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正值夏秋交替的季节,台风一如往常袭击了名古屋。青乙高中在瑞穗区二丁目附近,是一所口碑很好的老牌私立高中。
距离二年三班的户井萌子失踪,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时间。按照萌子父母的说法是,他们的女儿从一个月前开始变得有些奇怪。虽然之前因为念了高中有了自己的想法,在周末或者社团活动结束后会和朋友一起逛街,但每次都会事先和他们说好,回来之后也会叽叽喳喳说学校的趣闻给他们听。萌子本就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家里的气氛因为她变得更加温暖融洽。但是从一个月前开始,萌子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出门的时段越推越晚,最后更是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萌子的母亲在第三天清晨先是报了警,随即联系了学校。
户井萌子在周五下午结束了学校的训练后,立刻返回家中。她并未表现出什么不一样,萌子的母亲表示她甚至还比之前几天的精神状态要好。那日萌子的父亲碰巧没有应酬,六点过半就回到了家中。
“他回家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我记得透过窗户还能看到暗金的夕阳。”萌子的母亲在警局接受询问时,这么答道。这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人,满脸是掩不住的哀伤,仿佛围绕在她周围的空气都变成了灰蒙蒙的雾色。
“本来我准备带着萌子去吃猪排汉堡的,难得她心情好0但是因为她爸爸买了中华料理店的煎饺回来,我就用家里剩下的菜,随便煮了几样小菜,没有出门。”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皱紧了眉头,眼神稍稍放空,“萌子是被一通电话叫出去的。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我才收拾好外厅,萌子边接手机边在门边穿鞋。时间是……我明明看了一眼的……
“对了,是整八点的事。家里的电视放在富士台,那个时候电视剧正好开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倏的放亮,紧紧盯着面前的刑警。
“是被喊出去的啊,”刑警却没有特别的反应,用原子笔在本子上记录了下来,他用笔的末端敲了敲脸颊,然后侧过头自言自语道,“既然是手机,会是熟人吗?”
萌子的父母本以为她是由于接连的心情低落,所以和朋友结伴出去游玩了。母亲在周六打出了家里有记录的同班同学的号码,但萌子没有联系任何一个人,事实上那个周末全班同学都是需要到学校训练的。一个周末音讯全无让他们感到一种从内心升起的恐惧。
周一,萌子的母亲在晨光微露的时候就清醒过来,她怀着最后的期待拉开女儿的房门,但是萌子并不在里面。房间整洁得如同没有人住过一样,制服还整齐地挂在贴有浅绿色墙纸的墙上,皮质的黑色单肩书包靠在椅子上,上面有一个醒目的红色护身符。
那个红色护身符,是去年夏天,萌子的爸爸去镰仓出差的时候特意求的。看见挂在包上的红色护身符的那一瞬,不好的预感几乎是像火山爆发那样,带着灼人的滚烫温度填进萌子母亲的心里。
然后直到七点半,萌子还没有回来,他们顾不上吃早饭,直接去了警局。
其实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萌子是被绑架了。没有任何要求赎金的电话打来,更不要说恐吓信了。警察那边认为这大概只是单纯的离家出走,也有可能是结交了社会上的朋友,由于在学校的压力太大,逃出去玩一阵子。
先不提萌子父母心里那毫无根据的不好的预感,萌子的班导师,就在刚才在班里说出了“凶手”这个词语。她每一个假名都发得很清晰,丝毫没有含糊,脸上是一种看透真相的表情。这一切都是因为一本笔记本。
学校接到通知的那个下午,作为萌子的班导师,中谷立刻拜访了户井一家人。
在中谷的印象里,户井萌子是个不很错的孩子。虽然成绩不突出,有时也会偷点小懒,但是重要的时候绝对不会放弃,咬紧牙关努力到最后。在班里又担任体育委员这个职务,乒乓球尤其出色。中谷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经常看见她和别班的同学结伴往回走,一路上嘻嘻笑笑,想必和同学的关系也处得不错。
寒暄和简单的交流过后,中谷来到了户井萌子的房间。
楼下起居室电视里面,赛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很大,二楼的中谷听得清清楚楚。大概萌子父亲受了打击麻痹自己,这样一想,连初次见面的中谷都跟着难过起来。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来回打转,书架满满地摆着各类图书,窗台上放着两个兔子布偶,其中一个只做到一半,仔细看去,就连装纸巾的纸盒上都是自己画的图案。中谷打心里佩服户井萌子的手巧。
中谷拿起纸盒细细端详起来,眼睛透过并不算小的缝隙看进去,明明只有薄薄一层白色的软质纸张,却意外的重。出于好奇,中谷将手伸了进去,从那叠纸下面,她摸到了皮质的东西。
那是一本棕色的牛皮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是中谷熟悉的,那是班长按照她的要求,在附近的文具店买的。二年三班的学生一人一本,作为周记本使用。但是,现在这周的周记还没有发下来,也就是说这应该就是作为备用存在的、另一本空的本子才对,不过由磨得发毛的边角来看,显然是频繁使用的。
中谷翻开了其中一页粗略地阅读起来,字映入眼底的瞬间,惊讶直戳脊梁,脑袋的温度好像瞬间下降。房间的窗帘没有拉起来,阳光不带拐弯直直地照进来,中谷站在房间里愣了神,之后才急急忙忙回应了楼下萌子妈妈喊她下楼吃饭的话语,声音略微发抖。
中谷雪纪握紧了那本笔记本,手指的骨节发白。她把它收进自己的口袋里。
第二回
前田绘莉子在周六黄昏的时候,接到了户井萌子母亲打来的电话。对方的努力镇定也没能压住焦急的语气,挂断电话的那一刻,绘莉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胸腔内那颗心脏依然却更加激烈地跳动起来,紧张感无法抑制。
周五那天,学校的训练大概在六点左右结束。绘莉子和同班的谷原瞬一起回家,在转过三丁目的便利店时,恰巧碰到了同班的三个女生。几个人又一起去了街对面的炒面店吃晚餐。
炒面店里的人很多,热气升腾着充斥在小小的屋子里。一行五个人都点了招牌什锦炒面,没过一会儿就被端了出来。被酱油染得泛棕的面条里夹杂着各色蔬菜。
“呐,我说,今天的训练户井没有来吧?”名叫相叶园子的女生把鸡蛋打进炒面里,用筷子迅速做着搅拌,动作间捎带不满地问道。
“嗯,她被铃木老师叫去特训了。”绘莉子卷了一口面条,在空气里停顿了一下等着它变凉。
“特训也没用吧。”
“其实也没规定,体育委员一定要参加对不对,”谷原接过话头,她用手机翻看着网页,“看,神户那里的学校,今天训练跑进十秒内了。”她把手机转向坐在旁边的四个人。
——“一起努力吧!”
特别报道
在这个标题下,是密密麻麻的新闻列表。文字内容上面先是一张配图,远处的背景是一群穿着深蓝色运动套衫的学生,他们聚集在操场上,一个手拿计时器的体育老师,挂着过度笑容的脸上挤出了深深的褶子。
这画面最近也常在青乙高中出现,不过青乙的比赛用服是红色的。
“一起努力吧”是由富士电视台举办的一项带有赏金的比赛,比赛内容就是大家熟知的“31人30脚”,31个人排成一列,用比赛专用的红色布条将自己与身旁人的脚绑在一起,接着跑出五十的直线距离,用时最少的取胜。“一起努力吧”不仅带有500万的高额赏金,而且最终获得优胜的学校还可以得到全员的冲绳旅行。比赛只在高中开展,并没有县里的预赛,春假时所有报了名的学校集中在东京国立竞技场,进行长达两天的比赛。依据从前年开始举办的经验,报名班级的数量大概在20个左右。
青乙高中派出了二年三班作为代表队参赛,这个决定让担任班导师的中谷雪纪喜忧参半。因为在校运动会上自己班里出色的表现,得到了如此宝贵的机会,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但是近来新闻频频报道,由于取胜心切,各个学校在训练的时候不考虑到学生自身的身体状况,导致学生身体不适甚至暴毙,校园欺凌和虐待的比例也在不断升高。这还只是每年例行的“31人30脚”反映出来的问题,更何况现在他们要参加的比赛,有高达500万的赏金。
“户井虽然乒乓球打得好,可是跑步完全不行,”那日吃炒面的过程中,抱怨声一直持续在对话里,“体育老师又认死理,如果户井自己不放弃,就一定要让她参加。”
“还说什么,全员一定可以共同进步。”谷原听身边人说完,语气里满是嫌弃的开口,“简直就是扯淡。”
“前田,你和户井的关系最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绘莉子装作专心吃面,耳朵却紧紧抓着对话不放。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心里一凉,想着果然还是来了,对话的方向转向了和前田关系最好的自己。
“萌子她,是很努力地不想拖大家的后腿,”绘莉子放下筷子,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她其实也有慢慢进步。”快要冷却的炒面依然溢出香气,绘莉子却觉得有些恶心,她咬了咬牙,抬起头继续说了下去,“其实萌子,小时候曾经出过车祸,虽然是痊愈了,但是腿可能还是有些……”
“什么?”相叶园子用极其夸张的语气喊了出来,店里的客人的目光汇聚过来。
“这个怎么可以隐藏呢?太卑鄙了!”谷原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说得咬牙切齿,“这样一定会影响成绩,无法取得优胜的。”
“但是,萌子她……”对话的气氛变得比之前还要热络,热络得话语中只剩下批判。绘莉子意识到都是因为自己讲出了那个秘密,她努力放软语气想要挽回。
“呐,绘莉子,”相叶扶住了绘莉子的肩膀,为了表示彼此的亲切,直接喊了她的名字,以往也只是喊“前田同学”,相叶的眼睛里流转着某种隐秘的神彩,“今晚八点,请你打电话请户井同学出来吧,就说要帮她特训。”
“唉?”
“到时候你就不用去了,我和谷原同学去,和她好好说说。”相叶这么说着回头看了一下谷原瞬,她挑了挑眉,对方就立刻点了头。
“请你们不要伤害萌子,也不是她的错。”这个时刻绘莉子表现得很强硬,说话时的怒气很明显,“我说这件事出来,是希望你们可以理解她一下。”
“但是绘莉子你不觉得困扰吗?就算不是她的错,但明明知道怎么训练都没有用啊,”相叶也毫无示弱地立刻将对话丢回去,“就算你喊一万遍加油都没有用的。”
绘莉子没有再说话,她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卷起面来吃,咀嚼间感到自己的双眼发酸,快要掉下泪来。的确是这样,她很珍惜萌子这个朋友,不忍心伤害她。但是萌子执拗地一定要参加比赛,在她看来的确不妥当,但她一边这么想着,还要不断给萌子鼓劲,实在有些丧气。
“放心吧,我们不会把户井同学怎么样,会好好和她说的。”谷原有些尴尬地拍了拍绘莉子的肩,她用手扯了扯染得发黄的头发,重又回过头去和相叶讨论起来。
周五那晚,前田绘莉子在快到八点的时候拨通了户井萌子的电话。
也就是说,萌子失踪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绘莉子打出的。她们约好半小时后在学校操场见面,那天足球队也有集训,所以操场是开放的。
不过绘莉子并没有去,稍后她也联系不到谷原瞬和相叶园子,知道确定萌子已经失踪,绘莉子才真正慌了起来。不过周一的上午,谷原和相叶准备到校上课了。
第三回
我就像生活在地板下的阴暗夹缝里。
每天只有不停地跑步跑步,我感到全身乏力,腿已经无法再移动了。所有人仇恨的目光包裹着我,是一张带刺的网,扎得我鲜血直流,放佛都可以听见那种“哗啦啦”恶心又悲伤的声音。
只有绘莉子还对着我微笑,虽然我感到她和我也开始疏远,不过这是不可避免的吧。她还能笑着和我说加油真好。
我是不是只是个赚取赏金的工具?他们一定会杀了我。
“呲呲呲”细小又厚重的,刀片插进肉里的声音。
中谷雪纪读着户井的笔记,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感,她扒着办公桌干呕起来,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中谷老师?”门口响起高低不齐的三个声音,中谷抬头看去。分别是班里的前田绘莉子、相叶园子和谷原瞬。她觉得有些奇怪,这三个女生平日里很活泼,今天的声音却像从毫无生气的病人嘴里说出来的,轻轻的,一吹就散。
这个异常的语气让中谷瞬间明白过来,她想起了自己早晨在班里说的话——“我之所以现在在班里讨论这个,是因为我意外得到了凶手的证据,现在我还没有报警。如果你们还有悔意,就在社团活动之前来找我吧,那是最后的期限。”
难道绑走户井萌子的就是这三个瘦瘦小小的女生吗?
椭圆形桌子上摆了一个印有和风图案的茶杯,中谷听着三个女生的陈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滚烫的茶。
“你们的意思是,户井同学是被你们叫出去的?”中谷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
“对,但是,”谷原急忙抬起头,她扯了扯左边坐着的相叶园子,对方低着的头稍稍偏转看了看她,最后还是不敢开口。谷原原本努力镇定的情绪,一下爆发了,“但是我们没有去啊,我和园子都没有去。我们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而已,明明就是户井自己的错。”
“明明就是她……就是她太自大了。”相叶本想接过话头,但她抬眼看见中谷犀利的眼神,声音就越来越小,最后像雾气一样软绵绵地融入空气里去了。
“有没有证据?”
“证据?”谷原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中谷又喝了一口茶,水温已经不如刚才,开始变凉:“你们周五晚上在做什么?”
“涉谷的live,东京的地下乐队sees在涉谷开live。我们吃完拉面就立刻赶去了,”这次相叶园子丢掉了方才的紧张,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迎上了中谷的提问,她说着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个是当晚限量发售的打火机。”
相叶的肤色偏白,小小的手掌里放了一个银色打火机,上面印上了黑色的“sees”。侧面还整齐地贴了一排彩色的小钻石,大概是之后自己弄上去的。
中谷雪纪站起了身,她把椅子收到桌肚底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
第四回
四丁目的高楼太多,夕阳在空天中撕扯出一个金黄的口子,暧昧的光晕被阻挡在冰冷的灰色水泥下,洋食店里飘出的香气在一米开外就可以闻到。绘莉子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吃顿饭了,于是也不顾店里挤成一团的人群,点了猪肉洋葱绘饭,靠在墙边等着。
吃完饭出门才发现天空已经暗了下来,透凉透凉的夜风钻进制服外套里,绘莉子打了个寒颤,她紧了紧衣服拐进了另一个隐秘的巷子里。
三层的白色公寓已经开始生锈,栏杆上的锈粉沾了她一手。走廊上的灯已经发黑,飞蛾带着脏脏的亚麻色绕在灯旁。木质的地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好像随时都会断裂开来。绘莉子的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纸片,她在这栋简陋的公寓里绕了一圈,左右转着头观察周围的环境,最后停在了305号门口。
手刚要接触到门铃,门就被大力地拉开了,‘刷’地带起一阵风。里面的男生在踏出脚步的时候才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绘莉子,他的脸上先是闪过一瞬的惊讶,接着被长久的淡漠替代。
“森田,你是要去哪里?”绘莉子看着有些颓丧的森田,他穿着黑色的外套,皮肤由于光线的原因显得苍白。本就瘦削的身体,现在更加单薄,连身高都好像突然拔高了很多。他背着一个大大的灰色旅行袋,也不管还在发问的绘莉子,拿钥匙锁好了门。
“旅行。”只有如此简单的两个字,森田便径自迈开步伐,朝楼下走去。绘莉子顿了顿脚步,小跑着追了过去。
“喂,森田,”她扯过森田的包,本以为对方会顺从地停下,但是森田并没有。他用力甩掉绘莉子的手,满脸厌恶地继续朝前走,绘莉子只得在后面喊起来,“森田,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但是萌子的事还是商量一下吧。”
“商量?”森田回过头,好看的眼睛眯在一起,“听说是你叫她出去的吧?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绘莉子被森田堵得语塞,良久未能接上话。而森田再次迈开步伐的时候,绘莉子也再没有了喊住他的勇气,只得看着那个细长的背影在夜色里越缩越小。但她却在森田几乎要消失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哎?”——刚才看到的某样东西,之前好像也见到过。
森田忍也是二年三班的学生,和户井萌子确认关系开始交往,是第一学年下半学期的事情了。因为萌子长得可爱,人缘又不错,和班里长相清秀、成绩出色的森田交往,算是被大家公认般配的一对。现在萌子的失踪,想必对森田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森田虽然成绩好,但并不是那种好好学生的类型。他经常在心情低落的时候请假,自己一个人带着相机到处游玩散心,算是活得很自由的一个人。
前田绘莉子虽然已经找班导师中谷雪纪解释清楚了一切,但是在内心里还是有一个跨不过去的槛。她总认为,若不是那日她打了电话叫萌子出门,现在萌子应该还好好地站在大家中间。罪恶感反复折磨着她的内心,所以绘莉子决定要自己调查看看,她希望找到真正的凶手,让自己回到原来那个柔软平静的氛围里去。
户井萌子失踪的第十天早晨,事件还没有突破性的发展,说到底警察还是把这件事当做单纯的离家出走来处理了。中谷雪纪也再没有在课堂中提过“凶手的”问题,只是每次上课时,明明知道户井不在班上,还是会照常点她的名字,这就像某种惩罚,笼罩在班里的那种浓稠的凝重气氛,一直挥散不去。
昨天,森田忍就如绘莉子所料的那样没有来上学,中谷在点到森田名字的时候,只是望了望他空了的课桌,皱了眉头,但是因为动作太过短促,几乎捕捉不到。今天过了八点半,森田的座位依然是空的,绘莉子把喝空的牛奶盒子压扁丢入垃圾桶里,眼光移动到森田座位的时候,轻声叹了口气,那种似有似无的罪恶感瞬间加深了。
这天的早读是国文,结束后的第一节课便是由中谷雪纪担任授课的英语了。中谷从担任班导师以来从未迟到过,但现在墙上挂得那个钟的指针显示,上课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绘莉子近来只要一遇到班导师的课,就觉得一种稠密的压抑感包裹着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敢对住中谷的眼睛。所以此刻她甚至开始期待着中谷在下课前,不要走进班里。
然后中谷雪纪就真的没有到班,直到那天中午最后一节自修课结束,她都没有来。
事情是在第二天早晨开始传开的,以“二年三班班导师中谷雪纪在家身亡”为开头,绘制出各种各样的版本。其中有说是因为劳累过度暴毙而亡的,不过在绝大部分人群中流传开的,是中谷雪纪在家被残忍地谋杀了。传闻传到二年三班的时候,还加了一条,中谷惨不忍睹的尸体里的那颗心脏,被人偷走了。
本以为二年三班一下子消失了三个人——失踪的户井萌子,说要散心便独自出了远门的森田忍,以及被杀害的班导师中谷雪纪。但是事情又在此刻发生了逆转,喧闹的班级随着拉门拉开的那个瞬间顿时安静下来。
户井萌子站在门口,失踪了十一天的她回来了。
披散下来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身上穿着的粉色套头衫已经被染得脏兮兮了,户井萌子没有踏入班门,眼光在教室里来回打转,最后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又朝校门口狂奔而去。
第五回
前田绘莉子是在吃晚餐的时候,才又想起了那件奇怪的事。因为训练很辛苦,所以很容易就饿了。她跑去厨房又盛了一碗饭,低头的时候眼光扫到了流理台,上面摆了一只已经有些褪色的碗。
是很普通的瓷碗,碗里还有浅浅的黄色液体,大概是做土豆猪排饼时用来打鸡蛋的碗。吸引绘莉子注意的,是碗边那个小小的图案。由蓝红白三色组成的小三角形,曾经出现在班导师中谷雪纪的杯子上,以及同班同学森田忍的旅行包上。
那晚她扯过森田的包,本想询问有关萌子的事,但是对方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当时绘莉子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那便是森田包上的那个图案,借着路灯映入眼底的形状,她之前见到过。现在绘莉子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班导师中谷雪纪用的杯子上,也印有那个相同的三色图案。不仅仅是这样,中谷留在办公室座椅上的包上也绣有这个图案。
那不是一般的品牌标志,这个想法在绘莉子的脑袋里一闪而过。她记得这个碗还是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得到的,既然留到现在,一定带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妈妈,这个碗是从哪来的?”绘莉子拿着碗跑到房间里,直戳主题地问道。
“碗?”妈妈很是疑惑,她眯着眼睛望过来,嘴里嚼着鱼块,声音模模糊糊地送出来,“哦,绘莉子已经不记得了?那不是你小学的时候,从友枝医院拿回来的碗吗。”
“友枝医院,是舅舅工作的那个医院?”绘莉子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着和友枝医院有关的讯息,却毫无头绪。
“你看,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你不是得了急性胃炎住院了吗。”妈妈说得不急不慢,“那个时候恰巧碰上过年,好像是九八年的时候吧?医院过新年的时候,给留在医院的病人都发了些小礼物啊。”
“我出去一下!”绘莉子也顾不上解释,她在玄关穿好鞋,三步并两步地跨出家门,想都没想就在离家不远的大路上拦了出租车。
“去友枝医院。”她朝司机这样说。
私立友枝医院的总部在东京,名古屋、大阪、福冈三地也有设分院,病人如果移居这三座城市中的任何一所,都可以在当地的友枝医院继续接受治疗,三地医院的资料每年都会进行汇总集中。绘莉子的舅舅是名古屋友枝医院的脑科专家,舅妈则是儿科病区的护士长。现在的友枝医院比之前要先进很多,就连标志也在五年前更换成一个彩虹形状的图形。
绘莉子直接穿过门诊部,乘电梯在住院部三楼停下来,那里是儿科病房。
“舅妈,”绘莉子眼尖地看见了站在中心工作台的舅妈,对方应声抬起头来。
“绘莉子?你怎么会来医院?”绘莉子的舅妈长得很古典,瘦瘦的身材显得异常娇小。
“舅妈,你有没有听舅舅说萌子的事?”
“是你那个失踪的同学?”舅妈稍稍压低了声音,她边和绘莉子交谈边整理着手边的病历本。
“嗯,总之和这件事有点关系,能不能帮我查个东西?”绘莉子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现在她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友枝医院”在几年前发出的东西,和萌子的失踪有什么关系。但是依照绘莉子妈妈的说法,每一年友枝给留在医院过新年的人,发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既然中谷和森田都有同样的包,说明他们在很久以前的那次跨年中就认识了,而双方的包还都在使用,只要一方看到就应该可以回想起那时候的事。但是在学校却和陌生人一样没有任何来往,很奇怪。
“你还真是麻烦啊,”面前的男生翻找着落满灰尘的架子,虽然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怠慢。加贺哲夫是儿科病房里唯一的男护士,几年前他被分来没来多久,绘莉子就和他混熟了。
“能不能快一点?”绘莉子看了看手表,在资料室已经呆了将近一个小时,却还没有找到当年的记录,可能真的是太久了,她有些丧气地低下头。
“少罗嗦,就在这里。”因为装文件袋的箱子太靠里面,就连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哲夫都没办法直接够到,他的耳朵贴着银色的金属架子,手拼命向里伸,然后拉出一个半开的盒子。里面是各种颜色的袋子。
“是包,还有茶杯。”绘莉子在一旁又强调了一遍。
2“包……包……”哲夫嘴里念着,在箱子里翻找着,他的动作停顿在一个桔黄色的袋子上,讲话的时候连脸都没有转开,“绘莉子,你确定,你的同学拿到了包吗?”
哲夫那种严肃的语气让绘莉子感到汗毛直立。
“包不是发到普通病房的,是特别病房。而且也不是我们这个分院的,好像是福冈……”
“特别病房?”
哲夫不接话,他继续在盒子里翻找起来,这次他只挑桔黄色的袋子看。接着没过几个,他停住了手,这次脸上复杂的表情显而易见:“看来没搞错。”
“特别病房的话,会是什么……”
缠绕在纸圈上的白色细线被解开,桔黄色袋子里那张薄薄的纸被哲夫抓在手里。当他的目光扫到第一行字的时候,声音仿佛被瞬间冻在喉咙里,连那个“病”字都没能顺利从嘴里吐出来。
前田绘莉子听着加贺哲夫的话,连眼前的光景都变得迷幻起来。她双眼发酸,带着热度的泪感从眼底向上涌。绘莉子压抑着拼命让自己镇定,她接过哲夫递过来的纸袋,想要亲眼确认一下。却又在看见白纸上的那些字的瞬间,用手捂住嘴,激烈地呕吐起来。
那是一条无法逆流的河川,他们躺在冰冷的河水里,流向天涯。
第六回
户井萌子获得自由之后第一个联系了自己的好友前田绘莉子,但不知为何她的手机就是无法接通。所以萌子只得亲自前往学校确认,但意外的是她想要见的那个人竟然没有在学校出现,在结束了警局的问话之后,她又一次打电话给绘莉子,两个人约好中午十二点见面。
中午十一点刚过,绘莉子就提前离开了学校。她换好衣服之后就直接赶往千寿公园旁的小餐厅,途中还在自动贩售机里买了一罐冰牛奶。
户井萌子挑了靠里面的座位,窗外透亮的阳光照不进来。墙壁被浅咖啡色的墙纸覆盖,上面有复古的精致花藤。绘莉子把包放在临近的座位上,身陷在软沙发里的萌子坐直了身子。
“萌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去哪里了?”绘莉子刚一坐下就噼里啪啦地开始发问,她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对面的萌子,生怕一不注意对方又消失了。
“中谷老师把我绑架了。”
“哎?”绘莉子不敢相信,她自言自语般的重复了萌子的话,接着双眼放空像在思索什么,“可是我听说中谷老师……”
“她就死我面前,”萌子用勺子挖了一口冰卡布奇诺上的冰激凌塞进嘴里,她不抬头,又用勺子一下一下搅动着面前的饮料,接着才缓慢地开了口,“但是,警察说,她的心脏被挖走了。”
“心……脏?那个传言是真的?”绘莉子觉得很不自在,吸了两口面前的果莓饮料,她咬着吸管在心里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但越是这样就越慌张。紫红色的饮料从透明的杯子里映出来,绘莉子瞬间联想到血管内流动着的红色血液,胃里反出一阵恶心的感觉。
秋日的阳光让人分不清时间,明明才过中午,那毛茸茸的橙色光芒却让人觉得像是夕阳一般厚重。
萌子沉默了良久,时间好像在空气里顿住了,就在绘莉子想打破这个尴尬的气氛开口时,她感到自己放在桌下的手被握紧,那是萌子的手,覆盖在上面。萌子再抬头已是红了眼眶,她的身体轻微颤抖,缓缓开口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户井萌子第一次在公园碰到中谷雪纪已经是几个星期前的事了。因为学校的训练非常辛苦,每天回家的时间都或多或少地被推迟了,回家路上的最后一缕残阳也消失了。
那日萌子还没有吃晚饭,在千寿公园里石凳上坐下休息。路灯在头顶呲呲啦啦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她从包里拿出早饭没吃完的饼干,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在地上。不一会儿原本躲在座位下的流浪狗聚集在她的脚边,先是嗅了嗅气味,然后舔食起来。
这个时候发生一件没有预料到的事,一只大型的雪橇犬从远处狂奔而来,它像是受了惊,朝着流浪狗们不停地大声叫唤。这些流浪狗都是小小的身材,瘦弱得能清楚看见身上骨架的形状,原本纯白的毛早就变得脏乱不堪,纠成一团。雪橇犬边叫边向这里探出爪,小狗们也顾不得地上没吃完的饼干,慌忙逃窜。
萌子的脚边还有一只棕色的小狗,它有只腿断掉了,只能一点点地向旁边挪动。但是那只雪橇犬丝毫没有放过它的意思,用爪子大力地推着它晃晃悠悠的小身体,直到这只雪橇犬的主人从远处叫喊着跑来,萌子才反应过来,一把蹲下抱起那只被欺负的小狗。
“就像我一样,”萌子想起了早晨训练时的场景,自己独自一人在后面奋力追赶,最后还是摔倒在地。她不断地道歉,却没有迎上任何一双善意的眼睛,“好可怜。”她摸了摸那只小狗的头,眼泪无声地砸进它的身体里,被软软的毛发吸收。
公园的深处有一个沙堆,那里曾经是小孩子玩耍的乐园,但是后来公园的西侧新建了一个更好玩的滑梯,旁边还配有盛满白色细沙的小沙坑,这个在东侧深处,曾经是孩子们深爱的角落,就被抛弃了。
那只断了右腿的棕色小狗就被户井萌子埋在这里,她觉得一样弱小的自己一定没有办法保护这只小狗,所以只有让它呆在只属于自己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萌子空手挖出了一个很深的坑,她把小狗放在里面,嘴里念着“已经不用再逃了”,然后将细沙覆盖在它的身上。她把掩盖在上面的沙石压得很紧,然后自己站在了上面,萌子感到了强烈的共鸣从地下传出,内心被这种畸形扭曲的气氛治愈了。
她不知道此刻,就在不远处的树木后方,站着自己的班导师中谷雪纪。
前田绘莉子喊户井萌子出去特训的那个周五的晚上,中谷雪纪正带着自家的狗在二丁目附近的街道上散步,她想起今天学校有足球集训,就准备绕去学校看看。中谷穿着一套灰色的运动服,长长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从鸭舌帽后面钻出来。她在学校附近的弹珠店门口,看见了脸色很差的户井萌子。
“户井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中谷拉住了还准备往前跑的狗,经过萌子身边的时候开了口。
显然萌子对这身休闲打扮的中谷很不适应,愣了一会儿才接上了话,说得磕磕绊绊:“中……中谷老师,我出来散步。”
“一个人吗?”中谷俯下身摸了摸狗的毛发,脸上是无限柔和的表情。不过此刻她心里却开始计划起另一桩事情了。
“对,我自己出来的,”萌子心想老师可能是催她回去念书,于是立刻又补上一句,“现在就回家了。”
“现在吗?”中谷抬起的脸上是有些迷惑的表情,她看了一眼萌子,重又低下头去,“户井同学喜欢狗吗?这只是黄金猎犬。”
“唉?我挺喜欢的。”萌子只能顺着对话接下去,没想到中谷下一刻就将拉着狗的红色绳子送到萌子的手里,也没管萌子同不同意就松开了手:“去老师家里坐一下吧,正好有事跟你谈谈。”
“但是……”萌子还想拒绝,但是中谷弯腰轻轻拍了一下狗的背,狗马上领悟中谷的意思,朝前面轻快地跑起来。
中谷雪纪住的地方不是很近,萌子被狗带着绕了好多弯,还没有抵达目的地。萌子在心里困扰地想:如果让她一个人回去的话,可能会迷路也说不定。
拐过最后一个路口,眼前终于展现出一条大路,旁边是一个向下倾斜的山坡,就算在夜色下也能看见绿油油的草地。中谷打断了正在到处眺望的萌子,她指了指右手边的房子示意到了。
那是一栋独立别墅,看起来装修得很精致。门牌上只写了中谷的名字,说明她应该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由大门口通向内屋的道路比较长,青石块组成的地面弯曲着向前延伸,两旁的樱花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深褐色树干。
在进门前,户井萌子就隐约听见了一种嘈杂的声音,那是由很多高低不齐的细小声响组成的,嗡嗡地震动着耳膜。门打开的那一刹那,萌子觉得自己的眼睛在说谎,不过刚才那种闷闷的声音已经被一种可以冲裂心脏、震动血管的巨响所代替。
“隔音效果很好吧?”见萌子呆在门口,中谷伸手把她推进去,然后转身锁起了门。她不理会萌子,径自扯过套在狗脖上的红绳,小心地把它解下来。接着她走在前面,那只黄金猎犬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上楼去了。
展现在萌子眼前的是接近三十个笼子,里面关着各种各样的狗。从高大的拉布拉多到娇小的玩具犬都有,但是它们看起来都很焦躁,不停地吼叫。有的狗身上还有明显的伤痕,每个笼子里都放了一只精致的瓷碟,里面还有吃剩的食物。萌子在逐渐冷静下来之后,发现房间里虽然关着很多动物,但是异味却很淡,几乎闻不到。
“我可不会像你那样谋杀动物,”中谷从楼上下来,她丢下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转身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只超大的金属笼子,“你们给我闭嘴!”中谷把笼子按照顺序放在第一排的最左边,然后在房间里大吼一句。现在房间里的狗已经比刚才安静了很多,想来刚才的那阵喧闹更像是一种欢迎仪式。
“户井萌子,你过来!”中谷连名带姓喊了她的名字,萌子从未见过中谷这副冰冷的表情,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却一不小心踢到了身后的笼子,里面两只黑色的大狗疯狂地咆哮起来。
“莱恩和里昂都是我从收容所带回来的,当初就是因为脾气不好控制,所以才被主人遗弃的。人类还真是自私啊,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复的。”
“老师,你到底想做什么?”萌子大气也不敢喘,背后冒出星星点点的冷汗,她觉得自己的血液倒流,皮肤都因为紧张起了微小的变化。
“我改变想法了,”中谷对萌子笑了笑,她迈开步朝吓得已经缩在一起的萌子走过去,然后一把拎过她,力气大得惊人,“你就和莱恩还有里昂呆在一起吧。”
户井萌子醒来的时候天刚刚亮,屋子里只有微微的白光。在笼子里生活已经是第十天了,户井摸了摸身边的莱恩,黑色的皮毛下有暖暖的温度,它已经醒了,温顺地靠在萌子的身边,黄褐色眸子像一颗透明的玻璃球,水润水润地轱辘辘转动。
这十天来,她已经逐渐习惯了和这些狗呆在一起。有时就算没有任何声音,也能从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看出对方的心情。中谷雪纪每日还是和平常一样去上班,她在绑架萌子的那天晚上,还冷冰冰地说要折磨她并夺走她的性命,但奇怪的是,在三天后的下午,中谷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那天的天气很好,就连太阳消失的时间都仿佛退后了一样,夕阳从窗框里漏进来。房间里明明排着满满当当的东西,但是偶尔冒出的几声狗叫,却能扯出一个回声,像是从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发出的声音。
中谷那天回家得很早,户井记得是周一,她已经被绑架了整整两天加一个晚上。中谷把她的双手反捆在椅子上,第一次让她坐在桌子旁吃饭。但是由于萌子的手被捆住,没有办法使用筷子和勺子,中谷就亲自喂进她嘴里。中谷的动作很粗鲁,堆满什锦炒饭的勺子被快速塞进萌子的嘴里,小碗里的豆腐味噌汤因为喂得太快的原因,顺着萌子的下巴流下来。
“我小时候是个孤儿,”喂饭的间隙,中谷开口了,这是几天来中谷第一次没有用命令的语气说话。她的语调平淡,说话的时候看着萌子的眼睛,就像对待自己的朋友那样认真,“在被坏人欺负的时候,是gugu救了我。”
萌子嚼着炒饭,玉米的香甜混杂着培根的肉香在嘴里化开,她不敢开口接话,只能更加用力地吃着被送进嘴里的东西。
“gugu是只雪橇犬,已经生病死掉了。”中谷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低头看着碗里的味噌汤,晃动的汤水里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伤害狗的人都该死,因为它明明是会救你的。”
“对……不起。”萌子颤颤巍巍地吐出几个字,声音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消失了。
“本来准备杀了你的。”中谷说得毫不犹豫,但是句末加上了一句轻微的叹息。
那个熟悉的笔记本被放在了餐桌上,萌子认出那是自己用来写日记的本子。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拿过它,使力的那刻才反应过来手被反绑在椅子上。
中谷雪纪发现了萌子的企图,不慌不忙地开口:“已经看过了。”
“……”
“坐好别动,”中谷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把萌子的椅子转向自己,接着伸手解开了萌子的牛仔裤纽扣。萌子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中谷猛地抬头用凶狠的眼神盯住她,这才令萌子安静下来。裤子被退到膝盖的地方,萌子的大腿暴露在空气中,雪白的肌肤上爬满了深肉色的疤痕。
“你这样怎么能跑得快呢,”萌子曾经在日记里提到自己自残的事情,她用小型的水果刀划开大腿上的肌肉,真切的疼痛让萌子感到,自己的腿还是有生命的,它会痛,同样它也可以跑。中谷确认了萌子的伤口之后,挽起了自己的袖子,手臂内侧显露出同样的伤痕,“现在该拿你怎么办呢?班里的那群孩子,好像比你更应该被教育啊。”
中谷没有再伤害萌子,但依然将她和里昂还有莱恩养在一起。莱恩和里昂还有其他的狗,有时会遭到毒打,木质的粗糙鞭子或者是细细的皮带。中谷不擅长教育他们,如果它们去吃不该吃的东西,或者做了什么会对它们自己造成危险的事,她为了避免这些事再发生,中谷只能好好地教训它们一顿。
有的时候萌子想,中谷明明是个高中教师,对待起动物却只能用这么原始的办法,不过中谷的确是很看重这些狗狗,上次有一只叫做小湾的狗,在出去散步的时候吃下了路边被孩子丢下的炸鸡骨头,打了三针也没用,没过几天就死去了。中谷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抱起已经失去温度的尸体轻轻摇了起来,就像是一个温柔的母亲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眼神里满是爱怜。萌子在那个时刻想,这些狗在遭到殴打的时候能懂得中谷的心思吗?
户井萌子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被狗咬伤了小腿,这件事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之后萌子也挺喜欢狗这种动物的,不然也不会每周都到千寿公园,去给那些流浪狗喂吃的。但是她的内心还是被蒙上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阴影:狗真的可以和人像朋友那样沟通相处吗?说到底它也只是动物而已,现在和两条大狗一起被关在笼子里的萌子,渐渐对它们产生了类似依赖的奇妙情愫。
然后发生了那件事,在第十一天的早晨。
萌子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笼子里摆了三个瓷盘,里昂和莱恩很聪明,从来也不会互相抢食物。它们盘子里的是泡在巧克力牛奶里的饼干狗粮,萌子面前的是早晨现煮的鱿鱼洋葱面。
瓷碗上摆了木筷子,萌子先喝了一口热汤,然后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地吃起了面。她的头靠在莱恩的身上,莱恩今天很反常,身体瑟瑟发抖,这是愤怒的前兆。它面前的碟子已经空了,萌子趁着中谷去换衣服的间隙,从碗里挑出了些鱿鱼肉,放进莱恩和里昂的碟子里。她之前也这么做过。
中谷穿了一件薄薄的浅蓝色条纹衬衫,下面套着还没换的红色运动裤。她喝着玻璃杯里的牛奶,一个一个笼子看着自己心爱的宠物,有时伸手进去摸摸他们的头。莱恩突然“呜呜呜”地叫唤起来,它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吐出了咬碎的鱿鱼。中谷快步走过来,对着莱恩吐出的东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拉开了笼子的门,一脚就踹了上去。
“等一下,那个是我给莱恩的。”萌子从后面抱住了莱恩,这时萌子感到头顶发凉,中谷正盯着她看,等着她放开手。
“我不会放的。”就算使劲闭起眼,萌子仍旧没办法忽略那种直逼心头的恐惧感,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莱恩颤抖起来。
先是一段长久的寂静,接着是玻璃被打碎的声音。萌子眯虚着眼睛,看见中谷向这里走过来,地上是小范围的红色,那是中谷的血。中谷直接踩在了碎掉的玻璃杯上,她手里拿着玻璃杯的残片,双眼放空就像提线布偶一样。
“老师……”
玻璃片划下去的那一瞬间并没有多大的感觉,都说血液是带有热度的,萌子却感到自己的血液比皮肤的温度低了很多,它们顺着手臂蜿蜒而下。烧灼的疼痛感逐渐涌动上来,萌子并不准备还击,她缩着身子,依然抱着莱恩。可是就在这时,另一边的里昂冲出了笼子,它一口咬住了中谷的大腿,中谷动弹不得。
事情结束的时候,萌子依然呆呆地蹲在笼子里。时间仿佛带着跳跃性,模糊了那短短的几分钟,她甚至惊得忘记了刚才那个令人寒骨的场景。
中谷的尸体倒在笼子附近,大腿上的皮被撕开,露出深红色的肉,鲜血不断从上臂内侧喷涌而出。中谷雪纪被攻击的时候没有任何挣扎,她的眼中原来还存在的光芒越来越暗淡。萌子看着疯狂攻击中谷的里昂和莱恩,蹲在笼子里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上前拉住它们,但是两只狗低低地怒吼着,丝毫不理会萌子,晃动身子挣脱了她的手。嵌在眼眶里原本清澈的瞳仁,此刻只有深深的禁戒和愤怒。
“走……”中谷雪纪的身体接触到地面的那刻,费力地扯出一个嘴型。她使出最后的力气笑了笑,那是一种无奈又纵容的笑,却让萌子看得差点哭出来。
一直被中谷保护着的里昂和莱恩,为了仅仅共处了十天的户井萌子,残忍地咬死了它们的主人。也许它们也不是为了萌子,只是内心里不断积压的不满和苦楚到达了顶峰,终于爆发了。
但是真的没有感受吗?那如同掩藏在厚厚淤泥里的,干净得像白纸一样,却又和珍珠一样闪光的,来自中谷的爱意。
屋子里很快又归于平静,其余的狗偶尔叫两声,它们还搞不清楚状况地享受着又一个新的早晨。里昂和莱恩在中谷的身体附近徘徊着,时而低头嗅嗅不断失去温度的尸体。
户井萌子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获得了自由,笼子的门敞开着,只要走出去就可以看见那片瓦蓝的天空。棕色的软毛小狗在萌子身旁的笼子突然叫了起来,它直勾勾地盯着挪动脚步试着站起来的萌子,短促的叫声反复敲打着她的心脏。这些天来,萌子常常听到中谷和这些狗狗对话,有时她也会和萌子说说自己以前经历的东西,都是很短很短的片段,像是卡住的电影画面,不成故事。不过此刻萌子想,比起在学校训练时的那些厌恶自己的眼神,到底哪一方才是正义的呢?
不过自己至少是被绑架来这里,遭到了非人的待遇。她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扶着笼子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着门口挪动脚步,期间没有回过头去。大门旁的鞋柜是打开着的,大概之前中谷正想来换鞋子,棕色的柜门敞开着,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就像是想要倾诉的嘴,却发不出声音。
户井萌子拉开门准备离开这里,却在收回眼光时发现了鞋柜最下面那层的鞋子,心脏像是突然失去了弹性,瘫倒在胸腔里。
“所以那排鞋子到底是什么?”前田绘莉子听着萌子的讲述,最初惊愕的感觉随着事情的进展越发加强,她无法想象自己的班导师,每天都在重复做着这种事。但是绘莉子的手里握着另一个秘密,这又让她感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是阿忍的鞋子,整个一排,全都是阿忍的。”萌子低头吸了一口已经见底的冰咖啡,气息随着吸管上升发出干涩的声音。绘莉子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你确定吗?不会是看错了吗?”像是还抱有一线希望一样,绘莉子这么发问。
萌子轻微地晃了晃脑袋,头发遮住了眼睛:“我先看到那双白色的帆布鞋,上面还有上次校园祭的时候,一起绘制的图案。我也有一双,怎么可能错。”
绘莉子没有再接话,她翻找着书包,拿出一叠厚厚的复印件:“果然还是不能瞒着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色的纸张上写了“病情诊断书”几个大字,绘莉子将这叠纸分成两份。另一份的最上面那张纸上,也印有同样的字。病人名的那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户井萌子的男友森田忍,以及已经死去的班导师中谷雪纪。
“这个是?”萌子的手在纸上划过,走走停停。她本是猜到了,她猜到阿忍和中谷的关系不会这么一般,但是没想到有如此深切的羁绊,那是她无法走入的世界了。
“两性畸形的意思就,双性人,”绘莉子轻声细语地开了口,连她自己都很厌恶现在这种像极了安慰的语气,“他们正好在友枝医院,从小就是病友。”
“哗啦”一声,户井萌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看了看手表,然后像丢了神一样,眼神四处游移。
“萌子!”绘莉子立刻上前拉住了她,但是萌子依然不停地转头,像在寻找某样东西。她捂住耳朵,这餐厅里并不喧闹,但她死死地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绘莉子,车,快点找车带我回家,”萌子拽住了绘莉子的制服领口,她语气从轻向重,句子被颤抖得音调拆开,“阿忍……再不去,阿忍会死的啊!”
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第七回
户井萌子一到家就往楼上冲,她甩了甩脚,只来得及脱掉一只皮鞋。前田绘莉子跟在她后面,帮她关上了大门,接着拖了鞋子就往楼上赶。地板冰凉的气息透过白色的袜子传到脚底。
“你早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萌子的声音从妹妹户井湖亚的房间里传出来,按照湖亚今年的岁数,应该在读中学二年级,但是靠近夏天的时候,她得了一种怪病,只要稍一疲劳用脑过度,就会头疼想吐,因为湖亚的成绩太过优异,课业已经提前学到了高二下学期,所以学校方面很轻易就同意了她暂时休学在家的请求。
“打扰了。”绘莉子拉开了拉门,湖亚朝绘莉子点了点头,她穿着一件格子衬衣,长发没有打理,乱糟糟地披在肩上。瘦弱的身材配了一张格外清秀的脸,一副大大的红框眼睛架在鼻梁上。
“你现在去镰仓的话,应该还来得及。”湖亚不答萌子的话,建议般的如此说道。她挥了挥手让自己的姐姐快去,转头又开始研究面前厚厚的硬壳图书。
“你说鱼……”萌子再度开口,不想这次妹妹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我说有那么一种鱼,和我们知道的小丑鱼一样。如果雄性的鱼太多,那么其中一部分鱼会变成雌性,就是所谓的雌雄同体。其实我们知道的人鱼最初也不是雌性的,在海里的很多鱼类中,雌性和雄性是可以互相转换的,为了更好的生存。但是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在大陆上,就没活路了啊,应该回到海里去。”湖亚站起身,用手顺着书架上的书找过去,然后抽出一本杂志,看着目录迅速地翻找着页码。
“你到底知道什么?!”萌子的口气恶劣到了极点,她歇斯底里地朝着自己的妹妹大吼起来,“阿忍到底会怎么样?他到底……”
“森田哥哥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萌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倔强地盯着自己的妹妹。
湖亚轻声叹了口气,把杂志向萌子和绘莉子的方向推了推,脸上依然是不慌不忙的表情:“看样子你是都知道了。森田哥生病的事情,我是去年夏天你们刚在一起没多久就知道了。不过怕姐姐你受伤就一直没有说。
“姐姐你回家之后,说了你们中谷老师的事情对吧,我突然就想到了这本杂志,你刚才出去的时候我又看了一下,”湖亚用手敲了敲摊开的杂志,翻到的页面上是一个海的图画,左下角打着超大体的字:镰仓清鱼镇,神秘美丽的旅行地。
“这本杂志是阿忍的。”萌子语气里满是怀念,她拿起杂志,反复在手里抚摸起来。
“嗯,这是去年夏天你从森田哥那里借来给我的,这篇文章的题目还被他用荧光笔加了着重号。乍看之下只是关于镰仓清鱼镇的介绍,不过那里面提到了一个关于海边的传说,传说清鱼镇在很久很久以前是打渔为生的,一个渔妇用巨大的网捞到了一条受伤的人鱼,她将人鱼带回家仔细地照料。这只人鱼有着栗色的长发和清秀的面庞,镇上的人纷纷来看它。妇人发现自己渐渐爱上了这条人鱼,但是人鱼有着比自己更加美丽秀气的脸孔,这个时候人鱼也爱上了这个妇人,它本就没有固定的性别,这种个性中根本的改变,让人鱼的脸逐渐长得英气十足。镇子里的人发现了这个秘密,认为人鱼并不是什么福物,它被捞上来就是一件抵触天规的事,最后将它绑在木桩上烧死了。”
“不过,姐你知道这个镇子的后果是什么吗?”
萌子眼底的恐惧像看不见的潮水溢出眼眶。
“传说那之后的十年内,镇子上出生的小孩,都是雌雄同体的。他们往往活不了多久,如果在他们死去后,想要他们在下一个轮回内有好的归宿,那就要做一件事,”湖亚重又拿过萌子手里的杂志,她用荧光笔在白色的软页杂志上画了一个圈,“镇子的旁边连接着海,那里有一个山洞,涨潮的时候水会漫过那里流向对面的河川。只要在涨潮的时候,将死去人的心脏放在洞里最深的地方就可以了,后来还有新闻报道有人真的去试验,结果不幸遇难了,这个我已经在网路上查询过了。”
“你的意思是说……”在一旁静静听着,一直没有开口的绘莉子用双手捂住了嘴。她在脑袋里描画着那样一幅孤独的画面,内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因为姐姐说心脏被偷走的事,我就想到可能会是这样。”
“没用的,”萌子像被抽掉空气的皮球,只剩下一张软趴趴的皮囊,“倏”地跌坐在床上,“阿忍早就去了,要是他想……”
说不下去了。
“你一进门的时候,我就说现在去镰仓还来得及,因为我查过了,那里只有每月十五号之后的后半月才开放。”
萌子依旧坐在床上,像失了神一样念叨着什么,她双手插入头发里抱住头。前田绘莉子先反应过来,一把拉过萌子,对方毫无力气,没走几步就跪在了地上。
萌子蹲了下去,大喊的声音都有了哭腔:“无论多荒谬,都不能让他死啊,又不是阿忍的错。让他活着吧……”
又一次,声音生硬地卡壳在空气里,说不下去了。
最终回
森田忍吃过早饭才六点刚过,生鸡蛋拌着牛肉盖饭,其实更像午饭才对。海鲜酱汤里有刚打上来的新鲜扇贝,桌上还有海藻和腌萝卜当小菜,其实本来还有一份烤鱼的,但是忍从小就不喜欢吃鱼,或者说他对鱼抱着或多或少的敬畏感。
这里的海很干净,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凛冽的秋天风,大海像是一具巨大的深蓝色尸体,带着孤单的声音到处漂浮。忍在沙滩上坐下来,现在海边只有几个热衷于冲浪的中学少年,他们各自抱着冲浪板站在海与地的交接处。忍将脚往前伸了伸,白色的海浪打湿了鞋子,他身体一颤,缩回了脚。
忍握紧了背包,里面的保鲜盒里装着一颗曾经支撑过一个生命的心脏,那是他爱人的心脏,也是背叛了他的人的心脏,来自那个叫做中谷雪纪的女人。忍微微闭起了眼,他回想起了七岁那年的事。
七岁的森田忍在友枝医院第一次见到了比自己大六岁的中谷雪纪,那年她十三岁。这么说又不准确,因为那个时候中谷还没有做手术,暂且用“他”来形容才对。
留着长发的森田忍穿着奶黄色底色的碎花小裙子,他抱着兔子布偶躺在病床上,看见了躺在另一张床上,穿着深蓝色格子衬衫的中谷雪纪,他的五官立体,短短的黑色碎发剪得很清爽,双眼安定地看着手里的书。
每次忍挨骂之后都会偷偷跑到天台,然后有一天中谷带着他去了另一个地方,从医院后门逃出去的不远处,有一个废弃的塔,从旋转楼梯爬上去的过程中不断接近天空,仿佛和云层在同一平面了,后来忍叫那座塔为“云塔”。
“你只要顺从他们就好了。”中谷靠在塔内的扶梯上,看着坐在地上哭泣的忍,叹了口气轻声安慰道。
“可是,”忍还是止不住哭泣,他抽抽嗒嗒地说,“我想做女孩子。”
中谷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揽过他抱在自己的怀里,扬起了一个浅笑,“就像我想做男孩子一样,不过遇到你之前,我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想法呢。”
“我来保护你吧。”
风从塔的小窗口里呼呼地吹进来,忍的头发搔得他的脸痒兮兮的,他皱了皱脸,听到了头顶上方传来的中谷的声音,伴随他贴在中谷胸口听到的心跳声一起钻进了耳里。
云层更厚了一些,裹挟着即将到来的阵雨。
中谷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遗弃了,他在五岁的时候曾经在某个小巷子里遇见了坏人,那个时候是一条很大的狗从巷子里冲出来,吓走了那个坏人。接着中谷被狗的主人领养,顺利得超乎想象,他还出钱帮中谷做手术。不过他的条件是,要变成女孩,那个人的女儿和中谷一般大小,在车祸中丧生了,所以他想要中谷做他的女儿。
最终还是没能守住同忍的约定,一年后十四岁的中谷接受了手术。他穿上了长裙,蓄起了长长的黑发,从“他”转变成了一个“她”。也就是从那个时刻起,忍的性格发生了大变,他开始厌恶一切女生喜欢的东西,剪掉了长发,扔掉了床头曾经排列整齐的布偶,穿着长长的T恤和牛仔长裤,森田忍决定做一个男生。
户井萌子和前田绘莉子赶到镰仓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海边还有在放烟花的年轻人,他们手里的小烟花像流星一样迅速陨落,萌子看到了那个山洞,护栏已经被拆掉了。她和绘莉子守在那里一直到天亮,大概七点的时候,有个老爷爷来搭话了。
“你们是来这里玩的吗?”老爷爷的手里拿着一个小网,大概是下海去捞海带和小鱼的,他的脸上是慈祥的笑。
“是,”萌子边这么回答边四处张望,然后又想起什么一样,立刻转回脸问向老爷爷,“请问,这里什么时候会涨潮,我是说潮水从山洞里穿过去。”
“涨潮最厉害的时候是下午,不过是不会从山洞里穿过去的。”
“哎?”绘莉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疑问。
“这个山洞只是为了发展旅游特意建造的啦。”老爷爷挥挥手,然后指着山洞说,“骗人说是什么人鱼的传说,全都是骗人的。”
“可是网上和杂志上都写了,”萌子不甘心地继续追问,语气急迫,“还说有人在里面丧命了,而且前几天这里不是被拦起来了吗?”
“是啊,拦起来是因为对面建造泳池,根本也没有人丧命的,涨潮的时候水只能漫过脚背而已。”老爷爷的一脸无奈地笑了笑,他手上的皮因为苍老已经皱了起来,他伸手挠了挠已经灰白的头发,“现在的孩子就是太相信网络上的东西了。”
“也就是说,阿忍不会有危险了吧。”萌子看了一眼身旁的绘莉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感到莫名的热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啪嗒啪嗒”滴入沙地里,大概不过多久就会蒸发了。
“太好了。”
绘莉子伸手拥抱了萌子,她轻轻拍了拍绘莉子的背,终于可以结束了。
森田忍几乎没有费力就找到了那个废弃的塔,他回到了自己小时候呆过的家乡福冈。旋转上升的楼梯依然是那副残破的模样,扶手已经被铁锈覆盖得满满的,好像一碰就会变成粉末状。爬到一半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有些体力不支,于是靠在墙边休息了一会儿。
忍和中谷重逢是在高中入学那天,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班导师就是当年那个说要保护自己的衬衫少年。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女人,忍知道她一定认出了自己,但是他们默契地都没有向对方开口,除了学习上不得不交流的事,从来也没有说过话。
跟踪中谷雪纪大概是上学期过去大半开始,森田忍被当成男孩子养了十七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淡漠冷静的少年。因为上好的长相,他很受女生的欢迎,而且也和一个叫做户井萌子的可爱女生谈了恋爱。但是他总是想起当年的中谷和自己,这又让他觉得很窘迫,甚至可以用恶心来形容,忍开始厌恶女生,单纯地讨厌长裙,扎头发的动作,白色的细高跟鞋,这一切都像噩梦般缠绕着他。但就算这样他也开始无法抑制自己,追随中谷的步伐,是那种仿佛要燃烧掉所有自己的热度。
然后他发现了,只能借由小狗聊以自慰的中谷雪纪。
时间推移到高二刚开始的那个春天,那日忍正在便利店挑选晚饭,中谷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她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的,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少年,一如十年前躺在自己身边还很懵懂的孩子。森田忍在升上了高中之后,就自己租房子居住,这之后他就往来于中谷与自己的家里。他学习着照顾狗的技巧,帮中谷打理着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们有时一个星期也不说话,中谷会把头靠在森田的肩上微微眯上眼休息一会儿。
日子缓慢地度过,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恋。直到一年之后的某天早晨,天还没完全亮的时候,中谷就敲开了森田公寓的门。她双手撑着门框,红红的眼眶明显才哭过,她说不要再联系了。忍没有追问原因,默默地点头了。事实上他是知道的,之前的一天晚上,忍就看见了被绑架去的户井萌子,他并未与萌子分手。直到此刻他也不知道,中谷到底是出于嫉妒还是为了那些不懂人事的狗,绑架了这个女孩。不过中谷并没有那般坚强冷血,心里的挣扎一定不断折磨着她,痛苦地持续着。
森田忍甚至做好了萌子被杀这种打算,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死的会是中谷。
关于心脏的传说,他曾经在杂志上看到过,那是一个有关于人鱼的传说。在涨潮的时候或许可以和她一起消失这种想法,他要彻底的舍弃。因为忍想要的并不是什么或许,他不想抱有任何侥幸心理。森田忍只想带着中谷的心脏,再去一次“云塔”。
终于到达了,当年的那层台阶。冷嗖嗖的风一如从前那样,从小小的空窗户里吹进来,森田恍惚间仿佛听见了心跳声,耳边的热度好像还能清晰地回响起来。他拉开了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那颗已经开始变质的心脏,他迈出了脚步。
急速下坠的身体瞬间就接触到了地面,水泥地面上开出一大朵腥红的花。
被浮动的空气吞噬掉的声音,是那一声“中谷”,以及还没来得及冲的喉咙的“哥”。
隐藏之回
明晃晃的阳光从玻璃窗上折射进来,照得人眼皮发烫,腥红的颜色映在眼睑上。中谷雪纪拼命想要睁开眼,最终却只能撑开一条缝,金黄的光芒瞬间钻进眼里,她重又闭上眼睛。户井萌子在门口稍作停留,离开了这栋屋子,中谷耳边回荡着小狗们鲜活精神的叫声,她感受到血液从身体里一点点抽走。
“汪汪……汪汪……”
是里昂的声音,中谷一听就知道了。里昂伸出舌头舔着中谷腿上的伤口,温热的鼻息在中谷逐渐冷却的身体上流窜。她感到头旁边有轻微的撞击,但是已经没有力气转过脸去了,但是接下来一声刺耳的“嘀——”让中谷明白过来,这是莱恩从台子上叼下了电话。她想户井萌子应该错以为自己死了,不过现在她也只是延续着呼吸而已,如果此刻努力伸出手打出电话求救的话,应该就可以继续活着。
中谷又试着睁开了眼,这次阳光钻进眼缝的那一瞬,她忍着没有合上眼。强烈的光线令她干涩的眼眶里被刺激出温热的泪水,它们汇聚在一起,由眼角涌出,直直地滑落进头发里。
还是算了吧。她这么想着,放弃似的轻舒了一口气。她感受着大脑里画面的变化,模糊的色块逐渐变得清晰,那张稚嫩的脸毫无预兆的凸显出来,那是扎着编着两个麻花辫子的森田忍,七岁时的他。
中谷雪纪在最后的时刻,想到了多年前的冬天,当“她”还是那个“他”的时候。
收养中谷雪纪的人是一个有名的企业家,他也算是接手了家族企业,才会在接近四十的年纪就有了如此成就。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中谷独自在病房等待去接受检查的森田忍回来,不过约莫半个小时后,出现在病房门口的却是自己的养父。他虽然感激养父,但是没有过多的交流,加上最近养父频频催他接受自己根本无法接受的手术,关系也就急转直下。
“我知道是因为那个孩子。”身穿银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在中谷的病床前坐下,他的头发抹得发亮,微微发福的身材被困在剪裁精细的昂贵服饰下,竟显得有些蹩脚。
中谷不说话,只是偏过头望向了门外,他怕这番对话会被检查回来的忍听见。
“他暂时还不会回来。”
养父语气平淡,句子毫无波动地送入中谷耳里,中谷立刻回眼盯着他:“要干什么?”
“今天有追加检查,那孩子不是一直很想动手术吗?”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迈开脚步朝窗口走去,身体有些微驼,“和你不一样。”
“爸,”中谷尽量放软语气,坐直了身子,“我真的不想做女孩子。”
“爸爸的势力你应该也知道,如果你让我失望。就算那孩子符合手术的一切条件,我也有办法可以让他无法接受手术。”这个中年男人用极其轻柔的语调说出了如此残忍的话,他没有再看中谷,转身走出了病房。
那逐渐减轻的脚步声就这么肆意地震动着中谷的心脏,他觉得时间好像都慢了一拍,就连缓慢流动的空气都带了一种压抑的声音。
他曾经答应过要守护森田忍,森田忍想要做个女孩子,也就是这个星期他的父母才松了口,不再阻止忍自己的选择。当然这也是中谷开导的结果。
绝对不能毁在自己手上,中谷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换了一种办法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就算此生不再出现在忍的面前也无所谓了。但是高中的重逢,却打乱了中谷的步伐,这时的她已经独自做了十年的女人。她几乎忘记那个剪着清爽利落短发的自己,忘记了那个伸手环过忍的自己,那些记忆都在看见忍的面孔的那一霎那复苏,好像连从前空气的味道都能一清二楚的回想起来。
中谷雪纪没有预料到,森田忍竟然自己放弃了手术,放弃了自己留给他成为女孩子的机会。
他们重新在一起了,这是中谷在经过长时间的心理斗争后迈出的一步。她每天都在失去忍的恐慌中度过,中谷的内心很清楚,此刻的忍之所以如此厌恶女生的东西,是因为他的内心其实还是想要成为一个女生,但是脑子里却又否认这种想法,久而久之就产生了一种假的厌恶。中谷已经没有办法变成一个可以保护他的男生了,但是只要忍有一天想通了,还是可以接受手术的。
终于紧紧闭上了眼,中谷感到眼皮上阳光的温度,这次没有明艳的光芒,眼角却流下了比刚才更滚烫的泪水。它们争先恐后的在皮肤上肆虐,像是最后一次表演一样,迫不及待地从眼眶里溢出。
中谷在脑海里勾画着森田忍长发的样子,但是那张她朝夕相处的脸没办法那样轻易改变。
“应该很漂亮吧。”中谷雪纪这么想着,脑海里的景象一点点地暗了下去,小小的光斑消失在无限延展的黑暗空间里。
这又是新的一天,太阳已经升到高空,热烈的阳光覆盖在街道上。路途中学生们的嬉闹声、自行车的打铃声、秋季爽朗的风声,带着欢乐的气氛包裹着中谷的屋子。而这栋屋子里,偶尔也会响起几声,小狗孤寂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