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
楔子
雨、乌云压顶。
“求你,求你放过我。我还有女儿。”女人瑟缩于角落苦苦哀求。啪!啪!巴掌连续扇在她的脸上,头发被人拽住,拖走了很长一条路,雨水敲打的街面冰冷泥泞。有力的大手按在这个清丽苦涩的女子身上,手上青筋暴起,浓重的呼吸声带着一丝兴奋。一道闪电在楼宇顶端划过,女人艰辛地挣扎,头顶的飞檐将视野压缩得极小,点滴雨水落在她苍白无助的脸上。“救我,救……我。”她呜咽着。那双大手扣住了她的喉咙,女人眼睛朝外凸起,用手拼命抠着对方手里的绳索。“救我啊……”
啊!男人从睡梦中挣扎惊醒,手掌扣在自己脖子上,脖子被他的指甲抠出几道爪印,满头是汗急速喘息。求你,救我,救我……睡梦中的惨呼依旧在耳边回荡。他翻身起床,窗户外天光微亮,却是万里无云。男人打了盆水,洗了把冷水脸,慢慢平复住情绪。
求你,救我……他看着洗脸水,里面模糊地出现那张绝望凄楚的脸。男人大叫一声,将盆砸在地上,铜盆发出刺耳的落地声。洗脸水洒了一地,仿佛噩梦里的雨水。
一
袁彬一脸烦闷地看着街道,嘟囔道:“我怎么记得昨晚没有下雨。”他站在右军街和泗水街的路口,看着被雨水浸泡的尸体皱起眉头。
蹲坐在尸体边上的老仵作宋铭笑道:“袁少,昨晚南城没下雨,但这里下了啊。夏天嘛,随时飘飘阵雨,打打雷。”
袁彬看了眼被雨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冷笑道:“这样子都能被认出来,他最近是真的有名了啊。”
“袁野少爷虽然……”宋铭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死人的坏话,换了话题道,“他和你不是亲戚吗?这几天在天下第一擂上表现抢眼,前两天刚入了六十四强。能被人认出来不奇怪吧。”
“他那把剑最近很出彩,能被人认出不奇怪。”苏月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一身蓝白相间衣裙的美人,刚将周围的情况画成草图收入记录,“你杜哥呢?”
袁彬指着不远处一条僻静的巷子:“老大说那边有点问题,就自己去看了。我在等老宋装车。”
苏月夜点点头,绕到巷子后,看到杜郁非正半蹲着查看什么。
“老宋说,袁野是在街中心被砍的。但打斗发生的位置应该不是那里。所以我就到处找了找。”杜郁非手里拿着一截丝绒串起的小珠,指了指巷口的水塘,“不意外的话,打斗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么说凶手身手不弱。”苏月夜将这些细节记录下来。
杜郁非笑道:“能多不错?”
苏月夜用毛笔比划着道:“袁野昨日在比武大会入围六十四强,作为顺天府刑部的代表,已成为风云人物。凶手能正面格杀他,武艺应该很不错。”
如今是宣德三年。乐安之乱后,天下太平了好些日子,今年适逢宣德帝朱瞻基立太子,所以朝廷内外一片喜气洋洋。武林联盟里颇有地位的天涯会,其许多子弟分别隶属于锦衣卫、东厂、军队及刑部,在朝里已是不小的一股势力。而东厂新任督主张顺年,并不像前任金英那样独揽大权,身为元老的楚利典在东厂的威望反而凌驾其上。一日楚利典选了个宣德帝心情好的时机,向其请示,询问能否将武林联盟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安排在京师。
爱热闹的皇帝朱瞻基欣然答应了这个请求。于是今年的武林大会被“钦定”在北京,大会的重头戏是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宣德帝甚至宣布,全天下所有的武人都可参加比武,最后的胜出者将得到“天下第一高手”的头衔。而皇帝会亲临最后的对决,颁发钦赐金牌。
从四月开始,光海选比武就持续了三个月,最终决出了五百十二名“武者”参加正赛。从海选到正赛引出了一项新的群众活动“赌擂台”,赌的内容分多种,如“赌胜负”、“赌胜负时间”、“赌门派”即第几轮哪个门派入围者多。甚至用剑的赢得多还是用刀的赢,等等花样百出。
从平头百姓到官场大员,简直是全民总动员,从小赌几文到豪赌破产,一时间天下风云涌动,会武的青年武者携剑出征,不会武的赌博下注。锦衣卫里有种传言,说有人对擂台的胜负估得极准,但那神秘人是谁则没人知道。
海选时有不知天高地厚者更放出豪言,若是得了“天下第一”,就要挑战“刀君”梦星辰。还有江湖传言道,梦星辰在两年前紫禁城一战中身受重伤,最近两年蛰伏不出,已不复当年之勇。来自天涯会的卫凝眉和铁衣山庄的夏铁衣,都摆出对“天下第一”势在必得的架势。更有赌坊开出了卫凝眉挑战梦星辰的赌局,卫凝眉的赔率还略占上风。
袁野能进入六十四强,已是极大的荣誉。
“这要分怎么看。”杜郁非轻轻咳嗽了两下,走出到巷子口,立于杂货店的隐蔽角落,那边有一个破裂的货箱,“雨夜,凶手预谋杀人,选择偷袭。他站的大约是这个位置,此人信心不足。”
“面对六十四强的高手,信心不足也情有可原。”苏月夜笑着拍了拍杜郁非的背。
老杜苦笑了下,他这几年官运一般,财运普通,身体则就大不如前。两年前,杜郁非莫名其妙地染上了怪病,罗邪说是他从前中过的毒最近压不住了,毒源是来自当年泉州时受的寒毒。这是一种旧疾,导致杜郁非体力变差,经常不停地咳嗽,弄得酒也不太能喝。杜郁非纵观自身的情况,私底下将这些归咎于《大艰难书》的副作用。“天剑”朱岩岚曾经说过,书如其名字,是会给修习者带来厄运的一件东西,拥有它的人日子会变得异常艰难。杜郁非自忖这两年武艺上的确有所突破,所以若只是如此,还是可以坚持的,杜郁非敲了敲胸口,继续道:“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的六十四强,并不是天下最强的六十人。而其实就算是天下最强的六十人,又怎么样?”
苏月夜笑道:“好啦好啦,在你眼里当然都不算什么。要不你也去拿一个天下第一的头衔来看看?”
“你以为我是罗牙儿?光是为了和看得上的人动手,在海选时就换了五六个身份。弄得一批正儿八经的高手都进不了五百强。”杜郁非说来也觉得好笑,他们走回尸体所在的位置。
袁彬正拿着死者的宝剑,做了个袁野在比武大会上一贯的起手式。袁野是他的同宗远亲,在顺天府刑部任职,职务上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但志向嘛,当然是志向高远。曾多次托关系想要袁彬照顾,但袁彬的性格向来看不起开后门的人,另外就是不知为何他从小就看袁野不顺眼。但如今袁野死了,就是另外回事了,刑部的人是不能随便死的,而亲戚更不是能随便死的。
“剑穗断了一截。”袁彬抬起剑柄,左手拂过半截剑穗,亮了个起手式。这是每次比武,袁野必做的一个动作。每次起手式一做,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变得不同。
杜郁非将另半截剑穗递给他,问道:“他那么早走这条路,是今天有比武?”
袁彬点头道:“是的,今天一早决三十二强。”
杜郁非看着断掉的剑穗,这条多彩的剑穗足有一尺长,远超过普通的尺寸:“难道这也算是件兵器?”
袁彬摇头道:“没见他当兵器用过。”
“死亡于寅时前后。死因一刀致命,那把刀……”仵作宋铭对杜郁非施礼道,其实他一直很纳闷,官做到杜郁非这个级别,他这老头子按道理没资格见到了才对。
“是什么刀?犹豫什么?”杜郁非问。
“是绣春刀。”宋铭苦笑道。
绣春刀是锦衣卫的标准佩刀,京师的大汉将军和锦衣卫人手一把,许多东厂的人也配的绣春刀。这还真不好查了。杜郁非拍了拍老头的肩膀,道:“别担心牵涉大,查案是我的事。还有什么线索?”
老头子道:“死者身上有些新旧伤口,我要回去才能弄明白都是什么。”
“寅时前后,起得早的人家已经开门上街了,去周围问问有没有人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杜郁非对周围差役吩咐道。袁彬带头领人去往左右的街面。
“苏姐儿……”杜郁非转身寻找苏月夜,却发现女子已心有灵犀地将马车驶到近前。“来,我们走一遍袁野前往天下第一擂的路线。看看凶手到底为何选在这里埋伏。”他笑道。
这几个月,全国各地涌来的人几乎把皇城给挤破了头,城里的流动人口多了不止三倍,治安和卫生都成了问题。官府虽然要求前来比武大会的武者不能在公开场合带武器,但实际执行起来并不容易,大街上仍旧有许多带着兵器的江湖人晃来晃去。
接近袁家时,杜郁非微微皱眉:“从他家到比武大会,不该经过刚才案发的地点。凶手作为埋伏的人为何会选在那里等,难道他知道袁野的行踪?”
“知道行踪也很正常,但那就说明是熟人作案了。”苏月夜道。
杜郁非问:“目前我们对袁野了解多少?”
“二十一岁,单身。平日洁身自好,从不和公门里朋友出去鬼混。武艺不错,属于京师年轻一代的翘楚。”苏月夜思索道,“他名下没置办什么产业,但如果他不住家里,又不鬼混,总该有个去处。”
“他那么优秀,有仇人吗?”杜郁非问。
“作为新晋捕头,当然有点江湖上的仇敌。但说要明确到谁,倒也没有。”苏月夜手指点了点档案,只看这些,袁野并不是那种有料可挖的名人。
在袁家接待杜郁非的是袁野的父亲袁强,老头子有三个儿子,袁野是有出息的一个。他说,袁野很懂事,各方面都很优秀,脾气好性格好。唯一的问题是还没有娶妻生子。这次进入了比武大会六十四强,媒人已经踏破了门槛,在刑部的职位也将调动一下了。但如今……如今一切都没了。袁强深深叹了口气,儿子一大早出门去比武,都没和自己打招呼。
杜郁非要求去袁野住的院子看一下,于是在总管的陪同下,他去到了那个有些偏的院子。总管告知这边没有仆人,一般好几天少爷才会让人过去收拾一次。
苏月夜奇怪道:“他是二儿子,也不是庶出,怎么像被丢在角落里一样?”
杜郁非淡淡一笑,等总管离开后,才道:“父母眼里的孩子大多数都是完美的。我们认真看一下。”
这是个僻静的院子,在这里喊一声,正院那边未必能听到。门锁响动,院门打开。空旷的院子其实是个小练武场,角落的兵器架上零散地放着几件兵器。练武场朝里走,杜郁非一皱眉,正中央屋子窗户响动,紧接着从围墙上掠出一道白影。杜郁非急掠跟上,那白影速度奇快,连续穿过数道围墙出了袁宅。
两人一前一后将各种房屋店铺甩在身后,杜郁非深吸口气脚步不断加快,逐渐拉近了距离。贴着飞檐,二人腿掌交换瞬间交手十余招,白衣人在青瓦上滑起,一个跳跃,仿佛闪现般掠到巷子对面,但他刚踏足另一边的屋顶就有一股剑气驾临后背。白衣人剑眉一扬,于半空中突然回手打出一枚弩箭,杜郁非眯着眼睛侧身避让,那弩箭却划出弧线飞向他面门。杜郁非一掌接下淡金色的弩箭,脚步也略微放慢。对方再次将距离拉开,奔向下一个街口。杜郁非冷笑加速奔到街心,对方已踪影不见。他回头看看来的方向,短短时间里,居然跑出了三个街口……
杜郁非把弄着金色的弩箭,发现这支箭打造得极为精致,而且是乌金锻造的箭头。这到底是什么人?当他回到袁野的院子,苏月夜已查看得七七八八。
“我也想跟你一起追,但我出院墙时,你们已经跑很远了。”苏月夜苦笑,她轻功不弱,可那两人实在快得太离谱。
“此地有收获吗?”杜郁非笑道。
“部分凌乱的地方,我认为是刚才那人翻动的。排除他翻动的地方,屋内东西摆放整齐,东西丝毫不乱,甚至床铺也是那样。”苏月夜面色变得难看,低声道,“杜哥,若不是我知道这是死者的屋子,还真以为查的是某个凶手的屋子呢。男人的房间怎么会那么整齐,而且看这样子,他昨夜都没回来睡过吧。”
“白衣人翻了哪些地方?”杜郁非问。
“他其实只翻了书房,目测并未缺少什么。”苏月夜指了指书房的书架,“但我发现袁野有收集仕女图的爱好。”
“看上去是新绘的画。”杜郁非看了一下。
“是的,最旧的也不过半年左右。”苏月夜道,“我对这间屋子有不好的感觉,但又说不出有什么问题。”
“他在家人和仆人眼里都是优秀的青年。”杜郁非仔细查了一遍屋子,走出院子轻声道,“若只是表面看到的这些,可不能平白辱没死者的名声。袁野另几个兄弟是什么情况?”
“都已娶妻生子,老大早就搬出去自立门户。老三跟着父母住。老大娶了五个,老三娶了三个。老四还小。其他庶出的就不说了。”苏月夜翻看着卷宗,叹气道,“娃都生了好几个了。当然,他们没有袁野那么优秀。话说,袁老爷子娶了九房。像袁野这样的独身的,在家里有点不正常。”
杜郁非摸摸鼻子,笑道:“那你就去找那些女眷打听一下。我去刑部和袁彬汇合。”
“今天罗牙儿六十四进三十二,你不去看看?”苏月夜笑问。
杜郁非撇嘴道:“她是用别人身份,帮人代打。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何时开始,青年武生在比武大会的排名成了各行业的一个晋升凭证,高个两名的风评就会大不同。而罗邪为了与某些高手过招,自然积极地到处接单代打。
苏月夜和袁家的女眷聊过后,发现众多女眷一致觉得袁野有些古怪,但并非觉得他不好女色,因为据老大家的女人说,袁野曾多次在烟花巷过夜。但除此之外,就没其他收获了。苏月夜心存侥幸地将仕女图拿给袁野的大哥和三弟看,没人能认出画上的女子。
杜郁非将那白衣人的侧脸画了肖像,袁彬表示在案发现场围观人群里曾见过此人。这人一身武者打扮,鼻子笔挺,嘴角挂着微笑,侧面颇为文秀。
“作为被你追逐的逃犯,他倒是一点紧张感也没。是个好杀手啊。”罗邪笑嘻嘻地出现于门边,接过画像点评了两句。
“这么一说……的确有点问题。”杜郁非将那支金弩递给罗邪,“能看出来历吗?”
“和他交手十余招也没看出来历?”罗邪问。
杜郁非道:“完全看不出,每一招都很实用绝不花哨。”
罗邪仔细查看了金弩,说:“这是古董,工艺非常古老,近几十年的弩箭都不是这样的。如果找个古董行家来看,说不定说是几百年前的物件。谁那么阔气用它作暗器?”
“几百年前?”杜郁非皱眉道,“你能说出具体来历,我才信你。”
“那我说不出,这种怪东西有的只是传说,哪里来什么具体来历。”罗邪沏了杯茶水,皱眉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我擂台打得怎么样?”
杜郁非笑道:“你难道会输?”
“那也多少问一句嘛。”罗邪哼了声,骂道,“你们锦衣卫就是那么不通情理,今天我还被锦衣卫要求重新确认身份,就因为我和顶替的那个人身高有点不同。”
“打擂台本来就不能代打的。你后来怎么过关的?”袁彬觉得好笑,“如果最后你用假身份拿了天下第一,那真是天大的笑话,皇家的耻辱。”
罗邪得意道:“我自然不会易个容就去代打,肯定是里里外外都打点过了的!而且我才不会拿什么第一,总要给皇上面子的对吧。”
袁彬心里想,就凭她那修罗宗掌印人的身份,这世上还真没几个人敢惹她。
这时,苏月夜过来道:“仵作的报告送来了。他说袁野手臂上有多条新旧不一的抓痕,看痕迹不是来自同一只手。但这些伤口和他被杀无关。杀他的刀,的确是绣春刀,但应该是几十年前的旧款。”
“这样就和现役的锦衣卫无关了。”袁彬微微松了口气,查自己人是最麻烦的。
“这却不一定。”杜郁非道,“将这张画像发下去,若凶手和袁野有仇,那他一定多次出现在袁野周围。甚至可能参加过比武大会。而且我想过了,凶手动手的那个位置,未必是偷袭,也可能是相约见面。”
但是袁彬带着“白衣人”的画像去比武大会的会场走了一遭,并没有什么收获。管理比武大会治安的是杜郁非和袁彬的老上司刘勉,他表示麾下有千余名锦衣卫,不排除会有几个和画像有些像的人,但抓人还是要有证据,尤其是抓自己人。
二
之后第三天,又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在上次案发地下一个街口的狗尾巷,准备前往比武大会参加三十二强战的司空狂龙被斩于巷口。血水从巷子里一直蔓延到外面街道的排水沟。
袁彬看着巷外围观的人群,这次没找到那白衣人的身影:“又是守在敌人去比武大会的路上。难道这凶手杀人不是为了私仇,而是为了杀比武大会的高手?”
“那么多参加大会的武林高手,他为何偏偏选这两人?”苏月夜思索道,“这两人除去比武大会,可没有别的共同点。”
“少帮主就这么被人砍了。青龙帮这下抓狂了。要我说,该!司空狂龙这小子在黑道名气不小,平日跋扈无比,自己没多少斤两,仗着有个厉害的老爹横行霸道。早该死了。”罗邪是听到消息专门来看热闹的。她笑盈盈拍了怕杜郁非的肩膀,“老杜你怎么看?”这架势让仵作以为她是哪里来的上差,于是对其格外恭敬。
杜郁非观察着尸体上的刀伤,低声道:“凶手作案比上次有信心,下手也更坚决。”
“他仍旧选择的伏击,哪里看出他更有信心?”袁彬奇道。
“司空狂龙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是个大个子。用的是大环刀。”杜郁非指着周围,不停转动步伐道,“这条巷子是支路,凶手必须在街上拦住敌人,并且将其引入巷子。这一切要勇气,也要技术。凶手这一次做得很好。这条巷子里到处都是大环刀划过的痕迹,但几乎没有绣春刀的刀痕。”
“也就是说,如果之前他杀袁野显示是差不多的武力,这次他的武力却压过司空狂龙一头。”苏月夜苦笑道,“谁能在短时间里,忽然武艺飞跃?”
“老宋,你具体说一下。”杜郁非问仵作。
宋铭微微吸口气,低声道:“这次凶手用的也是绣春刀,下手没有上次的那种犹豫。他杀袁野用了两刀,杀司空狂龙只用了一刀,还是正面劈杀。不过小人还不确定是不是同一把刀。看杀人的时间和击杀的手法是很相似的。上一次是杀人后下了大雨,所以脚印什么的都被雨水冲掉了。这次是雨后杀人,巷子泥泞,周围留下了一些脚印。除了司空狂龙的快靴外,血泊里另外的脚印是一双官靴。脚印显示凶手是中等身材。”
“官靴,绣春刀。”杜郁非寒着脸道,“凶手好像并不想掩饰身份。”
苏月夜道:“还是说,他以锦衣卫的身份为荣?那他就该身着飞鱼服行凶才对,如果他身着飞鱼服,周围一定有人见过他。”
“没那么简单。”杜郁非抬头看了看巷子上方狭窄的天空,“但一定有什么理由让他这么做……”
突然,远处传来女子的尖叫声!紧接着,有人喊道:“杀人啦!”
众人面色微变,杜郁非、罗邪相继掠上屋顶,朝叫声传来的位置奔去。
案发地在风华棚前,“风华”虽可做风华绝代来讲,风华棚却是附近城区最大的一片贫民区。
杜郁非他们飞奔而至,就见拥挤的集市上一架马车撞在水果摊上,车夫死于车边,拉车的那匹马倒于地上挣扎不起,把烂水果踩得到处都是。边上路人发疯般的大叫和奔逃。马车后坐着三个目光空洞的少年,不远处一个黑衣男子倒于血泊中。
凶手在哪里?杜郁非和袁彬同时看到了之前那个白衣人,袁彬不由分说冲了上去。那白衣人微一皱眉,身子斜掠向屋顶,却遇到好整以暇的罗邪。
此人并无同伴,但方才他站在十五步外的屋檐下,并不是凶手该在的位置,而更像个旁观者。杜郁非看了眼尸体的刀口,又是绣春刀。他眉头紧锁,目光扫视四周,混乱的人群里,男女老少四散奔逃,有人抱着孩子奔向屋子,有人顺手牵羊趁乱拿走地摊上的商品,有人拦在自己的摊位前,防止被人趁火打劫,还有从远处跑来的府衙官差。并没有他想找的“锦衣卫杀手”。这混乱的场面里,只有斜对面的一间店面门开着,但无人走动。
罗邪和白衣人在半空中变换六七个方向,罗邪一掌击中其肩膀。白衣人略有愤怒地闷哼一声滑开两步。罗邪十指连弹,层层叠叠的刀网挥洒而出,风中的刀丝忽疾忽慢忽东忽西。白衣人眯着眼睛,身行变幻一霎那连变十余个位置,轻松躲开修罗刀阵。罗邪轻哼一声,突然拉近距离,一缕刀风从袖底甩出,速度快出之前三倍。白衣人脚步一沉踩塌屋顶,坠下地面夺路而逃。
这不可能……那么近的距离刀丝却落空了?罗邪难以想象那一瞬间,对方仿佛在眼前消失了一样。而下面袁彬冲入屋子紧追白衣人,他手抛脚踢将各种家具砸向对方。
白衣人微微皱眉,轻声道:“静止。”周围一切仿佛皱起了水纹,而后所有的家具都停在了半空,白衣人轻轻拨开数件家具,将它们飞行轨迹一变,然后有些不服气地看了袁彬一眼,但还是转身离开屋子。
袁彬眼中所有一切都朝他倒转而来,他一个匍匐在地面滚过,躲过棱角分明的众多桌角椅腿。屋顶上罗邪一跺脚,踏着砖瓦疾步追去。
杜郁非独自走向那无人看管的店铺。这店铺空荡荡的,前屋无人看管。杜郁非穿过狭窄的庭院,看到里屋有一个大通铺,看大小足够睡五六个人,但已经收拾干净。杜郁非回到院子,发现在西面角落有块新翻动过的土地,他小心翻开潮湿的泥土,激灵灵打了个哆嗦,那是一张僵硬的小孩脸。粗看了下,死亡时间应该没有超过一天。
杜郁非走出屋子,外面苏月夜已带着官差控制住了现场。不多久罗邪和袁彬空手而归,两人前后堵截仍旧没有抓住白衣人。
“白衣人没有绣春刀,穿的也不是官靴。他未必是凶手。”罗邪道,“另外就是,他和我交手有所保留,有点怕伤了我的意思。真是够自以为是。”
袁彬道:“他每次都能出现在案发现场,一定有问题。”
杜郁非道:“看死者的伤口,凶手的确和先前两个案子是同一个人。不过我不理解的是凶手在清晨已经杀了一个,按照他前两次都是计划周详才出手的性格,怎么会突然在同一天,并且在闹市二次出手。”
罗邪和袁彬同时沉默,这的确是不合理的。
一旁苏月夜带来了三十来岁的卖把式的王老汉。袁彬笑道:“把式王,你看到凶手了?”
把式王笑道:“袁少,咱家不是就住在风华棚吗?昨晚赢了两局,就多喝了一杯,没想到今天刚出门就遇到这种事。”
杜郁非道:“你看到了什么详细说来。”
把式王躬身施礼道:“大人,我保证一个字也不会瞎说。”
事情发生时,这片集市刚开始一天的生意。黑衣人到这边的店铺叫门。这个店铺是间临时仓库,常被转租给不同的商户,马车是从店里出来的。车里装的什么王老汉不知道,但现在看起来,可能只是那几个孩子。车子里面的孩子很安静,周围的商贩们并没很在意马车。
车要离开仓库时,有一个蓝衣服的男子出现在街上。那人脚步匆匆,看到马车愣了一会儿。然后就和黑衣人交涉,双方发生口角后,黑衣人命马车起步。蓝衫客拔刀,先杀了车夫,马车失去控制撞在水果摊上。然后黑衣青年拔刀,但也被杀了。蓝衫客打开车门带走了一个女娃。
把式王居然说得颇有条理,杜郁非等他重复说了两遍,才道:“你说得那么详细,多少是看到的,多少是想象的?你怎么会把全过程都看在眼里的?”
把式王正色道:“我今天是到前头铁匠铺拿我的兵器,铁匠铺的张老头拖了我的活。所以我在那边等了一会儿。大人您看,在那个位置,差不多可以把事情经过看全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铁匠铺,距离案发现场有二十来步。
“这么远,你可看清蓝衫人的相貌?”杜郁非问。
“只是看到侧面……”把式王略有犹豫。
“尽你所能就行。我们也会问其他街坊。”杜郁非转身问苏月夜,“那些孩子能说话吗?”
“都被下药了。我已命人去查,看是不是本地孩子。”苏月夜回答。
杜郁非将想了想,将众人召集到仓库的屋檐下,吩咐道:“下面我们要做几件事。第一,画一张蓝衫人的画像出来,这要找附近的街坊,除了把式王,一定也有其他人看到。第二,风华棚这里的杀人事件,不是按蓝衫客的计划走的,这个案子一定会有破绽。他带走了一个女孩,我们要查清那个女孩是怎么落到这里的。死掉的黑衣人是关键,这几个孩子也是关键。查他们的身份,彻底搜查这个仓库。第三,白衣人或许不是凶手,但不排除是帮凶。除了蓝衫客,我们也必须找到他。第四,目前有三个死者,我看不到他们之间的联系。苏姐儿,挖他们老底的事就交给你了。调来府衙的卷宗,将最近两个月所有的碍眼事翻出来,看我们是不是漏了什么。”
苏月夜小心进言道:“绣春刀和官靴的线索,涉及了锦衣卫。我们是否先查和比武大会有关的锦衣卫?”
杜郁非慢慢道:“近半年那么多外来人口。我们锦衣卫也被抽调负责京城治安,比武大会里有锦衣卫轮值守卫,涉及的人太多。这张网要等我们有明确方向了才收。不然会出大乱子。京城可不是能出乱子的地方。”
袁彬和苏月夜点头领命,分头行动。
罗邪拉了拉杜郁非的衣角,小声道:“青龙帮的人,不是那么好杀的。定会有人来过问此事。他们或许不敢直接来问你,但一定会在城里闹事。”
杜郁非捏着拳头,沉声道:“你帮我看着点江湖上的风声,谁闹事我就抓谁。”
“很好。”罗邪笑道,“我忽然觉得,有点我在泉州初见你的感觉啊。”
杜郁非笑了笑,并没有接话茬,而是忽然道:“要想办法弄一个名额去参加比武。凶手杀的前两个人都是比武大会的参加者,不排除凶手也参加比武。”
“我吗?”袁彬一怔,他望向罗邪,那大小姐不是明明已经在参加了吗?干吗一定要自己去。
“罗邪从来不关注案子,我要办案人的视角。”杜郁非压低声音道,“你手边那么多事,怎么可能再去打擂。只能我去了。反正平日里那些会,可不开就不去开。”
袁彬苦笑了下,之前杜郁非一直不让手下“赌擂”,更不许去打擂台,因为不说打赢了如何,输了就一定会伤筋动骨,一旦进入正赛更是生死无论的真家伙。现在为了破案,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杜郁非,如果你运气不好,在擂台上遇到了我,我可不会让你哟。”罗邪一本正经道。
苏月夜看完所有卷宗,窗外夜色已浓。她左手边摆着的是从袁野书房带回的仕女图,右手边的则是刚看完的一份刑部卷宗。她心底浮起一丝寒意,重新扫了一遍报告,想到袁野手臂上的抓痕,心底一阵恶心,急匆匆前往顺天府刑部的殓房。值班的差役没想到会有上差深夜到此,手忙脚乱地帮她找出要查看的尸体。
“只有这一具?”苏月夜皱眉问。
“这天气,其他的时间久了,都不能看了。”差役怯生生道。
“还没结案,尸体却没想办法存好?”苏月夜瞪起眼睛。
差役赶紧道:“据小的所知,这些死者都是外来人口,无有名字,无有身份,无主认领。最近衙门里人手很紧,她们死在城里各地,没有哪个老总专门负责这些案子。”
苏月夜知他说的也是实情,她靠近了面前的尸体,将手里那截剑穗贴上尸体的脖颈。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和剑穗居然完全契合。脑海中浮现出袁野每次比武前,手抚剑穗的起手式,她拳头微微攥紧,吩咐道:“把我点的那几具尸体,全都送去北镇抚司。”
“是的,大人。”差役躬身领命。
苏月夜瞥了对方一眼,皱眉道:“你是新来的?”
“人手紧,小人临时来帮忙。”差役微笑回答。
苏月夜美目闪动,盯着对方道:“来了几天?跟的哪个仵作?”
“你……”差役一怔。
“你几次光临我们的案发地,如今又夜探殓房。朋友,你到底是什么人?”苏月夜认出对方就是白衣人。
那差役眯起眼睛,侧脸借着烛光打量面前的美人,低声道:“美人儿,有些事,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信。”
“试试看?”苏月夜问。
差役低声道:“我隶属于锦衣卫,永乐组。我们这个组高度机密,仅对赛哈同负责。单人办案,只对付那些传说里的怪物。”
“永乐组,你鬼扯吗?”苏月夜没好气道,“锦衣卫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鬼也是我们的目标之一,但这个案子和鬼无关。”差役脱去外头的常服,露出那一身白色武士服,“这个案子我已查了很久。我敢断言这个凶手还会继续作案。”
“你等于什么都没说。”苏月夜斜跨一步,站到了房门前。
“美女,这夜深人静,你堵住房门不让我走。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吗?”白衣人微笑道,“好吧,我给你一份大礼。你晚些同样要还我一份。这凶手,和两年前开封麒麟河的一件旧案有关,但他每次杀人的理由都不同。”
苏月夜手扶剑柄,冷笑道:“说得好像你知道是谁干的一样。但我觉得你不知道。你老实点,跟我去见杜郁非。若你真是锦衣卫我们就去见赛哈同。”
“这绝无可能!”白衣人对女人摇了摇手指,脚步滑行而出。
苏月夜立即出剑,敌人手指点在她剑锋上,排山倒海的力量汹涌而起,女人撞碎了门板落到屋外。白衣人突然出现在身边,搂着纤腰又送了一把,将她平稳送到地面,才消失于夜色中。苏月夜吃惊地看着前方的黑暗,生出荒谬的感觉,这真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而破碎的门板表明刚才那些确实发生了。
一天的时间,包括苏月夜的文书在内,各方面的消息就雪片般地汇总到杜郁非的桌上。
青龙帮派人来认领了尸体,但没有谁能给杜郁非解释状况,更没人来给衙门施压。罗邪说的青龙帮不好惹,并没有被证实。
死在风华棚的黑衣人叫曹九,和车夫都属于一个叫“沙狼”的人贩子组织,租用那个地方是为了临时存放几个小肉票。锦衣卫将“沙狼”的本地成员一网打尽,其头领供认说几个孩子是外地运来,准备在运到北方出手,只是在京城稍作停留。那个埋在院子里的女孩,大约是昨晚忽然病故。头领并不知道仓库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是谁新抓来的什么女孩,对蓝衫客更无了解。
蓝衫客的画像居然画出了多个版本,街上那么多路人描述的样子千奇百怪。最离谱的一个版本是那是个身高过丈、青面獠牙的凶神,手提砍刀连杀五人。最简单的版本是把式王提供的,一个相貌平凡的蓝衫客,但拿的是不是绣春刀则不确定。
至于那些被拐来的孩子,都被不同程度地下药,问不出什么线索来。
杜郁非看着苏月夜道:“所以,白衣人说自己属于永乐组,但没报姓名?”
“是的,真有永乐组这个东西?”苏月夜问。
杜郁非皱眉道:“有的。传说中的三大锦衣羽卫,其中一个就是永乐组的人。但有一点他说错了,永乐组并不是单独行动的。”
苏月夜道:“我怎么从没见过他们的卷宗。而且,现在已经不是永乐年了,还叫永乐组?”
“因为没有卷宗。但我很久以前遇到过一次他们的人。”杜郁非并不多说那个问题,他手指敲了敲桌子,对袁彬道,“你那边,没查到蓝衫客带走的女孩?”
“在附近几个街区查访了一下,没人提过有女孩失踪又失而复得的事。”袁彬苦笑道,老大交给他的事都没有办好,这就是要挨骂的节奏。
杜郁非没有发火,起身走到苏月夜做好的事件板前,低声道:“如果袁野是因为乱杀外地女子而被杀,如果曹九是因为拐卖儿童被杀。司空狂龙被杀的原因不详,但他的确一直都恶名在外。那么的确符合白衣人说的,凶手每次杀人的理由都不同。”
“但我们依旧搞不清,他是如何选择杀人目标的。”苏月夜道。
杜郁非道:“所以我们要有人去一次开封,调查那个麒麟河的案子。”
“你信那家伙的话?”苏月夜皱眉道,“或许我让开封卫所把卷宗送过来?眼下我们很缺人手。”
杜郁非道:“永乐组做事的确神神叨叨的。我也不想跑那么远去找线索,但我们手边的三件事,没有一件可以突破。还是有人去实地看一下较好。罗牙儿,给你五天时间跑个来回。”
一直在旁打着棋谱的罗邪,皱起鼻子道:“人家还有擂台要打。”
杜郁非对她温柔一笑,抱拳一礼。
罗邪摊手道:“好吧,我知道你实在缺人手。不用五天,四天我就回来。”
“多谢。”杜郁非笑道。
“所有我们了解的和凶手有关的事,只有比武大会还在进行。”杜郁非拿起一支朱砂笔将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圈住,轻轻咳嗽道,“如果再有一个打擂台的被杀,事情就会闹大了。必须要去和楚利典打交道了。”
“喂!”罗邪皱眉道,“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把我支开,好去比武大会玩?”
杜郁非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苏月夜道:“白衣人那条线呢?”
“依旧通缉他。”杜郁非看着事件板上的时间线陷入沉思。
三
火!四面八方都是火。
“着火啦!”
“他娘的,着火啦!”
“快跑!你还拿什么行李!”
“娘啊!”
“救命!我们出不去!”
“救火啊!”
“救救我的孩子!”
客栈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但更多的则是睡梦中的亡魂。一些住客从房里冲出,却发现逃离的道路被燃烧的家具堵死。另有一些住客因在过道中稍作犹豫,就被汹涌而来的火光吞没。
浓烟滚滚,土墙在高温中慢慢倒塌,“太平客栈”的牌匾被大火烧作焦木,一个冷漠的背影于烈焰中缓缓转身……
“这位大人,你兵器检查好了吗?”华山派大弟子岳霆有些烦躁地问道。
面前那个锦衣卫这才回过神来,略带畏惧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是岳霆。华山弟子?”
岳霆点头道:“是。”
那锦衣卫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长剑还给对方,轻声道:“身份已确认,你可以去擂台了。”
岳霆接过长剑,发现剑柄上湿哒哒的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心里不由直犯嘀咕。而那锦衣卫目送对方前往擂台,他揉了揉眼睛,手掌抹去脸上和额头的冷汗,一阵风吹来,那被汗水湿透的后背冷得一哆嗦。是什么样的火,会死那么多人?
周围大旗飘飘,远处有人大声喊出上场比武者的名字,又一场六十四进三十二的比武即将开始。当比武大会进入到这个阶段,海选中的一些特殊的江湖人都逐步被淘汰,剩下的大多数都是名门大派武林世家的子弟。
会场的另一边。
天涯会的楚利典命左右退下,微笑对杜郁非道:“我说杜大人,你以为想要参加比武就能参加?你要查案,在这里常驻就是了。为何一定要参加比武?”
杜郁非笑道:“我想经历那些死者经历过的事,站在风暴外围会漏了线索。据我所知,大会预留了三个神秘武者的名额,随时可以打一场附加赛,取代正式选手出战。”
“是的,这是为了增加比武大会的噱头,其实让谁做神秘嘉宾还不是看我高兴。”楚利典笑道,“万一你打了一轮,案子就破了。你是不是又弃权?”
杜郁非摸摸鼻子道:“楚大人,你只要给我名额,别的不用管。”
“皇上其实一直很希望你能参加这次比武。武林大会可以临时给锦衣卫一个名额,但我有个条件。”楚利典眯着眼睛,慢慢道,“要知道,打到这个局面,就算梦星辰来找我要个名额,我也只能是没有。如何?这可别说我不给杜大人面子。”
“请说条件。”杜郁非早知道事情不会简单,破案什么的和东厂没有一点关系。
“我把你分在卫凝眉的半区。等到四强,你要故意输给卫凝眉,一定要不露痕迹。”楚利典看看左右无人,笑道,“卫凝眉在大内颇受圣上欢喜,若他能赢了你,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至于什么顶替其他人的附加赛,你不用打。”
“可以。”杜郁非轻轻咳嗽,“不过卫凝眉既然是你们东厂第一高手,你没信心他能光明正大地赢我吗?”
楚利典笑道:“这世上除了自己作弊,有什么事是稳赢的?”
“怎么都好,反正我对天下第一没兴趣。”杜郁非笑了笑,走出东厂的大棚。正好看到岳霆战胜对手,得意走下擂台。他目光跳过岳霆,望向擂台后的锦衣卫大棚,对着老上司刘勉挥了挥手。
楚利典看着杜郁非的背影,自语道:“对名利都不感兴趣的人最该死了,因为你这种家伙只会挡路啊。”
当年为了照顾杜郁非,被圣上贬官的刘勉,这几年来过得平平淡淡。原来他已任职副指挥使,如今被贬为千户的他职位却比杜郁非还低了。杜郁非多次向赛哈同提出给老上司调调位置,但赛哈同显然没那个兴趣。一来二去杜郁非连见刘勉都不好意思,关系自然就生疏了。
二人寒暄了两句,刘勉同样命退左右,才低声道:“最近又死了个江湖人,所以连你也到这里查案了吗?但上次袁彬带来的画像,可不算是什么线索。”
“的确是伤脑筋的案子啊。”杜郁非毫不隐瞒地将案情说了一遍,并且将蓝衫客的画像一并递给刘勉,“绣春刀这东西,我们用,东厂用。算上给京城弟兄们配发的,和在库房存着的,何止万余把?甚至那些街面上的人也有自己打造的。”
“这蓝衫客居然有三张肖像?老百姓还真是眼睛雪亮啊。”刘勉调侃了一句,才沉声道,“画像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你说像就像,但说不是就又不是。若如你所言,凶手杀人不是为了私仇,那就真如大海捞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要找这个怪物可不容易。”
“说到怪物,为查这事我们还遇到了永乐组。先前那个白衣人号称自己是永乐组的。”杜郁非微笑道。
刘勉一怔,恍然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来找我。”
杜郁非道:“当年是你告诉我,那个捉鬼组是确实存在的,现在我要确认一下白衣人是谁。除了来找老大你,实在没其他法子。”
刘勉挠了挠头,换了个坐姿,又拍了拍已经瘦下去的肚子,低声道:“我可以帮你联系下,但对方可不容易约。”
“老大不愧为老大!”杜郁非大喜。
“我职位丢了,但人脉还在。约到人我通知你。”刘勉替杜郁非倒了杯茶,“你不用为了我的事不好意思,应该多来看看我。”杜郁非尴尬一笑,老脸微红。刘勉道,“你为我的职位努力过好多次,我会不知道?自家兄弟,和别人不同对吧?”
“我错了,老大。”杜郁非举起茶杯。
刘勉揽着杜郁非的手臂,笑道:“几年前,我以为那次你被贬官,是老皇帝要历练你。结果发现被历练的还有我自己。”
两人又聊了几句,才慢慢走出锦衣卫的大棚,东厂那边车水马龙,不断有人去拜访楚利典。“这就是名利场。最近东厂又到我们头上了。”刘勉笑道。
杜郁非则望着锦衣卫在擂台前摆放的检查站道:“整个场子里,是不是那边和比武者接触最多?”
刘勉点头道:“是必经之地,每个上擂台的都要确认身份检查兵器。但因为之前报名时每个人都上报了资料,所以这里无非是问一下名字,走个过场。”
“有没有特殊的家伙?”杜郁非问。
刘勉笑道:“你是问锦衣卫里?这可难说了,但我觉得这里没有特别惹眼的人。锦衣卫里能干的人可不会被分来这里做保安。”
杜郁非笑道:“别的先不说,把检查站弟兄们的卷宗给我一份吧。”
忽然远处有人尖声尖气地道:“杜大人、刘大人。这是多大的福气啊,能同时见到你们两位。”
杜郁非努力望向那阳光下的马队,来的居然是紫禁城里的大太监王振。王振是来确认比武大会日程的,因为擂台已到三十二强,距离最后决胜越来越近。毕竟皇上会来看最后那场擂台,大会的安排就会变得非常繁琐。王振原本是去找楚利典,看到杜郁非就特地过来打了声招呼,摆出一副很殷勤熟络的样子。
“这个王振未来会是太子伴读,你知道那个位子意味什么吗?”刘勉最后对杜郁非说了一句,就去应付王振了。
杜郁非一贯不喜欢官场里的这些事,只是听过就算。锦衣卫大棚下一个神情木讷的青年校尉看到王振,却忽然面如土色。
漫天尘沙翻滚而起,不知哪里来的蒙古骑兵突然出现在军阵前方,众多大明甲士想要出战,却无大将统御。慌乱中他们无助地向后飞奔,数万大军将后背完全交给了剽悍的异族,士卒、军官、大臣纷纷倒于异族刀下,甲胄破碎,刀枪无力,整个沙场变成了无休止的屠杀。
雨水不期而至,四周尽是哭喊声,钢刀入肉,血花飞溅。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脸上手上全是鲜血,放眼望去那是鲜红的炼狱。天啊!残肢断臂的士兵在地上挣扎蠕动,嘴里不断嘶吼呻吟。愤怒癫狂的异族挥舞长刀大声咆哮,马蹄高高扬起,满地都是尸体。
“萧,你怎么了?中暑了吗?”有队长过来将校尉推醒。
灼人的日光重新布满眼中,萧姓校尉恍若还魂,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我没事,没事。”
队长道:“满身虚汗了,还说没事!先前就看你脸色不对,身体不舒服就到后头休息。今天日头是大了点。”
“是的大人。”青年校尉手掌颤抖地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为何每天都会遇到这些怪事,这该死的比武大会何时才是个头。
不远处杜郁非看到了这一幕,轻轻咳嗽了两下,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萧校尉回到棚后换了身衣服,坐在椅子上,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方才那阿鼻地狱般的杀戮画面,他深吸几口气,用力擦去眼中泪水,请假离开了比武场。
杜郁非向检查站的队长简单问询了日常情况,得知此人名叫萧剑心,二十三岁,住天桥附近,身体并不太好,经常头疼脑热,但做事还是很勤勉的。刚才杜郁非远远看了一眼,就觉得此人和把式王提供的画像有七分相像。为防止打草惊蛇,杜郁非并没刻意询问他更多资料,而是不急不慢地远远在其身后一路尾随。
萧剑心并没有急着回家,先是去米店买了一袋米,又在经过花鸟市场时,盯着一只画眉站了好一阵,最后还看了会儿路边小孩做游戏,才慢慢走回家。他横穿半个城区,走了有一个多时辰。
杜郁非发现对方经常无缘无故发呆,发呆后有时面露微笑,有时则是眼中射出愤怒。与其说他像个杀手,更多的是像个疯子吧。只是这个疯子是知道自己跟在后面?还是一贯如此悠闲呢?他在对方发呆的间隙,找到街上的卫兵,让他们通知袁彬带萧剑心的资料,来天桥附近找他。
萧剑心又溜达了两个街口,终于拐入了一片尽管贫苦但还算整齐的民居。作为一个锦衣卫,住在这种地方并不多见。杜郁非飞身上房,隐蔽在屋檐和砖瓦间继续跟随,目送对方进入一间在当地算是比较宽敞的房子。
杜郁非微微皱眉,从围墙上望去,萧剑心是一个人独住的,这不是他想看到的情况。杜郁非的目光向左右扫去,东面的小院子住着的是一对老夫妻,婆婆正数落老头昨天输了多少文钱,下次下注一定要看清楚局面,西面的院子则很安静。
忽然,萧剑心推开了西面的篱笆,他拎着那袋米步入西院。一个温婉的妇人走出门扉,微笑接过了米袋,妇人脚边跟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萧剑心和她们随便说了两句话,就又回到自己的屋子,之后很久屋门都没打开。那叫小兰的女人看着他的目光很温柔,但并无那种感情。而那个小女孩,女孩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笑容。
杜郁非听到屋内有男人的哭声传出,这哭声仿佛来自受伤的野兽,痛苦悲伤更带着诡异。他是个疯子吧,疯子会那么有计划的杀人?杜郁非皱眉退出了这片民居,在一个街口外看到了锦衣卫的马车。
“杜哥,你要的萧剑心的资料。”苏月夜将两页资料递给他。
杜郁非面无表情道:“东面有一个种了无花果树的院子,屋顶是黑色房子,抓住他。”
袁彬带着二十多个锦衣卫,从两边包抄奔向萧家。
苏月夜见杜郁非面色不佳,低声问:“怎么了?”
“这不像是会主动杀人的家伙。见到这个人后,我觉得原本清楚的线索乱了。”杜郁非翻了翻资料,眼中再次闪过一丝失望。萧剑心一年前从洛阳卫所调职到京城,中间办事妥帖从未犯错。洛阳卫所对其评价为忠诚可靠,之所以调来京城是因为他所在的小队集体调动。这里的住所,是他来京城后自己找的,此人并不适合群居,所以没有住锦衣卫提供的宿舍。所有资料都没把他和开封联系到一起。
嘭!远处传来篱笆墙倒塌的声音。杜郁非浓眉一扬,飞奔向事发地。两个锦衣卫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萧剑心两手空空飞奔在民居间。袁彬从侧后方飞起一脚踢向他后背,萧剑心从容回身一拳拦住,但袁彬的脚力远超他想象,被其踢在别人家的墙上。萧剑心额头出血面色微变,试图拐出巷子。袁彬早就蓄势待发,站在墙上雷霆万钧地又一脚踢来。萧剑心闷哼一声,双手忽然摆出奇怪的姿势,脚步倒踩七星,手掌架上袁彬小腿,整个人潇洒一转。袁彬感到所有力量分从七个方位推回了自己,他微一皱眉想要收回飞腿,人却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冲出六七步。萧剑心趁机夺路狂奔跑向大街。
杜郁非淡定地来到街口拦住去路。萧剑心皱眉看着他沉声道:“杜大人。”
“你认识我?”杜郁非问。
“今日在比武场见过你。大人,为何要抓我?”萧剑心问,也许是哭多了的缘故,他两眼血红。
杜郁非道:“怀疑你和一连串杀人事件有关。请跟我会北镇抚司。”
此时袁彬已堵住萧剑心的退路,更多锦衣卫出现在四周街道。
萧剑心苦笑道:“我没杀过人,但我跟你回去。”
杜郁非并不多说,让袁彬将萧剑心锁住带回衙门。
“是觉得抵抗没用,还是他真的没做过?”苏月夜不禁皱起眉头。
“先搜了他的房子再说。”天色已悄然变暗,杜郁非重新打量前方那栋有些寂静的民居,耳边仿佛再次响起那男人的哭声。抓到了人,但他并不高兴,“我要他周围邻居,尤其是那家叫小兰的女人的资料。”他又补了一句。
“没问题。”苏月夜有些担心地看着杜郁非,她很少看到男人情绪如此低落。
四
萧剑心的家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仅有的几件东西也都是他自己打造的。邻居说萧平日里靠小兰母女照顾,家里经常传出哭声和砸东西的声音,但他对小兰和外人大多数时候还是很温和的。做木匠是萧的唯一爱好。
锦衣卫在他家没有收获,这里没有凶器,没有血衣,没有沾血的官靴。萧剑心表示他的官服都留在比武场,袁彬将在比武场的绣春刀拿回来比对刀锋,并不能证明是凶器。
袁彬道:“至于他为何在家莫名哭泣,萧剑心回答说过几天就是他父亲的忌日,想到自己一事无成,所以控制不住情绪。”
苏月夜道:“小兰母女也证明了他的不在场说明,每天早晨他都是固定的时间从天桥去比武场,每天早晨的早饭是小兰替他准备的。这里除了他的队长,锦衣卫百户赵安来过,平时没有同事来。他是有些孤僻,但对她们母女很好。”
“她女儿失踪,被萧找回来的事,她怎么说?”杜郁非问。
苏月夜道:“她说没有这事,女儿每天都在家。女儿从小多病,她在家靠替人缝补衣服度日。赵安让她照顾萧剑心的起居,给的酬劳不算多。但我看女孩不是多病那么简单,应该是有些轻度智障吧。我也问了她们的街坊,没人知道女孩曾经失踪。但我把人贩子的画像给周围邻里看了,他们的确见过那个车夫。有邻居说小兰是烟花女子,是暗娼。当然那人也拿不出什么证据。”
“即便他们都不承认,但所有线索都指向萧剑心。”袁彬板着脸道,“我说该用大刑了,不用刑他们是不会开口的。”
“他的队长赵安没有跟你过来?”杜郁非问。
袁彬道:“天已经很晚,他们还在准备明日擂台的事。他被招去见刘勉大人和楚利典了。”
“赵安是萧的队长,出那么多大事居然不主动过来。查他的底。”杜郁非揉着面孔,低声道,“就我们看到的这个萧剑心,很多事他一个人做不来。至于用刑,不需要用刑。我们将小兰母女分开,将萧和她们母女分开。关个两天再问。”
袁彬微微皱眉,明明有更干脆的办法为何不用?
苏月夜小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案情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你们自己看一下!”杜郁非忽然提高嗓门道,“萧剑心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生活自理能力有限,经常在各种场合表现得神智不清。他有什么能力制造这些凶案?即便这些凶案是他做的。昨天清晨,萧剑心发现小兰的女儿失踪,若不是在诱拐时当场发现,他是怎么凭借一己之力找到人贩子的?若是当场发现,不论是发生了争斗还是一路尾随,那一定会有别人听到看到。若这些都不是他自己做的,那么他的同伙又是谁?”
忽然拘留室那里传来萧剑心疯狂凄惨的叫喊声。杜郁非他们赶到现场,就见他抱着头瑟缩于角落不停地狂叫。
守卫道:“刚被带进来就这样了。我看他只是摸了摸床就开始狂叫。”
外面有其他守卫轻轻嘀咕,说这间就是以前常说闹鬼的拘留室,这疯子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给他换个房间。”杜郁非想到萧剑心的家,“弄张干净的床。不许任何人碰他。”
三人重新回到外头,袁彬沉声道:“大人,我觉得这案子的确有问题,但不该这么审。你只要允许我对陈兰或者萧剑心其中一人动刑,一定能问出些什么。毕竟现在外头都说锦衣卫杀人,我们的确抓了锦衣卫,必须要尽快有个交代。”
“你是说我心慈手软?”杜郁非瞪起眼睛。
袁彬不说话,表示默认。
杜郁非冷笑了起来,刚要说些什么,远处有锦衣卫小声对苏月夜说了两句。苏月夜走到两个男人中间,递上一张纸条。杜郁非看了一眼道:“苏姐儿。你跟我去见识一下永乐组。袁彬,你留在这里看着萧,他碰破点皮,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你不带袁彬去长长见识?人关在老家怕什么?”苏月夜上了马车小声道。
杜郁非笑了笑:“你和袁彬一样。真以为锦衣卫都是自己人?这次的凶手是什么人?还用刑,用刑直接用到死,再找谁问话去?”
苏月夜秀眉微蹙,苦笑道:“好像是我们没想周全。”
右军街,年华楼顶楼。下面的世界繁华嘈杂,楼顶的世界清静阴凉。空旷的楼顶只招待特殊客人,除了一面画着山水楼阁的屏风,并无其他摆设。
杜郁非要了一瓶“梦里星落”,于楼顶小酌。苏月夜坐于一边抚琴助兴,外人还真看不出他们正被重案折磨。不过杜郁非喝两口酒,就会稍许咳嗽一下,让人看着都替他难过。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楼下的声音逐渐消失,而他们等的人还没有来。杜郁非看了看夜空,算来这已是罗邪离开的第二日,不知她在开封有何收获。
“我今天看萧剑心的资料时,也很失望。他的卷宗和开封没有一点关系。真怕罗邪空跑一次。”苏月夜和他心意相通,小声表达了担心。
“不怕白跑,就怕有陷阱。我这人总有些阴谋论。”杜郁非转了转酒杯。
苏月夜小声道:“我放在外面的暗桩报告说,最近常有江湖人光顾楚利典的宅邸,楚利典得罪了谁?”
“楚利典并无妻室,只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儿子。他本身是天涯会的会主,更兼掌管本次比武大会,定会得罪江湖人。不过这条线索值得跟一下。毕竟若非大恩怨,没人会去惹东厂。”杜郁非一扬脖又是一杯下肚。他喝得快咳嗽得也快,这大夏天的居然咳出了秋风萧瑟的凛冽。
“原来又是个天生酒鬼,都咳成这样了还不戒酒。”一个柔和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杜郁非和苏月夜扭头望去,看到了一个奇诡的场景。一只芊芊玉手从屏风画面的阁楼里打开了窗户,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绝美女子从阁楼里飘身而出,落在了他们面前。而后女子玉手一招,屏风变成了一幅画卷飞入掌心。
女人看着杜郁非,微笑施礼道:“本人杜晋玄,永乐组第二代当家人。”
杜郁非抱拳回礼请对方入座,苏月夜虽颇为警惕地看着对方,但仍旧殷勤如女主人般替杜晋玄准备碗筷。他们重新打量面前的女子,这一次感觉对方离开了阁楼后,似乎并不是非常美艳,但有种绝世的风华藏于眉宇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耐看和温柔。
“听说你要见永乐组的当家人,而我朋友欠你一个人情。所以我就来了。”杜晋玄淡淡一笑,喝了一杯酒水道,“先饮一杯陪罪,虽有迟到,但终未爽约,还请杜大人恕罪则个。”
“你朋友欠我人情从何说起?”杜郁非问。
“我好朋友是朱岩岚。”杜晋玄微笑道。杜郁非恍然点了点头,女人侧头道:“那么你找我究竟何事?”她一颦一笑间,眼波流转,神情变化万千。
苏月夜递上白衣人的画像:“此人干扰了我们手上的案子,多次出现在罪案现场,一次遭遇战中,他说自己是永乐组的人。我们想求证一下他是谁,若真是永乐组的人,那么他为何要干扰我们的案子。关于这个人,我能说的是他的轻功非常卓越。”
杜晋玄借着月光看了看画像,叹了口气:“是时飞扬嘛。要说他是永乐组,勉强算是吧。这小子向来独来独往。”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杜郁非淡淡接了句。
“是。他是由我负责,至于他干扰你们的案子,能简单跟我说一遍吗?”杜晋玄温柔道。
苏月夜简单说了一遍萧剑心的案子,最后道:“时飞扬说,他跟了萧剑心的案子很久。”
杜晋玄想了一下,慢慢道:“你们觉得萧剑心是不是有点特殊?”
“是的。初看他只是心智与众不同,说好听点是特别,说难听些就是有病。但我靠近他后,总觉得他不像是杀人凶手,更像个天真的孩子。”杜郁非苦笑道,“或许这番话有些前后矛盾。”
“杜大人,不管你是否相信,要知道这世上是有一些超出常理的人和事的。”杜晋玄道。
“比如鬼神?”苏月夜问。
杜晋玄笑道:“比如异人。有许多异人活在常人不知道的世界,他们在普通人眼里是怪物,是有病,是不可理解的东西。通常时飞扬所涉及的案子,多数都和预言有关。”
“预言?”杜郁非和苏月夜一同皱眉。
“是的。他总是能知道一些即将发生的坏事,然后在那些事发生之前制止它。”杜晋玄笑道,“或许你们会问,即将发生而还没有发生,又怎么确定是真事呢?这很难解释,不过他虽然每次多少会惹出一些事,但意图一直都是好的。而且他很少染血,相信没有对你们造成什么伤害。”
杜郁非道:“的确,他没有对我的人下杀手。”
“那么……”杜晋玄微微拖长了慵懒的声音,“如不是万恶不赦的案子,我会让时飞扬离开你们视线。如何?”
“你保证?”杜郁非问。
“保证。”杜晋玄轻怕胸口引起一阵波澜,她站起身,眯起眼睛笑道,“当然……既然这里牵涉时飞扬,那么萧剑心很可能是个异人。对待那些异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他们做朋友,消除他们的紧张感。否则,即便大刑伺候,你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至于你说的这个案子……跳出凶杀的思路看看呢?”
“跳出去?”杜郁非微微皱眉。
“你所追寻的秘密,可能是某些人公开议论的话题。”杜晋玄双手平举站到了屋檐上,长裙随之向上展开,露出她女人味十足的身段,微笑道,“杜郁非,大明的京城近来有那么多大事,你只盯着绣春刀和一叶障目有何区别?”
杜郁非还想问些什么。
“杜郁非,今日缘尽。谢谢你的梦里星落。”杜晋玄抬手向天,杜郁非仿佛见她赤手撕开了天幕,错愕中美人已跃入虚空,那融入天地的身影只留下淡淡一句,“你既然修习了《大艰难书》,也许我们未来还会再见。后会有期。”
永乐组……杜郁非倒吸一口冷气,他修习大艰难书两年,自以为开始摸到“天剑”朱岩岚的境界,但杜晋玄这般的人物……他看了眼边上的苏月夜,苏姐儿已经完全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和时飞扬如鬼魅般消失相比,刚才那是什么?
袁彬搬了把椅子坐在萧剑心的房间外,在杜郁非离开后,他隐约理解了老大的做法。但有一条他并不赞成,若在北镇抚司衙门里,他们还保不住一个犯人,那还凭什么执掌这个衙门。至少他认为自己手下的人是没有问题的。
但真让他将看守萧剑心的重任交给手下,袁彬又觉得有些不放心,这不禁让他生出个念头,杜郁非有他袁彬做这些,他袁彬有谁?一直说要能独当一面,那么有可以信任的手足,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吧。他仔细想了想手边能用的人,刘勉被贬官三年了,而他们手下的居然仍旧是刘大人的旧部。
萧剑心并不在意他坐在门口,事实上萧剑心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他看着锦衣卫端来的晚饭,先是视若无睹。但熬到深夜,架不住袁彬一次次在门口吃着各种东西,终于忍不住吃了一口晚饭,然后就把冷饭吃完了。袁彬笑了笑,又给他端来一碗热汤。
萧剑心喝了两口热汤,忽然对袁彬道:“这汤是小兰煮的?”
“是的,我告诉她你要喝汤。”袁彬回答。
萧剑心微微松了口气:“那么你们没为难她?”
“当然,我从不欺负女人。”
萧剑心略微谨慎地轻轻碰了一下袁彬,皱着眉头退了一步,再慢慢舒展开稀疏的眉毛,点头道:“你不是坏人。”
“我本来就不是坏人。你也是锦衣卫,难道觉得锦衣卫都是坏人?”
萧剑心苦笑了下,低声道:“世事繁杂,不知信谁。小兰和这里的事没有关系。”
“她和什么事没有关系?”袁彬问。
萧剑心微一扬眉,却不再说话了。
“最近城里发生了哪些大事?”次日一早,杜郁非叫来了二十多个锦衣卫,以及顺天府衙的众多捕头。
苏月夜道:“城里最大的事是比武大会,然后是?”
没有人接话茬,一个个都很犹豫地看着杜郁非,好不容易有人道:“有人用绣春刀杀人,这是第二的大事吧。”
袁彬看着众人道:“放松一点,不谈我们这几天查的凶案,其他还有什么事?杜哥说了,拿出合理意见的,无论和破案有没有关系,都给一百两银子。”
有人道:“那其实……最近的大事不是凶案,最近街面上死了很多人,被什么刀杀无所谓。”
“很多人?”杜郁非问。
“最近赌擂输钱的人很多,昨晚在鹤鸣楼有两个人跳楼,在彩虹坊有一个。另外跳河跳天桥的也越来越多。”捕头里有人道。
“是!跳天桥的最多!那边归我管,这个月就跳了五个了。”
“赌擂,比武大会的赌局?”杜郁非问。
“是的,这比武大会从海选到现在进行了四个月了。几乎人人都赌,也越赌越大。”锦衣卫里有人道,“杜大人,你命我们不得参与,实话说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这赌局不用去赌坊,只要在各衙门各酒楼,找到愿意坐庄的人,就可以直接开赌了。”
“的确是越赌越大,一开始我们也就是十来文钱小赌赌,现在都是几两几十两银子了。”
“你昨天输了还是赢了?我是连跪三场了,之前赢了百来两银子,如今全都吐回去不说,还倒赔了三十多两。”
“才三十多算好的了,我家二叔已经输了两百多两了。他在刑部当差才挣多少?”
“两百多两算个屁,城南大户费大官人,已经输出一条街的商铺和一个马队了!还有户部的那个侍郎,挺老实的一个官员,被赌场追着要银子!越有钱的人越是容易倾家荡产。”
“谁说三十多两不算事的?都怪那袁野,就因为他死了,原来很清楚的胜负关系一下子乱套了。”
“还有那个司空狂龙,因为他的死,我也输惨了!”
杜郁非隐约觉得把握到了什么,轻咳嗽了两下,高声道:“按照你们的说法,全城有多少人赌?”
“杜大人,就这么说吧,全城有多少人不赌!”
“杜大人,听说你今天也要打擂台?”
“是的,我也看了告示了,你属于原本隐秘的三个神秘嘉宾。”
“杜大人,我们就压你了啊。你神勇无敌,什么对手没遇到过,我整个身家都压你身上!”
“大人,你可千万别像某些人那样,做出赢擂输盘的事来坑我们啊。”
杜郁非并非不懂赌博,但因他不参与赌局,虽然也听说这“赌擂”的水非常深,还真没想到已经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他和苏月夜交换了眼色,问个赌局的事居然也让场面失控了,这接下来也问不出什么了。
袁彬笑着开始清场,当然对最头上打开话题的人还是给了赏银。但他发现,散会后这些官差并未着急离开,而是留在外面休息室里等待什么消息。然后有一个锦衣卫从拘留地那边跑来,给他们说了什么,这些人才欢天喜地地走了。袁彬一把抓住那锦衣卫问话,原来昨晚萧剑心被抓来前,在锦衣卫的小圈子里就传说他对“赌擂”的胜负判断极准,而他昨夜在办理关押事宜时,被人问了今日的胜负。在今早的擂台决胜中,他说的那么些人全胜。于是刚才那些官差,都留下来打听消息。
袁彬挠头苦笑,世上真有能预测未来的人?
如果袁野和司空狂龙的死,同他们平日的恶行无关,是否和“赌擂”有关?而萧剑心那能预测“赌擂”胜负的能力,又是否和他被卷入这些事有关?杜郁非隐约觉得找到了新的方向。
这时苏月夜道:“比武大会那边发来通知,今日三十二进十六的擂台,是你对北少林的关岁月。是三十二强战的最后重头戏。你差不多该去比武场了。”
“赌擂,盘口,庄家怎么赚钱,赌徒怎么赚钱这些事你懂吗?还有就是这次赌擂把全城人都搅和进去,会涉及多大的资金?”杜郁非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苏月夜皱眉道:“按说不会很复杂,但最好找个原本就精通这些人来做。”
“万能的苏姐儿也不懂吗?”杜郁非挠了挠头道,“另外,我想了一下,发现两件反常的事。””
袁彬道:“一件肯定是那个赵安到现在也没来我们衙门报到。胆子也忒大了。另一件呢?”
杜郁非道:“青龙帮的人没有来找过我。司空狂龙的爹不在京师,但他们除了领尸体,其他什么都没做。是不是很奇怪?”
“的确。”袁彬点头。
杜郁非笑道:“让青龙帮的到比武场见我。还有,找到他们说的那个户部侍郎,那家伙一定很清楚赌擂的门道。告诉他,只要帮我们弄清这些事,债务我帮他平了。”
五
杜郁非到了比武场,验过身份后,径直前往武者的休息区。按规定上擂台前还要验一次身份,要让锦衣卫看一下用的兵器,用暗器需要特别申报。休息区的人并不多,因为今日差不多只剩下最后两场比武,周围的武者远远地对他指指点点,仿佛在议论其身份。杜郁非扫了眼日程,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被归入卫凝眉的半区,而是在另一个大热门,铁衣山庄的夏铁衣这一边。赵安仍旧没有来和他见面,据他手下说,宫里又有公公来检查这里的安保,所以赵大人去了东厂那边。
赵安和楚利典有关系吗?杜郁非拳头轻轻敲了敲胸口,将临行前苏月夜递来的关岁月的资料打开。
关岁月,二十五岁,为北少林俗家弟子。他是少林寺塔林之役的幸存者,当年是排名前十的俗家弟子,如今已是大师兄了。擅长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达摩剑”和“斩魔剑”,后者即剑掌。由于少林寺已经式微,所以他是经过海选一路杀来。据说他打擂台只是为了证明,少林寺依然有高手,依然能在天下占一席之地。而京城最大的赌坊“十方赌坊”将他们此战的赔率定为二赔一,杜郁非胜。
才二赔一吗?他们真是不看好我啊。杜郁非心里叹了口气,他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在休息区的边沿看到了那个一身布衣,背负长剑的落寞青年。杜郁非忽然记起几年前的泰山武林大会,在侠客山庄的宴席上有一个少林僧人也有相似的背影。梦星辰的那一战究竟毁了多少人生……
但随即涌到杜郁非脑海的却是杜晋玄那撕破天幕的瞬间,武道如天……我们都太渺小了啊。在杜郁非出神时,远处传来了铜锣的响声,有人大声叫着杜郁非和关岁月的名字。他深吸口气,心里犹自道:梦星辰也对付不了那个女人吧。
杜郁非走到检查站时,袁彬带着几个青袍人出现在边上,青龙帮的人毕竟是来了。那赵安要躲到何时?杜郁非对青龙帮的人一抱拳,大步去向擂台。
从三十二强开始,所有的擂台赛都在最中央的天下第一擂台进行。擂台高三丈,四面都有阶梯通向比武区,比武区五丈见方,并无绳圈。擂台正上方的牌匾上有御笔亲题的“武道第一”四字,另一面则同样是御笔亲书的“天下英雄”。四面的观众席只有一面有座位,有座位的这面分为三层,可容纳八百人。另三面都是站席,据说最多可同时有万人观看。
比武公正大声宣布比武事项后,擂台上就只剩下杜郁非和关岁月。
“我们这些海选过来的人,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神秘特选。”关岁月左手绑着一层绷带,年纪不大却已是皱纹满额头,“但不管你是谁,我都会赢的。”
杜郁非笑了笑,并不废话,只是摊开手示意对方放马过来。
关岁月宝剑出鞘,他的剑锋比普通长剑宽了一指,他双手握剑猛地腾空而起。杜郁非剑眉轻扬,对方若一只猛禽停在半空,大剑就如猛禽的利爪,凌空浩荡而下。这是什么达摩剑法?杜郁非连退五步,避开五剑,对方每一击过后都能回到半空。
是蜻蜓点水,加达摩剑的变化。杜郁非再次避过一剑,在对方翻身升空的一瞬,忽然脚步闪动……关岁月原本只是做着自己的动作,却看到杜郁非已贴近自己身边。他勃然变色,而大剑过于巨大,居然无法翻转。
杜郁非探出手掌搭在对方肩头,一下将他按下擂台。关岁月感觉一股温和而庞大的力量将自己托起,人如断线风筝飞出三丈,眼看就要摔出擂台。关岁月大吼一声,突然身子急向下坠,双脚落在擂台边沿,将地面震碎了一片。
台下青龙帮的人笑道:“还好站住了,刚才真那样掉出去。不知多少人要上天桥了。”
袁彬道:“为何?杜哥本就稳赢他的啊。”
青龙帮的老者道:“但盘口没说十招之内就能赢。杜郁非最近两年都没和什么人动武,而关岁月可是一路打上来的。”
袁彬扫了眼周围,果然方才这一幕让许多观众惊出一身冷汗,他忽然看到赵安出现在擂台边。
青龙帮的其他帮众小声道:“粗算才过了六招,还是够呛。”
台上关岁月微微吸了口气,他轻轻解开左掌的绷带,手掌散开一层森然的剑气,闪过晶莹的剑芒。
杜郁非低声道:“何必?”
“少林不是不能输,而是不能随便输。”关岁月瞪着眼睛疾奔冲起,擂台上剑气漫天。
这样的关岁月他并不想将其重伤,杜郁非轻轻叹了口气,但又如何能留手?他微微斜跨一步,人若飞马踏雪,在半空连续换过多个位置,踏入层层剑网。用剑背扫在关岁月的背上!
关岁月居然硬受一击,转身喝道:“斩魔!”他双手一合,剑掌化作大剑长啸斩落。
白驹过隙,不舍昼夜……杜郁非凭空出现在他身侧,一脚将其踢落擂台。
青龙帮的老者轻轻叹了口:“少林终究是式微了。天下没有了少林武当总感觉少了什么啊。”
老大变强了,而且不是强了一点。袁彬能感觉到杜郁非身上洋溢着一种前所未见的锐气,是被什么刺激了?
仍旧没过十招吗?台下观众面面相觑,顿时有许多人大声喝骂,痛斥关岁月打假拳,更有人当场失声痛哭。当然也有人发了疯般大叫杜郁非万岁。
杜郁非微微皱眉,站在擂台上看着这一切发生,目光落在人群中的赵安身上。
远处东厂的高台上,楚利典同样在望着他。一个高大的白衣青年立于他身边,正是比武大会当前最大的热门大内侍卫统领卫凝眉。卫凝眉出身东厂,在两年前京师大战袁忠受伤后,逐渐登上大内第一高手的位置。他天生一双若刀锋般的浓眉,说话时总是凝着眉头,确是人如其名。
“据说他今早找了许多人问赌局的事,后来还主动联系了青龙帮。看来要从查凶杀变成查赌擂了。还是他一早就瞄准着你?”卫凝眉愁眉苦脸道。
“不管是不是,都不能放任不管。他是能通天的人。”楚利典轻声道,“青龙帮果然是个大麻烦。”
“是呀,被咬到小手指,也是真的疼。而且真的咬着不放,就成了大麻烦。”卫凝眉笑道,“但你也看到了,刚才那种表现怕是比从前更厉害了。要杀掉他可不容易。”
楚利典嘴角挂上残忍的笑意:“这就是我叫你来的原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啊?我以为你叫我来看戏的。”卫凝眉表情越发纠结了。
在一片骂声中,杜郁非走下擂台,好在他是锦衣卫不用走普通的退场通道。关岁月沾了他的光,也避开了百姓,却坐实了假打的名分。即便走入检查站大棚,外面仍然叫骂声响若雷鸣,杜郁非真不明白,这百分百的真刀真枪,怎么就有人说他们打假的?所以输钱的人总要给自己找个理由?
赵安躬身施礼,端上茶水道:“真是抱歉啊。大人,你也看到了。每天不管什么擂台打完,这里都是这个样子。到完事儿后,我还要去刘大人、楚大人那里汇报。晚上还要继续给弟兄们布置任务……真是分身无暇。”
接过茶水,杜郁非摆手道:“罢了。听说萧剑心是你的老部下,他这次犯事,你怎么说?”
赵安道:“萧剑心这人一直有点神神叨叨,但人是好人。按说杀人的事他做不出来。”
“杀人他做不来?那他能做什么?他猜赌局倒是一把好手。给我们衙门里的差役赚了不少钱。”杜郁非接过袁彬递上的纸条,笑道,“厉害啊,连我这场他都猜对了。”
“这……萧剑心常说自己能看出别人的善恶,偶尔也会给弟兄们出出下注的主意。但是,有输有赢而已。”赵安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不太合群,所以我安排他住在天桥那边。真没想到他会惹出事来。”
定人善恶?杜郁非目光在赵安的绣春刀上扫过,微笑道:“你赌吗?”
“小赌怡情。”赵安尴尬道,“赢了几两。”
“那可真不错了。你带队有些年了吧。这次差事办得好,也该动动了。”杜郁非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安喜道:“谢大人。那萧……”
“萧剑心的事还要查。你不用管了。”杜郁非还回茶盏,大步离开了检查站。袁彬身着飞鱼服在前开道,外面赌徒无可奈何地让开一条道路。
袁彬小声问道:“那家伙的佩刀就是旧款。”
“盯着他。”杜郁非转身对袁彬身后的青袍老者,笑道,“何先生。久仰大名。”
这老头是青龙帮的二号人物,大总管何庸,是在司空狂龙死后紧急赶到京师处理事务的。刚才袁彬给的纸条,其实是介绍此人身份。
何庸刚要寒暄几句,忽然边上有锦衣卫急上前道:“大人,关岁月被杀了。”
“什么?”杜郁非一愣。
“就在他离开比武场不久,死在钟鼓楼的西面靠近狗尾巷的地方。”锦衣卫禀告道。
“袁彬,你护送何先生回衙门。我去看一下。”杜郁非对那锦衣卫道,“你带路。”
天边挂起了雨云,周围的街道极为冷清,关岁月周身浴血倒在街道拐角,凶手早就不见踪影。杜郁非刚靠近尸体,半截绣春刀插在关岁月的胸口,背后还有三条刀痕。他捡起边上的断刀,查看了一下,这是一把旧款的绣春刀,与杀袁野的凶器吻合。
“杜大人,你为何杀了关岁月?”一路陪他来的那个锦衣卫忽然道。
他这句话一出,周围商铺大门纷纷打开,街面上、屋顶上,远端的路口,忽然多了许多锦衣卫。说话的锦衣卫缓缓后退。
杜郁非目光收缩,沉声道:“你胡说什么?”
“他没有胡说。杜大人,你在擂台结束后,因为在擂台上假打的事,和关岁月发生口角,进而因为分赃不均而杀了他。”赵安一身戎装,笑着从远端的锦衣卫里走出,“我有人证,而你手上的断刀就是物证。人证物证皆在,我们有理由相信,你和之前袁野、司空狂龙等案有关。请跟我回衙门。”
杜郁非笑道:“你是说我刚杀了人,你就带人在现场包围了我,是吧?”
“是。”赵安淡定从容地回答,“你也可以拒捕,这样我就能当场格杀你。相信我,你死在这里对你我都好。”
“就凭你?”杜郁非冷笑道。
“是凭我。”赵安抬了抬手,四周的屋顶和高墙上都有锦衣卫抬起弩机,甚至有人端着火铳。
杜郁非迅速看清四周的地形。若要突围,最佳路线是东面的药铺,只要躲过第一排射击。但对方既然势在必得,应该不止有看到的这点埋伏。
“好了,不开玩笑。杜郁非!楚大人说了。对你,格杀勿论。”赵安冷笑着一挥手,屋顶上的弩机立即击发,一排强弩呼啸而下,弩箭间还夹带着数点星火。
杜郁非脚步弹起,人在半空划出一个极大的弧线,从东面的高墙,直掠向弩机射来的屋顶。只这么两步,就躲过了所有的弩箭,而那些火铳也只能追着他的脚底。踏雪剑轻灵扫出,仿佛点点细雨挥洒于屋顶,将那一排弓弩手全被击落。杜郁非目光眺向远方,倒吸一口冷气,附近两个街口的屋顶上人影幢幢,密密麻麻都是东厂的番子。那些身披重甲的盾牌手,正是东厂精锐铁甲营。
对方调动厂卫那么多人,自己这边怎会一点风声也没收到……这刀枪如林袍甲如云的架势,楚利典真是不惜代价要杀我。杜郁非忽然笑了,他长剑舞动,方圆三丈内的瓦片全被挑起,哗啦啦瓦片如暴雨般砸向屋下的锦衣卫。
“向后拦截,不能让他跑了!”赵安喝道。
这些锦衣卫刚要转到后街拦截,杜郁非突然凌空掠向赵安,三五个锦衣卫奋力拦在赵安身前,被他这一冲之力全都撞开。
赵安冷笑着双手摆出奇怪的姿势,脚踩七星阵法,一道诡异的气劲拦在了杜郁非前方,踏雪剑被带去另一个方向。剑虽然被挡住,杜郁非的身子却突然奇妙地一拐,他一个倒钩正踢在赵安的肩膀。赵安大喝一声,硬受了一脚,双掌箍住了他的小腿。杜郁非迅速借力晃动胳臂,踏雪剑旋向对方脖子。赵安闷哼一声,将杜郁非向后抛出。
杜郁非一个空翻站在街心,笑道:“你居然会慕容家的移星换斗,真叫人吃惊。萧剑心的武功是跟你学的?”
“去问阎王吧!”赵安面色凝重地拔出绣春刀,硬受一脚的味道并不好。
“你就是用这把刀,杀的袁野吧。”杜郁非看着那把旧款的绣春刀笑道,“刀是好刀,洪武年间的工艺,我老家也有一把。”
“那种靠杀女人来让自己兴奋的垃圾,不该杀吗?”赵安将绣春刀耍了个刀花。
“但司空狂龙却不是你杀的,你这算是为谁背黑锅呢?”杜郁非淡淡一笑,对着周围的锦衣卫,提高嗓门道,“我是锦衣卫同知杜郁非,赵安以下犯上,以谋反论罪,罪无可恕。”
“不用你管。”赵安沉声道,他的呼吸变得缓慢悠长,绣春刀扬起一片灿烂刀光,刀法老辣而精准。伴着他展开攻击的,还有提着盾牌护在他左右的锦衣卫。这些悍不畏死的锦衣卫虽然不能接他一剑,却为赵安争取到出刀的空隙。
杜郁非接下赵安三刀,突然一声暴喝,踏雪剑力拔千钧旋动而起,一剑将赵安震出十来步。而后踏雪剑水银泻地般地杀入敌阵,在人丛中衣甲平过,方才无懈可击的敌阵顿时击破。
赵安他那套怪异的“守招”关键时刻能救命,但却无力压制杜郁非。他紧锁眉头,打打停停,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倒下,却没什么办法。外围的东厂番子并没靠近此地,几番厮杀后,此地战事演变成了杜郁非追着一大群锦衣卫在打。眼看靠近街角,赵安再次被杜郁非追上,那踏雪剑纵横捭阖,发次凛冽的剑芒。赵安深吸口气,试图再次转移对方的剑招,但这一次绣春刀却推不开剑锋!杜郁非一声长啸,踏雪剑化作暴风,一剑将那绣春刀劈断!赵安眼中射出恐惧,却勉强忍住并不后退,手持断刃仍旧砍向杜郁非。
此人行为有异!杜郁非心中生出警兆,远端屋顶一个白衣人凛冽站起,那是卫凝眉……杜郁非心念刚刚转动,忽然在他侧后方剑气冲天!
原本倒毙不起的关岁月忽然诈尸!在最靠近杜郁非的位置,剑掌斩出!
杜郁非闷哼一声,长剑斜指,平掠三尺,背后被剑掌划开七寸长的一道口子。关岁月冷笑着贴身而上,少林绝学一苇渡江的轻功,紧追白驹过隙身法。杜郁非长剑一立,突然停步迎向关岁月。
“斩魔。”关岁月轻吟道。一种天旋地转的怪异剑气从他的手掌发散开,那简单的掌刃被附着了灿烂的金光,四面八方弥漫起漫天梵音。
杜郁非身子飘忽而起,看看闪过那层层金光,歪歪斜斜的一剑点向关岁月的咽喉,而眼睛的余光仍盯着屋顶上的人。高处的卫凝眉全身上下散发着一层霞光,立于夕阳中一派仙风道骨。但他却一直等到踏雪剑刺入关岁月的咽喉,才长啸出手。他一出手就带起漫天风云!
白衣的卫凝眉后发而先至,杜郁非的剑还没拔出,那一掌就印在了他的背上。杜郁非喷出一口鲜血,陡然转身刺出一剑。卫凝眉原以为杜郁非中了一掌不粉身碎骨,也要被击飞,而这一剑……
杜郁非的身子平飞而起,踏雪剑扬起层层残影,周围的一切仿佛凝固,只有绝情、绝念、绝影,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一剑。
卫凝眉双掌一合,却被刺破了掌沿,他大叫一声“沧海桑田心法”运转如飞,朝后飞退同时层层叠叠踢出三十多腿。杜郁非眼中闪过一丝淡漠,突然身形回转斜飞上房,飘渺飞扬的身法追风而走。白衣人吃惊地看着杜郁非的背影,慢慢长出一口气。
“追啊!说好联手杀他,你最后才出手!”赵安大怒吼道,“卫凝眉,我日你娘的,老子死了那么多人!我……”
卫凝眉捡起地上那半截绣春刀一刀砍在赵安眉心。赵安脸孔抽搐了几下倒在街心。“楚利典让我杀两个人,这就算杀了一个吧。”他目光扫向周围被吓呆了的锦衣卫,叫道,“楚大人有令。杀杜郁非者赏银一万。”
六
“袁彬、苏月夜,都已拿下。杜郁非麾下的锦衣卫拿下二十七人。袁彬只问了一句抓捕的理由,并未拒捕。”卫凝眉缓缓道,“杜郁非尚未被抓获。赵安的手下萧剑心,已转到我们手上。青龙帮的何庸未见踪影。差不多就是这样。”
“袁彬以为我们不敢杀他?”楚利典笑了笑。
卫凝眉道:“我们确实不敢,现场有北镇抚司衙门近百双眼睛看到这一幕。他老子袁忠在大内地位依旧稳固,我们可以拘押,不可滥杀。杜郁非的罪名你都想好了吗?”
“杜郁非与赵安联手,控制京师赌坊赌局,赵安因赌擂发生纠纷,杀死袁野、司空狂龙。”楚利典微笑道,“二人分账不均,杜郁非杀死赵安,及其同伙关岁月。这是一。”
“还有二?”卫凝眉奇道。
“杜郁非涉嫌在办案过程中,将大内御用的妙法石占为己有。罪同谋逆。”楚利典慢慢道,“现在就等他们能不能在杜家找到那东西了。”
“如果找到那东西,袁家也一起完蛋。但如果没找到……”卫凝眉问。
楚利典淡然道:“只要格杀杜郁非,其他都是后话。”
卫凝眉推开窗户,看着街对面的茶社,问道:“会主,你觉得杜郁非会逃到这里吗?”
楚利典低声道:“修罗宗和刘勉,他总要选一个能信任的退路。换你,选哪个?”
这时,外头有东厂的档头来报:“对面有动静了。”
“对面我去过多次,从没想过会是修罗宗的地盘。”卫凝眉苦笑道。
“对东厂来说,世上无秘密。”楚利典拿起桌案上的天涯刀。
杜郁非虽然并不悲观,但的确曾经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亡命天涯,毕竟干了那么多年锦衣卫得罪了那么多人。在认识了罗邪后,他更有心理准备,有一天会为了这个爱打架的女杀手远走他乡,但他从未想过会在京师街头成为亡命徒。东厂的人迅速封锁了街道,不论是去往北镇抚司,还是去自己的家,都注定不会是坦途。
大量失血让杜郁非有些脚步虚浮,要杀出几百个东厂番子的包围并不容易。他冲出两个街口,身上又多了两支弩箭和一处刀伤,才终于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杜郁非在一家人的后院简单处理了伤口,他并不怕对方报官,反正不会留下过夜。他有些担心袁少和苏姐儿,东厂一定会对付他们,不知二人会如何应对。他依然对情报的缺失很在意,东厂那么大的行动,苏月夜的情报系统怎么会一点风声也没收到?
没有道理。杜郁非嘟囔了一句,若北镇抚司衙门的情报系统出了问题,那一定是有大内鬼,所以锦衣卫的系统就不再为他所用了。而且说起来,在京师锦衣卫并没有什么应急安全屋之类的设置,因为京师是锦衣卫的老家,人在老家还要什么紧急措施?现在想来……真该多做一些安排,谁知道以后又会刮哪阵风?杜郁非忽然很想念罗邪,思思念念,牵牵挂挂,傻丫头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回北镇抚司……
墙外又有甲胄声响,来得真快!杜郁非飞身上墙,东厂正在附近街区逐户清场。他瞄着那队东厂番子的最后一人比量了身材,在对方转过院墙时,无声无息地将其击倒。不久以后,他望了眼头顶的明月,就以东厂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但没走几步,忍不住一阵咳嗽,鲜血不断溢出嘴角。卫凝眉那一掌比关岁月的剑掌更麻烦……他苦笑了一下,虽然并不情愿,但这一次只能去找修罗宗续命了。
转过右军街,穿过年华楼。在猫耳巷的里头,有一个僻静的院子,院里栽种茂密的大树,对外挂的是茶社的幌子。这个茶社开了有二十年,名叫“楼兰”,算是京师的老字号,平日里这里有不少达官贵人光临。但外人绝不知道,此地居然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修罗宗”的暗桩。
杜郁非看了眼歇业的旗幌,依旧低头走入院子。他隐约感觉到周围有杀气环绕,但茶社空无一人。之前准备好的暗号居然毫无用处,杜郁非看着黑暗中的大堂,把握到一阵熟悉而危险的气息。
“罗牙儿。”他苦笑道,“你回来了?”
“喂喂!暗号明明是你说‘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我再对‘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好吗?你怎么一点都不上心!”罗邪颇为懊恼道。
“我都知道是你了,还对什么?”杜郁非笑道。
罗邪的长袖扫出,一把将其拉入黑暗,怒道:“你就是不配合。呀!”
杜郁非搂住了她的蛮腰,在其香唇深深一吻。罗邪微微挣扎了一下,终于死死抱住了他。这一来正压在杜郁非的伤口上,老杜顿时疼得一哆嗦,但却没舍得放手。两人在黑暗中紧紧相拥,忽然外头传来了许多甲胄碰撞的声音和脚步声。
面色酒红的罗邪低声道:“这里已被东厂识破,我将宗门里的人驱散了。独自留守,就为了等你。袁彬和苏姐儿都被东厂拘押了,他们行动太快,我没来得及赶上。不过当时我接应到了青龙帮的人。”
“他们不敢动袁彬的。”杜郁非道。
“的确如此,所以我们先离开此地。”罗邪笑道,一面将面具重新戴上,拉着杜郁非转到后院。大批东厂番子冲入茶社,但这里已空无一人。
“搜!”楚利典面沉似水。
躲入茶社佛堂地下的罗邪和杜郁非,悠闲地倒上了茶水。
罗邪拿出刀伤药道:“这里距离地上足有十丈。转出去,有两个隐蔽出口。别说他们找不到此地,就算找到,我们也能离开。现在让我看下你的伤口。”
“躲到地下原来是为了让我脱衣服……”杜郁非笑道。
“你!”罗邪刚刚散去红霞的面颊再次绯红。
“好了好了。但我重的该是内伤。”杜郁非咳嗽两下,脱下衣袍,露出背后触目惊心的剑伤、箭创,以及一个暗金色的手掌印。
“卫凝眉……”罗邪咬牙道。
“你在开封找到线索吗?怎么回来得那么快。”杜郁非问。
罗邪苦笑道:“那线索现在还重要?我从青龙帮的何庸那边了解的事情,加上你今天的遭遇。可知一切都同楚利典的赌局及赵安有关。唉,如果我不走,你一定不会有事。”
“说说看。”杜郁非笑道。
“我翻遍了开封卫所的卷宗,发现了一个诡异的事实。萧剑心并非萧剑心,而是叫李寒。他是老锦衣卫李坤的儿子。”罗邪一面处理杜郁非的伤口一边道。
“那个对案件常有神奇预判的李坤?”杜郁非惊讶道。
“是的,卷宗显示过去在开封,有几个大案实际和李坤有关。这个锦衣卫里的神探,其实是个杀人凶手。但光看卷宗我们仍不知道李坤最后一案的问题,以及他是怎么死的事。我只知道李坤死后,李寒由赵安照顾。赵安将其身份换成了洛阳卫所的萧剑心,并带到了京城。根据那边卫所的老人说,李寒是有一些特别的。很多人愿意相信他有预测能力。”罗邪低声道,“我发现了赵安和李寒的关系后,觉得没有其他线索可追。就第一时间回来了。一个来回正好是三天多一点。然后我这一路上发现,哪怕是开封卫所对赌擂这事也是非常热衷。于是就叫修罗宗的弟子关心了一下这事。结果发现……真是大事。原来最近以青龙帮为首的京城赌坊,和天涯会已势同水火。”
杜郁非道:“我知道青龙帮在京城就开有赌坊,而且是京城最大的五个赌坊之一。名字叫青龙坊。具体的问话,本想在今晚进行。”
“我替你问了何庸。你想听复杂版本还是简单版本?”罗邪慢条斯理道。
“能简单当然好。”杜郁非回答。
“那就是京师的擂台赌局本是各大赌场和天涯会联合操控的,但因为赌资金额越来越多,牵涉到的各方利益越来越广。天涯会不满最初的分成,想将二八分账提到六四分。赌场这边以青龙赌坊为首不同意如此压榨。于是司空狂龙被杀。天涯会那边有东厂、锦衣卫以及京师各大衙门撑腰,青龙帮原本准备低头,但发现你是个干净的官,于是准备找你搏一下。结果今天你就崩盘了,现在青龙帮决定撤出京师。”罗邪语速飞快地说完,在杜郁非的背上拍了一掌,“包扎好了,不谢!”
杜郁非再次疼得一咧嘴,皱眉道:“这次赌擂几乎牵涉到城里所有的家庭,到底涉及多大的赌资?”
罗邪竖起三根手指。
“三千万两?”杜郁非扬起眉头。
罗邪笑道:“这仅仅是目前为止的数字,等到最后四轮开始,我看接下来数字将奔着五千万两去。这还是因为擂台出的是即时结果,消息一旦延迟到两日以上,就可能被人造假,这样外地的州府不好操作,要不然全国各地滚起来……”
“那如今京畿周围的银两加一起……”杜郁非的头顿时大了。
“别算银子了,你又不是账房先生。接着准备怎么办?需不需要我动员宗门弟子,杀得他东厂鸡犬不留?”提到杀字,罗邪就杀气腾腾。
“三千万两银子一旦出乱子,势必将动摇国本。”杜郁非眯着眼睛,慢慢道,“我们和东厂的账该算一下了。但东厂有神龙营和铁甲营两大精锐,我们不能逞匹夫之勇。”
“呸!你才是匹夫!”罗邪嗔道。
楚利典的弱点到底是什么?杜郁非眯着眼睛思索着。
不知不觉过去两日。
尽管擂台附近有些路口仍有血迹未清理干净,但寻常百姓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两日的血腥风雨后,京城里各大势力正在迅速重组。青龙赌坊为首的多家赌坊被东厂查封,青龙帮的势力被连根拔起,京畿各大赌场无奈向天涯会妥协,银子一车又一车地运往东缉事厂。
刘勉走在擂台周围的大道上,面色阴沉地看着几乎全都换上新人的检查站。这两日天下比武大会正常进行,十六强打完后,即将开始的八强战万众瞩目,盘口的雪球越滚越大,很多人孤注一掷地压上自己的所有。而杜郁非仍然在逃,东厂也并未在杜家搜到他们想找的东西。
刘勉这两日用了所有从前秘密联系杜郁非的办法,但都没有回应,事情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愁容满面的刘勉回到锦衣卫大棚,忽然看到桌上多了份公文。他皱眉打开后,上面是一行熟悉的字迹:今夜子时,东城老宅。他顿时心跳加速,下意识地合上公文,望向远端的东厂大棚,然后小声问左右道:“谁送的公文?”
“什么公文?小的不知。”卫士摸不着头脑道。
东城老宅,就是杜郁非的家。这栋宅子是几年前泉州之乱后,杜郁非被调回京城时,刘勉送给他的。据说刘勉任百户时,就是住在这里,将它送给杜郁非,是代表将杜郁非看做了左膀右臂。宅子不大,无非是前后两进,带个小花园,但对孤身一人的杜郁非来说已是足够。
刘勉还记得很多年前自己还是千户时,初见杜郁非的场景。刚在泉州立了大功的青年一脸的落寞,于萧瑟的秋风中敲开了自己的门。后来才知,在立大功的时候,这个大男孩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娇妻。
“大丈夫……当以功业为重。来日方长。”刘勉话到嘴边,把那句大丈夫何患无妻换成了这句话。
刘勉还记得,杜郁非在京师一年半,锦衣卫上上下下一片赞誉,小子却想回家。“你一年时间办了那么多大案,现在回去不是前功尽弃?”刘勉怒道。
“我不喜欢这里的复杂。而且,我爹老了,我要照顾他最后两年。”杜郁非回答。
“京里太复杂?你有点出息好吗?世上哪里不复杂?”刘勉敲着桌子道,“郁非,你爹也希望你出人头地吧。”
杜郁非道:“我爹不是要我出人头地,他只是要我做个好官。我怕留在京师别说好官了,我连好人都做不了。”
刘勉还记得,杜郁非从泉州返回京师时的样子,当年的青葱少年眼角多了些许皱纹,但眼神依旧清澈,腰板依旧笔直。这小子在这个肮脏的官场存活下来了啊。刘勉忽然有些嫉妒。
一阵大风吹过,大树上几片落叶飞舞而下,耳边的虫豸之声悄然停滞。夏日的夜晚,居然有了几丝阴冷。
刘勉深吸口气,坐于后院的石凳上,高声道:“我来了,杜郁非。”
杜郁非手提踏雪剑,慢慢从阴影中走出。
刘勉打量着对方,沉声道:“你没事真太好了。但为何还留在京师?两日的时间,我以为你远走高飞了。”
“事情没有了结,我哪里都不会去。”杜郁非笑道。
“你要怎么了结?你一天不死,楚利典就每天都带着那么多保镖。你还能越过几百人,把他砍死?”刘勉认真劝道,“而且出了那么大事,赛哈同那老东西又装聋作哑了。他不仅没为你出头。就连袁忠让他一起过问袁彬的事,他都没有回复。锦衣卫现在对东厂完全落入下风,没有衙门的帮衬,你杜郁非武功再高,又能如何?”
“所以我不是来找大哥你了吗?”杜郁非笑道。
刘勉道:“此话不假,你也只能来找我。我马上安排你出城,向北去关外。”
“不。你误会了。”杜郁非道,“我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能帮我把楚利典引到这里来。”
“什么?”刘勉面色微变,先是做瞪眼状,但看到杜郁非那淡定的表情,遂微微摇了摇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天,我确认了楚利典在北镇抚司抓捕的锦衣卫弟兄名单。大半是你的旧部。”杜郁非道,“第二天,东厂带走了五个归我管辖的锦衣卫千户。”
“那说明什么?”刘勉奇道。
“我手下的锦衣卫,也大多都是你的旧部。你和我向来交好,楚利典和你之前也一度对立。他为何不动你?”杜郁非慢慢道,“最近苏姐儿的情报网出了问题。对她的暗桩网最熟悉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只有你能屏蔽我的耳目,让我不知道东厂的动向。毕竟东厂在擂台那天打我的埋伏,调动了那么多人,正常情况我不可能一点风声也收不到。”
“就因为这?”刘勉微微皱眉。
杜郁非咳嗽了两下,笑道:“不够吗?尽管老头子赛哈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许也值得被怀疑一下。但你能做的,他做不到。”
“的确。能绊倒你杜郁非,只有我。”刘勉长长舒了口气,“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用虚伪了。舒服多了。”
“可是,为什么?”杜郁非苦笑道。
“我老了。不想再等了。”刘勉拍了拍这两年瘦下去的肚子,“几年前,我做到副指挥使的时候,已经中年发福。而现在,你看看。我比你杜郁非还要瘦。贬官之后,清闲了很多,但我这人最怕寂寞。和你一起被贬官的时候,还不觉得。但当你复起了,而我仍无动静。人啊,就真耐不住了。我今年已经五十三。还能当几天官?如果再等三年,那就到了随时都会撒手的年纪了,还有什么意思?”他抬头看了看星空,慢慢道,“我不是恨你,但我必须抓住楚利典给的机会。他在比武大会之前找到我,说会想办法让我和他一起管大会。说他很尊重我,我不该是这个结局。如果我愿意,东厂可以给我机会。我说……我不要东厂的位置。我只想做锦衣卫指挥使,我要赛哈同死。他说,要杀赛哈同,就要先杀你。我承认他说得对,但你不容易杀。他说,我们慢慢等。”
“然后就等到了这次机会。”杜郁非挠了挠头。
“你和我关系不错。但我后来发现,你和赛哈同那老家伙也合作得很好。你不是我的人,你只是个尽职的锦衣卫。所以我不用护着你。你挡路了,就得死。”刘勉慢慢道,“而且不得不说,这次事情闹得很大,机会很好。你完全没想到有人随时随地想要你命。你没有这个觉悟。”
“以后就会有了。”杜郁非道,“这一次,我的确大意了。”
“但是我仍旧有个疑问,你既然知道我不是朋友,你为何约我来此?”刘勉问。
“因为我相信,你并不认为自己暴露了,所以一定会带着大批东厂高手来。楚利典和卫凝眉一定都会来。这样我们可以做个了结。”杜郁非提高声音道,“楚大人,你来了那么久,不用再躲了吧!”
院子周围霎时间灯火通明,大批的东厂番子涌了进来。楚利典和卫凝眉各自带队站在东西两面,卫凝眉的身前是被锁着的袁彬和苏月夜,再后面是捆成一整串的杜郁非的部下。四周的高墙和屋子的房顶上,同时布满了弓箭手。远处黑暗里还有更多的脚步声。
“对付我一个,有必要那么大阵仗?”杜郁非好笑道。
“不说废话,束手就擒!”楚利典昂首道,“不然这里马上有人人头落地。”
“我只问一个问题。”杜郁非道,“为何要杀我?我不算清官,平时什么都收。你赚了那么多的银子,分我些不就好了?我们应该没有深仇大恨,我也不影响你的仕途。”
楚利典笑了笑道:“老杜,你不用妄自菲薄,钱这东西对你的影响力真不大。当年沈庆余已经证实过了。实际上,东厂和锦衣卫是圣上的两只手。究竟是左手的力气大,还是右手的力气大?我们必须要比一下。而只要你在锦衣卫,皇上就一定会选锦衣卫。所以,杜郁非必须死。当然我们的确没有私人恩怨。我们什么身份?还为了私人恩怨打打杀杀,就太低级了。”
“我明白了。”杜郁非轻轻咳嗽了两下,“但你真以为能杀我?可知比你厉害十倍的人,也杀不死我。”
“你是英雄。我有人质。”楚利典指了指袁彬和苏月夜道,“放下剑!”
杜郁非先将剑柄向前慢慢递出,却忽然一笑道:“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
什么?楚利典和刘勉同时一愣。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一个女声在院子的大树上响起!
树上那个握着弓弩的番子,做梦也没想过头顶竟然还有人,吓得直接跌下树梢。罗邪长袖飞舞,若一阵秋风扫过夏夜,以吹落星辰之势凌空而下。
卫凝眉冷笑急掠而起,凌空踢出二十多腿。罗邪的身法诡异之极,指尖轻点对方的武靴,让过了所有攻击。她高速掠过袁彬和苏月夜身边,一缕刀丝斩断了袁彬和苏月夜手上的镣铐。那些卫凝眉身后举着盾牌的铁甲营,纷纷上前拦截。层层叠叠的刀丝,忽然从地上飞起,那忽疾忽慢的刀丝于黑暗中切开层层铁甲,最前方的十来个甲士居然同时被斩为两截,院子里瞬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房顶上的神龙营,同时举火铳向罗邪开火,突然一道刀丝闪过神龙营射手的面前,所有人在一瞬间只觉火铳一轻,刀丝切断了所有枪管,火铳在手里炸开。
杜郁非高速掠过屋顶,将一排神龙营的人全都击落,傲然望定楚利典和刘勉。
罗邪眼中闪过了冰冷的杀机,仰首回望卫凝眉,“你就是那个爱偷袭的家伙。”
卫凝眉停在大树上,皱眉道:“你就是修罗宗的罗邪?”
“我要切了你!”罗邪长啸一声,身形化作重重叠影,向虚空点点出层层刀丝。
卫凝眉大吼一声,手掌上闪过一层日光般的晶莹,居然凭一双肉掌拦下修罗刀阵。罗邪冷笑,刀丝冲天而起,刀风纵横捭阖,卫凝眉则小心见招拆招,他时不时踢出灿烂璀璨的一脚,亦是罗邪必救之处。
另一边杜郁非的踏雪剑和楚利典的天涯刀杀到一处。天涯刀三尺长的刀锋有着一层晶莹的血色,绝美刀身仿佛不羁的浪子潇洒而又凛冽地傲对天下。踏雪剑和天涯刀,片刻间就交换了二十多招,杜郁非没想到楚利典会那么厉害。在“天涯”刀芒的闪耀下,夜空中的星辰瞬间暗淡,全天下的光辉聚拢于刀锋。
杜郁非目光扫过周围,袁彬和苏月夜正带领着其他人替他和罗邪抵挡源源不断涌来的东厂甲士。东厂的几大档头都不是弱者,而袁彬他们的状态并不好,陆续开始有锦衣卫部下倒下,局势正变得岌岌可危。杜郁非深吸口气,周身绽放起并不耀眼,但足以扫荡一切的剑芒!踏雪剑迎风而起,剑风过处风雪漫天!
情报是对的,果然有这么一剑……楚利典连步后退,尽管之前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要面对这样一剑,但真要撼动这漫天风雪,谈何容易?他紧咬牙关,天涯刀死死拦住对方剑锋,退出二十多步。但杜郁非那一剑依旧不断向前,剑意不但不见消退,更意若癫狂!周围有东厂的两大档头拼命过来拦截杜郁非,但刚靠近风雪中心,就被狂野剑气绞碎。好在也正因此,楚利典得以逃脱剑意的笼罩,他眉头结霜面容惨白,周围大批的东厂番子将其护于正中。
杜郁非一人一剑站于数百人前,但没一人敢上前挑战。袁彬等人趁势聚到他身后。
楚利典看了刘勉一眼,刘勉苦笑叹了口气,一副我早说过他不好杀的样子。楚利典愤怒吼道:“杀杜郁非者赏银十万!上!一起上!”
那数百人顿时大叫着蜂拥而上!
罗邪和卫凝眉已战到三十余招,卫凝眉将“落日腿法”和“朝霞掌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居然丝毫不落下风。
“看了又看,就你这点本事,还敢说要挑战梦星辰?真是笑掉大牙!”罗邪忽然道。
卫凝眉冷笑想要反驳,却见罗邪双臂展开长袖飞舞,前三十招埋伏在周围的修罗刀阵瞬间爆发!来自幽冥的刀风,从六合八荒,九天十地狂啸而至!卫凝眉左躲右闪,先前能赤手格挡的刀丝居然已拦截不住,手脚皆被割开,他更发现最危险的刀丝只有一缕,而发现这一缕时,刀丝已斩落于他的脖项。血光乍起!卫凝眉的头颅飞出一丈多高!
“敢偷袭我家老杜……”罗邪嘟喃着重回主战场。
杜郁非、罗邪、袁彬、苏月夜,组成了一个梭形阵,如潮水中的巨岩接受着东厂甲士一次又一次冲锋,罗邪不断飞掠而起击杀远处的弓箭手。但尽管杀了一批又一批敌人,经不住东厂的人实在太多,楚利典动员到此的怕不止千人,而杜郁非这边已战到不足十人。
苏月夜皱眉道:“你们俩不会就这点计划吧?打定主意一个打一千个?”
“姐姐莫急,计划自然是有的。但我现在,实在是想去杀楚利典。”罗邪有点愤怒地看着数百人后的楚利典,“老杜,我们两个同去,说不定直接把他杀了!”
杜郁非还没回答,罗邪就倏地冲出老远,他只能紧跟其后。罗邪两手化出重重袖影,前方的铁甲营根本无法阻挡她的步伐,东厂番子组成的军阵仿佛被她一袖劈开。隔着十多丈远,汹涌澎湃的刀风狂飙而至!楚利典眯着眼睛,突然将边上的刘勉推了出去。刘勉连惨叫都没发出,就被刀阵吞没。罗邪收刀也来不及,默然一怔,她答应过杜郁非不杀刘勉的。
楚利典趁势脱出刀阵的攻击,但杜郁非已到了近前。杜郁非眼见刘勉惨死,心中一片黯然,踏雪剑直取楚利典心口。楚利典尽管身在百余人的护卫中,却仍然一副孤立无援的样子。他双手握定天涯刀,猛地一咬舌头,一口鲜血从舌尖溢出,体内真气瞬间如万马奔腾般汹涌而起。天涯刀发出凄厉的刀鸣,凝聚起浓厚的杀气,天地间一片肃杀!
这是什么魔功?当啷!踏雪剑和天涯刀碰在一处,发出刺耳的金属声。杜郁非倒飞三丈,在风中留下一串咳嗽声。而楚利典两眼充血,冷笑着提刀追击,刀锋扬起半尺暗红的刀芒,斩向杜郁非的后背。罗邪从侧面要拦截楚利典,却被东厂的番子拼死拦下。
杜郁非身处无边的杀气中,身不由己地被吸往天涯刀,他身形闪动,反手一剑原该刺入楚利典的喉咙,剑锋却被黏在了刀锋上。
楚利典刀锋回转,狞笑着斩向杜郁非胸口:“原本找到《大艰难书》前,我不想杀你。但事已至此!”
大艰难书……他为何知道?狂暴的刀风中杜郁非使出白驹过隙身法,于命悬一线间绕过刀锋,面向天空时,天地悠悠,大地苍穹尽收眼中,骤然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渗入心底。杜郁非剑锋指天,刺出了飘逸出尘、无拘无束、寂寥如雪的一剑。踏雪剑柔和的剑锋,划出灵动的弧线绕过天涯刀,刺入楚利典的心口。
此剑一出,天地间一片惊雷……
楚利典茫然地看着心口,又看看周围那么多的东厂手足,倒于尘埃之中。
尾声
“刚才那是什么?我只知道你有‘绝影’和‘踏雪’两剑。刚才是什么?一直没掌握的第三剑吗?”罗邪问。
杜郁非略有纠结地看着长剑,低声道:“仍旧一知半解。《大艰难书》似乎是必须在困境里领悟的武功。”
周围那数百东厂子弟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在那几个大档头的带领下,再次冲向罗邪和杜郁非。真要杀到最后?杜郁非等人紧握兵器面色凝重。
忽然周围有隆隆马蹄声响动,东厂众人望向马队的旗帜纷纷露出喜色。站于高处的袁彬也不禁变色,那是东厂督主张顺年的人马。
“督主有令,杜郁非无罪,拿下楚利典!不服者同罪论处!”有太监在前高举令牌叫道。
东厂各营甲士一片哗然,但旗帜下那个中年太监的确是督主张顺年,为首的东厂档头无奈上前禀告情况。
张顺年皱眉,远远看了眼杜郁非,微笑道:“既然楚利典已经伏诛,真是辛苦杜大人了。”
杜郁非微微欠身,向对方施礼告谢。
看着这场面,袁彬一头雾水,却见杜郁非和罗邪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刚想发问就看到东厂督主大旗边,出现了锦衣卫的旗帜。锦衣卫指挥使赛哈同骑着高头大马,淡定从容地现身于灯火下。
杜郁非慢慢道:“楚利典闹出那么大动静,我注意到张顺年一直没有出面。众所周知,这两年由于天涯会势力日大,东厂督主的权力实际是被楚利典架空的。任谁做督主都不会高兴被架空。”
“而再怎么架空,楚利典也无法做督主,因为督主必须是太监才能做。”苏月夜恍然道,“这就是楚利典在东厂最大的弱点。我想这两年他大概去做太监的心都有了。”
“除掉楚利典,将权力收回,是张公公日思夜想的事。”杜郁非道,“我确准刘勉有问题后,连夜拜访了赛哈同,由他去和张顺年打交道,梳理各方面的关系。我是和他们说好子时在此会合的。”
罗邪冷冷道:“但他们怎么那么晚才来?是想看我们斗个鱼死网破吗?”
袁彬道:“杜大哥在赛哈同心里的地位,说不定和楚利典在张顺年那里的地位是一样的,所以之前一直袖手旁观。”
“来了总比不来好。”杜郁非笑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着赛哈同走去。
赛哈同亲自将准备好的飞鱼服给杜郁非穿戴上,笑盈盈地一顿夸奖。杜郁非小声应对了几句,命人将刘勉的尸体小心收敛起来。他亲手替刘勉整了整遗容,眼中闪过些许哀伤。杜郁非当然了解被贬官后,会遇到的那些嘴脸。只不过有些事他并不在意,而刘勉却很在意。到底是谁先做错了什么?二人的恩怨,实在是一言难尽。
苏月夜看看杜郁非,又看看罗邪,忽然感觉两人的关系似乎有所不同。一时间,再没心思关注别的事了。
楚利典死后,张顺年正式接手了东厂所有的事务。天涯会表面看仍然在主持武林大会,实际上影响力将大不如前。比武大会的赌局正常进行,所不同的是,赌坊的保护人由东厂变成了锦衣卫,赛哈同很大方地允许三七分账,并把大笔的分红转给了张顺年。顿时京师各界一副皆大欢喜的样子。东厂和锦衣卫的纠纷,仿佛从未发生过。
杜郁非重新提审了原名李寒的萧剑心,这一次萧剑心很配合地将事情的过往全盘托出。
赵安在代替萧的父亲照顾他没多久后,就投靠了东厂。他是东厂留在锦衣卫的棋子。由于萧剑心有预测的能力,所以能替赵安更好地预测赌局,赵安通过萧的帮助几乎完美地操控着比武大会的盘口。为了保密,赵安甚至安排萧住在远离比武大会的天桥附近。但在一百强进六十二的时候,萧剑心的预测忽然失灵,导致东厂损失了数十万两银子。赵安发现,让萧陷入混乱的是一个叫袁野的人。之前赵安和袁野商量好在下一场比武中合作,但擂台开始前袁野突然提价,而且是狮子大开口。赵安一怒之下杀了袁野,用的是他自己的绣春刀。袁野死后,萧剑心也恢复正常。
事后,赵安将此事禀告了楚利典。楚利典不但没有责怪他,更鼓励他若还有要动手杀人的情况,就继续用绣春刀杀人。因为这是东厂在万岁面前斗垮锦衣卫的方法之一。之后,青龙帮和东厂发生冲突,楚利典派关岁月杀了司空狂龙。也就是那天,萧剑心为了陈兰的女儿在早晨被拐走,去求助赵安。赵安也认识那个孩子,而且他一直将萧置于自己的保护下,待之有若亲子,所以立即帮助调查。他们在风华棚前杀人,杀人的是赵安,救人的是萧剑心。赵安杀人时带着面具,因此街坊描述他们画像时,画出了好几种的样子。
事情的经过大约就是如此。萧剑心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住,一再重复自己有预测的能力。其父李坤就是依照他的预测杀人,最后不堪重压选择自尽。
“这么说来……有人说李坤作为名捕,有些神神叨叨,是有理由的。”苏月夜皱眉道。
杜郁非道:“这就说不清了,毕竟他的那些预测,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比如说,他预见到陈兰会被袁野杀死,所以很困扰。但最后袁野并没有杀死陈兰,这才是事实。”
“但袁野的确杀了很多女人,也是事实。”袁彬低声道,“我听东厂的人说,萧剑心落到楚利典手里后,楚让他预测在哪里能抓到你。结果萧剑心说,楚会死在一把特别的剑下。而且他预测比武大会最后的胜者也对了,胜者是夏铁衣。”
杜郁非挠了挠头,低声道:“预测什么的和他是否有罪无关。现在既然知道人不是他杀的,放了他吧。”
袁彬道:“可是他给了我许多噩梦的细节,我们能通过他的预测抓到很多坏人啊。大哥!”
“我们不能因为别人没做的事,给人定罪。否则那还成什么世界?”杜郁非没好气道。
袁彬叹了口气,萧剑心曾经多次提醒他要小心一个叫土木堡的地方,但他查了地图,实在没看出那里有什么好当心的。
杜郁非走出北镇抚司衙门,罗邪戴着面具在长街的远端等他。
“对了,那天在楼兰,你一个人在黑暗里怎么没戴面具。”杜郁非问。
“真的想知道?”罗邪问。杜郁非点点头,罗邪慢慢道,“我怕那是见你的最后一面,自然不能戴着面具见你。”
杜郁非心里一暖,小声道:“上次我去无尽崖没见到你师父。我想再去一次。”
“你……想好了?”罗邪怯怯地问。
“是的。”杜郁非温柔笑道,“所以,别戴面具了好吗?”
罗邪沉默不语,走出老远,轻轻摘下了面具,回眸一笑。
半个月后,萧剑心被放出了诏狱。他和陈兰母女离开了京城。
但是……一年以后,不知为何他又独自回京,在大太监王振外出办事的路上试图伏击。被大内侍卫乱刀砍死……
两年后,他预言的那个会纵火的岳霆,在纵火时被当场拿获,之前已放火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