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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梦乡》全文阅读_作者:程可

发布时间:2023-07-22 15: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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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田园美嘉

01

我的名字叫做田园美嘉,由于美嘉和蜜柑的发音很像,所以也经常有人叫我蜜柑。父亲在镇上一个罐头加工厂里当会计,每天的晚饭时间,都要听在电视台担任编导工作的母亲讨论新闻,这已经成了家里的惯例。今天也毫不例外。

“现在我才觉得,当初没留在东京,回老家是对的。”母亲喝了一口鳟鱼煮的汤,一脸心有余悸地說,“最近大都市的年轻人,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怎么了?”父亲往玻璃杯里倒了一些啤酒,心思好像根本不在谈话的内容上。

“最近东京那里,流行一种组织呢,”母亲說得神神秘秘,“一些极端的青年聚集在一起,尽弄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我吃饱了0”我面无表情地說了一句,把嘴巴里充斥着的奶油炸虾吞了下去。

母亲有收集电影DVD的癖好,家里到处堆满了光碟。平日里,我窝在自己的小房间,看掉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开始了解到一个和镇上不一样的世界。

我看到了东京复杂交错的地铁电车;知道了现在流行的结婚欺诈;了解到了有关DNA的知识。女高中生穿着颜色明快的夏装用手机噼里啪啦飞速打着简讯,下课后在咖啡馆里小坐。这样的画面充斥在自己的脑子里,但是我明白我只是生活在小镇上的人。

最让我感到无力的,是父母完全不能了解我已经长大了,他们总把我当成依然缩在壳里的宝宝来对待。有时想要坐下来和母亲聊聊,她却总是要出去跑新闻,我心里那个想要去东京的念头,总是被搁置下来,一时半会儿是无法說出来了。

但是事情出现了转机,有个女孩突然闯入了我的生活。

02

会和森田诗织开始对话,是因为对方手里的杂志。

那天是周三,最后一节是体育课。长跑让我的身体在冬天还出了一身汗,我拐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刚选好运动饮料,却意外发现身边的女生手里拿着一本介绍SABU的杂志。

“你也喜欢吗?”大概是意识到我的目光,她扬起一张柔和的笑脸问了问我。

“啊,是的。”我有些磕磕绊绊地回答着,目光转向她的面容。

和我黑黑直直的头发不同,她的头发是浅浅的棕色,蓬蓬软软地搭在肩两边。白皙的皮肤上有可爱的雀斑,小小的鼻子下是薄薄的嘴唇。

那天她把杂志借给了我,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陌生人给我的东西,心里有些怪异的紧张。之后她还留了家里的地址给我,在我手心里写下了电话号码。

去她家拜访,是隔周的周五。

森田诗织和土生土长在小镇上的我不一样,她刚从东京回到这里。

银座的章鱼小丸子,大阪的铁板烧,镰仓的海,代代木的森林公园。每一样东西我都想问她,我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弓着身子看着她,语句却又堵在了喉咙口。

森田给我倒了杯咖啡,她笑着眼睛眯成月牙的样子:“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太喜欢电影,上次看你喜欢,很想跟你聊聊呢。”

我脱口而出說:“我也想和你交朋友。”

“那,美嘉,我们来交换邮件地址吧。”她好像很开心,掏出笔又把一行字写在了我手上。那是和手机邮件差不多的地址。

“啊,”我突然觉得脸一直红到耳根子,“不好意思,我不太会用电脑。”

“唉?”森田露出了一瞬间的惊讶,随即又补上笑脸說,“我忘了你们不太用电脑,那美嘉你家有电脑吗?我可以教你的。”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母亲在书房打字的样子。我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是黄昏的六点多了,冬日的天已经黑透了。

“现在的东京,真是越来越混乱了。”吃晚餐的时候,母亲一如往常开了口,她夹了竹轮放进我碗里,口气里满是抵触。

父亲把玻璃杯里的啤酒灌下肚,抓了抓脑门应了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东京的一所中学,有六个女生跳楼自杀了,血飞溅到玻璃窗上。”母亲小心翼翼地看向别处,气氛变得有些不自在,“人嘛,还是活着好啦。才是中学生,能有什么烦恼啊。美嘉你记得,有什么事要和我们說啊。”眼神又转回我这里。

“对对,有事一定要和我们沟通。”父亲也在一边搭腔,“不过话說回来,美嘉在这里长大,一直安安稳稳也不会有事啦。”

“简直无法理喻,”我在电话里这样和森田抱怨起来,就像我们是打小认识的闺蜜,“完全当我是傻瓜,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在电话那头用轻快的语气安慰了我。

和森田熟络起来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我开始频繁地造访她家,在她的指导下,我对电脑的使用越来越熟练。

我迷恋上了网络,通过它我可以了解到一切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在那里找到了属于我的隐秘通道,有很多人在那里陪我。甚至,十六年来,我第一次恋爱了。

哦,不对。是开始单恋了。

苦瓜苏打,这是我喜欢的人的名字。

ZERO这个网站,就是森田介绍给我的。

“这是我平常跟外界交流的BBS,其实就算在东京,找到交心的朋友也是很困难的。”她这么說着垂下眼帘,“但是这里的人,该怎么說,就像是救世主般的存在吧。有很多想法一样的人,也会讨论很多不能跟身边人說的事。”

也许对我来說,森田就是突然出现的救世主吧。对于完全无法理解我的父母,我打从心底感到寂寞,而这个时候森田来到了我眼前,她集合了所有我的美好想象。

东京、漂亮的脸蛋、聪明的头脑、积极洒脱的态度、还有令人羡慕的男友。

这样一个我想要成为的人,变成了我的密友,并且每天每天地与我分享信息,我觉得此刻是幸福的。森田变成了我人生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感到自己在不断褪下腐朽,变得焕然一新。

我对ZERO变得热衷起来,最初只是希望和森田保持共同话题,渐渐却发现事情发生了改变。因为我发现了更多个“森田”的存在,他们甚至比森田懂得更多。我们感同身受,互相怜惜,我再不是—个人。

森田在ZERO的ID是金子,她說因为那是最闪闪发光的东西。我和森田同时想到了“蜜柑”这个别名,于是蜜柑成了我在ZERO的ID。

女性的名字前是一个〇,男性的名字前是一个△。所以第一次和苦瓜苏打交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男生。我们有很多共同点,他和我喜欢同样的电影导演,他爱吃的东西也和我几乎一样,在我为这样的默契暗自窃喜的时候,我发现我好像依赖上了他。雨天他让我记得带伞,我会希望他就站在面前帮我撑着;作业积压太多,我不想看到只有屏幕上一行“加油”,我想让他真切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让我加油。

我好想见你。

——我发了这样的邮件给苦瓜苏打。

我知道苦瓜苏打在东京,这让我更加向往那里了。但在那之前,我知道了关于ZERO的规则——真正的ZERO远不止聊天排忧的BBS那么简单,要想进入ZERO的内部是需要通过审核的。原来苦瓜还存在于另一个空间,我开始担惊受怕,也许那个空间里也有一个这样的我依赖着他。

这样的网站,我曾经在某部电影里看见过,是一模一样的设计。那么如果,网站是模仿那部电影设计的,刚刚增加的红色的〇,是代表多了一个女生。

并不是多了一个加入这里的女生,浮现出来的新圆圈,代表死去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死去的女生,自杀。

这是一个关于自杀俱乐部的网站。

03

“所以說我们并不是要自杀,我们只是要维护ZERO的存在罢了。现在政府和媒体都大肆对ZERO进行报道,甚至还想要闯入总部。”

这时,我们正在进行视频连接会谈。在讲话的,是个留着长发的漂亮女生,听到她的话,我突然想起了母亲之前說过的新闻消息,难道那个乱来的组织,指的就是ZERO吗?

“說到底我们也不是什么自杀俱乐部,我们只是集合了想要自杀的人群,让这些弱者生活在一起罢了。政府却一直要說我们在软禁。”說话的是金子,也就是森田诗织。这个时候的她显得特别冷静,大概是眼神的原因,我觉得她有些凶。

按照森田的說法,在东京的ZERO的本部,并不是个名存实亡的地方。那是一栋非常高的大楼,每一层都生活着各种各样的人。虽然大家是抱着绝望的心情聚集在一起,却有了共同的ZERO的信仰,想放弃生命的时候便放弃,认为还未到时候的就继续住在那里。

在ZERO的内部实行着类似镇子上自给自足的模式,成员们总是称人类为脏东西,而进入ZERO的人,却没有了贪欲。连支撑贪欲的生命都愿意放下了,自然是干净的。

我在这些话题的影响下,意识的界限也渐渐模糊起来。我虽然没有经历什么痛苦的事情,但是我活得真的开心吗?我无法得到父母的理解,而真正理解我的人,却属于网络。也许我也该去往东京ZERO的总部,但是我清楚地明白,我和他们是不同的。我是为了更舒服地活下去,我并没有失去活下去的意志。

但是现在的我又是不同的,我有了爱的人,苦瓜苏打。

我听說了苦瓜苏打的故事,其实原本是个非常好的少年,为什么要因为亲人而承受痛苦,这种关系并不是自己决定的,在越来越频繁惨烈的欺负中,他失去了积极的意志。就算死去,我们相爱的关系仍然存在,在最美好的时候逝去便是得到了永远。这是他最近常常跟我說的话。

之后由金子发起的活动,开始召集参加的人了。

在ZERO的内部,开始自发地举行“自新宿车JUMP”活动。在那部电影里,曾经出现过54个女生手牵手跳下新宿车站的画面,那是极具有冲击力,爆炸性的事件。我知道金子是想模仿它。

——我们要手牵着手,唱着歌,一起欢快地从站台一跃而下。

——我们要以更庞大的数目,维护ZERO的存在。我们是自愿的,我们只是选择不继续生存下去而已,这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不愿意竞争,是真正善良的一方。

金子打出了这样的字句。她的发言受到了热烈的追捧,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二十多个成员参加报名了。大家讨论着那些即将发生的壮观景象,仿佛那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而那个时候,森田正坐在我的身边,她的眼睛又因为笑容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她回头跟我說:“蜜柑的话,不用勉强哦。就算你不加入,也同样是我的好伙伴。”现在她已经不再叫我美嘉,而是喊我在ZERO的名字蜜柑。

可是我已经来不及撤退了,我的爱人苦瓜苏打,还身陷其中。

终于还是发生了,那日下课后我去买了汽水来喝,汗液顺着我的脖子向下流。我看见了苦瓜苏打不久之前发给我的邮件。

——要不要和我一起参加新宿车站的活动,要不要和我一起死。

我开始盘算着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如果我选择不参加,那么苦瓜苏打死后我一定会异常痛苦。也许我会痛苦到想要自杀,因为人生里第一个这么懂我,这么怜惜我的人就这样消失了,如同一个爆炸的气泡不会再回来。

又或者,我可以现在就离开ZERO这个环境,毕竟大家没有见过面,只要不再登入网站就不会有事。可是如果放弃了现在的这些,我又会变成原来那个无人理解,每日都纠结沉闷的田园美嘉,不会有人再和我有这样的默契了。这样一来,我的生活还是无望。

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在那天,和苦瓜苏打一起从这个世界消失。

我们约好了,那天在新宿车站见面。他会穿着亮橙色的外套。

当我做了这个决定,满以为一切都迈入既定的轨道之后,谁知道变数还是来了。

意外的,我收到了来自苦瓜苏打最后的信息却是:

——如果你那天没看到我,就不要参加那个活动。

我突然有了不好的感觉。

在进入ZERO之后,我对网络BBS的建立和管理,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于是一直在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因为我觉得自己对ZERO的了解,还只停留在了一个表象上。

而谎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它们就像美丽的花朵,其实根茎上长满了扎人的刺。

我在五分钟内发现了两个惊人的事实。

第一:苦瓜苏打对我撒了谎,我偷偷分析出了他的IP地址,查询后发现他根本不在东京地区。他的地址开头和我是一样的。

第二:苦瓜苏打的IP地址和金子的是完全吻合的,也就是說根本就没有苦瓜苏打这个人,从头到尾我都被扮演金子的森田诗织欺骗了。

我回想了认识森田的过程,还是不明白为何她会找我去陪葬,一方面还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对于苦瓜苏打的巨大依赖和现实造成了无法弥补的落差,我感到眼前涌过鲜艳的色块,浑浊了我的双目。

恨,突然强大的恨意在我的心脏安营驻扎,它们把胜利的旗帜狠狠地插进血肉里。

为什么要欺骗我,我们明明才相识不久。

我决定参加新宿车站的自杀事件,但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森田。

B 永作麻衣子

01

我叫做永作麻衣子,从上个月的十五号开始,我的人生迈入了第三十八个年头。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结婚,也就是說,我是剩女一个。

說到上一个喜欢的人,那还要追溯到我的大学时期。那位前辈和我一样学的都是新闻系,却热衷于主持播音,可能多多少少也和他有一个在播音系的密友有关。他俩编排制作的节目被TUCO有线广播看中,邀请他们在大四实习的时候,去做了一档类似脱口秀和音乐综合的节目。

其实前辈的名字早就在脑海里模糊成一团,面孔还能回想起来,却也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他的眉毛是浅浅的颜色,看起来又软又茸,深邃的眼窝下是英俊的双眸。

这么年轻就可以在TUCO做实习主持,我打从心底为自己喜欢的人骄傲,谁知道节目在两个月后就因为收听率不佳被叫停了。而那段时间,我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母在从大阪赶回东京的高速上与一辆送货车相撞,车体被压扁,连尸首都很惨不忍睹,很难被还原了。

那是最后一期节目,于一个周五的黄昏开始放送。我吃着自己煮的廉价荞麦面,把收音调到了那个频段。那天我的心情布满阴霾,不仅是失去父母的伤痛,连自己唯一喜欢的节目也被迫要结束了。虽然不断跟自己說着积极的话语,但我知道自己心中那些不愿被揭开的念头,比如自杀。

前辈挑选了自己喜欢的曲子放给大家听。那些曲子并没有人演唱,有点像安魂曲或者說是婴儿听的摇篮曲。

“我们为什么而活着?”这句话是前辈的朋友问出来的,他突兀的声音中藏着不能理解和委屈,“我们为什么而活着?”

“弘树……”回忆到这里,我想起了前辈朋友的名字,叫做户田弘树。前辈的声音好像有些担心,但他很快调整好,对着聆听广播的我们說,“今天一直在放催眠曲一样的音乐对吧?”他这么打趣道,缓慢的吉他声流进我的耳里,“就是为了让你们听这最后一首。”

“这个事故,诉說着我的寂寞。倘若我的寂寞是一条鱼,它将会是如此巨大,如此好战,鲸鱼也无法与其比肩。”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有些悲伤又缓慢的声音,而马上激烈的鼓点和疯狂飙起的吉他,伴着主唱带有力量带着恨与爱的声音爆发出来,这是一首朋克摇滚乐。

“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鱼的故事》里的一首歌,这首朋克是可以拯救地球的。”前辈这么說着突然笑了起来,他的声音里是没心没肺的欢乐,语调随着句子的进行越升越高,“可是呢,他们唱这首歌的时候,一定是非常绝望的。因为这首歌一录完,乐队就要解散了。”

前辈毫无顾忌地叫喊起来,“最近遇到了很让人绝望的事情,这首歌结束这档节目就会永远消失了。现在制作人正在外面狠劲地敲玻璃,大概是想让我停止下来,这和节目的设计不一样。”他又咯咯一样像孩子那般笑了起来。

“不要以为我已死去,不要以为我已死去。”

歌词和着撕裂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我觉得像被下了咒一样,身体也随之摆动起来。

“实际上,之前我和你一样想死。”这句话从前辈嘴里喊出来,他却依然是笑着的,“但是啊,这个世界是不会毁灭的。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是为了证明我的痛苦,是为了证明我的爱,是为了证明我的劳累。但是这个世界是健忘的,我们很快会被忘记,世界不会毁灭也不会消失。放弃一切的人是不会想死的,是因为心中的恨和爱才会想死,可是我怀有这么宝贵的感情为什么要死,不要以为我已死去,不要以为我已死去……”

“我要用这宝贵的感情拯救地球,”前辈說得积极认真,他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间奏快要结束了,“我要证明我的恨,以及我的爱,我不要忘记现在的一切。”

这个时候间奏结束了,主唱的声音重新响起来,他的声音带着占有欲霸占了我所有的听觉。

“倘若我的正义是一条鱼,这将会是如此的贪婪和傲慢,我将由海底喷发出炙热的岩浆!”

音乐戛然而止,四下突然安静一片,前辈的声音瞬间清晰起来,它们好似具化成某种物体在眼前浮动:“呐,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一定会难过的吧?所以一定在某处,有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人,会为了我而悲痛,我是这么相信的。拯救了我的人,总有一天会被我拯救。被我拯救的人,总有一天会把我从黑暗的深渊中救出来。”

家里的布谷鸟时钟突然响起来报了时,原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停留在耳朵里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保险广告,我却像陷入了某种情绪里,久久缓不过来。

——呐,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一定会难过的吧?

“我会难过的,我应该会哭的,”我这么說着,已经感到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片,眼眶里蒸得发热,“虽然你不知道,但我用心喜欢你这么久。”

那晚,他的话在我脑袋里盘旋不散,接近黎明的时候,我终于放下了自杀的念头,就像一瞬间所有的结全都被打开一样,我被拯救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前辈的声音,他没有再来过学校。

02

今天的采访进行地意外顺利,回到家也就才九点过半的样子。

小桌子上还有喝剩下的啤酒罐子,我挽起袖子收拾起来,结束之后就窝在沙发上看新闻,那时我还未意识到我将面临人生最难忘的经历。

“现在ZERO组织的成员越来越多,我们可以看到有很多媒体围在总部的门口要求采访,今天会有一些内部成员接受记者的提问。”穿着白色职业装的女主播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ZERO内部都是一些有自杀念头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认为与其活在让人痛苦的社会,不如集合起来共同生活。据传ZERO组织内还有令人压抑的自杀规则,这些负面的思想会影响到青少年的未来……”

之前也說过,我在大学的时候曾经经历过一段很黑暗的时光,也想过自绝生命。但我认为那和ZERO是不一样的,真正放弃了一切的人是不会想要自杀的,能够选择最恐怖的死亡,一定是连一口饭都咽不下去,一步路都无法行走,一支烟都不想点燃,只期盼着消失消失,是某种感情强到一定境界后的结果。

能够这样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再选择面对死亡,根本就是借着自己之前的痛苦不断逃避。

不想和ZERO这个组织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我原本是这样决定的。

“为了证明他们的生活很美好,有些成员还带来了他们在平日里完成的作品。”主播的声音依然显得很紧张,画面很快切到了大厦的楼下,那里有一排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我总觉得那像是病服一样。

一个衣服上多了几条浅绿色花纹的人,貌似是这队人的领头。她从第一个开始起介绍ZERO的成员,脸上一直洋溢着温暖的笑容:“这个是晴天,今年17周岁,在ZERO的日子里她学会了口琴。”

那个代号晴天的女生,她黑黑长长的头发被梳成一个马尾,白净的脸庞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就算闪光灯不断对着她,她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完成手里的动作。口琴被修长的手指握着,悠扬的琴声透过电视机传来,我忍不住盯着她多看了两眼。表演结束后,晴天用再普通不过的语气說:“现在我并不痛苦,昨天我决定了,在后天死去。我感到轻松快乐,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无聊的人世了。我已经决定了。”这次她的脸上露出了清晰的笑容,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我实在无法想象她在后天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现场好像因为晴天的话变得有些骚动起来,但是ZERO成员的介绍还在继续。22岁的池宿,拿出了自己精致的剪纸作品。17岁的少女利卡,教授了淡妆的化法,她讲得神采奕奕,和普通的高中女生毫无区别。34岁的主妇奈奈,现场煮了一道芋头料理,又做了有名的北海道拉面,她还特别强调,用菜都是成员自己准备的。

他们每一个人,都用极其轻松的语气简述了对自杀的看法,以及自己没有留恋的态度。逝去才是永恒,这貌似是他们共同的想法。

我拿起遥控器刚准备换频道,下一个成员的介绍就先一步浸入空气里:“这位是39岁的川,虽然他才加入这里不久,但却是我们这里的红人,他的beatbox很厉害。”

听到beatbox我稍微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眯着眼睛朝屏幕看过去。我记得大学时代我喜欢的前辈,是beatbox的能手,大概是回忆突然被勾住,我有些愣神。

镜头向他转过去,流畅的“鼓声”传人我耳里,表演结束后他又顿了一会儿,补上了一段。那人的眉眼里藏着神秘,高挺的鼻梁像是属于欧洲人的,理成圆寸的头发是深灰色,他的眼睛微微上扬,看起来有些玩世不恭。额头下是我熟悉的,软软茸茸的浅色眉毛。

——是前辈。

“您有什么想說的吗?”一个头顶微秃的男人朝前辈大喊起来。

这下镜头正对着前辈的脸,我抑制住自己想要扶住电视机的冲动,口腔内由于紧张分泌了大量的唾液,上下牙齿紧紧咬在一起。

前辈并没有說话,而是将之前最后补上的那段表演又重复了一次。他紧紧望着镜头,我甚至觉得他正在跟我对视,仿佛听见了他要传达给我的消息,我突然想起了他们在学校电台主持过的一期节目。

“我们可以用beatbox来设计暗号。”前辈的朋友曾经在节目里这样打趣过。

“那么‘今天很开心’是这样。”我回忆着前辈說过的话,脑海里响过一阵鼓点声。

“如果‘不开心’就是这样。”随着我脱口而出的话语,更多的东西被我想了起来,过去的画面在不断倒带。

“可是这只能代表心情啊。”我记得当时,前辈的朋友接着这么一句话。

最后,在手心捏得发红冒汗的那一刻,一串鼓点在脑海里迸发出来。吻合了,和前辈之前在电视上补上的那一段。

“这是‘求救’的意思,SOS。”

十多年前,前辈随口說出的这句话,如今像是卡坏的磁带,不停在脑海中重复,重复。

——拯救了我的人,总有一天会被我拯救。被我拯救的人,总有一天会把我从黑暗的深渊中救出来。

我想起了那天节目最后,前辈所說的话。

我打开电脑登入ZERO的网站,同时和同事发了邮件,要了这个组织的资料。正当我着手开始调查这件事的时候,情况又发生了变化。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花泽吉莱从老家来到了东京,她打了电话给我,說有重要的事需要跟我讨论。

03

见面的那天是周五,那家料理店我很熟悉,一进门我就看见了坐在角落的花泽,她面前堆满了大堆的资料。我意识到接下来她要說的事,可能不会那么简单。

“麻衣子,你說我该怎么办。”花泽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哭腔。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点燃了一根烟,我记得她以前是不会抽烟的。

“怎么了,你說。”我突然感觉有些紧张,“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只剩下2天了,”麻衣子狠狠吸了一口烟,双眼有些迷离,“后天的这个时候,我的女儿可能已经卧轨自杀了。”

“哎?”提到自杀,我下意识地想到了ZERO。

“我的女儿,加入了ZERO组织。现在可能正住在东京的总部,”麻衣子把桌上的资料聚拢到一起,开始說起女儿田园美嘉的故事,以及几周来她调查到的情报,“美嘉参加了后天的新宿车站集体自杀活动,我要去救她回来。也许我会遇见危险,所以我要托付……”

“我也会去的。”还没等麻衣子說完,这句话就从我的嘴里脱口而出,我都有些惊讶自己这样坚决的语气。

花泽轻声念了一句:“麻衣子……”

“不仅要救出美嘉,还有另一个人也等着我们。”明明是很危险的事,这一刻我却笑了起来,我伸出手握住了对面她微微发颤的手,說起了有关前辈的事。

就连这次,我们都跟读书时一样很有默契。

04

ZERO的总部设在东京都涉谷的二丁目。这栋大楼并不能够随意出入,必须是经过审核进入了ZERO网站最内部,得到一串条码的人,才能顺利进入。

花泽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写了一手好文章,想象力丰富的她,在来东京之前对ZERO的BBS进行了研究。最初花泽在网站与成员聊天,很快就申请进入内部,却遭到了拒绝。后来她开始琢磨那些内部人员的话题,成功捏造了两个在学校受人欺负,又痛恨老师和社会的少女形象,她不断在BBS上发一些自怨自艾的厌世帖,每一句话似乎都在說,只有ZERO才是属于我的存在。后来花泽成功了,她进入了ZERO最内部的核心版块,那个充斥着自杀念头和绝望的地方,拿到了来总部的条码。

见有不同着装的人进入了大楼,里面的成员非但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朝我们和善地微笑着。

“新人的话,请先去二楼的报到室,转过右边那道白色的门就是楼梯了。”說话的正是那天在电视里出现过的主妇奈奈。她的脸色红润,嘴边洋溢着温柔的笑容,說话时伸手拍了拍花泽的肩膀。

故作镇定的花泽紧握着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心出了汗。我抬起头,望了望富丽堂皇的屋顶,这栋高28层的楼,谁也不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在哪一层。

花泽和我躲在三楼楼梯边的卫生间里,计划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我们现在去报到室,就要交出条码,”花泽低头思考起来,“那样我捏造人物的事情就会暴露,不仅会被赶出ZERO,說不定还会遇上危险。”

“但是我们现在穿着便装,实在很明显。”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想起了ZERO成员的白色制服。

花泽示意我不要出声,有两个人一起进了卫生间,她们细细碎碎的谈话传进我们耳里。

“海鸥,你真的想走吗?”开口的是个听起来还很年轻的女声,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

我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代号“海鸥”的人上完了厕所,悻悻地搭了句:“你觉得我走得掉吗?而且今天是审查日啊。”

“但审查的成员,也是抽签决定的吧。”提问的女生有些不以为然地接了一句。

“我上周已经被选去观摩了,”海鸥轻声叹了口气,她打开水龙头,水声在此刻显得尤为突兀,“我还没决定要死,但大概已经撑不过去了。”

阿嚏——

突然有人打了喷嚏。

我感到有种直戳脊梁的恐惧,背后的汗毛都紧张得直立起来——那是从我们旁边的隔间里传出来的。也就是說,在我们最初进来的时候,卫生间就已经有人了,但她却默不作声,偷偷听着我们的计划。

显然海鸥和她的同伴也被吓了一跳,水龙头被关上了,只剩下匆匆离开的脚步摩擦着地面。

花泽把头靠在我的颈窝,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說:“我们走吧,先去想办法找到房间的分布。”她出乎意料地镇定,伸手拧开了隔间的旋钮,先一步走了出去。

在走出去的那刻,我听见了另一个隔间门被打开的声音,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我们就这么毫无目的地向上爬,楼道很宽敞却是封闭的,阳光照不进来。花泽一直注视着墙上的涂鸦,有时她还伸手去触摸。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八楼,道路却没办法再向前延伸,那里被绿色的铁栅栏封住。上面贴了一张白色的纸,印着“更换楼层开放时间8:00~9:00”的字样。我按亮了左手腕上的手表,指针已经指到了上午的十点半,我们有些丧气地在台阶上坐下来。

“你们是哪个组的?”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嗓音。在此之前,我完全没听见脚步声,他就这样突然站在了我们身后。

我的脑子飞速旋转起来,想着要怎样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

“你们是星组的吧?今天要出去送资料,怎么还不走?”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这就去了。”我还没說话,一边的花泽就先搭上腔,她陪着笑脸,像逃一般地快步向下走。

“再见……”我特意用了敬语,低头跟他道别,紧跟着花泽匆匆向下走。

“这里没有什么星组哟!”那个男人并没有追下来,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语气里夹杂着玩味,“骗你们的啦,根本没有什么星组哟。”

“你在說什么?”花泽的脚步顿在那里,耳朵里灌满了那个男人的笑声,我有些不知所措。

“刚刚呢,听到A子在打电话哟,”他的语气依旧很愉快,“你们不知道A子吧,是我们的上级哦。她說有两个奇怪的人闯了进来,还是利用条码进来的。”

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凝结住了,一瞬间我们都没回话。

静谧的气氛下是长久的沉默,对方终于严肃起来,他正色道:“你们觉得,就这么光明大放地走进来,不会被抓住吗?这里可是到处都布满了摄像头哦。”

我在昏暗的光线里眯起眼,又朝上面喊了一句:“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

“每层楼有两个紧急出口,现在你们走的是左边的通道,右手那边的摄像头,是不能使用的。”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自言自语起来,眼神在空气里胡乱打转,“嘛,我也不是自己想加入这里的。”

“不是自愿?你的代号是什么?”我没想到会有一个和我们处境差不多的人出现,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到了这里,都不会是站在ZERO的那边的。想到这里,我的心得到了一点安慰。

“你们听到脚步声了吗?”他在台阶上坐下来,然后优哉游哉地說,“他们从下面上来喽。”

凌乱的脚步声窜进耳里,我来不及再问更多,只能跟着花泽赶紧离开这里。

按照刚才男人的說法,我们先去了右侧的楼梯,因为那里不会被监视,是相对而言的安全区域。谁知当我们下到一楼的位置时,楼梯门竟然上了锁。从我们的头顶,自上而下响起了和刚才几乎一样,飞速而来的脚步声。

怎么办?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发现花泽扯着我的袖子往一边拼命地拉扯——青绿色的楼梯门旁边,有间类似衣柜的铁柜子,两个人塞进去,勉强可以关上门。拥挤的感觉让我感觉快要窒息,还好铁柜上有几条缝隙,有新鲜的空气漏进来,虽然带着一股霉味。

眼睛透着窄窄的缝隙向外看去,强烈对比的光线令我眯起眼来。在我们躲进去五分钟不到,就有几个ZERO的人从楼上接连跑了下来,他们的白色制服上面还有不同颜色的几道花纹。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急躁的感觉还是通过空气传了过来。

“等一下。”最后一个下楼的人在楼梯间停住,他转头朝我们的方向望了望。

脚步声“啪嗒啪嗒”的传来,我听见花泽小声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己也抑制不住地发抖起来。完蛋了,我这么想着死死闭上眼睛。

“哎,你看这里。”声音和我们只隔着一层铁皮。

“‘铁人’,你又在磨蹭什么啊?”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也朝我们靠过来。

“其他楼层也有吧,一个数字加D的涂鸦。”铁人没有动,他的声音里混杂着浓浓怀疑的味道,“不会是什么暗号吧?”

“你也想太多了吧,进了这里就不可能出去了,留什么暗号也没用。”那个伙伴伸手拍了一下铁人的头,他定睛瞧了瞧墙上的涂鸦,然后耸了耸肩說,“要留暗号也不会留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藏柜子里还有可能。”

“唔……”铁人不以为然地哼唧了一声,像是发泄一般地对着铁柜狠狠地踹了一下。柜子随着那一击猛烈地抖动起来,我生怕他发现有什么异样,连气都不敢喘。

身边的高大男人拍了拍铁人的肩,又吩咐前面的人打开楼梯道的门,然后有些无奈地說:“我们还是赶快去找那两个入侵者出来,不然A子要惩罚我们的。”

等他们走后,花泽打开了自备的手电筒,铁柜内局促的空间瞬间亮堂了起来。她伸手摸着我背靠着的那一面,像是有什么话迫不及待地涌到喉咙口。

“麻衣子,”花泽终于开了口,语调里揉进了些不可置信的感觉,“你知道吗?刚才他们說的,数字旁边加个D,可能真的是暗号也說不定。”

我有些惊讶地回头看过去——背后的铁皮上,自上而下写了28号数字,有些数字旁边还另外标注了数字和字母D。

05

“其实我刚才下到三楼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花泽用手摩挲着那些字迹,又很警觉地透过缝隙向外张望,“楼层旁边有很多涂鸦,基本都是用铅笔涂上去的,只有那种数字加上D的是用钥匙画上去的。”

钥匙二字像是某种密码,和我身体里的某道锁吻合起来,原本模糊成一团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前辈他在电影社团开会的时候,特别喜欢用D表示天。”花泽指着我身后的那一串复杂的暗号說,“他的D总是和别人写得不一样,弯钩总是要超出那一竖很多。”

“而且他经常嫌麻烦,就用钥匙在墙上写字,还因为这个习惯被学生会处罚过。”我接着花泽的话說了下去,心里莫名其妙地漏了一拍,血液仿佛倒流起来,“也就是說,这个暗号是前辈留下的?”

“等会儿出去你看,别处的涂鸦,都是用铅笔画出了具体的事物,而不是这样抽象的数字和字母。”花泽从口袋里摸出记事簿,开始把暗号抄写下来,她变得干劲十足。

“但是为什么,要特意在这种基本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再写一次呢?”她又有些头疼地想起这个问题。

“因为八楼开始就被锁住了,”我试着說出了自己的推理,“大概八楼以上还有被标记过的,怕有人因为没有看见完整的暗号会解不出来,就在这里写了下来。他真是努力撑了很久,每天都要回一楼来标注,一直期待被某人发现救援吧。”

花泽用牙咬着笔套,把原子笔塞了回去:“以D结尾,应该就表示天。看样子也就是說每天,他都需要更换楼层居住,你看我们来的时候,那边八楼楼梯上写着更换楼层的时间,应该就没错。zERO应该是需要让他们每天都认识新的人,而不是固定地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

“不过他还真是相信着,一定会有人来救他。”这么紧张的气氛里,花泽的话里却染了笑意,那其中混杂着敬佩的感情。

“这是……什么?”我刚想接话,却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勾住了自己的脚,一拉发现是衣服的袖子。花泽用灯照下去,那是ZERO成员所穿的白色制服。缠在一起的衣服裤子,加起来总共有三套,虽然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袖口也有些发黄,但这些衣服对我们来說,是救命的存在。

每一层楼间,都有成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他们面对着玻璃窗,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忙碌的人群。我和花泽换好了衣服,在四楼的一扇窗前停下来,眼前的东京突然变得很小,仿佛只是一块染了颜色的布,洗洗就会全部消失。

“也就是說,前辈第1天住进来的时候,是在三楼。”花泽把所有条件都列在一起,“汇总之后,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她拍了拍我,把记事簿摊在手里递到我眼前。

第5、8、11、14天住在一楼,第3天住在二楼,第1天住在三楼,第12、13天住在十七楼,第9、10天住在二十楼,第6、7天住在二十三楼,第4天住在二十四楼,第2天则住在二十五楼。总共有二十八楼。

我已经很久没有算过数学题了,只能硬着头皮拿笔在手心里换算。

“是不是这样的?”没出五分钟,花泽就惊喜地用笔戳了戳纸,“第1天和第2天的楼层数差了二十一,第2天和第3天的楼层数差了二十二,而下一次又回到二十一,然后又是二十二……”

我按照她的方法比划了一下,很快就否定了:“但到第6和第7天的时候就不对了,第6、7天住在一层,也就是說相差零吧。”

“相差零……”花泽用笔搔了搔头,“如果說是零的话,就是减少了相同的数字。第6天是二十三层,那到第7天为什么会减掉二十三呢。”

我又低头看了看手上记录的几条线索:第6、7天住在二十三楼,第12、13天住在十七楼,第9、10天住在二十楼……为什么总有几天是重复住在一楼的呢?

“我……知道了,”我一边这么說着,一边又在脑子里核实了其他的楼层,“住的层数应该就是之前一天的层数,减去由二十八层开始,由上到下数之前的天数后,对应的层数。”我意识到这样說有些混乱,于是又给花泽举起例子来,“比如第1天是住在三层,那么第2天就是三减去二十八,也就是负二十五,不算负数,第2天就应该住在二十五楼。像是第6天住在二十三楼,由二十八开始向下属六个正好是二十三,那么相减为零,第七天也就又住在同样的楼层了。”

“这样的话……”花泽把我說的式子记在本子上,用其他楼层推算起来,“应该是没错的,这样是成立的。麻衣子还真是厉害,一下就看出来了。”她朝我展开一个孩童般的笑颜,然后低头算起第15天所在的楼层。

“是在第十四层。”我俩异口同声地說出了这个数字。

现在已经知道了前辈所在的层数,我们需要想办法上去,毕竟已经错过了开放到八楼以上楼层的时间。

就在我们苦思冥想的时候,之前提醒我们已经被盯上的男人,又出现在了眼前。这次借着明亮的日光,我看见了他的长相。

06

“虽然說楼梯是被封住了,”那个留着短又干净头发的男人嬉笑着开口,“但是如你们所见,这幢楼是有电梯的。”

“为什么要帮我们?”我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

“之前也說了,我不是主动想来这里的。”男人耸了耸肩表示无奈,“后来就发现,这里完全就是封闭的地狱啊。所有愿意与这里抗衡的人,我都愿意支持,因为我自己已经没有离开的力量了。”

原本我还准备再多說几句,一边的花泽却催促起来。

“不能乘太多次,里面有摄像头会引起怀疑,记得低着头做适当的交流。”男人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灰尘,回过身去边走边扬起手朝我们挥了挥。

十四层和其他楼层看起来毫无区别,我们并不知道前辈住在哪个房间里,只能一个个地推门去看。

房间内的装修是全白色的,一推开门多少有些刺眼。而让人失望的是,直到最后一间,也没看见前辈的身影。

“难道我们的推断错了吗?”花泽丧气地揉了揉头发,我知道她心里还在担心女儿美嘉的事。今天就是新宿车站集体自杀的日子,现在必须赶快找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才行。

“等一下。”我突然停住了脚步,自左侧传来了闷闷的声响,墙壁里有人。

我伸手摸了摸左边的墙壁,上面有一扇特大的黑色铁门,看起来像是储藏室一样。我把耳朵贴上去听,发现里面有人說话的声音,还有杀人的声音,我希望自己不要听错,接着想也没想,就双手搭在上面用力拉开了这扇铁门。

一幅意想不到的光景在眼前展现开来,我看见了前辈的脸,挥舞在他头顶的尖刀,以及地上倒在血泊里的尸体。

07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祭奠活动,我曾经在ZERO的BBS上看见过,每隔七天会有人被选中参加祭奠活动,也就是“自杀”,下周要参加祭奠的人,会提前一周去参加观摩。前辈坐着的那排总共放了五张椅子,现在已经空了两个,有两具尸体已经软趴趴地瘫在了地上。

“你是谁?怎么会进来的?”拿着刀的女人大概三十岁出头,她很消瘦,手指骨节异常突出。

“大家,快逃吧。”半天,我只能憋出这么一句,“快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一瞬间,大家都笑了。

“请参加新宿车站活动的成员,到……”房间内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一个稚嫩的女声带着笑意,甚至还播放了欢快活泼的音乐作为背景。

她的声音却卡在了一半,接着突然的,广播里开始播放起一档节目。那是很久之前,把我救赎了的,前辈录的最后一期节目。

慌乱的表情开始在大家脸上出现,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地相互凝视着,我听见外面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麻衣子,我是平田。”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透过层层线路从广播里传到我耳边,“我听說你要来调查ZERO,怎么都不放心,就带着电视台的人来了。我之前也在调查这个组织。”

我讶异到没法合拢嘴巴,平田是我之前的同事,他比我小又是新人,我常常会带他。他为人忠厚善良,在报社经常被欺负,有时我会站出来帮他說說话。后来他的一篇报道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被电视台挖角走了,走之前他来向我要了最后那期节目的CD。因为我曾经告诉过平田,这是一直以来支撑我走下去的动力。

那首《逆鳞》在空气里肆意地暴露出来,主唱嘶哑的吼叫声,和当时前辈绝望又坚持的声音,搅拌在一起。我不确定此刻前辈的感受,但一定是五味杂陈。

“所以一定在某处,有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人,会为了我而悲痛,我是这么相信的。拯救了我的人,总有一天会被我拯救。被我拯救的人,总有一天会把我从黑暗的深渊中救出来。”

最后一段话结束了,空气里久久回荡着一种将人吸入的气氛,那个手里拿着刀子的人突然大笑起来,我看见了她眼底的恐惧:“这种大空话,谁不会讲啊。”

“我喜欢他,”我把头埋得很低,紧紧攥着一边花泽的手,声音在空气中微微颤抖,我知道前辈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我暗恋这个人很久了,但是他却不知道。但是当初是真的,如果他死了,我会难过。所以我相信……”

“你相信?”她突然跨出几步逼近我,明晃晃的刀子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每个人面临的痛苦都不一样,你怎么知道我们能走出来。”

门突然被踹开,我被她掐住了脖子,只能勉强转过头去,是平田带来的电视台的人。转回头的时候,我望见了地上的尸体,她的制服右边绣着“海鸥”二字。我露出了笑容,然后毫不畏惧地說:“他们真的是自杀的吗?”

“你什么意思?”她强摆出一个微笑,“我亲眼看着她们,自己割断了颈动脉。”

“呐,这两个人,是当着你们的面自杀的吗?”我向房间里的其他人发问。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双手环抱在一起,不耐烦地說:“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海鸥,她其实根本不想死,”我指了指躺倒在脚边的海鸥,她的血已经蔓延过来,把我的鞋底染红,“她是被杀死的。”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那个女人一瞬间暴怒起来,她又伸出手指着摄像机說,“你们别拍了,这是神圣的地方。”

“早晨我亲耳听见海鸥說的,她不想死。”我想起了今天早晨在卫生间里的对话,“不过要說证据的话也有,一个左撇子的人,怎么会割自己右边的颈动脉?”

“左撇子?”屋子里的人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他们眼底的疑惑越发浓重起来。

“你看她左边手掌下面,有一块凸起的小鼓包,那是长期写字造成的。”经我这么一說大家纷纷朝自己的手望去,我接着說,“一般人凸起的小鼓包,都是在右边的。”

“那又怎样?”虽然语气里透着明显的心虚,那个女人还在继续跟我争辩。

“我要走了。”

先起身的是花泽,之前她就一直担心地不断看表。距离新宿地铁站集体自杀活动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一阵温热的触感,略显粗糙的感觉覆盖住我整个手背。拉起我的是前辈,他并没有看向我,只是迈出步伐带我逃离这个疯狂的地方。我觉得这十几年的光阴都凝结成一个瞬间,而此刻却像冻人琥珀的永恒。

C 锦户亮介

01

我已经记不起,上次睡了一夜无梦的好觉是在什么时候了。自从搬来这个小镇和诗织同居之后,情况朝更恶劣的方向加速前进。我很后悔当初认识了诗织,或者說是很后悔让诗织认识了我,如果不是这样,她可能根本不会知道ZERO这个组织。

第一次见到诗织,是我从楼上坠落的时候。那是十五岁,中学三年级的暑假,我从阳台跳了下去。并不是什么住家公寓的阳台,没有美好的日光和落地窗,那是父亲厂房里的一个平台罢了。

自从父亲娶了新的母亲回来,他的被害妄想症就更加严重了,他在我的脖子上系了绳子,把我赤身裸体地关在厂房的这个小平台上,每天只来给我送一次饭。都是已经有些发馊的豆沙包,或者是吃剩下的拉面。因为双手被反绑起来,我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满怀着痛苦又恐惧的心,度过一个又一个24小时。

新母亲在逃离父亲之前,来帮我解开了系在脖子上的红色绳子,还有绑了我满身的那些麻绳。我在她泪眼的注视下,想也没想就飞身而下,我的身子砸在了青绿的树枝上,碰到了伸出的屋檐,最后擦到了正巧路过的森田诗织。

诗织的耳朵被我的身体砸到,流下了鲜红鲜红的血液,我听到楼上新母亲的尖叫。诗织只是很短促地叫了一声,她满脸疑惑地望着我,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诗织的耳朵也滴下血来,它们顺着我的脸颊滑落下去,我感到她蹲在我身边,头发搔得我痒痒的。

那时的诗织还是个幸福的女生,好像连细胞里都充斥着积极向上的精神。我被她叫来的急救车送去了医院,她的手上红了一片,我分不清那是她的血还是我的血,感到自己身体内部的东西和别人的混杂起来,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情,我不想消失了。

出院之后我被送去了孤儿院,接着没过多久,就被一家人收养了。当然我一直保持着和诗织的联系,我们变成了男女朋友。

对于诗织的变化,其实我一早就意识到了,她受到了某样事情的打击,虽然她从不和我提起。原本在学校很有人气的她,突然开始被围攻欺负,每当我想要去把事情弄个清楚的时候,诗织就开始了和我无休止的争吵。我知道她有事情想要对我隐瞒,也许在这种时候,信任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我什么都不问了,只是在她累的时候抱抱她,帮她洗掉被涂上“白痴”、“去死”的制服。

最后,大概诗织终于到了临界,求我带她离开了,去了一个靠近海洋的小镇。

知道诗织在用我的号登入ZERO,是因为收到了原本组织里的朋友发来的邮件。我在停止自杀的念头之后,曾经把ZERO当做我人生的一部分,告诉了诗织。

起初登录ZERO,是在父亲刚开始生病的时候,我被恐惧逼得无处躲藏,而在跟那些消极避世的ZERO成员沟通后,我更加颓丧,理所应当的,出现了自杀的念头。但当我真正从三楼跳下去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京都看过的樱花,原本已经绝望透顶的我,在那个时刻,却毫无预兆地想要再看一次樱花。

我开始意识到,自杀是一定会后悔的。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再会和ZERO有牵扯,却没想到自己最珍视的人,已经陷了进去。我爱诗织,如果不是在飞速下降的时候撞到了她,可能我不会有现在如此平静活着的每一天,是她拯救了我。我想我能做的,就是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陪着她。

诗织和我去了小镇之后,认识了一个叫做田园美嘉的女生,她经常来家里玩,却从未与我会面。我为了筹得和诗织的生活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程序,诗织有段时间没有登录ZERO,我多少放心了下来。谁知道她却在暗自酝酿着另一个计划。

我发现她用同样的ID注册了一个叫做“苦瓜苏打”的账号,并捏造了很多事。說捏造也不准确,因为有些欺负的情节是真实存在过她身上的。

我基本都在晚上工作,白天睡觉。这样一来和诗织的交流就变得少之又少。但是她对我却很好,总是能看见她亲手做好的食物被放在餐桌上,每天的花样都不一样。我们之间并没有矛盾,我却总觉得有哪里出了错。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何诗织想要拉这么普通的女生下水。她捏造了一个人物,千方百计地让美嘉对这个虚拟的人物产生感情,并且让她在巨大的折磨中决定与其一起自杀。我知道诗织已经决定去死,我也早就决定,到最后一秒都陪着她。

田园美嘉是个平常的女生,她对东京的一切都抱有巨大美好的幻想。我从她们的对话中逐渐靠近了美嘉这个人,她想要去看樱花,想要吃红豆人形烧、烤鱼饼。她想走,走得远远的,去电影里存在的地方。她并不知道,那里才是最险恶肮脏的地方,欲望、名誉、利益如同带毒的黑色汁液,把城市淹没。

有时闲下来,我会去找美嘉說过的电影来看,共同感受这种东西总归是奇妙的,我觉得和她之间架起了某种隐秘的羁绊。

诗织让我陪她去一个地方,新宿地铁站。直到最后她都没有邀请我加入活动,只是安排我那天要穿的衣服。我知道那是她一早就和美嘉约定好的。

不知道是哪里发生了变化,有什么东西就像是被加了催化剂那般,不能停歇地加速膨胀起来,脑子里被美嘉失望的脸孔充满,我发了最后一条消息给她。

——如果你那天没看到我,就不要参加那个活动。

我很担心如果美嘉回复了消息,而我又没及时查看,会被诗织发现。但没想到,直到活动那天她都没有再出现过。

那天我穿起了亮橙色的外套,却在诗织的疑惑下又拿了一件咖啡色的夹克在手里。

不能让美嘉发现我,我在心里暗自决定。

D 森田诗织

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母亲由于胃癌过世了。她在世的时候,每天都会帮我准备好美味营养的便当,有亲自烤出来的兔子形状的甜面包,因为我不爱吃香菇和胡萝卜,母亲就会想办法,把这两种菜磨碎去掉味道混入午餐中,我在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吃掉了这些对身体好的东西。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也很和谐,但却不是很热络的感觉。他们从不吵架,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有个說法是,常常感冒的人,会不容易患上重病。在生活中大概也是这样吧,一家人的生活太过风平浪静,可能并非好事。所有的怨恨、妒忌、不满,都累积成一个随时可以把这个家震得粉碎的炸弹,终于,在母亲去世后爆发了,并且狠狠地报复在了我身上。

后来我了解到,母亲会得胃癌,与她不正常的饮食还有过度饮酒有关。回头想想,虽然母亲把我的饮食照顾得很好,却很少见她同桌与我吃东西。母亲每天都要去健身中心做瑜伽的训练,当然这只是她对家里的托词,其实是去了附近的酒吧喝酒。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工作很忙的父亲。原来的說法是,父亲在外面与别的女人不干不净,后来有心人竟然真的调查起来,說父亲每周都会自己驱车去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和他大学里的情人见面,而那个人竟然是男人。也就是說,父亲是同性恋者。

我想母亲一定和后来的我一样,非常的痛苦与迷惘,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结婚?既然没有感情又为什么要生下我这个孩子?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和我的关系越来越差,本来就很少交流的我们,几乎已经不說话了。父亲天天忙着在外面赚钱,无论是买衣服还是交学费,甚至家里换灯泡,都是我自己完成的。

到了中学,不知道是谁在学校里讲了我家里的事,我成为了众矢之的,所有的学生都联合起来欺负我。也许是因为无聊,也许是因为人人都有很大的压力,他们需要一个发泄的通道,而那个成为异类的我,就成了那个通道。

你为什么要存在?你就是个死了都不会有人伤心的怪物!你爸是有毛病吧?你妈好可怜,不然也不会这么早死,哈哈哈……

言语间的讽刺攻击一再击垮我的心理防线,像是把课本扔进水池,往午餐里吐口水这种事情,也一直都在发生。我开始怨恨父亲,我坚信是他害死了母亲,是他害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打心里觉得,就算我就此死掉,父亲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还是会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系好领带,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去上班。

时间再往前推一点,在母亲刚刚生病,这些丑陋的事情还没有被揭露出来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男生,他的名字叫做锦户亮介。我们认识的那一刻,他选择了死亡,虽然最后他并没能顺利消失。

所有的相遇大概都是有原因的吧,我知道了一个叫做ZERO的自杀网站,通过我的爱人亮介。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說出自己的遭遇,我开始胡乱编造一些事情,只把在学校被欺负的片段写了进去。很快,就有了很多人来响应我,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聊未来,虽然我知道我们的终点都只有死而已。

曾经有个机会,我可以离开现在的境遇,我一心想着只要离开了父亲,也许我就可以好起来。但是所有的事,都被一个叫做田园美嘉的人破坏了。

我和亮介来到一个靠海的小镇,那里还处在自给自足的状态,甚至整个镇子上只有两台自动贩卖机。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仿佛整个人都被彻底换掉了,变得清透清透的。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田园美嘉。

其实那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却狠狠踩在了我的点上。

那日我从便利店出来,看见了卖糖炒栗子的小店。糖炒栗子是我最喜欢的食物,以前在东京的时候,母亲总是买好剥好。我看见了走在我前面的田园一家人,那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好像不太开心,她的母亲去买了糖炒栗子哄她,她却一反手把一袋栗子都打在了地上。尽管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淡淡的愧疚,但这个女生还是头也不回地先走在前面。只留下了她的母亲蹲在那里捡拾栗子。

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身边这样宠溺你的人,你却一直利用她的好狠狠伤害她。我甚至当场就眼眶湿润流下泪来,一种异样又复杂的情绪浮上来。我想要认识这个女生,我想要走进她最心底的黑暗,把那些恶都狠狠地挖出来,让她比我失去得更多,让她比我更绝望。

我一边偷偷调查接近田园美嘉,一边重新开始进入ZERO的网站。一切都很顺利,我认识了美嘉,并且知道了她家内部的矛盾,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无法原谅那天丢下母亲走掉的她。在我的心底,仿佛那天被丢下的是我,是我的母亲。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美嘉也逐渐接受了ZERO这个网站,我指的是带有自杀俱乐部含义的ZERO。她已经疯狂地陷入了对“苦瓜苏打”这个虚拟人物的爱恋之中。我一边干着这些黑暗龌龊的事,一边却希望有人可以救赎我,我在心里悄悄打了一个赌,希望亮介可以发现我在偷偷用他的ID登人ZERO,希望他可以主动问我,这些日子以来到底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的希望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落空,他什么都没发现,每天只会对着自己的电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可我还是好爱你。我想要这么告诉亮介,却发现已经一句温暖的话都讲不出来了。请你最后帮我一次,我这么想着,让他陪我回一趟东京,并且要求他穿上我帮他买的亮橙色外套。也许在列车碾过身体的瞬间,我可以看见站台上惊慌失措的你,以及从你脸上流下的眼泪。

我和亮介手挽手走下了新宿车站的楼梯,这一天的太阳很好,大概是这个冬天最温暖的一天了。

“稍微等我一下。”我把亮介留在休息椅上,去找ZERO的同伴。

我的声音微微发抖,亮介伸手拉了我一下,我感到他冰凉的温度,他的手比我还冷:“我等你。”

他没有问“去哪里”,只是平静地說了一句“我等你”。

我感到喉咙发干,差点呕吐出来,我已经回过头去,亮介拉着我的手还没放开。

E 森田勇太

户田弘树死在我婚后的第二年,他的尸体葬在了老家,是在与东京交界的神奈川的一个小镇。只有二十四岁的他,就像是老年人那般,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停止了呼吸。没人能清楚地說出他死去的原因,大概是药物导致了器官衰竭,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处于精神衰弱的状态。

我和弘树在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我是学校的第一名,而他总是低我几分排在第二位。虽然从未說过话,但“森田勇介”和“户田弘树”八个字总是并列排在成绩榜上,所以我们都知道彼此。

我是个外向的人,勇介却不是,他总是一个人闷在教室里听音乐。原本以为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却在一次活动中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那是一次学校纪录片的采集工作,需要拍摄一些平日里学生生活的片段。

交来的作品都大同小异,只有户田弘树的短片让我久久不能忘记:女生们聚在一起吃便当,一起讨论如何修改制服裙的长短;足球比赛的时候,坐在场边的替补队员,在进球的时候比射门的人还要开心地跳跃,没有任何妒忌;课堂上和老师逗趣,相互在笔记上写下可爱俏皮的话。

虽然最后这个短片被教务处驳回了,我却悄悄地把它保存了下来,我觉得弘树并不是什么冷漠的人,他在用自己善良温暖的眼睛窥探着这个世界。

大学时代,我加入电影社团,就此和就读播音系的弘树熟悉了起来。后来才知道,那一直是他的梦想——把自己的声音传递给大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念头,就是离他更近,再近一些。可能因为我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很特殊,之后很顺利地就和弘树一起,成为了广播站的播音员。

虽然平日里我参加了很多活动,也认识了很多厉害的人,說话时总能伶牙俐齿犀利地戳出对方的痛处,但每当面对弘树的时候,却总是结结巴巴开不了口。直到那日下了暴雨,我站在操场旁的屋檐下等雨停,很远就看见弘树撑了一把紫红的伞走过来。他拎过我手里厚厚一沓书,沉默了很久,终于在我耳边說:“我喜欢你,之后也一直帮你撑伞吧。”

我们在一起了,但是母亲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她愤怒地要求我和弘树分手,并且以自我了结生命作为威胁。我的家庭一直都很和睦,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状况,比起不知所措,我的内心更多的是慌张和恐惧。于是我提出了分手。

弘树并没有挽留我,只是漠然地点了头。更坏的消息是,我们在电台做的节目,由于收听率达不到要求,要被迫提前结束了。原本弘树总是能随机应变,讲出很妙的语句,但是我们开始吵架之后,他就变得越来越愣,最后竟然会在节目中走神。

我并不知道弘树的精神很不稳定,还一度有了自杀的念头。他在那期的节目结束之后就从我眼前消失了。很快的,在母亲的安排下,我相亲结婚了,对方是个善良又贤惠的女人。那时我还没能放下弘树,对她也只能是尽一份责任而已。

她跟我說想要个孩子,于是我答应了,让她为我生了个女儿。但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停止我对弘树的怀念,我总是在夜深的时候想起他。

就这样,春夏秋冬交替更迭,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脸上出现了第一道皱纹,手脚的反应也开始变得不那么灵活。可我还是记得当初和弘树在一起时心动的感觉,那种心脏不停鼓动,全身发烫起了鸡皮疙瘩的感觉,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可是时间总是带着某种力量,我对妻子和女儿也产生了深深的依赖。虽然从来没有說出口过,但我相信妻子是能够体会到的,我已经无法离开她了,习惯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女儿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收到了弘树老家的来信,他们邮寄来了已经过世十多年的弘树的日记。原来弘树一直都没有想要从我身边消失,他是怕我愧疚,才选择离我远远的。我也是那一年,才知道弘树去世的消息。弘树的日记让我这个已经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从不知道他有这么细心,连我们在站台等地铁时,我买了什么杂志,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之后的一年多,每逢周末我都会独自驱车去看望弘树,告诉他我的近况。

其实我是知道的,妻子有时会在外面喝酒。但我想,现在在她身边的是我,无论什么流言蜚语都抵不过我陪在她身边。但是我错了,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对妻子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打击,也不知道她一直深陷在怎样的恐惧中。在我得知妻子患病的时候,一颗心就像是被狠狠地捏到滴出血来。我开始意识到,也许这么多年来,我对妻子产生的并不仅仅是依赖,还有爱,我开始害怕失去她。

那是最后一次,在一个炙热的夏日,在妻子手术前,我去了弘树的家乡。我跪在他的墓前,耳边被蝉鸣灌满,到处都充斥了繁茂绿叶的味道。我用力回想了过去的时光,之后我祈求他保佑妻子健康,并且和他做了最后的道别。

妻子还是去世了,我知道自己负她太多,连眼泪都变得廉价,不配流下来。那时候正好赶上裁员,我因为整天都在恍神,被公司开除了。我已经到了这把年龄,必须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让女儿好好生活下去,我和年轻人一样打很多份工,指挥道路交通和搬运建筑材料我都会去做,只为了不让这个家就此散了。

由于对妻子的愧疚,连带着我对女儿诗织也不好意思起来。我只能不断地塞给她零花钱,却害怕与她交流。因为我看见她眼里的恨意。我想诗织多少是知道的,我的事,她母亲的事。那时她已经上了中学,是个接收大量资讯的岁数,我很怕被她讨厌抛弃,却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她狠狠痛恨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就是在还债吧,就算你再怎么不想见我,至少我是你的父亲,我要努力去赚钱,给你最好的生活。你可以不用理解我,可以恨我,想要报复也可以,但这次我不会放手了。这是我自己的家。

我没有料到她会一走了之,女儿诗织离家出走的时候,什么字条都没有留下。

我在家里的电脑里发现了ZERO网站的访问记录,我辞去了工作,发疯一样地开始寻找她。当我成功混入ZERO在东京的总部时,却发现一切都是我想得太天真了,ZERO就像是一个邪教般的存在,每天都可能会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我不确定女儿真的就在这栋大楼里,但我还是拼命给女儿留下了找到我的线索,我想如果是她,一定会发现的。

我要救女儿离开这里,我相信她是可以被挽救的。

ZERO组织里,每天都有“祭奠”活动,也就是集体自杀。

终于,我也被选人了祭奠活动,但这并不是我最担心的。我担心的是祭奠那天,ZERO还策划了一个更大的活动,也就是超过五十人在新宿地铁站集体自杀,据說这个活动只允许十九岁以下的少年少女参加。我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我怕诗织参加了这次活动。

那天还是来了,我几乎要绝望起来,因为单凭我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逃出这栋大楼的。

在举行仪式之前,有冗长枯燥的說教要听,都是关于ZERO如何圣洁伟大的。我颓丧地靠在凳子上,只希望女儿没有犯傻,没有去参加下午的新宿车站集体自杀活动。

门被推开的那刻,所有人的呼吸都漏了一拍。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孔,我已经无法从记忆中搜寻出有关她的事了。

这个有着柔软的黑色长发,大大的眼睛像是婴儿那般黝黑纯净的人,她来救我了。

白色的制服上已经被弄得灰尘斑斑,原本白皙的皮肤上也蹭上了脏脏的汗迹,她有些羞涩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开口說话了。

原来是真的,我曾经在最绝望的时候,拯救过别人。

终章

现在是下午的两点刚过五分,森田诗织与ZERO里的朋友手拉手站在站台旁交谈,她大声地笑闹着,时不时看看远处坐在凳子上休息的男友锦户亮介,他正靠在椅背上睡觉,蓝色的鸭舌帽压得很低。

由大阪开来的特快列车,将会在两点四十分抵达,诗织拿起毛衣外的复古怀表,那是母亲的遗物,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三十五分钟了。她咬了下嘴唇,突然想到了那个令她厌恶的人,自己的父亲森田勇介。

“大概还在和别人应酬,吃着海鲜大餐吧。”诗织这么說着,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的轮廓被扯得有些僵硬,比哭还要难看。

“呐,等会儿跳下去的时候,我们一起唱首歌吧?”开口的是诗织不认识的女生,确切来說,这里的人她都从未见过,可大家却熟悉得像是青梅竹马。

“唱儿歌吧?”另一个剪着利落短发的女生,說着就开口唱了起来,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惹来了旁人的眼目。

诗织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亮介,却发现对方已经不在凳子上了,她皱起眉头。

田园美嘉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她准备用钱包里剩下不多的钱,去吃顿好的。

大份的牛肉火锅,想要一个人吃完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她还是点了最昂贵的汤底,配菜也是,各种颜色堆得桌子上满满的。美嘉丝毫不管旁人的眼神,将食物一口一口快速地咀嚼后吞入胃里。

来到新宿这站的时候,饱腹感开始催得她要吐了。美嘉开始寻找森田诗织的身影,杀死她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锦户亮介把脱下的帽子放在手里,他从刚才开始就有些魂不守舍地望着站台。千万别来啊,美嘉。他这么想着,又向着自己的女朋友诗织的方向看了看,对方正和身边人笑闹着。

现在的我,已经没办法再和你煽情地說出我爱你了,但我一定会陪着你的。亮介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疤痕,那是自己跳楼留下的,之前是你拯救了我,这次至少让我陪你一起跳下去,也许最后那一秒,你终于会相信自己的存在有多重要吧。总觉得没有存在意义的你,其实是我的全世界。所以我才会一直纵容你,什么都不說。

亮介刚准备收回目光,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曾经透过门缝看到过的田园美嘉。美嘉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毫无声息地站在诗织身后。

“傻瓜……”亮介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这个女生是想要为了自己葬送生命吗。他站起身快步走向她。

“别做傻事。”亮介已经披上了夹克,他还是不想以苦瓜苏打的身份出现,但这句话在他抓住美嘉手的那刻,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

美嘉转过身来,脸上是陌生、埋怨和疑惑,这下亮介看清了她手上的东西,是一把锋利的剪刀。

田园美嘉感到有人用力捏住了自己的手腕,那个人的力气弄痛了她,回身时美嘉的脸色并不好。对方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是一张英俊的脸庞,高挺的鼻子和深邃的眼眶,自然的棕色头发搭在眉边,美嘉在脑海里飞速搜索着这张面孔,最后记忆停在了诗织家的相框上。

想起来了,这是森田诗织的男朋友,但美嘉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是被发现了吗?自己想要杀人的念头,连自己精心计划了这么久的事,都会在最后一刻破灭。美嘉突然觉得很委屈,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把剪刀收回口袋,大量的眼泪从她指尖流淌下来,怎么也揉不完一样,最后只有用手捂住脸庞,蹲在休息椅边轻声抽泣起来。

“你怎么了?”诗织的男朋友也在她身边蹲下,他的声音很好听,稍微带点沙沙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真的好恨她,好想杀了她。”美嘉努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失控,“怎么可以骗我,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你要杀谁?”对方好像很不明白的样子,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却又有些犹豫地把手停在半空。

对方的回答让美嘉也混乱起来,她抬起泪眼,懵懂地问:“你不是发现,我要杀你的女朋友,才拉住我的吗?”

亮介瞬间就明白过来,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只能咽了咽口水,充满愧疚地說:“不是,我是怕你犯傻自杀。你转过身来,我才看见剪刀。”

皮肤上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美嘉意识到自己原本就发热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她看到了亮介夹克下露出的衣角,那是亮橙的颜色:“你是,苦……苦瓜……苏……”

“我不是,”对方给出了一个很坚定的回答,但是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但是我知道你哟,来了东京,为什么要呆在昏暗的地下铁?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樱花的吗?”

樱花二字像带着某种温柔的颜色融化在空气里,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对美嘉来說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是下午的两点半整,来来往往的人流已经更换了很多批,车站的广播突然响起来,嵌在墙上的电视里,也出现了和广播声音同步的画面。

“据报道,ZERO组织在东京的总部大楼,于今天中午被电视台人员闯入,并和成员道出其组织虚假恶性的事实。ZERO所谓的自杀中,还存在着被认为是谋杀的行为,警方已经介入调查。我们现在看到的画面,是由本台记者从ZERO总部大楼下发回的报道。”

画面里依然是那个表情严肃的女主播,她依然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却在句末露出了并不专业的微笑,“我们可以看到,不断有成员从ZERO组织所在的大楼内逃出来,现在这里聚集起越来越多的父母亲,来这里寻找他们的儿女。”

镜头里是拥挤的人潮,穿着白色制服的少年少女们,不断从大楼内跑出来,而不远处警方的封锁线外,有很多努力伸长了脖子寻找的家长。画面上方打出了四张照片,主播的声音再次响起,“据說这次ZERO组织最终被推翻,还要源于一次营救活动。画面上方我们看到的女子永作麻衣子,在知道了自己大学里的前辈被困在ZERO之后,和朋友一起去进行了营救,她们成功进入了本部,并采取了一系列行动。”

“这种事情还真是很罕见的,”坐在另一边的评论员,是个已经秃了头的中年男人,“据說永作朋友的女儿,也被困在了ZERO,现在还不知道是否平安……”

“喂,美嘉,你闹够了就好好回来。”画面又突然切回了现场,一个头发有些凌乱的中年妇女手里拿着话筒,脸上是努力掩饰的激动表情,她原本充满怒气的声音渐渐变小,后来变成了恳求,“一个人来东京,你已经很厉害了。既然已经实现了,就赶快回家好吗?妈妈下次也可以陪你来的。”

“妈……”美嘉用手背擦了擦不断涌出的眼泪,她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好想看海,我想回家。”

原本平静沉闷的新宿车站,突然像是炸开了锅般,爆发出喧闹的交谈。路人们庆幸的对话,原本打算集体自杀的少年少女们惊慌无措的叫声,全部混杂在一起,深冬的地铁站仿佛变成了夏日繁茂的森林,冗长的声音充斥进每个角落。

诗织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他穿着白色的制服在街上没了命地奔跑,镜头慢慢推远,他变成了小小的一个黑点。并没有在应酬,也不是轻松愉快的表情,诗织仿佛看见在这个冰冷的季节,父亲脸上留下炽热的汗。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担心的,害怕失去的,肩膀瑟瑟发抖起来。

涌入新宿车站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基本都是已经过了青葱岁月的中年人,此刻却异常激动焦躁起来。

“青柳——”“理惠——”“梨衣子——”高低不一的声音,撕扯着哭腔混杂在一起,他们的眼光不停在车站里打转,大量的泪水让空气都变得柔和起来,饱含了湿润的水汽,像是一大颗透明的露珠。

那是诗织熟悉的身影,他似乎已经很累了,只能靠在柱子上休息,像着了魔一样在嘴里轻声念叨着。

“诗织,你出来吧。”森田勇介用握起的拳头,不停敲击着墙壁。

“没有了你,要怎么和你妈交代……”他喃喃自语地弯下要去,像小孩子一样双臂环抱着膝盖,“她已经走了,她已经走了,你在哪里。”情绪终于爆发出来,这个年近四十岁的男人无助地哭了起来,他不断抽泣着,浑身颤抖。

“我很怕你会讨厌我,我怕你会抛弃我。”这是断断续续才能勉强挤出的一句,勇介已经泣不成声,像要把这半辈子没来得及流的泪一并流完。

“爸……”

诗织从背后拉了拉他的衣服,她又回头看了看之前亮介坐的椅子,对方已经回到那里,朝她做了一个“我等你”的口型。亮介笑了,有些憔悴的脸上挂着真实的笑容,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永作麻衣子打出电话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她才在警局做完笔录出来。夕阳在天空扯出一个金色的口子,浅粉色的云缓慢地游动。

电话是忙音。

“花泽,你知道吗,今天被前辈拉着跑出来,我的心脏又像大学时代那样,扑通扑通狂跳了呢。”麻衣子对着空无一人的电话那头說起话来。

“他把我放在了安全的地方,告诉我他在大学的时候,是有喜欢的人的。”麻衣子的声音小了下去,风吹起了她的刘海,她走上了一座桥,河面泛起层层涟漪,“就是户田弘树,你还记得吗?其实完全没必要跟我說的,却还是谢谢我,告诉我那时有了深爱的人。”

“呐,其实他完全不记得我了呢。”麻衣子感到有凉凉的东西顺着脸颊流下来,“他跟我道别,說要去车站找自己的女儿。”

“‘向前看’,他最后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这么說了一句。”麻衣子抬起头,夕阳的余晖令她的泪水看起来像是宝石般闪光,“我也终于可以向前走了吧。”

河水流动的声音钻进麻衣子的耳里,她想起了之前未被提起的,小說《鱼的故事》里的一句话。

——如果我的勇气是鱼,反射着阳光的河面都会由于其巨大与朝气而更加耀眼吧。

她迈出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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