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
楔子
阿牛打开门锁,用力推开“学林书斋”的大门,古旧的木门发出沉闷响动。他麻利地去院子的古井边弄上来一桶水,然后去柴房拿出了大扫帚。他是这里的学生,因为家里穷,用做工抵用学资。他每天要为这个书馆的俞先生做很多事,比如洗衣、扫地、劈柴、烧水,甚至还要照顾时常喝醉的老家伙。当然照顾醉鬼并不是完全没好处,有时候俞老头子会给他点残羹剩饭,甚至还有些剩下的水酒,阿牛人生的第一口就是这么得来的。前几天,老头子甚至还赏给他一本残破的《论语》。
每天当阿牛把地扫干净,泼上清水,擦干净大门。俞老爷子就会慢悠悠地从里屋出来,心情好的话甚至会提点他一下当日的功课,如果心情不好就会罚他背书。俞先生,姓俞名浮生,是退隐的老举人,有人说他参与过“靖难”。阿牛不知道靖难具体是什么,毕竟已经隔了有20年,那对他来说已是很遥远的战争。
但是今天当阿牛把柴都劈好了,先生还没有出来。他跑到山坡的大树上,远远看到已经有学生在山脚下朝上走。这个……如果他们都到了,先生还没来,那就出乱子了。难道昨夜又喝多了?但在院子里没闻到酒味,水槽那边有没有呕吐的痕迹呀。
阿牛挠了挠头,大着胆子跑去里屋,小声敲门道:“先生,先生!该讲课了……他们都到山下了!”
敲了两下没有动静,他大着胆子加重了力度“梆!梆!梆”,“先生……”
房门吱呀呀慢慢打开……紧接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从里传出。他皱眉跨进门槛,突然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地上。地上湿漉漉的,他抬手一看满手是血。前方的房梁上挂着俞先生的尸体,外头一阵风吹来,一条蓝影从床头掠过。阿牛吓得嘴巴打颤夺门就跑,但刚跨出门复又摔倒。
“杀人了!杀……杀……杀人了!”
并没有过很久,村长和仵作就赶到了。两人商量了下,忙不迭地派人向府衙送信。外面的学童们先是害怕和吃惊,然后好奇心终究战胜了恐惧,纷纷围着凶宅张望,就靠仵作一人根本无法保护现场。一个时辰后,县衙的公差来到学林书斋,又过了大约半天,正午时分应天府的巡检钱少龙居然也来到此地。
“第三个了啊……这事有点大了。”钱少龙看着床沿上挂着的蓝色长袍,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表情,“这世上是没有鬼的!但这来去如风的……难不成真是大高手?”
这时村里的仵作小心地凑了上来:“大人……尸体已经替您保存好了,是否立即运走?”
钱少龙小心看了看四周,点头道:“越快越好,争取天黑前能回府衙。”
但是……钱少龙并没能平安返回应天府,在他带着俞先生的尸体走上官道前,他和那五个来自府衙的公差一起倒毙在乡间,尸体边的树杈上挂着一件蓝袍。震惊朝野的“蓝衫案”就此拉开序幕。
一
杜郁非站在馆驿的廊下已有一炷香的时间,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意思。因为他等的人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刘勉,在大明锦衣卫里的地位,不说第一也在前三,正是这个人在七年前将自己一手吸入了系统。
得到调令前,杜郁非正在前往苏州的路上,和调令同时到他手里的是近一个月来南方最棘手的案子“蓝衫案”的卷宗。这事儿虽然棘手,原本却轮不到他管。锦衣卫通常只处理和皇家有关的案子,但他偏偏就拿到了这份差事。
又等了一会儿,大厅内响起了脚步声,刘勉那洪亮的声音在内响起:“卷宗你都看过了,有没有兴趣?”
“闹鬼的事,可大可小。大人能否告知,要属下介入的真实原因是?”廊阶下的杜郁非不卑不亢道。
“人命自是大事。”刘勉正色道。但杜郁非只是笑而不语。刘勉摸着凸起的肚子,无奈道,“我原本是南下逍遥来的,但是苏州府衙的周大人、应天府的赵大人和我有旧,那天就在他们府上多喝了几杯。打了几个无关痛痒的赌。结果我输了,随后他们免了我的赌资,只求我帮忙解决这蓝衫案。我能说什么?我当然说好。”
“就是为了这个?”杜郁非皱起眉头,就是因为打赌输了?
刘勉笑道:“这案子的确是大案,据说老龙沟那边的人命案加上之前南京城里的案子,前后已有数条人命。民间鬼魅的流言不绝,若能解决也是件功德,我想到你正好在此附近,不麻烦你,我还能去找谁呢?”
“南京卫所的李大人、杜大人手下可不缺人才。”杜郁非低声道。
“他们?抄没家产那种事就在行,真要解决个棘手的案子,他们不行。退一步说,即便他们真的可以,整个应天府一定被他们弄得鸡飞狗跳。小杜,你就别推辞了。”
杜郁非摸摸鼻子,慢慢道:“那我是以锦衣卫的身份来办,还是以地方捕快的身份去查?”
“我就知道你懂我。”刘勉见他答应,顿时一拍大腿,笑道,“暂时你以京师刑部下属巡检的职务去查案,官职虽小,但我许你在必要时刻便宜行事,能捞好处的时候不用放过……”
“呐!是大人你说便宜行事的,一旦查出通天的事,我可要一查到底。但是……就一个巡检的职务,我怕查不彻底。”杜郁非有意无意地打断了对方。
“这是自然!就算是京畿重地,我们也不怕谁,何况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应天府。不管是谁,我们既然管了就一查到底。”刘勉想了想,递出一个令牌道,“如有必要,南京卫所的人随你调遣。另外系统里有谁你觉得相熟好用,自可调来用。”
杜郁非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令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今天刘大人怎么如此干脆,还是他想通过这个案子斗倒谁?那难道说,这个案子不是表面上看的那么草根?若真是那么重要的案子,怎能白白放过呢。
“我还有个条件。”
“你……”刘勉不由瞪起眼睛。
杜郁非慢慢道:“我领了上头的文书,要去苏州一次。事情分轻重缓急,这两边的事由属下自己把握如何?大人若不答应,属下真不敢接这蓝衫案。”
“苏州的事儿,是什么事儿?”刘勉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杜郁非沉默不语。刘勉笑了笑,“这可以答应你,但别拖太久。放心,事情办好了,我不会忘记你。”他招了招手,边上有人递上了早就给杜郁非准备好的文书印信。
杜郁非看了看,这次自己的名字叫“刘丙”。
“能换个好听点的名字吗?”
刘勉笑道:“假名字你计较什么?我手上分有多个案子,你这是第三个,我好记。”
于是杜郁非马不停蹄地从南京转而来到了老龙沟。
杜郁非站在乡间的草丛里,眯着眼睛扫视着周围的环境,然后抬头看了看过午的日头,痛快地打了两个喷嚏。就是这里,五天前有樵夫发现了钱少龙一干人的尸体。官差尸体和教书先生俞浮生的尸体被东倒西歪地挂在树林里,他们的马则分散在树林周围。这里远离官道有两百步的距离。民间传说恶鬼拦路,一时间老龙沟一带的村社到了夜间都没人敢出门,外乡人更不愿靠近这片乡土。
他在府衙看过那些尸体,大多数都是被折断颈骨,只有钱少龙一人是身首分离,据说当时脑袋被挂在最高的树杈上。五天时间并不算很久,这里人迹不见,反而很好地保护了现场。应天府的差役办事能力不错,用画笔详尽记录了尸体分布的位置,但让杜郁非皱眉的是现场并没发现打斗的痕迹,甚至连众人发现遇袭后,四散逃跑的痕迹也没有。另一个问题,也折磨着杜郁非的脑袋,钱少龙第一时间带着公差和尸体回南京,是什么使得他们偏离官道到这里?那么多人为何只有钱少龙被砍了头?
他慢慢站到树杈上,想象着对方捆绑尸体的动作。然后重新走上官道,上上下下走大约有三里路,来到老龙沟的龙尾湾。他端详这一块杂草丛生的怪石,靠近用脚踢了几下,上面的泥土和杂草顿时散落开。光洁的石头上是一摊暗红色的血迹,这块石头有三尺见方,大约有两百斤,石头底下有挪动过的痕迹。杜郁非仔细查看了附近的山路,尽管前日下了小雨,仍可以看到一些打斗的痕迹。他微微松了口气,只要有线索就有机会,不然怎么可能实现刘勉速战速决的愿望。杜郁非拿出纸笔,细心描绘下现场的环境,这里可能出现的混乱画面一一浮现在脑海,但是那驾运俞先生尸体的马车最后去了哪里?
他慢慢走到山湾的悬崖边,深吸了口气,崖下水流湍急。
“小心!这里很危险的。”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山路上响起。
杜郁非扭头望去,几个村里的少年出现在山路上。说话的是个穿着葛布衣衫的少年,肩上背有一些干柴和一把斧头,腰带里似乎还别着一本薄书。
“危险?有人掉下去过?”杜郁非笑问。
“当然,下雨天路滑的时候,常有人在这里出事。”另一个少年回答。
其他少年道:“上个月我家老叔还在这里崴了脚,山路下雨时可不好走。”
“有没有马车之类的掉下去过?”杜郁非问。
葛衣少年道:“当然有,去年冬天就有马车在山雾里掉下去。”
“那……马车是被水冲走了,还是沉在涧底?”
少年笑道:“当然是冲到外面去了,听说是在邻村大黄村的水路发现的死马。”
“大黄村。后生你叫什么名字?”杜郁非笑问。
“我叫阿牛。”葛衣少年道。
“发现学林书斋俞先生尸体的阿牛?”
“是……”
杜郁非端详了一下对方,慢慢道:“你带我去学林书斋一次好吗?我是府衙的官差。”他亮出了代表巡检身份的腰牌。
“那里闹鬼不能去!”阿牛摇头道。
杜郁非笑道:“这世上哪有鬼?来,我给你十个铜钱,你带我去一次。详细给我说一遍发现他的经过。”
“真有鬼!仵作大叔说那天害人的鬼还把来查案子的其他官差带走了。那边我可不会带你去。”阿牛回答。
边上另几个少年似乎想要那铜子,但又不敢插嘴。
“但是你自己是有回去的对吗?”杜郁非看着对方腰带上的旧书,“那边的学堂别人不敢去,你却是敢的,是不?”
“那……那是因为,我习惯在那念书,而且俞先生对我很好啊。这头七还没过,总要有人给他守个灵不!”阿牛理直气壮道。
“我也想去祭拜下。这样你带我去吗?”杜郁非正色道。
阿牛想了想,点头道:“好,但我不要你的铜钱。”
杜郁非顿时对这孩子刮目相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示意带路,然后扭头对其他少年道:“让你们的村长来见我。”
“学林书斋”是老龙沟一带唯一的一间学堂,位于赵村的东面。学堂前有一片竹林,若在平日,真是个看书抚琴,饮茶放歌的好所在。
杜郁非让阿牛重现一遍发现尸体的过程,他一路跟着少年走入院子打量四周,感觉这里颇有点大气,甚至有点眼熟。
阿牛小声道:“西面小屋,我给老师设了灵堂。这里是他过世的地方。”
杜郁非推开房门,里面一股阴气扑面而来,他所熟悉了一下屋内的光线,指着房梁道:“尸体就是在那边对吧?”
“是。蓝袍鬼就在床头。”阿牛指了指简朴的木板床。
“窗是关着的?”杜郁非问。
“是的,窗子和平时一样是虚掩着的。房门没闩住。”
“俞老师平日的起居是你伺候的?”
“是的。我从小没有父亲,家里只有体弱的母亲。老师让我干些农活和家务以抵学资。”阿牛有些难过,生计并不是问题,但这书以后可能就没法念了。
“通常那些教书先生只对天资特好的学生会放宽学资的事,可见老师对你期望不低。”杜郁非道,“你对老师了解吗?”
阿牛想道:“老师大约是八年前到这个村的,听村长说老师祖上就是这里人,现在是落叶归根。但村里似乎并没他的亲人。当时由村长出面,帮老师盖了这个院子。听说老师从前住的地方,就和这个院子有点像。来这里干活的是城里的好工匠,干了有半年才完全建好的。”
“八年前你多大?说得好像亲眼目睹一样。”杜郁非笑问。
阿牛认真回答道:“八年前我六岁,但我记忆力比一般孩子略好,即便是我三岁的事情现在也全都记着。普通千字内的文章,我看一遍就能背下。”
“那他还送你书做什么?反正你都背下了。”
阿牛侃侃而谈道:“老师说,文章不能死记硬背,记得文章只是第一步,只有了解文后的意境,才是真正懂了。”
俞先生似乎是个高人,杜郁非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听说你原先以为俞老师没有出来上课,可能只是喝醉睡过了?他常喝醉吗?”
“他常常喝醉,但很少会误课。我记得出事前一晚走的时候,他还在院子里小酌呢。”
杜郁非又问:“你和俞老师走得最近,有没有听他说过去的事,有没有他很挂怀的人?或者,知道他有没有仇人?”
“没有……”阿牛的回答很简单,“他不太愿意说过去的事,虽然偶然会说到当年曾经很风光过,似乎给什么大人物做过事。他教导我们的时候,常会说这事情若是当年落在他手上,非得狠狠打上十戒尺。”
这时大门响动,村长来了。杜郁非轻轻叹了口气,村长一看就是普通人,心里原本假设可能的阴谋论,似乎那个阴谋并不在本村。
杜郁非几乎把问阿牛的问题重新向村长俞全友问了一遍,得到的回答基本一致。
“他是叶落归根,为何这里没有亲人?他离开本村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是不是知道?”
村长微微皱眉道:“他很久以前就离开乡里,回来时候孑然一身,父母亦早就不在。他只说曾经先后在南京和京师做事,最后因为身体原因告老还乡。但我知道他好像并非是做官的,可能是某些大衙门里的师爷吧。”
杜郁非微微皱眉,低声道:“我需要在村里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这几天会有其他差官到此,你方便的话给他们安排一下住所。”
“这个……住所当然没问题,但就怕穷乡僻壤照顾不好官爷。”俞全友战战兢兢道。
“没有关系的,大家为了办差吃点苦不算什么。”杜郁非拍了拍村长的肩膀,笑道,“但因为案子还在进行中,我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这事儿。你懂?”
“当然当然……”村长点头道。
杜郁非接下来带阿牛沿着村子的小石路走一圈,然后连夜离开了村子。走的时候,他记事本上俞浮生和钱少龙的名字并排放在一处,阿牛偷瞄了一眼,另一页写的则是赵兴、朱燿祖两个名字。
二
直接隶属于京师的地区称为直隶,因为高皇帝最初定都在南京,所以应天府、苏州府、凤阳府等都属于南直隶。和如今永乐朝以北京为京师后的北方地区,北直隶遥相对应。
在匆忙看过老龙沟的现场后,杜郁非快马加鞭地赶往苏州府的吴县。两边虽然隶属不同的府衙,但实际距离并不是很远。这也是杜郁非胆敢在接着上达天听的那份公务的同时,还去南京帮老上司办事的原因。今次南下杜郁非领着一份神秘的任务,该任务让他在十五天内赶到苏州吴县,接受一个胡姓官员的调遣。
这个神秘的任务由大内高手袁忠亲自传来,而老袁是当今圣上的贴身侍卫,所以杜郁非默认其为永乐帝的秘旨。
天气已是深秋,即便是江南的和煦天气,身上也能感觉几分寒意。杜郁非在茶楼略作寻觅,就看到了那个在靠窗处坐着的面色疲惫,但眼神淡然悠远的中年文士。胡濙……杜郁非心里一沉,他知道自己牵涉入前所未有的重大事件了。
看着面前坐下的青年,胡濙替杜郁非倒上茶水,微笑道:“莫要拘束,就当老友重逢吧。”
杜郁非赶紧接过茶壶自己满上,然后微微躬了躬身,算是行过礼。胡濙在朝里是礼部左侍郎,正三品大员,且是皇上身边近臣,论地位,十个杜郁非也不及一个胡濙。
胡濙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下这个应变极快的青年,笑道:“老袁说你极为能干,想来他推荐的人是不会错的。今次让你来苏州,只为了一个简单的任务。”
“您请说。”杜郁非等跑堂的端上果品后,平息下紧张的情绪,慢慢问道。
胡濙道:“吴县这里有座穹窿山,山上有寺名普洛,我要你入寺烧香还愿,布施衣物。”
杜郁非想了想,慢慢道:“我的身份是?”
“我替你准备了。”胡濙将一个信封摆在桌上,“你是来自山西的大贾,携妻儿来此还愿。”
“妻儿……”杜郁非微微皱眉。
“只是布施,所以不会牵涉什么,外人参与亦可,你卫所里挑人亦可。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胡濙笑了笑,递出一张画像,那是个气质温文相貌普通的男子,“我要找这个人。”
“是。”杜郁非并不多问。
胡濙显得相当满意,慢慢收回画像道:“你不是我派出的第一批去布施的人,所以不会引人注目。普洛寺这几年香火不错,你做足功课去,务必让他们所有人都出来见你。”
杜郁非看着对方收回的肖像,轻声道:“定不辱命。”
杜郁非返回老龙沟已是两日后,一进村阿牛就迎了出来:“大人,你等的人已经到了。我给你带路!”
村长将杜郁非召集来的锦衣卫安排在他村南面的老屋,那边背临大山,面朝山涧可谓相当幽静。锦衣卫袁彬正和苏月夜在山前饮茶,杜郁非打发阿牛离开后,二人恭敬行了下属礼。随后苏月夜给他沏上一杯正宗的铁观音,桌上香味四溢。
“你们觉得这个村子怎么样?”杜郁非抿了口茶,微笑道。
“若是问这里有没有杀手,那我可以很确定的说,这里已经没有杀手了。”袁彬做事认真,拿出一份记录道,“这两晚我挨家挨户拜访过,村里一共八十六户人家,都是普通人。而我去应天府看过尸体,凶手绝非普通人。”
“哎?”杜郁非摸摸鼻子,“我只是想问你们在这里是否住得惯。罢了,袁彬,就由你说一下目前我们手里的案子吧。”
袁彬翻开记事本道:“我们的案子叫蓝衫案,案件发生于二十五天前,南京的赵大户赵兴死于和小妾行房之时。小妾说凶手是一缕蓝色幽魂,从窗外扑入,手掌若鬼爪。小妾只是被击昏未被索命,赵兴脖子被扭断后挂于房梁上。窗框上挂有一袭蓝衫。三日后,凤阳府定远县的朱燿祖在家里喝酒时被取下头颅,家门前挂有一袭蓝衫。老龙沟的案子是第三起,教书先生俞浮生被缢死于卧室房梁,蓝衫再现。连带的第四起,应天府巡检钱少龙前来运尸体回府衙,他和五个来自府衙的公差被人在山路上截击,尸体全都挂在两百步外的树林里。有一点很清楚,几个案子死者被挂起的绳索是同一种绳索,打结方式也一致。所以多数为同一个凶手。”
“我们按大人说的,派人去找了马车。我们在邻村大黄村的水路里找到了马车残骸,比如车轮子和碎裂的车棚等。所以我们可以确认第一现场是在山湾处。”苏月夜补充道,“我请来的退休的老提刑重新看了钱少龙的尸体,确认了大人的假设。他的尸体初看是被人从后斩首的,实际是死后才被斩首。他的颈骨有两处断裂的痕迹,我同意如大人所说,他是被人从后一箭贯穿倒毙,然后其他公差都被解决后,凶手从容地砍下他的脑袋。切口和箭伤平行,掩盖了箭矢的痕迹。如果说恶鬼可能用刀剑,但一般是不会用弓箭的。所以可以确认,凶手是人。”
“既然是人做的案子,那么这些死者一定就是有关联的了。”杜郁非看着袁彬记事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笑道,“你是否已有头绪?”
“这几人有些若有若无的联系,我先说一下我的猜测,具体还请大人定夺。”袁彬一一点着纸上的名字道,“我假设赵兴、朱燿祖、俞浮生、钱少龙之间是有关系的。不然凶手为何要选他们动手?南直隶有那么多人,这四人本身也并非大奸大恶。”
“那么关于这些人我们知道多少?”杜郁非问。
“朱耀祖也曾生活在南京,但朱耀祖是德庆馆的厨子,赵兴则是兴业钱庄的少东家,两人有什么交集我就不清楚了。至于俞浮生,我怀疑不是真名。我查不到此人的资料。而钱少龙他家两代都是公门中人……”
杜郁非抬手打断他道:“我只关心朱耀祖是否都是八年前离开南京的。”
“确切的说他是九年前离开的。”袁彬回答。
“俞浮生是八年前来老龙沟的,如果说他们之间有联系,那么他们牵涉的一定是同一件事。”杜郁非慢慢道,“牵涉那么多人,必定不是小案子。小苏,你那边有记录吗?”
苏月夜进屋翻出一本旧账本一样的东西,慢慢道:“江南在八九年前也不太平,九年前当时的苏州府府尹因为贪墨被罢黜流放,八年前应天府的一个武官因为平叛时屠村,被罢职入狱。十年前,有个醉酒的文官烧了当时礼部侍郎的宅子,入狱后被人乱棍打死。另外就是……最大的事,永乐十四年汉王朱高煦被贬为庶人。”
“这个阶层的案子是否太大了?会牵涉到朱耀祖和赵兴这种人?尤其是汉王的案子更不可能。”袁彬不以为然道。
“等等。”杜郁非眉头一扬,“屠村罢职的官员是否叫韩青阳?”
“是……”苏夜月点点头。
杜郁非道:“韩青阳,是参与过靖难的老卒,在军中以骑射闻名,官那时已经做到宣抚使了。他现在在哪?”
“大人稍等……”苏月夜进屋另外取出一本卷宗,低声道,“他死了……一年前死在应天府的雍关大牢。”
杜郁非皱眉道:“怎么会,他是靖难功臣,圣上赐他不死。算来如今也就四十多岁,这家伙一身的本事怎么会死在牢里?”
“这……我这里就没有记录了。”苏月夜叹了口气。
“大人觉得我们的案子和韩青阳有关?”袁彬问道,“韩青阳射得一手好箭,我小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
杜郁非慢慢道:“我们的案子涉及到弓箭手,只有这点是有关的。但他既然在牢里,而且死了……”
“蓝衫和韩青阳有关吗?”苏月夜问。
杜郁非道:“这我也不熟悉,但我们可以查一下。袁彬,你觉得我们目前第一要做的是什么?”
袁彬皱眉道:“我们要搞清俞浮生和钱少龙的关系。一个反乡归隐的老头子死了,没道理钱少龙第一时间来现场,而且那么巧他也被杀了。这个凶手之前的案子,没有胡乱杀人的记录。赵兴的小妾就没事。”
杜郁非看到苏月夜的脸色不对,问:“怎么?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苏月夜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死的钱少龙是公门中人,而且是公门世家。通常这种案子不会让我们这种外人调查。是什么让府衙的人把案子交给我们锦衣卫的?通常他们对锦衣卫是避之唯恐不及。”
“是苏州府府尹和应天府府尹同时向刘大人提出的,具体是谁我并没有问。你这么一说,果然有些不妥。”杜郁非亦皱起眉头。
袁彬思索道:“也许他们怕府衙的人投鼠忌器,不能调查彻底,才让外人来查。但据我所知,南京卫所本来就没什么办案人才。他们也不会不知道。”
“这你倒是和刘大人说法一致,南京卫所打家劫舍可以,查案就差了点。”杜郁非笑了笑,“南京的刑部其实有不少人才。虽然迁都后,许多都北上了,但总有几个留下的。”
“是的,目前南京和苏州有两大高手,铁面神捕万长空和八臂神猴唐宋。钱少龙就是万长空的手下。南京刑部虽然表面忌惮南京卫所,但其实很看不上他们。”苏月夜又进屋拿出一个包裹,里头是十张人物肖像,“这些应天府和苏州府刑部的重要人物,我托刑部的朋友画的,可以用来作参考。”
“这真是不错。”杜郁非看着画像,慢慢道:“如此或许真的有猫腻在里面。大概府衙的人就是知道南京卫所不行,才把案子踢给我们锦衣卫走个过场?”
袁彬道:“那他们的如意算盘可是打错了!”
这时远空中有一只信鸽飘然而至,苏月夜上前解下纸条,皱眉道:“凶手又出手,而且是两起案子,分别在苏州和扬州。苏州是昨晚深夜的事,凌晨杂役发现的尸体,扬州则略早,但时间靠得那么近,里头一定有问题!”
杜郁非深吸口气道:“袁彬去扬州,我去苏州。月夜,你负责调查八到十年前所有和弓箭手有关的案子的档案。派人去查一下韩青阳的死因。我给你写封文书,南京卫所的资料室会为你敞开。另外派几个兄弟去监视钱少龙的家人,他们家是公门世家,难保其他人没有卷入这事。鉴于我们是在他人地头办案,稍微小心一点。”
“是的大人。”二人先恭敬领命。然后苏月夜温柔叮嘱道:“大人先前在泉州得罪了江南人,这次小心被人认出来。”
杜郁非目送二人离开,独自前往村长家,俞全友见到他殷勤招待,但杜郁非不冷不热地打断了他:“老俞头,这里的案子,你没有说实话。”
俞全友顿时一惊,战战兢兢道:“怎么会,大人,我可是把知道的事儿全都告诉你了啊。”
“钱少龙和俞浮生两人是旧识。”杜郁非冷笑道,“钱少龙已经死了。如果你还为他打马虎眼,接下来就去刑部大牢说吧。”
“这……我……”俞全友面色阴晴不定,“我……这个不是我不说,而是,大人您先前没有问我,没问钱少龙和俞浮生是否是认识的。”
杜郁非啪地一拍桌子,俞全友立即跪倒在地,飞快道:“八年前,俞浮生回来没多久,应天府的钱大人来跟我打过招呼,说是这老爷子有什么需求都要满足,但如果老爷子离开老家,或者有什么小毛小病的也都要通知他。”
“那他是否经常和俞先生来往。”
“奇怪的就在这里,据我所知,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来过。八年间俞老先生病倒过五六次,我都给他发了通知,他都没有来。”
杜郁非冷笑道:“你还真是蜡烛不点不亮,还有什么没倒干净的,都给我倒出来。”
俞全友一咬牙:“有一件事只是我的猜测,并不确切。”杜郁非面无表情盯着他,俞全友只得继续道,“我怀疑俞浮生并非本村人,确切地说,我以为这个俞浮生是假的。我们村的确有这么个年少时候去外头赶考的书生,而且多年都不曾回来。但那人离开时,我是认识的……俞浮生和那人长得并不像。”
“村里其他人也觉得他不像?但离家多年,面貌有所改变也是平常事。”杜郁非问。
“不,他回来后,表现出的气质和言行,已完全不是本地人。但是如果一个人在村里长到二三十岁才离开,这么大的改变可能性……很小。还有就是,他几乎对村里老一辈的人都不认识。”
杜郁非道:“你没有试图挖他的底吗?”
“我不敢呐!钱少龙一方面让我随时报告他的情况,另一方面也要我好好照顾他。这些年我对他是有求必应啊!”
杜郁非沉默片刻,认真问道:“你作为村长,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觉得他是什么身份?”
“可能是……大衙门里退隐的人物。我看他教书有板有眼,也许当年做过这个?另外他乡里土制的酒是不喝的,都是喝外头的好酒。有次我看见过他一个私藏的酒壶,好像是大酒楼里卖的佳酿。”
“大酒楼的佳酿。”杜郁非想到了朱耀祖的出身,话锋一转道,“你觉得阿牛这孩子怎么样?”
俞全友见对方语气缓和,松了口气道:“阿牛家贫,但用我们乡里的话说是能文能武啊。他记忆力好,念书快,难得的是身体不错,有把子力气。所以我们这里的乡亲,平日里尽可能都多接济他们母子一点的。”
杜郁非从怀里拿出十两银子,道:“阿牛是俞浮生的案子的人证,我会派人带他离开几天。你帮忙照顾他的母亲。”
“乡里乡亲的……我一定照办。”村长点头哈腰道。
三
苏州笑月楼,是虎丘山下的第一酒楼,最新的蓝衫案就发生在这里。清晨时分,杂役小厮发现他们的二掌柜易辽源倒在酒窖里,整具尸体被泡在酒里,一袭蓝衫挂在最高处的酒桶上。所有的酒桶都被打出洞眼,笑月楼至少几年都没有私藏珍酿可卖了。
杜郁非先去殓房看了尸体,意外地发现易燎原身上肌肉结实,手掌骨节粗大,似乎是个长期握枪的武者。
他站在酒窖里,将自己替换成死者的视角——夜间身处原本就昏暗的光线里,被勾魂使者悄无声息地靠近。只是,凶手为何要把尸体浸泡在酒桶里呢?酒窖平日里是关着的,有人进去制酒,大门也是随手关闭,而酒窖也并没有凶手破门而入的痕迹。另外,凶手毁酒的行为又是为什么?看完酒窖之后,他又去看了临时存放尸体的房间,他对苏州府这一举动有些困惑,按理说这种大案尸体应该去府衙的殓房才对。
他慢慢走出酒窖,外头笑月楼的大掌柜一直耐心地等着。杜郁非问道:“张老板,尸体为何不让仵作带走?”
张老板道:“府衙来人关照说,您今天可能来现场查看,不劳烦您跑两块地方,所以把尸体留在这里。而老易在我们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想为他的后事尽一份心。所以灵堂也摆好了。”
杜郁非想了想道:“你们店和南京德兴馆有来往吗?”
“没有什么来往……但店里有几个南京的伙计,他们好像曾在那里做过工。”
“包括易辽源吗?”
“不,老易虽然是南京人,但他之前该没在酒楼做过。他之前是在军队里做的,只是年纪大了,所以退下来。他在靖难的时候就和我认识,兵荒马乱地,曾经救过我的命。”
杜郁非眼睛一亮,这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和死者关系密切的人:“他是谁人的部下?”
“他是那边的兵……后来投降了北面,最后听说是在二皇子朱高煦的麾下。但这只是说着好听,其实他只是个小官而已。”张老板回忆着道,“他有个老上司倒是挺有名的,是二皇子手下的猛将韩青阳。”
杜郁非眯起眼睛,心思急转,又问:“关于蓝衫,能让你想到什么?”
“世面上最近常传说的蓝衫鬼,是不是就是说的这蓝衫?”张老板苦笑道,“这我就完全没头绪了。”
杜郁非道:“你在苏州府里有认识的,靖难老兵吗?能不能替我找几个来。”
张老板点头道:“这当然可以,但大人若是办案,这个找府衙的人帮你不就行了?”
杜郁非笑了笑,只是道:“我知道你们酒楼也有客房,如果方便给我两个房间可以吗?你不会因这事不做生意吧?”
“当然没问题。”张老板笑道,“您可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
鉴于手上不仅有蓝衫案,还有胡濙给的任务,杜郁非在苏州必须有个落脚点——另外杜郁非还有个想法,既然凶手在杀了俞浮生后,轻易又捕杀了钱少龙,说明凶手在行凶后仍然在现场附近徘徊。比如现在,距离上次行凶不过十个时辰。
在杜郁非安顿下来时,苏州府衙派人来请他晚上参加刑部给他准备的洗尘宴,但被他婉言谢绝,他重回酒楼大堂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笑月楼的大堂分三层,一楼有评弹表演,二楼和三楼都能边吃边看。这里的生意不仅没有因为凶杀案变淡,反而在今夜是越发红火。人们都爱看热闹,即便不能去现场,也想尽量靠得近些,打听到一鳞半爪,就能回去后向邻里吹嘘。大堂内二十多桌酒席,光对凶案的描述就有三个版本。最流行的当然是恶鬼杀人的说法,甚至有人将凶手描绘成蓝发蓝袍专吃人心的女鬼。唯一遗憾的事,酒桌上没有镇店佳酿“福醇酒”。
杜郁非坐在三楼角落的位子,视线可以控制所有区域,同样效果的位置在整个大堂只有两个,另一个和杜郁非同在三楼,是一老一少。老的是南京府衙铁面神捕万长空,府衙从六品的巡尉,在任上已有三十年。杜郁非认得对方,因为几年前他曾以泉州巡尉的身份到过南京刑部。对方怔了一下,显然也认出了他。
两人视线交错而过,杜郁非发现对方一直在注意一楼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那人点了道苏州名菜松鼠桂鱼,明明是一个人却放了两个杯子。杜郁非招手叫过伙计,询问那人是否是常客,但伙计对那男子并无印象。他目光瞟向对方的桌下,似乎有个长形包裹斜放着,是兵器吗?
不知不觉到了亥时,酒店里的评弹停了,大堂曲终人散。伙计开始打扫部分桌椅,但对还没结账的客人并不催促。
玄衣男子起身,将杯中酒水洒在地上,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然后把一锭银子摆在桌上,昂然四望道:“各位守在这里也有一个晚上,真要等某家走了才动手吗?”他这么一站起,其他人才发现这家伙其实非常魁梧,身高足有八尺,脸上五官棱角分明,浓眉环眼,不怒自威。
铁面神捕万长空高声道:“我们在此守候一晚,只是为了不伤及无辜。我乃应天府万长空,今日来此缉拿蓝衫案的凶手。闲杂人等回避!”此话一出,那些还带醉意的食客立即起身走人,而店外不知何时已经聚集有十多名捕快,将酒店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杜郁非不由觉得颇为诧异,万长空怎么会知道凶手一定会在今晚来此。凶手明知有埋伏,却在此吃酒大约一个时辰的理由又是什么?
“应天府的捕快在苏州府想抓我,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就凭这点人?千军万马老子当年也来去自如!”玄衣人从桌下拿起长形包裹,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
万长空带来的都是应天府的硬手,只是气势微微一滞就向前扑去。玄衣人包裹横扫雷霆万钧,最前头的两名公差被硬生生扫出十多步,撞翻了左右五六张桌子。万长空目光收缩,双臂一振从三楼长啸而下,其他人也叱喝连声,拔兵刃蜂拥向前。万长空于空中连环踢出十七腿,腿影若莲花绽放。玄衣人长包裹向天一指,击散所有腿影。但万长空足尖在其包裹上一点,人若风车转动,双臂如巨斧劈下,直取对方后脑。
玄衣人斜退半步,背后却刺来数柄长枪,他包裹横扫四周,所有长枪皆被拨开,后背硬吃万长空一脚。万长空面露喜色一个翻身,手掌扣向对方肩头。玄衣人嘴角挂起孤傲的冷笑,扯开包裹一柄雪亮的长刀绽放寒芒怒指四方。刀一出手,他身形仿佛快了三倍,刀锋斜掠向万长空的胸口。万长空没料到对方吃了自己一脚却毫发无损,面对长刀疯狂后退……但玄衣人不依不饶,脚步加快迅速追砍他。万长空轻功了得,直从一楼斜飞上二楼,但对方一点也不慢与他,刀锋贴着他的皮肤紧追上二楼。周围所有公差都跟不上他二人的速度,只能跟着他们的影子跑,远看过去仿佛是玄衣人带着一干公差在追杀万长空似的!
背后是二楼的柱子,万长空已无处可退,但他若是伸手抵挡,定会被对方削去双掌。他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猛一停步,断然用左臂去抓对方刀锋,右拳狠敲玄衣人的耳门。玄衣人眼中亦露出欣赏之色,其魁梧的身躯此刻灵活无比,刀锋轻巧一转就绕过对方的胳臂,直奔万长空肋下。
万长空嘴巴发苦,但突然眼中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喜。玄衣人微一皱眉,感觉到背后杀机已至,霍然转身长刀封出。和杜郁非的踏雪剑碰在一处,绽放出点点火星!杜郁非的长剑斜着划出一道诡异弧线,竟然贴着他的刀锋刺向其肩头。玄衣人闷哼一声,飞身掠向三楼另一边,杜郁非长剑一收,剑锋已见血。
万长空急道:“不可让他逃走!”
玄衣人长啸一声,撞破屋顶飞身上房。杜郁非毫不停顿地冲向楼顶,但远端突然射来一点寒星,他赶忙闪避,再要去追,对方已用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奔入重重夜色中。杜郁非看着插在瓦片上的那支羽箭,箭来的位置和玄衣人逃逸的方向并不一样。“有人在掩护他,居然不是单独作案……这事越来越复杂了。”
杜郁非回到笑月楼,因为屋顶被冲破,整个酒楼一片狼藉。万长空并没对救命恩人有什么好脸色,只是打了个招呼就要带人离开。
“万大人,你知道即便不说,我也有办法能查到这是怎么回事对吧?那何不痛快点?”杜郁非心头冒火。
万长空面无表情道:“我们得到匿名线报,说凶手可能会出现笑月楼,所以在此埋伏。”
“所以你大老远的从应天府来到苏州府?”杜郁非冷笑道。
“是的,可惜没抓住他。”万长空靠近杜郁非,压低声音道,“我谢谢你援手之德,但除此之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说完他带人离开,只剩下笑月楼的小厮唉声叹气地拾掇这混乱的场面。
杜郁非坐到楼顶上,借着月色把弄那枚箭矢。忽然有个声音道:“如此良辰美景,这位兄台却为梁上君子,真是别有雅兴啊!”
“我还不是在等你。”杜郁非没好气道。
屋顶远端出现了戴着国字脸面具的罗邪,她身着青衫,一旁还有老龙沟的阿牛,那孩子此时正努力稳住身子不让自己从房檐上滑下去。
“真是笨。”罗邪拉那孩子一把,小朋友顿时飞出三丈远,落到了屋顶最高处,但却坐得四平八稳。
“罗牙儿别欺负小孩子。”杜郁非苦笑道。
“小孩子不被欺负怎么长大?”罗邪悠闲地一甩袖子,挨着杜郁非坐下,“如何?我还算守时吗?”
“早来一步就能把蓝衫案的凶手拿下了。”杜郁非轻轻拍了拍瓦片。
“真是不知足!我可是从无尽崖一路快马加鞭到此的。”罗邪瞪了他一眼,“话说回来,你让我带这个孩子来做什么?”
杜郁非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认真看着先前有些忐忑,如今已完全适应屋顶的阿牛,再看了眼罗邪。
“神神秘秘的。我去替你把风。”罗邪眯了下眼睛,飘身融入黑暗。
杜郁非这才慢慢道:“你叫俞耕耘,今年十二岁。父亲早亡,母亲赵氏,你因得俞浮生的看重,在他的文馆念书。是不是?”
“是。”阿牛点头。
杜郁非又道:“你虽然天资出众,但在村里并无老师传授。此次卷入蓝衫案,虽然表面看并没人对你构成危害,但之后随着案件发展,将会步步惊心。你是否有意识到?”
“这……”阿牛摇摇头。
“所以我带你出来避一下风头,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杜郁非微笑道。
阿牛道:“不知是什么事?”
“我要你去庙里,做几天和尚。”杜郁非瞄着对方的脑袋,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光溜溜的秃瓢。
四
客房内,杜郁非将从苏州府刑部拿来的蓝衫案物证“蓝衫”铺在了桌上。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东西有何特别,如果说这东西对凶手有特殊意义,那会是什么?是身份象征,是一段恩怨的标志,还是在表明凶手的身份?然后他又从包裹里拿出了应天府蓝衫案的证物,同样款式的一件“蓝袍”。
“罗牙儿,你怎么看?”
“你包裹里的那件比较旧。”罗邪手指轻轻在衣袍上一触,“做工也略好,你带来的蓝袍应该是军里的东西,布料更接近战袍。”她瞟了杜郁非一眼,皱眉道,“你已经看出来了?那还问我。这案子你有没有直接问应天府和苏州府的人?那些家伙久在江南,应该比你更了解情况吧?”
“我需要一个不同的视角。”杜郁非比划了一下,“一个不是衙门里的人的视角。”
“那你不用给我看这个,我跟你说下我们江湖人眼里的蓝衫案。”罗邪优雅地倒了一杯茶,慢慢道,“这个案子近一月来非常有名,我一路南下经过的所有驿站都在讨论蓝衫鬼。尽管这些流言中许多都是鬼魂杀人的无稽之谈,但有一则流言则让我很在意。他们说所有的死者都是南京人,这些人都曾在同一个衙门供职。”
“哪个衙门?”杜郁非问。
“应天府衙。”罗邪笑道,“谣言说,这几个死者都是人皮买卖。”
人皮买卖是江湖上一种假身份的买卖,和普通假身份不同,这些“人皮”都确实存在过。卖家负责将人皮身份买断,可能会将活人杀死取其身份,并且给买家提供确立假身份证的一切条件。江湖上提供此项服务的组织不少,最著名的那个叫做“幽冥”,据说他们掌控着许多名人的隐私。
“你是说,几个死者的身份都是假的?”杜郁非深吸了口气。
罗邪笑道:“只是可能,我可没去调查过。江湖传言这种事,可能离谱一些,但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如果这些死者的身份都是假的,那么他们到底是谁?凶手又怎么识破他们的?”杜郁非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就是你的事了。”罗邪打了个哈欠,“没事的话,我去隔壁了。”
杜郁非点了点头:“你去睡吧,明日替我去普洛寺一次,把小鬼打发去那里做杂役。”
“然后呢?你不会大老远的让我来苏州就是做这个吧?还是因为你想见我?”罗邪进了房间就没戴面具,一双美目闪现着妩媚的光芒。
杜郁非慢慢道:“明早我要去见苏州府衙的人,然后我们一起扫听一下江南武林,必要时候我们得和幽冥的人打下交到。”
“你认识幽冥的人?知道怎么找他们?我曾经想找他们一次,却完全无法入手。除了交易,他们对其他都不感兴趣。”罗邪诧异道。
杜郁非笑了笑:“我是锦衣卫,世上没有我们锦衣卫找不到的人。”
罗邪哼了一声,冷笑道:“说不定有一天我躲起来,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不同的蓝袍、几乎同时出现的凶案现场,以及那个疑似凶手的家伙如此怪异地出现在酒楼。这几点让杜郁非升起了个念头——在苏州的这起案子,是否只是模仿作案。如果是模仿作案,为何要杀易辽源?而应天府的差官又为何会在笑月楼设伏?他将所有的疑问都写在书简上,十来份书简摆满了桌子。
天光微白时分,杜郁非推开天窗,一只灰鸽子飞落窗沿。他看了一下鸽子脚环上的消息,上面写着“韩青阳死有蹊跷”,他飞快回了条消息将鸽子抛回天空。
八臂神猴唐宋坐在府衙的签押房里,上下打量着杜郁非。他印象中对方似乎是姓杜,很久以前代表福建来过江南,但为何对方递上的印信却自称刘丙呢?他久在公门,并不会唐突说出心中疑问,而是小心谨慎地对待这位不速之客。
杜郁非先是感谢了昨夜苏州府原定的宴请,然后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是京师刑部调派来督查“蓝衫案”,至于京师怎么会那么快就派他来,则没有解释的义务。他将昨晚在笑月楼发生的事清楚说出,随后认真问道:“万长空怎会知道凶手会出现在笑月楼呢?”
唐宋皮笑肉不笑道:“这事情,我怎么知道?你不该去问南京府衙的人吗?他们来此办差,甚至都没有知会我一声。”
杜郁非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说得也是,我只是例行公事。唐大人不知道,那就算了。”
见他如此轻描淡写,唐宋反而狐疑起来,慢慢道:“通常那边派人来苏州办事,都会先来我的地方签到。但这次是万长空亲自带队,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对易辽源了解吗?”杜郁非问。
“老易是南京人,之前是在军队里做的,靖难时期对笑月楼的张老板有恩。他没有妻室,但平日里喜好喝酒。我多次在酒局上和他遇见过。”唐宋对此似乎知无不言,“他对长枪有不错的领悟,虽然不混江南武林,但就我看,放眼苏州用枪能比他好的还真不多。若说他会被无声无息地杀死在酒窖,以前我是肯定不信的。但现在事情都发生了,只能说蓝衫鬼太厉害了。”他说的和张老板的话基本相同,只是对易辽源的武艺评价更高。
杜郁非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像,画像上的男子只是个萧索的侧面,却颇为传神。
“你见过这个人吗?万长空昨夜围捕的就是此人。”
唐宋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然后低声道:“这不可能。”
杜郁非不说话,等着对方继续说。唐宋低声道:“如果不是巧合,这幅画像画的该是韩青阳,但是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关于韩青阳你知道些什么?”
唐宋犹豫了一下,慢慢道:“他是靖难猛将,入狱前官拜宣抚使,几年前去山东剿匪,因为屠村事后被追究入了大狱。”
“很难以启齿吗?我看似乎有些隐瞒。”杜郁非不依不饶,唐宋仿佛变成了他的犯人。
唐宋心中生出反感,但依然不温不火,压低声音道:“阁下似乎不是江南人,你该知道韩青阳是汉王的旧部,他入狱那年正是……这里的事我们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官没有资格一论。”
“但他屠村的事,是证据确凿,不是栽赃嫁祸吧?”杜郁非笑问。
“你怎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唐宋顿时大怒。
杜郁非挂着让人不愉快的冷笑:“既然是秉公而断,为何不能对人明说?还是说唐大人你在腹诽?”
“你……我……”唐宋怒道,“你还有事吗?”
“最后一个问题。”杜郁非道,“唐大人久在公门,对江南大事小事自然了若指掌。你觉得韩青阳和蓝衫有什么关系?”
唐宋沉默片刻,低声道:“汉王有一支亲随叫五彩卫,其中一支是蓝色。这支亲随的指挥是韩青阳,其中许多老兵都在他麾下去了剿匪。你觉得这个关系是否密切。”
杜郁非眼眶收缩,淡淡道:“可是……韩青阳应该已经死了。”
“是……”唐宋点了点头。
杜郁非走出苏州府衙,看着头顶上阴沉的天空,轻轻拍了拍自己额头。他原意只是去打听一下苏州府衙的态度,却没想到获得了那么重要的讯息。而这些讯息甚至不是他打听出来的,而似乎是对方一早就打算告诉他的。
这却是为什么?同样是发生在境内的“蓝衫案”,应天府的人是绝口不提,而苏州府的人却是知无不言。他不由想到很多年前,养父杜佑程的话——“世间的衙门,表面上口径永远都是一致的。若在同一件事出现了两种说法,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有不同的主子,并想达到不同的目的”。
苏州府和应天府,他们分别代表着谁呢?在他们之间的“蓝衫鬼”又是什么?
在不远处街口等他的罗邪迎了上来:“怎么样,苏州府衙有什么线索?”
“他们给了太多线索。”杜郁非笑道,“你那边怎么样,小和尚开工了吗?”
罗邪道:“他要先带发修行一段时间,然后才能剃度,也就是要先做杂役。你干吗打发他去那里?”
“过几天我和你要去那边布施,但具体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杜郁非和罗邪拐过街口,确认没人跟踪,才道,“现在我们去见幽冥的人。”
“哪里见面?”
“见幽冥的人,当然要选一座有桥的地方。”杜郁非笑嘻嘻道。
唐宋目送杜郁非离开,疾步离开签押房,去到府衙深处。苏州知府的师爷正在等他消息:“如何?”
“已将消息散播给他,但这个巡检似乎不是刑部差官那么简单。我看他有几分面熟。”唐宋皱眉道。
“他的确不简单,既然你看出来,我也不瞒你。他是那个……”师爷比划了一下衣服,“得罪不起。”
唐宋倒吸一口冷气:“锦衣卫……”这却不是他之前想的答案。
师爷微笑道:“蓝衫案已经惊动上头,不论怎么样,应天府的赵大人都够喝一壶了。”
“万长空仍在苏州,而且应天府的高手正陆续跟来,需要我们出手吗?”唐宋问。
师爷吩咐道:“能不正面冲突当然最好,但若那个锦衣卫需要帮忙,你就扶上一把。”
五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杜郁非和人约定见面的地方是枫桥,不知为何刚到这里天空中就飘起细雨。他们在桥边的酒肆避雨,远远望去可以见到古刹的红墙,以及参天的松柏,不知不觉就消磨了一个下午。
“幽冥到底说的什么时候?他们不该是晚上出来见人吗?”
杜郁非道:“若真是晚上倒也应景,夜半钟声到客船嘛。我只要他尽快来见我,却也无法确定时间。我只知道今天他会来这里。”
“幽冥中人也来烧香?”罗邪不以为然道。
“你知道寒山寺原本名叫枫桥寺吗?”杜郁非笑问。
“不知道。”罗邪挠了挠假胡子。
“那你知道枫桥也叫封桥吗?封锁的封。”杜郁非又问。
“不知道。知道这些有什么好处?能当饭吃?”罗邪反问。
“这……”杜郁非苦笑道,“的确不能。但是到了这么有名的地方,总要了解点什么吧。”
罗邪笑道:“亏你还是在寺庙前说话,要知道明心见性,重要的是我们在此做些什么,而不是我们在哪里做。你干吗不说话,嗯?我是不是说得很有道理?”
我再也不和你说风月了……杜郁非心里嘀咕了一句,竖起一根手指,慢慢道:“他们来了。”
烟雨凄迷的桥头出现了两个灰衣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瘦的面目阴沉,眸若鬼火。胖的慈眉善目,笑若弥勒。瘦高个替胖子打着伞,显然更像是护从的身份。罗邪微微一笑,亦替杜郁非打起伞迎了上去。
“上官鼎?”
“杜郁非?”
杜郁非笑道:“那么容易就知道我的身份吗?”
“若不知你是锦衣卫的红人杜郁非,我又如何会来见你。”胖子微笑道,“我可得罪不起你。”
罗邪隐约发现对方并非是在笑,只是长了一双笑眼,让人以为是在笑罢了。
杜郁非笑道:“你客气了,我们边走边说?”
胖子一抬手朝着寺里走,两拨人仿佛旧识老友相约烧香,慢慢在香火缭绕的寺庙里踱着步子。
“我见你只是为了打听一件事。”走过一条林荫,杜郁非率先说话。
胖子笑道:“行有行规,我若向你提供客人的消息,之后还怎么做买卖?杜大人久走江湖,和普通官爷不同,该知道我的难做。”
杜郁非笑道:“这很简单,只要我也是你的客人,那么你是否也该对我知无不言。”
“这要看情况,要看你对我来说,是多重要的客人。”胖子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这里是寒山古刹,你居然在这里跟我谈生意。”
“谁规定寺庙里该谈什么的?”杜郁非道,“我是个干脆人,我要蓝衫案那些死者的真实身份。你可以提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忙。这样,我们就也是买卖关系。只要不是造反,只要不是违背江湖道义,你尽管开口。”
“你的意思是……你手上能用的锦衣卫资源,亦可是我的?”胖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是。”杜郁非毫不含糊。
“那我的要求很简单……”胖子略作停顿,慢慢道,“我们交个朋友吧。杜大人。我们幽冥做生意固然心狠手辣,但却是最守江湖规矩。蓝衫案的死者,既然被杀,说明有人不顾道义,将他们的身份泄露了出去。这些人也是我们的敌人。然而,这世上我们掌握的秘密虽多,却有很多我们无法对抗的敌人。所以,我们交个朋友。我把该案死者的身份全都给你,有一天,如果我有求与你,希望你能酌情援手。如何?”
“你信我?”这次轮到杜郁非诧异了。
胖子慢慢道:“你是福建的辣手神捕,亦是京师的锦衣红人。但据我所知,你从没有说话不算过。说实话,我看了你的卷宗,也很吃惊,所以才决定来见你。”他一抬手,背后的瘦子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放在罗邪手里。
在对方手入袖口时,罗邪一度全身绷紧。杜郁非却满不在乎地向前一步,向胖子微微一礼。
“你若不是真好人,就是个大奸大恶之徒。能和你交朋友总不会有错。”胖子笑着挥手作别。他和瘦子只是慢慢几步,就消失在寺院深处。在他们消失的同时,远空里出现了一道彩虹,居然云开雨散了。
罗邪将目光从西北角的红墙上收回,低声道:“第三个人也走了。”
“他们叫上官鼎,三足鼎立,当然是三个人。”杜郁非接过那个信封,深吸了口气,和幽冥做生意仿佛与魔鬼谈心,这个承诺给出去容易,日后要实践只怕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既然来了寒山寺,你不去求一支签吗?”他忽然道。
“求什么签?”罗邪随口反问,然后莫名脸为之一烫,几乎小跑地转身跑去庙堂,末尾还加了一句,“你别跟来!”
杜郁非觉得有些好笑,独自慢慢朝外走,忽然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朝东面的大树挪了一步。
叮!一支羽箭将地上的青砖射开裂痕!杜郁非扭头望向箭来的方向,忽然不远处的两个香客手里各提刀剑向其冲来!在前头的是急如闪电的一道剑光,那青衫客仿佛早预判到弓箭会落空,一早出剑就瞄着树下的位置,让杜郁非的脚步仿佛完全迎向剑锋一般。杜郁非身子向后甩起,整个人如壁画一样倒挂上树干,踏雪剑流动出鞘这才拦下一剑。
当啷!树上突然冒出一个拳头,猛砸向杜郁非后脑,杜郁非身子一侧,拳头砸在肩头。而紧随着剑光的刀锋也到了!杜郁非闷哼一声,身子在间不容发斜飞出三尺。
那剑客笑道:“好一招白驹过隙。”剑锋洋洋洒洒凌空而下!
杜郁非一声长啸,剑锋奇诡地拐了个弯,刺向对方腋下,才迫退了那追魂夺魄的一剑。杜郁非身形潇洒地一折,以不可能的弧线切入剑客的右后方。那剑客大骇后退,速度亦是风驰电掣。但不论他多快,都无法摆脱杜郁非的追击,他们这么一退一追,竟然将刀客和拳师抛开,隐蔽在远处的弓箭手亦投鼠忌器。
剑客眼见情势不对,一咬牙站定脚步,长剑舞得风雨不透。杜郁非嘴角挂起冷笑,突然后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靠近了刀客。刀客和拳师距离极近,见杜郁非攻来正中下怀。刀锋向前笼罩向对方头颅。而拳师则双臂张开,猛轰杜郁非的右肋。杜郁非身子灵动一侧,拳师的拳头仿佛打在了黄油上,仅仅是擦过了他的肋骨。而踏雪剑则突然从轻灵转为沉重,一剑点在对方刀锋上。四指宽的刀锋居然被他一剑击断。
刀客在弃刀还是拼命间犹豫了一下,剑锋就扫过了他的咽喉,血光四溢!杜郁非面色阴沉,嘴角挂出一丝血迹,得势不饶人地攻向拳师。但这时,剑客已经支援到位,两把剑隔空交错换了十多下,各自身上都多了两道剑痕。杜郁非于寺门前站定,反手一剑再次击落一枚箭矢。台阶上青衫剑客和拳师分立左右,看着一旁被杜郁非取了性命的刀客,露出痛惜的表情。他们这一组合走南闯北,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有人先死。
“刀剑拳腿枪棍箭,你们是江南七杀?真可惜,若是你们七杀齐聚,或许刚才就已杀了我。”杜郁非舞了朵剑花,慢慢道,“现在鹿死谁手就难说了。”袖口滴滴答答有鲜血流下,但他眼中光芒反而越发森寒。
“废话真多,但我的确没料到,你这么扎手。”青衫剑客手中长剑握紧,那是一柄奇形宝剑,剑柄位置还有七寸长的短剑锋,整把兵器带着一层蓝色光泽。
“江南七杀价格不菲,我想知道谁那么大方,请你们来杀我。”杜郁非又道。
“你下去问阎罗王吧!”青衫剑客跨前一步,长剑如风旋起。那拳师亦踏前一步,寺庙的台阶亦被踏破,双拳若奔雷砸出。
几乎同时,半空忽然落下一个人,那人四仰八叉地砸落地面,正落在拳师的拳头上。
“啊?!”拳师发现落下的是在暗处射箭的同伴,本能地一收拳。而就在此时,罗邪如九天魔神般出现在寒山寺门前,十指轻叩刀丝,修罗刀阵若网洒出。那拳师连哀嚎都没发出就被切成了八块!飞洒的鲜血泼洒在寺庙大门上。青衫剑客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只和杜郁非换了三剑就飞身后退。
“不如你们去问阎罗王!”罗邪轻轻抹去指尖的血迹。寺庙四周原本围观的百姓纷纷爆发出惊叫声。
杜郁非皱眉看着人群,招呼罗邪第一时间滑脚溜走。在这里如果被苏州府衙缠上,只怕一时半会无法脱身。罗邪抓起地上的弓箭手,几个起落就远离了人群。
“我只问你一件事,是谁要杀我,我不想听到不愿意听的答案。你看到我同伴出手了,不想被切就老实回答。”找了条僻静的小巷,杜郁非拍醒了弓箭手。
“江南苏家,出三千两银子要你的人头。”弓箭手想也不想飞快回答。
“哎……我的人头那么便宜吗?”杜郁非苦笑道。
罗邪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寒山寺?”
“苏家提供的消息。”弓箭手极为害怕罗邪,“我已经老实说了,你们……你们说话算话?”
罗邪眼中寒光一盛,但她发现杜郁非并没杀人的意思,只得拍开对方穴位,一脚把那家伙踢出了小巷。
杜郁非回到笑月楼的房间,认真研究了“幽冥”提供的人皮名单。据说买家是当时的青州知府赵千里。而名单上表明,赵兴、朱燿祖、俞浮生的真实姓名分别是池中、卢裕盛和杨玉成。池中是当年韩青阳帐下的百夫长,卢裕盛则是参将,杨玉成则是当时太子府里的主簿。人皮名单上还有第四和第五个名字,第四个名字叫胡大勇,原名孙如,是应天府刑部的捕快,绰号叫“如意神捕”,不久前扬州命案的死者就是他。第五个名字叫李九成,原名宋襄,是当时的青州知府,如今的应天府府尹赵千里的幕僚。
“全部都是太子的人……”杜郁非深深吸了口气,这次摊上大事了!
“众所周知,韩青阳是汉王的人。所以可以猜测,若干年前太子的人为了对付汉王,将其手下猛将韩青阳陷害入狱。”罗邪展开丰富的联想。
杜郁非摇头道:“这种事情不要乱说……”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罗邪问。
杜郁非道:“原名宋襄的李九成还没出事,他极可能是下一个目标。这些事情显然涉及了韩青阳,但韩青阳在一年前已经死在牢里了。这事必有蹊跷。所以我们分头行动,你去常州保护宋襄,我去雍关大牢调查韩青阳的死因。我们三日后在南京城见面,那时候我在南京卫所等你。”
罗邪微微皱眉,低声道:“尽管江南七杀供出是苏家要你的人头,但你一旦陷入夺嫡之争……要杀你的人太多。离开你我可不放心。”
杜郁非笑道:“我离开你活三天总没问题,所以不用挂心。还是你……离开我不行?”
“呸!快滚吧!”罗邪绯红了小脸,为没戴面具大为后悔。
雍关大牢,是应天府的军牢。靖难之后,许多战犯都被关在此地。在永乐朝的前十年,这里是所有军人谈之色变的地方。杜郁非带人来到大牢坟场时,正值深夜,空中飘有点点细雨,江南的秋雨一阵一寒,连他都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袍。苏月夜和袁彬跟随左右,在韩青阳的坟头则有三个牢营军头挥汗挖掘。
“大人,棺材被起出来了!”风雨里军头抬着棺椁来到雨棚。
杜郁非将军士打发,自己上前两步,和袁彬一起亲手开棺,棺椁里安静地躺着一具枯骨,头骨歪斜两眼空洞,仿佛在叹息为何在埋葬许久后又被拖回尘世。
“居然不是空棺。”袁彬粗略看了一遍,“这体型也和韩青阳差不多。”
苏月夜从包裹里取出一套解剖器材,带着面纱查了一遍骸骨,低声道:“这不是韩青阳本人。这具尸体比韩青阳的实际年纪要小不少,死时应该不到三十。这是有人找了体型接近的人偷梁换柱。我们将尸体送到应天府找老仵作或者老提刑验尸,会找出更多线索。”
杜郁非道:“现在的问题就是真正的韩青阳在何处。或者是,我们要弄清楚八年前,韩青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八年前的事,当事人多还健在,不难查。”袁彬思索道。
苏月夜道:“怕就怕此事涉及汉王和太子,知情者无人敢说。”
杜郁非也是一脸凝重,慢慢道:“这次的事是我召集你们来的,事关夺嫡大事,又关乎太子,若要退出,我绝不怪你们。”
“老大……你说什么呢!”袁彬笑道,“做事要有头有尾,办案讲究一查到底。这事情还不知怎么回事,虽然是太子手下做的事,但未必和他有关。我在这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也不是不知我朝太子的状况。”
杜郁非苦笑了下,说得也是。当今太子朱高炽,生性端重沉静,身子又一直不太好。从性格上讲,他并不是那种陷害自己弟弟的人;从身体上说,应付朝廷的公事已经力不从心,何况要操作那么复杂的事。
苏月夜道:“做事情有个分寸还是对的。我们先将来龙去脉查清楚,然后交给刘勉大人定夺不就好了。说到底这事儿是他让管的。”
杜郁非点头道:“如此,我们现在掌握了些什么?”
袁彬道:“这次的事应该是从八年前,也就是永乐十三年开始的。当时的韩青阳刚因永乐十二年在山东剿匪有功,升迁为宣抚使,结果被人弹劾他以剿匪之名,行贼寇之事。据说他麾下兵马屠村十余个,其中以青州府小石村一案证据确凿。韩青阳和麾下一干部下全部获罪,韩青阳被打入大牢。”
苏月夜慢慢道:“韩青阳入狱后,汉王朱高煦曾为其活动,无奈池中、卢裕盛等韩青阳亲信作为证人,将他的罪名落到实处。汉王仅能保他不死,以及祸不及家人。韩青阳因此老实呆在雍关大牢长达七年。五年前,其妻改嫁,他膝下无子。一年前,其家中老父病逝,韩青阳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所以一年前他就实行了越狱。”杜郁非点头道,“卷宗上说,他死于旧伤复发。这家伙靖难时期的确受过很重的伤,在攻占南京前就养伤去了,因此错过了封侯的机会,要不然只怕别人轻易也动不了他。现在我们知道他的旧伤只是幌子,这事情只怕已策划了多年,我们只是不知是否涉及汉王朱高煦。”
汉王朱高煦虽已被贬为庶人,但在民间很多人还是习惯称其汉王,一是因为朱高煦作为圣上爱子在民间原本声望极高,另一原因则是,天家的事常翻手为云覆手雨,谁知他哪一天不能卷土重来呢?
“这的确不清楚,但我们能知道的是,现今的应天府尹赵千里是太子的人,而现下的苏州知府曹伊莱是朱高煦的旧部。”苏月夜道,“另外我还查到,易辽源是韩青阳的老友,韩青阳入狱后,正是易辽源在照顾其老父。为了抓捕韩青阳,应天府的万长空杀了易辽源逼对方出现,以此二人关系,韩青阳又是出了名的讲义气,一定会送易辽源最后一程。而苏州府衙的唐宋告诉杜大人韩青阳的事,说明两个府衙之间在较量。”
“我觉得不用想得那么复杂。而且,我们暂时不可以想得那么复杂。如果我们把事情上升到汉王和太子的高度,就没法管了。”袁彬思索着道,“万长空错过了笑月楼这个机会,之后只怕再要找韩青阳就不容易了。”
“不,至少我们知道在幽冥的人皮名单上,赵千里还有一个棋子没有死——原名宋襄,现在叫李九成的家伙。那个人在常州。”杜郁非走出雨棚看了看天,“各地今日没有新消息到吗?”
苏月夜道:“没有新的蓝衫案发生。说明宋襄还活着。”
杜郁非点了点头,这时远端忽有夜行人奔来,那人来到雨棚前躬身施礼递上一份信笺,立时飞身离去。
“宋襄的家里出事了,一门三口被灭门,另有其他不知名的尸体一具。门庭正中挂有蓝袍,同时大厅里不知名的尸体被分尸七块。”苏月夜皱眉道。
杜郁非面色微变,难道事情发生时罗邪在场?如果罗邪在场,宋襄仍然被杀,那以罗邪的性格一定会同韩青阳分个高下。但眼下的报告看来,似乎是韩青阳占了上风。
苏月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既然没有发现罗邪的尸体,她自然是没事的。我会立即让那边的暗桩汇报详细情况。”
“常州距离这里不远,我去接应罗邪。”袁彬自告奋勇道。
“如果宋襄被杀,当年阴谋使得韩青阳入狱的人是否都被诛杀了?”杜郁非却问了个其他问题。
“从名单上看,出卖和策划的人似乎都已是亡魂。”苏月夜不太理解他的思路。
“那你说接下来韩青阳还会做什么?难道就此归隐?”杜郁非追问道。
袁彬皱眉道:“若是这样,似乎不太符合韩青阳一贯做事就做大的性格。但我看他也不敢公然造反。”
杜郁非道:“我觉得他会在应天府做些大事,你们立即去南京卫所召集人手,我去一次常州。若是罗邪没事,一定会为我们增加点砝码。月夜,你替我约刘勉大人,有些事我要征询他一下。”
“即便罗邪真需要接应,你也不能孤身前往。南京的事我会做。让袁彬和你同去常州!”苏月夜怒道,“你忘记之前七杀要你命的事了?他们正等你落单呢!”
杜郁非挠挠头,这下他还真无话可说。
袁彬笑道:“老大,就让我跟你去。”
“月夜,你独自在应天府要小心,我需要赵千里的所有资料。”杜郁非认真吩咐道,一边心中暗想,从这里到常州,一路上可得快马加鞭了。
六
罗邪离开常州宋家村到现在,已有十七个时辰,时间临近正午,她的马车在官道上狂奔。这是她在九个时辰里换的第三驾马车,车厢里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宋襄。昨天黄昏,罗邪提前拜访宋家,劝说宋襄离开,但被宋家拒绝。夜间宋家遇袭,她拼死也只是把宋襄抢出,并将宋襄的衣服换在了一个刺客的身上。她匆忙做好这些带着宋襄走上官道,就遇到了韩青阳没完没了的追杀。韩青阳只出现过一次,然后就都是他的手下在一路尾随。由于第一次交锋对方折了两个人,之后对方就不再冒进,似乎在等她疲惫。
九个时辰的疲劳战下来,罗邪的体能并无问题,身为修罗宗的天才高手,她从小就在极为严酷的训练中长大,三天三夜的搏杀对她而言也不是问题。但现在最大的折磨是其背后的一道箭创,火辣辣的疼痛不断折磨着她,见血封侯的毒箭尽管并未致命,但对她的体力产生了极大的牵制。手心里是一枚箭头,她用食指摩挲着冰冷的箭锋,总有机会把这枚东西打回去的。
罗邪按照和杜郁非商定的行走路线在走,只是不知老杜何时能跟她会合。她当然希望对方来得快些,但希望终究和现实是有差距。
“你最后还是把我带出来了?”宋襄从车厢里醒来。
“是的,救命胜救火。”罗邪笑了笑。
宋襄迟疑了一下,恢复起昨夜的记忆:“我家里人都完了?”
“是的。他们来了好几个杀手,我只能救一个。”罗邪轻声道。
宋襄沉默了片刻,慢慢道:“我要报仇,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的人。”
“你觉得呢?”罗邪反问。
宋襄道:“你不可能是汉王的人,因为韩青阳要杀我报仇。你是不是应天府衙的人?按道理,他们应该在蓝衫案一发生就来保护我们这些人,可那么晚才来,你应该不是应天府的人。那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太子的人?据我所知,当年青州知府赵千里虽然属于太子那边,却并不是嫡系,这个案子并不是太子府派下来的事,他应该也不会管。这就难猜了。”
罗邪从怀里掏出一枚锦衣卫的令牌,晃了晃道:“蓝衫案已经惊动了京师,所以这事儿现在归我们管。”
“锦衣卫……”宋襄苦笑道,“好……好……原来是最不该招惹的人被招惹来了……这下只怕不管是应天府还是韩青阳都没好果子吃。”
罗邪道:“你见事倒是明白,不如先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再给我说下,这里已经是镇江府,走哪条路去南京最安全。”
“如果韩青阳要杀人,那就没有安全的路。他当年在汉王麾下,说是蓝队的统领,其实是刺客之王。蓝衫全都是刺客。”宋襄缓缓道,“至于永乐十三年发生的事。你听我慢慢说。”
这世上有好人坏人,有好官坏官,只是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坏人里也有非常勤恳吃苦耐劳的家伙,而很多坏官甚至比清官更勤政,更了解天子圣心。赵千里就是这么一个勤政、擅长钻营的坏官,他治下的地方一直都以苛政出名,所以在永乐帝决定迁都北京,将徭役赋税压向山东时,他的青州府是执行得最好、但也是最快产生贼寇的地方。这只是普通人眼中的赵千里——一个能吏、一个酷吏。可只有真正了解他的幕僚才知道,他每一次升迁都是踩着别人肩膀,先制造假大空的案子,然后用人头顶罪,制造出政绩,以此作为升官的砝码。最典型的一次就是“韩青阳案”。
在任青州府的时候,赵千里因为地方上出来贼寇,乌纱帽岌岌可危。他一度希望韩青阳能分其一点军功,为此他没有少向汉王一党献殷勤。但韩青阳是一介武夫,且性格高傲,作为靖难功臣根本看不上他这个青州知府,甚至当面羞辱过他。赵千里耿耿于怀之下,重新研究了当时的朝局,认定太子地位无可动摇,而汉王将败,于是将所有的砝码都投向了太子府。
赵千里布置了大约一年后的永乐十三年,他动员三位御史,其中两位是太子一系的干将,并且亲自写本弹劾韩青阳,弹劾其在青州剿匪之时屠村六处,并将搜集的证据直接递交刑部和锦衣卫。
韩青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其部下池中、卢裕盛出卖,将其罪名钉得死死的。韩青阳落马后,汉王麾下的“蓝衫刺客”立时土崩瓦解,大约有三十名蓝衫队的精英被处死,可以说是去除了太子心头一大心病。要知道蓝衫队的一流刺客可在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若拿到江湖上去,是不折不扣的杀手之王。
“他的队伍里应该有神箭手,你知道名字吗?并没有因为那个案子死的。”罗邪打断对方的长篇大论。
“蓝衫队有不少神箭手,但是对韩青阳最忠心的就要数方辰,他几乎算是在靖难时由老韩一手发掘的,而且没有被捕……”宋襄说到这里来了个转折,“赵千里并不是太子一系的人,在将韩青阳作死后,他一度去向太子表忠心。可惜太子不喜其为人,居然第一时间将所有参与韩青阳一案的门客幕僚清洗出去。其代表就是后来化名俞浮生的杨玉成。老杨是高人啊,但他一肚子坏水,和太子的风格有些偏离,因为和赵千里合作一事被弃子了。”
“那你也是?你本是赵千里的幕僚。”罗邪问。
“是的,赵千里是非常擅长做官的,他知道太子不喜自己的风格,立即作出为了太子可以牺牲一切的架势,将麾下参与该案的人手全都遣散,包括我在内,然后摆出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然后在我朝正式迁都北京的时候,他终于成了应天府尹。但他的确和太子没有什么关系。这一升迁,是汉王落败后,他应得的表彰。”宋襄笑了笑,“我说了这么多,想来你也松了口气。这事只要不牵涉太子,你们锦衣卫自然是想怎么就怎么,不然真是投鼠忌器,不知该如何收场了吧?”
“我看太子未必真不待见这个赵千里,只是毕竟是外头的狗,不是自家养熟的,所以不愿意拿来用罢了。”罗邪一针见血道。
宋襄道:“这你可以随便想,我不置可否。”
罗邪毕竟还是松了口气,若赵千里真是太子的嫡系,那杜郁非该怎么办?她神游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在道路前后各出现了三驾马车,韩青阳的攻势一旦正式发动就是雷霆万钧。
“好像来了很多人,全都是蓝衫客。”宋襄透过车厢缝隙偷望两端。
“是的,一共二十一人。”罗邪慢慢道。
“你怎么知道?你都看得见?这不可能。”宋襄吃了一惊。
罗邪笑了笑道:“大叔,或许你不信,这世上是真的有高手的。比如说我。”
宋襄飞快道:“不管怎么说,实在不行你就走。我把蓝衫案的事写了文书埋在家门前大杨树下。你不用为我送命。”
罗邪诧异地扭头看了对方一眼,轻声道:“那我也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丢下你。”她交给对方一个火折子,吩咐道,“随时准备丢下这个,只要我一拉你,你就丢。”说完扭动了一下肩背,让火辣辣的伤口一下子将自己的注意力提升到顶点,她给马车加了一鞭,猛地向前冲去。
前方的马车见到罗邪加速,也马上变化了行进方式。三架马车两架在前一架拖后,向其包围过来。
双方逐渐靠近,转眼只有二十步距离,罗邪嘴角挂起残酷的笑意,双肩一耸凌空盘旋而起,瞬间拉近和左侧马车的距离。人若飞燕回翔,飘出五丈距离忽然一个侧翻,又飞回了自己的马车。正在对面不知发生了什么时,左侧马车的两匹拉车马同时撕裂开,五脏六腑马头马腿散落一地。那架马车亦在飞驰中栽向路边水沟,轮子飞出二十多丈。马车驭手摔得脖子缩入胸腔,车内另两人飞身掠出车棚。
罗邪飞回自己马车,毫不停顿地又掠向右方的敌人,同样的拉车马被修罗刀阵切碎,马车被毁去。这一举动出乎其他人意料,前头正中拖后的马车猛地停住。但罗邪的马车仍在疾驶,两架车子的距离只有十步。这一次罗邪并不凌空飞跃,她只是张开双臂等着对方的马头靠近到两丈以内。
然而蓝衫刺客并非浪得虚名,在这令人咋舌的开场后,左右毁去的马车里的人纷纷飞掠而起,依然左右夹攻向罗邪。而正面的马车驭手探出一柄丈八长矛,带着极大冲力捅向罗邪的马头。
罗邪喃喃自语道:“还好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所以准备够了礼物,但现在还不是用的时候。”她身子闪转腾挪,若蝴蝶翩然飞舞,电光火石中连续斩了三个敌人,亦受了一道刀伤,而这时前方的长矛已经到了。罗邪猛一抽脚下的坐板,一面青铜盾突然竖起,那长盾当啷一声拦在长矛之前,两架马车因此同时一晃,分别向两边歪斜。但前后左右的马车上有更多蓝衫客长身而起,有的如出云之燕凌空射出飞镖和飞刀,有的第一时间攀爬上她的车子。
罗邪似乎早就料到这些,她一拽马的缰绳,其中一匹拉车马居然被解放出来。她转身抓住宋襄的衣袍,急急掠上马背。大白马向前一蹿,身后的马车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气浪将她的白马推出去有十多步,好不容易才站住脚步。而背后那些原本靠近和攀爬在她车厢上的蓝衫客被她早备好的火药炸得东倒西歪。
但就在罗邪给白马加了一鞭,准备向前冲刺甩开敌人的时候,一道羽箭无声无息地侵入她的身后。罗邪一皱眉,用力拽动缰绳,但白马还是无法躲过这支羽箭,后蹄中箭,哀鸣一声翻滚倒地。这就是那个叫方辰的家伙,罗邪毫不迟疑地扛起宋襄,大步流星地向官道旁的树林跑,一面跑她一面扫视羽箭来的方向,嘴里嘟囔道:“这真是把女人当男人用啊。”
罗邪轻功虽高,但背着一个人终究甩不开敌人,那些蓝衫客中有轻功格外出众的,那一手功夫叫做“陆地飞腾”,分从两翼包抄而来。罗邪奋力奔出近两里地的距离,才扬起右手,在林间使出“修罗刀阵”,树干树叶树杈立时四处纷飞。追赶者先是不以为意,不料那些树杈竟然尖若利刃,部分追赶者被无声无息地夺去了性命。
突然远处的树梢弓弦一响,罗邪立即就地一滚,摔得宋襄龇牙咧嘴。但就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支羽箭。罗邪哼了声道:“阴魂不散。终有一天切了你。”而在这一箭过后,四周变得安静起来。
“他们这是撤走了?”宋襄问。
“哪有那么好。他们是将人手扩散出去,重新绕前包围我们。”罗邪笑了笑,“目前为止没见到韩青阳。若是没有这个级别的高手,他们重新包围只更容易被我突破。”
“为什么?”
罗邪道:“记得我之前说他们只有二十一人吗?目前只有十五人了。”
大约前进了有一里地,罗邪的步伐逐渐缓慢,前头的树丛里出现了蓝衫人影,一个两个三个……大树旁一个身高足有八尺,五官棱角分明、浓眉环眼的男子昂然而立。罗邪表情凝重起来——韩青阳,而且这里已经远远不止十五人了。
韩青阳高声道:“修罗宗的弟子你很厉害,可惜今日是死定了。你不该去常州,更不该管我的事。”
罗邪选了一棵大树站定,冷笑道:“韩青阳,你也算是天下知名的人物,那么多围困我一个,居然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今次救宋襄,为的是留住你当年屠村案最后的人证,目的是为你翻案,扳倒赵千里。你不知好歹一路就知道报私仇。杀了这些爪牙,你那些枉死的弟兄难道就会瞑目吗?”
韩青阳道:“当年的案子绝不可能翻案,你省省心。宋襄必须死。赵千里也会死的。老子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不在乎多杀你一个。不管你目的何在,是属于哪个衙门,你这两天杀了我那么多手下,必须死!”他不再多言,身边的蓝衫客各自举起强弩对准前方。
嘭!整齐划一的击发声,五十多支弩箭激射而出。罗邪闪转腾挪,刀阵挡下大多数的弩箭,但依然有照顾不到的。宋襄首当其冲中了三箭,她的右腿中了一箭。
韩青阳笑了笑:“第二轮你死定了。”蓝衫客的弓弩再次举起。
罗邪在对方出手前率先发动攻击,袍袖甩开修罗刀阵带起漫天银芒!方圆三丈内的树木全都倒下,东倒西歪地砸向蓝衫客。但就在她起落之间,百步外的树梢上一点寒芒奔流而下,罗邪这次没能预判,锁骨上又中了一箭。鲜血溅起,她脖子和脸上都是血。罗邪愤怒地折断箭杆,身子一歪跪在地上。她脸侧对天空,似乎盼着谁能出现在面前。
这时林外有长啸声响起,那声音由远至近只在瞬息之间,那仿佛一道又一道闪电的剑光照亮林野,每一剑都击倒一个蓝衫客。那些蓝衫刺客亦反应迅速,立即交换位置作出狙击阵型,但树林另一侧又有黑影袭来,那人同样长剑在手,但身影更迅捷,剑法更诡异。此人并不和普通蓝衫纠缠,而是划破长空若天外飞仙的一剑直取韩青阳。
韩青阳想要后退,但周围所有路线都被锁死,试图进击但拳头刚举起,那剑芒就已到了!韩青阳拳出若惊雷鸣响山岳崩塌!嘭!杜郁非胸口硬受对方一拳,踏雪剑神奇地一拐,剑锋绕过对方双臂,刺向韩青阳咽喉。韩青阳大吼一声,脖子变粗一倍,长剑点在喉咙居然刺不进去。
杜郁非眼中闪过异色,剑锋一变点向对方耳垂,鲜血顿时顺着对方右耳流淌而下。韩青阳双拳化掌,一把将杜郁非推开,人向后退。杜郁非身子神奇一折,“白驹过隙”身法如影随形贴近对方,剑若长鞭二次卷向对方脖子。噗的一声!血光冲天而起,韩青阳的项上人头飞起很高。
周围蓝衫客见此情景立即后退,杜郁非并不追击,而是将昏迷的罗邪紧紧抱住。
“我明明看到你砍了韩青阳的人头,但他却没有死?”颠簸的马车里罗邪睁着天真状的迷离眼睛,很不情愿地确认这个问题。
杜郁非道:“是的,那个人戴着面具假扮韩青阳带队,目的么,可能是为了更好地统帅部下,或者是为了误导对手,使之震慑于韩青阳的威名改变对敌策略。”
罗邪懊恼道:“我就是以为对方是韩青阳才没上去擒贼先擒王,早知道我上去先切了他,未必会那么被动。看来蓝衫客的精英在八年前几乎损耗殆尽,剩下的这些尽管本身实力普通,但战术素养还是不错的。”
“好在你的伤,除了那个箭毒有点讨厌外,别的都不算大事。”杜郁非皱眉道,“若是换了别人,中了他的箭毒只怕早就倒下了。你却还能长途奔袭十多个时辰,修罗宗的武学果然有独到之处。”
“呸!明明是老子我本事大,和修罗宗有什么关系?”罗邪怒道,“你那么晚才来该怎么惩罚你?说!认打认罚?”
杜郁非苦笑道:“我已经一路快马加鞭了好不好。”
“好你个头,我身上的伤是假的啊?”罗邪不依不饶。
杜郁非问:“那你说认罚如何,认打又如何?”
“认罚,给我拿到韩青阳的人头。认打,等我伤好了,接我三掌不准还手!”
“那我肯定是认罚了……”杜郁非叹了口气。
罗邪望了眼外头,发现宋襄正和袁彬并肩坐在马车辕上,而前头已经出现了南京城的城郭。“这就已经回来了?”她吃了一惊。
“是的,你昏睡的时间可不短。”杜郁非的回答很是简单,这时马车忽然在路边的一个小酒肆停下。
“我去去就回。”他交代了一句就离开马车。
罗邪拉开车厢的帘子,看到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正坐在露天酒肆的旗幌下。原来是刘勉……她老老实实地收回目光闭目养神。
杜郁非微微一礼,坐在刘勉对面。四周看似没有什么酒客,其实那些隐藏着看不到的保镖才是真高手。
“您交代的蓝衫鬼的案子,已经初见头绪,想来月夜已经向您汇报了。这是我来时路上写的卷宗,请您过目。”杜郁非将宋襄的证言和自己之前所有查到的内容汇总成一个档案。
刘勉显然已大约了解了情况,摸着肚子苦笑道:“没想到我让你查了个那么大的案子出来。看来这次我们被苏州府衙的人当枪用了。”
“这次的事实际不涉及汉王和太子,所以处理办法可大可小……”杜郁非试探道。
“太子即将南下参与南京的冬至祭天。”刘勉慢慢道,“太子身子向来不喜劳顿,此刻南下显然是要做事的。”
杜郁非躬身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属下求大人明示。”
“韩青阳现在何处,你可有头绪?”刘勉问。
杜郁非道:“他的仇人,除了宋襄外都已被他处置,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仇人就是程千里了。我猜他会在造足了声势后,杀死程千里告示天下。”
“他何时何地动手你知道?”刘勉问。
“一个月内必会动手,不然老百姓一旦忘记了蓝衫鬼,他之前的杀人造势就失去了意义。至于何地,我若留在应天府,就一定能知道。”杜郁非认真回答。
刘勉沉默了一下,低声道:“程千里得罪了很多人,这次苏州知府对其发难,就如几年前程千里对韩青阳发难一样,是做了充足的准备的。如今在京师,弹劾程千里的奏章绝不比当年弹劾韩青阳的少。所以他落马已成定局。此事我们既然管了,临阵退缩必成笑柄。而且真要有人追究,那我们其实已经深陷进去。只要太子不被牵涉其中,没人能动我。顶多受些斥责罢了。不管这个苏州知府有谁撑腰,他这个梁子我算记下了。”
“是的大人。”杜郁非点了点头。
刘勉又道:“利用程千里诱捕韩青阳,然后拿下程千里。一个月内,你给我办妥。任何可能指向太子的证据,全都毁去。太子南下之后,你负责他的安全,这事做好了,我们自然就没事了。”
杜郁非不动声色问道:“韩青阳的死活?”
“人若死了,翻案后牵涉必大。但若要活捉,谁知道他会抖出什么?”刘勉笑了笑,“这你看着办。”
“是的,大人。”杜郁非躬身领命。
七
一个月的时间里,因为太子即将驾临南京,应天府的官场忽然热闹起来。在坊间偶有留言说应天府尹在京师被人弹劾,但毕竟没有正式的消息传来,所以程千里在各方面奔走的同时,开始积极筹备每年年末的大事“冬至祭典”。杜郁非在程千里周围布下了足够的人手,自己忙里偷闲和罗邪、苏月夜一起去了次苏州普济寺,他们扮作带着女眷的地方小吏前去布施,倒是没惹任何注意。只是略有遗憾的是,他并没见到胡濙让找的人。这和阿牛在前一晚向其汇报的情况不同,那个庙里明明应该有这么个人才对。
当夜杜郁非独自夜探普济寺,据罗邪事后说,这家伙回来神情古怪凝重,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去拜访了胡濙。不论她怎么威逼利诱,杜郁非都不肯说那夜发生的事。倒是苏月夜表现出极大的理解,一切照旧地操持一切,什么都不过问。罗邪隐约觉得自己在某些竞争里输了一城。
杜郁非回到南京没几天,将阿牛送回去了京师。不久太子也终于驾临应天府,这预示着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典即将开始。
“在冬至当天,府衙的车队先会和百姓一起在秦淮河游街,然后出朝阳门转向大祭坛祭天,祭天完毕后再返回应天府衙。这长达一天的繁琐仪式,不仅人多混乱,更是全城百姓关注的焦点。若我是韩青阳,定会在赵千里离开府衙前往祭天的途中击杀他。”
这是杜郁非在冬至大典前一夜,对次日行程排列后得出的结论,但明知如此,却没人知道韩青阳究竟会在何时出手。
“所以,我们在拘捕程千里之前,先要在明日做他保镖对吧?”罗邪问道。
“是的,要做到一步不离。”杜郁非轻轻搓了搓手掌。
袁彬敲了敲手边高达两尺的卷宗道:“这样的狗官还要我们保护……”
“狗官变成狗之前,依然还是个官。”苏月夜抿嘴笑道。
罗邪道:“你觉得韩青阳会对太子感兴趣吗?”
杜郁非道:“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按照蓝衫目前的实力,动太子和杀赵千里可是有天壤之别的。”
冬至为二十四节气之首,古人云: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
在京师北京,皇帝会行祭天大典,而此时的陪都南京由太子坐镇,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典自然是做“马前卒”的应天府尹最忙碌的时候。赵千里已经连续三日没有合眼。“蓝衫鬼”一案在这一个月没有后续,但终究没能结案。太子到了南京后,应天府上下风声鹤唳,对太子哪怕有一点点惊扰,赵千里就会大发雷霆。因为他深切知道,哪怕自己被韩青阳杀了都没关系,若是惊驾了太子,他那么多年经营的一切都将付之流水。那可不是自己一条命,而是九族甚至十族的事。
太子的南巡真的只是例行公事?赵千里可不这么认为,但是尊贵如太子,可不是他这个级别想见就能见的。太子到南京两日,只见了几个老大臣和锦衣卫的刘勉,其他人连靠近他三十步内都做不到。
冬至当日,在太子的车驾出发前,赵千里和所有人一起跪倒听旨,让他略微安心的是,圣旨里表彰了南直隶今年的政绩,但并没有提任何人的名字。赵千里和人群一同站起,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官轿。
刑部的万长空小声禀告道:“前面所有的制高点我都派了人,太子那边有锦衣卫和大内高手护驾。您这边邀请的凤阳府、苏州府刑部的高手已经全都到位,我们从现在开始不会离开你十步之外,所以韩青阳绝无机会。”他将周围那些刑部高手介绍出来。
赵千里拱手道:“那就有劳诸位了。”
府尹的平易近人让众人有些受宠若惊,包括八臂神猿唐宋在内,纷纷彰显忠心地表示一定不会让蓝衫鬼乱来。
此时大队已经开始行进,赵千里小心地钻入轿子,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人真的是第一面就不让人喜欢啊。敌人死灰复燃的感觉一定是糟透了……”
杜郁非站在高楼上,远远看着太子的仪仗启程,袁彬身着华丽的锦衣卫服饰,正做着太子的贴身侍卫,而苏月夜则坐镇秦淮河的花船,用信鸽随时报告周边情况。杜郁非的目光落在被高手包围的赵千里的轿子上,人多就能保护一个人的安全吗?若真是如此,大家都该群居才对。遇到好杀手,人多只是添乱。遇到该死的人,哪里都是不安全的。
远方礼乐声响起,杜郁非走下高楼消失于人群中,他知道与此同时,蓝衫队的刺客同样会在这冗长繁琐的队伍里,但那家伙到底会在何时出手呢?万长空带着官差巡视了一遍车队,经过身旁时向他点头致意。杜郁非与其寒暄了几句,对方居然对其出乎意料地友善,似乎对其之前的救命之恩很是感激。
冬至祭典的节目一件件进行着,几千人的队伍开向朝阳门,准备前往大祭坛。杜郁非就跟在赵千里的轿子后头,相对于这个府尹,他完全不担心太子。韩青阳杀人是为了报仇,不是为造反。以目前蓝衫的实力,行刺太子后,根本不可能再对赵千里行动。那样岂不是本末倒置?
队伍出了朝阳门,一路行进到大祭坛,太子领着群臣登坛祭天。漫长的仪式持续了一个下午,杜郁非的心亦随之焦虑起来,那些狗日的刺客真是好耐心,还是说自己猜错了对方动手的时间?队伍进行仪式的流程依然在不断走着,吉时祭天过后,大队人马开始回城。回城路上经过一片梅花林,让人感叹冬天是真的到来了。
身着飞鱼服的袁彬慢慢悠悠晃到他身边,低声道:“太子准备在秦淮河与民同乐,后直奔应天府拿下赵千里。”
“让殿下放心,一切皆在掌握。”杜郁非笑了笑走出树林,重新向赵千里的轿子靠近。
队伍继续行进,当大队从正阳门回到南京城里,队伍偶尔会有些混乱的状况,比如错误出现的马队,又比如一些失去控制的人群,但不知不觉城内的活动慢慢进行完毕,庆典的最高潮花街游船开始了。各种花船巡游秦淮河,岸上则是香油泼街由学子们在夫子庙聚集游行,太子登上龙船,和陪同的官员依照品阶在各自的船上参与游船。游船之后,应天府尹会做出简单的述职,太子会对各官今年的政绩做出评点。
黄昏时分,秦淮河华灯初上。河道前方一座戏台上,南京城的当家花旦正演着看家戏“笑醉烟波”,岸边无数老少不时爆发出喝彩声。一时间,丝竹声、水波声、人群的喧闹声构成了一种华丽的嘈杂。太子在众多侍从的搀扶下,立于船头饶有兴致地望向戏台。这时那绝色花旦演了个招牌动作“流云水袖”,赢得所有人满堂彩。彩声环绕河道,以至于几乎没人注意到龙船前头的行进路线被两条花船挡住了。
咚!咚!咚!戏台上鼓声响起,太子亦轻轻打起节奏,一点寒光无声无息地从河道远端掠向龙船……
袁彬突然出现在太子身旁,长剑带鞘扫出,一击将箭矢击落。紧接着从船的左舷,又有数点寒光射来,袁彬和另一名大内高手同时出手,所有的冷箭都被挡下,同时他们也发现冷箭来自前头那条花船。
“护驾!”袁彬登高大叫,“各船卫士护驾!”
其他官员的船只上相继有小舟划出,直奔前头的花船。赵千里走出船舱,挥手道:“你们也去帮忙!太子不可有失!”
万长空显出疑惑的表情,他周围以唐宋为首的高手已各显神通离开官船,唐宋更以惊世骇俗的身法连续飞过三条船的桅杆。
“你们不用管我,都去太子的船护驾!”赵千里催促道,一副大义凛然忠君爱国的表率样。
更多的人离开了府尹官船,面前除了赵千里的贴身侍卫外,只剩下万长空和另外五人。
“本官让你们去太子那里!犹豫什么?你们要抗命?”赵千里怒道。
“我们也曾许诺不离大人十步之外。”万长空沉声道,他身边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向前一步,居然将赵千里围住了。
赵千里皱眉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他身边的贴身侍卫本能地上前一步,拦在其身前。
万长空阴测测地笑了笑:“赵千里,八年了,你认不出我也正常。”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浓眉环眼的面孔。赵千里面前的侍卫胸前中了几支袖箭,一个照面就倒下了。
赵千里目光收缩,一字一顿道:“韩、青、阳!”
韩青阳傲然道:“很好,我本想让你在述职时,在所有官员眼前死去。如今看来你一心要去尽忠,身边一个保镖都不愿留,真是自寻死路!我现在杀你,和捏死一只鸡并无区别。”他一挥手,身边两个蓝衫客上前去捉赵千里。
赵千里却是出乎意料地沉默,只是目光冰冷地望着上前的刺客,在对方靠近自己三步内的时候,他忽然笑道:“易容术是个好东西,只可惜作为一个好刺客,谁不会那么一点呢?”说着他手指探出袖子,晶莹的刀丝出现在指尖,灵动恐怖的修罗刀阵横扫而起。那两个蓝衫刺客瞬间被切碎!罗邪慢慢摘下沾血的面具,露出一张空灵若雨的美丽脸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韩青阳你中计了!”
“你就是那个修罗宗的人。”韩青阳深吸口气,扭头望向四周,在远端的船桅杆上,十多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将他包围。“你以为这点人就能困住我?”他将雪亮的长刀从背上摘下,脸上露出桀骜的表情,“老子拿空月在乱军丛中杀人时,你们还穿开裆裤呢。”
“年纪大就牛逼吗?那样世上人只要比比年纪就行了!还练武作甚?”袁彬冷笑着出现在船帆旁,官船慢慢变换着方向横在了秦淮河中央。
“只是你不想知道,是谁行刺太子吗?”罗邪微笑道。
“难道?”韩青阳这次是真的一怔,对方居然为了诱捕自己,而大逆不道地去佯装刺杀太子?
“否则,我还真不知你何时才会出手。”罗邪并不会亲口承认那拂逆之事。
“好好!这个跟头栽得不冤!”韩青阳和身边剩余的三个蓝衫客同时行动,那三人同时冲向桅杆,韩青阳则舞空月刀掠向罗邪。
当!纤细的刀丝将雪亮长刀架住,但那锋利的刀锋居然如车轮一转,由上至下又是一刀劈向她头颅。罗邪飘身后退,但在她躲闪之时,发现进攻的只是大刀,韩青阳本人居然不在视线范围内,不由勃然变色!韩青阳那魁梧的身躯,居然无声无息地绕到了罗邪的背后。罗邪像中了箭的兔子般猛向前蹿出两丈,但韩青阳就是如影随形地贴着,飞掠的同时长刀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罗邪怪叫一声,刀丝舞成天女散花状,立于桅杆上翻身硬拼。当!喀拉!刀丝再次拦住刀锋,但巨大的力量将她立足的桅杆震断!罗邪失去平衡向后倒去,背后的箭创再次崩裂开来。韩青阳长刀一转,又一刀追向她的腰际。这时忽然一种熟悉的恐怖感觉袭上韩青阳心头。他霍然转身封住了踏雪剑!刀剑相交绽放出点点星火!
“又是你!”韩青阳恨声道,“你到底是谁?”
“锦衣卫,杜郁非。”杜郁非长笑一声,长剑干净利落地刺向对方咽喉,这一剑绝无花巧,只是速度极快,剑锋在空气里发出昂扬的剑气。
当!空月刀和踏雪剑再次一碰,两人同时为之一晃,刀剑凌空交换十多招,再分别立于船舷两侧。韩青阳望向四周,另三个同伴被罗邪和袁彬拿下,官船的每个制高点都被锦衣卫占领,他已深陷重围。
“当年我未曾屠村,一切罪行都是赵千里构陷,如今我为手足报仇难道不对吗?”韩青阳瞪着杜郁非道。
“对的事情,未必合法。”杜郁非慢慢道,“你完全可以将他构陷的证据交给一个信得过的官员,而不是杀了那么多人,耗尽蓝衫队最后的那点种子。”
“信得过的官员?”韩青阳哈哈大笑,“这世上我还能信得过谁?难道相信你们锦衣卫。”他笑得泪水都溢出眼角,沉声问道,“既然锦衣卫来了,我不杀赵千里,他也死定了是不是?”
“是。”杜郁非惜字如金。
韩庆阳果决道:“如此你我不死不休,大战一场!”他一跺脚,直接蹿上最高的船帆,试图阻拦他的锦衣卫被他一脚踹翻下去。
杜郁非紧随其后掠上半空,踏雪剑以一种奇怪的节奏缠绕而出,歪斜地点向对方心口,后背,耳垂、手指、眼睛、口鼻……众多不得不救的部位。韩青阳却是干脆地一刀破开船帆,隐藏在厚实的帆布后,长刀带起一丝月华,斜掠向杜郁非的胸膛。杜郁非轻拍船帆凌空向天,长剑朝下如天外飞仙点向对方。但就在这时,一点寒芒从不远处的河岸飞来,流星赶月般射向杜郁非毫无防御的后背。
眼看羽箭要没入杜郁非的背脊,杜郁非身子却神奇地一拧,斜飞一丈躲过了箭矢。韩青阳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双手握刀力劈华山斩向杜郁非的眉心。“白驹过隙身法,你能用几次?”他在心里喊道。
船上的罗邪见到那羽箭,立即整个人都精神起来:“该死的。你终于出现了!”她原本略带迟钝的身子突然如离弦之箭掠向河岸……
杜郁非失去平衡,后背向下急速坠落,面前韩青阳的长刀已无处可避,但他踏雪剑依然在手!剑锋忽然点在船甲板,他的身子再次甩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他几乎像是凭空出现在韩青阳身侧,一剑穿透对方胸膛。
这一瞬间,远处的丝竹声、喧闹声仿佛也同时停止……夜风扫过秦淮河,天地间一片肃杀。
尾声
惊动朝野的“蓝衫鬼”一案,在冬至祭天大典后终于结案。因为韩青阳刺杀一事,带起的赵千里多年来构陷他人制造政绩的事亦被曝光,赵千里一党皆被打入大牢,牵涉人数多达两百人。
“佞臣乱我社稷者,吾必诛之!赵千里一定会死。”杜郁非在韩青阳的坟头洒上一杯水酒,蓝衫鬼也算是敢作敢当的家伙吧。
不远处看着他上坟的罗邪嘀咕道:“苏姐,你说他杀了对方,又给人家扫墓,这算不算虚伪?”
“用好话说,应该是惺惺相惜吧……”苏月夜微笑道,“这是我们做女人的不理解的领域。”
“好吧……”罗邪跑到一边神箭手方辰的墓前也敬了一杯酒,“我偶尔也虚伪一回。这枚铁箭就还给你了。喝下这杯酒黄泉路上好上路。你若不服气,下辈子投胎再来找我。我可不怕蓝衫鬼。”她将箭头放在了墓碑上。苏月夜陪着二人向着蓝衫客的众多坟墓拜了几拜,他们三个才慢慢走出墓地。
官道旁的酒肆里有不少江湖人正驻足观望。
“他们这是在看什么?这里怎么都不像是聚会的好地方。”罗邪戴上面具,悄悄撇了撇嘴。
“来人可是福建道上的杜郁非?”为首的江湖人高声道,“我们是苏家的朋友,当年苏定言在福州为你所伤,你还敢大摇大摆到江南来,真是当我们江南武林没有英雄吗?”
杜郁非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但他也看到了七杀中的“剑客”。
苏月夜低声道:“大人,你是可以一劳永逸解决这些人的,不然以后再来江南还是会麻烦得很。”
“是的是的,全都杀了!”罗邪唯恐天下不乱。
杜郁非摸摸鼻子,叹了口气上前几步道:“福建的事,是姓苏的咎由自取。我当时不杀他已是给了苏家偌大的面子。我是公门中人,在江南办案他苏家还苦苦相逼,你们真是要造反吗?”
“你说好听是个巡尉,其实不过是个捕快!再说难听点是他娘的鹰犬,杀了你谈不上什么造反!”人群中有人高声道。
杜郁非笑道:“我接下来要做一件事,通常我做了这事后,我面前的人都会选择消失不见。至于那些胆大包天不消失的,那也只有一条路,就是我送他去见阎王。我希望刚才说大话的朋友,一会儿仍能那么大声。”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就是!给他点颜色看看!”“欺负我江南无人吗?”“他奶……他……”“这……”
杜郁非从口袋里亮出象牙配饰,金色底纹上写着几个不大的红字:锦衣卫北镇抚司。
“这……”“天啊!”“他是锦衣卫!”“苏老,你这下把我们害惨了!”“快走快走。”“他苏家死绝了也不关我们事!”
几乎所有人都一哄而散,“等一等。刚才放狠话的朋友就这么走了?”罗邪怒道。
那个爆粗口的汉子面如土色,跪倒在地连抽自己十几个耳光。
“算了……去吧。”杜郁非摆了摆手。对方立即连滚带爬地走了,而七杀里的那个剑客更是第一时间消失的。
“锦衣卫……这个招牌真是太连累人的名声了啊。”杜郁非悠悠叹了口气。
罗邪鄙视道:“我看你是得意着呢!”
京师,大内。
永乐帝深夜接见胡濙,他仔细扫看了对方奏折后,低声道:“如此,这次是确准了?”
“臣下亲眼见他撒手尘寰。”胡濙沉声道。
永乐帝慢慢闭上眼睛,靠到了卧榻上,久久才道:“走得痛苦吗?”
“已染重病三年,走时很安详。”胡濙禀道。
“如此,甚好。”永乐帝眼中闪过一丝倦意,又道,“还有谁知道?”
“小杜参与此事,我没说破,但他是聪明人。”胡濙回答,“蓝衫案也是他办的,此人颇为能干。”
“蓝衫案,他为了对付韩青阳居然把太子也扯了进去。”永乐帝笑了笑,“高炽居然还陪着他一起疯,默认被他假行刺了一把。”
“是的,日后若他不讨喜,这已是死罪。”胡濙低声道,“今次的事,臣下求您一个恩典。”
永乐帝道:“此人是个人才,我也有爱才之意。多历练一下,几年后可有大用。”
胡濙慢慢道:“蓝衫案毕竟牵扯甚大,刘勉糊里糊涂踩进去,才造成诸多事端,该如何处理?”
永乐帝笑道:“你也说他是糊里糊涂,教训一下就是了。”
胡濙叹了口气,刘勉果然是圣上爱将,看来根本不用自己为其求情,那杜郁非倒是多虑了。
永乐帝倒上一杯水酒,低声道:“源洁,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注释:
①永乐帝和胡濙谈论的死者是建文帝朱允炆。靖难之后,多年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