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茂放在家行三,大哥二哥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扒食的人。爹娘想,不能都是睁眼瞎,口挪肚攒挤出俩钱,供梁茂放上了私塾。教书先生除了授课,还喜欢唱戏,无事就咿咿呀呀地哼。一来二去,梁茂放也喜欢上了评剧。
冬闲时节,地净场光,乡人们躲在屋里猫冬,就有戏班子来唱戏。那时,戏班子少,各村抢着接戏箱。梁茂放总是跑到村外五里路的大道去接,看见拉家伙的骡子车,上去一把拽住缰绳,把骡子拽得趔趄着转过头。之后,就随着戏班子各村走,直到戏班子出了县界。
梁茂放尤其喜欢《井台会》一出:
好冷的天哪!
数九隆冬雪花儿飘,受罪的李三娘把水挑。
出门来西北风只刮得透骨冷,寒风刺面如同扎尖刀。
粗手大脚,却伸兰花指做扭捏状,乡人无不笑喷口,都叫他梁三娘0爹娘见他这样子,悔不该当初念什么私塾,字没学多少,倒着了魔,如今横草不拿,竖草不摸,只知道串庄追着看戏,这可怎的是好。
一晃,梁茂放到了二十出头,有人说,给他说一门亲事,兴许能拴住他,爹就找了媒婆翠姑。翠姑风风火火地来家说,成了!女方啥条件没有,只要人老实就行。
择吉日过门,喝了交杯酒,揭了盖头,新媳妇却是一脸的麻子,还有些结巴。
一日,十里八乡有名的“醒世剧社”来村里演戏,身段优美,把个梁茂放看得如醉如痴。
那时,人们喝彩用实物表达,往台上扔烟卷,扔洋钱,也有扔花生瓜子的。班主站台口拱手施礼喊,谢!大爷赏。
每当小彩云出场,梁茂放就扔毛票,把老婆给的买米钱扔得精光,两只口袋翻过来,也找不到一个毛钱,还意犹未尽,抓耳挠腮地恨不得把衣服扒下来扔上去。
跟着醒世剧社走了十几个村子才回家,麻脸媳妇脸一撂,说你还知道回家?咋、咋不跟那戏子一块去了?去了你称心,我也省心。
梁茂放冲媳妇作揖道,哎呀!娘子,为夫肚中唱了空城计了,快快赏碗饭吃最好。麻脸媳妇一瞪眼说,你也知道饿、饿呀,我还以为看戏解饿呢,扭身进了里屋。梁茂放只好东翻西找,找到一块冷饽饽,就着一瓢凉水咽下,算是把肚子护住。
渐渐地,地面上不安稳了,常见一队队穿黄军装的队伍,蝗虫似的,挺着大枪到各村扫荡。戏班子来的就少了,梁茂放过不着戏瘾,心里骂娘。
一天去赶集,梁茂放想解手,叮嘱媳妇看堆。回来却找不到人,旁人告诉他说,两个日本鬼子把麻脸媳妇架上电驴子跑了。梁茂放呆了,从此,麻脸媳妇没了踪影,不知死活。
这天,醒世剧社班主来找梁茂放,爹娘问,啥事?梁茂放说,学戏!两人关上门学了一天的戏。不久,梁茂放说去赶集,竟一去不复返,爹娘找遍了亲戚家,都没有消息,人们议论纷纷。
一年后,梁茂放新衣新裤地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几条汉子,家人问,梁茂放只说是票友。但家人却起疑,那几条汉子,根本不唱戏,却常常半夜出去。第二天人们就听说,伪乡长被一伙人掏了被窝,尸体扔在了河坡子上。又听说,鬼子的岗哨夜间被摸了,爹娘就担心起来。
冬日的一天,梁茂放早早起床,穿好衣服向外走。爹追出来问,去哪?梁茂放说进城。爹一听慌了,儿啊,去不得啊!没听说吗,鬼子被游击队闹得心慌,城门紧闭,对进城的人盘查得可紧了,稍有差错,抓住就砍头。梁茂放笑笑说,我进城是去赶集听戏,不会有事的。
这一去,又是几天没回来,有从城里回来的人说,鬼子的军火库被八路军烧了,弹药炸得震天响。
一日清晨,全村被鬼子围上了,村民被驱赶到村中央的水井旁,井台上站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身旁放着一桶刚打上来的井水。乡人看不清那人面孔,正疑惑,忽听那人唱起了评剧:数九隆冬雪花儿飘,受罪的李三娘把水挑……是梁茂放!乡人吃惊地张大了嘴。
鬼子小队长手拄战刀说,这个人,勾结城里的八路,烧了皇军的军火库,死了死了的!过来一个鬼子兵,把刺刀在凉水中沾一下,一下子戳进了梁茂放的后背。梁茂放正唱到:出门来西北风只刮得透骨冷,寒风刺面如同扎尖刀。
声音戛然而止。
好长时间,乡人还在议论,说他倒下时,还伸着兰花指呢。也有人说,平日扭扭捏捏的,看不出来还真是一条汉子。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