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坟墓已经刨开了,等着明天与父亲合葬。老大一身白孝,蹲在坟前,瞅瞅老二,扁扁嘴,心说等老二来了,一起下去。老二在地头蹲一会站一会,孝子棍梆梆地戳着地边一块砖头,看老大一眼,倏地扭过头,装作没看见,却不往坟前去。
老二和老大已经快十年不说话了。那年,老二的孩子初中毕业停了学,老二找老大帮忙给娃找个活儿干。老大的小舅子媳妇的舅舅在县里是个局长,老大的孩子大学刚毕业,就给找了份工作,安安稳稳地坐办公室拿工资。老二眼红,让老大给他小舅子媳妇的舅舅说说,给他孩子也找份工作。老大没把事情办成。老二孩子工作找不下,打架斗殴,偷人抢店,进了派出所。老二抱怨老大不出力,说要是旁人也就算了,可我是你亲弟弟,娃是你亲侄子,你不帮,存心害娃进监狱。老大说我腿都跑细了嘴都说破了,人家说娃只是个初中文化不行啊。老二说没有好活儿还没有赖的吗?你就是存心不帮还说一肚子人情话,你有半点人味吗?
老二怨着怨着就怨出了一股恶气,呼哧呼哧跑到老大家,把老大家的锅碗砸得稀烂,电视机也被掀到了地上,摔得稀烂。老大媳妇火了,跑到老二家也砸了一通。从此,过年过节,老大老二也不走动。巷里碰了照面,也跟陌路人般,横眉对冷脸,谁也不理谁。
父亲死了,灵堂设在老大家,停灵七日,供人祭奠。老二对媳妇说,养老送终是正事,咱不去老大家,在地里巷头等着,给爸送终。
总管来了,提着一壶酒,看见地头的老二就高声大嗓门的斥责,眼瞅着天黑了,还不紧赶着下去暖墓穴,等啥哩。
羊凹岭的习俗,亲人下葬前一天,儿女得下到墓穴查看亲人的“房子”——另一世界的“家”,不平的地方平整好,不阔的地方再挖大,还要在放置棺材的地方躺一躺,唤作“暖墓穴”。
老二扯过酒壶,跟在总管身后,扑嚓扑嚓去了坟地0
老大下墓穴里了,老二还是不下去,他要等老大上来再下。他不想跟老大碰面。
总管又叫骂,下,等啥哩?就你弟兄俩,把你爸妈的墓穴弄好。
老二不情不愿地嘟着嘴,把酒壶别在腰上,手撑着洞壁,蹬着壁上的脚窝子,下去了。
墓穴里,母亲的棺材旁有一块空地,是放父亲棺材的。老大捏着手电筒,一手拍着黑土,一下一下,拍得很仔细。潮湿的土腥味夹着浓浓的腐烂味呛得老二直抽鼻子,忍忍,没打出喷嚏,一股悲凉却寒流样从鼻子里窜入,流遍全身,冰冷冰冷。老二不敢看母亲的棺材,薄薄的棺材板子已有缝隙。母亲就在那缝隙里。老二想着,泪水哗地涌了满脸,擦了一把,又涌了满脸。埋葬母亲时,他还小,十岁,不敢下去暖墓穴。老大抓着他的手,说,不怕,有哥哩,跟着哥。
看老大一点一点地摩挲着洞穴的土,老二突然觉得心里潮潮的,好像看见妈在炕上纺线纳鞋底。妈手上总有做不完的活。大哥割草喂猪放羊担水,回来从草里给他掏摸出一个蛋柿子一个甜瓜。家里没有大牲口,犁地耙地,大哥就扛着疙瘩绳死命拉。冬季农闲,哥就跟爸去山上煤窑拉煤卖。大哥没上过学。爸供不起两个学生。哥总是说,二,你好好学,我和爸供你。
真快啊。突然,老大说,妈都去了三十多年了。
三十四年。老二心里说。他心里别扭着,还是不想搭理老大。
争来争去也不过四尺宽的地儿。老大说着,就躺在地上。
老二突然觉得老大也老了,声音苍老得像父亲。
转脸,都走了。老大说。
老二看见老大脸上亮亮的闪,叹息声像从土里挤出来的,深沉,悲凉。
老大起来了,指着地,说,你也躺躺吧,二。
老二心头一颤,多少年了,没听过哥唤他“二”了。他别别扭扭地躺下来,眼前一片晦暗,洞口的光打在土壁上,很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抓就可以抓到的样子。那过往的日子呀。
生死就这四米深啊。老大扶着母亲的棺材,唏嘘。
老二爬起来,抬眼看老大,晦明中,老二看见老大黄瘦干枯的脸。几年的光景,都老了。
老大又说,就剩咱俩了。
老二咬着牙还是不说话,却咬不住泪,四十多岁的人像个小娃娃泪流的稀里哗啦。
总管在洞口喊,好了就上来,奠上酒。灵前还有事等你兄弟哩。
老大踩着土窝子上去时,老二在下面托着他一只脚,往上送。
老大上去了,蹲在洞口,看老二上来了,伸出手,拽老二,说,回去,二,灵前上香。
老二没说话,点点头,跟着老大去老大家了。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