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青木壬京一只手撑着脑袋向外望去,手表的指针已经转到了晚上七点过半,老师指着黑板上的公式又嘱咐了几遍,才宣布可以休息了。
壬京今年才升入高二,如果不是父母啰啰嗦嗦一直在耳边唠叨升学的事,他根本不会来参加这个晚间补习的特别升学班。按理来说,能进入这个特别升学班的学生,都是在各个高校名列前茅的优等生,但是像眼下这种情况也时常会发生。
“三个菠萝包和两罐橘子汁,哎,绘里,你要什么?”一个梳着利落马尾辫的女生,边这么转头问身边的同伴,边把一张纸币塞入一个短发女生手里。
壬京有些厌恶地向那里看了一眼,他揉了揉已经饿扁的肚子,也朝门口走去。
那个女生几乎是被另外几个人用踹地轰离了教室,她穿着松都高校的制服,由于距离的原因看不清脸孔,白色的袜子上留下了深棕色的鞋印。她低头掸了掸自己的袜子,手里攥着那张纸币,朝楼下的便利商店走去。
“给我什锦猪排便当0”壬京把钱放到收银台上,侧过头发现了刚才被差遣的女生,手里拿着菠萝包和饮料,自己却什么都没买。她又从零钱包里拿出一张纸币,显然对方给的钱并不够。
在等待便当加热的时候,他暗自打量起那个女生来。她把菠萝包和饮料装进塑料袋里,自己又从包里拿出一袋小小的甜甜圈来。短发是浅棕色,细长的眼睛搭配了小小的鼻子,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狗。她的鼻梁上架着大大的咖啡色眼镜,挡住了尖尖的小脸。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壬京觉得她的脸色有些微微发黄,看上去不太健康,仔细看的话,还会发现鼻梁周围有浅浅的雀斑。
这个女生被欺负,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像是命令她买晚餐这种事还算好,上周的补习结束后,好像还被踩在地上,做出要拍照的样子。这个班上的人,都被压力逼得快要达到临界点,于是便各自寻求发泄的通道,不过壬京却没有,因为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因为即将到来的某些事,无法从高中毕业了。
02
搬来京都也就才两个月左右,壬京已经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一个人住在西舞鹤的公寓里。父亲的意外过世给他带来了一笔不小的遗产,现在的学费和房租都利用这笔钱支付。
壬京在读的津本私立高校位于舞鹤文化公园附近,离家并不远。他的一日三餐基本都是靠外送的便当解决,有时候女朋友会做了便当来他家。
“壬京,今天是有鲜虾蛋卷哦。”就像今天,女朋友片桐优华带着晚餐的便当来了壬京的公寓,她栗色的头发经过精心的打理,卷卷地垂下来。
“外面很热吗?”壬京看着优华的侧脸,有些许浅白的粉底液化了开来,他皱了皱眉头这么问。
“是啊,出了好多汗,明明都秋天了。”优华正忙着夹油炸夹陷土豆团给壬京吃,她眯着眼睛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
壬京嚼着鲜美的土豆团,转身拉开了窗帘。对面意式料理店的霓虹灯打了过来,染得玻璃上一片水红。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楼下拐角处出现,她背着大大黑色布包,浅绿色的格子裙大概到脚踝的位置,卡其色的短靴看起来有点厚。
是那个在晚间补习班被欺负的女生。
女生手里抱着一摞书,不出两步,后面就出现了几个穿着松都高校制服的女学生,她们推搡着在街道上嬉笑,其中一个女生一耸肩撞到了正小心躲避她们的那个女孩。
壬京收回了目光,他喝了一口柳橙汁问说:“优华,你们这届成绩好的女生里,有没有人常被欺负的?”
对方有些莫名地瞪大了双眼,然后边回忆边说:“应该没有吧,成绩好的几个,平时关系都很好。”
片桐优华也是松都女子高校的,只不过她的成绩平平,才升入高二就已经决定以后去上有关美发的专门学校。
“怎么了?”第一次见壬京打听自己学校的事,优华有些好奇地歪过头。
壬京突然觉得有些胸闷,本就有些苍白的皮肤看起来更没血色了:“没什么。”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第一次对话是在周四晚间补习结束后,壬京去附近的拉面店吃宵夜。正当他拿出漫画杂志翻看的时候,一个瘦小的女生坐在了他身边。她点了一份北海道拉面,手里握着眼镜,镜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这一天她也没能逃脱被欺负的命运,也同样没人站出来帮她,这对壬京来说也是一样,因为不想自己的生活变得麻烦,所以就算看着很不舒服也不会上前制止。
“我来帮你吧。”声音出口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壬京拿过女生手里的眼镜,然后帮她装着镜片,“这样朝里用力,就好了。”
“喀嚓”一声,镜片契合地被塞进了咖啡色的镜架里,壬京把眼睛交还给女生,手指触碰到对方冰凉的皮肤。
“谢……谢谢。”对方像是受到了惊吓,头埋得很低。
两碗面一起被端上来,女生自己分好筷子,又帮壬京把筷子分好,接着一口口吞咽着面条,几乎没发出声音。
“那些欺负你的人,是同学吗?”壬京咀嚼间含糊地问了一句。
“也不算是。”女生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壬京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吃得很快,面条一下就见底了。加在里面的鱿鱼天妇罗也被他一口吃进胃里:“我说啊……”
他开了腔,却不知道为何突然顿住,之前胸闷的感觉又回来。壬京把筷子并排放在了碗口上,然后用手揉了揉鼻梁说,“这句话是我妈之前跟我说的,当我们被人欺负的时候,是为了保护比我们弱小的东西不被欺负。
“所以是英雄。”壬京这么下了定义,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女生,对方明显肩膀一颤,握着筷子的手也突然用起力来,指节发白。
03
按照便签纸上的地址,壬京已经找来过两次,不过都没有见到他和她。这一天的京都阴云密布,好像随时都会有东西塌下来一般。路边的樱花树被风吹得有些歪斜,浅红泛黄的叶子打着转飘落下来。
壬京看着眼前两层的独立别墅,心想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里面了。他压低了头上的鸭舌帽,等了三刻钟左右。
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灯却一直是开着的。壬京只好先作罢,去附近的大型便利商店买便当。本来只是拿了一盒牛肉便当就准备走,壬京却突然想喝波子汽水,于是转过几个货架到了饮料区,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眼尖地发现了不远处正在挑选新鲜蔬菜的两人。
男人大概才过了三十的样子,他穿着贴身的西装,手里提着公文包。瘦削的侧面轮廓很深,下巴有些青色的胡茬,戴着浅蓝色的医用口罩,整个人显得很清瘦。他的眼瞳是纯正的黑色,眼白处覆盖着浅浅的蓝色。
壬京确定了那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后,又伸手压低了帽檐,眼光朝他身边的女孩身上移去。视线由下向上。
卡其色的短靴,宽松的背带裤,里面是米色的衬衫,短发到肩膀的长度,是很浅的颜色。她转过脸来,小巧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咖啡色的眼镜。
壬京看得出神,被路过的人碰撞才意识到自己呆立在走道中间,复又抬头看过去,像是期待某种奇迹发生般,仔细地打量着两人。目光上下回转了几圈,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那个中年男人身边挑选土豆的女生,就是在夜间补习班被欺负的女生。
深灰色的外套拉链又朝上拉了一些,壬京皱着眉头收起了黯淡的眼神,内心跟着犹豫了起来。
抽屉里平整地放着一沓信件,纯蓝色的封面,上面用黑色的水性笔写了收寄人。地址是壬京之前居住的地方,这些信一直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寄出,从未停止过。现在壬京搬了家,住在那里的叔叔会转手将信邮寄到京都。不过壬京家作为收信的一方,从未给过对方回复。
——我和女儿百里瞳森搬离了大阪,来到了京都。正生活在舞鹤市的青穗,我的身体还不错,一切安好,请勿担心。
这是大约半年前壬京收到的来信,短短两句话占据了一张白纸,看上去没有任何语气的波澜。
他把信塞回信封里,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自己软软的头发。
电视里正在放优华借给他的录影带,是松都高中参加全国合唱大赛的录影。暖色的光线充斥在昏暗的房间里,歌曲唱到高潮的时候,镜头开始向前推,优华的面庞映入壬京眼底,她可爱的脸很好辨认。近景只给了几秒,镜头又收了回去,靠着床的边沿躺下的壬京却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按着后退键,反复确认着画面。
04
这是第二次拜访优华家,壬京踏进家门的时候就闻见了一股炸虾的香味,他将鞋子摆好,换上了棉质的白布拖鞋。
“优华你,有没有合唱时的合照?”壬京直接切中要害如此问道。
“要看吗?”优华微微皱起眉头,这两天壬京的情绪有些奇怪,仿佛空气一般感觉有什么存在却又抓不到实质的东西。
“就是这本了。”她把一本深红色硬壳的相册递给坐在床上的壬京。
壬京利落地翻动着手里的相册,页数一张张地飞快前进,画面终于停在了合唱部分的照片。除了登台比赛时候照下的,还有一些是平时训练的留影。
“呐,优华。站在你后面的女生叫什么?”也不管对方更加疑惑的眼神,壬京只想确认自己的猜测,于是就这么直接问出了口。
优华俯下身盯着相片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并不确定地口吻说,“这个女生,好像是一班的百里瞳森吧。”她的目光并没有移开,歪着脑袋考虑着又说,“没错,因为姓百里瞳的人很少,所以当时发乐谱的时候,我记得她的长相。”
壬京盯着照片上的女生看去,这下连最后一点疑虑也没有了,她就是那个人来信里提到的女儿百里瞳森,也是曾经被自己开导过的,在补习班被欺负的女生。
——是自己一直以来要找到的人。
壬京撇下一边想开口发问的优华,径自走到玄关处,蹲下来穿鞋。桌上的晚餐香味还是隐约飘来,他边系鞋带边在心里想,终于找到她了。
05
百里瞳森拎着塑料袋回到了公寓,七十多岁的房东奶奶帮她开了门。最近京都的天气有些反常,前些天明明还吹着冷嗖嗖的秋风,这会儿却又突然闷热起来,连蝉鸣声都重新开始在枝桠间徘徊。
这天家里的人都还没回来,她还是按照惯例买了几人份的晚餐,捋起袖子在厨房忙活起来。
“把餐具分好。”房东奶奶站在不远处嘱咐着,她的态度并不是很好。
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多少都有些冷漠,各自的餐具分开放在不同的柜子里。就算做好了饭,也是端回自己的房间吃,就连衣服也不会放在一起洗。
“鸽子,还是没有飞回来。”房东奶奶站在窗户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有些发愣地说,“还是没回来。”
百里瞳把牛肉和豆腐装进小锅子里炖起来,她有些可怜地望向房东奶奶。这个老人经常精神恍惚,最近这样的情况变得越发频繁起来,她有老年痴呆的前兆,只记得过去美好的事情,也会认错人。
据房东说,百里瞳现在住的房间,以前曾经是她女儿住过的。她女儿很喜欢鸽子,在房间的木格窗外加固了一个长方体的笼子,养了很多鸽子。这些鸽子和普通的鸽子不同,它们都是在夜晚被放飞,清晨日出之前飞回那个房间。后来房东的女儿在某天早晨和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一次,飞出去的鸽子就再没有飞回来过。
百里瞳继续着手里搅拌汤汁的动作,她又放了一些切好的洋葱片进去,辛辣的味道刺激得她眼睛发酸。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那个,叫作青木壬京男生的模样。其实之前在晚间补习班,百里瞳就留意到他了。总觉得笼罩在他周身的,是和自己一样无奈又淡然的氛围,有种共同的归属感。
而在拉面店的对话,让她感到一直如卵石般坚韧封闭的内心,被撬开了一小角。虽然他们根本还算是陌生人。
市里图书馆一直开放到晚上十点整,吃完晚饭的百里瞳坐电车从青穗到了西舞鹤。
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罐哈密瓜味的奶茶塞进包里,百里瞳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了图书馆。她低着头数了数要还的书籍,却不料和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她一边道歉一边蹲下去捡书,对方也说着抱歉的话,弯下身来帮她收拾。
从四周聚集过来的目光很快散去,熟悉的声音敲打着耳膜,百里瞳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
清瘦的身材,黑色柔软的头发,白到有些透明的皮肤,清冷的感觉。
是青木壬京。
“原来是你啊。”对方咧开嘴露出一个微笑,两个对称的虎牙让这个笑容看上去很可爱。但百里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壬京的笑容。
“啊,我……我来还书。”百里瞳说得磕磕巴巴,她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个是荒木经惟的摄影书吗?”壬京用轻快的口气说,“我也喜欢他。”
“是吗,”百里瞳也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整个人好像放松了一些,“我也很喜欢的。”
还完书后百里瞳和壬京在附近走了走。壬京的家就在舞鹤车站附近,而百里瞳正好要搭电车回青穗。本来他们要在舞鹤车站分开,但是车站前的公园里正好在举行小型的live音乐祭,两人也就顺道去看了看。
“其实我呢……”坐在地上久久没有说话的百里瞳突然开了口,她有些犹豫,小声对着壬京坐的方向说,“一直被欺负,也是有原因的。”
“嗯?”壬京有些疑惑地附和了一声。
“因为我身体的原因,所以平时和班里的人几乎都不接触,只会去上晚间补习班。”百里瞳双手抱着膝盖,蓬蓬的头发裹住了小小的脸庞,“这种情况,考试的时候还能拿到好成绩,别人应该也会不服吧。”
“你说身体的原因?”壬京皱着眉头微微别过头,“是什么?”
这次百里瞳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合唱的事也是,我也没有参选,是老师自己找到我的。白天的训练都不能参加,还可以站上全国的舞台。”稍稍带了点抱怨的语气,百里瞳抿着嘴唇,好像忍着心里那股怒气。
“身体原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有XP色素干皮症,是一种皮肤癌。”百里瞳挠了挠头,明明在讲很严重的事情,她却特意选择了轻松的语气,还搭配了一个有些仓促的微笑。
蹲在她身边的壬京一时没接上话,他感到自己心跳无故漏了好几拍,只能装作镇定地看着正在演唱的歌手。
百里瞳从地上站起来,她揉了揉有些发痛的膝盖,然后用小到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这种病不能被太阳照射,否则很可能会病变死掉。所以我只有在太阳下山后才能出门。白天睡觉,晚上醒来,自然也只能上晚间的补习班了。”
壬京也跟着站了起来,却发现百里瞳的目光定在了不远处刚上来的歌手。
那是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女生,自己抱着一把吉他盘腿坐在地上,安静地唱起了那首《Over The Rainbow》。先是远处有些沧桑的歌声传到壬京耳边,接着另一种清透柔软,却极具穿透力的歌声也在他耳边响起,那显然不是来自台上。
四周的目光纷纷朝壬京身边聚集过来,他竟然有瞬间不敢转过头去。百里瞳森正张开口默默跟唱着,此刻她小小的脸上好像带有了某种光芒,熠熠生辉。这是壬京从未听过的,如水一般流淌过的歌声。
“那是我最喜欢的歌。”最后在车站分开的时候,百里瞳这么说着,她的周身围绕着一种柔顺安定的感觉,“其实我一直想当歌手的,但就是因为这个病,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今天也是,看到大家在台上唱歌,有些失落才跟你说了病情。”
“可以当午夜歌后,”壬京故意说着打趣的话,对方好像也体会到他的用意用力笑了起来。他从包里掏出一盒水果糖,取出一颗放入百里瞳的手心,“但很好听是真的。”
虽然彩虹是你一直无法看到的东西——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谢谢,”百里瞳把橙色的糖果含进嘴里,“上次开导我的事也是。”
“没事,你回去路上小心。”壬京向后退了几步,示意她先转身离开。
百里瞳点了点头,然后朝壬京挥了挥手,宽大的袖口四处摆动:“总之谢谢,再不回去家里人也要担心了。”
也就是这句话刚结束,几米开外的壬京突然一惊,原本温柔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的胸腔巨大地起伏着,眼神慌乱地在周身打转。当然这些情景百里瞳是没有看见。
“喂!”壬京踌躇了一下,还是对着已经转过身去的百里瞳发出了邀请,“下次要不要来我家,一起看《东京日和》?就是荒木经惟编剧的电影。拍的是他的故事。”
“唉?”女生显然有些愣住,眼睛在咖啡色的镜片下睁大了些,“好的。”这么说完她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又用力朝壬京挥了挥手。
壬京也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却觉得嘴角僵硬怎么也笑不出来,再转身的身影满是落寞。
到达青木壬京家已经是八点过半,百里瞳给家里人发了个信息,才安心在沙发上坐下来。
壬京打开了电视,他从脚边的袋子里拿出刚买的红豆人形烧:“你要是饿了先吃这个,我去做意面。”
百里瞳不好意思说自己之前已经吃过了,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然后有些拘谨地按动遥控器,翻看电视节目。
电视剧的女主角重拾了信心,新闻里的小朋友找到走散的母亲,在播出的基本都是积极向上的东西。百里瞳揉了揉太阳穴,她伸头看了一眼正把面捞出来翻炒的壬京,今天的他有些奇怪,总觉得每一个表情都有些刻意和不真实。百里瞳关掉了电视,几步走到书架前浏览起书目来。
“我尝了一下,味道可能有点重。”他把装好盘的意面端上来的时候,百里瞳正翻看一本黑白封面的小说。
“你也喜欢乙一吗?”百里瞳晃了晃手里的书,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身边,很少有人喜欢他。”
“我喜欢《GOTH》那本书,不太喜欢白乙一,比较喜欢黑乙一。”壬京一瞬间好像有些低落下来,他自顾自地坐下来吃起了意面。叉子和餐盘碰撞发出有些急躁的声响。
“我觉得像是森野和神山那样,才能算是真正理解和相互扶持的关系。”百里瞳拉开了木质的长椅在餐桌边坐下,她用叉子卷着面说,“有着共同的阴暗面,却不相互诉说,只是留在对方身边。虽然一直都在做黑暗的事,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式走下去。”
“一起活下去的人,也许不是好人,也不是善良的人。但至少是和自己心灵相通的人,这样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把卷满面的叉子塞入口中,这个时候壬京却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突兀的声响。
“等一下,”他双手撑着餐桌,头低得很低,“别吃。”低沉的声音几乎被掩埋在空气里,听不清晰。
“嗯?”百里瞳没听清楚,她嚼着嘴里的意面,开口赞扬道,“味道很好啊。”
这么说完,她又卷起一叉子面送入口中,对面的壬京却只是僵硬着没动。
痛苦极其短暂,窒息的感觉很快占满了胸腔蔓延上来。百里瞳森双手用力扒着自己的颈脖,抽搐着从椅子上倒了下去,接着没有几秒就僵住不动了。被打翻的意面撒了她一身,浓郁的香气钻进壬京鼻子里。
——终于找到你了。
——我一直想要杀掉的人。
这是那天在优华家,壬京没有说完的话。但此刻的他,却觉得心情比之前更加沉重了,原本以为的解放感,迟迟没有到来。
06
在青穗那栋公寓对面的巷子里,有一家小型咖啡馆,壬京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秋日的阳光白花花地照进来,斑驳的树影都黯淡了一些,落叶被扫到了一起。
他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那栋公寓,除了百里瞳森和她父亲,好像还有一位老人和女生同住在这里。从中午开始,那位老人就绕过放满盆栽的花园,推门朝街道上望了几次。
距离百里瞳被杀掉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她的尸体被壬京掩埋在了鹤舞一所废弃中学的操场里。从网络自杀联盟购买的氯化钾,用来毒害百里瞳森后还剩下小半,被装在棕黄色的药瓶里。
那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的黑发到腰际的长度,转过头是一张有些古典的脸。她穿着过膝的蕾丝洋装,方方正正的小皮包斜背在腰边。壬京觉得她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他一直没有弄清她跟百里瞳森之间的关系,不过他揣测这可能是一栋合租的房子。
想看见的人迟迟没有出现,他又点了一杯咖啡,准备提提神。他不过想看一看那个中年男人绝望的眼神,看他担心得发狂,看他失心疯后暴躁的痛苦,看他和之前几年的自己一样。
壬京啜了一口苦涩的黑咖啡,窗外传来隐隐的雷声,他感到自己沉入了海底,回忆带着味道包裹而来。
路
事情发生在青木壬京小学三年级的暑假,那年他的哥哥青木孝治已经大学毕业四年了。青木的妈妈在高中毕业那年,生下了哥哥孝治,接着十八年后三十五岁的她又生下了壬京。
壬京和哥哥的关系一直不错,虽然两人的年龄差距很大,可是像是棒球练习之类的活动,还是经常会有的。那个时候,他们一家人还住在东京,孝治高中毕业后去了京都的一所音乐大学,毕业后边在乐器行打工,边给音乐公司写歌,过得还算不错。
命运总是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朝着自己控制不了的方向转去,出事的那年壬京八岁,读小学四年级。那是一个盛夏,东京持续高温,孝治从京都打了电话回家,是母亲接听的,孝治说自己要回东京。
时间再往前推一个月,孝治告诉家人说自己和女朋友开始同居了,是个在酒吧驻场的歌手,叫作百里瞳奈绪。
哥哥回到东京之后,就像换掉了身上所有的血肉精神一般,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他几乎不跟家人交流,吃的食物也只是从便利店买回来的杯面,就算妈妈帮他切好了水果放在门外,他也无动于衷地不会开门。
曾经有次半夜,壬京从梦中惊醒,他在黑暗里有些害怕地摸索着去了厕所,却和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对方显然也有些愣住,靠墙站着没动,壬京踮着脚打开了厕所的灯,借着从里面透出来的暖橙色灯光,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哥哥孝治。
孝治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修剪,超过了肩膀的长度,整个人极度削瘦,骨头像是要撑开皮肉刺出来一般。本就偏白的皮肤甚至有些发青,长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壬京吓得拔腿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他不敢相信那个已经丢了魂像幽灵一般存在的人,是曾经在周末带着自己去空地练习击球的,常对自己露出染着阳光般笑容的哥哥。
关系就这么僵持了将近两个月。直到那晚孝治情绪崩溃,自己跪在餐桌前颤抖着说出了发生的事,大家才知道了那个秘密。这个秘密带来了巨大的恐慌,至少对壬京来说是这样的,因为不久之后他就明白了严重性。
孝治和女朋友在一起,被传染上了艾滋病。
全家人都去做了相关的检查,孝治被送去了医院,家里的一切东西都经过了消毒。幸好的是,大家并没有被传染。但是在壬京看来,那个消息本身就像是一个瘟疫,席卷了全家,父亲又开始酗酒,母亲则每天忧心忡忡,壬京仿佛是一个人活在这间屋子里,再没有以往那样精致的便当,就连三餐都得不到保证,只能自己去便利店买两个饭团带去学校。但是同时,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孝治,却享受着大家的照顾与鼓励。
孝治在医院治疗了一年左右的时间,这件事开始被左邻右里知道,青木一家人开始被孤立起来。母亲在出门购物的时,会被临街的主妇用尖酸刻薄的语气羞辱,父亲在公司被同事排挤,接到的工作越来越少。那时依然年幼的壬京,也开始被身边原来的朋友疏远,会被用拖把绊倒,午餐时间也没人愿意和他一起,而原因就是,壬京的哥哥得了会传染的绝症。
壬京觉得不甘心,很不甘心,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为何要承担那么多鄙夷的眼神,为什么要被不认识的人欺负,为什么摆在鞋柜里的鞋子里会出现钉子,为什么被原本珍视的朋友唾弃。
孝治独自离开医院是在东京呆了一年半之后,他带着病重新回到了京都。这之后他不再打电话回家,而是换成了写信。很微妙的是,虽然大家嘴上都很担心孝治,却没人真正动身去京都找他,母亲也开始迷信上佛教,每天家里都弥漫着一股香火味。
第一封来信是在孝治去往京都后的第二个月收到的,那时候大家原本都以为他准备就此消失的。他在信中说出了一个更大的秘密,原来他早在十八岁上大一那年,就认识了百里瞳奈绪。奈绪比他大五岁,他们交往了约莫半年,奈绪就怀上了孝治的孩子,并且最后两人决定生下她。现在孩子和壬京一样大,正在念小学三年级,而奈绪已经在不久前去世,所以他必须回到京都。
由一个已经患有艾滋病的人去照顾孩子,这件事怎么看都不妥当,而且就算孝治的病没有发作,还是需要维持治疗的。任谁都知道放任这种情况下去是不行的,但家里就像死一样平静,信封上标注了明确的地址,却没有任何人前往京都,母亲原本写了一封回信,最后也没有选择寄出。
这样虽然孝治离开了,但是外界对于青木家的欺负并没有停止。转机出现在壬京小学毕业的那年,壬京的父亲因为做出了一次很优秀的设计,被大阪的公司相中,于是带着壬京一家人离开东京,来到大阪生活。那个时候,壬京的叔叔正巧也在大阪生活,互相之间也可以有个照应。
平稳的日子维持了两年,由于搬家的缘故,与孝治的联系也终止了。在壬京初三生日的那年,他的叔叔来家里庆祝,大家理所应当地喝了些洋酒。母亲的情绪就在那日爆发了,她的恐惧与自责一并倾吐出来,总认为是自己抛弃了孩子。接着她偷偷让叔叔去寄了一封信给孝治,里面只留了大阪的新地址。
中断的书信联系又重新开始了,母亲只是浏览一遍信件的内容,就将它们放入木盒里,父亲和壬京从来也不会过问孝治的情况。家里人的洁癖变得更加严重起来,壬京连那个装有信件的木盒都不愿意靠近。
总说有一就有二,很多事情总是在重蹈覆辙。高一那年刚开始,孝治的事情就暴露了,起因是壬京新学校的校友中,有个是以前东京的同学。因为不在同一班,壬京一直在祈祷对方不要认出自己,毕竟也过去了将近五年。但是这种黑暗肮脏的事情,总是能很深地留在人们内心里,那个同学很快就想起了之前发生在壬京身上的事。
新的一轮欺负重新开始了。
它们比之前一次规模更大,更具有攻击性,直直地刺入青木一家人的生活。就像是海水突然涨潮,几十米高的海浪疯狂地席卷而来,吞噬了原本看似平静的生活。
在忍受着外界压力的同时,家庭内部的矛盾也逐渐爆发了。父亲还是怪罪母亲,并且每天都要喝很多酒来麻痹自己,原本就不再展开笑颜的母亲变得更加阴冷,说话的语调也阴阳怪气起来。壬京常常会因为一件小事就被埋怨上一个星期,无休止的争吵充斥在整个空间里。
在高一春假快要到来的时候,壬京的妈妈从附近医院的顶楼跳了下来,尸体裂得惨不忍睹。她的遗书和孝治的那一盒书信一起,被放在了餐桌上。
不要告诉孝治我去世的事,不要阻止他的来信。最后就只有这两点嘱托而已,没有一句是留给壬京和父亲的。
母亲的去世,象征着对这个不公正世界的妥协,那些原本还有所遮盖的闲言碎语,现在仿佛带着一种义正言辞的意味,光明正大地闯入青木家的生活,在那里扎营。
和父亲两人的生活变得更加糟糕起来,他会在酗酒之后殴打壬京。厨房的水池里堆满了脏碗和便当盒子,垃圾一次也没有按分类扔过,总是被退回。就像是两个放弃了挣扎的落水者,只能不断下沉。有时父亲也会突然自责起来,但他不再像壬京小时候那样和他交流,而是只会买一些昂贵的寿司或者手表之类的东西送给壬京,以物质满足孩子。
但是对于壬京来说,一直缺少的不是这些摸得到的东西。他需要的是安稳的爱,需要的是亲手煮的饭菜,需要的是拥抱,是哭泣时候能够依靠的肩膀,以及能够吐露真心的人。
壬京在学校经历了残忍的校园欺凌,冷暴力,群殴,被逼迫和班上另一个被欺负的女生拥抱,被嫁祸失去了老师的信任,作业薄上用醒目的红色钢笔写满了“去死”,课桌上则放着祭奠死人的花朵。壬京喜欢的摄影集和小说被人唾弃,连带着作者都被会骂一遍,因为自己的原因,让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受到侮辱。
这些东西,在高一下学期的他,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毕竟他成绩优异,就算没有朋友还是有些女生会为他动心,虽然他的身世很“危险”。青木家就像是散了的沙,只有孝治的来信是最有规律的,每月的八号都会准时出现在门口的红色信筒里。
直到壬京的父亲在高速公路上突然出了车祸,他的车被一辆逆行的货车撞得整个瘪了进去,人也当场死在了车子里面。
报复哥哥的想法,从壬京在小学被欺负起就开始萌芽,它们从只有红豆般大小慢慢滋长,直到占据了整个头颅、胸腔、血液、筋骨。那是一种带着绝望又无奈的恨,一想到孝治现在可能在京都的某处,和自己的女儿平稳地生活在一起,不甘心就像猛兽一般撕咬着壬京的心脏。他要孝治失去身边最重要的人,要看到他的生活被完全抽离既定的轨道。
最合适的人选就是百里瞳森了,那个罪魁祸首的女儿。她身体里流动着的是奈绪的血,只要她死了,也算是对死去的奈绪的一种复仇。同时她也是孝治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他唯一可以寄托感情的人了。壬京想,如果百里瞳森消失了,孝治一定会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万念俱灰。
壬京如此顺利地就找到了百里瞳森,理应暗自狂喜才对,但讽刺的是百里瞳是壬京这辈子,第一次主动帮助了的人。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在百里瞳把面条塞进嘴里的那一刻,他是真正动摇了一直以来坚如磐石的复仇念头。
但是最后他成功了,他杀死了百里瞳森,哥哥青木孝治的女儿。
07
壬京从回忆里抽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乌蓝色的天空像是海水那般深邃。他看了看手表,发现自己走神了很久,对面屋子里的灯已经亮了起来。他是来这里等青木孝治的,他想看看一脸憔悴的孝治,并把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壬京,你怎么在这里?”有人在耳边喊了他的名字,语气里满是惊讶。壬京转头看去,是自己的女朋友优华,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袖子是圆鼓鼓的糖果形状。
“我来喝咖啡,上次健吾说这家店不错。”壬京摆着一张扑克脸,面无表情地解释着,他把目光向左移动了一点,优华身边还站着一个女生,又是那张熟悉的脸,是之前从百里瞳森居住的那栋公寓里走出来的女生。
“你怎么会来这里?”壬京顺口问了一句,他觉得事态开始朝着混乱的方向发展,有些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你上次不是问我合照上的女生吗?”优华水灵的眼睛里溢出温和的笑意,语气却带着微妙的情绪,“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呢,正好合唱比赛又要开始了。我觉得阿森唱歌很好听,就主动去认识了一下。”
站在一边的女生腼腆地笑了笑,用几乎一样的语气奉承道:“优华才是,唱得很好呢。”
“哎?”这个时候的壬京,连思考都来不及,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疑问。
——阿森?百里瞳森?
壬京的目光有些发愣地转过去,他感到自己脖子的转动都变得机械起来。
不是咖啡色的框架眼镜,取而代之的是覆盖在眼睛上,水蓝色的隐形镜片。不是浅棕色蓬乱的短发,呈现在瞳孔里的是黑色柔顺的长发。并不是干净修长的,喜欢拿着书的手,那是做满了粉色亮片,看上去眼花缭乱的手指。并不是断断续续,小心翼翼的语调,那是自己从未听过的声音。
——根本不是自己认识的百里瞳森。
“真是的,当时壬京那么问完就走了,我还以为你找到之前认识的人了呢。”优华的声音里掺杂着不可明辨的优越感,又有些醋意地说,“不过,阿森是很漂亮啦。”
“你是百里瞳森?你住在对面吗?”壬京感到自己全身颤抖,冷汗不停从后背渗出来,他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不好的预感就要应验了。
那个女生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回答得都磕磕巴巴:“是……是的。”
壬京整个脸纠在一起,大口喘着气,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开始在身体里堵塞:“我不是问你,照片里你身后的人是谁吗?你不是说是百里瞳吗?”爆发的声音带着怒气,壬京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是啊,她是站在我后面啊。”优华不知道壬京突然是怎么了,有些害怕地小声作答说,“我站在第二排的第四个,阿森是第三排的第四个没错啊。”
就算咖啡馆里开了暖气,壬京还是觉得一瞬间身体里的温度被抽了个精光,他无力地垂下头,说话的声音几乎要被呼吸声吞噬:“你当时,不是侧着身子的吗?我说的你背后,就是你右边。”
“啊……”优华在脑子里努力搜索起那张照片来,她越是用力想却越是模糊一片,连自己的脸都看不清了,“你说的女生是……我想……”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另外一个女生开口打断了,她现在倒是镇定下来:“你说的是不是长濑实夕?就是那个头发乱乱的小个子女生,只有晚上会来训练的。”
“就是她,是叫长濑实夕没错。”经她这么一提醒,优华的记忆全部苏醒了,“她也没参加选拔,就直接来参加训练了,而且都是晚上来。貌似还常常被欺负。”
“实夕是和我合住在一栋房子里的女生,这两天都没见到她人。”百里瞳像是发现了有趣的巧合,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别墅,然后转向依然低着头的壬京,“怎么,优华的男朋友,认识实夕吗?”
壬京没再说话,他掏出纸币去前台付了款,站在地上的脚踝毫无实感,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小型的欧式吊灯投射下暖色的灯光,那些光晕好像把整个场景都晕开,壬京意识到自己红了眼眶。
——杀错人了。
杀死了一个毫不相关,曾经和自己境遇相同的人。杀死了一个弱者。杀死了和过去的自己一样,等待被救援的人。
推开门的那个刹那,壬京感到一直藏匿在某处的隐蔽目光,它们就随着门外清冷的气息一起覆盖过来。他稍稍转回头去,看到角落处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衬衫的中年人,那人也看向门口的方向。四目交汇的时候,壬京感到自己起了鸡皮疙瘩,那个人神情淡漠却紧抓住他的眼不放。
他慌乱地躲闪着那双眼睛,那是和自己一样纯正的黑色眼瞳,是来自哥哥孝治的。壬京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已经过了九年没见,现在的模样他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但是孝治那双眼瞳就这么直勾勾地抓着壬京不放,让人怎么也不能安下心来。
“怎么了?”优华和百里瞳磨蹭了一会儿,也从店内出来。优华拍了拍壬京的肩膀说,“你在发什么呆?”
壬京站在原地没动,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拼命在心里做着打算。百里瞳也发现了自己的父亲孝治,她笑着朝那里挥了挥手,迈开脚步就准备走过去。
手臂上突然增加了一道力度,百里瞳意识到有人拽着自己在往后退,她侧过头去。
青木壬京缓慢地抬起头,眼神里是毫不遮掩的恨意,却又不是那么单纯。他又用力握紧了百里瞳的手臂,对方有些吃痛地想要甩掉他的手,壬京却毫不放松。他用力盯着孝治的面孔,仿佛要把它撕碎一样,那边孝治依然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但是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迈开脚步的时候,壬京就已经决定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尽头等着他的是什么,都要去看一看。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两边的房屋在眼里不断倒退,壬京只顾拉着百里瞳蒙头拼命往前跑。脚步声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每一声都像是诉说着他的决心。
08
“你到底,”百里瞳拼了命地要扳开壬京抓着她的手,她的脸痛苦地纠成一团,手臂处的皮肤已经发红,“带我来这么干什么?”
壬京带她来到了青穗的植物公园,现在已经闭园,四周连灯都没开,只能隐约借着月光看着身边的参天大树。
壬京突然用力把百里瞳压在一棵树干上,他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另外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直装在里面防身用的军刀,把刀口对准了百里瞳的颈动脉:“你别挣扎也别动,我已经不想再杀人了。”他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何又觉得心里堵了大半。
“说你想说的事,看这个情况是有话要说吧。”百里瞳长长的黑发和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眼瞳里并没有惧怕。
壬京没想到对方比自己还冷静,他狼狈地收起了小刀,试着把话题往孝治的身上引:“你不恨你爸爸吗?你……知道他生病的事吗?”
“知道,”百里瞳有些嫌弃地甩开了壬京的手,她揉了揉自己发红的手臂说,“房东也知道,长濑实夕也知道。”
“你们不怕被传染吗?”
“其他人我不清楚,”百里瞳蹲下身从包里翻出一盒黑色的烟来,接着用一个形状怪异的打火机点燃了烟,灰白色的烟雾环绕而上,“但他是我爸爸。”
这种烟的味道很重,呛得壬京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试探着问:“那你妈妈呢?”
百里瞳把烟塞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吐出大团的烟雾,然后朝草丛里磕了磕烟火,再开口时语气有些无奈:“我没有妈妈,一开始就只有爸爸。”
壬京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谨慎地开口:“我的名字叫青木壬京,和你爸爸一个姓。”
“所以呢?”百里瞳皱着眉头又抽了一口,把烟屁股朝远处丢去,橘红色的亮点消失在黑色的夜空下。
“我是他弟弟。”壬京毫无感情,语速极快地说这一句。
“什么?”百里瞳显然没能消化这句话,“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爸的弟弟?是冷笑话吗?”
“你爸都没和你提过他的家庭吗?”壬京内心有些着急起来,“我没有必要跟你开玩笑。”
百里瞳有段时间没出声,她回答得很轻:“他不常提起自己的事情。”
“可你怎么会没见过妈妈?八岁前你不都是和他们一起生活,后来那件事发生了,才变成现在这样。”那种不好的预感又在心头萦绕起来,壬京几乎是用喊的吐出了这句话。
“你在说什么?”百里瞳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壬京,“我是八岁那年被青木孝治领养的,八岁前我根本不认识他。”
壬京觉得一瞬间冰凉的感觉直冲心底,他倒抽一口冷气,之后血液加速流动全身都发热起来,“可是他的来信里不是这样写的……”
原本准备藏在心底永远不掏出来的过去,那些黑暗的,暗自咬牙忍耐,逼得人发疯的日子,就这么被壬京硬生生地从心底扯出来。他把它们摊开给百里瞳看,把他的恨擦得亮亮的,闪得人心都晃动了起来。
百里瞳森抽掉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壬京的话也全部说完了。风穿过浓密的枝叶,发出类似野兽的哭嚎声。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百里瞳舔了舔嘴唇,她双手插进长长的黑发里,“那是他说了假话。”
“可是为什么他为了收养你重回了京都,他跟你妈妈肯定认识啊,他在去京都前就和家里说了,在和一个叫百里瞳奈绪的人交往。可是你又说根本没见过妈妈,还有你是怎么会到孤儿院的呢?根本就说不通啊。”一连串的问题像是绳子越缠越紧,壬京已经完全混乱了,他觉得被蒙在一块布里,周遭漆黑一片。
“可是你杀对了人。”百里瞳踌躇了很久,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长濑实夕的脸突然浮现在他眼前,那个有着浅棕色蓬蓬短发的女生,她的五官突然在黑暗中清晰起来。
“我叫作百里瞳森,她叫作长濑实夕。”百里瞳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她拍了拍粘在裙子上的青草,然后转头对着壬京说,“不过那是从九年前开始的事,那在之前,我叫作长濑实夕,而她叫作百里瞳森。”
路
长濑实夕是在出生满一个月后被抛弃的,她被丢在了京都乡下的一栋收容所里。是由松田今日子婆婆自己建造的,看起来更像是普通住家,门口挂着刻有一共二十个孩子名字的木牌,院子里种了很多盆栽,还有一个轮胎秋千。每天都能和伙伴分到热腾腾的饭菜,可以一起做风筝,一起去桃园摘桃子。
这样简单却平稳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实夕七岁那年,今日子婆婆因为儿子去世的打击,开始变得尖酸刻薄,神经衰弱,连孩子都分不清了,更别说是提供正常的三餐。这个时候附近有好心的居民,每天会送些吃的来,可是对于二十几个孩子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
实夕在收容所呆的时间最长,也是当时里面年龄最大的一个孩子。那时候每天去取附近人送来食物的这个任务,就落在了她身上,不过实夕一直毫无怨言地帮大家分着餐点。也就是那个时候,又有一个女孩儿来到了收容所,百里瞳森。
有时会有人想要收养收容所的孩子,而被找去单独会谈次数最多的,就是百里瞳森。这个和实夕同龄的女孩儿才来了一个月不到,附近就有三家找到了收容所。原来百里瞳有时会在附近废弃的琴房里练琴,那是一架已经快要报废的钢琴,却被百里瞳弹得有声有色。
大人嘴上说小孩子都是一样可爱,可是到头来还是喜欢有修养的,见识多的孩子。实夕在收容所长大,她甚至连镇上都没有去过,钢琴也只是在电视上见过。由于监护人和户口的问题,实夕没能在六岁的时候上小学,而百里瞳来的时候,正巧是她小学三年级的春假。
课本是什么样的?书包是传统的黑色吗?坐在椅子上,脚可以碰到地吗?有光线的时候,可以看见漂浮的粉笔尘吗?体育课之后,会有朋友一起去买罐装的桃子汽水吗?像这样的问题,仿佛是刚煮开的锅子里的泡泡越胀越大,她很羡慕可以去上学的百里瞳。
后来实夕的秘密,被百里瞳发现了,这是她最不想暴露的事,尤其是在和自己同龄又比自己优秀的百里瞳面前。
实夕每天在分食物之前,都会先吃掉一些。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除了实夕以外的孩子,都只有四五岁,而实夕已经扎扎实实活到了八岁。她常常感到自己头晕,瘦得骨头形状都几乎能浮现上来。
要说最该有怨言的,应该是和实夕同岁的百里瞳。那天清晨天差不多亮透之后,百里瞳捧着书准备去冰箱里找麦茶,正看到实夕狼吞虎咽地吃着昨天留下来的食物。
回过头去的时候,实夕都没能来得及擦掉嘴角的油渍,她直愣愣地看着百里瞳。对方反而镇定地对实夕开出了条件:“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作为交换,你愿意和我互换身份吗?以后我的每顿饭,都可以多给你二分之一。”
百里瞳说看到了政府的通知,收容所很快就要被拆除了,这里的孩子都会被送到市里的福利院。她希望到时候能够和实夕交换身份,也就是说互相扮演对方,换掉之前八年的经历。这件事对当时的实夕来说,是充满了巨大诱惑的。毕竟百里瞳上过小学,也会钢琴,很受长辈的喜爱。如果变成了百里瞳,也许很快就会被领养到市里,那里会是一个完全不同,光鲜夺目的世界。
剩下的日子里,百里瞳开始教实夕一些简单的算术和英文,也有家政和手工。直到那年的五月中旬,她们分别把自己的照片贴在了对方的简介单上,而那时候已经接近痴呆状的今日子婆婆,连单子都没看就盖上了章。
在到达京都市里的福利机构之后,她们像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开始了由名字开始欺骗的生活。后来随着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实夕也就逐渐明白了为何当年百里瞳会那么做。
实夕在京都的福利机构,有很多次都被叫去与领养者面谈,每次的谈话都很愉快,让实夕以为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过上和正常孩子毫无差别的生活了。但往往在谈话结束后,当家长小心翼翼地问起被抛弃的原因时,所有的东西都会瞬间破灭。
——由于父母感染了艾滋,所以被抛弃。
这是就算在后面加上多少句“但是孩子很健康,并没有被感染艾滋”都不能弥补的,这种歧视是不可能消失的。
直到那个叫青木孝治的男人出现,他好像就是冲着百里瞳森来的一样,和其他的家长不一样,并没有一直问东问西,只是一再确认是不是百里瞳森。
实夕没料到会在那么多年后,与百里瞳重遇,她们神奇般地住进了同一栋公寓,念了同样的高校。百里瞳变得比以前更加淡漠了,在公寓重遇的那一刻,实夕突然像是见到了亲人那般,因为只有百里瞳对自己知根知底,这些年来的不如意想要全部讲给她听。但谁知百里瞳完全就当实夕不存在,她们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反倒是先跟自己的父亲搭上话来。
“如果被别人知道,说不定现在得到的所有东西都会失去。”这是共住一个多月后,百里瞳在下楼途中,在实夕耳边丢下的话。
实夕瞬间清醒了过来,她现在的身份是百里瞳森,并不是长濑实夕。她们是从未相识过的陌生人。
09
约见的地方是在离壬京家不远的一家怀石料理店,那是附近有名的老字号店,价格高得惊人。按照实夕的说法,决定地点的人是青木孝治,他们约在傍晚六点,先在西舞鹤车站碰面。
壬京站在一尊人像的雕塑前,刚想掏出手机联系对方,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壬京暗自叹了口气,转头看过去。
孝治穿着厚厚的黑色皮夹克,牛仔裤塞在了短靴里,青色的胡渣比上次看见时还重一些。他勉强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却让人觉得比哭还难看。
一路上都没有对话,两人就这么进了包间。
先上来的是汤和生鱼片,接着才是煮菜和烤食。每道菜都小而精,装在别致的小碗里。孝治喝了一口汤,夹起一块生鱼片蘸了蘸芥末塞入口中,软滑的感觉立刻在口中散发,他开口说:“壬京,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壬京感到身上起来一阵鸡皮疙瘩,他一筷子也没有动:“当年为什么要骗我们?百里瞳森是你领养的女儿吧。”
“那是我抱的最后的期望,”孝治把筷子整齐地放在一边,原本温和的表情一瞬间落寞起来,“我知道你们开始厌烦我,因为我受到压力,那我不如走掉。”
“你……知道?”壬京原本积压的满腔怒气突然散了一些。
“也许在你们看来没变化,但那时候的我很敏感,你们每句话的语气我都能揣测很久,”孝治用瘦削的手抓起桌上的茶杯,清冷的绿茶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尤其是妈,她越来越恐惧的眼神。”
壬京也抓起茶杯喝了几口:“那为什么还写信来?”
“孤单啊。”孝治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越笑无奈,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么孤单的病,却不能求亲人陪伴。我以为说我有了女儿,你们会来看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坚信,你们有一天会来看我。”
“会这么说,是你还不知道家里变成了什么样。”壬京感到一阵微妙的心酸,他握着茶杯的手用了用力,然后咬着牙说,“总之你是什么都不用想,最幸福的一个。”
“我知道。”孝治简短地说了一句,他把眼光从桌前移出去,“我偷偷回过东京,也去过大阪,有朋友会打电话来告诉我你们的近况。我知道妈是几号去世,也知道爸出事的日子。”
就像是一直关在黑暗的房间里,推门出去才发现早已是阳光充足的白昼了,壬京一时说不出话来。
“妈死后,我就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后来还持续写信回去,也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心理在作祟,不想面对他们死的事实。总觉得是哪里出了错,如果我一直写信回去的话,一切就和往常一样。”孝治拿过一边折好的外套,从里面掏出一盒烟,然后摸着裤子口袋开始找打火机。
“本来已经没事了,就是那些信让大家重蹈覆辙,”壬京的语气里忍着恨意,“都是你的原因,我一直在被欺负中度过,这个家是被你拆掉的。”
孝治吐出灰白色的烟雾,他用手拿着烟盒敲了敲桌子,面前的菜已经凉透了。
“不过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壬京扯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语速变得快了起来,他夹了块烤好的也如鸡肉送进嘴里,“你领养的人,根本就不是百里瞳奈绪的女儿。”
对面的孝治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狠狠抽了一口烟:“这件事我在领养了一个月后就明白过来了,无论是性格还是说到过去时的表情,都满是破绽。”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揭穿她?”
“那孩子也很可怜。”应答只有短短一句,是怜惜的语气。
“那如果我告诉你,和你们同住的实夕才是百里瞳森,你作何感想?”壬京觉得内心有一种释放感,原本强烈的报仇情绪在逐渐减弱。比起让孝治痛苦,他现在更想弄清楚整件事的由来。
“果然是她吗?”孝治露出一个短促的微笑,只是很快就融化在空气里,壬京几乎没能捕捉到。
“我之前看到过,你们一起在便利商店买晚餐食材。”壬京回忆起那个晚上,百里瞳小心翼翼的语调在耳间冒出来。
“我呢,其实一直都不了解奈绪。”孝治掸了掸落在线衣上的烟灰,眉眼间满是无奈,“我们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个七岁多的女儿,正在上小学二年级。那时候奈绪在酒吧驻唱,我很喜欢她的歌声,接着就认识了。”
“她和丈夫离婚了?”作为甜品的羊羹和草饼被端上来,壬京用叉子挑了一块抹茶的送入嘴里。
“我不知道,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孝治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头,“她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女儿也不在家。那时候我常常去帮她整理屋子,她有时候会懒,我也会煮好吃的东西给她吃。”
孝治空洞的眼神落在屋里的一角,声音缓慢又沉重,“正式开始约会是那年冬天,我从没过问她家人和女儿的情况,只知道那女孩的名字是单字一个森,随她姓。奈绪总是很神秘,她有时晚上会工作到很晚不回家。但我们的约会时间也是在太阳落山后,我们一起煮菜,听老唱片,相拥而眠。我一直不知道奈绪早晨在做什么,虽然她跟我说天亮时她都在睡觉。”
壬京隐约猜到了这其中的秘密,他想到了患有XP色素干皮症的百里瞳森,也许她的妈妈奈绪也和她一样患有这种病症。
“直到几个月后的初夏,我发现自己患上了艾滋病。那个时候我很慌乱,但还是第一个告诉了奈绪,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染了这个病。”孝治的眉头紧紧纠结在了一起,他用手撑着额头,像是快要讲不出来了,语气有些哽咽,“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发现奈绪已经打包东西离开了。她留了张纸条给我,上面只写了着,不要去找她,我们各自努力。”
“你们从此就断了联系?”壬京记得当时孝治说的是,和女朋友在一起,被传染了艾滋病。现在听起来,故事却不是这样。
“我忍了两个月左右没去找她,先在京都的医院做了简单的治疗,一方面我一直在检讨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得艾滋,另一方面我很担心奈绪有没有被传染上。”孝治用手拿起块草饼咬了一口,但口腔内填满了烟味,两种味道交杂在一起,让他差点吐出来。他放下手中的点心,摇了摇头继续说,“后来我去了奈绪驻唱的酒吧,那里的人说她在三月就辞掉了驻唱的工作,也就是我们在一起第五个月的事,我却毫不知情。而说到辞职的原因,老板的脸色就难看下来,他有点忌讳地跟我说,是得了艾滋病。”
“我当时……”孝治停了一会儿努力控制着情绪,“我当时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比发现自己得病时还要绝望。因为奈绪对我说了谎,她对我有所隐瞒。”
壬京内心有什么东西波动起来,他差点就喊出了一声“哥”:“那后来你们见到了吗?”
“我决定回东京,但是我打了个赌。”孝治靠在了椅子上,他微微闭上眼睛,“我提前打了电话回家,也买好了车票。但是我给奈绪发去信息,其实那时我根本放不下她,只要她来跟我解释求我留下来,我一定不会走。”
“她没有来。”孝治还没开口,壬京就如此笃定地推测了起来。
“我从未和奈绪牵着手在太阳下散步,从未和她一起看过朝阳,从未看过阳光照在她脸上形成的斑驳阴影。记忆里只有灯光和黑夜。”孝治依然闭着眼睛,不过他好像平静了很多,语气没有刚才那般起伏不定,“她没有来,于是我回到了东京。”
“所以一年后,你是得知了奈绪的死讯,才心软回去了京都?还收养了她的孩子?”
孝治抿了抿嘴唇:“其实奈绪,在我回东京后的第二个星期就死了。”他看着对面一脸惊讶的壬京,继续说,“之所以决定回去京都,是因为我有个在京都福利院工作的朋友打电话给我,告诉我百里瞳森在他们福利院。他知道我与奈绪之间的纠葛,本只想告诉我这个消息,但我却暗下做了个决定。”
“你决定收养阿森,亲自抚养她?”壬京顺着他的话讲了下去,却又疑问起来,“可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自己得了艾滋了……”话被说出口,壬京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是为了报仇,我无法原谅奈绪的所作所为,虽然她死了,却留我一个人倍受折磨地活了下来。”此时孝治的眼底流过复杂的感情,那是恨,又是爱,“更重要的是,她让你们也为了我背负了很多痛苦的事。从我知道妈自杀那件事之后,就决定要让唯一健康活下来的生命也和我一样痛苦。所以我想收养阿森,想让她也患上艾滋病,方法可以有很多种。”
“可你终究还是没那么做,”壬京看着一脸颓丧的孝治,“是因为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百里瞳森吗?”
孝治无力地笑了笑,他自嘲地说:“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只三天的时候,我就开始跟她规定,不许跟我一起吃饭,衣服和所有用具都要分开放,自己的衣服必须自己洗干净,不可以碰我的东西。”孝治从椅子上坐起来,他喊来了服务生,点了两瓶清酒。又说,“不过后来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
“什么?”壬京很快反问了一句。
“在搬到青穗之后,我很快发现阿森其实与和我们同住的女生认识,但是她们都故意表现得很冷漠。”孝治接过用白瓷瓶装着的清酒,一口干掉了一杯,胃里渐渐暖和起来,“那个女生有着和奈绪一样深灰色的瞳仁,就连皱眉头时眉眼间的神情,都和奈绪一模一样。”
“所以你就猜她是真正的阿森。”壬京这么说了一句,脸上挂满了无奈。
“对,”孝治又喝掉一杯,他皱着眉头,单手握成拳努力镇定着情绪,“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我看着她的眼睛,立刻就想到了奈绪。只要她站在身边我就开始紧张,我开始跟她一起去便利店,一起煮菜,她知道我有艾滋,却从不怕我。”
壬京突然有些烦躁不安,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有些怒了起来,连语气都跟着差下来:“你是把她当成奈绪的替身了。”
“我知道这样不对,”孝治双手捂住脸,微弱颤抖的声音从指缝间窜出来,“我渴望拥抱她。但我明白我真正想念的人,只是奈绪而已。为什么她那么坏,我却还是不能停止想念她。
“我很害怕,我怕失去她,但更怕自己不愿意放她走。可是她只是奈绪的女儿,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而已。所以当我发现你跟踪我们的时候,我什么也没做。”孝治躬下身子,他把头埋得很低,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知道你恨我,她消失的几天里,我发疯地担心,我想到了奈绪离开的那个早晨,我觉得那天之后天都没有亮起过。”
“我杀了她。”壬京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他已经没办法再多说什么。自己的哥哥在面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孝治的声音轻了下来,他好像丢了魂一样,整个人蜷缩起来,“我也好想杀了她,我不想再被百里瞳控制了。”
壬京用手撑住自己的下巴,没再出声。
他在心里默默问,你是不想再被百里瞳森控制,还是不想再被百里瞳奈绪控制了?
爱是噬人魂魄的野兽,它撕咬你的心脏,在心房里安营驻扎。就算爱人离开,它也不会轻易撤军,它总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出现,攻击你逼迫你,告诉你,你爱着她。
10
百里瞳森
我的病是在幼儿园时被发现的,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是什么严重的事,只不过跟妈妈一样,开始了夜晚的生活而已。妈妈总是在太阳下山才起床,清晨天亮之前回家,有时她白天不睡觉,会陪我讲讲话,不过她的房间没有窗户,给人感觉有些压抑。
爸爸是个过气的音乐制作人,有时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不出来,脾气也很暴躁。虽然生活也有它温柔温暖的一面——我们一起去看过晚间的少儿话剧演出,也会一起去吃美味的墨西哥料理。这样甜苦参半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升入小学二年级的冬天,那次争吵并不同于往常,妈妈几乎不敢出声就这么败下阵来,她并没有哭只是默默开始收拾行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似乎妈妈生了一种奇怪的病。
自那天开始,妈妈就这么活生生地从我的生活中抽离了,她有时会来看我,给我买了炸鸡、寿司拼盘、曲奇蛋糕之类的东西。但爸爸总朝她吼说:“你这样是在害人,脏东西。”,妈妈也只是无奈地笑笑,把买好的东西重新收回袋子里。她戴着奇怪的白手套,脸上也戴着浅蓝色的医用口罩,一次比一次清瘦。
在妈妈被赶走的第二年夏天,爸爸与一个俄罗斯混血的女人鬼混在一起,他喝醉之后会动手打我,我很害怕,总觉得他们凶狠的眼神能把我碾碎。于是趁着妈妈来看我的时候,我对着门口尖叫起来,我希望她能感到我的绝望并带我走,尽管那个时候,我已经清楚地了解到妈妈得的是艾滋病,是会传染的绝症。
大概是爸爸觉得厌烦了,又或者是他急于开始新的生活,所以这次他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妈妈的要求。我连衣服都没有收完,就被扔了出去,妈妈抱着我在楼道里哭了起来,她流了好多眼泪。
我和妈妈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月平静的生活,她依然是天亮说晚安,夜里清醒过来。但是妈妈比原来更加努力起来,她会在太阳下山之后去买好一天三顿的食材,看着网络上的教程帮我做好吃的便当,总之她变得更加温柔了,虽然并不是特别开心。
那天清晨,澄澈的阳光已经开始笼罩整座城市,妈妈呆在自己的房间看书,屋子里的厚实窗帘拉得很严,和夜晚并没有两样。我推开妈妈的房门后,却和急匆匆从里面跑出来的她撞个正着。
“妈妈要出去一下。”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在玄关套了鞋子就往外冲去。
那时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那是盛夏刺人的烈阳。
从我和妈妈开始一起生活起,学校的欺负就没有停止过,这种欺负并不仅仅是在同学之中,就连老师和同学父母也会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大家都把我当作瘟疫来看,又很喜欢捉弄我。书被泡在楼下的水池里是常有的事,体育课时也会被偷走替换的制服,这些事情每天都在重复,但我觉得我可以坚持下去,因为妈妈并没有放弃我,她与我在一起。
但自从那天早晨,妈妈急匆匆地离开家后,她两个星期都没有回来。我知道家里抽屉的信封里有钱,所以每天中午都会自己去附近的洋食店吃一餐咖喱蛋包饭,早晨和中午就简单在家楼下买了面包。
第三个星期一的早晨,有人敲开了我家的门。是我的外婆和两个小姨。两个小姨在盛夏还穿着长袖长裤,她们戴着大大的帽子和口罩,我知道她们是害怕被艾滋病毒传染。外婆却只是穿着平常的和服,她既没有戴手套也没有用帽子遮住脸。但她似乎很讨厌我,几乎不看着我的脸。
“你妈去世了,昨天晚上在医院。现在送你去附近的儿童之家,我朋友在那里,可以照顾你。我们家是没有这个时间来抚养你。”说话的是其中一个小姨,她一直用手扇着风,嘴里叽叽喳喳地嘟囔着。
一路上外婆都没有说话,她双手合拢很有休养地放在腿上,依然没有看向我。我们在车站分别,小姨的朋友是个年轻的男人,长得很敦厚,浓密的眉毛给人很深的印象,他一直摆着一张笑脸。他牵起我的手,让我和小姨们告别,我看出她们已经有些不耐烦,于是很利落地鞠了一躬说了再见,但这个时候外婆却突然俯下身来。
“忍耐,别做自己。”她的声音很好听,有点像每天公园里回荡着的沉稳钟声,很让人安心。外婆说完便立刻回头,朝对面返程的电车那里走去,无论小姨在后面喊什么,她就是固执地不回头。
以前被欺负的时候,我能够撑下去,是因为母亲在我身边。但是现在我只剩下一个人,我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路,我想到了外婆的那句话,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我在等待机会。因为小姨没再付钱给原先的儿童之家,我被转到了一个乡下的收容所。我在那里认识了几乎不识字,渴望念书的长濑实夕,我们交换了身份,当然这也要托这家收容所关闭的福。
我开始变得很少说话,开始学会了算计,开始减少对自己的伤害考虑很多事。尽管我在高中还是被欺负的对象,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坏事,因为在一众学习好的人中,最狠毒的手段往往用在和自己最亲密的人上,因为越亲密嫉妒感便越强烈。表面上会被差遣,却没有什么真正的损失。
却不料青木壬京闯入了我的世界。总觉得他身上有和我一样的气息,像是同一类人。也许是这个原因,我的防备才那么轻易卸下,告诉了他生病的事,在公园里不由自主地唱起了《Over The Rainbow》。我想我是,很喜欢他。
——当我们被人欺负的时候,是为了保护比我们弱小的东西不被欺负。所以是英雄。
我还记得他说这个句子时的语气,和有些害羞的模样。
我想之前受到的欺负,经历的伤痛,都算是有了原因。我是英雄,这之后没有谁能再伤害到我了。
我这么想着,吃了他煮给我的意面。
百里瞳奈绪
我的缺点是,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不断灼烧自己,以让他面前的路变得明亮起来。
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个很有音乐天赋的人。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正意气风发地在制作公司任职,我们被浸泡在甜蜜罐头里。我有了孩子,我们为她起的名字是森,希望她能够拥有森林般广阔的天地。他告诉我,只要做完手头这部电影的音乐部分,就会和我结婚。
结果那部电影票房惨淡,制作公司直接把他开除了。我们结婚的事被搁置下来,当时我已经认定了要跟他在一起,于是一直安慰他,告诉他我一定不会抛下他。他没了工作,家里大大小小的开支都需要我来承担,我开始加大了在酒吧驻唱的时间,这样勉强可以交掉我们位于昂贵地段房子的房租。
我试着跟他商量搬家的事,因为我们需要节俭,毕竟都有了孩子。母亲很反对我跟他交往,我还没跟她说我有了孩子这件事,说起来我本来就跟家里的关系走得不是太近,大概也因为我本身有很麻烦的皮肤病的原因。
可是他开始钻牛角尖,开始怀疑自己的才能,每天酗酒。他说要一个可以证明自己的作品,但是这需要大量的音乐器材,有时他会像个孩子一样在我的怀里轻哭。看着心爱的人一天天颓废下去,我心里觉得很自责。如果我白天可以出门,如果我可以多打一份工,那么也许就可以帮他买到很好的器材。
开始在Starwear唱歌,就是那年秋天刚开始的时候。Starwear是一家私人会所,有很多大公司的老板会去消遣。在那里唱歌,比在酒吧驻唱可以多拿三倍的时薪,只不过要忍受一些老板的毛手毛脚。他用我给他的钱买回了器材,本以为他可以就此重新振作起来,谁知这就像个无底洞,他的要求越来越多,我开始追赶不上他的步伐。
最后我开始跟一些老板发生关系,这样总算是让他的制作可以进行下去。有时候我会很懊恼,当我给了他那么一大笔钱,他却丝毫不关心,它们是我以哪种付出得到的。
报应在冬天到来,我患上了艾滋病,并且如我预料的那般,他把我赶了出来。我重新回到了酒吧驻唱,有时也会去Starwear唱歌,因为我不想饿到我的孩子,我会定期把钱打入他的银行卡。我在城市的边缘租了一套小公寓,每天乘地铁来回,我想就这样静静等死,并没有把生病的事告诉其他人。
后来我遇到了青木孝治,这个比我小了几岁的男生,天天都来酒吧听我唱歌。他会做东西带给我,也常常说笑话逗我开心。但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先不提我有个女儿,我生的病就可以把他吓得远远的。虽然一直在脑子里这么告诉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对他动心了。后来一次聊天的过程中,我告诉了他阿森的存在,没想到他却毫不在意,还说喜欢小孩子。
这是唯一一次,我的自私心如此庞大地覆盖了自己,我不想他离开,我不想再孤独地回到那间屋子,我希望他留下来,对我展开笑颜。我没有告诉孝治我生病的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静地流逝,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年春天,我的身体开始变差,尽管如此还是坚持着酒吧的驻唱工作,一直到三月中旬,我的体力开始吃不消,于是就辞职了。后来一段时间,我一直利用在Starwear工作的积蓄生活,孝治常来帮我收拾公寓,也会很细心地煮料理给我吃。
我一直很小心,非常小心地尽量避免可能把病毒传给孝治的机会,我希望他可以好好生活下去。可是五月份开始,孝治开始发烧,然后出现了一系列不舒服的反应,检查应验了我的想法,他也患上了艾滋。当天夜里,我把衣服胡乱地塞进箱子里,几乎是用跑的逃离了公寓。
我说不出口。
孝治看到了我留下的纸条,他就真的没有再来找我。我把阿森接回了我的公寓,本以为日子又进入了另一种平静。却不料在两个月后看到了孝治的信息,那是半夜三四点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明天要回东京了,希望能够最后见一次面,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本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存在,我已经可以自己收拾好屋子,可以帮阿森做美味的三餐,但是看见信息的时候,心还是紧紧抽搐了一下。“东京”、“离开”这些悲伤的字眼充斥在我的脑海里。
出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感到温热的阳光打在了自己的皮肤上,我在内心念着“青木孝治”四个字。去找他之前,我先回了一趟妈妈的家。
最终回
电车抵达青穗的时候,大概是上午八点过半。现在已经完全进入了秋天,黄色的落叶掉了一地,堆成小小的锥形。天空是一片铅灰色,暗色的云狭长浅薄,毫无声息地在头顶游走,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到处都是积水。
青木壬京敲了好几次门,才听见了从里屋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开门的并不是那个曾经看过的老奶奶,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大概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
“你找谁?”女人看着门口的少年,他有些瘦弱的身形,让人忍不住怜惜,连声音都放软了一些。
“百里瞳森,是我的同学。”壬京看着对方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
“她现在不在,”女人回头朝里屋看了看,转过身又补了一句,“你要不要进来等?”
壬京微微欠了欠身,白色的衬衫被风吹出了皱褶:“那麻烦你了。”
整栋房子的光线偏暗,家具几乎都是木质的。由于是个阴天,整个空间更加朦胧了一些。壬京跟在那个女人上了二楼,他在第二个房间外顿住了脚步,那个熟悉的老人坐在里面。她曾在百里瞳遇害的那几天,频频伸头朝街上张望。
“这个房间也住着一个高中生,不过她好像很久没回来了。”女人耸了耸肩,然后又指了指背对着他们的奶奶轻声说,“她是这里的房东,从年轻开始就住在这里了。”
“她为什么坐在轮椅上?”壬京的目光停在她身上,有些吃惊地发问。
“病加重啦,”那个女人摇了摇头,她对壬京招招手,在他耳边轻声说,“她有老年痴呆症,之前还能想起一些过去的事,现在已经完全不行了。光记得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连子女都记不清楚了。”
“都没看到过她的小孩。”壬京有些疑虑地反问,他又望了一眼老人的背影。
“作孽啊,”说到这个问题,那个女人的脸色一下暗淡下来,“这个房间本是她小女儿的,可是那个小孩本身就得了怪病,白天都不能出门,后来也不知道交了什么坏朋友,还得了艾滋呢。其他两个姑娘,都出国,也就是去年的事吧……”
“咕咕咕——咕咕咕——”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突然叫了起来,她朝着窗外伸出手,然后又重复了起来,“咕咕咕——咕咕咕——”
“她那是在模仿鸽子叫呢,”女人无奈地笑了一下,“那个小女儿养了很多鸽子,后来有次那些鸽子都飞走了,再也没回来。
“就跟人一样。”那个女人说完,又这么感叹着叹了口气。
房间里的小电视正放在新闻频道,主播正百无聊赖地说着物价上涨的问题,听得人都有些困顿。就在壬京准备退出房间的时候,电视里突然插播起一条新闻,这回主播提高了声调,整个人突然精神起来。
——今天早晨,根据犯罪嫌疑人的自首,在原兰丸小学的操场下挖出了已经腐烂的女尸。受害人是就读于松都高校的二年级生长濑实夕,今年十七岁。据犯罪嫌疑人青木孝治交代,这是一宗由情感纠葛引发的惨剧……
画面切到警方调查的现场,一具蒙上白布的尸体被抬入了急救车。戴着手铐的孝治一脸平和地对着镜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好像松了口气。
这是孝治和壬京说好的,由他来代替自己自首。原本壬京怎么也不同意,但孝治说自己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在监狱了还能得到救治,他已经不想再给自己危害到其他人的机会了。还有,他这一路也真的走得很累了。
“等一下,”站在壬京身旁的女人突然像丢了魂一般到处乱转,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青木孝治……长濑实夕……是住在这里的人……
“刚刚电视里说他们的名字了吧?是被卷入杀人案了吧?”她用力摇了摇一边面无表情的壬京,壬京被摇得左右晃动,却还是失神地望着窗外。那个有着蓬乱短发女生的模样,清晰地浮现上来。
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它们隐秘地震动着空气,白色的木格纸窗上投射着一个小小的阴影,它们随着声音的贴近慢慢扩大。接着先是“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在它之后是更多更响的声音,那些东西猛烈地撞了上来,它们大力到砸穿了木格窗,直接汹涌地冲进了屋内。
——那是一群鸽子,它们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填在窗户中的白纸被染得鲜红。
那群飞鸽并没有停止,它们还在不断地飞进来,像瞎了眼般狠狠撞上房梁,鲜血“啪嗒啪嗒”地流了下来。
老奶奶张开双臂拥抱住空气,有血液溅到了她的皮肤上,她却还是傻傻地笑着:“回来了,回来了。”
“奈绪……”她满足地喊了一声。
壬京出了那栋屋子,他蹲在路边呕吐起来,恨不得把过去几年的记忆一起吐光。地面的凹陷处积满了昨夜的雨水,壬京的目光落在那摊水上,身后的天空反射在水里,放晴了。
——红、橙、黄、绿、蓝、靛、紫。
一道浅浅的彩虹附着在那道水洼里,那是背后的晴空。
——啪嗒。
是水滴的声音,却没有下雨,水洼里彩虹的影像被打得一片模糊。
——啪嗒,啪嗒,
又是两声,狠狠地砸进地面里。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这次是止不住的,凶猛地涌出了壬京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