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们这疙瘩管土匪叫胡子,胡子的“看家本领”就是绑票。在胡子的黑话里,把绑票叫“抓秧子”,他们管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叫“秧子”。这个绑秧子的闲话就是听我四姥爷讲的。
老王四老头儿,那时已七十多岁,住在我家后院的两间破草房里,屯中论我叫他“四姥爷”。他的右耳朵边儿被人割了,只剩下一圈耳朵茬儿。他六十多岁时还是跑腿儿一个人,后经屯里有头有脸的撮合,和一个老寡妇——他的六兄弟媳妇“就合”了。每天天刚亮,四姥爷就过来,和爸一起给生产队扒麻。那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趴在被窝里,听四姥爷和爸兴高采烈地讲早先那些闹胡子的事儿。
俺们屯子坐落在张广财岭支脉脚下,往北则是绵延千里的大山,那无边无际的老林子里,猫着几十绺子胡子的老窝儿。这里从“中华民国”到满洲国就没断过胡子。四姥爷说,有时正种着地,远远地看见胡子们下山了,四姥爷们爷几个赶紧把犁杖一卸,往马屁股上狠抽几鞭子,连人带马进了山洼。胡子进了屯子,抢劫钱和东西,最厉害的手段就是抓“秧子”,谁家有钱就把谁家的孩子绑了去,限几天拿钱去换人。几天钱不到,就把“秧子”的耳朵边割下一圈儿,派人给你家送回来。再过几天,还不见送钱来,就送回一只人耳朵……如多天家属没动静的话,就把“秧子”的脑瓜子给送回来。
四姥爷说:那年夏天,我才二十四岁。一次躲闪不及,被胡子绑了“秧子”。在胡子窝里呆着,那罪遭的——胡子在铺上睡觉,让我们在铺下蹲着日夜不停地“传棒”。爸问:啥叫“传棒”呢?“传棒”就是让秧子围坐一圈儿,我拿一个擀面杖式的木棒打你一棒,你接过来打他一棒,他再打我——以此类推,循环往复,目的就是不让秧子睡觉,黑夜白天处于极度疲乏状态,以防备秧子逃跑。我刚来那绺因为下不去手打别人,被看守我们的胡子看见了:“不会打咋地?来,我教给你!”拿过擀面杖照我脑袋“嘎嘎”就是两下子,打得我两眼金花乱蹦。胡子把擀面杖一扔:“给,就照这样儿打!”看到这种阵势,秧子们谁也不敢手下留情了。
胡子限我家五天内送两百块大洋来。五天没捎到,胡子便把我的耳朵割下来一圈儿给送了回来。其实,那时我家也不富裕,爸妈见了俺那血淋淋的耳朵边儿,吓坏了,赶紧贱卖了仅有的两匹马,又东借西凑,总算把胡子要的数儿给凑齐了。
不想那个下山取钱的小胡子“花蛇子”没有直接回山,而是在半道上和别的山头的胡子耍起钱来,把这钱输了个溜光。他回到胡子窝,向胡子头“老二哥”撒谎说:
“二爷,老王家的钱拿回来了,可是半道儿上让草上飞队给劫去了!”
“老二哥”一听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桌子:“那好,干秧儿,今儿早你饱饱吃着,一会儿给你两毛五!”我知道“给两毛五”就是枪毙的意思,那也没招儿呀,挺着吧。吃过早饭,“老二哥”和一群小胡子把我五花大绑,推到山前的一片草地上。
“跪下!”胡子们远远地举起枪,刚要开枪,忽然,山道上涌来一群人,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骑高头大马、穿长袍戴礼帽的老头子。老头子见这边吵吵嚷嚷的挺热闹,便向这边走过来:
“哎哎,你们要下什么?”
“老二哥”一看是他们总掌柜的来了,急忙过来见礼:
“小的给总爷磕头了!”
尽管这一带林子里有十几绺胡子,却归一个总头子管,称其为“总掌柜的”、“总爷”。此人家住哈尔滨,还是国民党的一个旅长,几个月才来山里转一圈儿的。
“你们这是干什么?”
“老二哥”忙察告:“我们要瘪这个王秧儿。他家拿来的钱让草上飞给抢去了,所以我们瘪他。”
总爷一听,大骂:
“妈拉个巴子的!动不动就瘪人,人命能肖钱花呀?咱们当胡子是为发财来的,不是为杀人来的。就说你们将来谁想就抱着人脑袋同家?就是抓秧子的时候,秧子跑了就跑了,跑了他不该是咱们的,尽量别开枪。那个草上飞呢,你们也不打听打昕有没有这么个队,有呢,咱找人要去,要不回来,咱这胡子就算给他当了!”
这帮人又把我拉了回来。没几天,总爷又回哈尔滨去了。对我呢,“老二哥”是既不杀,也不放,就让我在胡子窝里“朽着”。为了活命,我只好委曲求全,认了“老二哥”做于爹,侍候他烧个娴泡,洗脚捶背什么的,还帮胡子挑水,劈柴,做饭,百般讨好“老二哥”们。一来二去胡子们都喜欢起我来,都有点儿舍不得放我走了。
一转眼,几个月过去了。那年大年初一的早上,胡子让我给他们烧火煮饺子,我特意把灶坑捅捣得直冒炯,呛得我两眼通红,直流眼泪。胡子们都上桌喝起了酒,看我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揉眼睛,“老二哥”说:“儿子,看把你呛得那样儿,去,到外面吹吹风就好了。”我走到门外站了一会儿,趁胡子们喝得正欢,逃了出来。
茫茫林海,无边无际。因为年前套子下山,留下了很多爬犁印儿,四姥爷也不知道家在什么方向,就顺着一溜爬犁印走,饿了,就把雪里的马粪蛋子捡起几个,放在袖筒里捂着,捂软了充饥。不知走了几天几夜,终于走出了这老山老域。“不知咋回事儿哈?那功劲儿吃马粪蛋子怎么觉着比吃饺子还香呢?”四姥爷一边扒麻,一边笑着说,两人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