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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陷阱》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22 08: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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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长大了可千万别像我啊!”

这是父亲的口头禅。

“男子汉大丈夫,凭什么净给别人拎皮包呢!瞧我,给人家拎了一辈子皮包。你呀,长大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做一个让别人给你拎皮包的人!”

晚酌之际,醉意朦胧的父亲脸颊闪闪放光。于是,他便要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发上一顿牢骚。平素积压在心头的愤懑之情似乎借着酒劲儿喷涌而出。不过,这种愤懑之情也只能是在家人面前倾诉一下而已。

“干夫啊,你可要牢牢记住爸爸这辈子的委屈呀!”

每当父亲醉意朦胧之际,泪水便会潸然而下0而母亲则总是在一边显得坐立不安。

“又来了!”津村干夫一边这样想一边默默无语地听着父亲倾诉苦衷。这倒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做是对老人的孝敬,而是因为父亲的委屈就是他的不平。那情景仿佛是父子二人在互相抚慰对方的悲楚。

“报上登出了我和市长站在一起的照片。市长的秘书挨着市长一块儿照个相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了。可是,照片的说明却是这样写的:右起为某某,而后是某某、某某,再隔着一个人的便是市长。那‘隔着一个人’的人就是我呀。总是以‘隔着一个人’的身分出现在报纸上,真他妈的窝囊到家啦!”

当这“隔着一个人”的话语脱口而出以后,父亲的牢骚也就接近尾声了。片刻以后,他就会像小孩一样啜泣着进入梦乡。

津村干夫的父亲是市里老牌子生丝公司“丸荣”从小培育起来的员工。该市位于关东平原北端,也是干夫的诞生之地。该地作为中仙道(由京都经中部山岳直抵江户——今东京的大道)重要的旅驿城镇,自江户时代起开始兴旺发达,到了明治时期则成为养蚕、种麦的领先之地。生丝和磨粉业是该市的代表产业。到了战后,水泥和钢铁等大型工厂不断兴建,该市又演变为重要的化工城市。不过,对市民们来说,多年来形成的“生丝之城小工业区”的意识尚存,对“丸荣”企业依然忠心不二。

犹如证明该市就是“丸荣”的小工业城一般,该市市长一职竟由“丸荣”公司祖孙三代总经理或断或续地袭任下来。明治十三年,第一任总经理丸井荣吉创建了“丸荣”的前身“丸荣生丝生产小组”。昭和八年,其子荣太郎在该地转为市制之际荣膺首任市长一职。后来,荣吉之孙又成为第二任市长。及至今日,其曾孙文彦正坐在市长的宝座上。这是“丸荣”家子孙第三次担任该职。虽然也有“丸荣”圈外之人担任过这一职务,但却无一不受“丸荣”家颐指气使。

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及后来出现的盛世,“丸荣”曾一度发展为大型企业。但是后来相继出现的石油恐慌、人造棉的问世、日中战争以后出口物资的减少等不利因素的影响下,“丸荣”的家业日渐衰落下来。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朝鲜战争带来的兴旺景象虽然曾使“丸荣”的元气稍有复苏,但总的说来,“丸荣”企业仍然是在萧条的境遇中挣扎着。

生丝产业的生产效率要低于其他产业,于是,公司便将这种不利因素转嫁到薪金低微的工人身上。也就是说,当时的生丝产业是建立在剥削工人和蚕农的基础之上的。战后,工人的觉悟不断提高,以往的剥削手段已无法继续下去。这也是加速生丝产业衰退步伐的原因之一。

为了弥补蚕丝部门的亏损,“丸荣”缩小了其拳头产品项目生丝的生产数量,开始了以不动产为中心的多种经营。但经济效益增长不甚明显。

津村家自“丸荣”问世之日起,祖祖辈辈都为“丸荣”打工。从这种意义上讲,可谓是“丸荣”企业的“开国元勋”。然而,事实却是:津村一家人就像是德川家立业时所豢养的武士一般,饱尝冷遇直至今日。主子动辄就会说:“你们是自家人嘛,不必着急!”

干夫的父亲在“丸荣”第三任总经理丸井进一(荣太郎之子,现任市长文彦之父)当选为市长之际即随之担任了市长秘书一职。这也是听命于进一指令的结果。因为对方说,他想叫从小就跟随他的心腹之人呆在自己身边。历代相传的“主君”之命是不能违背的。

干夫从懂事那天起,就被以丸井家的“家奴”身分被培育起来的。他家的房产与土地均为丸井家所有。自己已被驯服,祖祖辈辈吃丸井家的饭,永远服伺丸井家族。

按理说,干夫本不应产生一丝一毫的抵触情绪。但是父亲的怨言却使他心中逐渐萌发出一种类似于德川家豢养的武士般的不满情绪。

父亲终生将作为丸井家的家犬而被牢牢地锁在丸井家。他已经无法游向自由的大海。于是便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是干夫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家犬之子仍然是家犬。他从孩提时代起就被一条曾经拴系过其老子的锁链捆绑着。

干夫与父亲侍奉的进一之子文彦同龄。从幼儿园到高中,两人形影不离。后来文彦进了大学,而干夫则因念高中时父亲病故,高中毕业后即进入“丸荣”当了一名职员。文彦大学毕业后,便在“丸荣”企业开始了见习老板的生涯。于是,干夫便被派到他的身边。文彦荣任市长一职以后,即任命干夫为市长秘书。此举也是文彦忠实地效仿其父的结果。

如果拒绝文彦的任命,则意味着放弃了世代相袭的来自丸井家的俸禄。干夫之所以接受了任命,是因为他过于依赖丸井家族。

事到如今,干夫已经难以重返大自然。如果他茫然奔向自由的旷野,则势必要倒在路边或是沦为天敌的食饵。于是,干夫子承父业,开始了“隔着一个人”的生涯。

文彦是一个暴戾的“君主”。他自幼由人侍奉,早已习以为常,对下属毫无怜悯之心。

对文彦来说,根本不必把身分低于自己的人当做人来看待。他们是家畜,也可以说是一些不必承认其人格的奴隶。文彦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如果说,这是一种幸福倒也无可非议,但同时也是一种悲哀。

干夫上幼儿园时就是文彦的“家奴”。上幼儿园来回所带的那一点点物品也都要背在干夫的身上。到了念小学时,文彦的书包也塞到干夫的手中。随着年级的升高,书包的分量也越来越重,此外还要带上各种零零碎碎的学习用具。一个人拿两个人的东西当然颇费力气。

雨天时文彦不准干夫撑伞,干夫总是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夏季则热得汗流浃背。可是文彦从未有过自己拿书包的想法。“家奴”虽然不少,但是年龄相仿者只有干夫一人。于是,他便将干夫带在身边,如同工具一般随意使用。

似乎丸井家曾提出过特殊申请,小学、中学他们都被编在同一个班里。在学校里,如果干夫比文彦答题迅速或是答出了文彦不能回答的问题时,便会大触文彦的神经,令其感到不悦。就连举一下手这类小事,干夫也必须看文彦的脸色行事。干夫的学习成绩则必须故意落在文彦后面。等到念了高中,两人总算分了班,可那“家奴”的身分却依然如故。文彦参加了学校的“游泳俱乐部”,干夫虽然不喜欢游泳,却也不得不按照文彦的命令勉勉强强地加入了该部。但是,身在俱乐部却不能与文彦一起参加练习。简言之,干夫参加该俱乐部的任务就是守候在文彦的身边,听其差遣,为其所用。他不是俱乐部的干事,倒成了文彦的专职佣人。

每当文彦爬上游泳池后,干夫便要迅速地奔过去为其擦干身体,穿好衣服。看到这种情景,俱乐部主任和其他成员也都无动于衷,因为他们全都认为文彦是干夫的“君主”。

有一次他们在海边过夏令营,干夫险些丧命。在夏令营的最后一天召开了长距离游泳比赛大会,俱乐部的所有成员都必须游向海面上的一只小船。

当时,台风尚未完全过去,游泳安全警报已经发出,海面上泛着白色的波浪。干夫已经不想下水了,可是文彦却命令干夫跟在他的身后。水性好的俱乐部成员已经开始向海面上的小舟游去,干夫没有理由一个人留在岸边。

汹涌的浪头迎面扑来,干夫一次又一次地被汹涌的浪头吞噬着。就在他好歹快要游到小舟跟前时,其他人已经爬上了小舟。先行爬上小舟的人已经使小舟达到了定员标准。

小舟将体力消耗殆尽的干夫抛弃在水中,无情地向岸边划去,当时正好风强浪大。

“等等我!”干夫气息奄奄地喊着。

“对不起啦,没你的地方。你游回去吧!”

文彦像魔鬼一样笑了起来。

“求求您,叫我上去吧!我已经游不动啦。”

干夫哭了起来,泪水被波涛冲洗着,分不清哪是波浪哪是泪水。

“不要紧的,你不是游得挺好吗?”

俱乐部成员全都以担心的目光注视着干夫。文彦乜斜了他们一眼,用下巴示意水手开船。小舟将干夫抛弃在海面上划向岸边。

如果不是叫他抓住一块偶然浮在那里的木排,干夫可能早就成了水下之鬼。看着干夫缩成一团回到岸边的样子,文彦依然无动于衷。当时,对文彦的一股烈焰般的憎恶之感涌上了干夫的心头,但却终于未能迸发出来,因为他身上捆绑着一条沿袭了几代人的锁链。

文彦相信那沿袭了几代人的锁链无比坚固。正因为他对此坚信不移,才促使他对干夫百般虐待。这种虐待对一般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它与使唤家畜并无二致。文彦从不认为家畜还会挣断锁链向主人示威。

文彦大学毕业进入“丸荣”以后,立即当上了经营协调科科长。这一机构是为将来升任总经理的文彦新设的。之所以设立这一机构,是因为公司考虑到这个位置可以鸟瞰正在进行多种经营借以弥补蚕丝部门亏损的整个企业,进而确保企业提高经济效益。

干夫在设立该科的同时即被调入这个新设部门。这是因为上司认为将他这个文彦孩提时代的“同学”派归文彦领导是最为妥当不过的。由于文彦升入大学而得以摆脱锁链的光景转瞬即逝,干夫与文彦又恢复了以前的关系。

过去,他们毕竟还是形式上的“同学”,关系对等。可现在却明白无误地成了上下级关系。文彦越发骄横霸道起来,现在可真的成了一个暴君。

尽管文彦是一个不谙世事、为所欲为的公子哥,可在经商方面却显示出了令人瞠目的才能。当上经营协调科科长以后,他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对公司进行调查,提出了“彻底停止蚕丝经营”的主张。

自不必说蚕丝乃是“丸荣”的主要经营品种,是“丸荣”的传家宝。无论公司有多么萧条,完全取消蚕丝经营也是与“丸荣”的经商出发点背道而驰的。迄今为止,公司之所以半永久性地、苟延残喘地维持着蚕丝经营,不能断然从蚕丝业中解脱出来,也正是因为对创业的基点怀有依恋之情。对文彦的主张,公司内部理所当然地出现了反对派。

“如果取消蚕丝经营,‘生丝丸荣’便失去了创业价值。‘丸荣’是靠蚕丝起家立业,不断扩大经营,才逐步达到今天这一规模的。抛弃蚕丝经营就等于是自己否定了‘丸荣’多年的经营历史和传统,也违背了创业精神。”

一部分老职员提出了强硬的反对意见。

“让创业价值见鬼去吧!蚕丝业正在蚕食公司的收益。蚕丝业是牵涉到公司生死存亡的‘癌症’。难道切除癌症还要有什么历史和传统吗?所谓的创业精神现在已经成了癌症的病灶,必须尽早摘除!”

文彦毅然决然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张。结果是,他的建议被父亲进一所采纳,明治以来的蚕丝业被完全取消了,轻装上阵的公司将精力和物力全都放到高尔夫球场一类的不动产上,经济效益有所上扬。

这种大刀阔斧的改革使文彦的身价倍增。不过,从这件事上也可以明显地看出文彦那冷酷的性格——什么靠蚕丝起家立业,什么多年的历史和传统,没有效益的东西他全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摈弃掉。

在文彦参加工作两年以后的一天,他突然罕见地对干夫露出了笑脸,并邀请干夫晚间一起出去喝两盅。过去,这种情况在他们之间是绝无仅有的。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干夫的心头。但是,他不能拒绝。文彦形式上虽是邀请,但实际上就是“君主”下的命令。

文彦陪着干夫来到市内最高级的夜总会,他将女招待打发到一边,然后对干夫说道:“说来,我是相信你才想求你帮我办一件事啊。”

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令人毛骨悚然。看着干夫窘于回答的样子,文彦突然开口问道:“你想不想结婚啊?”

“您说什么?结婚?”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干夫大吃一惊。

“是这样,有一个女孩和你可是正般配啊。”

“可是,我还没考虑要结婚啊。”

“我看你现在考虑结婚已经不算早了。男人要是不结婚,大家是不会把他当做男子汉看待的。”

文彦本人也是光棍一条,却以逼迫的口吻要求干夫马上成婚。

“说是结婚,可也得对方有意才行啊!”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其实,人家是对你一见钟情啊!所以,才托我无论如何也要从中搭个桥牵个线。”

“对我一见钟情?会有这样的女孩?”

干夫很难天真地相信这一点。如果是对自己一见钟情,那又何必通过文彦,直接向自己提出来岂不更好?这件事说是上司帮忙,倒不如说是主子的强迫命令。干夫对此并无好感。

“听说她无论如何也要嫁给你。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啊!”

“可是,我还没有资格结婚啊。别的不说,这生活就维持不了啊!”

“瞧你说的。你要是结了婚,会相应地拿到家属补贴的。我也会给你美言几句,增加一下你的工资。”

看来,文彦无论如何也非要干夫结婚不可。

“科长想叫我办的就是这件事吗?”

“对,就是这件事。世上可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姑娘了。还犹豫什么,先看看吧。其实啊,今天晚上我已经把她约来了。”

干夫对文彦周密的布置感到惊讶不已。俄顷间,文彦已经把一个年轻女子领到了呆若木鸡的干夫眼前。

“坂井小姐?!”

看着眼前的女人,干夫不禁大吃一惊,想不到对方竟是公司总务科的坂井久枝。坂井羞羞答答地站在干夫面前。她是一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女孩,在公司内颇有人缘。她温柔稳重,具有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雅典风度。干夫虽然对她素有好感,但却从未奢望过要娶她为妻。

“怎么样啊?我们的‘丸荣美人’如此迷恋你,你可真是福分不浅啊!”文彦以咄咄逼人的口吻问道。

“坂井小姐,你真……真的……”

这突如其来的相见,令干夫语无伦次。坂井久枝也显得十分窘迫。

“既然是我牵的线,这媒人就由我来做了。瞧你们站在一起,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呢。”

文彦以决定了的口吻说道。

几天以后,文彦的婚约发表了。女方是“丸荣”金融网中一个大人物的千金闺秀。这时,干夫才豁然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为了公布婚妁,文彦必须卸下自己身上的包袱。他与坂井久枝早已相好,两人的关系使他背上了包袱。于是,文彦扑灭了自己对久枝的痴情恋火,硬把她塞到干夫怀里。他把玩弄已久的女人送给部下,自己则从政治策略上考虑,娶了一个带有大批“嫁礼”的黄花闺女为妻。如果不把久枝塞给部下,他与女方的关系也许会发展到密不可分的地步。干夫成了文彦寄存情人的工具。

这回干夫可真的想要拒绝了。身分再低贱,对于无视人格的暴戾之举也同样拥有拒绝的权力。可到头来他并没有那样做。这是因为他想起了当初久枝投给他的那种孤独无助的目光。在被文彦玩弄了一番又遭抛弃以后,她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那目光里充满了绝望,仿佛在说:“如果你也不要我的话,我就再也不能活在这个世上了。”就连那冷酷无情的文彦,大概也是因为看到了她的这种目光,才难以像扔垃圾一样抛弃她,而不得不给她找到一个归宿吧。于是,文彦在众多的人选中选中了干夫。如果干夫加以拒绝,久枝或许真的就会自绝于人世。倘若她寻了短见,干夫倒是毫无责任的。不过,当干夫看到她那目光以后,就再也难以拒绝她了。

在文彦公布婚约的同时,干夫也应下了和久枝的婚事。文彦对此十分高兴。

“多谢你了!这一下可给我长了脸。正好我也订了婚。真是双喜临门啊!”

文彦恬不知耻地说道,脸上浮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就这样,干夫和久枝成了夫妻。干夫从不追问久枝的过去,因为他知道,如果对过去纠缠不休,则只能引发出一场悲剧。

久枝也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干夫。也许是自觉内疚之故,平日里她总是谨小慎微,并以极大的热情和温存消除着丈夫的疲劳,这使工作了一天已经疲惫不堪的干夫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干夫在心中默认:倘若对方不是文彦玩弄过的“二手”货色,则可以说是自己打着灯笼也难以找到的最佳配偶。而文彦的婚姻因为是建立在金钱关系之上,因此,家庭生活似乎并不和睦。文彦本不是那种安分守己之人,他常常以羡慕的口吻问干夫:“怎么样啊?你太太好吧?”

“还可以吧。”

干夫有些惴惴不安。对方羡慕之余,则难保旧情不会萌发。如果萌发了旧情,却将如何是好?于是,便做出了含糊其辞的回答。文彦又厚着脸皮说道:“你可真是捡个大便宜。那么好的女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你可得感谢我才是!”

时至今日,文彦似乎终于认识到了被自己抛弃了的女人的可贵之处。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嫁礼”弄得利令智昏,竟拿美玉换了一块瓦砾。他的表情上时不时地流露出对久枝过去的怀恋之情。

结婚第二年,干夫有了长女,第七年又得了次女。在第十个年头上,文彦年纪轻轻的便戴上了市长的桂冠,时年他34岁。于是,干夫成了市长的秘书。

文彦当了市长以后,到公共场合抛头露面的机会立刻多了起来。不光是市内的公共事务,他还要和全国的市长打交道,与中央的政界人物交往。此外,还要接待外宾。他似乎已经抱有以市长一职为阶梯,进而跻身中央政界的野心。

秘书到头来只能是跟在主人的屁股后面跑。他必须掌握市长的详细工作日程,在市政中心为市长跑前跑后,使市长工作起来得心应手。秘书一职极为重要,倘若秘书突然失踪,市政将会一片混乱,市长则寸步难行。秘书一手掌握着市长的权限,有时甚至会代市长履行权限。声明或致辞的草稿也要由秘书代拟,比市长还要令人畏惧尊敬的便是市长秘书。

只要干夫不辞掉秘书这个差事,那就免不了今后要产生“隔着一个人”的失落之感。可同时他也是在担负着一项重要的工作。想到这一点以后,身为“幕后市长”的干夫也就自觉释然,脸上似乎增添了一丝光彩。

但是,在干夫担任秘书的第三个年头,他却惹火烧身地犯了一个错误。说来倒并不是工作或其他方面的失误,而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的失策。

有一次,市长要去出席市立高中建校纪念日庆祝活动,出发之际,市长专车的司机突然腹痛难以驾车。而当时又难以立刻找到代替的司机,且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在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持有驾照的干夫便代替司机开了一次小车。他那谨慎的驾车态度博得了文彦的赏识。从那天起,不分公差还是私用,市长都要指派他来驾驶小车。

起初,干夫是秘书兼任司机,可后来便渐渐偏重于司机工作了。市长的用车率极高,因此,他难以继续胜任工作量极为庞大的秘书工作。

“我说干夫啊,秘书的工作你就不要干了,专门替我开车吧。”

在干夫履行秘书职责出了几次小小的差错之后,文彦终于发话了。自己刚刚出过差错,自然是无话可说。于是,干夫成了市长的专车司机。这种身分的变更对干夫来讲总觉得是被降职使用了。

当秘书的时候,干夫身居市政中心,几乎可以代替市长行使权力。虽然呆在市长的身后,但却比市长还要令人敬畏。可一旦当上了司机,则纯粹成了为市长开车的工具。虽然可以偶然从市长和其他人的对话中听到一些绝密情报,但大都是只言片语,与当秘书时所掌握的情报量及总揽市政的权限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市长调来了新任秘书,干夫变成了一个连秘书都可以随意差遣的人。

当秘书时,虽然是一种“隔着一个人”的身分,但至少可以和市长一起在隆重的场面上摄影留念。可现在,身为司机的干夫却连“隔着一个人”的身分都捞不到了。

在市长参加宴会或集会时,干夫必须寸步不离地等候在车内。当秘书时,豪华的宴会必然有他相随,临走时还会有人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拜托他在市长面前多进美言,并会得到数量可观的礼品。可是现在他只能一味地坐在车中待命,连进餐和解手都不可粗心大意。到了夏季,由于经常打开车内的空调,搞得左半身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冬天则下半身冰凉一片。当了司机以后,干夫似乎还落下个神经痛的毛病。另外,因为饮食不规律,胃也出了故障,真是祸不单行处处倒霉。

干夫开始将苏打饼干和柠檬、茶叶筒带入车内了。苏打饼干用于空腹之际临时充饥。他曾听人说过,空腹时间过长,会得胃溃疡病。而柠檬则是为了消除困倦之感用的。开车是不分昼夜的,有时难免会令人昏昏欲睡。届时咬上一口柠檬,便可暂驱睡意。至于茶叶筒,则拿来当了尿筒用。平日里尿急时往往无处发泄,即使厕所近在咫尺,也常常难以离车往之。于是,为了应急,他便将“便携式尿筒”带入车内了。因为有了尿筒,心理上便轻松起来,反倒使他忘了小解之事。干夫将上述物品称做“三大法宝”,开车之前势必要带入车内。

在文彦成为市长的第十一个年头上,也就是第三届任期还剩一年的时候,干夫之妻久枝生下了一个男孩。这是干夫夫妇结婚二十一年后生下的孩子。另外两个孩子已经一个十九,一个十四了。

干夫已经四十五岁,本以为再也难以添丁进口。因此,这第三胎真令他乐得合不拢嘴。尤其是得了头胎男婴,便觉得后继有人,更是大喜过望。虽然并无厚望寄托于儿子,不过,父亲曾将挣脱丸井家锁链的梦想寄托在自己身上,如果再将那梦想寄托此子,或许他真就能实现津村家几代人梦寐以求的悲凉的夙愿也未可知。想到这,干夫内心深处便萌发出一种由衷的喜悦。

“这孩子可是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呀!”

母亲的话从他的耳旁一掠而过。

“还是个小孩子嘛,变得快,哪能看出来像谁。有的孩子隔辈遗传,有的孩子还很像隔了好几代的老祖宗。”

干夫眯缝着眼睛端详着长得像个猴崽儿似的婴儿。那婴儿呆在母亲身边时十分安宁,可只要干夫一抱,便会像虾一样躬起身子哭泣起来。

“这小子好像怪讨厌我的。”

看着婴儿扭动身躯极力反抗的样子,干夫真是手足无措。

“你不会抱嘛!瞧你,就像是抱着个座垫儿似的。”说罢,妻子接过婴儿。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还是当妈的有办法啊。”

干夫只好甘拜下风。

孩子出生几天以后,文彦突然在车中向干夫搭话道:“听说你又添了个孩子?”

“可不,都这个岁数了,真是有点难为情啊。”干夫头也不回地答道。

“有什么难为情的?四十五岁正是如虎的年龄嘛!这是你身强力壮的铁证,应该骄傲才是!”

“不好意思。”

“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我的贺仪吧。停车以后你拿去好了。”

通过汽车的后视镜,干夫看见文彦正在摆弄一个扎着硬纸绳、印有礼签的钱袋。

“市长,让您操心破费叫我说什么好呢?”

干夫吃了一惊。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文彦会对妻子火山爆发般的再次分娩送上一份贺仪。

“小意思嘛,不值得答谢。更何况,当初是我把她介绍给你的,我也有这个责任。”

说罢,文彦心满意足地微然一笑。由于后视镜角度的关系,津村只看到了文彦微笑着的嘴部。虽然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是可想而知,对方的眼睛肯定没有笑意。管他呢,能得到文彦的贺仪干夫依然感到高兴。他心想:大概文彦还未能完全忘记那个已经处理给部下的女人的前途。

扎着硬纸绳的钱袋里装着十万日元。这下又使干夫大吃一惊。钱袋里的钱比他猜测的金额可是要大得多啊!

回到家里,他拿出市长的贺仪给久枝看。妻子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那神情与二十一年前她被文彦领着与干夫见面时的表情毫无二致。

“这证明市长并没有完全忘记你啊!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真讨厌!瞎说些什么呀!”

听了干夫本无挖苦之意的话后,久枝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就在这时,躺在她身边的婴儿突然睁开了眼睛。

“噢,爸爸回来了。乖!”

“真想抱抱他,可又怕他哭。”

“没事儿,抱上几次他就跟你熟了。你对他爱抚得不够嘛!”

久枝抱起婴儿,想把他递到干夫手上。干夫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孩子。刹那间,婴儿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哭出声来。

“哎呀,他没哭!”干夫像立了大功似的说道。

“看来,他总算认识爸爸啦。”

婴儿被拘谨的父亲抱着,显得十分紧张,但却没有哭。那神情,与其说是认识了自己的父亲,倒莫如说是在尽力安抚这个对自己的生存正在起到重要作用的人。其神态令人为之动情。这么一个小小的生灵,就已经想要顽强地生存下去了。

就在这时,婴儿突然笑了起来。

“哎呀,快瞧,他笑了!”

妻子喊了起来。然而,干夫已经身体僵硬呆若木鸡。

婴儿方才的笑靥勾起了他的记忆。那像是文彦映在轿车后视镜里挂在嘴边的微笑。文彦的微笑竟像拷贝下来一般与婴儿的微笑重叠在一起。父子的相似不仅仅是相貌、体形及性格,它有时还可以在一瞬间的表情或动作上显示出来。

眼下,婴儿正躺在干夫的怀里向干夫微笑着。这张笑脸与文彦的笑脸如出一辙。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零乱的记忆在干夫的脑海中构成了一个不祥的事实。婴儿出生于婚后第二十一年;他长得不像自己;他不亲自己;文彦那十万日元的贺仪;文彦说过的“我也有这个责任”的话语。所有这一切都是构成一个既定事实的组成部分。眼下,这些组成部分竟像拼图玩具一样被准确地镶嵌到各自的位置上。

文彦并没把自己玩厌了的女人转送给自己,而是在转送的幌子下与她保持了二十一年的关系。文彦与他的妻子并无后代,由政治策略决定了的婚姻使他们夫妻之间冷若冰霜,没有培育爱之结晶的土壤。于是,文彦便向被自己抛弃了的女人寻求在冰冷的家中难以得到的温暖。

这一切已经没有必要求证于妻子,如今躺在自己怀里的婴儿就是他们私通的明证。文彦不是说过“四十五岁正是如虎的年龄”之类的话吗,那恰恰是文彦本人的自诩。他与自己同龄。他已经将他如虎二十载的事实暗示给情妇的丈夫并窃笑不已。

文彦的嘲笑与婴儿的笑脸重叠了。就在这一瞬间里,津村的胸中轰然发出一声巨响。那是自他懂事以来一直忍受着的那条捆绑并制约了父子两代人的充满了哀怨之情的锁链已经达到极限“嘎巴”一声断裂了。干夫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它的断裂声。

婴儿像被火烫着了一般嗷嗷地嚎啕大哭起来,因为干夫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盯着他。

久枝急忙从干夫手中接过了婴儿。

一定要杀死丸井文彦!干夫决心已下。不过,必须以使自己无罪的形式杀死他。既要杀掉他,又要使自己处在不负法律责任的安全线内。否则就算不得真正的复仇。

对干夫的决心似乎毫无察觉,文彦好像比以前更加温和了。迄今为止,文彦只是把干夫当做汽车上的一个零件来看待,可现在,从他的嘴里也说出了一些有点人味儿的话语,并且经常打听婴儿的情况。

不管文彦多么温和,都丝毫动摇不了干夫要杀死他的决心。莫如说文彦越是温厚地对待干夫,干夫想要杀死他的决心就越是坚定。干夫对文彦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文彦是在担心自己与久枝之间生下的婴儿。也就是说,文彦之所以转变了态度,是因为他的骨肉已经成了干夫手中的人质。

就在这个时候,市里发生了一个事件。

该市的郊外残留着大片大片眼下已经极为罕见的紫云英和油菜地。春意正浓之际,田野上开满了一簇簇的油菜花。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一大块鲜艳夺目的黄色地毯铺在了大地上。若折其一枝或撷其一朵,看上去倒也并无奇处。可是,当那一望无垠几乎就要飞出视野的大片大片的鲜花跃入眼帘之际,则显得春意盎然,蔚为壮观。

与那铺天盖地像洪水一般给大自然添姿加彩的油菜花相比,紫云英花则显得有些稀疏寥落。它们自然而然地生长在田野和堤坝上,看上去姹紫嫣红。这两种花卉簇簇拥拥,互相辉映,使已经复苏了的大地更加春光明媚,令人留连。

城市周围本来没有什么景观可供游人欣赏。可是,那蜿蜒叠嶂的丘陵,在红黄相间的花卉衬托下,竟真真切切地显示出了平凡之中的美。再加上那绿油油郁郁葱葱的麦田,便构成了一幅三色辉映的春意风光图。

油菜花颇喜夕阳。如日本和歌所吟,晚霞谐春意,夕阳正溟蒙。在落日的辉映下,油菜花更加泛起金黄色的光彩,与那乍红的晚霞交相辉映,悠然浮荡在暮霭之中。春色迷人,令人可掬。

这种景致在市郊随处可见。因为有紫云英花和油菜花,所以,每到春季,一些养蜂人便会云集于郊外。而当地的农民中也不乏养蜂之人。但是,由于喷洒农药,致使蜜蜂受到了伤害。

蜜蜂的活动范围通常为1至2公里。如果条件好,也可以飞出4公里之遥。因此,它们常常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遭到农药的侵害。

去年,由于市属山林发生了虫灾,有关部门曾利用直升机喷洒过大量的农药。不巧的是农药喷洒到正在采蜜的蜂群上,造成了极大的损失。大多数蜜蜂都在空中死于非命。而那些一息尚存淋上了农药的蜜蜂,又在归巢以后令幼蜂和蜂蜜受到了污染。

养蜂人前来投诉了。市政当局在支付了赔偿款的同时,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从保护蜜蜂的角度出发,制定了该市农药喷洒规定。

今春是该项规定实施后蜜蜂首次活动的季节。文彦将去视察规定实施后蜜蜂的状况。

“我可是最怵蜜蜂了。”

文彦对今天的视察似乎没有兴致。

“你是应该知道的,念小学一年级时,我叫蜜蜂蜇了一下,引起休克差点没死掉。”

“有那种事吗?”

“怎么没有。在最危急的时候我被抬到了医院,总算捡了一条命。是过敏症。哪怕只是蜇了一小块地方也会引起全身休克,气儿都喘不上来。”

干夫想起了那件往事。在念小学一年级的那一年的秋天,他们在旅行目的地遭到一群长脚胡蜂的袭击。大多数同学都逃了过去,只有几个人未能幸免。其中文彦的状况最为严重。虽然只是手指尖上被蜇了一下,却引起了全身休克。

“今天视察的是蜜蜂,而且还要严严实实地戴上防护面具,不会出事的!”干夫以安慰的口吻说道。

“反正一听到这个‘蜂’字我就发毛。真想找个借口躲到一边去,可是又没有借口。”

两人总算赶到了养蜂场,可是文彦又似乎懒得走下轿车。空中似乎总有种蜜蜂振翅飞翔的声音。文彦的脸上露出了怯意。见此光景,干夫觉得很是开心。

“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文彦罕见地要干夫陪行,大概是胆虚的缘故吧。当他们走到蜂箱附近时,养蜂人将白大褂、防蜂面罩和手套递了过来。

“现在蜜蜂是比较老实的,很少蜇人。戴上这些只是为了预防万一。”养蜂人说道。

“这么说,蜜蜂也有不老实的时候了?”文彦不安地问道。

“喷洒农药的时候,遭到天敌袭击的时候,没有花的时候,外面气温低的时候以及蜂箱被震动的时候蜜蜂便会兴奋起来进而向人或牲畜发动攻击。眼下气候温和,又能采到许多蜜,再加上箱内大都是幼蜂,所以,还是挺老实的。不过,要是哪个地方在喷洒什么农药,那可就不好说了。”

养蜂人以略带威胁的口吻说道。尽管文彦已经明显地露出怯意,养蜂人仍然毫不客气地催促道:“那么,我就领您到蜂箱那边去看看吧。”

走近蜂箱以后,立刻清晰地从空中传来了蜜蜂的振翅声。尽管有防护用具严严实实地护着身体,文彦那紧张的表情仍然显而易见。据说蜂箱的标准尺寸是长46.6厘米,宽37厘米,高24.2厘米。而林子里则摆放着十几个比普通蜂箱要大出一圈的蜂箱,有的地方还摞了两层。

“一个蜂箱里有一万到数万只蜜蜂。其中有一只为首的蜂王。从春天到夏天这段时间里,还要增加1000到2000只雄蜂。”

养蜂人一边解释一边轻轻地摘掉了蜂箱盖儿。蜂箱里垂直地插着五六块自动移动式蜂巢板。

“这蜂巢板,一张上面大约有2000只工蜂。插入五六张蜂巢板就构成了一个蜂群。蜂群越强大采的蜜就越多。春天正是蜜蜂繁殖的季节,在一个蜂箱装不下的情况下就要再摞上一个蜂箱,把它们变成双层蜂群。”

养蜂人兴致勃勃地解释着。但是文彦战战兢兢地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后来,养蜂人又讲述了一些对干夫来讲饶有兴趣的事情,而文彦同样是充耳不闻。

婴儿被起名为正一以后,其相貌越发像文彦了。这就更加坚定了干夫的杀意,并促使他加快了行动步伐。

正一对干夫怎么也亲不起来,但是他却学会了讨好的本事。虽然不过是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可是,每当干夫抱起他时,他总是要尽量装出一副讨人喜欢的笑脸,绝不会让干夫感到不快。那是一种一如既往的挂在嘴边的微笑。

正一的笑是一种媚笑。他知道对自己的生存来讲干夫是不可缺少的。这种智慧并不是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儿所应具备的。每当干夫抱起他时,便隐隐约约地能够从他那紧张的躯体上感觉到对方对自己存有戒心。

只要正一哭起来,干夫便无法哄好他。一个星期天,久枝要到街上去买东西,便将正一托付给干夫。可是,就在母亲出去的当儿,正一哭了起来。

束手无策的干夫不由得怒火中烧,便轻轻地拧了正一几下。于是,正一嚎啕大哭起来。干夫想不起别的办法,便把一块胶布贴到正一嘴上,然后把他放到了壁橱里。心想:在久枝走进家门的当儿再剥下那块胶布,久枝是不会察觉的。于是,他便在久枝走进家门的一瞬间里剥下了那块胶布。但是,婴儿的嘴唇已经是通红一片。

久枝惊骇地追问着干夫,干夫闭口不答。打那以后,久枝再也不把正一托付给干夫了。

令人吃惊的是: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以后,正一竟学会了无声啜泣。

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浑身颤抖,泪珠从眼眶里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那吞声饮泣的模样煞是令人感到哀怜。见此情景,干夫立时产生了悔悟之感。

他意识到不应该把对文彦的憎恶转嫁到这个孩子身上。事情本来与正一毫无关系。细细想来,这孩子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自己已经将对其祖父和父亲的憎恨之情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了。想到这,干夫动了恻隐之心。不过,从那天起,正一再也不在干夫面前哭泣了。

干夫一步一步地完善自己的计划。他研究了各类法律条款,曾一度试图以“正当防卫”的方法来杀死文彦。法律规定: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对“突然出现的危害行为”采取自卫措施,而事后则不必负法律责任。

可是,很难设想文彦会突然加害自己。“突然出现的危害行为”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过,大致归纳起来大概指的就是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所采取的袭击行为吧?文彦长期以来对自己的虐待倒可以谓之为“侵害”,但却难以说成是“突然采取的”。

在自己和文彦之间很难会出现什么可以采取正当防卫的情况。

那么,“紧急避险”又如何呢?法律规定:为了使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身体、自由、财产避开正在发生的危险,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采取某种行动。事后可获减刑乃至完全免予刑事处罚。不受刑法惩处和免予刑事处罚之间究竟区别何在,干夫不甚清楚。总之,大约是不会进什么监狱了。

干夫想起了高中时代参加“游泳俱乐部”一起过夏令营时的往事。在最后那一天举行的长泳比赛大会上,文彦对自己说船上已经没有他的地方,并把他一个人抛弃在大海上。当时如果自己被淹死,结果将会怎样呢?倘若允许自己上船,或许就会出现翻船事件也未可知。也许全船人都会葬身海底,因为当时风狂浪大。当时的情景似乎可以谓之为“为了使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身体、自由、财产避开正在发生的危险,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采取的一种行动”。

干夫进一步研究了所谓的“紧急避险”。要想构成“紧急避险”行为最重要的条件便是那种“迫不得已的行动”必须是惟一可以采取的行动。此外,采取了那种行动后所产生的损害程度必须低于要躲避的损害程度。这就叫做“受法律保护的利益均衡原则”。

当时果真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否!如果挤一挤的话,再上去一个人并非绝无可能。何况,船上许多人的水性都强于自己或者更为精力充沛,他们完全可以把自己换到船上去。可是时过境迁,现在要想找人出来作证是十分困难的。

再看看“受法律保护的利益均衡原则”吧。当时是20多名“游泳俱乐部”成员的生命对自己一个人的生命,这无疑可以说是符合该项原则的。也就是说,当时的情况是不容踌躇的。如果自己死了,“紧急避险”或许可以成立。

文彦可以雇到干练的律师,他能够使“紧急避险”获得承认。不,也许大可不必闹到那种地步,只消说自己是死于意外事故也就可以草草了事了。

干夫突然想到:倘若文彦当时有意杀害自己,其犯罪行为是完全可以成立的。那么,自己能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紧急避险”的法律原理已经渐渐在干夫的心底扎下了根。

从四月末到七月初是蜜蜂分房的季节。这期间蜂王生下小蜂王,然后就会飞离旧巢。这种现象与人类社会子女分家单过恰恰相反。

干夫也曾碰到过一次蜜蜂分房。当时,空中倏然传来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嘈杂的声音。成千上万的蜜蜂振翅乱舞,几乎将天空搅得一片昏暗。当人们意识到那大群的昆虫乃是蜜蜂时,不由得惊恐万状四下逃去。

据说蜜蜂分房时不会蜇人。可是,当人们听到那铺天盖地的蜂群发出令人恐怖的振翅声,看到它们在空中横冲直撞的情景时,便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它们会向人们大举进攻的感觉。

成群结队的蜜蜂轻蔑地扫视着那些惊恐万状争先奔逃的人们,在空中独往独来地飞绕了一阵以后,便像圆球一样聚集到附近的树上。于是,养蜂人便抓住这个机会放下装有糖水的木箱引诱它们。当蜜蜂被引入新的木箱里以后,四周便恢复了静谧。

在出席过位于郊外的敬老院新建影剧院首映式以后,文彦对干夫耳语道:“把车子开到长者街去。”

干夫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长者街是该市的高级住宅区。最近,文彦在那儿的一个新建高级公寓内养了一个年轻的“二奶”。竞选已经迫在眉睫,因此,这个女人的存在是极其保密的。文彦十分谨慎,为了避免嫌疑,他只是忙里偷闲地来与情妇相会。

秘书已经被打发到其他地方去了。

在去长者街的途中,文彦突然坐卧不安起来。

“受不了啦!赶快找个地方停一下。”文彦以十分窘迫的神情说道。

“怎么了?”干夫问。

“在首映式上被灌到肚子里的啤酒现在来劲儿了。快,我已经憋不住了!”

文彦的声音已经急不可耐。

“请您再稍微忍耐一下。我这就把车拐到岔道上去。”

小车开进一条小路以后,车辆突然多了起来。文彦身为一市之长,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着解手。于是,干夫又重新寻找起岔道来。

“喂,快着点!”

“好,马上就到。”

小车总算又拐进一条岔道里,然而两侧全是鳞次栉比的住宅。文彦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了。

“咬一下它吧,多少会分散一点注意力的。在不是百分之百安全的公共场所小便,要是叫反对派照了相去那可就糟了。”

干夫一边拖住文彦一边将用来驱除睡意的柠檬递了上去。文彦接过柠檬,照干夫所说的那样咬了下去。强烈的酸味似乎多少分散了一点他的注意力。总之,如果文彦不把尿憋到计划中的地点,煞费苦心才制定出来的计划就会化为泡影。

小车总算驶进了杳无人烟的山道。

“在这儿是绝对安全的了。”

干夫把车子一直开到那个“地点”旁边,然后打开了车门。文彦连滚带爬地蹿了出去。就在文彦没完没了地在树阴下小解之际,干夫已经掉转车头把车子开回到车道上。

到此为止,干夫的计划已经实施完毕。能否如愿以偿呢?如果达不到目的,也就只得作罢。重复同样的计划恐怕是徒劳的。

这是一个带有偶然性下赌注般的计划。先将许多必要因素巧妙地连接在一起,进而期待着会产生一种恰遂心愿的结果。

干夫紧张地坐在驾驶席上等待着,从悠然小解的文彦那里没有传来任何异常的声响。看来,在熬过了那段憋得忍无可忍的紧张时光以后,文彦正在一边排尿一边悠然自得地品味着这极为爽快的片刻时光。

到底还是失败了!干夫有些沮丧。可同时也产生了一种释然感。外行人临阵磨枪,想要利用法律和昆虫的习性来实施一项罪恶的计划本来应是毫无希望的。

他觉得这样的结果倒也不错,因为计划如果成功自己就会沦为杀人犯。他感到就在自己已经走到了犯罪的边缘上时,眼前却突然落下了一道屏障。自己终归不是杀人的料。自己正伫立在悬崖边上,俯视着那个在制定计划时难以望到的罪恶深渊。自己没有能力潜入那地狱的底层,并承受犯罪意识的压力。

太好了!安逸之感涌遍全身。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呼救声。当他清醒过来时,文彦已经连滚带爬地向他跑来,头上追随着一大群昆虫。

干夫慌里慌张地想要启动汽车。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车后轮陷到了泥浆里,突然打起滑来。干夫竭尽全力地拉动着引擎,然而车轮却越陷越深。

抢救文彦的宝贵机会就这样错过了。为了救助文彦,干夫跳出汽车,向被蜂群包围着的文彦奔去。于是,几只飞在头里的凶猛的梨长脚胡蜂向他扑了过来。

成千上万只凶猛异常的梨长脚胡蜂已经袭击了文彦,如今又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矛头转向干夫。这种胡蜂,只要一只,就可以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内将几千只蜜蜂全部歼灭。它们躬起细腹,挺着尖尖尾部上的毒针,从空中迅猛地扑了下来,那场面真是令人胆战心惊。

干夫用上衣在头上挥舞着,将几只抢先飞至的胡蜂打落在地。然而这种做法越发激怒了它们。真正的胡蜂群嗡嗡作响地扑了过来。尽管如此,为了救助文彦,干夫还是向前跑了几步。但是,在那已经将天空搅得一片昏暗的凶猛的蜂群面前,恐怖终于占了上风。干夫心里想着要前进,可身子却停了下来。自卫的本能使他掉头而去。

文彦已经完全成了胡蜂的猎获物,陷入极为狼狈的境地。他已经蒙头转向,在林子里到处乱跑,连发出悲鸣的力气都已丧失殆尽。

干夫则在成为胡蜂的猎获物之前逃进轿车里。追赶而来的胡蜂啪啪地撞击着车窗,在汽车的周围盘旋着。干夫感到万分的恐怖,仿佛那些胡蜂顷刻间即会破窗而入。

干夫在万分惊恐的情况下踩动起加速器来。汽车居然有了反应,搁浅了的汽车后轮从泥浆里一跃而出。他把汽车开到文彦身边停了下来,但却无计可施,因为胡蜂已经黑压压地围聚在文彦的身边。如果贸然打开车门,自己也会立时成为胡蜂的食饵。

“市长,我马上去找人来救你!”

为了寻求援助,干夫不得不掉转车头而去。此时,文彦已经一动不动地蹲在了地上。

由于干夫的紧急呼救,文彦被抬到了急救车上。急救队员们也未能立刻插上手。他们先用熏烟器赶走了胡蜂,然后才将文彦抬进车内。

文彦立刻被送到医院里。他全身都被胡蜂蜇遍,陷入休克状态中。医院的全力抢救未能奏效,几个小时之后,文彦的心脏发生了病变,他终于一命呜呼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文彦本来就是过敏性体质,一只胡蜂都招架不住,如何禁得住无数只胡蜂的全面袭击?蜂毒是一种以蛋白质为主要成分的复合毒素。实吉达明的《昆虫世界九十九谜》中记载:蜂毒是一种被称之为“阿匹托基辛”的含有低分子半透膜的蛋白质。其毒液中含有一种强效磷酸分解酵素——磷酸酶。这种物质从卵磷脂中分离出油酸,然后生成出溶血卵磷脂。据说此种成分具有分散被蜇人细胞中红细胞内脂肪蛋白薄膜,进而使组织胺产生游离,引起剧痛的作用。

此外,蜜蜂只要蜇人一次,就会因其蜂尾与毒囊一起脱落而一命呜呼,但是胡蜂却可以连续蜇数次。

由于市长暴卒,便由副市长暂时代理市长一职。在文彦死去数日以后,两个目光敏锐的男人突然前来拜访干夫。其中的一位与干夫年龄相仿,长得敦敦实实。另一位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他们自我介绍说是市警察局搜查股的警官。事件发生后,干夫一直都在接受警方的盘查。

干夫怀着不祥的预感接待了他们。首先发话的是那位与干夫年龄相仿、长得敦敦实实的警官。

“这次市长出事,也够难为你的了。”

警官的语调令人感到不安。话语深处似乎弦外有音。

“当时我在市长身边,可是却不能救他,心里边真是感到不安。”

干夫低下了头。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虽说事出无奈,但毕竟只是自己一个人逃离了险境,干夫深感内疚。他想,在事件发生之前的一瞬间里,自己已经失去害人心,并拼命想要救出文彦来着。不过,毕竟是自己将文彦引入陷阱的。如果警方发觉这件事表面上虽似偶发事件,但实际上却是自己巧设的陷阱的话,那么,一切解释恐怕都是徒劳的。

“关于这次的事件,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对方慢条斯理、黏黏乎乎地强调说道。

“该说的我已经全都说了。”

“我们想从另外的角度来提几个问题。”

“从另外的角度?”

“事件发生后我们做了一些调查,又查清了几个问题。”

对方在窥探干夫的反应。事件发生后还做了调查?如此说来,警方并没把这件事作为事故来处理,而是立案侦查了?干夫心理顿觉不安。

“所谓查清了的问题都是什么问题呢?”

“津村先生,您为什么要把车子停到那个胡蜂窝附近呢?”

“这我已经说过了,因为市长对我说他要小便。”

“可是,并没有必要非把车开到那个危险的胡蜂窝附近去啊!”

“我并不知道那儿有胡蜂窝。市长为了使自己不触犯‘轻微犯罪法’,才叫我把车子开到那种地方去的。”

“言之有理。这么说,市长是在小便过程中遭到胡蜂袭击的了?”

“我想是在小便结束后。他是在返回轿车的途中呼喊救命的。”

“当时您都干了些什么呢?”

“我想要开车去救他,但是后车轮却陷到泥里去了。”

“后来呢?”

“于是我就打算下车去救他。可是一大群胡蜂向我扑了过来。没有办法我只好又钻进汽车里。这才好歹算捡了一条命。”

“可是,根据车胎的痕迹来判断,汽车陷进泥里以后又开了出来,并且还开到了市长的身边。”

“几次启动以后,汽车才总算开出了泥坑。”

“那当时你为什么不去救市长呢?”

“市长身上已经黑压压地围满了胡蜂。我要是冒冒失失地打开车门,连我也会挨蜇的!”

“检查现场的时候我们发现:汽车轮胎的痕迹是一直延续到那个胡蜂窝附近的,后来又开回到森林边的那条车道上。汽车就是在那儿陷到淤泥里的。您为什么要把市长扔在那儿,自己却把车子开了回去呢?”

“因为我觉得用汽车将市长送到背阴处后自己应该回避一下,有谁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小便的样子呢?”

“您说得完全在理。可是,您眼睁睁地看着市长遭到胡蜂的袭击并大声呼救,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吗?”

“就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嘛。当时如果为了救市长而打开车门的话,恐怕连我也要丢掉性命的。”

“您这是‘紧急避险’啊!‘紧急避险’的条件还真都具备呢!”警官以讽刺的口吻说道。其身边的年轻警官则将他们的对话全都做了记录。

“不是什么‘还真都具备’,我确确实实是没有办法嘛!”

“如果确实是‘紧急避险’的话,倒可以免予追究您的刑事责任。但是,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来判断,‘紧急避险’是无论如何也成立不了的。倒莫如说疑点重重。”警官暖昧地说道。

“有什么疑点?”津村愤愤地说道,脸上已经勃然变色。他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依然无动于衷的话,则势必会遭到更大的怀疑。

“津村先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儿有胡蜂窝啊?”

“您”变成了“你”。

“胡说八道!我怎么会知道那儿有什么胡蜂窝?”

“怎么,你说你不知道?这下你可是自投罗网了!”警官将怜悯的目光投向干夫。

“请您把话说清楚,我不明白您说的自投罗网是什么意思。”

警官那从不容不迫的态度越发使干夫坐立不安起来。

“那么,就对你实话实说吧。在检查你驾驶的那辆市长专用车时,我们发现了一只大胡蜂的残骸。”

“那么多的胡蜂,备不住就会飞进一只两只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听说警方曾背着他偷偷地检查过自己的汽车,干夫不由得心头一震。

“可是那只胡蜂并不是袭击市长的胡蜂。”

“是别的窝里的胡蜂吗?”

“不!是同一个窝里的。”

“你们怎么会判断出它们是同一个窝里的呢?难道胡蜂身上打了记号不成?”

“叫你说对了,正是身上打了记号。”

警官的唇边泛起一丝轻蔑的微笑。这是一种猎手已经将猎物赶进网中的从容不迫的微笑。

“什么记号?”

“氢酸钾!”

“氢酸钾?”

“现在已经有人在研究扑灭梨长脚胡蜂的方法。他已经弄清,要想扑灭胡蜂,氢酸钾最为有效。真是无巧不成书。为了扑灭那一带的胡蜂,就在市长遭到胡蜂袭击的三天以前,市内的农林水产部畜产试验场蜜蜂科的职员们曾在那个胡蜂窝下安放了一些氢酸钾。如果在傍晚放置,一夜的工夫就会熏死所有的胡蜂。”

“要是这样的话,那个蜂窝里已经不应该再有什么胡蜂了!”

“不巧的是那天夜里起了风,由氢酸钾放出的氢酸气体没能很好地进入那个胡蜂窝。只是熏死了几只而已。其余的全都安然无事。其中的一只就钻进了市长的专车里。”

“如果是三天以前放置的,在那之后也有可能将胡蜂全都杀死啊。”

“那是因为风没有停止的迹象,所以第二天他们便把氢酸钾撤了下去。因为他们担心一般的人畜会因此受到伤害,所以,氢酸钾只是从三天前的傍晚放置到第二天的清晨。被氢酸钾熏得晕头转向的胡蜂只有可能在两天以前进入市长的专车。受过氢酸钾熏染的胡蜂是十分少见的。当时,给市长开车的只有你一个人。也就是说,你在两天以前曾到过袭击了市长的那个胡蜂窝附近。”

警官一鼓作气,穷追不舍。

“简直是一派胡言!就算我知道那儿有个胡蜂窝,可也不见得他们一定会在市长解手时出来袭击他呀!”

干夫已经被追问得走投无路,却仍然在负隅顽抗。

“那是因为你做了手脚嘛!为了叫它们出来袭击市长,几天前你不是去过养蜂场吗?当时正赶上蜜蜂分房,所以,你的身上便沾满了外激素。外激素是一种化学物质,工蜂便是靠它来向同伴报警的。这种物质如果沾到人的身上,其气味就会向胡蜂报警,引来它们大规模的袭击。蜜蜂是胡蜂最喜欢吃的食饵。你事先已经将蜜蜂的外激素蹭在汽车的后背上。这种物质后来便沾到了市长的身上。于是便引来胡蜂的袭击。”

“我根本就没有到养蜂场去过!”

“撒谎!前些日子市民曾经紧急报告市里,说当地出现了蜂灾。急救队员出动以后,向蜂群喷洒了农药,这才驱散了蜂群。与那种农药相同的化学成分覆盖了市长专用车整个车体。最近,本市只是在那次蜂灾时才使用过那种农药。”

“你们这是没事找事!我根本就不知道蜜蜂什么时候会分房的。难道能够靠无法预测的事情来制定杀人计划吗?”

“分房的时间倒是不能事先进行准确的预测,你当时只想找个借口在养蜂场沾上点外激素。可是恰巧让你赶上了蜜蜂分房的那场‘骚乱’。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再到养蜂场去沾什么外激素了。已经有人亲眼看见你在急救队长赶来之前曾勇敢地接近过那群蜜蜂。你在跟随市长视察养蜂时已经获得了有关外激素的知识。”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别的不说,市长会在哪个地方小便我就无法事先知道。”

警官对垂死挣扎的干夫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你叫市长吃过的柠檬。上面残留着市长的牙印儿和你的指纹。柠檬可以利尿。你事先知道市长的计划。你知道市长在离开敬老院后还有一项秘密的私访。因为是秘密,所以连秘书都不带。你知道到时候只会剩下你和市长两个人,所以就巧妙地把市长引入到你事先设定的陷阱里。”

“我根本就没有那种打算。叫市长咬柠檬也只是为了叫他分散注意力。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个人啊,真可以说是‘贼人脸皮厚’啊!你有杀害市长的动机!市长临死前可是留下了遗言的。”

“遗言?”

“他的遗言是叫你来担任‘丸荣’的总经理,继承公司的事业。”

“叫我当‘丸荣’的总经理?怎么会有这种事?”

干夫感到茫然不解。

“别装傻充愣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才杀死了市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是市长的同父异母兄弟吗?虽然市长还没把事情公布于众,可他前几天已经和太太离婚了。这样一来,市长的继承人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他要是死了,如果继承人的身份能够得到确认的话,继承权就有效。市长要是死了,得便宜最大的就是你。你把一切全都算计好了。”

听了警官的话后,干夫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到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深深陷阱之中。

文彦与曾被自己一度抛弃了的干夫之妻保持着肉体关系并生下了正一。与之相同,文彦的父亲也曾偷偷地玩弄着干夫的母亲并生下了干夫,抑或是在干夫的母亲怀了干夫以后,便不容分说地硬把她塞给了干夫的“父亲”也未可知。

文彦与干夫是同父异母的骨肉兄弟。对文彦来说,与其将世代相传的“丸荣”交给自己并无爱情的妻子,倒不如交给与他血肉相连的干夫。而其真正的目的则是要借此机会将家业传给自己的亲生骨肉正一。

事到如今再坚持说自己没有杀人动机已经无济于事。干夫已经被五花大绑地送进自己设下的陷阱里。

“真的就无路可走了吗?”干夫喃喃自语。

“就是有,又能怎样呢?”干夫自己回答了自己。

此时,干夫才恍然大悟——自己为陷害文彦设下了陷阱,而它实际上却是“父亲”通过两代人才设下的一个为报“丢妻”之仇,而借自己名义上的儿子,其实是仇敌的亲生子之手来杀死仇敌之子的巧妙绝伦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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