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接到妈妈的电话,让我立即回乡下一趟,说有大事要办。一听妈那既兴奋又神秘的口吻,我脱口而出:“是不是又要让我踩生?”
妈听我这一问笑呵呵地说:“是的是的,你马上回来。估计孩子傍晚时候出世,就等你哩,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我有点不耐烦了,说:“我都踩生好几回了,耽误了多少时间?再说今天晚上我还要陪领导……”
妈在那头吼了起来:“是陪领导重要还是踩生重要?要知道这是人家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哩。”
见妈真动气了,我只好答应道:“我回去还不成吗?”
放下电话我便驱车直奔老家医院。一进医院住院区大门,就看到其中一间病房门外除了妈还站着好多人,不用说他们全是生孩子的那家的亲戚。一见我来了,个个笑逐颜开,说:“好了好了,贵人来了!”那一刻我看到妈的脸上像闪电一样,划过无比自豪的光芒。
所谓踩生,就是孩子生下来第一眼看到的除爸妈以外的人,这人一定要非富即贵,大富大贵是最好不过了0这样一来孩子将来就跟这个贵人一样飞黄腾达。而我在城里混得还算不错,当一个油水相当丰厚的单位的小头头,算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贵人。
我太熟悉该怎么具体操作了。当即理理头发整整衣服,挺起胸膛大踏步上前,一进那间病房就满面笑容地说:“海洋大哥,借我点钱好不好?”
那叫海洋的大哥和他正躺在病床上的老婆一见我进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贵人都跟他们借钱了,你想他们的日子该有多好,将来孩子又将是如何的大富大贵!海洋当即从襁褓中的婴儿身旁拿出一个早就预备好的红包,满脸感激地递过来,说:“借给你……借给你!”
我一出房门,那些在外等候的人便一拥而入。只有等我完成踩生的大事,他们才能进来与孩子照面。
回到家,我掏出红包打开一看,好笑得很,里面只有两张小面额的钞票,一张五十的,另一张更小,十元的。我嘟囔道:“这么点钱,还不够我来回的汽油费。”
直到此时,妈脸上自豪的笑容还未散去,一听我这话把眼一瞪,说:“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对了,你给人家孩子见面礼没有?”
我不乐意了,说:“那不更倒贴了吗?”说实话,赔本的买卖我还从未做过哩。
妈终于把脸沉了下来,斥责道:“乡里乡亲的,怎么能算经济账呢……”
我忙打岔:“好了好了,妈,今晚我不走了,现在饿了,快烧好吃的吧。”
一听这话,妈立马笑开满脸的花,转身快乐地忙开了。
晚饭后跟妈闲聊,又聊起踩生的事,我随口问道:“那些我踩生过的孩子现在怎么样?都还好吧?”
一听这话妈的脸色有点凝重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我记得清清楚楚,前前后后你一共踩生过五个孩子,有四个倒还不错,可是有一个前些日子走了,是掉下河淹死的。唉,可把一大家子哭坏了。”
我说:“可他应该大富大贵的啊!所以说,什么踩生不踩生的全是迷信。就说我本人吧,当年出生时也没有什么大人物踩生,可不照样混得挺好吗?”
妈却神态坚决地摇摇头,说:“我看倒也不全是迷信,这是老辈流传下来的东西,是风俗,自有它的道理。至于这孩子淹死嘛,是他自个没福……对了儿子,有件事妈一直要问你——你在城里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要知道孩子们是你踩生的,你无论做好事坏事都会应到他们身上的。”
我有点急了:“这么说我踩生倒踩出责任来了?再说,我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说这话时一脸的正气凛然。
妈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小时候她常常从我的眼睛内拽出我的谎言来,可这回失算了。久经官场历练,我可以自如地控制表情。妈最后点点头,显然相信了我的话,可她哪知道我这样说时心里虚得很。常在河边走,想一点都不湿脚是不可能的。
我们娘儿俩再次见面是在几个月后,在一个令人伤心欲绝的地方——监狱。我不仅湿了脚,而且整个人全滑进了河内。单位油水太好捞了,手中的权太管用了,我真的控制不住。现在我常常后悔不该利欲熏心的,实际上有时我还偷偷地后悔:要是当初把账目弄得再巧妙些,私下交易再隐蔽些,或许就不会落水了。
妈明显老了、瘦了,头发花白了好多,跟几个月前满脸自豪意气风发的样子相比,完全是两个人。妈从带来的大包里一样一样地掏出我最爱吃的菜,动作迟缓,欲哭无泪,我不想惹妈哭,便拼命打岔道:“妈,上次在家时听说大庚叔的儿子结婚了,那时候他媳妇都大着肚子了,现在该生了吧?”
妈点点头,双眼无神的样子,我又说:“那他家找谁踩的生?”
妈眼神一片空白地望着我,我忽然明白我随口找的这个话题很不适宜,刺痛妈的心了,因为以前她的儿子是村里最佳的踩生人选啊。
妈开口了:“没有找人踩生,你大庚叔不想找了,而且以后大伙也不会找了,永远不会找了。”
我惊问:“为什么?”
妈突然爆发开来,一边失声大哭一边拼命捶打我:“都怪你!你知道不知道?好好的风俗全给你毁了,现在大伙都说踩什么生啊,找那些白眼狼踩生只会害死孩子。尤其是淹死孩子的那家平时看到我都给我白眼,说他孩子就是因为你踩的生才淹死的,因为你是个贪官、丧门星……你知道妈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吗?”
我的心像被狠狠地插了一刀,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锐疼。这一刻,我真悔、真悔啊……
选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