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湖畔一片寂黑。透过旅馆餐厅的窗子望去,从幽暗的对岸吹过来的风,飒飒地摇着树梢。
正是月儿最淡的时节。此时到外面去,就会看到满天繁星,构成各种精妙的图案。这壮观的天象,在都市里是决然见不到的。遗憾的是,餐厅中灯火辉煌,坐在这里是看不见一颗星的。
“那一晚也是这样,没有月光,夜色晴爽。”林干彦缓缓地呷着咖啡,自言自语道。
十年前的今夜,他同一个女子就宿在这间湖畔的旅馆。那时正值夏秋之间,枫叶初红。
用过晚饭,女子说想到湖边去。
“外面大约很凉0”林干彦说,为她披上毛衣。
旅馆围在天然林中,有白桦树、橡树……
一出旅馆,冷气骤然浸入身体。风也很大。掠过树梢的风音,时时象人的低语。一走出旅馆漾出的光圈,墨色便浓浓地拢来。同都市不一样,山中的夜色浓得仿佛没有缝隙。
“好多的星哟。”女子仰望着璀璨的星群,喃喃道。
群星愈来愈衬出夜色的浓重。
从旅馆走下二十米左右,到了湖畔的汽车兜风路。黑暗中,沥青路发出纯白色的微光。
日间车辆穿梭来往的道路,此时阒无人迹,弯弯曲曲地躺在湖畔废墟一样的静寂里。
在通向湖边的小路路口,他们走到汽车路稍往前一点的地方。
“我,害怕。”来到通向湖边的路口,女子悚然停住了。
“为什么?”
“你不害怕吗?”她诧异地反问道。
“害怕?怕什么?”
“我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就要跳出来。”
“什么东西要跳出来?”林干彦故意问,想吓她一下。
她这个年龄,正是身体最强健的时候,可精神却十分脆弱,对幽灵啦、鬼魂啦等等一类迷信玩意异常的恐惧。
“我常常自己吓唬自己呢。”她曾说。有时,她在夜里一个人进入浴室洗头发,从濡湿的头发之间窥见自己镜中的面容时,会惊得昏过去。
林干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并非她的面孔象鬼怪似的狰狞,而是正相反。当她那均整、冷静的面容,蒙上神秘的阴影,或发怒等时候,会构成一种女妖似的美。如果在深夜里,碰见她披散着濡湿的长发一个人走动,一般的人都会骇一跳的。
可是,从她自己能把自己吓晕过去这一点来看,她还是脱不了女人气。
她是个性格刚烈的女性,但泪窝很浅,思想单纯。
有时,她没来由地发脾气,弄得林干彦抓耳挠腮。好容易哄过来后,他问:“为什么噘了那么长时间的嘴?”
“自己烦自己,越想越来气。”她害羞地答道,愈发使人爱怜。
女子说好象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林干彦向对岸仔细观望。平时,湖周围耸立的高山,会使山湖更显得幽邃。可此时,湖面、山峰、天空,全裹进浓重的夜色里,分辨不出来了。天幕下方,一丝星光也没有的部分,就是山吧。黑暗中,波浪白沫飞溅,涛声轰响。涛声和湖边密林发出的沙沙声,汇成可怕的声响,真使人觉得死在湖底的人要跳出来似的。
“的确象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林干彦说,两手软软地耷拉下来。
“唉呀,不要!”她惊叫着,猛地扑到他身上。他就势抱住她,吮吸女性那柔软的嘴唇。
她的身体象燃烧着似的灼热,那触觉他至今还能油然忆起,好象昨天经历的一样。
“那之后已经十年了。”林干彦喝完咖啡,慢慢点着一支烟。
这间湖畔旅馆,是这一带唯一的西洋风格的娱乐旅馆。餐厅和前厅,晃动着外国观光游客显眼的身影。日本客人也是衣冠楚楚。
林干彦选在九月末休假,带着家人来到了日光中禅寺湖畔的K旅馆,这也许是十年前的记忆总在脑海里摇曳的缘故。
婚后,他一直在海外子公司工作,莫说全家旅行,连再访这“心中圣地”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今年,终于调回国内总公司工作,实现了旧地重游的心愿。这儿是他十年前同那个女子来过的“心中圣地”。如今却领着妻子来,他不觉得对不住妻子吗?一点也不。这个妻子,在他眼里可有可无。此时,他单独呆在餐厅里,就是为了从容地追忆十年前那个女子的倩影。这会儿,妻子和孩子在游乐室里正玩得起劲吧。夜间的餐厅,人影寥落,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好所在。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一个女人的声音,搅断了林干彦的追忆。他不痛快地抬起头来。座位这样空的时候,干吗非要坐在别人身旁呢?
“啊,是你!”林干彦气恼的表情,变成了惊讶。
“你终于来啦。”女子嫣然一笑。在林干彦左侧的位子上坐下来。他追忆中的那女子,当年同他在一起时,就总是坐在他左侧的。这个动作象一段丝头,将记忆中的一切都牵到眼前。
“你怎么,到这儿了?”林干彦怔怔地望着她,恍如梦中。追忆中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就有点过于奇巧了。
“不是偶然哟,决不是。”女子好象看出他内心活动似地说。
“每年一到这个时节,我都到这里来。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在这遇见你。”女人很美地笑了。从这笑容里一点看不出十年风霜的痕迹。她比当年稍稍胖了一些,显出少妇的丰满和成熟。
“一个人来这儿的?”林干彦从惊愕中平静下来,问她。
“要真是一个人该多好啊,可惜是同家人一起来的呀。”
“这么说是同丈夫一起来的”林干彦不动声色地环视了周围一下。
“不要紧,这会儿正在房间里着迷地看电视里的摔跤节目呢。”她自嘲似地说,同过去一样的忧郁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
“这些年一直想再见你哟。”她痛切地说。
二
十年前的今天,林干彦和尾杉纪美子来到了这湖畔。湖畔深处,树叶即将发黄。可他们的旅行目的,并不是来观赏湖光山色。
这深深相爱的一对,因为无法成婚,决定殉情一死。这次旅行就是为寻找情死的场所。
“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了吧?”她又问。这个问题,他们已商量过无数次了。
“再好好商量一次看吧。”他答道。这句话也是重复了许多次的,他的语调有点不耐烦。
其实他俩心里都清楚,不管再商量多少次,也找不出解决问题的圆满办法来。要真有那样的办法,他们就不会出来寻死了。
林干彦是混血儿,他的父亲是美国人。虽然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可五官明显地带着父亲的痕迹。眼睛是蓝色的,鼻梁隆起。他的眉毛很重,但眉间距离狭窄,给人以神经质的感觉。
他母亲出身于神奈州县的一个大户人家。战前,她在美国留学时,结识了林干彦的父亲。日美两国关系呈现恶化状态时,她被强制遣返回了日本。
由于遣返,她捡了一条命,可她当时已怀了孩子。
这“敌国人的孩子”,使她受尽歧视,歧视者包括她的亲人。为了保护,抚育这个“小洋鬼子”,这个孤苦的弱女子所熬受的酸辛真是难以形容。
幸好,战争期间林干彦还年幼,没怎么记得受欺侮的情形。
可他懂事以后,附近的孩子们总骂他为“两合水”,时常向他投石子,有时还将他推落河里。那时,母亲总用身体庇护他。
他能在动荡不安中进入大学,也全是靠了母亲。可到了临近毕业,他必须开始谋求职业时,巨大的障碍突然拦到他面前。
哪家公司也不愿要他这个混血儿。即使通过了笔试,面试时也要被刷掉。
偶尔也有想录用他的公司,可都是出于对他的体貌特征感兴趣,想把他做为活广告人来使用的意图。
林干彦直想靠自己的实际技能来工作。不可思议的是,就连外资公司也嫌弃他。细一想,日美混血儿,不仅在日本人的眼里,在美国人眼里也是混血儿。
林干彦刚走向社会,便痛切地体验到了自身没有任何责任而仅由血液带来的差别。只有在这一点上,母亲无法给予庇护。
这时,在一次大学俱乐部举办的活动中,他同尾杉纪美子相识了,两人很快地热恋起来。
纪美子生在琦玉县秩父地方的一户旧世家。以前曾有一片相当大的山林,战后颁布土地征用法时,失去了一大半资产。
尽管这样,出于旧世家的自尊,也因为她是独生女儿,还是把她送进了大学。尾杉家的每一代传人,都要受高等教育,这已成为惯例。
继承这高贵血统的独生女,竟同混血儿恋爱,还要同他结婚!纪美子的父亲初听时呆若木鸡,继而勃然大怒:“不行!绝对不行!尾杉家渗进洋鬼子的血液,连想一想都让人不寒而栗。真是异想天开。”
“为什么混血不行?各民族的血液混到一起,更会生出优秀的孩子来。”纪美子拼命辩驳。
“可你想过这样的孩子会给我们的家族带来怎样的影响没有?眼睛是蓝色的、头发像苞米穗似的孩子,会一生被人视作异端的。林干彦不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一家公司肯录用吗!”
“这种时代马上就要结束。等到我们的孩子长大时,什么混血、纯血之类的区别,都将变得无所谓。就连我们自己,不也很可能是波利尼亚及蒙古人的混血吗?”
“也许是那样。可那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情。而且,那也不是同洋鬼子的混血。”
“父亲,现在世界正在向一体化迈进。仅仅因为是美国人的血就反对它流进来,这理由是站不住脚的。”
“不管你说什么,在我这一代,决不能让洋鬼子的血混进尾杉家来。”
“好歹请你见上林干彦一面,他那人相当不错。”
“没必要见。”
“连面都不见怎么能对本人做出判断呢!”
“不是什么判断,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值得考虑。”
“父亲!”
“绝对不行!真没想到你这孩子这么愚蠢。”
总之,不管怎么争辩,父亲就是不同意。父亲的做法是不合情理的。母亲则茫茫然无措,一点忙也帮不上。
不巧,林干彦那方面也出了问题。林干彦的母亲有个哥哥,他继承了家业。他没有孩子,想让林干彦做他的继承人。能继承的财产倒没多大数额,但因为是旧世家,那姓氏的份量是很重的。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尾杉家认可纪美子同林干彦的婚事,林干彦也绝对不能改姓尾杉。而在尾杉家这方面,如果纪美子的婚事不是招上门女婿,就无人继承香火。林干彦家这方面,当然不能让林干彦给人当上门女婿。两方都矜持着自家的门第,无法通融。
林干彦和纪美子纵想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却冲不破潜移默化的旧风俗的束缚。
他们也知道,根据战后的宪法,成人的婚姻全凭两姓的意愿,但他们没有这样的勇气:私奔到一处陌生的地方,开始两人的生活。
一想到私奔后,亲人的悲痛,家庭受到的打击,他们就畏缩了。两人的思想性格上,都有很深的旧的烙印。
两家为切断他们的爱情,不断地试着为他们提亲,其中也有条件相当优越的。
然而,这一招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他们的感情反而更加强韧、密切了。
“要让我同你分手,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也是。没有你,我的人生是无法想象的。”
“干脆一起死了吧?”
“你能同我一起死吗?”
“能同你一起去死,我非常幸福。”
他们没想到,自杀给亲人带来的麻烦,远甚于私奔。
分手绝对不行,又没有勇气私奔。生活能力薄弱的年青人,沉醉在炽烈的恋爱中,不自觉地把自己想象成悲剧中的主人公,奔向死亡。
他们觉得,死总不象私奔那样麻烦。要私奔,还有私奔后的生活。一旦死去,活着的人怎么样就不管他了。而且,死还有它特有的浪漫、甜美的魅力。
实际上,真死的时候,这类气氛一点也没有。可决意一死的两个年轻人,却把它想象得极有诱惑力。
死这个字一出口,纪美子和林干彦之间,马上形成了默契。
“反正要死,我想死在一个美丽的地方。”
就这样,九月中旬,他们双双离家,四处寻找自杀场所,下旬来到了日光。
尽管还未到赏枫时节,可这人称“世界的日光”的风景胜地,观光的游客却随处可见。
“到底走到什么地方,才能只有我们两人呢?”总找不到合适的自杀场所,纪美子急得都要哭了。
“用不着那么急着死嘛,慢慢地找吧。”林干彦劝慰纪美子道,那语调轻淡得有点不象要自杀的人。
到日光的第一天,他们住进了市内的旅馆,参观了东照宫。翌日,他们登上了山坡观赏了华严瀑,又坐电缆车看了中禅寺湖。
在华严瀑,游客们排着长队,等着乘登山电梯去滝壶附近的观瀑台。
这时水量还很充沛。从石英斑岩上一个离地百米的泉眼里,巨大的水流喷涌而下,雾气升腾,映着日光,在滝壶上空画岀一道彩虹。
这景致委实迷人。可是,一见乘着登山电梯一群群涌来的观光客,他们觉得这儿只能做为一个情死的候补场所来考虑。
那些观光客们睁大贪婪的眼睛,向瀑布和周围一带捜寻着好的构图,一旦发现有拥抱着跳下滝壶的情死者,他们一定会狂喜地举起像机。
做观光客的香饵可真受不了。
他们对瀑布绝望了,在中禅寺温泉乘上登山电梯,登上了湖岸的荣荣木平峰顶。此峰标高一千六百米左右。
还是来这儿的人少。能容纳三、四十人的电缆车,只有一半的乘客。湖面迅速地沉下去,到了山顶站。顶上是平坦的草地,种植着高山植物。
沿着林中小道向前走不远,到了林子尽头,中禅寺湖映入视野。
“多美啊!”纪美子赞叹道。
旁边有个道标,上面用墨书写着“第一展望台”的字样。据旅行指南手册上说,这儿是眺望中禅寺湖的最高点。
在夕阳的逆光下,清爽的风,吹皱了一湖秋水。
山湖的水色有浓有淡,有的地方看上去类似浅茶色。
一只游览船,划出长长的波浪线,从湖深处驶来。它的确在行驶着,可看上去象贴在湖面上似的。可见湖面异常平静。也许是刚看完了白沫飞溅的瀑布的关系。
“简直象冻结了似的。”纪美子说。
在午后斜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的湖面,看上去也的确象冻结了似的。
“这湖没冻呀。”
“哦,为什么?”
“这湖很深,最深的地方,比我们刚才看的华严瀑还深七十五米。”
“这同不上冻有什么关系呢?”
“由于水深,产生对流现象,表面的冷水总是同下面的冷水相互交流。此外,冬季风猛,总在湖面掀起波浪,也成为妨碍结冰的一个要素。”
“你挺明白呀。”
“是从旅行指南上现卖的呀,另外,听说死在这湖里的人,尸体都漂不上来。”
“哦,为什么?”
“听说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由于湖底的水压和湖底的漏水吸附的缘故。”
“另一个原因是什么呢?”
“是水温低呀,尸体处于冷冻状态不发生腐烂,象白蜡体似的。”
“这可不行,我……”
“为什么?这不是理想的自杀场地吗?”
“把尸体晾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讨厌,永远沉在湖底也讨厌。黑暗寒冷的湖底,连一寸日光也照不进去,只要想一想,我就毛发悚然了。”
“一旦死去,什么黑暗、寒冷不都不存在了吗?”
“可我嫌恶呀。”纪美子说着,就好象湖底的阴冷气已浸入心底,她惊恐得连嘴唇都发白了。
“有点凉了,该下去了吧。”
“是呀,风凉起来了。”
悄悄漫上湖面的暮色,飞跑似地扩散。闪闪发光的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弥了影儿的浓淡。游览船已看不见了。
三
当夜,两人宿在湖畔的K旅馆。这间旅馆远离华严瀑周围喧闹的旅馆区,位于寂静的自然林中。
他们预感到这次旅行就要接近终结了。
“就在明天啦。”
“嗯,明天。”
他们心中明白,最后的归宿就在这湖底。纪美子口说嫌恶沉在湖底,实际上对这绮丽的湖光山色还是中意的。
“那么这是最后一夜啦。”
“是我们有生的最后一夜。”纪美子订正道。
即便死去两人也不分离,不,绝不分离。可是,以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肉体相拥,今夜确是最后一次了。
他们为切断对生命的依恋,贪婪地爱抚对方的肉体。死沉沉暗无表情的湖面从敞开的窗口,隔着树林观望着两人做爱。
翌晨,射进窗户的晨光搅醒了两人。又是一个好天。
“咋没听见鸟鸣呢?”
“也许是旁边就是汽车路的关系吧。”
时辰这样早,汽车马达声就不停地传来。
“在这偏僻的深山里,鸟儿也住不下去啦。”
“再往里边走一走,肯定有好地方。”
在那鸟儿欢鸣的地方,会有清静的所在。两人迅速地做好出发准备。
在刚开业的餐厅里,两人相对用过最后的早餐,到账房去结账。
“今天去哪儿?”账房办事员和蔼地问道。
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是具体的去处。
“到里面去。”
如果明说是去寻找自杀场地的话,这位好心肠的办事员肯定会大惊失色吧。
“今天天气好,游人又不多,想从容地赏玩一番。”
“这儿哪一带有鸟儿呢?”
“鸟?”办事员显出诧异的表情。“鸟儿,这一带哪儿都有啊。”
“可没怎么听到鸟鸣呀。”
“是吗?我也没有特别留意,你们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确实不怎么听到呀。”办事员恍然大悟似地说。
“肯定是被汽车撵到深处去了。是的,你们要顺着原始小道走,也许会有到处是鸟啼的地方。”
“什么?什么原始小道?”
“正式的名称叫战场之原自然研究路,但我们都管它叫原始小道。这是从稍上面的叫赤沼的地方,到汤之湖下面的徒步旅行路线。它穿越树林、湖泊、湿原,景致非常地优美啊。那地方会有很多小鸟吧。”
“那样漂亮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人去吧?”
“不,这会儿还不到赏枫时节,又不是假期,人不会多。”
“那原始小道入口处的什么沼,离这儿远吗?”
“乘公共汽车要十分钟左右吧。入口处有间茶店,由那儿到小路尽头汤滝的四、五里路上,就没有人烟啦。象它的名字一样,是条原始状态的小道。”
“完全是原始状态吗?”林干彦自言自语似地嘟哝道,看了纪美子一眼。
“好,去看一下吧。”
霎时间,两人同时意识到,那正是要寻找的场所。两人谢过办事员,出了旅馆。
目的地已定,两人毫不迟疑地向公共汽车站大步走去。
四
两人在赤沼下了公共汽车,进茶店小憩了一下。出茶店前,林干彦想买盒饭,纪美子阻止道:“没有备饭的必要了吧。”
“哦,我真是。”林干彦挠了一下头。他好象下意识地陷入一种错觉中,将此行当做通常的徒步旅行了。
踏上原始小道的只有他们两人。一片寂静,也听不到鸟鸣。在旅馆里还能听到汽车声,而这里远离汽车道,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静到听着自己的足音都惊心的程度。小道沿着小河向前延伸了一段。河水澄澈,水底的弯曲的小草和小石子清晰可见。
两岸的白桦和水樽,在河中映出姿态各异的倒影。远方,耸立着二千米高的奥日光群山的峰头。
刚染上一点色调的树叶在微风中飘动,透过树枝的日光,筛成斑斑碎影。有的地段是湿地,铺着木板。道旁立着牌子,上写“因有珍贵的高山植物,不要走到路外来”。也就是说,偏离道路一步,就是湿原。
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左手出现了一座桥。桥那面,小道继续延伸。他们故意不走桥,沿小河向前直行。
道路迅速艰难起来。小竹长得人多高。脚踏在路上,立刻沾满泥泞。
林干彦回头看了一眼纪美子,两人的视线相遇了。纪美子点了下头。
——这一带怎么样?——
——好吧——
两人用目光交换了意见。林干彦踏入湿原,留下依稀难辨的脚印。纪美子随在后面。
终于来到了最后的场所,两人的神情庄重起来。
在湿原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了一处稍干些的地方。两人在那儿靠着坐下来。周围的草,又高又密,遮住了视线。空中只有远方高耸的峰头和薄薄的日光。死在这里,大概谁也发现不了吧。
“到底来到这最后的地方啦。”
“不害怕吗?”
“有点,可我是同你在一起嘛。”
“是的。我们总在一起,今后也不会分离。”
“当然啦,已经不会分离了。抱着我,再紧点。”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云层裂开,强烈的日光洒下来。在这密不透风的草窝里,两人的体温加上日晒,热得象在蒸笼里。
“喂。”纪美子推开紧紧吮吸着她嘴唇的林干彦,目光定定地凝视着他,“我要求你一件事。”
林干彦很感意外,好象完全没预料到纪美子会在这儿求欢。
“当然啦,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有什么地方呢?”纪美子有点怨艾地说。
“是呀,我们除此以外再没什么地方啦。”林干彦好象愈加爱她似的,把她抱得更紧。在林干彦的拥扶下,纪美子缓缓地倒在枯草上。
风平浪静后,纪美子取出预先准备好的遗书,又重读了一遍。
上面写的是情死者通常留的那一套话:今生今世不能成婚,但求同死,以期魂灵永远相伴。最后是两人的签名。
林干彦从衣袋里取出睡眠药。这是一种药力很强的持续性安眠药。他把里面的白色药片倒出一大半在手里。剂量致死绰绰有余。服下这种药,四小时之内无人发现,定死无疑。
“喂。”林干彦催促她。
“哎。”纪美子点了一下头,取下肩上的水壶。这时,发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意外情况:水壶里的水不知什么时候漏掉了,只留下壶底很少的一点点。
没有水,要服下致死量的安眠药是不可能的。
“没办法,到小河边去灌一点吧。”林干彦抓过水壶站起来。“死时要一起死。要等我回来,过个十分二十分的我就能回来。”
“我害怕,你快点回来。”
“有什么好怕的,这不是大白天吗!好吧,等着我回来呀。”
“你要是回来得太迟,我就会把药片咬碎吞下去。”
纪美子的恫吓真是奇妙。
林干彦把女人留在那儿,横穿湿原去树板道。来时没感觉到,他们竟走入了相当深的地方。他怎么也找不到树板道。只要找到它,旁边就是小河。可怎么找不到呢?
“奇怪呀,的确是这个方位呀。”
脚时而陷入泥泞中,刚要拔这只,那只又要陷进去。枉费工夫,却走不多远。
汗水从额头流下,渗进眼里。他来到一处竹子繁茂的地方,他不记得来时走过这里。
“迷路了?”
这地方不该迷路。如果在这地方迷了路,那就证明他太急躁了。
脚又陷进泥里了。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栽倒时,为了保住平衡而挥出去的手指,触到了一种异样柔软的物体。苍蝇嗡地飞起来。
这触觉同稀泥明显地不同,同时,一股强烈的异臭向鼻腔袭来。
他低头一瞧:原来是一具令人作呕的腐烂的男尸。大部分腐肉已被啄得不成样子了,凄惨至极。
林干彦手触到的地方是腰身。被手隔衣压过的腹腔,溢出烂酱一样的腐肉。与此同时,充满腹腔的气体,终于找到了渲泄口,呼地喷出来,扑向林干彦的面孔。
这气体恶臭得令人发晕。林干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眼睛死死地盯住尸体那被虫子啄成黑洞的眼窝。
痒痒地,有什么东西在顺着手腕往上爬,一看,是白粉似的一团蛆。
他嘴唇惨白,狼狈地猛抡胳膊,腐肉、蛆,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它们往下掉的地方还有一具尸体。这是一具女尸。由于遮着散乱的头发,看不见面孔,想必也象男尸一样凄惨,在那水草一样的毛发下蠢动的,毫无疑问也是蛆。
“情死者!”林干彦立时明白了。从衣著的簇新成色来看,,他们死的日子还不多。烂得这样快,是因为草窝里密不通风,易于蒸发的缘故吧。
开初时没有嗅到异臭,是因为迷路心绪焦躁,还是因为逆着风向?也许是各种原因兼而有之。
“如果纪美子死在这里,也会这样。”林干彦马上想到。而他自己也正是要在这完全相同的环境和条件下自杀的。
腐尸的惨相,他早就想象过,可现在真地见到这种场面,并亲手触到腐尸,那远超想象的酷烈情景,却使他毛骨悚然,战栗不已。
自杀的意愿,刹时飞散。也许从一开始就没真想死。
“如果你回来得太迟,我就先服药。”纪美子的这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不行,如果不赶快回去制止……”林干彦把水壶扔在那里,向来的方向跑起来。然而,在湿地上奔跑极为艰难。越着急步子越乱,越跑得慢。
他已经闹不清自己到底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了。不管往哪儿看,都是草叶繁茂的湿原。不一会儿,他就汗透全身了。
“纪美子!”林干彦叫起来。他拼命哀叫,声音嘶哑。这样一来,更传不远。
“纪美子,你在哪儿?”他拼命地扯着嘶哑的喉咙,继续喊。
日暮了。明朗的日茶色风景,迅速晦暗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有人从背后向林干彦招呼道。两个身穿胶皮裤,正在下钓竿的人,上下打量着一副呆象的林干彦。大概是来垂钓的吧,不象是当地人。
“不,不好啦,情死!不,是要自杀,救救啊。”好不容易遇上了人,林干彦象放连珠炮似地嚷叫。
“谁自杀了?”
“不,是就要自杀。死,两人一起。”
“喂,冷静点,把事情说清楚。”
两个钓鱼人看着林干彦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一定出了什么事。林干彦终于讲明原委,两个钓鱼人马上釆取了相应的行动。
一个人跑去打电话,另一个人带着林干彦搜寻纪美子。看来这个钓鱼人很熟悉这一带地形,他一边巧妙地启发林干彦回忆路径,一面向湿原深处,准确地按照林干彦的难以辨认的脚印前进。
五
“那之后已经十年了吧。”纪美子感慨颇深地说。
“是啊,已经十年了。”
“我还记得那么清楚,好象昨天的事一样。”
“如果我当时没有撞见那对情死者的尸体,也许我们今晚就不会在这儿再会吧。”
“我们也早在湿原里烂掉了。”
“是那惨不忍睹的腐尸打消了我们自杀的念头。”
“你总是不回来,我沉不住气,就在湿原里跑起来。不一会儿,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啦。”
“其实那地方不大,本来能马上找到你,可我当时一心念着你是不是服了药,魂都没了。”
“我一个人在湿原里迷失了方向,也消失了死的念头。昏暗的林子里又起了雾,的确是害怕呀。受到那样的震动,自杀的勇气就怎么也鼓不起来了。也许是最初就没有那勇气呀。可我觉得,亏了那些意外情况,我们又有了再一次生活下去的意愿。”
纪美子同十年前决意一同殉情的男人再次相逢,十分兴奋,沉静的她竟饶舌起来。“由于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同你分手。其后,每年一到这个时节,我都到这里来,好象我的节日似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回到这儿来。”
“对不起,我到国外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早知道呀。可一来到这湖边,就觉得好象同你在一起似的。奇怪吧,象孩子似的。”
纪美子腼腆地笑了。这笑容同十年前相比一点儿没变。
明知他没在日本,为了追忆他,她年年来这湖边徘徊。
林干彦的胸中涌起一股激情的浪潮。
“我们不能再重新进行一次吗?”
纪美子不动声色地避开男人锐利的目光:“你准备在这间旅馆呆到什么时候?”
“别岔开话头,我们再重来一次,太迟了吗?”
“你……”纪美子紧紧盯住林干彦,“你真的那么想吗?”
“当然真的。”
“我现在可有丈夫、孩子呀。”
“我也一样。”
“你能舍弃太太、孩子和家庭吗?”
“当然能舍弃,这回遇见你,我彻底明白了我能舍弃一切。”
“孩子在父亲和母亲眼里可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你既有丈夫、孩子,又事过十年,还为追忆我而来这里。这不就证明你还深深爱着我吗!既然这样,没有理由不重来一次。现在也不晚,求求你,再同我重来一次。”
“残酷啊,事到如今了。如果你十年前这样坚持的话……”
纪美子说不下去了,她注视着林干彦的眼睛,突然间失去了焦点。那阴影浓重的瞳仁,的确在望着林干彦,却什么也没看到。眼睛湿润了,眼角溢出泪来,流到了面颊上。
十年前,在这家旅馆一间客房里的床上,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一次次为她擦去眼泪。她流出的热泪,还没冷却就流进他的眼里。他也不觉热泪盈眶。两人的脸都被泪水濡湿,也分不清是谁的泪了。就这样,绝望的早晨来临了。
他当时一点儿也没意识到那热泪的珍贵,所以,在失去自杀意念的同时,也失去了将恋爱坚持到底的意志。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舍弃了多么可贵的珍宝。而且一直到现在这珍宝也毫未减色,毋宁说为岁月的打磨而愈加闪闪发光。它就在旁边,一伸手就能够着。
“残酷啊,直到今天才……”纪美子又说了一遍,任凭热泪流淌。
“妈妈!”随着喊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跑到纪美子身旁。她梳着短发,看样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
“呀,还没睡呢,调皮的孩子。”纪美子慌忙拭去脸上的泪,恢复了母亲的面孔。
“这位叔叔是谁?”她的孩子将感兴趣的目光转向林干彦。
“是妈妈的一个熟人。喂,快睡觉吧。”
“我不想睡呀。”
“不想睡就不睡可不行,已经不是孩子的时间了。”
“爸爸说叫妈妈回房间。”
“啊,爸爸还没睡吗?他一般都是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上的摔跤节目就睡过去了,可今儿……”纪美子表情狼狈起来。
“那就回房间吧,跟叔叔道晚安。”
“晚安!”女孩照母亲的吩咐,爽快地向林干彦行了个礼。这孩子跟母亲一样,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神态上总有点暗影。那暗影他觉得十分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好孩子,几岁了?”
“十岁。”
“四年级了。还完全是个孩子呢。”纪美子的语调突然变得拘谨了。“因为明天要早早起床,那么再见……”
方才还为追怀往日的恋情而热泪绵绵,这会儿却一下子就恢复了“幸福太太”的姿态,牵着女儿的手向客房的方向走去。变化之快,令人难以置信。
林干彦呆呆地凝视着她。
“爸爸,那漂亮的女人是谁?”背后传来稚嫩的询问声。
他醒过神来,回头一看,见他七岁的大儿子露出一种诧异的表情,目送着纪美子和女孩的背影。
“哦,没什么,是爸爸的朋友呀。”由于问得太突然,慌乱中他脱口答道。接着又叮嘱道,“对妈妈可不要讲那个朋友的事啊。”
“唔,可为什么?”孩子瞪着圆圆的眼睛。
“那个嘛,等你到了爸爸这么大的时候,就会明白的。怎么样,这可是男人之间的约定,绝对不可以说出去呀。”
对于男孩子,“男人之间的约定”比什么都有约束力。
“好吧。妈妈在叫你呢,说明天去徒步旅行,要早睡早起。”
林干彦也恢复了好父亲的面孔,同儿子拉着手向房间走去。
六
妻子贞子已换上旅馆的浴衣,正在看电视,听到林干彦回来,她连目光也不转过来。
从这生硬的姿态上,他明白妻子已经“知道了”。她一定从哪儿看到他和纪美子相对倾谈的情形了吧。
这么一来,他得在几小时之内尽情地享受她的怒火了。如果不识时务地戗她,她就会象疯子一样地狂闹起来。聪明的办法是以柔克刚,不做声。
“你的晚饭可吃得太从容啦。”
他刚换上浴衣,贞子眼睛冲着电视,尖声冲他嚷了一句。
果然,她的心绪十分恶劣。尽管他眼睛冲着电视,肯定什么也没看见。
“偶然在餐厅碰见一个熟人,谈了一会儿。”
林干彦准备先拦话头。
“哦,可是个相当漂亮的熟人吧。好不容易岀来旅行,却把妻子撂在一边,同别人唠得火热。”
“我也没把你冷在一边呀。”
“你!”妻子叭地关了电视,转过身来对着林干彦,两眼怒光闪闪。她本来就是个嫉妒心极强的女人。
她偷窥到丈夫在餐厅里,同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几乎脸贴脸地倾谈时,心里的火苗子,一股股地往上窜。
她早磨拳擦掌地等待着丈夫回来了。
她的眼眉和眼睫毛都挺稀,下巴挺宽,因为梳垂髻,眼睛有点吊梢。她本来面带凶相,现在愈显出这些丑陋的特征。尽管这样,年轻时,这张脸的比例还算调和,算是唯一的长处,可现在也因发胖而长劣了。
同方才刚会过的昔日的恋人——虽然,经过十年的岁月,却依旧花容如初——相比,妻子讨厌的特征便被毫不留情地夸大了。
“怎么回事,你的眼睛!是在把我同那个女人进行比较吧。对于你来说,我只不过是你出人头地的工具吧。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好吧,我随时准备同你离开。”
她越说越恼,呜呜地哭起来。
“你怎么胡思乱想呢!的确是普通的熟人呀。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还是高高兴兴的吧。”
林干彦抑制着内心涌起来的厌恶,安抚妻子。可他越拙劣地安抚,妻子越怒得发狂。她最大的愉快就是折磨他。这样一个好机会,她怎肯轻易放过。林干彦终于解脱出来时,已是深更半夜了。贞子狂怒之极沉入了梦乡。
妻子发出的粗放鼾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是女人的。
在这建筑物的另一个房间里,纪美子在睡着。十年前同她一起睡的时候,他紧紧地抱着那只属于自己的温暖、丰满的身体,彻夜贪婪地抚弄。而她也用整个身体响应他。
温柔美丽的女人,她的心灵和肉体,曾整个地属于他,他为什么要舍弃呢?她也曾把自己做为一个男人而探求共同生活的可能性,直到万般无奈,决意同他一起去死。
既有那样的情热,又为什么他们要象交叉后的两条直线那样,越走越远,永不重合呢?
当时,慑于周围人的反对,加上贪图现下象河豚一样睡在身旁的这个女人的“筹码”,而自动舍弃了那世间无二的珍宝。
(我虽然同纪美子一起旅行,去探求情死场所,但并没有下定死的决心。我的确需要纪美子。可仅仅为了一个女人,就扼杀我出世的一切可能性,未免不上算。
我大约能干一番事业,不,只要有机会,肯定能。可这个机会,谁也没有给我。所有的一流公司,只因我是混血儿,就不由分说,拒之门外。
婚姻上由不得自己,社会上也没有出路,绝望和自弃,驱使我决意同纪美子殉情一死。然而,就在将要同纪美子出走之前,伯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就是贞子。乍一看照片,模样相当地不错。贞子的伯父当时是一家大商社的总经理,说只要结婚,就举荐我进入这家商社。
自己一个混血儿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婚姻?我十分犹疑。听说,贞子是到自己打短工的百货店买东西,一见面就迷上自己的。
伯父提这个对象时,我拒绝了。做为婚姻筹码的就职,使我感到屈辱。这婚姻是不平等的。
(出于抗逆心理,我同纪美子一起出走了。)
林干彦追忆着十年前的自杀之行。当时的情形,连最微末的细节,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对纪美子陡起杀机,是在为服药而踏入湿原中的时候开始的。我突然想到,不能放弃出世的可能性。对一个女人的倾心,很可能不久就会消失。不,也许在那之前,女人的心就先会改变。女人的爱是有限度的,可自己的可能性是无限的。
仅仅为了一个女人,为了年轻人一时的感情冲动,就舍弃那无限的可能性,合适吗?——
湿原里,一步一步走向“最后的场所”的过程中,林干彦的犹豫一层层加深。
(可事到如今,再说不想死,纪美子肯定不会同意。要想说服她已不大可能,两人已走得太远了。)
——怎么办?——
(如果一同自杀,而唯独自己活下来怎么样呢?)
——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就能从纪美子的桎梏下解脱出来。贞子的魅力比纪美子要差得远。可靠了带来巨大机会的贞子,自己可以尝试做为男人出世的可能性——
他的心在自问自答中变化了。同纪美子一同去死的意愿消失了。所以他想让纪美子先自己服药,而自己服过后再吐出来。
这是一个残忍的念头。
如果当时纪美子没漏掉水壶里的水,又没碰上那两具腐尸,事情定会按自己预谋的那样进行吧。
纪美子因为迷失了方向,她自己也失去了死的意志。
无意中没死成的两人,以此为契机,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而那结果,便是自己现今的丑态。)林干彦自嘲地想。什么男人的可能性,他当初拉了很大的架式,拼了吃奶的劲,仅仅弄上了个科长。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还是靠了贞子的关照呢。只要不想放弃这个地位,就无法从已丧失了女人的一切特性的贞子手里脱逃出去。
林干彦把得到的丑恶同失去的珍贵相比较,心里难以名状地悔,这个交换实在是太亏了。然而,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
第二天早晨,妻子和孩子还睡着时,他早早来到餐厅,尽管他一点食欲也没有。他期待能再见纪美子一面。侍应生对他说:“您是林先生吧,方才54号房间的客人给您留下了一封信。”
侍应生递过来一封信。林干彦急不可耐地拆开来一看,正是纪美子的字体。
——昨夜偶然遇见你,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不胜怀恋。感旧之余,不知不觉在你面前失了态,深致歉意。
得知你依然同十年前一样的情深意笃,做为女人,我感到沁人心脾的欣慰。可是,十年间拉开的距离,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我们都已不是单身了。此时若一味追求自己的幸福,就不得不破坏几个人的生活和将来。这不行,我不能一切以自我为中心来生活。经过这十年的岁月,我已不能这样做了。
我不能遵从你的可贵的提议,请原谅。
再有,昨夜偶然给你介绍的我的长女纪代子,就是十年前旅行的第二年的六月份出生的。这孩子下面,还有一个今年刚上小学的弟弟。
今天,我要和两个孩子、丈夫一起,下伊吕波坡,往鬼怒川方面去。
祝你和家人旅行愉快!——
林干彦读完信,被其中的一段吸引住了。
(纪美子是那年十月的下旬,同现在的丈夫结的婚,就算新婚第一夜怀的孕,翌年六月出生也过早。也许……不,不是也许,那就是我的孩子。是十年前岀走时怀上的。)
林干彦惊愕地站起来:“这封信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大约二十分钟以前。”
没等侍应生把话说完,林干彦已经奔出了餐厅。
在账房他又问了一次,账房说纪美子一家奔鬼怒川方向去了。
林干彦也是驾着自己的车来的。按计划,今天要携家人越过金精峰,奔群马县方向去游玩。
幸好车钥匙带在身上。他径直奔向自己的车,打着了火。急火火地飞驶起来。其实,就是追上纪美子,当着她丈夫的面,什么也做不了。
但他无论如何得追上去,至于追上怎么办,到时再说。
下坡专用线的第一伊吕波坡,比上坡专用线的第二伊吕波坡拐弯更多,坡度更陡,非常危险。可林干彦心急如焚,发疯似地紧踩油门,飞驶而下。
每个下坡处都有减速的标牌,他看也不看,以疯狂的速度,连续地驶下陡坡。不巧,随着一道坡一道坡地驶下去,天气恶化起来。在这一带,即使湖边是晴天,下面也经常下雨。
若是星期天或假日,路上车多,他或许能留神些,偏赶上这天是平常日子,这也是他遇祸的原因之一。在驶到一道下坡中间时,他突然发觉车闸打滑了。
他开得太快了,车子有点飘浮起来。旋转时的离心力,使轮胎的接地面积减少了。雨水又使路面变得滑溜溜的。车闸打滑,转弯时他只好拼命打舵,结果,产生了强烈的离心力,轮胎支持不住了。
车子一下滑空了,象脱缰的野马,冲破路边的护栏,就象被什么凶恶的鬼神牵扯着似的,翻着跟头滚下了雾气不断涌岀的山坳。随着一声轰响,火舌在雾气中窜腾。
七
这时,与林干彦追赶的方向相反,纪美子的车正奔驰在去金精峰的收费公路上。丈夫驾车很慎重,用不着担心。
旅馆一带还蒙着雾霭,而她的车子愈向高处去,天空愈晴朗。秋季透明的日光射过来,汤湖、战场之原、男体山叶片初黄的林子……清丽、秀美的风景尽收眼底。一望无垠的美景,高远清爽的空气。
“真美啊。”
“你也真够怪的啦,本来决定今天去原始小道来着嘛,却……”丈夫握着方向盘说。
“我突然想到这边来啦。”纪美子答道,向背后转过身去。不知道原始小道在哪一带。总之,它就在那浩瀚展开的湿原和原生林的某一个地方,他们曾在那儿一同寻找过情死场所。
(当时,我已发觉了林干彦抱有“杀意”,所以放掉了水壶里的水。在那之前,我就怀疑他是不是真心地要同我一起去死。在赤沼的茶店,他要买盒饭;要求最后一次求欢时,他显出为难的表情……那都是不死的证据呀。他出去打水的过程中,我逃掉了。当时我是怀着背后有杀人者时的恐惧心情逃开的。)
“纪美子,你在想什么呢?”丈夫骤然一招呼,她醒过神来。透过后望镜,丈夫向她投来憨厚的微笑。
“不,也没想什么,只因为景色太美了。”纪美子慌张地答道。
丈夫似乎对这回答很满意,眼睛转向前方。两个孩子因为起得早,开始打起瞌睡来。
多么幸福的全国旅行啊。丈夫心地纯善,呷着威士忌看电视里的摔跤节目是他最满足的娱乐。
稍细心点的人不难发现,有一个孩子混着四分之一异邦人的血。尽管这样,他还坚信是自己的孩子。也许因为他是个憨厚到一点猜疑心都没有的人。
“我不能失去丈夫和这幸福。”
正因为这样,她把相反的方向告诉了肯定会随后赶上来的林干彦。他再不会重来这个地方了吧。这一带,在这季节,即使湖上晴朗,下面也往往会降雨。沿着陡坡湿润的路面,为了追赶自己而超高速行驶的林干彦,出了事故,自己也没有责任。
纪美子美美地笑了。这是幸福、满足的妻子和母亲的笑。这花一样欣然的笑脸,昨夜竟为别的男人而泪流满面,真是不可思议。
“喂,马上就要到金精峰遂道啦。”
丈夫稍稍加快了车速。
盛宏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