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鱼馆进入辛亥革命人的视野,是革命党人一次次起义失败急于四处筹款之际。
位于秦楚要害之地的秦楚鱼馆,重搪斗拱,雕梁画栋,垂花红瓦,棂窗板门,加之背依江水,一派官家与民坊建筑结合的大家气象。
鱼馆兴隆的生意,得益于司马家族的世代相传。掌柜司马东瑞也是鱼馆第一大厨,每天出手,只一道“荷花深处”。菜名有点儿雅,却四乡八里妇孺皆知,又因处于三省水陆关键,自然远近闻名。“荷花深处”说明白点就是活鱼活做活吃。再往明白里说,客人举箸动筷,大厨做的鱼卧在盘中尚唇翕鳃张,甚至摇头摆尾。果真是“一招鲜,吃遍天”,鱼馆天天食客盈门,司马以此被誉“天下第一鱼厨”。
虽然鱼馆楼上楼下,除了大厅,雅间就有二三十个,但司马有个店规,每天只做中午一餐,每餐只做十道“荷花深处”,意图十全十美。
众所周知,孙中山等革命党海外筹款或国内认捐,靠的是三寸不烂之舌,而许多武力革命党人自然沒这水平。为筹经费,武昌起义前湖北新军孙武曾雨夜伙同盗取广济寺的金佛,归途遭遇捕快,到手的金佛又丢了;邹永成则找中医配了迷药下到酒中欺诓自己的婶母,以图金银首饰,因事未成,便骗出其子,谎称绑匪劫持,最终骗得赎金若干……
这等关头,几世积荫,门阔墙高、庭院深深、进出百十口的司马家业被革命党惦记,自然不足为奇!
亲掌大厨的司马掌柜很喜欢观察食客吃鱼后的鱼盘,或仅剩鱼头、鱼尾,或乱刺碎骨一堆,雅俗自见分晓0大概是年过不惑的一天,眼望食客美餐后鱼的剩存,掌柜的却笑不出来,反倒显出些许惆怅。难道食客就是吃了活的鱼?是吗?不是吗?天长日久,几载春秋,司马东瑞在失落中竟陡生某种期待。一个“天下第一鱼厨”,食客日送金银,个人美誉天下,他还期待什么?然而,他确实期待着什么,可到底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某一日,跑堂小二惊道,十日前订餐的鄂客,现只来了一人,除去“荷花深处”,别的菜一样也沒要,又独占了最大的雅间。
一般食客多是等菜上齐了,最后才是“荷花深处”,以示压轴。届时,小二走在木栅栏分隔的送鱼专道经过大厅,常引来食客隔栏围观称颂,成为鱼馆一景。此时,各间食客刚落座开宴,凉菜压桌,酒未三巡。鄂客如此,明摆了要立等见鱼。
小二迟疑道:掌柜的,您瞅着做还是不做?
在厨后塘畔老柳下的司马东瑞,此刻双手正伸入镌花雕兽的石盆里,用岩泉溪水浸泡。背后细丝翠绿的柳条,长长地垂落至引江流围成的鱼塘水面。
司马“啊”了一声,或许只有自己听到。愣了瞬息,平静地吐出一个字:做!
他亲手从池塘收网捞起一鱼,进得火房,见仨伙计各烧一口油锅。分别以芦苇、白松、果木为燃料。焰火或蓝或橘或红,或飘浮或缭绕似有似无,或直直地冲蹿锅底。
司马家传的“荷花深处”讲究三快一湿:去鳞、开膛、除脏,出刀一气呵成,为一快;见油、起翻、走锅,转瞬搞定,此二快:吃鱼雅间均设专门上菜通道,是三快。一湿即鱼的眼睛何时都要见水见湿。
说话问,司马掌柜以湿布裹了鱼头,另提鱼尾,送鱼入锅,顿时“滋”声连连,转眼,鱼儿已落于鱼形的耀州青瓷盘中。小二朗声递传“来——啦”,疾步送至食客面前。
与往日上鱼便一片叫好声不同,鄂客不动声色、看盘中之鱼,体长足尺,目遮荷叶;首尾处,金黄里隐约一片红晕;腹下另衬荷花两瓣,几滴似露的透亮水珠在花瓣上略颤。艳里含暖,令人垂涎。去除荷叶,鱼眼大睁,鳃叶振动,嘴唇一开一合。触其鳃,则头摇尾摆,一副翻身欲跃的样子。
小二说声“客官,慢用”识趣而退,但好奇心使他留步隔了门帘偷窥。此时食客从背囊取出巴掌大小的折叠皮夹,内里小物件似刀、镊、叉、钩之类。小二急禀告司马掌柜的如此如此。
一壶茶工夫,食客挑帘而出。小二迎上去点头哈腰:客官,有何吩咐?
好鱼!食客浑厚的声音留下两字,扬长而去。
啊?
司马在前,小二随后,急急进了雅间,却见“荷花深处”原封盘中。这是何意?难道“荷花深处”出了破绽?
司马近前细看,发觉荷花叶片略有错移。捧盘端详,鱼皮竟从鱼身上渐渐蜕落,露出完整的鱼的脊骨与肋骨组成的骨架,鱼肉不见踪影,犹如脱干了水分的鱼的标本。司马一惊,双手微抖,却见盘中鱼的肋骨尽散,只存一条脊骨坚挺无损,贯通首尾……
少顷,司马掌柜的顿感释然。
不几日,鱼馆挂牌歇业。一时间,名门达贵订鱼无着,有寻至司马家宅者,方知早空无一人。迁往何处,沒人晓得。
自此,镇民及过客再也消受不到司马家传的“荷花深处”。百年过往,而今一些酒楼鱼坊据史料还原“荷花深处”,其形、色、味,则不可同日而语。食客如刺说:哥吃的不是鱼,是传说。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