人小声说:“没问题。”
女人说:“我总觉得,这地方有点瘆……”
值班员回头说:“其实这里挺安全的,强盗都不来。”停了停,他说:“就是乌鸦多。”
男人女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朝上看了看,树叶密匝匝黑压压。不知为什么,值班员突然压低了声音:“那树上,至少有三分之一不是树叶……”
女人用力抠了男人一下。
男人咳嗽了一声,问那个值班员:“今晚住了多少客人?”
“就你俩。”对方一边说一边笑了笑:“不要怕,我就睡在4号,我是你们的邻居。”
乌鸦送来的喜讯
这个木屋很袖珍,很童话。男人和女人走进去,脑袋差点挨着棚顶。
实际上它是一个空中楼阁,下面是一个斜坡,长着高高的草,用几根粗壮的柱子支撑起来。防潮。人在里面,只要一走动,整个木屋就“吱吱呀呀”响。
里面的灯同样是绿色的,有点鬼祟。
木屋正中央,有一张很大的双人床。旁边,有一桌一椅……这些木器做得很简易,很粗糙,都涂着黑白两色。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深秋的一条小河,河边有一棵老树,树上落着几只鸟,那应该是乌鸦。
窗子低矮,外面有一个小小的凉台,摆着两张躺椅,中间一个大木墩,放着茶具。窗子一侧有个木柜,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现在它没有打开。
好像有蚊子,他们一进来就点着了蚊香。
男人把窗帘拉上,说:“吃西瓜吗?”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山民卖西瓜,买了一个最大的。
女人说:“不想吃。”
于是,两个人就躺在床上说话。
女人有些心神不定,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些木屋不像是……人住的房子?”
“为什么?”
“太小了。”
“可能是习惯问题吧。”
“还有,那两个猩猩……它们,它们太像人了!”
男人静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想没想过,那个值班员就很像猩猩?”
女人哆嗦了一下。
为了调节气氛,男人说:“我们太多疑了,没事儿,睡吧。”
接着,他坐起来,开始脱衣服。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差点把正事忘了——今天体彩开奖。”
女人说:“这里能收到5套节目吗?”
“不知道。”男人爬过去,打开了电视机,竟是黑白的。他调了调,5套出来了。
女人说:“时间还不到,关了吧。”
男人就关了。这回,他爬到了女人身上:“要是中了500万,你想干什么?”
“开个度假村。你呢?”
“我要是中了500万,就把门锁起来,在家里数上三天三夜,然后,把5元的放一堆,把1元的放一堆。”
女人憋不住笑出来,把他推到一边。
两天前,男人买了40注彩票,当时女人在身边,他开玩笑说:“我要是中了大奖,分你一半。”
女人说:“我才不要你的呢。你借我点零钱,我也买一注,试试运气。”
于是,男人就笑着“借”给了她两块钱……
电视上开奖时,两个人正在做爱。窗外的乌鸦叫起来,此起彼伏,那声音很黑暗。
男人停住了,说:“对不起,我把号码记一下。”
女人说:“讨厌。”
男人光着身子爬起来,迅速记下了那7个号码,然后,他掏出自己的彩票,反复对了几遍,说:“还是不沾边。”然后,他随手扔了那几张彩票,说:“你看看你那个。”
“我都忘了放哪儿了。”
“找找。哪怕中个末等奖,也算给咱们一点安慰。”
女人抓过挎包翻了翻,没有。她又打开装在挎包里的钱包看了看,还是没有。最后,她总算在口袋里把那张彩票找到了。
男人把中奖号码递给她,她大大咧咧地看了看,眼睛一点点瞪大了……
外面那些乌鸦还在失魂落魄地叫着。
关系
男人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小声问:“中了?”
女人的手颤抖起来,大声说:“我中了!”
“多少?”
“500万!”
男人的眼光一下就放了光,喃喃地说:“你的命真好啊,一注就中了……”
女人的胸剧烈地起伏着,说:“命真好……”
两个人好像在对话,其实他们互相毫不专注,都在快速地梳理着内心的乱麻。
终于,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瞧,我借你的那两块钱还一直没还你呢。”
男人的脸色一下变得很不好看,他掩饰地别过头去,说:“你这不是侮辱我吗?”
女人把那张彩票放进钱包,又把钱包塞进挎包,然后一下搂住男人的脖子,兴奋地说:“刘渝,我不会忘了你的,放心吧!”
男人转过头来,干干地笑着,眼睛颤颤地看着她说:“记住我又怎么样?”
“今后不论你遇到什么困难,我一定帮你!”她一边说一边放开男人,开始穿衣服。
“你干什么去?”
“我回家!”
“明天吧。”男人说完就躺在了床上。
“你送我回去吧,我太激动了!”
“把我扔在这儿?”
“咱俩一块回去。等兑了奖,我请你去泰国,好好陪陪你!”
“要回你回,我不走。”男人变得冷冰冰了。
荒山野岭,又这么晚了,根本没有车。如果男人不回去,女人毫无办法。
两个人不自然地对视着,突然僵持住了。两簇烈火迅速熄灭,坚冰渐渐形成……在这样冷静的氛围里,两个人的关系得到重新审视。
他们是三个月前在酒吧认识的,之后就鬼混在一起了。男人有老婆,女人是离异。女人一直花着男人的钱。
“你怎么了?”女人又一次用胳臂勾住男人的脖子,轻声问。
男人也缓和了语气,说:“天这么黑,我们更找不到路了。而且,你知道,我开车是个半吊子。”
“可是,我有点怕……”
“你怕我?”
女人很敏感地看了男人一眼:“你说什么呢?”
男人把眼睛移开。
“我怕出什么岔子。”
“没看错吧?你再对对。”
显然,女人不想再让那张彩票抛头露面,她说:“不用。”
男人伸手把她抱在怀里,一下下吻她。
他们吻得很机械,很麻木,毫无内涵,就像浮躁的人在一口接一口抽烟,就像心神不定的人在不停地敲手指。女人甚至舔到了男人脸上微微发咸的汗渍,男人也尝到了女人唇边的胭脂味。实际上,他们是用对方的脸挡着自己的脸,私下里想着心事。
男人阳痿了,他软塌塌地躺在了女人身边。
女人突然说:“不,我现在就回去!”
她一边说一边坐起来,快速地穿衣服。看得出来,这次她是下定了决心。男人冷冷地看着她。
很快,女人穿好了衣服,拎起挎包就走。
出了木屋,是一段很陡的木楼梯,爬下去有点费劲。女人停住,回头看了看——男人披着风衣,近近地站在她背后。
本来,他在床上躺着,而且光着身子……
他的迅捷让女人愣了一下。
他一下抱住了她的肩膀,像平时想要她时那样有力,低声说:“不要走。”
这股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女人只好跟他返回来。从现在开始,凶吉未卜。
男人返身把门关严,闩好,然后脱掉风衣,躺在了床上。女人只是脱掉了外套,小心地躺在了他旁边。
男人关了灯。
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过了好半天,女人才小声问:“现在有没有十点?”
“我估计快十二点了。”男人一边说一边摸起手机看了看:“十一点零几分。”
“我用一下你的手机。”
“干什么?”
“我给我家里打个电话,让他们高兴一下。”
“他们会问你现在在哪儿,你怎么说?”
“我来之前跟他们说了,我跟你在一起,没事的。”
男人静默了一阵儿,明察秋毫地说:“你确实开始防备我了。”
女人马上说:“好了,我不打了。”
这个木屋做得很粗糙,到处都是缝子。关了灯,那些缝子一下就明显了。从上面看出去,甚至可以看到星空。看下面,黑糊糊的,是木屋下深不可测的草。从四周望出去,可以看见黑黝黝的树木。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突然说:“哎,你感觉到没有,这个房间里好像多了点什么……”
“多了500万。”
“好像是一双眼睛……”
“别胡说了。”
女人又狠狠抠了他一下,小声说:“你相信我,是一双毛烘烘的眼睛……”
男人伸手打开了灯。在绿色的灯光下,床上的两张脸都很难看。男人的绿脸扭头看了看女人的绿脸,说:“在哪儿?”
女人四下看了看,不说话了。
凶器
高大的男人平躺着,不知道他睡没睡着。借着外面纸灯笼飘闪不定的光,能看见他高低起伏的脸。
四周静极了,乌鸦不再叫。
自从这对男女走进了这个木屋之后,那个值班员再没有出现,更别提那两个猩猩了。好像这个度假村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风吹过来,远远近近的树丛低低地响,那声音毛烘烘的。
女人一直睁着亮晶晶的双眼。
她好像一动不动,其实,她的中指和食指变成了两条腿,蹑手蹑脚地走在床单上,这样移动胳膊声音最小。她的手爬向床边的桌子,爬向那个男人放在桌子上的风衣……
男人似乎有所察觉,他转过脸来,极其清醒地问了一句:“你干什么?”
“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如果我真的兑来500万,分给你一些。”
男人干巴巴地问:“多少?”
“其实有些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我过去做生意,在外面欠了很多债,我要拿出一部分……”
“我只想知道,你分给我多少?”
“25万。”
男人转过脸去,长长出口气,说:“你中奖了,我凭什么分二十分之一呢?没道理。”
“……你嫌少?”
“这是你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的。”停了停,他突然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说:“我只想要回我那两块钱。”
女人愣了愣,马上说:“你放心吧,这500万早晚是你的。”
男人再一次转过脸看她。
“因为我想嫁给你。”
男人很狡猾地笑了笑:“我没那福气。”
女人似乎一下就绝望了,不知再说什么。外面的纸灯笼突然灭了,木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男人叹了一口气,说:“停电了。”
黑暗中,不知道谁的心跳得“扑通扑通”响。
男人好像在问自己:“怎么办呢?”
黑暗中,那颗心跳得越来越剧烈。
男人仍然自言自语:“太渴了,吃块西瓜吧……”
然后,他像梦游一样慢慢坐起来,摸黑拿起风衣,掏来掏去……
黑暗中,那颗心突然停止了跳动。
男人停住手,把脸转向女人,冷冷地问:“我的水果刀呢?”
女人紧张地说:“我不知道哇。”
黑暗中,男人直直地盯着女人的方向,女人也直直地盯着男人的方向。
影子
女人突然说:“你听……”
“听什么?”
“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在喘气!”
“我没听见。”
“你别喘气……”
男人屏住了呼吸,抱着风衣一动不动。
突然一声巨响,那个西瓜摔在了地上。
“啊!——”女人好像被扎了一刀似的,惨叫了一声。
“怎么了?”男人大声问。
女人没有回应。
“单丽!你怎么了?”
女人带着哭腔说:“我摸到了!”
“摸到了什么!”
“毛烘烘,毛烘烘的……”
三个月前……
有人敲门,声音很有节奏。
“谁?”男人问。
“是我。”一个很客气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值班员。”
男人要去开门,女人拉了他一下。
“你干什么?”男人朝着门外警觉地问道。
“我来送蜡。电线断了。”
男人说:“不用了,我们睡了。”
值班员犹豫了一下,又说:“你能出来一下吗?”
“干什么?”
“我想跟你说件事……”
这时候女人已经开始穿衣了。
男人裹上风衣,拉开了门。
一个黑影站在门外,看不见他的脸。他没有走进来,只是低声对男人说:“你来一下。”然后,他快步走下了楼梯。
男人似乎有些犹豫,还是跟了下去。
最后,两个人站在青石路上,来者小声问:“冒昧问一下,你们是不是夫妻?”
“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为你好。”
“我们不是夫妻。”
“你跟她认识多久了?”
男人愣了愣:“大约三个月吧。”
“这个女人……”
“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异常?”
“没有啊。”
“听说,三个月前这个木屋发生过一起凶案……”
“听说?”
“我是一个月前来这里工作的。”
“什么凶案?”
“有一男一女,住在这个木屋里,结果,那个男的把那个女的杀了……”
男人一下就恼怒了:“那么多房间都空着,你为什么偏偏把我们安排在这个房间呢?”
“你们提出要夫妻间,别的房子都是单人床!”
男人想了想,问:“……那两个人是夫妻吗?”
“不是。”
“凶器是……水果刀?”
“不是,是锤子,把那个女人的脑袋砸碎了。”
“他为什么杀她?”
“因为一张彩票……”
男人瞪大了眼睛。这时候,一只很远的乌鸦叫起来。
“那天晚上,他们看电视,意外发现女的中了500万大奖,男的就暗暗起了杀机……奇怪的是,第二天他进城去兑奖,却发现彩票上那7个号码都变了,成了一张废纸。更奇怪的是,那变化后的号码正好是受害者的死亡日期和时辰——这些都是他向警方交代的。”
男人盯着值班员黑糊糊的脸,一字一顿地问:“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给你们登记时,觉得这个女人的名字很熟悉,刚才终于想起来——那个被杀的女人就叫单丽。”
后半夜
男人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朝里面望了望。房子里太黑了,他看不到她,不知道她是坐着还是躺着。看来,今晚电是不会来了。
突然,她在黑暗中冷冰冰地问:“他对你说什么?”那声音就在男人面前,他甚至都感觉到了她说话的气流,不由打了个冷战。
“他没说什么。”
“他肯定说什么了。”
“你以前有没有……在这里住过?”
“住过。”
“什么时候?”
“三个月前吧。”
男人突然不说话了。
那个西瓜肯定已经四分五裂了,红色的瓜瓤和汁液溅了满地,就像三个月前那个女人的脑袋。鬼知道男人是不是在跟西瓜对话。
两个人都静默着,突然,木屋“吱吱呀呀”地响起来,显然,有人朝前迈步了……
白衣服黑裤子
来电了。
度假村的纸灯笼亮起来,飘飘忽忽。
3号木屋里只剩下了一个人。
他趴在地板上,姿势很不舒展,好像还在睡着。他的心窝上扎着一把水果刀,身下一片血红。那是一把碧绿的水果刀。不过,这一切都隐在了黑暗中。
树上的乌鸦嘎嘎叫起来,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它们比黑夜更黑。
单丽杀了人之后,连夜逃离度假村,朝三番市方向奔逃。她不敢上公路,一直在密匝匝的树林里穿行。
她认为自己是正当防卫,因为刘渝要干掉她,他已经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情急之下,她才把刀子插进刘渝的心窝。可是,谁会相信呢?再说,她怎么证明,这张中奖彩票到底是她的,还是刘渝的?
此时,她的身上都是血。除了刘渝的血,还有她自己的血,那是被树枝刮的。她又怕又饿又累又疼,全身抖个不停,一边走一边哭。
突然,她撞到了一个身体上,猛地停住了脚——高大的刘渝直直地立在她的面前!他还穿着他那件风衣,风衣随风抖动着。
单丽一下就瘫软在地上。
刘渝的两条胳膊直僵僵地下垂,却抬起了第三条胳膊,这条胳膊挠了挠刘渝的头发,说:“你还没断气呢,我们接着来……”
两条人命。
两具尸体都横在半山腰的荒草里。
男人压在女人身上,两只苍白的手死死卡着她的脖子。男人是被杀死的,女人是被掐死的。
警方顺着血迹,很快就查到了那个“度假村”。那里根本没有人,只有两个猩猩,它们穿着工作服,坐在大堂屋角,还在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
那是乌鸦肉。
体彩中心的人说,领走大奖的人,皮肤出奇的黑,穿着白衣服黑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