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故事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那是一个繁荣糜烂奢华并存的地方,罪恶的笑容,充斥着歹毒计谋的算计,生活如同装在玻璃瓶里的洋酒,你要好好享受它,但是不能先醉了,因为这一醉,你有可能再也无法醒来,永远无法睁开双眼看着这世界里朦胧的光亮。
灰蒙蒙的天正酝酿着雷雨,夏日里的闷热带着一股子压抑的气息。阮家的大门紧闭,仿欧式的金属栏精致繁复的花藤雕刻环绕而上,表面才补刷了一层暗金色的油漆,和这栋古老的宅子有些不搭调,里院的爬山虎遮住了二楼的部分窗户。
阮太太近来迷上了外国人的东西,从生活娱乐、饮食、到首饰、家具,都想学着洋人的样子。花园里种植了大片的蔷薇花,从白色过度到深粉色,修建得很整齐,乍看下反倒不是很真实,一旁的树也按照外国的修剪方式,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椭圆型。
这会儿阮家才用完了晚餐,桌子还没收拾完,蚌壳式的镂花大碗里还有吃剩下的昂贵煎肉。核桃木餐桌是这家的男主人阮元生叫人从英国运来的,桌角突出处雕刻着圣经故事里的几个人物,上面铺着纯白的蕾丝桌布。
闪电的光线异常强烈,如同白昼瞬间划亮大地。一个闷雷之后,临西的落地窗被敷上了大量的雨水。圆圆的雨滴迅速聚合到一起,然后像脱力的尸体一样迅速下坠。
阮太太望见这幅景象,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往柔软的棕色沙发里缩了缩,身上的水渍纹缎小旗袍跟着动作皱了起来,“张嫂,去把窗帘拉起来0”
这边张嫂本还在收拾餐桌,但她听着太太的口气不大好,手脚利落地拉起来了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
“给老爷烫杯牛奶去,记得兑点姜汁,”阮太太又招呼着身边的女佣,声音故意放大好像说给正在上楼的阮元生听,“今个儿下午下大雨,你老爷和西街的王老爷子看戏呢,估计是淋了一身的,不要受了寒了。”
阮元生顿住脚步,纯木质的楼梯轻微的一声‘吱呀’,他听着太太嘲讽的语气,皱起眉刚想解释,却深深感到一阵心力不足,于是也就是继续迈开脚步,回书房去了。
阮家上下加上管家和用人总共二十几口人,阮太太姓赵名佳为,是上海有名烟草商的女儿。当时和阮元生这门婚事,也被看做是门当户对,天造良缘。两人的确是热恋过,但是随着日子跨得越发久,甜蜜的感情慢慢消磨殆尽,各种细小的事情就在生活中变成了一个个导火索,就连客厅的盘子里是放榴莲糕还是杏仁松子酥这种小问题,只要意见不统一,都可以当作话头拿来说个一两天。
阮太太最不满意的便是阮元生爱听戏,在她看来现在该是每天往戏院跑,去看歌剧的时代,整个上海的富人都聚集在那里。阮元生在刚结婚那会儿,曾经和一个唱昆曲的女人传过闲话儿,虽然当时阮太太顾及整个阮家的脸面没有多说什么,但这私底下其实还是达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不能再去看戏。开始阮元生的确是顺着自己的太太,天天陪她看电影,听歌剧,去高级舞厅。但是时间一久,耐心就像是汽水瓶里最轻的气泡一样,“啪”的碎裂了,连声音都听不见。早些时候还会拿一些工作上的理由同她商量,现在已经是什么都不再解释了,照旧去听自己的戏。
但是今天阮元生并不是真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听戏的。国防部的毕新余早晨九点刚过就打来了电话,说是有要紧事说,下午让他先去找西街的王老爷子听戏,结束了自会有人接应。要说阮元生也算是政府的高层,但是今天毕新余的口气很是傲气,像是要骑在自己头上了。这让阮元生感觉很不好,下午听戏的时候一直持续着心神不宁,就算是他最喜欢的小旦上台时,也没了那份心情去叫好,身边上好的龙井茶是一口没动,更别说小漆器盒子里装着的小零嘴了。
戏一听完,王老爷子就引着阮元生去了后门,三辆黑色的轿车已然停在那里。打头那辆的车窗摇下一半,毕新余的秘书露出脸来,涂得油亮的头发成了中分,粉白的脸上露出虚假的笑容,好像只是肌肉牵扯出的一个弧度,阮元生突然觉得他这张脸很滑稽,心下竟然轻松了一些。阮元生抬脚坐进第二辆车里,微微昂起的头饱含着不屑。
车子开得得很快,路边的景色像被蒙上了水汽,只剩下不断变化的模糊色块。阮元生不发一语盯着窗外,方才稍微放下的心很快又提上来,紧紧地卡在喉咙口。大概是车里的气氛很不好,才会有强烈不安。
最后车子停在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地方,这里既不是什么咖啡馆也不是政府的办公楼,地方有些偏。庭院里是及腰高的杂草,蔓延开一片翠绿,墙头也裹缠着许多弯绕的树枝,从外面看像是荒废很久的老宅子。再往前几步,才发现是别有洞天,两栋小楼外有专人把守,由于拉着厚厚的呢质窗帘,所以无法看到屋内的状况,建筑物看起来很新,可能是之后改建的。
阮元生被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他细细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墙上是几对杏子红百褶绸缎罩壁灯,昏黄的灯光撑起了整个空间,厚呢窗帘内还有一层薄薄的麻布帘子,上面绣着精细的暗花,一看就价值不菲。虽然装修得很奢华,房间里却只有一张椭圆型的长桌,一旁整齐排列着几对木椅,连资料架都没有。
“阮先生来了啊。”一个带笑的声音先从门的另一边传过来,紧接着是短促的脚步声,最后才看见了穿戴光鲜的毕新余。
“您都特意给我电话了,我当然要来听这一要事。”阮元生径自拉开面前的木椅坐下,内心有些紧张,便把玩起桌上的古董茶杯。
“还真是要事,”毕新余收了笑,在对面坐下来,他松了松西装领带的结子,微微摇了摇头,“这事儿很难办啊,阮先生一定要配合。”
“什么事?”这边的阮元生心中一凉,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茶杯,不好的预感总还是应验了。
“我们截了一批共匪,对方跟我们说,有个大线人是阮先生家里人。”
“……”
阮元生没有预料到竟是这种事,一时间竟接不上话。这屋子内的冷气打得很足,但汗却顺着鬓角冒出来。阮元生在心里命令自己要镇定,眼神却有些犹疑起来。在这会儿风口浪尖上,出了这档子事,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政府的人宁可抓错,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最近共匪的人脉迅速扩张,只这两个月就有三次活动被透露出去。
毕新余见阮元生不接话,朝外面一招手,在外等着的用人端了东西进来。两个玻璃杯子被放到了桌上。小竹篮里垫了一层白纸,里面放一瓶洋酒,毕新余动作迅速地拿出酒瓶,拔出塞子,接着往各杯里倒了一点。然后稍一歪头,睃了女佣一眼,对方立刻从方形的雕花玻璃器皿里夹了冰块加进去。
“这是上好的威士忌,”毕新余晃了晃玻璃杯,欣赏着酒的成色,接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将手边的阮元生的那杯推到桌子对面,“刚才跟你说的事,其实发生在两个星期之前。这两个星期我们仔细调查了你,结果发现你本人并没有问题。”
阮元生呷了一口酒,抬眼看着语气悠闲的毕新余,内心的寒意随着对方的话语扩散开来。他一瞬觉得仿佛被几万双眼睛直视着,那些眼光把自己逼得透明。
“虽然你本人没有问题,但是你家里的确有共匪的亲信,所以你去找他出来。”毕新余很快喝完了杯子中的酒,立刻又倒出一些加满。
“你说我找?”
“只能给你一周的时间了,若你找不出,就交给特别处理部的王部长,你应该知道那种逼问不好受吧。到时候,你们全家都要被审问。”
现下阮元生的内心还不相信自己的家里有内鬼,他觉得这一定是冤案一桩。但是事情进行到这个地步,他根本无法拒绝这个残忍的要求,现在是要他用某一个人的性命去换阮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人的命。阮元生的心里迅速闪过自家宅子里的那些脸,总是穿着华贵性格刁钻的妻子,一脸正派私下却吞了不少私钱的廖管家,几个从杭州买来的小丫头,厨房刚换半年的掌勺钱师傅……
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吗?还是那个人不起眼到自己根本回忆不起来。
“还有,”不知何时,毕新余已经起身绕到了阮元生身边,他俯下身,用极小的声音耳语,“不要妄想逃跑,你们家那栋宅子,已经被监视了。”
一张折起来的白纸被摊开在桌上,上面是非常漂亮的楷体,字与字之间的间隔掌握得正好,看着很舒服。那是毕新余的字。
——下周行动取消,会议改在苏州。
“这是我们截到的密码信息,解出来的意思你也看到了,明显是个共匪。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毕新余伸手指了指纸张的最下方,那里还有一个署名,“对了,这个就是他的代号,不过不确定是男是女。”
阮元生在脑海里记下了这个代号,他觉得这三个字初看庸俗,读几次之后却略显诡异。
——珍妮花。
02
阮太太昨天一宿没睡,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明天要见的人,心里一阵闷气。半夜喊张嫂做了一碗火腿粥吃,结果没吃几口就给倒了,说到底还是心里有结没打开。
想和那个女人见一面是老早以前就有的想法了,但是阮元生的人多半好生劝她。这回苏州有名的润芝戏班来上海,和这里有名的鲁宁戏班合作,在元和戏院要演大半年的戏。阮太太找到了苏州那个戏班的领头姚童暻,这姚童暻其实是阮太太中学时的同学,两人的关系一直好得没话说,加上他现在的夫人也是阮太太帮忙介绍的,更是对她满心感谢。姚童暻是戏班的老板,自然一路跟来了上海,他和阮元生的关系也是很好,因为阮元生爱听戏,总是有话题聊。
姚童暻毕竟还是和阮太太的关系更亲近些,所以当阮太太提出想借姚童暻的关系认识一下阮元生在鲁宁戏班看上眼的女人的时候,他立刻就答应下来。当然阮太太说得很好听,她说如果对方是个正经姑娘,她还想帮阮元生说来做二房姨太。由于阮太太到现在三十几岁也没有个孩子,多半是不能生了,姚童暻觉得自己这个同学也是可怜,能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也就尽力去办。
阮太太没想到这么快姚童暻就做好了安排,明个儿就能看见那个在自己心口堵了几年的女人,她其实没有那么大度,不知道见面之后会是怎样一个情况。蚕丝薄被只搭了一点在身上,阮太太还是觉得很热,她伸手抽出夹在床头缝隙间的团扇,一下一下搅动着面前的空气。窗外天际边的颜色开始泛白。
姚童暻住在一栋组合洋楼里,清晨闹钟响了两次他也没能爬起来,最近的排练实在很累人。随行的助手来提醒他要去见阮太太时,他才突然清醒过来,赶紧爬起来穿衣漱口。姚童暻在国外待过一段时间,也是个喜欢赶时髦的人,虽然兴趣是戏剧,打扮上却从不选择那些长袍马褂。今天他翻着皮箱里带来的衣服,反复比对才挑中两件。短袖衬衫外面搭配了一件正流行的背带西裤,脸上那副棕色的小圆眼镜也是洋货。
本说今天早晨要去尝尝上海有名的糍饭团和豆腐花,但是老店的人气太旺,队已经排到街角路口的拐弯处。姚童暻喊开车的司机在路边停下,随便找了个包子铺买了两个牛肉包子,刚蒸好的包子用报纸包着,滚烫的温度。他等着包子变得凉一些,望向窗外各种各样的路人,没一会儿他败给了巨大的饥饿感,迫不及待地撕开报纸,白面皮上印上了一些浅色的油墨字,姚童暻也不在乎,几口就全吞下去了。
见面的地点选在南京路上的一家隐蔽的咖啡馆,旁边是两家冷门的高级服装店。姚童暻到的时候,阮太太已经等在里面。她穿了一件深绿色的水渍暗纹旗袍,改过的半圆衣领上别了一颗珍珠扣,耳朵上一对罕见的坠子,嫩黄色的钻石外围镀了镂空的金色罩子。
这天是夏日里难得的阴天,气压让闷热又增进了一些,店里和外面的温差很大,姚童暻感到自己的皮肤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大概因为光线不好,每张桌子上摆放了一盏小台灯,白瓷的外罩上绘的却是西洋画,阮太太已经打开灯等着,桌子周围一片柔和。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姚童暻还没走到桌前,就频频弯腰,露出一脸的歉意。
“跟我你还客气,”阮太太轻轻一笑,招手喊来了服务生。
拿铁的香味浸透在空气里,细腻的白色泡沫浮在棕色的咖啡上,姚童暻喝了一口温热的咖啡,全身好像都舒展开来,他率先开了口,“等下就去见她吗?”
“这样方便吗?”问题被丢了回去,她不动声色地一口接着一口喝着咖啡。
“方便,她和别人合伙在福州路开了一家外文书店,今天没戏排,肯定待在店里。”
“她还懂洋文?”阮太太稍稍有些惊讶地移开杯子,她本以为只是个戏唱得好的年轻女子,想来也没有多高的学历,大概姿色还不错。
姚童暻吹了吹咖啡沫子,睁圆了眼点点头:“那是啊,她在国外念过书的,是个古董商的女儿。不过一心就喜欢戏曲了,所以进了鲁宁的戏班,不过唱得的确是好。”
阮太太一下觉得自己原本优越的内心突然缩小成一个点,洋文她也只是学懂了一些而已。
“她叫什么?”
“宗文芝,文化的文,芝麻的芝。”
“名字倒是不错,”阮太太说着违心的话,甚至还硬是扯出一个笑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的神情满是荒凉,“那么我们过会儿就去看看吧。”
映入眼底的首先是那个绘有梦幻好莱坞明星Lana turner的广告牌,再转过去是一家影院,造型摩登前卫。这周上映的是张爱玲编剧的《太太万岁》,姚童暻看着大大的宣传牌,轻蔑地笑了一声,这拨子演员他都不喜欢,硬要看的话只有蒋天流说得过去。书店就在影院正对面的位置,圆形的招牌上绘制了“天海外文书店”几个大字。
店里的装修并不奢华,简朴却不失优雅,吊灯打着柔和的光。店面并不大,毕竟看外文书的是小众,店里除了刚进门的姚童暻还没有其他顾客。
“姚先生今个儿怎么会来?”出来迎接的正是宗文芝,她穿着荷叶边的蕾丝衬衫,下身是蓝白相间的条纹大摆裙,脖子上一条颜色纯正的珍珠项链。黑色的长发落在腰际,就算是这副洋气的装扮也挡不住她满身透露的古典气质。
“我和朋友来逛逛。”姚童暻向旁边挪了一步,阮太太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宗文芝看见对方的脸,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惊讶,她立刻点了下头:“这位是阮太太吧,小店没有好东西招待,真是抱歉。”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阮太太走上前一步,抬眼四处打量起来,“平常元生也麻烦你经常照顾了。”
话一出口连阮太太本人都有些惊讶,一字一字间都是醋味,她闻得清晰,却不知另外两人做何感想。一旁的姚童暻倒是没有多想,他以为这是阮太太想要和宗文芝谈纳房的事,为了暖气氛才出此言。但是宗文芝明显脸色一暗,她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没有接话。
“不如我挑完书,大家一块儿吃个午饭吧。”姚童暻撅着嘴,微皱眉,挑选想要买的书。语气轻松地发问。
“我没问题,就是不知道宗小姐有没有空了。”阮太太露出一个温软的笑,这句话是听不出一点敌意。
“可以的。”立刻得到了应答。
姚童暻显然没有那份心情真正选书,他拿着架子上的书,随手翻了几页就重又放下。姚童暻最后绕到了宗文芝坐着的小书桌前,先是拈起象牙制的小人像把玩,一会儿又拿过摊在桌上的书读了起来,这次倒是看得仔细了些。
“《Gone with the Wind》,这个是老书了,之前我留学的时候看见过。”姚童暻怀念地看着书的封面,这本书是双封面的,前后的硬壳上都印着彩色的油画。
“是啊,这是舅舅前几年带回来的书了,听说很悲情又很长,拖了很久最近才开始读。”宗文芝伸手接过姚童暻递回来的书,满眼珍惜地轻抚着书。
午饭选在了福州路上的外国餐馆。那里阮太太常常和姐妹们去,对菜色也比较熟悉,她觉得这种状况下,还是熟悉的地方比较有安全感。
半镂空的花边桌布上几只精致的餐盘,白色的盘子边缘还有深蓝带金色的修饰。矮矮的带耳茶杯里装着红茶,宗文芝把配好的方糖加进去。由于客人不多,菜很快被端上来。煮芦笋、番茄塞肉、奶油拉丝虾卷、煎鱼外加一份鸡肉蔬菜沙拉。主食要了大分的蛤蜊意面,三个人分。
姚童暻用叉子卷了满满的意面塞进嘴里,嘴角印上了浅红色的酱汁。他吃得不亦乐乎,压根忘记了旁边坐着互相还不熟悉的阮太太和宗文芝,没有人开口说话,气氛很是古怪。
阮太太喝了一口配餐的蘑菇汤,清了清嗓子,这一咳提醒了正努力吞咽的姚童暻。
“宗小姐,下个星期的演出你紧张吗?”对话终于算是起了一个头。
“其实很有压力,”正在吃虾卷的宗文芝用手捂住嘴,将东西吃下去后,有些腼腆地继续说,“你们戏班的人都很有实力,我实在怕自己唱不好,让这台戏降了档次。”
“你又怎会降了档次,若你没有水平,也不会让你去唱那杜丽娘。”姚童暻献媚地笑了笑,他伸手一挥,还翘起了兰花指。
阮太太将番茄塞肉先切好,然后用叉子叉起送入嘴中,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你们要演牡丹亭?”
“阮太太不是不喜欢听戏?”姚童暻有些疑惑。
“这点常识还是有的,毕竟元生那么喜欢。”
姚童暻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嘴,然后转脸对着阮太太:“那你应该和阮先生一起来听听看,宗小姐每场可都唱得不一样。”
“怎么讲?”
“昆曲中也分很多唱腔,同是唱杜丽娘,宗小姐会用不同的方法去演绎呢,”宗文芝有些不好意思,她摇了摇头,伸手想阻止一旁的姚童暻继续说下去,但是对方却越发起劲了,“之前我还听说,前些日子的公演,十场里面有三场宗小姐用了不同的唱法,让人大饱耳福呢。爱上那儿听戏的人都说,要听宗文芝唱戏,光买票是不行的,还要碰运气。”
“其实也就是一时兴致来了,变化一下唱法,添点花色罢了。”宗文芝很是谦虚,她礼貌地笑了笑,不过这一笑,牵动出一脸愉快的神色,就连深邃的眼窝里也漫出满足气息,“还好大家喜欢,愿意来听。”
“难怪我们元生每场都不落下,也是你唱得好。”阮太太拿起一旁银色的夹子,分出一些意面到自己的盘子里,随口扔下这么句话。
“这……这也不一定是好事,”姚童暻手里还拿着咬了一半的奶油拉丝虾卷,他情绪突然有些激动,讲话都磕巴起来,“就几个星期前被抓的那个共匪特务,也是宗小姐忠实的听众,结果害得宗小姐还被怀疑。”
“被怀疑?”
被提到这个问题,宗文芝好像点尴尬,她急忙接过话题,自己解释起来:“后来他们和我解释,那天周启宣,就是后来被抓的那个,除了……”
“你说周启宣?”阮太太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打断了宗文芝的叙述。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你继续说。”这次的笑容很勉强。
“他那天在听完戏后,只有找我说过几句话,还好那时有其他人听见我们的谈话了。其实都是些无所谓的小事,”宗文芝轻轻将手握起,抵着下巴,眼睛直直地盯着桌面,好像在回忆很痛苦的事情一样,眉头紧锁,“那天结束之后,我接着去了一家咖啡馆,这和他们说的共匪的行动不符,这才放过了我。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她扬起一个苦笑,饱含了无奈。
阮太太坐在桌子对面,听得很不真切,她心中逐渐泛起让人恐惧的猜测。
03
李潮静现在住在一栋二层小洋楼里,她带着她五岁的女儿。这家的男主人是个名叫周启宣的人,在几个星期前被认定是政府部门的内鬼,私下处理了。后来听人讨论,最后也没能保住全尸,尸体被损毁得很严重,逼问的时候遭到了非人的虐待。
花边窗帘是浅绿色搭配了暗粉色的花,李潮静感到窗外明媚的阳光,虽然窗帘不厚,却也变成了一个分界面,将那份喧嚣隔绝在了另一个介质里。有时李潮静试着拉开窗帘,但是从缝隙里汹涌进的光线,带着某种迫切的吞噬感,让人惧怕。
女儿由请的保姆带着,自己就待在二楼看书,周启宣出事之后,她就没有再下过楼。李潮静恨得深,她恨周启宣什么也不说,若他想拉自己加入组织,自己应该会犹豫,但最终一定会随他一起,毕竟是夫妻。
的确,周启宣考虑到李潮静的身份,是大司令的女儿,只要查明她的确和这件事没有牵扯,至少不会冤死。但是这种结局让留下来的人又作何感想。周启宣到死也没供出一个同伴,周启宣虽然是在政府工作,但是并不是核心部门,能到手的消息并不多,他主要负责安排各种打击活动,但是要摸清这里的情况,一定还有一个搭档。
李潮静曾经听父亲提过,和周启宣合作的是个女人,代号“珍妮花”。她异常狡猾并且歹毒,在她心里,组织的存在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如果让她去送死,大概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阮太太找到李潮静,是在一个周日的午后。那天李潮静正在读小说,管家刘叔来敲了她的门。
“太太,有一位夫人等在下面,她说非见你不可。”管家微微欠身,缓慢地说明着情况。
李潮静没有停止手上翻书的动作,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带任何感情,像浮云一般空灵:“之前说过的,谁都不见。”
“是您认识的,阮家的夫人。”
“赵佳为。”李潮静很是惊讶,她思虑再三,让管家请了阮太太上来,自己依旧在二楼的屋子里不动。
要说阮太太在上海关系最深的朋友,就是李潮静。她们从小学开始就在一起念书,但并不是一起上下学天天腻在一起玩的那种朋友。因为她俩的家境都很富裕,成绩各方面也不相上下,所以就开始暗自比较。但是很微妙的是,这种比较只能发生在她们互相之间,如果出现第三个人来挑拨,那么她们必然会联合起来。之前两人还常常一起去时装店订衣服,但是自打他家周启宣出事,阮太太就不好意思找她了,怕自己的生活会让她产生对比,生出不好的想法来,所以一直忍着没有去找她。
“你……”阮太太看着仿佛被蒙了一层白纱的房间,光线混沌。虽然东西规整得好,但是一眼望去空荡荡的,大大的书架上只放了一排不到的书,“我是来说正事的。”
“嗯?”李潮静大概太久不和人交流了,反应都变得有些迟缓。她停顿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起身喊来了管家,“你去把家里留着的松仁饼准备好拿来,再准备两杯红茶。”
“算了,还是拿姑妈带来的曲奇饼干吧。”李潮静皱着眉头,好像拿不定主意,犹豫着又要开口的时候,阮太太打断了她。
“什么都好,我是来说周启宣的事的。”她知道此刻能让李潮静迅速清醒的,只有“周启宣”这几个字了。
坐在床沿的李潮静,瞳孔瞬间放大,她慢慢抓紧了被单,苦笑之后只吐出了一个字:“他?”
“我直说了,”阮太太也不顾忌,跟着坐在了床边,她看见李潮静的床头有玫瑰烟,拿过一支用牙齿咬着找火。管家此时正好进来,他放下红茶和一小瓷碟饼干,然后帮阮太太点了火。灰白色的烟雾环绕上升,空气里有股子混着烟草味的玫瑰香,“周启宣喜欢听宗文芝的戏吧,你有陪他去听过吗?”
“你想问什么?”
“我们元生也喜欢宗文芝的戏,可能更喜欢她的人也说不定。”阮太太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她感到烟雾浸透到肺里,嗓子却不舒服,于是端起杯子抿了几口红茶,“我现在很怕那个宗文芝就是共党的人,那样受牵连的就会是我们一大家子了。挺久之前元生和我抱怨过,说露出去的消息,只有他们部门里的人知道,他大概是怀疑他们部里有内鬼,但是我觉得他是忽略了身边人。”
“这个不可能,”李潮静摇了摇头,又是一个苦笑,眉眼间满是悲伤的神色,“宗文芝也被抓起来过,当时就是因为启宣被怀疑的,后来各种情况都证明了不是她。”
“潮静,这么多年,你还不相信我的想法吗?”阮太太也有些急,她喝下了剩下的红茶,好言好语地哄着李潮静,希望她可以帮忙。
“不是我不相信你,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可是和周启宣合作的人,还没有抓到不是吗?”
李潮静看着这个固执坚定的女人,心下也暗自颤抖了一下。是啊,启宣的伙伴还没有抓到,也许面前这个阮太太是为了排除家族的危机,才一定要找出他。而自己则是或许可以有一条途径去了解那个没有来得及了解的周启宣。
石板地被艳阳晒得滚烫,好像稍一用力踏下去就会化开,有的店家用木桶装了水往自家门口的地上泼。李潮静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她带了一顶边缘缝制了白纱的大檐帽,一身素色碎花长裙,李家的司机把车子停在了一栋古老的庭院外。阮太太跟在李潮静身后,她们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庭院里种了很多树,层层叠叠由深到浅的绿。靠近中庭的地方还有一个小池塘,里面开着几朵夏莲,嫩黄和白色的花朵饱满而新鲜,碧绿的莲叶下游过几条红色的小金鱼。
“荀先生?”李潮静没有进屋,通过木质的格子窗口朝里喊。
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很快的一个清瘦的身影映入阮太太的眼底。他大概快要三十岁,长得很是英俊,就是举手投足间有些女气,穿着一件传统的深灰色袍子。
“这不是周太……”对方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却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大概从来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
李潮静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一旁的阮太太看着心里咯噔一下,她觉着李潮静有些哽咽着说不出话,就接过话头,“你还记不记得,宗文芝曾经唱过很出色的变腔,是在什么时候啊?”
一提到宗文芝,这个姓荀的男人眼睛立刻亮了,他自豪地点点头,示意她们在外面等候一下,自个回到屋子里去了。没过一会儿,他就小跑着回到长廊,从大袖口里掏出一个本子。黑色软皮封面的本子,看起来是高级货,他先前已经用手夹住其中一页,这会儿摊开给李潮静她们看。
白花花的纸张有些扎眼,上面用蓝黑色的墨水绘制了一幅日历表格,每个空白的小格里还细细地记录了很多东西,密密麻麻叠在一起的小字很有压抑感。仔细俯下身一看,全都是关于宗文芝唱戏的事,哪天唱了什么,又有哪里听起来很别致,完全是听戏的心得。
“能借我们看个半天吗?”阮太太没有想到,还会有人这般喜欢宗文芝。她直直地盯着那个本子,说话时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声音像是轻轻地浮在空中,找不到平衡感。
荀先生警觉地眯了一下眼睛,他有些冷淡地开口:“可以是可以,但是原因可以告诉我吗?”
李潮静见气氛不太对,就出来打圆场,她重又抬出一张笑脸,说话时还微微倾下身子,衣服挤压出皱褶:“这位太太是我很好的朋友,她和她丈夫都很喜欢文芝,也就是想要多了解了解她嘛。
“你看,”李潮静说着用手捣了捣了阮太太,对方立刻会意了,扭开黑色的牛皮小包外的珍珠搭扣,从里面取出两张戏票子,“这是下个星期和北京那个团合演的票子,他们内部先弄到的,但是她丈夫下个星期正好出差,这么好的东西岂能废了不是?我就想到你了,我朋友的先生正好搞出版的,以后说不定请宗文芝出本书什么的,但是他们也是最近才迷起来。”
这一套话是阮太太吃午饭的时候,和李潮静两个人商量好的。为此阮太太还特意赶去找姚童暻要了票子,那时她又见到了宗文芝,他们正好在讨论彩排的事情。宗文芝穿着戏服袍子,内料子是红地牡丹纹库缎,立着的领口还有绣着别致的绿莲。她头上插着一根玉簪,笑得很恬静,阮太太看得出神,最后惊觉那笑容里有抹邪气。
“这真是好东西呀,”姓荀的看见这个立刻变化了语气,说着些附和的话,让人错觉他们的关系很熟络。他微微点头一笑,然后接过了阮太太手里拿的戏票,“那么我就不客气了,这个票子还真不好订。”
“哎,对了,现在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就去街角那个小咖啡馆聊聊。”他说罢就迈开步,也没多问李潮静她们的意思,性子倒是真急。
阮太太和李潮静离开咖啡馆已经接近四点,她们坐在车里,互相没有说话,显得疲惫万分。尤其是阮太太,一直眉头紧锁,上车后便闭紧双眼,不像平常那般望着窗外的风景。
对阮太太来说,现在的真相已经很明显了,如果硬要说是巧合也可以,但是她无法相信。阮太太在出门前,曾偷偷翻过阮元生的记事本,那上面记录的事情看着简单,但是搭配旁边的符号就会知道其中的奥秘。某次阮元生喝醉之后,细细和太太解释了记事本上符号的意义,虽然阮太太不关注他工作上的事,但还是凭照记忆在私密的本子里记录了下来。
之前几个星期,但凡是阮元生开会讨论出有改变行动计划和突击行动的日子,都和宗文芝改变唱腔的日子很接近,前后只有一两天,紧接着阮元生他们那边的行动就总是扑个空。大概是怕被发觉,这其中也有没有改变唱腔的日子,也就是说阮元生那里也有行动成功的时候,但宗文芝也有过因为生病而找了B角顶替。这唱腔中的秘密,还有各种暗地里进行的复杂的交流和下套,都是阮太太无法想象到的。
那天,阮太太留下吃饭,菜色很丰盛。酱汁卤的兔肉、糖醋小排、银耳莲子羹、百合牛肉卷、金针菇虾仁饼,小餐桌上已经被摆得没有空隙,几个样式相同的盘子并列在一起,浅蓝色的花样被烧制在了靠近盘口的地方,盘沿处是一圈金色的边。
“我要赶快回去,”阮太太在吃了几口后放下筷子,碗里还剩下半块糖醋肉,她用手抵住太阳穴,手臂上套着一只通透碧绿的玉镯子:“我怕……我怕元生。”
“别想那么多,先把饭吃完。”李潮静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现在的状况变得很滑稽。消息是宗文芝依靠阮元生得到的,然后传给了周启宣,最后由周启宣组织,摧毁阮元生的行动。这里还有两个搭配条件,李潮静是周启宣的妻子,她的好友赵佳为是阮元生的妻子。而那个最成功的女人宗文芝,现在还安好地存在着,不仅这样,她很有可能立刻都会要了阮家主人的命。
“我真的要走了。”阮太太拉开椅子,木质的一角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叫王叔送你。”
“不用了。”转过身,李潮静看见自己的好友,一脸悲伤的神色,那是一种决绝的苦楚,眉眼间都溢出一股子悲伤劲。同时也有突然袭来的冷淡,生硬地在两人之间摆出一道墙。她什么也没说出口,只能点点头,看着阮太太疾走出院门。
李潮静此刻想,怕是余生再也无法见到对方了。
这一桌子的菜,也不会再有人陪她动一筷子了。
04
阮元生在自家书房处理文件,他掐灭了手上的烟,使劲眨了眨眼,一宿都没有休息好,身子乏得很,这会儿连胃都有些不舒服。他靠在软皮椅上,头稍稍左偏望向窗外,园子里的木槿已经开花了,粉色的花朵柔软层叠,明明闻不到香气,却好像也能感觉那种幽远古老的味道。阮元生觉得心一下沉浸在这种缓慢的氛围中,各种杂念都被缩小了,于是闭上眼歇息。
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加了一层薄毯,灰蓝色的毯边掖在颈脖间,意识清醒之后蹭得皮肤有些痒。阮元生把毯子丢在皮椅上,伸个懒腰下楼去了。虽然这会儿已经接近十点,但是仆人一定会留着一份他的早饭。
清淡的菜粥配上蛋饼,阮元生边吃边读着桌上摆好的报纸。
“老爷,我和药房约好下午去拿药,家里的事就交给小荷处理了。”说话的是张嫂,她站在椅子后面,埋下脸一直没抬头。
“去吧,是你的腰椎病吧,”阮元生也没回头,继续翻动手中着报纸,象征性地关心一下,语气没什么波动,“有好一些吧。”
“和日夜操劳的老爷一比,就没什么好提的了。”
张嫂的回答不同往常,阮元生听着觉得别扭,歪过头看她。张嫂还是低着头,紧锁着眉头,一双杏子眼不知为何看起来甚是悲伤,抿紧的嘴边有两个深而小的酒窝。其实张嫂才过三十岁,比阮太太还小两岁,但是她之前已经结婚有孩子,所以大家才喊她张嫂。张嫂不是上海人,她家本在北边的小城,日军扫荡的时候,一家只有她和弟弟活了下来。两个人辗转来到上海谋生路,阮太太看她能干,就收她回了阮家。
“老爷,有件事您一直忘记,喝酒过后不能喝浓茶,这点请您记好。”
这回阮元生更觉哪里不对了,平日里话都不多的张嫂,今天竟然反过来说自己。虽然看上去是关心,但是语气却阴阳怪气的,带了数落的性质。张嫂不等阮元生回答,径自欠身往后院走。
“你等一下,”阮元生在心里盘算着,难道是找内鬼的事情暴露了,她借机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是无论怎么怀疑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去,“张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前面的女人顿了脚步,她肩膀微微有些颤抖,阮元生更是疑惑起来,不会是哭了吧。结果张嫂回过身来,是一脸沉稳安静的浅笑,她微微欠身重又朝外庭走去。
现在每天出门,阮元生都倍感压力。他已经摸清楚特别侦查部的人藏身于哪里,知道在哪个窗口有镜头对准了自己家。出门也一定会被跟踪,说好听点叫特别保护。下午他约了人下棋,离金陵东路的茶馆也不远,阮元生直接选择步行去。路口有个老汉摆了烟摊,一长条木板格子里装了各种档次的烟,色彩鲜艳的外壳一下撞进眼底。阮元生在那里停下,他是不会在这里买烟的,他只是对柜子最上方几个方形的玻璃罐感兴趣,那里面是一粒粒椭圆形的糖果。他其实很讨厌甜食,但最近舌头总是发苦,也不想用那些辛辣的食物去压,想来满嘴充斥着香甜的气息也许也不坏,阮元生买下了一些五彩糖果。没走出几步,他又遇上杂志摊子,木头夹子下的周刊上印刷着的日期,提醒他一周很快就要过去了。
结果棋还没下完一局,事情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内鬼抓到了。
这次还是毕新余派来的人,风风火火地冲进茶社,说话的时候却像舌头打结,怎么也解释不清楚。阮元生不得已和约好的朋友道歉,坐上车又去了之前去过的那栋“荒宅”,很明显的,这次的气氛比较上次缓和了很多。
这次毕新余一早就在门口站着了,他脸上那股子傲气劲完全找不到痕迹了:“阮先生,我们的特别调查组已经查清楚了。”他边说他引着阮元生往屋子里走,腰一直微微弯着。
“怎么回事?”
“我们截得了一次情报,去逮捕那些共匪的时候,‘珍妮花’正好在执行任务,”毕新余推开一扇门,房间里没开灯,厚厚的呢绒窗帘拉得严实,一点光线也透不进来,暗得很,“直接抓回来了,绝对错不了。”
这样一来,内鬼果然就不是阮家的人了吧。阮元生这样想着,长舒了一口气,连日来压迫着的神经和紧张的情绪一瞬间全部放开,它们破裂成细小的碎片很难捕捉。然而就在毕新余按下开关,整个屋子瞬间被照亮的时候,阮元生的惊讶是怎样也无法掩藏了。
那不是一般的日光灯,那是高强度的白光探照灯,房间的中心有一个笼子,里面有个人半身赤裸的被绑在针板上,她身上还留着洋装的残骸,白色的丝袜上爬满了裂痕,一粒镀上金色的纽扣滚到了笼子外面。
那是阮元生熟悉的脸,那又不是阮元生熟悉的脸,因为那上面被刀划出一个大大的叉形伤口,血还没完全凝固,脏兮兮地在皮肤上缓慢地移动。
阮太太两天未归家,她留给仆人口信说要去朋友家。那天她走得急,甚至都没有等到阮元生从外面应酬回来,亲口和他说。这其实是不合规矩的,但是阮太太无法顾虑太多,自从那天她见过宗文芝之后,心中就像有毛线缠绕着打了好几个结子,解不开也找不到头。
“能不能再快一些?”阮太太这会儿赶着回家,嘴里不断咕哝着,她心里总怕迟了。
黄包车夫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汗,这大深夜的,已经是最后一笔生意,便是想要拼命去跑,赶快回家。可惜一天的疲惫下来,腿脚已经跟不上。
车子摇摇晃晃地停在阮家宅子门外,阮太太掏出一张钞票塞进他手里,嘴里连连念着“不要找了”,跨下车后三步并两步地进门。她第一次觉得花园里的蝉鸣如此喧闹,就连那些修建整齐的花圃都变得很碍事,宅子里的灯光好像比平时微弱,阮太太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
大厅里连个仆人也没有,地毯吃没了足音。阮太太心慌意乱地冲上二楼,拉开书房的门一看,阮元生在里面,他仰头靠在藤条椅上,微微晃动着身躯,一前一后地摇动着。
他还在。阮太太这样想着,就这么看着闭目养神的丈夫沉默良久,她知道之后下来的对话会很坎坷。
“佳为,”阮元生在那边先开了口,他喊了妻子的名字,他从她踏进房门的那刻起就知道是她,“你去哪儿了。”
“我有事要说。”
“先听我说吧,”阮元生睁开眼,从椅子上下来,然后轻轻拥住了面前的女人,用极小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不在的时候,有个人死了。”
阮太太感到血管里的温度突然全被抽掉,她手脚冰冷,无法回应对方的拥抱。事情开始往她无法控制的地方发展了,她现在毫无头绪,一头雾水。本来拼了命弄清的事,现在看来又蒙了一层纱。
“是张嫂,她是共匪的亲信。”
“骗人,”阮太太立刻开口反驳,“你们搞错了。”
“不会错的,她的身份证实过了,其实她还去国外留过学,故意装成乡下人的样子,”阮元生知道太太很喜欢这个看似忠心的用人,他努力用温柔的语气平缓她的情绪,“我亲眼看见的,她穿着洋装,完全不是在我们家帮忙的张嫂的模样。”
“都说是你搞错了。”阮太太语气很镇定,她没有推开抱着自己的阮元生,但是口气坚定。
“她是在做任务的时候被抓的,她就是那个代号是‘珍妮花’的特务。”
“这不可能。”
不停摇着头的阮太太无法再多说一句,她手里握着的,是完全不同的秘密。
05
《牡丹亭》里最有名的回目,大概要算是《游园惊梦》了,但是阮太太并不喜欢。这种题材设定,就不对她的胃口,在满园的韶光和空想下酝酿出的爱情,红梅和一汪湖水渲染着气氛,颇有点红楼的味道。阮太太也不爱《红楼梦》,她喜欢更实际的,或者说更刁钻一点的,比如张爱玲。
后台拥满了人,花篮接连排列在化妆间的桌子上,上面的卡片上多写明了是给宗文芝。阮太太也带了花去,她静静地等在门外,听着宗文芝干净细小的声音夹杂在男人高调的叫好声中。阮元生今天没有来,他前几天出差去了外县,预备今天深夜到家。
“阮太太?”在应付完化妆间里来道贺的人之后,宗文芝才看见已经在外面站了许久的阮家太太。她很是诧异,手里正在卸妆的动作也顿住,反应几秒后,赶快提起脚步准备出来。不过对方已经先她一步跨进了化妆间。
阮太太不说话,双手捧着花推到了宗文芝面前。天堂鸟、红掌、百合、扶郎、玫瑰、黄莺、泰国兰,各种颜色互相承托,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花束内插了一张卡片,奶白色的硬质纸张上手写了两个英文单词,宗文芝看见那两个单词,露出了一脸不解的模样。
“这是?”她拿出卡片,上扬的声音传递出真切的疑惑。
“Jenny flower,珍妮花。”阮太太笑出了声,咯咯咯地停不下来,她脸涨得通红,肩膀剧烈地颤抖,“宗文芝,你英文那么好,不要装傻了。”
由于阮太太夸张的动作,宗文芝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她慢吞吞地接话:“是看得懂,但是这个花是要给谁的?”
“给你。”两个字斩钉截铁地从嘴里吐出来。
“到底怎么一回事?”
阮太太拉开化妆间里的椅子,顺手反锁了门。头顶一盏简洁的圆盘玻璃灯,晕开昏黄的灯光。她稍一挑下巴,示意宗文芝也坐下,但是对方迟迟没有反应,还是僵僵地站在门口的位置。
“您刚才说的,听起来我的确很有嫌疑,但是上次我也说过了。周启宣出事的时候,我曾经被抓过,但是因为时间对不上被放出来了。”宗文芝并不慌张,她一字一句地辩解着,面部没有过多的表情。
“宗文芝,《Gone with the Wind》你看完了吗?”
“还没有,最近时间……”
阮太太没等她说完,就开口打断,语气里竟带了些笑意,接着她真的笑了出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就知道是这样。”
“……”
“我原本以为张嫂和你是一伙的,”阮太太突然转变语调,每吐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恨,她倏地站起来,一步一步逼向宗文芝,“但是很显然,她根本不可能胜任这些。元生跟我说查出她的身份,甚至还在国外待过一段时间,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家闺秀,只是为了伪装才来了我们阮家,编了故事。”
没等宗文芝回话,她就加上一句,还是那个咄咄逼人的语气:“可是为什么她连书都不会读?”
“我不认识什么张嫂。”
“你说调查周启宣的时候,你因为时间不吻合而被释放了,你其实在撒谎。”
宗文芝不发一语,她觉得这个局面很难对付,不论如何都猜不透这个只重视那些奢华享受的阮太太,怎么会站在自己面前一步步追问。
“我后来去过那家咖啡店,他们说你平常就有不喜欢被人打扰的习惯,总是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里看书。你坐的位置虽然偏,不过是在咖啡馆开在侧面的露台,所以阳光晒的时候,你连大檐帽都不摘下来。那天就是这样,他们帮你点好单后,过了很长时间才重又被你喊过去。”这边阮太太说得胸有成竹,句子就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全都滑落下来。
“你该不会想,我找了张嫂来当替身吧。”宗文芝分析这种可能,心下开始藐视这次的对谈。
“听起来是不可能,但的确如此。你点完单后,曾经去了座位旁边不远处的洗手间。”
“还有呢?”
“还有你不知道《Gone with the Wind》的结局,这就是证据。”
“证据?”
阮太太退后几步,重又坐回靠椅上。她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点开后深深吸了一口:“我去调查的时候,有个服务生告诉我,他因为很喜欢你,所以那天一直看着你,他发现你一开始一直在读结尾的地方,不停地往前翻边看边回顾。后来你喊他过去要加咖啡,他记下了那本书的名字,就是《Gone with the Wind》。
“张嫂根本连字都看不全,何况是这26个歪七扭八的字母,她更是一概不知,所以她错认为那和我们平常看的书一样,是从左往右翻,所以才会从结局看起。她不晓得这种全英文的书,和我们平常读书的方向是反的。
“我现在要知道原因,全部的原因。”阮太太比之前稍微平静了一些,她灭了手里的烟。
良久的沉默之后,宗文芝才缓缓开了口:“是张嫂来找的我,她发现我是共产党,说要加入我们。”
“但是她只想帮我,来的时候就说好要牺牲,那个时候我正好被周启宣的事情调查。组织里认为有个人愿意为我牺牲,保全我的身份,让我继续工作,这机会得来不易,也就同意了。”宗文芝说得很艰难,她好像在扯开自己最深的伤口,“但是我不愿她白白为我牺牲。最后也终于问出其中原因。
“是阮元生。”
阮太太感到心脏被重重一震,惊讶撑开了双眼,她脑子里一片混沌。
“张嫂说有一回,阮元生喝醉了,对她很是温柔,只那一晚她就动心了,想着世上只剩下他对自己好了。虽然阮元生一早起来全都忘了个精光。她碰巧发现我有问题,不希望我连累到阮元生,所以才那样做。我和阮元生提过想要在政府工作,因为我表达得很迫切,他大概真的相信我,想要拉我进政府,也会分析眼下的形式给我听,我的消息就是这么来的。
“张嫂知道要找内鬼之后,决定要代替我的身份。她最后跟我说,阮元生喝醉总喜欢泡一杯浓茶,这样其实很伤身体。”宗文芝走到柜子旁边,拿出自己的小包,从夹层里拿出一张小纸条递到阮太太面前,上面是张嫂的字,“她教我做了白菜汤,是解酒的。
“我很感谢她,也觉得很不安,那天她去执行最后的任务,穿着我们给她准备的洋装,在镜子前照了好久,明明知道生命快要走到头了,还是仔细描眉,像是要去与恋人会面那般。”
“你们没有心。”阮太太轻声细语,她觉得力气全被抽个精光,一滴都没剩下了。
宗文芝走上前,拧开了锁着的门,她背对着阮太太,用同样轻的声音回话:“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么多,因为我们明天清晨便会去端了阮家,我知道阮元生今晚回来。你们很难逃,不过我既然告诉你,便给了你选择的路,快些回去吧。”
阮太太的脑子里,像是按下了某个重复播放键。
在回家的路上,她脑海里一直响起宗文芝那句,快些回去吧。
要去哪里呢?已经回不去了。
06
阮元生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起来了,深蓝色的天空被浅浅的白光包裹。
出乎意料的,厨房里竟然传来了声音,他心里一阵惊悚,因为大深夜的,那个人并没有开灯。他打开了欧式的仿古壁灯,暖光下的身影是自己的妻子,这样一幅景象大概好些年没有出现过了。
对话没有超过五句,阮元生只是生硬地按照惯例说了几句。他以为妻子在做蔬菜汤,白菜切成细细的几条,堆在砧板上。一旁还有剥好的葱,白色的磁碟里是调好的酱汁。阮元生没什么兴趣,他感到巨大的疲倦,准备直接回二楼休息了。
明天还有文芝的演出要去看。阮元生这样想着,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他好似看见宗文芝那张温柔的脸。
厨房的灯还是没有灭,咕嘟咕嘟煮水的声音是那样的孤独。
阮太太尝了一口碗里的食物,她觉得味道正好,关了火。
接着“啪”的一声,厨房的灯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