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小池塔子从杂志社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三点。正值八月盛夏,明晃晃的阳光在塔子眼前晃荡,她一下瘫软下去。
待塔子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旁边蹲着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大约十五六岁,油亮油亮的黑发下是一对可爱的眉毛,一脸担忧地望着塔子:“你没事吧?喊你几声都没反应。”
“没事,应该是中暑了。”塔子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谢谢。”
“我来扶你。”女孩有些吃力地拉她起来。
虽然塔子在途中一再表示自己没事,但那个女孩还是坚持把她送进家门。
膨胀的热气跃跃欲试地从窗外涌进来,塔子拉下格窗,放下卷起的窗帘0招呼还在推辞的女生在沙发上坐下,“今天不用上课吗?”塔子帮她倒了一杯麦茶,“你叫什么名字?”
“荒井萌。其实我是今天才初次到东京。”
萌的表情里隐忍着一些类似秘密的东西,塔子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打开了电视。
新闻里正在播放两周前发生的命案,一名高一的男生在河边被流浪汉杀害了。流浪汉瞎了一只眼睛,腿脚也很不灵便,但却拥有一支枪。这个老头儿交代,枪是他在垃圾堆里的捡到的,但无论大众还是警方都觉得不可信服。两周的常规审讯结束后,案件还是没有一点进展,再这么拖下去警方也只能草草结案。
“早上好。”一个染着烟灰色头发的男生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皮肤白皙棱角分明,懒懒地问,“塔子姐,画得还顺利吗?”
“嗯,还算顺利。”塔子是杂志社的一线插画师,现在也在创作一些短篇集,“凉太睡得好吗?”
“早上五点才回家,睡到现在也算不错吧。”男生撇撇嘴说,尽管在暗沉沉的屋子里,他有些发蓝的瞳色还是泛着光泽,“我去便利店。”
“对了,萌要是没决定住哪的话,要不要就在这里住下?”塔子转头问道,“我家正好还有一间空房,也当感谢你今天帮了我。”
“可是这样太麻烦你了。”萌很有些不好意思。
塔子笑着摇了摇手:“其实我也有私心的。刚刚出去的男生叫橘凉太,也是我的一个模特,他不太回家,就住我这里,算是各取所需吧。如果萌你愿意,我也想画画你。”
凉太关门的动作停了两拍,他欲言又止地朝房间里望了一眼,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也不知是这闷热的天气,还是心里那些纠着的疙瘩,令他皱起了眉头。
第二回
塔子通宵作画了一晚,醒过来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电视新闻里又开始播放那宗高中生被流浪汉杀害的案件,镜头里的嫌疑人丝毫没有悔意。
“我这么做没有原因,我就是无聊。”明显是编造的谎言,他却说得心平气和。
屏幕的右下角打出了受害人的照片,标注了绿川将生几个字。他是典型的瓜子脸,却又棱角分明,白皙的皮肤几乎和底色接近,乌黑的瞳仁里透露着难以捉摸的温柔。
“这么下去肯定会不了了之吧。”趴在桌上的塔子喃喃自语了一句,她将袖口卷起,上面还染上了颜料。
“我一定会弄清楚的。”萌从厨房里端出刚出锅的酱汁意面,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塔子微微皱起眉,有些奇怪地发问:“哎?为什么?”
“我……”萌放下了手中的餐盘,有些犹豫地咬住嘴唇,沉默良久才挤出几个字,“认识他。”
“谁?”塔子边问边在脑袋里回想了一遍,“受害者?”
她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为了绿川将生,才会来到东京的。不过,我遇到将生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能看见死去人的灵魂。”
“你所……说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塔子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大多数灵魂,会围绕在亲人周边。”萌见对方并没有嘲笑自己,稍微宽下心来,“但是也有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死了,他们和平常人一样吃饭、坐车。绿川将生就是那样。”
塔子抬头望了一眼屏幕,关于绿川将生的新闻已经过去,但那个少年的模样却在脑海里烙印下来。窗外的天迅速黑下来,夏夜的蝉鸣伴着荒井萌的故事,一起在屋里膨胀开来。
荒井萌第一次看见鬼魂,是在十三岁的一个暴雨天里,她看见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生站在雨里,水漫过了他的脚踝,他却一动不动。
一道回家的朋友顺着萌的眼光看过去,却只有透明的空气而已,她以为萌在开玩笑,于是有些懊恼地埋怨起来。可萌回过头去时,真切地和那个少年对上了目光。
她忍不住用手指了过去:“白衬衣,深色的裤子,棕色头发,明明就在那里啊。”这样描述了一遍,再转头却发现朋友的眼里浮现出惶恐的目光,她像是看见了什么又脏又恐怖的东西,拔腿就跑开了。
接下来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学校里大家都被弄得人心惶惶,萌的处境艰难起来。再加上原本被家里视为中心的萌弟弟因病去世,很快地,萌就退学在家了。
差不多就是在退学快一个月的时候,她遇见了将生。
萌的秘密基地在家附近的一座小山后面。那里有一汪瓦蓝的湖泊,湖底都是泛着琥珀金的小石子儿。有天清晨,萌穿过山坡来到湖边时,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确切来说,是个鬼魂。
萌总觉得对方看起来很熟悉,在对方开口说话的时候,萌想起来了,他就是最近新闻里的男主角,那个被流浪汉杀死的少年绿川将生。此时距离案件的发生,还不到三天。
“这是里是父亲的家乡,照片上看起来很美,所以一直想来看看。”绿川好听的声音清澈低沉。
萌朝他走了几步,看着他手上的照片——的确是这片湖泊,应该是十几年前拍摄的,湖水甚至比现在还美一点。
“我还以为只有我知道这里的,这里不常有人来。”萌说道。
“今天找到这里还算顺利。”绿川沿着湖边蹲下来,“最近的记性变得很差,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父亲都不大理我了。”
萌立刻明白过来,对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萌最初并没有说出真相,是因为对他感到好奇。但之后一天接着一天的交往,在他们间逐渐建立起某种羁绊,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在那汪湖泊旁见面,直到某天绿川看到了关于自己被害的报纸。
绿川告诉萌,他想起了那种预感,强烈的,直戳心房的,感到有人想杀了自己。
但那不是恐惧,反而是一种愧疚和悲凉。
“肯定和我忘记的那个人有关,我的死。”萌还记得绿川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她还来不及问那人是谁,绿川将生就彻底消失了。
荒井萌的故事刚说完,凉太就回来了。他看起来很疲倦,耸搭着脑袋,垂下的刘海盖住眼睛。
“我回来了。”凉太把包往沙发上一扔,“今天打工好累,我先去睡会儿。”
橘凉太的手里拿着一本米色封面的小说,这本小说都已经翻得卷角,凉太却还在重复读它。
塔子随便应了一声,又接着方才的话题对萌说道:“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也相信绿川的事。这么说来,我们也差不多呢。”她吐出一口烟,细瘦的手臂好像都露出骨头的形状。
“差不多?”萌反问。
“都是为了找出凶手。”
小池塔子结过婚,也有过孩子,不过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塔子的丈夫是出租车司机,虽然挣得不多,但对她很好。可毫无预兆地,在塔子怀孕九个月快要生产的时候,她的丈夫却自杀了。
最后的那一个月里,塔子是靠着仅剩的一丝意念撑过来的,她要生下拥有丈夫血液的孩子,再去调查丈夫自杀的真相。可是天不随人愿,塔子的孩子难产,到了母女必须要放弃一个的地步。当时的塔子,曾拜托过主治医生,请放弃她自己,保住孩子。
可医生还是选择了保住塔子。
在之后的调查里,塔子发现丈夫在自己怀孕后期,和主治医生走得异常地近。出租车公司的人都说,也就是那段时间,塔子的丈夫变得很反常,成天恍恍惚惚。
而塔子的丈夫之所以会自杀,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在某天凌晨的时候发生了车祸。明明是红灯,他却没有停下来,结果撞死了一个青年。社会的重重压力和自身的愧疚,最终彻底击垮了塔子的丈夫。
“一个事故,两个事故,尽管都是事故……”塔子掐掉了手里的烟头,“我觉得这其中必定有蹊跷,就算要花上五十年,也要找出来。”
萌看着脸色平静的塔子,却能感到对方心里被岁月挖开的伤口,越裂越深,永远也无法填满。
屋子里躺在床上的凉太,把小说书盖在脸上,他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原本令他苦恼着无法入眠的事,现在看来可能有解决的办法了。
第三回
这一天,东京在经历了一个礼拜持续闷热后,终于降下雨来。整座城市被乌云遮盖,从早晨开始就灰蒙蒙的一片,大楼好像都被染得湿湿旧旧。
“塔子姐,你看过凉太的钥匙扣吗?”萌在吃晚餐的时候,有些犹豫地问出口。
“你说钥匙扣吗?”塔子皱眉想了想,“怎么了?”雨刚小了点,她伸手来开木格窗通风。
“上面不是有个用木头拼做的,小汽车模型吗?”萌伸手比划了一下。
塔子用手撑着脑袋:“我不太记得了……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钥匙扣,我在绿川将生的钥匙上也看见到过,一模一样的。”
“可能都是在哪个便利店买的吧。”塔子不以为然地挖了一勺咖喱送入口中。
“我本来也这么想,但是你看,”萌指了指凉太落在茶几下的钥匙,“上面刻了凉太&绿川的罗马音。”
塔子放下勺子,从茶几下拿出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起来。木质的汽车雕刻得很精巧,一看就是手工制作。
“绿川将生和橘凉太?”塔子若有所思地嘟囔了一句,“这么说他们应该认识?但是凉太什么都没提过。”
坐在一旁的荒井萌没有再开口,脸上却是一副若有所思又满是戒备的摸样。她收拾着吃好的餐盘,一个人躲进厨房里。
这天傍晚七点左右,橘凉太就出门打工了,塔子在萌回房后,起身进了橘凉太的房间。
塔子想起最初遇到橘凉太的时候,是在家附近的巷子口。橘凉太手里拿着塔子的漫画,说想做塔子的模特。塔子想自己可能是被他银灰的发色吸引,又或者是凉太眼里那种绝望,但还从未好好想过,对方会找上自己的原因。
墙上贴着摇滚乐队的海报,桌上是拆开的吐司面包。接着,塔子看到了凉太一直在读的那本,米色封面小说。
今天他把书落下了。
她想起凉太曾经不止一次地和她推荐这本小说,于是拿起那本小说。
《回来吧》——这是小说的题目,作者是个并不熟悉的名字。
原本并没准备读下去,但没过多久,塔子就发现了小说里的玄机——虽然主人公的名字不是凉太和将生,但用罗马读音读出来却一样的。几乎是感到心脏被狠狠地抓了一下,塔子迅速翻动着书页,想要看看结局。
入夜的东京霓虹交错,年青人爽朗的笑声,啤酒的香气,充斥进空气里。塔子没办法移动身体,这本在案件发生前就印刷出版的轻小说,却提前预知了结局。
第四回
橘凉太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五点,再过不久天都要蒙蒙亮起来。他顺势躺在沙发上休息,快要入睡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脊背一凉,回头却发现塔子坐在黑暗里,亮着一双眼看着他,不发一语。
“怎么了……塔子姐?”凉太按亮了灯,他原本以为大家都睡了,着实吓了一跳。
那本米色的小说平静地躺在桌子上,凉太望着它,心里暗了下来。
——事情的顺序又被打乱了,橘凉太原本已经不准备让她先看到这本小说的。
“你当初想让我看这本小说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凉太只能机械地反问了一句。
塔子深深吸了一口烟,肺被烧得火辣:“你不说,我不逼你。”
“……”
“书里还是没提到,到底是谁把枪给了那个流浪汉。”塔子终于转眼正视着他,“到底怎么回事?你去找了谁,谁是那个中间人,帮你杀了绿川将生。”
“我不想杀他的,”这句话几乎没经思考就破口而出,“我根本没想让他死的。”
橘凉太的父亲是一名海军,在橘凉太刚出生不久就因公殉职了。而绿川将生的父母离异,他跟着自己的父亲一起生活。
凉太的母亲和将生的父亲曾经是大学同学,后来他们在租房中介里重逢,合计了一下就把房子租到了同一栋公寓里的对门,这样还能互相照应一下。
橘凉太的母亲吉冈杏花,常常跟凉太提到他父亲凉太英雄。说起他们交往时候的事,说起凉太刚出生时,他是如何有些笨手笨脚地照顾凉太的。凉太从小就很喜欢有关海的事,穿衣也喜欢挑蓝白条纹的,杏花总说这就是遗传了他父亲。
“我爸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哦,是个大英雄。”凉太经常这么和将生说。
将生很喜欢做模型,他的手很巧,经常只用一块小木板,就能切割拼接成一个很精巧的模型。凉太一直很崇拜将生,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地喊,将生也总把做好的模型送给他。
橘凉太六年级的时候,有次偷偷出去玩得太晚。黑漆漆的巷子里,民房也是黑洞洞的,像是要把人吃进去,凉太最终在一条条交错的小巷里迷了路。
杏花来找将生的时候,他正在做习题,没等杏花说完,他就冲了出去。
被找到的时候,凉太正蹲在路灯下,将生黑着一张脸,用令他自己都有些被吓到的严厉声音责骂着凉太,对方内心憋着委屈“哇”一下就哭了出来。将生心软下来,伸手帮他擦掉哭的湿漉漉的泪水,凉太却一直打开他的手,只顾后怕地痛哭。
明明是心脏快要涌出喉口的担心,却硬是忍住了更多的责怪,他紧握着凉太的手甚至比对方还要颤抖一些。
橘凉太升上刚升上初二的时候,将生考入了当地最好的民办高中。
“将生哥也是大英雄,除了爸爸排在第二位哦。”这是凉太给他的最高评价,将近十年的岁月,依赖像是看不见的繁茂枝叶,交错着生长,扎入对方心脏。
但在遇见第一顺位时,第二顺位就会立刻败下阵来。
十几年的照应已经升华成了亲情,绿川将生和橘凉太的父母决定结婚了。将生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不发一语,但他可以料到凉太的激烈反应。
“就因为我爸殉职了,就让我换个爸爸?”凉太的语气恶劣,“呐,将生哥,你不觉得很滑稽吗?”
“他们应该也考虑了很多吧。”将生用手托住下巴。
“我和叔叔到底有什么关系?”凉太笑起来,“他怎么可能和我爸爸比?!”
“你别任性了,说到底,凉太你也没见过父亲不是吗?这么多年来一起生活,现在只是多了个形式上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将生哥你应该跟我一样的,”凉太的眼神一下暗淡下来,“我以为你明白的,只要他还活在我的回忆里,就根本不算已经死了。他就是我唯一的爸爸。”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将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软了语气,“凉太不是一直想当我弟弟吗?”
几乎是立刻带有厌恶地甩掉了将生的手,凉太觉得有股忍不住的心酸快要漫过眼鼻,失望像是洪水猛兽,即刻将他吞噬。
自从那天开始,橘凉太开始不按时归家,而另一边的绿川将生也是,每晚都见不到他人。橘凉太在网络上搜索到一个名为“故事”的网站,这个网站很奇特,只要你将自己最动容痛苦的故事写上去,对方觉得有趣的话,就可以满足你一个与复仇有关的要求。
橘凉太把自己家与绿川将生一家的故事写了上去,但因为有字数限制,他只能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谁知道三天后就收到故事通过第一次审核的简讯,第二次审核是面谈。
来会面的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凉太在脑子里回想了几轮才发现,她就是当下很有名的青春小说家。
“如果你的故事通过了审核,我会把它写出来出版。”那女人没等凉太开口又添了一句,“不过你放心,这些书是不会进行普通售卖的,我们有一些特殊要求的读者,一对一地预订。”
“会赚很多钱吗?”凉太打趣道。
“当然,”她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微笑,“你先说故事吧,如果可以的话就签合同,我们会帮你处理复仇有关的事宜,不过你也要帮忙。”
凉太皱起眉:“我也要帮忙?”
“你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游戏吗?”她的声音突然收紧,在凉太的耳边轻声说,“写了你的故事,处理了你的人,这可关系到日本的未来。”
“什么意思?”凉太越来越糊涂了。
“之后你自然会明白。”她靠回了沙发。
十几年的事只用一个小时就说完了,那个女人翻起手里那本厚厚的资料,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好了,成交。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复仇的对象,是你的母亲,还是将生的父亲,还是将生?”
凉太觉得自己的手心出了冷汗,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迷路的夜晚。
“绿川将生。”吐出这四个字的瞬间,喉咙好似也辣辣地烧了起来,想到对方也许会和自己一样痛苦,他却开心不起来。
“请给我一个月的时间。”那女人只丢下这么一句,接着埋单出了咖啡店。
一个月后,再来联系凉太的还是那个女人。她约凉太在附近的小酒馆见面,扔了一本米色封面的小说给橘凉太,里面写的就是关于他的故事。
“你回去再看吧,先谈谈绿川将生的事。”她点起一根烟,喷得空气里满是呛人的味道,“我现在有一个方案,但你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
“你其实,一直都在做应召吧。”那个女人说得很平静,好像见怪不怪,“我们要把客户身份调查清楚,所有你和将生的事差不多都了解了。”
橘凉太一下接不上话来。
母亲要再婚的事被他知道后,凉太就一度堕落下来,他不缺钱,只是不想回家,想陷入更深的黑暗里。他去染了一头扎眼的浅灰色的头发,学着别人的样子站在池袋的公园旁拉客,有时被肥胖的中年男人带回家,有时被有钱的老板带去附近的酒店。凉太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在报复谁,到底有什么意义,但就是停不下手。
那女人灭了手里的还剩大半的烟:“我们正好有个客户对你有兴趣,你就装成是我们找去服侍他的人,给你一周的时间,从他家里偷点东西出来。”
“他怎么可能那么快相信我。”
“当然不会等到他信任你,只要按照我说的拿一只袋子出来,就万事大吉了。”那女人露出一个高雅的微笑。
将生被杀害之后,橘凉太才明白过来,那个名为“故事”的网站,的确可以从某种意义上控制日本。橘凉太被要求去接近的,是在日本很有权威的政客,他此前是警视厅的高层,而被凉太偷出来的,是一份机密资料和本应上缴的枪支。那把枪,给了一个流浪汉。这样一来,那个丢了枪的政客便辞职了,将生也被流浪汉杀害了。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将生哥……不是,是将生,他在我们关系破裂之后,好像经常去殴打那里的流浪汉发泄。”凉太已经讲得差不多,他看了看对面陷入沉思的塔子,“那个流浪汉本就又老又病,有机会翻身立刻就答应下来。”
“你后悔了。”这句问话几乎没有上扬的音调,被塔子肯定地说出来。
“我没想让他死。”
“那你妈,有再嫁吗?”塔子揉了揉太阳穴,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萌这件事。
“暂时还没有。”凉太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他瘫靠在椅背上,“但总会结的吧。”
第五回
小池塔子为了漫画取材,去了镰仓海边的一个小镇,一路上荒井萌与她同行。塔子一路上都在想,要怎样把凉太和绿川将生的事情解释给萌听。
取材的地方在临近车站的那条商业街,这里最近涌出了一批制造古纸伞和瓷器的商铺。
“抱歉打扰了。”塔子拉开了木格拉门,眼光在店家的脸孔上扫了一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定定地望着屋子里的人。
屋子里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塔子丈夫撞到了的那个青年的家人,可对方显然完全记不起塔子。接着,塔子发现了整幅画面里别扭的地方,那个青年人的父母,竟然各自和另外的伴侣靠坐在一起。
“爸、妈,我回来了。”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钻入耳里,塔子还没来得及回头确认,身边就走过一个踩着高跟鞋,染着红发的女人。她看起来有三十多岁,轻车熟路地朝期中一对男女走过去。
塔子感到空气的密度好似瞬间提高,甚至逼得她不能呼吸——这个女人有三十多岁,也就是说当年那对夫妇并不可能离婚重组家庭才有了这个女儿的,他们不是真正的夫妇。
被骗了。
塔子的丈夫为了这个谎言赔上了性命,而她则背负了十几年的罪恶感。
“怎么回事?”塔子咬着牙狠狠地吐出几个字,“你们不是夫妇吗?你们的儿子不是出车祸死了吗?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她指着其中两人,几乎尖叫起来。
对方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对峙着。塔子是想追问的,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却因为郁结在心里的结越打越死,勒得她几乎崩溃,只能跌坐在台阶上。
萌知道塔子之前因为赶稿,三天只睡了四个小时,于是在一旁劝她先回去休息,结果话只说到一半,塔子就近乎昏过去。最后她只能勉强地支撑起身体,暂时离开了那家店铺。
“你们等着。”塔子回过头丢下几个字。
整整昏睡了一天,次日清晨,天都没亮透,塔子就匆匆赶去了那家店铺。
结果那家店铺竟然在一夜之间搬了空,甚至已经找了新的接手人。
汗浸透了全身,塔子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烈阳,像极了事件发生的那年夏天。她的头发被粘在一起,整个人蹲下身来,手撑着膝盖。
是自己放走了抓住真相的可能,此刻的她恨不得回到昨天,恨不得回到那年夏天。
塔子抹了抹头顶的汗,突然想起了橘凉太,想起了死去的绿川将生。
或许还有办法的。
回到东京后,塔子就把过去与丈夫森本圭写过的信,拍过的相片,有过的回忆,都一点点地整理起来。这些年来,塔子觉得自己还被关在那年夏天的医院里,身边都是消毒水的味道,都是重要的人消失的味道。
尽管在凉太的帮助下,顺利找到了那个网站,也发送了修改了多次的故事简述,但是塔子没想到,她的故事竟然被对方驳回了。
难道失去的不够多吗?
没有复杂的关系,没有报仇,没有枪战。只是失去了他,失去了再听见他声音的资格,失去了再帮他系好领带的时刻,失去了温热的身体,难道还不够吗?
荒井萌独自去了一趟镰仓,有件事她总是放心不下。
那天在店铺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坐在那里,他长得很英俊,剑眉和一双杏仁眼。不过,是个灵魂。
萌本想,也许那个灵魂也跟着搬走了,但没想到,他还坐在那个楼梯上。老板正在楼下理货,没搭理萌,她眼神直直地盯着那个青年,对方敏感地回过头来。
木质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尘埃在阳光下腾空旋转,萌的声音很轻:“呐,你知道这个店铺上一任主人的事吗?”
青年皱起眉头,从楼梯上站起来,以为这句对话是个巧合。
“等一下,”萌也直起身来,她小心地向楼下望了一眼,然后回头说,“你还记得我吗?上周和另外一个女人一起来的,她的丈夫很多年前开车出了事故,撞死了那家人的儿子。”
“你……”他还是有些犹豫,好像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没等那人说完,萌就接上了话,“我从小就能看见这些。”
“我就是那个出车祸死掉的人。”
“哎?”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在敲打空心木头,闷闷的却又很澄澈,萌听得入神,视野里随着他的描述拉扯出大幅大幅画面。
青年叫做成宽宫志。在独自抚养自己的奶奶去世后,他就加入了当地有名的黑目帮。在黑目帮里,为了组织的活动方便,要组成虚拟家庭,不过宫志明白,这和演戏是一样的,任务结束后还是有各自的生活。
不久宫志接到一个重要的任务,如果成功的话,不仅会有高额的报酬,还会被列为黑目帮继承人的候选人。成宽宫志认为自己的计划几乎万无一失,但是最终他失败了,死了很多组织里的弟兄。
以往发生类似的事件,带头人都要自行了断,不过这次,组织要求宫志撞车。所谓撞车,就是让宫志在某个特定的车通过时,自己横穿过马路,而组织也有办法让那位司机在红灯的时候也不减速。那是位出租车司机,宫志只隐约知道,想要杀掉他的是个医生,是他妻子的主治医师。
“后来,你就真的被撞死了?”萌皱着一张脸听得入迷,问出口才发现有些不妥。
宫志的脸上有一丝嘲讽:“我命大,勉强保住了生命,但后来因为器官损伤得太厉害,还是死了。”
“那和你组成虚拟家庭的,就是商铺里的那些人吗?”
“有其中两个,扮演我的父母。那时我妈……也就是扮演我母亲的人,已经结婚快二十年了,有个十几岁的孩子。我爸那时还是未婚。”
“既然不是亲生的,为什么……去世之后还要跟着他们?”她低下头,却隐约体会到了对方的想法。
宫志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和他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称:“其实我还有些感谢那次车祸,虽然弥留之际已经精神恍惚了,但是看到他们为我哭,为我去声讨。总觉得,好像不那么孤单。”
“所以你觉得,他们像是真的父母吧。”萌有些不忍心再问下去。
“我知道是假的。”宫志立刻否认下来,“可是死了之后,记忆都变得很模糊,只记得那段还算温暖的日子。就一直跟着他们,晃荡了这么些年。”
“那你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吗?”终于道出了此行的重点。
宫志的声音有些发紧:“我这次没跟他们一起搬走。”
“为什么?”
“因为你们,”宫志满眼的无奈,“因为看到你们,我想到自己曾伪造的事故,想起了组织。那之前,我都忘记自己是如何死去的了。只记得他们是我的父母,却一直弄不清,他们为何又各自有了新的家庭。”
萌突然觉得接不上话来。
“不过,我应该知道那个医生的住址。”宫志突然冒了这么一句,“他后来帮组织里的人治疗,赚些外快。平时则是送货的,送货公司那边应该可以查到他的讯息。”
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塔子只身一人前往那个送货公司——位于代代木公园旁边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
“您好,我想找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已经太久不从塔子的口中说出来了,但时隔这么多年,依然带着令她痛苦颤抖的力量。
“他今天休息。”对方虽一脸疑惑,但还是立刻给出了回应,“请问您找他……”
“是这样的,”塔子在心里打算了一下,声音很温和,“我是他以前的病人,正巧听说他现在在这儿工作,想来拜访一下。”
“哎,一直听他说以前是医生,还以为是糊弄我们的呢。”里面几个员工立刻露出惊讶的笑容,窸窸窣窣地谈论起来。
“如果他不在,可以告诉我他家的地址吗?”塔子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她想尽快见到对方,一分钟都不能再拖。
就这么顺利地拿到了医生家的地址,在靠近千代田的一处住宅,塔子道了谢,就立刻乘上了山手线。
和想象中的不同,那栋公寓已经很古老了,碧绿的爬山虎挂满了整面墙,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耀眼。塔子敲了很久也没人应门。
“那我走了,妈。”对面邻居的声音传入塔子耳里,是很好听的男声,却带着熟悉的感觉。
塔子稍稍侧过头,延伸进视线的是银灰色的头发,接着是白皙细瘦的手臂,然后是那双眼眸。
——是橘凉太。
“那晚你说到你之前的故事,我就知道那个医生是绿川将生他父亲了。”凉太的声音回荡在楼道。
“虽然是同姓绿川,但我没想到是一个人。”塔子眯着一双眼,又重新观察起对面的少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也想让他死。”凉太揉了揉眼睛,他觉得很疲倦,“说到底,将生的死也是他的错,而且不知道他何时会同我妈结婚。”
“你利用我。”她干笑了两声。
橘凉太沉默良久才说:“我本也不知道,当初我……”
“何必再说当初?”塔子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怒气,“既然这样,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我来杀好了,你把他约到家里来。”
凉太不知还能说什么,他两只手交叉相握,指节用力到青白。
没错,眼下的局面是对他最有利的,但无法令他安下心来。
第六回
每步上楼的声音,都像会点爆一颗炸弹,小池塔子静坐在家里,等待绿川幸也来敲响这扇门。
“咚咚咚”,闷闷的三声声响。
塔子拉开了大门,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胖了一些也多了一些皱纹,但眉眼间的神情却一点没变。就是绿川幸也。
绿川幸也看着眼前的塔子,显然不能消化眼前的画面,叫他来的人明明是橘凉太。
“先进来吧。”塔子让出一步,语气很平静。
绿川用仅剩的理智点了点头,他们在屋子里坐好,谁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荒井萌并不知道塔子已经找了绿川来家里,她有些不舒服,睡了整整一天,这个时候刚好醒过来。她推开房门,看见了塔子和一个陌生人的背影,她用手胡乱抓了抓蓬乱的头发,开口打招呼:“塔子姐我醒了,感觉好多了。”
塔子紧绷着神经,只能点点头扯出个生硬的笑容。萌又往前走了几步,绿川幸也的脸庞映入她的眼里。
遥远的、温柔的、残酷的、清晰的、模糊的,绿川幸也年少时的模样冲撞进萌的脑海,她整个人颤抖起来。
想起来了,第一次在那汪湖泊旁见到的人。想起来了,自己执意要来的原因。
——并不是绿川将生,而是绿川幸也。
荒井萌的家乡是一个被山岭围绕的小镇,腐旧的思想占了主流。
萌第一次看见鬼魂,的确是在十三岁她刚上中学的那年。不过在她退学没多久,就认识了当年十七岁的少年,绿川幸也。
绿川幸也并不是小镇的人,他是随着支援医疗救助的父亲来到这里的。而在他们来到小镇的第十年,小镇上流行着一种无法医治的传染病,父亲也患上了这种病,很快就在连续的高烧中死去了。
父亲去世后,绿川更加讨厌这个镇子,他决心要考回东京,回到那个正常的城市。绿川常常翘课自己出去复习,他发现了这个镇子上唯一一块宝地——那是山后的一汪湖泊,湖水沉静清澈。
萌也会去那片湖泊休息,起初他们什么话都不说,后来绿川先开了口。再之后,他们常常并肩坐在那汪湖水前,萌眯着眼睛休息,绿川演算习题。萌开始并未和绿川提起自己能看见灵魂这回事,她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敢料想对方知道这件事后,会如何对待自己。可当萌看到绿川扬起阳光的笑容,用暖烘烘的声音告诉自己,他会治好她的病时,她开始动摇了。
知道萌身上发生的一些事后,绿川一直试着帮萌治疗,他希望萌相信也许并没有灵魂,而且自己也会陪着她。萌渐渐放松下来,她常常跟绿川提起身边的灵魂,他们有好有坏,长相也很普通。这些看似平常的话语,却在让绿川心理的阴影越积越大,有时他独处的时候,也仿佛看到那些不存在的东西,而且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萌的求救,和录取通知书一起传到了绿川这里。他被录取了,是在东京的大学,恨不得立刻提上行李就走,绿川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急迫地想要离开。当然,他没有忘记荒井萌,只是最后一次去往湖泊的时候,他一直以来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绿川君,我觉得有个恶灵,一直被关在我家的衣柜里。”萌并不喜欢麻烦别人,能够这样说出拜托的话,想必已经被困扰到无法忍受,“能陪我去看看吗?我想我能看见灵魂,可能跟衣柜里的东西有关。”
几乎立刻毛骨悚然地厌恶起来,但绿川还是努力摆出往常的温柔模样。他告诉萌自己即将离开的事实,对方并没有像想象中悲伤流泪,反而突然笑了起来:“那祝你一路风顺,能够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真好呢。”
——果然你还是放弃了我。
绿川觉得身边的女孩儿身上,散发着这样的讯息,浓烈地包裹住自己,于是忍不住给出了承诺:“你等我回来,萌。我会来治好你的病的,你等我回来。”
萌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点头。那时候绿川还没能理解那次点头的分量,只是在夕阳里最后一次看见瘦瘦小小的萌时,忍不住心酸起来,但即便这样,他也在心里决定,永远不要回到这个地方了。
因为,崭新的生活在他面前打开了。
“你根本没回来找我,你没回来。”她的头很痛,回忆全部涌进来,根本来不及整理。
“你根本没回来找我,你没回来。”这个时候,坐在沙发上的塔子开口,她以几乎一样的语气,说出了萌刚刚说的话。
绿川幸也觉得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不知道这种恐惧又混着心悸的感觉从何而来,明明眼前坐着的只是当年被他害死的那个男人的妻子。
“塔子……姐?”萌疑惑地看向塔子,对方故作镇定,握住的拳头却忍不住颤抖起来。
“萌,继续说。”塔子望着萌,眼神里鼓动着坚定。
这短暂的沉默仿佛跨越一个世纪般漫长,绿川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那个陌生的名字像是一个魔咒将他勒紧。
“你说‘你等我,萌’……,这句话你忘记了?”
萌的声音里散发着苦涩,塔子逐字又重复了一遍。
“你后来为什么不回来?不记得我了吗?那为什么说可以治好我?”
塔子转头望着绿川,她的眼神直直地抓住对方逃避的目光,声音一步步地逼过去。
“等一下,”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为什么你都有了绿川将生,你都步入了中年,我却还是现在这个样子。”
塔子突然停住不做声——对方看到了真相。
“哈……我想起来了,”萌挠了挠头,无奈地笑了一声。她的声音突然弱下去,“我死了,你走之后的第二年,我就投湖自尽了。”
“您,到底在说……”绿川磕磕巴巴地开口,他不断否认着心中的猜想。
“哈……我想起来了,”此时的萌已经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塔子却不知为何,眼里漫起一种酸酸的感觉,“我死了,你走之后的第二年,我就投湖自尽了。”这句话说完,她起身去扶起萌,不过这在绿川看来,塔子只是在空气里做了一个空的动作,那里谁都没有。
“抱歉,萌。其实能看见灵魂的人,是我。”塔子垂下了头,细瘦的手臂绕过萌,拥抱了她——但那个躯体只像一团空气,没有轮廓温度。
“原来我已经死了……”萌止不住地笑了起来,她边笑边用手撑着头,泪也流下来,“难怪我看得到将生,难怪我能看得到。”
——而有些灵魂,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们照样吃饭、喝茶、聊天。在他们心里,可能还有未完成的夙愿,于是久久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过世了。
萌跪坐在那里,近乎嘶哑的声音已经很难辨别:“原来我的愿望就是来东京找你。”
“你到底准备干什么?”似乎觉得自己被玩弄了,绿川丢下一句话,语气不痛不痒,“萌在哪里?她在你家吗?”
“她就在那儿。”塔子挑了挑下巴,“不过已经去世好些年了。”
“简直不可理喻。”绿川觉得双腿发麻,他硬撑着站了起来,“我要先回去了。”
塔子按亮了靠墙的一排小灯,清淡的色彩涌进绿川眼里,之前他还没注意到墙上的这些水彩画——中间两幅显然是新挂上去的,纸质给人的感觉很新,绿川的目光陷入靠右的那张没办法拔出来。
“你应该还能认出来吧,十四岁的荒井萌。”塔子沉静的声音漫过绿川耳里,他回过神来急急地收回目光,对方却不打算就此罢手,“那是我上周才画的,右下角还签了日期。你该不会觉得,活着的萌现在还这么大吧?”
“这不可能……”绿川自言自语般的念叨起来,“这不可能……没可能的……”
“你给我看清楚,”塔子上前一下揪住了绿川的头发,逼迫他向前看去,尽管绿川的眼前只是一片透明的空气,“她就坐在那里。”
“为什么当初你不陪我去,如果你帮我打开柜门……”萌哽咽着,记忆的碎片慢慢拼凑完整,她眼前是清晰的过去。
萌之所以能够看到灵魂,并不是她真的拥有像塔子那样的能力,她只是生病了。这种病,是由镇上腐旧的习俗所导致的。萌有个小她八岁的弟弟,全家人都把她弟弟捧在手里宠,而在萌十二岁的岁末,她的弟弟不幸罹患了无法治愈的传染病,很快就去世了。
镇子上流行一种说法,那就是过世的男孩在家里放上一年整,就会回魂。萌的奶奶坚信着这件事,家里人便将萌弟弟的尸体做了简单的处理,然后将他塞进了大厅的木柜里。当然,这种事萌并不知道。
那是个凛冽的严冬,萌放了寒假,家里的大人都不在家,而奶奶只在房间里为逝去的孙子做法祈福。孩子的鼻子总是比较敏锐,萌总觉得有种让人恶心的异味,她顺着味道一路找到了那个木柜。
打开的那一刹那,臭味伴着令人作呕的画面钻入萌的眼中,已经发黑的弟弟躺在里面,仿佛一个僵尸。萌觉得自己的双腿被什么东西抓着,动弹不得。
自那之后,萌再没有打开过那扇门,她的思绪开始变得混乱,那个木柜给她的刺激,令她已经无法正常生活。终于看见了幻象,只有那些幻象才能拯救她,才能让她不去再想家里的那个尸体。可萌潜意识里还是记得那个木柜的,那里有她最恐惧的东西,所以她希望,绿川幸也可以陪她来看一看。
但对方却在那个时候急着要去东京。萌看到绿川眼里闪烁着熠熠光辉,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被这么丢下了。但她最后还是相信了,相信了对方说会回来这句话。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后来才会杀了他。”绿川痛苦地哭号着,他剧烈地抽泣起来,声音却鼓在胸口吐不出来。
第七回
绿川幸也去东京念书之后,认识了很多朋友,其中一个就是橘凉太的母亲吉冈杏花。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多交流,直到他们被分派实习的那年。
绿川幸也坚决拒绝了重回小镇的机会,而那个时候的吉冈,是个快毕业的年轻医生,还是无所畏惧的年纪。她主动提出要去支援那个小镇,并很有兴趣地找到绿川询问具体情况,绿川当然没把镇子上那些令人痛恶的人事说出来,反而粉饰了一番。
绿川开始在东京的医院实习时,吉冈还没有离开,她是在绿川的工作步入正轨的第三年去的小镇。而就在这一年,绿川的医生生涯也将结束,因为他遇见了小池塔子这个病人。
小池塔子从小就可以看见灵魂,但是这件事她一直默默地咽下肚里,包括她的丈夫佐藤健一。塔子有时会帮助一些找不到归途的灵魂,她知道有很多魂魄,都忘记了过去与现在,如同空壳。怀孕之后,塔子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她常常觉得身体缺水,想拼命地喝水。其实那只是由于肚子里有了新的生命,塔子的特殊功能,开始向自己的孩子和他的父亲佐藤健一身上分散的缘故。
佐藤健一是个很老实的人,他从来不贪顾客的钱,当出租司机这么久以来,也从未被贴过罚单。当他发现,可以看见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时,他以为是自己疯了,于是便去找塔子的主治大夫绿川商量。最初佐藤只是和他抱怨自己能看见幻象,后来才说明了,可以看见灵魂这件事。而这件事,重重地踩在了绿川的底线上。
这个世界上没有灵魂,没有死而复生,没有无法割断的姻缘。
绿川想起了小镇,想起了小镇上弥散着的古老的味道,想起了萌那双澄澈的盼他回去的眼睛,这一切都像是一道枷锁,让他无法前行。绿川开始帮佐藤治疗,他想让对方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幻象,都不可能存在,但对方却越陷越深,有时甚至在深夜打电话和绿川求助。
绿川开始害怕了,他想起了几年前在小镇最后的时光,想起了自己也被萌感染,整天浑浑噩噩意识也模模糊糊。绿川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但佐藤却不可能轻易丢下手,绿川是他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绿川终于被硬生生地扯回过去,他整个人又陷入在小镇时那样恍惚的状态,甚至在开车时,回头都能看到站在路中间的灵魂,吓出一声冷汗。
都是佐藤健一的错,必须除掉他,不然会永无宁日。他这么决定了。
绿川幸也的故事被网站审核通过,只用了三个小时不到。网站派人来帮绿川解决佐藤健一这个麻烦,并应绿川的要求,巧妙地“设计”了佐藤健一,害他轧死了人,并最终让他在愧疚与痛苦中选择了自杀。但相应的,绿川也必须帮他们办一件事,那就是暗箱操作使一个正在住院的病人,看起来像自然死亡。
而接下来,在“顺便”害死了塔子的孩子后,绿川解释得毫无瑕疵:“无论如何,医院里的规定,都是先保住母亲。更何况她没有丈夫了,如果孩子生下来,母亲也去世了,不是很残忍?”
尽管说了一堆好听的话,绿川还是明白,自己这么做根本没有任何高尚的理由。他只是担心,担心佐藤的孩子会继承他父亲的眼眸,担心又有一个人会看见那些所谓的灵魂,更担心自己做过的事情都被揭发出来。
而同样的情况,在两年后发生在了吉冈杏花身上,那个时候她还在小镇上当医生,距离她调回东京已经不足两个月的时间。
那时候镇上有个叫吉高希子的女人怀了孕,吉冈负责帮她调养身体和接生。
怀孕到了第八个月,希子出现了早产的现象。在面临大人小孩二选一的情形时,希子的丈夫和婆婆都一致要求留下孩子,特别是他们在知道那是个男孩之后。
吉冈不断重复解释着,把道德、情感拿到眼前来讨论,她以为对方会为自己的选择感到羞耻,会改变主意。谁知越来越多的男方家人为了还未出世的男婴辩护,他们吵红了眼,拖延着时间,屋子里的两条生命就这么静悄悄地在流逝。
最后,不得已地,吉冈救下那个男婴。她滚烫的眼泪滴落到了希子冰冷的尸体上——虽然并不是多亲密的关系,她却是镇上唯一一个走进吉冈心里的人,但却死在了吉冈的手里。
手里还残留着希子握着自己的温度,吉冈想起她死前,用几乎只剩下气音的声响说,“放心,你离开这里,就都会好起来。只是他好可怜。”
浑身上下蔓延着无力感,吉冈觉得自己要被这个村子吞噬了。她请了病假,不再去医院。谁知这时,她又听到一个谣言,那家人要扔掉那个男婴,因为他是早产儿,身子弱得很,实在很难调理好。那家人请了法师,对方说这个男婴满身晦气,才会带走了母亲的性命。
吉冈找到那个男婴的时候,包裹他的被子都有些散开,他稀疏柔软的毛发脏兮兮的,脸上也冻得有些裂开。她抱起那个婴儿,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身体里散开,仿佛希子又活了过来,熟悉的感觉涌进身体里。
吉冈亲自给这个孩子起了名字,就叫做橘凉太。
她决心带着希子唯一留下的东西离开。
吉冈杏花再与绿川幸也相遇,是在房租中介公司。接着,吉冈带着凉太,绿川带着将生,两家人开始了相互照应的生活。吉冈一辈子都不想让凉太接触到那个小镇的事,于是编造了凉太他父亲的故事,谁知这个英雄故事在年幼的凉太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
但吉冈的心里却一直怀揣了一份恐惧,她害怕橘凉太总有一天会被某人带走,害怕那个小镇又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把之前的事,全都告诉了绿川幸也。结果如她所料,绿川完全站在吉冈这边,并愿意与她扶持着共同生活下去。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吉冈和绿川像一家人那样生活,但两人都没办法进入对方的内心,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想窥视对方的内心。因为吉冈忘不了希子,绿川忘不了萌,尽管他恐惧着她的存在,心底深藏不露的爱却没法消散。毕竟那个时候,只有萌站在他身边。
日子像是个温吞的中年人,没有痛苦喜悦,但吉冈觉得这样已经足以。但是,她实在想不到,凉太会杀了绿川的儿子将生。
“你根本就不是因为建一,也不是萌,才会看见灵魂。”塔子颤抖着嘴唇,几乎讲不出话来,“你只是因为恐惧,就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刺激,变得过度敏感,生了病罢了。”
“我怎么可能生病?”绿川的眼睛一下亮起来,他立刻反驳回去。
“难道不是吗?你的心理一直有病不是吗,只是你一直不愿意承认。”塔子摇了摇头,无力地反问了回去。
“我怎么可能生病,我一直很健康。”绿川不断否认着,他眼神躲闪,身体开始往后缩。
塔子红着一双眼等瞪着绿川,她颤抖着手在茶几下摸索着:“为什么你是医生?却一直都是在伤害病人?”
——手心里是一把尖利的剪刀,塔子朝绿川刺过去。
也就是一晃眼的瞬间,荒井萌挡在了绿川前面,塔子的剪刀已经刺进了萌一半的身体,尽管对方感觉不到疼痛,也不会流下温热的鲜血,但塔子还是无法再前进一步。
“为什么……”塔子低着头,她手里的剪刀落到地上,“哐当”一声刺耳的声音。
“我恨他,”萌似乎感到自己带着温度的眼泪,“但我会找到这里来,还是因为我想他。”
“还好他听不见。”萌又这样自嘲地说了一句,她用手死命抵着额头。
一开始只是轻轻的一声,接着声音大到几乎蹿出整个房间,塔子用最后一点力气喊着。
“滚……”
最终回
第二天东京迎来了一个晴天。塔子从沙发上醒来,身上盖着浅橘色的绒毯,凉太正坐在地上看电视。
“什么时候回来的?”塔子露出一个微笑。
“唔,凌晨三点吧。”
一直以来堵在身体里的东西,好像终于吐了出来,塔子伸了个懒腰:“呐,凉太。为什么之前我和萌说话的时候,你都不觉得奇怪吗?明明我在跟空气讲话。”
“因为早就知道。”凉太没回头,喝了口热牛奶,说出了当初会和她搭话的原因。
橘凉太在绿川将生死后一直很后悔,最后还去找了附近有名的巫师。正巧那天前面一位客人就是塔子——和凉太不同,塔子是为了消除自己能够看见灵魂的力量。
“离那天已经不远了,会有人代替你。”最后巫师丢下这句话。
而橘凉太的愿望恰恰是,想拥有一双阴阳眼,他想看一看死去的绿川将生,想同他说说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那时凉太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不过他却看中了塔子。他希望塔子可以帮助他,找到绿川将生的亡灵。
塔子开始同并“不存在”的“萌”说话,恰恰证明了自己没有找错人。
“话说回来,今天都没看到萌。”塔子下了沙发开始在家里四处寻找起来,“怎么回事,难道因为我昨天让她滚?可那句话,我是对绿川幸也说的。”
塔子慌张的表现填满了整张脸,她晃了晃凉太的胳膊,“要不要去找他。”
凉太回过头来,是一张平静的脸:“塔子姐,你还记得你去看巫师时说的话吗?”
“什么?”
“你当时说不想看见灵魂的原因,其中有一个,不是一旦你和某个灵魂产生羁绊,它就会消失吗?”凉太伸手从盒子里拿出一块烤松饼,尽管他脸上是不痛不痒的表情,内心却也有些失落起来。
“我差点忘记了……”塔子喃喃自语,“是啊,就算遇见,最后还是一个人。”
凉太在朝阳里轻声开了口:“呐,塔子姐。你把这个能力换给我吧。”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塔子只感到眼睛酸痛,她蹲坐在巫师紫色的小帐篷里,旁边的橘凉太则像没事人一样,只是时不时发出感叹:“喔……好厉害,好像已经能看见一点点轮廓了。”
“要过一会儿才能完全看见。”巫师搭了一句腔。
“奇怪,”塔子揉了揉眼睛,她笑得很有些牵强,“为什么……眼泪都停不下来。”她吸了吸鼻子,“突然再也看不见了,还是有点不适应。”
“以后你就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啊。”凉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的,都过去了。”
小池塔子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最终也没看见丈夫的鬼魂而心伤,还是为了那些虽然没有交集,却陪伴了她几十年的魂魄而不舍。她用手盖住额头,暖阳晒得她头发微微发烫,塔子移动脚步先一步离开了。
橘凉太再回头的时候,塔子正在过马路,她有些落寞的模样,就算隔了这么远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这时,凉太的眼睛已经可以接受那些魂魄,他开口的语气有些惊讶:“怎么回事……竟然有那么多‘人’跟着她。”
——塔子的身后跟着十多个灵魂,他们聊着天熙熙攘攘地簇拥着她。其中有个女孩儿,她有着油亮油亮的黑发,短短的眉毛下是一对可爱的眉毛,凉太想起了挂在塔子屋里的那幅水彩画,是荒井萌。
“他们没有消失,”巫师并没有看向凉太,她的语气里带着宽慰,“塔子一旦和这些灵魂有了羁绊,她就看不见他们了,不过他们却还是能陪在塔子身边。灵魂和灵魂间也是这样,所以萌也看不见将生了。”
“她还一直说自己是一个人。”凉太不知为何如此动容,眼睛都烧得发酸,“真羡慕她。”
那巫师半推着送走了凉太:“好了,时间到了。”这么说完,她又补了一句,“不用羡慕她,又不是没人陪你。”
“哎?”凉太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沿着树荫下阴凉的地方行走,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绿川将生的魂魄。
橘凉太身边的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他墨黑的头发遮住了部分眼睛,干净的白衬衫下是细瘦白皙的手腕。那是将生,他就这么与凉太并排站着。
“你大概永远也看不见我了,”将生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好听,可惜凉太却没有反应,“不过这也代表着,我们之前早就有很深的羁绊吧。”
他伸出手揉了揉凉太的头发,好像真的触碰到那般,露出宠溺的表情。
回来吧
回来吧,虽然一直没说。
我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