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星星很稀。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一阵心血来潮,他就想给女人打个电话,而且这种欲望非常强烈。他伸手把灯拉着,看了看表,虽然已经是午夜,他还是拨打了女人的手机。那手机本来是他的,女人出门时他悄悄地塞到了她的衣兜里。
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电话竟然通了,就像他给别人打电话一样,电话通了!
他兴奋,他激动,他的心一阵狂跳,他的泪水倾盆而出!他禁不住大喊大叫:媳妇,是你吗?是你吗?我有多半年不见你的面啦,我想你都快想疯啦!
夜很静,鸡不叫狗不咬的。他听见女人在很遥远的地方说:是我,是我。你好吗?孩子好吗?咱家里好吗?
声音很亲切,很平和,一如女人的脾性,善良温顺,贤惠柔和。他控制不住自己奔放的感情,继续大喊大叫:媳妇,别提啦,别提啦,咱这个家现在已经不叫个家啦!第一我不会做饭,总是生一顿熟一顿,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第二我不会洗衣服,总是把白的穿成黑的,把黑的穿成白的,把软的穿成硬的,把没花的穿成有花的;第三我不会做家务,屋子里尘土老厚,院子里长满杂草;我把鸡也卖了,猪也卖了,羊也卖了……
女人说:他爸呀,你说话的声音小一点儿,左邻右舍都睡了,小心把人家吵醒,惹人家讨厌!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你尊敬人家,人家才能尊敬你,你体贴人家,人家才能体贴你,听见了没有?
这慢慢悠悠的话就是女人的话。女人在他身边时就常说这样的话。这话让他很动心,很动情。他说:媳妇,你说得对,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我心里难受!没有女人不成家,没有女人不是家,没有女人不叫家呀!
女人哭了。女人本来不好哭,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掉眼泪的人。是他说了“没有女人不成家”的话,女人惦记他吧?是他说了“咱这个家现在已经不叫个家”的话,女人心疼他吧?是“我把鸡也卖了,猪也卖了,羊也卖了”,女人感到家里太寂寞,太荒凉了吧?
女人真是一个好女人。女人手脚勤快,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他常年在外打工,女人在家里耕种锄耪,浇水施肥,把地打整得花朵一样,每年都比别人多打不少粮食。女人养了两口猪,养了12只羊,养了30只鸡,搞得家里生龙活虎,一片兴旺。女人还得伺候8岁的儿子上学,还得照顾年迈的公公婆婆。女人把家收拾得很干净,很亮堂,不管他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那温馨的气息总是扑面而来,让他舒适,让他惬意,让他陶醉!
女人该有多忙啊,女人该有多么不容易!
女人向他叫过苦吗?女人向他诉过委屈吗?女人少言寡语,只做不说,把生活的苦辣酸甜深深地藏在心里。
可是他却打过女人,他一巴掌扇在女人脸上,女人当场昏了过去。
电话里又传来了那遥远的声音:他爸,你怎么啦?你说话呀!
他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说:媳妇,我在想你的好处,我在想你的功劳,我天天想你的好处和功劳……
媳妇好像是笑了。媳妇说:他爸,我有什么好处,我有什么功劳呀?我所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那是我的本分,那是我的责任!
他说:我真是混蛋,真不是东西,我打过你!我现在后悔死了,我恨不得打自己一顿,恨不得一头碰死;我早就后悔了,打了你我就后悔了……
女人问他:他爸,你要碰死了,咱的孩子不是没爹了么?咱的老人不是没儿了么?不许你说这样的傻话!两口子过光景,难免磕磕碰碰,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别老是想它了;你还是多想想今后,多想想老人,多想想孩子……
他说:可是你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
女人说:我心疼你还心疼不过来呢,我还能打你,还能骂你?你呀,男子汉大丈夫,好好过你的光景,别老想这些没用的了!
其实他只打过女人一次。那一次他在村外的小饭馆里喝醉了酒,回到村里之后找不到家了。当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他看见有个女人站在猪圈旁边喂猪,就腾云驾雾地飘了过去,就问:大嫂,你认得我是谁么?你知道我的家在哪儿么?你把我送回去吧,谢谢你了。那个喂猪的女人就是他媳妇,媳妇当场就责备了他几句,他觉得很没面子,回家之后就把媳妇打了!
他不知道女人已经有病在身,那一巴掌打得干净利落,又响又脆!
他扑通跪在床上,握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喊:媳妇,我给你跪下啦,你快回来吧,回来我一定好好待你!我替你做饭,我替你喂猪,我替你养鸡养羊;只要你在我跟前,我就感到幸福,我就感到甜蜜!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多么离不开你!现在我才知道,一家人和睦多好,团圆多好,相亲相爱多好!
女人说:是么?
他说:是是是,一千个是,一万个是!哪怕生活困难一点,平安就好,有人就好!
女人说:你明白了就好!可是我还能回去么?
电话突然断了,那边再也没有声音了。
外面有了嘹亮的鸡叫。他爬到窗台上看了看,月亮已经偏西,天快要明了。
起床之后,他把打电话的事情悄悄地告诉了他的大嫂。大嫂听了哈哈大笑。大嫂说:兄弟,你那是做梦吧?你媳妇去世已经半年了,这电话还能打通么?
大嫂说:兄弟,咱俩打赌,你当着我的面再给你媳妇打个电话,打通了我和她说话,你敢么?
他没敢再打这个电话。他知道这个电话打不通了。
他也开始怀疑,昨天晚上的事情是不是梦中的事情?
选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