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一切如常。
直到格尔凭空消失,消失在运动会撑杆跳比赛最后一轮,起跳的那瞬间。
大概有三千双眼睛定定地望着高空,那蓝色天幕上白色云,如羊群一般突突突突来去。
理论上那个一边忽而嗨哟嚎叫着跳上去的男孩子,应该会在两秒滞空后啪地掉下来。
无论掉在杆子的左边还是右边,总之坠落是一种宿命。
但格尔,三届撑杆跳冠军,城市记录的保持着,他是如此骄傲,以至于和地心引力说了永别。
他,不,见,了0
和格尔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一个格尔。
生活在大约相距五万公里之远的另一个城市。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弹钢琴。
车尔尼练习曲之一,不算太难,但他和钢琴之间,本来缘分就寡淡。
那些黑白琴键对他的仇视与抗拒,借助格尔母亲的皮鞭,在他白森森的屁股上留下许多印记。
也许终于厌倦了的缘故,这一天,他在按下最后一个音符的同时,创造了一屋子决然的空荡与寂静。
倘若不算钢琴老师发了疯似的尖叫声。
还有一个格尔,所站的位置是两架悬崖之间的钢丝。
他不是探险,他在自杀,高难度的自杀。
走过没有保护,没有帮助,没有退路的钢丝之旅。
等待行进到一半时,失足。
无人见证他对生活的绝望,也无人将见证他的死亡。
于是,也无人发现,他在将跳未跳的那一瞬,烟消云散。
大约有六到七个格尔,漫画家或者流浪汉,都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将自己从世俗生活中连根拔起。
干净得没有任何痕迹。
连只言片语都不留下。
这倒也好理解——总不能打个电话,留言说,by the way,我要消失一下。真的消失喔。
关于格尔的故事,就是这样子的。
门萨在三生咖啡馆,端坐窗前,等待下一个人来找他算命。
下大雨,入夜,客人寥寥。
这真是要人命的天气。
他摸摸口袋,对硬币的数量产生误会,精神为之一振,但事实的真相是:面前这杯美式咖啡的价格都已非他所能负荷。
这里的服务生一色长发披肩,无论男女,他们轮番过来擦拭桌面,罔顾其干净程度已能承受一个婴儿的舌头。
稍后,大雨转为暴雨,全座清空。
终于有人忍不住说:“好啦,今天你总要留下来洗碗赔咖啡钱吧。”
那语调说不清楚是喜悦还是伤感。
门萨想了想,慢吞吞地说:“那倒未必呢。”
每天来这家店里,点上一杯最便宜的咖啡,然后消磨去整一天的时间,这就是门萨过去五年的主要生活内容。
他个子很高,常年穿一件苏格兰格的红蓝双色衬衣,最上面那颗扣子扣得很紧,如果说他是一个年轻的男子,那眼角皱纹未免太深,但从某些角度看上去,又似乎不曾堆积一丝世俗生活的烟尘,随时还愿意动情。
他总是坐在靠窗的位子。
面前放一支铅笔,一张纸。
有些时候纸上会写满字,大部分时间则空空如也。
一切视乎命运。
那些专程或偶遇,来这里和他切磋自己未来过去的那些他人的,命运。
今天,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对这么宏大的话题没有兴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离打烊的钟点越来越近。
每张餐台的服务员都结束了自己的工作,一个接一个换了衣服,拿上东西准备回家,在那之前,大家很有默契的一起走到吧台前,一字排开。
有的人喝水,有的人吃汉堡,有的人把包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翻开,又放好。
不管他们在做什么,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在盯着门萨。
他们倒不是担心这位兄台会不买单——一杯最简单的咖啡,不会影响成本核算的。
只是想见证这一盛大历史时刻。
门萨一年来,五年来,在三生咖啡馆,第一次,算命吃白果。
在群众压力的默默暗示之下,他终于举手投降,叹口气站起来,喝光了那杯冷透了,上面凝结出白色油脂一般薄膜的咖啡,说:“手套给我。”
这时候,门推开,清脆的迎客铃在咖啡馆里叮当叮当地响,应和门外雨声喧嚣,像一阕组曲。
进来的是穿着桃红色大衣戴深灰色贝雷帽的好身材女子,取帽子的姿势似乎经过刻意设计,极为优雅。
她背对门,甩甩海藻般浓密的长发,转过身来。
除了那顶帽子和手上的提包,全身上下装束一色都是桃红,在金属色调的咖啡馆里,格外耀眼——连眼影和唇膏都是!
她带着迷人微笑,向咖啡馆四周环境看了看,而后径直走向了门萨。
正费力地把自己往小号洗碗围裙里套,愁眉苦脸的,门萨。
大概他所对于要洗碗这件事过于上心,因此没有听到人家说:“嘿,我要算个命。”
直到许多人发出嘘声把他惊醒。
一张桌子,两人对面,无言的互望着。
服务员换上两杯摩卡,在桌边逡巡不去。
门萨只好说:“你介不介意我请你请我喝一杯咖啡。”
桃红色女子投过迷惘眼色,但终于在一张赤裸裸的账单前醒过神来。
面对她快速准确的给钱姿势,门萨终于露出笑容,主动说:“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我想找个人。”
秉承着皮包公司什么项目都敢接的一贯风骨,他职业性地精神为之一振,说道:“这是我的强项,想怎么找都行,嗯,先跟你说说价钱,测字两百,打卦三百五……”
桃红女子唇角出现一丝微笑,摇摇头:“都太虚无缥缈了,我想要你实地去探查。”
但是门萨很有操守,尽管等钱用,他还是坚持从不捞过界的立场:“那您是找错人了,这明显是侦探的活儿啊。”
这句话引来一小段稀薄的沉默,周围清静,对他们算命的实质内容完全没有兴趣的咖啡馆员工都已逐一下班,唯独留下今天晚班的值日服务生,在门口拨动着迎客的铃铛,无聊地打着哈欠。
桃红色女子慢慢啜饮咖啡,淡然说:“怎么会找错,你的本业,不就是一个侦探吗。”
忽然门萨的眼睛闪亮出一种奇怪的淡灰色,整个瞳孔,眼白与瞳仁像被打散的鸡蛋,混为一谈,这过程极为简短,电光石火间已经结束,回复了他一贯无辜无聊无所用心。
他办站起身来,拿过本来放在一边的洗碗围裙,继续往自己脑袋上套,一边套一边说:“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姐,眼神就是不好,好了,我帮不到你,要去洗碗了,您自便吧……”
他话音还在空中萦绕,这时一朵鲜花在桌上开放。
蜜色花蕊,桃色花瓣,丰厚,柔软,质地浓密,像经过最精心描绘的樱唇。
在木质密实的黑色薄台板上,一朵花这样无拘无束地开放。
硬生生,无端端,没有根须,没有归宿。
门萨脸色变了。
他的视线落在桃红色女子的手上,那是一双经过精心保养的手,纤细柔美,指甲修整成圆润的弧形,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简单的戒指。
精巧的黄金细环,此外毫无装饰,与桃红色女子的整体装束格格不入,唯一的特别之处是它的形状:X形。
他陷入相当痛苦的自怨自艾里:原来眼神不好的是老子自己。
这个座位,距离厨房门十三米,距离大门口八米,距离咖啡吧台十六米,距离……
“如果你在想应该从什么地方逃走的话,我怕是已经晚了。”
桃红女子低头搅动摩卡,慢慢说。
随着她手指的细微动作,咖啡馆里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座位与座位之间的空隙中,一丛丛盎然怒放的鲜花凭空出现,密密挤簇,一路铺陈,转眼间将所有通道和角落都填得密不透风,那些花形态大获如车轮,小或如米粒,颜色斑斓,千姿百态,彼此迥异,但每一朵都似乎和人世间已有的任何品种拉不上亲戚,大约在一分钟之内,花军队完全拥有了咖啡馆的制地权,站在门口的服务生,吓得第一时间逃了出去。
这家咖啡馆,变得像一个被废弃了的花卉温室,除了门萨的脚下,其他任何一处,都可以用水泄不通来形容。
门萨板起脸,说:“桃累,你要干嘛。”
他此时不是在咖啡馆中长年累月以杀害自己时间为乐的那个无聊男人。
或许他的故事已经被深深埋藏或湮灭,但那些故事所留下的鲜明痕迹,仍然藏在每一分寸的皮肤与骨髓里,等待着某些信号的撩拨。
那想必是极盛大或深沉的故事,否则不足以在长久的岁月里持之以恒地塑造某个人。
名叫桃累的桃红色女子几乎是带着倾慕凝视他,那种痴迷显而易见,似乎随时都会驱使她伸出手来,抚摸上门萨的脸颊。
“真的,帮我们找一个人。”
“什么时候开始,以X协会的力量,会连一个人都找不到。”
“自从,你离开之后。”
他言语中并无讽刺,而她言语中并无恭维。
一切都实事求是。
从手提的红色小包里,桃累拿出一个精致的淡黄色信封,推到门萨的面前,示意他看。
他不动:“我没有任何兴趣帮你们。”
桃累不是那么容易气馁的,她抱起手臂继续争取:“那为什么上次你会帮手解决怨缚那个案子?”
“忘记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但他显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语气中的犹豫尽管细微如发丝,还是牢牢被桃累锁定。
她一针见血:“是因为你被怨缚的名字吸引了吧,那么罕见的异灵种类,如果错过了不是很可惜吗。”
将信封再度推前,她意味深长地在上面拍一拍,随着她手指的接触,几朵素色的小花簌簌落在桌上:“相信我,这个比怨缚更有意思。”
桃累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满室鲜花便随之凋零,委顿,刹那之间,化为烟尘,美轮美奂,如火如荼,都成疑神疑鬼中的一场幻影。
咖啡馆服务员探头探脑回来,在门口拼命揉眼睛,他只看到门萨终于穿上了那件加小号的围裙,在默默地清理着吧台里的咖啡机,见到他,探头打了个招呼:“今儿咱们算两清了吧。”
服务员摸摸脑袋,四下转悠寻找那曾经存在过的花影,所见却都是清清白白的木板桌椅木板地,他疑惑地向门萨看,忍不住问:“刚才,你看见花没?”
门萨向他翻翻白眼,简洁地回答:“啥?”
他不死心,继续比划:“刚才,嗯,来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嗯,找你算命来着,然后,然后,嗯,忽然之间,满地鲜花盛开。”
越说声音越小,面对门萨莫名其妙的眼神,他自觉地醒悟过来:“我出现幻觉了?”
在原地转了一圈,两手一摊:“我真的又出现幻觉了???!!!”
这位仁兄有轻微抑郁症,常常都有幻觉,大家都习惯了,门萨不再理会他,脱下围裙走人,在跨出店门的时候他双手插进裤兜,手指触到那个黄色信封,心中荡漾一种微妙的激动。
“其实,我的花之密卡是绝对堵不住你的不是吗,所以,你一开始就愿意接下这个案子对吧?”
桃累临走前,如是问。
门萨对她穿戴大衣帽子的优雅姿势行注目礼,过了半响,淡然答道:“我只是不想你破坏这个咖啡馆。”
世界上最难经营的东西,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哪怕只是一段“无可奈何的店员”及“死乞白赖的穷顾客”之间那么没有含金量的关系也罢。
他在这里呆了五年了。
不想耗费另一个五年,去流浪于另外不熟悉的冷眼。
这么想着,走过了咖啡馆面前的一段街道,拐过十字路口。
门萨摸出信封,看看正反面。
最好的纸张材质,最高级的技术印制,没有任何其他标志,除了右下角有一个X。
X协会,他曾今战斗过的地方。
后来为什么厌倦了又离开,原因都不大记得起来了。
大概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厌倦和离开,其实都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吧。
信封里放了一张支票,数额相当大,门萨拿出来看了看,感觉心中那股小火苗燃烧得更加旺盛——钱本身固然值得欣喜,更令他精神抖擞的是藏在那数字后面的企图。
倘若不是兹事体大,又走投无路,X协会那些古里古怪的小气鬼绝对舍不得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找一个叛徒办事。
他们真了解门萨。
能杀死他一次又一次的,就是那不可救药的好奇心。
他一路走着,慢慢翻看信封里其他东西。
许多张照片,看得出有一些是原版,有一些是从旧照片翻拍过来,经过后期处理的,上面记录着完全不同的瞬间,照片上的人,有的在跑道上一路狂奔,有的正托腮凝望窗外夕阳如水,有的看着一本书即将恹恹欲睡,有的面对镜头展开笑容活力十足。
无论背景场景还是拍摄技术都乏善可陈的照片,是非专业人士随意留下的一些纪念。
但就是这些平常之极的照片,令门萨猛然止步,在人行道上摆出一个踩到狗屎后大吃一惊的姿势。
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于是十分疑惑,忍不住四处打量,结果一不小心,自己才真的踩到狗屎。
他就这么惊了两分钟,随之掉转身,罔顾车流如龙,红灯如血,跨越马路,放足狂奔而去。
他去的地方是光明路十三号,一列雅致的白色围墙绵延数米,枣色大门紧闭,门楣上挂一块木牌,旁边隐藏得很巧妙的灯柔和照耀,照出上面写着:管月。
管月是这房子主人的名字。
并无任何装饰或名衔表明身份,不妨碍大家都知道管月是世界第一流的摄影家,成名既早,跨越时间更大,尽管如今老去,但他的声名不坠,仍令世人闻之便如雷贯耳。
门萨在门前前停下,下意识地蹭了蹭脚底灰尘,这才上前去,但他敲门的手尚未落下,面前已出现一张黑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不幸的是,这个女人比任何彪形大汉都凶猛,她高若七英尺,横量亦等之,肤色如铁,口如铜铃,往门萨眼前一站,后者立刻眼前发黑,不由自主便仰视上去,如参拜一座肉山。
一阵滚雷嗡嗡响起,那是女守卫问话的声音:“干什么?”
门萨往后退了一步,挤出一丝苦笑,说:“我想求见管月先生。”
女守卫毫无表情地俯视他,说:“先生不见客。”
她一言罢了,再不准备和门萨废话,往后一缩,伸手就要关门,幸好门萨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高喊着:“等等,等等。”
他的鲁莽举动惹得女守卫相当生气,眼睛一瞪,巨灵神掌合起就来抓门萨,看她的打算,大概是要拎着门萨倒过来临空晃荡几下,抖出一两片肺啊肝什么的来之后他必定就老实了。
她已经接触到了门萨的肩膀,巨大力量带来惊人的压迫感,在她的手里,骨骼变得和面条差不多硬,除非他立刻可以从口袋里抄出一把AK47之类的重武器奋起反抗,否则在面前等待他的命运显然就是飞出去在街中心躺起并骨折着,难怪管月要用她来守门,这可比中华田园犬好使啊。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门萨抬起手,轻轻放在女人的脸上,自始至终表情安详——他想必已经习惯了,故事在这里要有一个小小的转折。
随着他手掌温柔的抚摸,在口鼻脸颊上流连,不过瞬间之后,女守卫便平静下来。
非常,非常的平静。
如同一泓从未被风吹过的水。
她松开手慢慢退后,接着蹲下来,温顺地靠在门上,像被驯服的一匹马,抬眼看着门萨。
一条无形的丝线拴住了两个人的眼神,或干脆是粘合在了一起,两台收音机的波长渐渐调成一致,她很快完全放弃了对自己的控制,浸润到门萨的世界里。
“带我去见管先生好吗。”
他声音柔和,却不容置疑。
女守卫点点头,站起来,梦游一般当先领路。
这所小房子外表朴素,却曲径通幽,取日本园林狭窄处经营意境的精致趣味,移步换景,层次极多,如果外人贸然闯入,说不定在这十数平方之地都有迷路之虞。
女守卫体格庞大,行动速度却极快,门萨眼花缭乱看景之余,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走了数分钟,穿过重重花木,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空庭过后,就是管月宅的主楼。
现在是晚上八点十分左右,庭院中已经亮灯,绝不明亮,却契合整体的禅意,幽微有味,光影摇曳,光明中站着一个穿青色长袍的老者,拄着拐杖,抬头看着半天明月初升。
女守卫一声不吭将门萨带到老人面前,一声不吭又转身离去,身子摇摇晃晃,好像正处于睡梦之中,门萨咳嗽一声,正想着要怎么开口,老人说:“你对细香干什么了?”
超大大块头的,细香……
门萨被这个名字噎了一下,正要回答,老人又说:“催眠?”
门萨一凛,认真去看老人的模样,容长脸,鹤发童颜,眉毛一根根都是银色,眼睛闪闪发亮,腰背挺直,外界媒体说他病入膏肓,所以闭门谢客,真是一派胡言。老人不等门萨反应过来,敲敲拐杖,很高兴的样子:“这一手真的存在?我以为是骗人的呢?”
走了两步凑到门萨面前,老头儿个子居然也不矮,和门萨能平视,热情地说:“哎呀哎呀,你会啊?教我一手行吗?”
他的拐杖从右手换到左手,使劲往地上敲了一下,遥望远方,露出无限神往之色:“我一直想和街口豆腐店的陈阿妈交个朋友,你知道,她老公前两年就死了,咱们男未婚女未嫁,虽说我年纪大一点儿,但是男人老得慢,配她刚刚好嘛!!结果一直搞不定!!我就琢磨啊琢磨,要是我会催眠就好了……”
门萨听到这儿,赶紧把自己的脑门子搓一搓,看是不是自己喝太多咖啡导致出现了幻听,但是事实告诉他,眼前这个眼睛发出色狼绿光,正在YY豆腐店老西施的朋友,就是赫赫有名的艺术摄影大师管月本人。
他赶紧清了一下喉咙,抢在管月的话题延伸到比较儿童不宜的部分之前,把话头接过来:“这个,催眠是不能拿来干坏事的啦……”
管月眼一瞪,露出老狐狸明察秋毫的坏笑:“不干坏事?不干坏事你怎么进来这里的?”
他目光炯炯打量门萨,后者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不知说那是尴尬好呢,还是迷惑好。
“这样吧,我看你不像歹徒,来我家必定是有求于我,咱们做个交易,你教我催眠术,我答应你的要求,怎么样?”
这真是大出门萨意料,他刚才登堂入室之时,脑子里预计了所有可能出现的场景,连万一对方愤然报警,武力驱逐时从什么路径落荒而逃都包括在内,唯独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交易?”
门萨歪头想了大概两分钟。
老头儿摆弄着手里的拐杖,兴味盎然地等待着,老神在在,十分笃定。
但是对方考虑的结果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不行。”
“不行?”
老头儿摸了摸鼻子,流露出明显失望的表情,但他很快又释然了:“然也,强扭的瓜不甜。”
举起拐杖指指出去的路,姿态颇为潇洒:“那不送了,再见。”
门萨不挪地方,很耐心地向他解释:“我说不行,是说教你催眠术不行,因为这是一种本能,就像有人腿长有人脑袋大一样,没有办法传授的。”
老头儿牢牢盯着他看,将近一百年的人生经验让他极为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嗣后便眯起眼睛:“你说的是真话。”
门萨对人家怀疑自己的操守相当不乐意:“我当然说的是真话啦。”
他上前一步,和管月几乎碰到一块儿了,低声耳语:“但是,我可以帮你去催眠啊,任何人,任何时候,我随叫随到!!”还拍拍胸脯:“豆腐西施难度不高!!”
他说得十分诚恳,打心眼里愿意这么做——反正他除了在咖啡店招摇撞骗,也没有其他正事可干。
老头儿听着前半部分,表情还挺认同,豆腐西施四个字一出来,他就急了:“放屁!!放屁放屁!!我和陈阿妈是有感情的,要你催眠个屁。”
门萨立刻就迷惘了:“那您学催眠是为了??”
“为了放倒细香啊!!细香暗恋我,不准我去找陈阿妈,我非要去,她就发脾气,把院子里东西全部砸坏!!”
他叹口气指指庭院中摆得疏落有致的几块观赏石:“都是极品灵璧,很贵的,我现在也不怎么工作了,老买新的也有点儿受不了。”
门萨的脸都皱起来了,肚子里压抑着一连串的狂笑,最后还是没忍住,从喉咙里漏了几声出来,好像一个皮球被放了气。
既然大家都是爽快人,生意谈得很有效率,门萨答应管月老头每周六下午两点来催眠细香,管月则愿意帮门萨解决他带来的疑难杂症——看看从桃累那里拿到的照片。
就在庭院中席地而坐,管月一张张过目那些照片,不断发出啧啧啧啧的感叹声。
看完之后往门萨手里一放,言简意赅地说:“烂透了。”
“器材,烂透了,意境,烂透了,角度,烂透了,光影捕捉,烂透了!!”
“总之,看到这样子的照片,是对我眼睛的侮辱。”
他说得义愤填膺的。
门萨就哭笑不得。
“大师,我知道这些照片烂,但你不觉得他们有什么特别吗。”
那么大年纪的老头了,说声眼睛瞪起来就瞪起来,铜铃似的,和仙风道骨半点没搭边,还嚷嚷:“喂,烂难道不是一种特色吗,尤其是烂到这个程度的!!”
他一边嚷,一边劈手又把照片拿过来,一张张放到门萨鼻子底下,唠叨着:“你看看这张,索尼DSC-6号相机拍的,理论上怎么都不会糊,结果拍个静态背影能糊成这样。”
拿另外一张,这次差不多要贴到门萨眼皮了:“这个,Ensigh selfix系列的作品,理应更清晰,更有质感,结果……”
再一张,摔到门萨脑门上:“这个,是尼康D700……”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眼放精光,比庭院中那几盏主要为了搞气氛的灯加起来都亮,老头儿嘀咕了一声:“不对。”
劈手又把所有照片抢过来,一张一张从头看起,他果然不愧是资历横跨世纪的超一流摄影家,很快就发现其中隐藏的奥秘。
“这些照片,是在不同时期拍的。”
门萨不出声,等待他说下去。
“英国Ensigh这个系列的相机,59年就停产了,从这张照片的家居装饰背景特色来看,这是五十年代在伦敦附近拍的。”
“这一张照片,则肯定是在最近一段时间拍的,我几乎可以断定,用的是最专业级别的哈苏。”
他说到这里,意犹未尽,还补充了一句:“当然,尽管如此,照片还是稀烂。”
一口气报出拍摄所有照片所用的机器,管月下了一个结论,非常权威:“这一批照片拍摄的之间,最大跨度差不多五十年。”
声音渐渐低下去,他长满老人斑的手举起来,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但,照片上却是同一个人。”
不管摆出什么pose,露出什么表情,身处的环境是实验室还是下水道。
照片里面是同一个人,浓眉大眼,中等身材的男子,有几张比较年轻,另外几张则在工作状态了,更显成熟,但根本上所有照片中他的神态,细微动作,散发出的感觉,都是精确相同到极点,无论是父子,双胞胎,甚至克隆人,因为后天环境的差异,无论如何绝不可能同一到这个程度。
但是,这怎么可能???
门萨默默接过照片,没有说一句话,管月紧紧盯住他:“你不准备跟我解释一下吗?”
门萨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照片中人每一张都绝对相同,那还可以以“不老症”来加以解释,尽管牵强,毕竟世上还有先例。
但他分明又随着时间在变化,和常人一样成熟壮大。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门萨站起来告辞,临走之前,他很谨慎地确认一句:“不同时间的照片?”
管月大怒:“你敢怀疑我的专业判断!!!”
唰一声就把拐杖扔了出来,差点砸到门萨的头,他急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心中嘀咕:“您真有九十岁吗,九十岁就这么脾气暴躁的吗。”
临出门,身后又传来一声中气充沛的大吼:“周六下午两点!!不来砍死你。”
门萨叹口气,喃喃自语着:“九十岁……”
大步走开。
桃累要找的,就是照片中人,而这个人生活的时间,却跨越了数十年之久,容貌体态,却没有太明显的变化。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现在又是去了哪里?X协会一定要找到他,目的何在?
门萨回到自己家,那是一个在城市最角落废旧老住宅楼中的一个小房间,楼梯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经常要爬扶手才能上到房间,半夜周围什么响动都有,拍鬼片的电影摄制组来这里采景,背景不用搭,声效不用上,一条龙都是现成的。
门萨不怕鬼,鬼也不爱搭理他,所以大家相安无事,一住就是几年。
他进了房间,虽然破烂,房间里却收拾得很整齐,一床一桌一椅摆着,他打开桌上断了半边台座的灯,坐下,把X协会的信封再度打开。
那些照片,令他的眼神流露感情,在独自一人时仍努力压抑,像有什么东西揭开了他决意深藏的秘密。
一张张看过去,手指轻轻地,偶尔抚摸那表面。
拍摄于最近的一张照片,是在德国慕尼黑,一所高中的体育馆中,照片中的主角正在做热身准备,从环境和装备来看,他是撑杆跳运动员。
他背后有一个电子钟,依稀可以看到那数字精确地停在一个礼拜之前的那天。
门萨凝视再三,将照片收起,脱了外套,小心翼翼挂在门背后,洗了一把脸,躺上床。
双手搭在胸前,盖一个小杯子,不出两分钟,他的眼球已经开始快速转动,开始进入睡眠状态,常规来说,他这一睡,就要到明天早上八点半,和咖啡馆开门的时间同步。
作为一个连晚饭都没有吃,而且中饭和早饭也吃得非常不多的人来说,他的睡眠质量实在是令人钦佩。
但今晚的状况相当不够常规。
他很快感觉到胸闷。
像一个两百斤的胖子坐在他心口上,还在使劲往下压,心脏都给压毛了,发出一阵阵加急的狂跳。
门萨没有睁开眼,只是挥挥手,呢喃道:“罗老三,你压错人了,去隔壁单元三楼。”
罗老三是游荡在这一带的幽魂名字,鬼压床是他的专业技术,尽管他以前从来都不和门萨打交道,但大家街坊一场,彼此还是比较熟悉的。
压在他身上的人不为所动,反而加大了迫害力度,门萨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一张笑颜如花的脸,在身前不远处,正对他娇俏又得意地看着。
“罗老三是谁啊,你旧相好吗?”
这是桃累。
门萨没好气:“你来干什么?”
桃累从他身上跳起来,看上去这么纤细苗条的一个女孩儿,竟然犹如巨石之沉,真是叫人纳闷,她轻盈地环转一周,短裙长靴短外套,仍然以红色主打,和门萨的房间环境映衬,看上去就像一株桃花种错了地方。
“你干嘛住这种烂地方?根本好像不属于人类世界一样,我差点没找到。”
她在门萨仅有的那张椅子上小心地坐下来,好像那里随时会跑出一只老鼠似的,把脚尖踮起来,看着门萨,充满同情:“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以前……”
显然门萨对叙旧毫无兴趣,他几乎算是粗暴地打断了桃累的追忆,说:“你到底来干嘛。”
桃累吐吐舌头,不以为杵:“别那么凶嘛,人家来看看你找人的进度如何啊。”
门萨面无表情:“没什么进度。”
桃累歪着头:“不会吧,你不是去了管月的家里,难道老头儿没帮你看出什么来吗?”
她说完这句似乎感到后悔,立刻吐了吐舌头,笑着:“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想跟踪你的。不过上级有交代。”
“没关系,不过,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这个人。”
“无可奉告。”
这四个字脱口而出速度之快,几乎叫人觉得桃累一直把这句话压在舌头底下,就等待着随时跳将出来。
门萨挺直了腰,盘腿坐在床上,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像一个潦倒不得志的三无青年,唯独眼睛散发锐利光芒,在幽暗中显得晶莹夺目,他默然无声,只是平静注视桃累跳荡来去的身影表情,似乎在细细探寻,这反而叫桃累害怕了起来,扭转头望着别处,轻声说:“你的眼睛真叫人害怕。”
她嫣然一笑,瞄着暗淡光晕中门萨落在墙壁上的影子,半是认真地问:“我听他们说,你是催眠和控制他人意识的高手。”
“现在,你是准备催眠我,来问出协会追踪照片中人的真正愿意吗。”
门萨半点儿也没有客气,非常爽快地承认:“yes!!”
桃累毫不犹豫,立刻双臂挥起,随着她动作的展开,这简陋的,没有一丝植物绿色的小房间中,立刻充满了热带鲜花的独特芳香,预示着一波浓墨重彩的花之浪潮又即将袭来,第一朵报信的玫瑰出现在台灯的底座,娇艳欲滴的花蕾下,一枚枚锋利如刀的花刺闪着寒芒,能想象出这寒芒遍布房间时,世界会变得如何危险。
这是桃累防御的标志,她没有让太多花开放出来,门萨是明白人,她也许是这样想的:只要警告一下就好。
看起来确实如此,门萨耸耸肩,没有继续盯着她看,只是顺手按下了床边的开关。
天花板上亮起一盏大灯,将室内照耀得十分明亮,桃累松了一口气,双手垂下,说:“好吧,我要告辞了。”
这时她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对面的墙壁。
对面的,左边的,右边的,还有,身后的。
桃累惊讶地转了一个圈,发现这个房间的四周包括天花板,原来都以镜子镶嵌而成。
她来不及考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在镜子中劈面遭遇门萨的眼睛。
那双不大不小,平常看上去说不定还没怎么洗干净,睫毛不怎么长的眼睛,忽然变得像两口深潭。
纯净不可测的潭,闪耀绿色水波,一圈圈荡漾,中心瞳仁幽幽发出光芒。吸引桃累一直看进去,看进去,逐渐被紧紧吸引,动弹不得。
身为X协会的一员,她自信拥有坚定的意志,但脑子里拼命提醒着要冷静,要清醒的时候,反而像在绳网中挣扎,越是用力,越是深陷难移,尤其是四面的镜子,不断折射和放大门萨眼神的追踪,叫人无所遁形。桃累很快陷落。
她毫无生气地坐下,在地板上,凝视着远处,门萨蹲在她身前,确认她已经完全进入催眠状态后,问道:“照片中的人是谁。”
“格尔。”
桃累答道。
“你认识格尔吗。”
“听说过。”
“听说过什么。”
“X协会最初期的会员之一,做出卓著贡献,后来因为精神原因退会,去向不明。”
“退会……是真的吗。”
“协会的档案是这么说的。”
“所有照片都是他的?拍自不同地方的所有照片?”
“是的,慕尼黑,香港,阿姆斯特丹,蒙城,台儿庄。”
“你们怎么得到这些照片的?”
“有人凭空消失,这种怪事报到当地警局后,通过我们的网络传到X协会,一开始以为是单独的事件,汇聚的结果发现同时发生多桩。”
“同时?”
“是的,格尔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在各种场合消失,在绝对的同一时间。”
令人震惊的语句,从桃累机械开合的嘴唇中一点一点吐露,拨开覆盖在事实上的阴影。
门萨目不转睛盯住桃累,压抑着逐渐因为奇妙事实而激动的心情。
“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没有了。”
四周的光暗了。
门萨解除了催眠对桃累的拘束,若有所思。
很快他脑门上就挨了一记高跟鞋,留下一个非常清晰地印子。
然后还有桃累夺门而去的声音。
门萨从慕尼黑国际机场走出来的时候,一天才刚刚开始。玫瑰色晨曦在东方天空绵延,初升的太阳照耀着这个著名的德国古城,“僧侣之地。”
他坐了公共交通车,从机场一路颠到位于宁芬堡北面的青年旅馆,这里的床位一晚不过十欧元,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住宿地,放下简单行李,又找到另一辆车,继续颠去慕尼黑市中心的铁勒尔高中,一路上街道两边的巴洛克式建筑连绵不断,象征着这个城市悠久的历史。
在转战过大概五个国家和地区之后,门萨对异国景色再也无心观赏,只顾蜷在车的最后一排打盹,直到在睡梦中被人拎起来,糊里糊涂丢在了路边。
铁勒尔高中是私立中学,校史不算久,但在整个德国都以体育教育成绩出色而闻名。
门萨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在校园里找到好几个愿意跟他谈论格尔失踪那件事的人,他们有的是学生,有的是老师,有的是清洁工,但每个人提到那一天的场景,都统一换上“真他妈活见鬼了”的表情。
“那天天气不错的,一点风也没有,我确认!!他一定不是被风吹走的。你想想,如果刮那么大的风,我怎么可能一直站在地上,没有感觉呢。”
这位是个大胖子,有门萨四个那么粗,不要说随便一阵风吹不动,就是拿铲车来铲,估计也要花上好一阵子,门萨听完这段话,默默地就走开了,他想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哪。
另外那个小姑娘,金发碧眼,典型日耳曼品种,就比较实事求是:“格尔是慕尼黑中学运动会撑杆跳的记录保持者,所以很多人都是专程来看他的,就是跳上去那个时候,突然不见了。”
她认真地看着门萨:“我看到警察搜查了周围所有的地方,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所以,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姑娘旁边站着的同伴这时候插了一句话:“也许是UFO正在那个时候经过,一把把他捞走了呢。”
小姑娘冷漠地摇摇头:“我才不信,外星人要一个撑杆跳运动员干嘛。”
她问得还真在点子上。
门萨站在校园的中心,不断问着问题,回答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答完就走,所有的人都环绕在他周围,极度有耐心,极度配合,极度诚恳无私地解答或者准备解答他的疑问,最后门萨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不得不以金鸡独立的姿势被人们夹在中央,倘若有人驾着直升飞机从天上俯瞰,绝对想不到这种万人攒动的盛况,居然是在向狗仔爆料。
这一切信息当中,凭空消失这一事实本来已经足够惊悚,但最令他感兴趣的却是无论谁提到格尔,都只说得出来他的公众信息,运动员,优秀生,稍微属于隐私一点的情况,却完全无人知晓,他就像矗立在某个地方的一棵树,在所有人有记忆之前仿佛就已经在那里栽种。
直到有人说:“格尔是孤儿啊,我们给他举办的追思会上,都没有家人来参加。”
就这样于汪洋大海中捞出一分一毫的片段来,拼成一副完整的拼图。
格尔的老师说他独自入学,起先寄宿,后来搬出去住了。
租房给他的房东说他孑然一身,从无亲戚或朋友探访。
他的同学说他所有课余时间用于训练和比赛,和任何人都没有交往。
在这个世界上他孤独沉默,似乎无以托身,但其他人对此既不关心,也不在意。
在潮水一般在四周轻轻涌动的人群中,门萨忽然觉得,自己能够感知格尔的心灵。
这样算什么呢,生存,而不是生活,想必很无趣吧。
幸好,还有撑杆跳记录可以破。
这时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门萨看到一张带着忧伤的脸,如同静静开放在墓地的向日葵,与四周的木然形成强烈对比。
他向那朵向日葵走去,人群自动分开,给他让出一条羊肠小道。
门萨轻轻扶住那个娇小的女孩,她想必是亚裔,细密的五官,柔和的黄皮肤,眼神在门萨的吸引下和所有人一样茫然,但其中有微妙的情感流动。
他柔声地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女孩子微微垂下头:“格尔,他告诉我,无论他过什么样的生活,似乎都会以悲剧收场。”
“为什么他会这样想,你知道吗。”
“他不是想,他说这是他的现实。”
“现实?”
“格尔说,结局都是一样的,他尝试过很多次了。”
她说的德文。用的是直陈语气。
倘若只是悲观者的哀叹,这段话,本应该用虚拟语气。
那种赤裸裸的对现实的定论,让门萨的脊背上耸起一层不祥的寒毛。
他环顾四周,确认自己已经穷尽人们的资料库,而后便垂下眼睛,就像教堂的钟声提醒人们是时候去对上帝祈祷,大家忽然从懵然中惊醒,莫名其妙地四处看看,便各自散去,一边走一边纳闷,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都吃午饭的点儿了,这么多人矗操场上干嘛呢。
门萨从慕尼黑赶回W城,一路都在哀叹自己花在预定青年旅馆上的那十几块欧元,他心疼地把欧元换算成本地货币,再换算成蛋炒饭,冰啤酒和三生的美式咖啡,虽说X协会给的支票数额很大,但抱着庄严的态度对待每一个硬币乃是门萨持之以恒的人生原则,决不可轻易打破!
到达时已是午夜,他直接杀往W城的市政大楼,那是当地最具标志性的建筑坐标,白天的时候很多游客到访,围绕着外墙不断拍照留念,甚至试探着进入办公区域一探究竟,大门口的警卫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到了晚上,这里便成为绝对的禁区。
建筑物在深夜,和阳光之下大异其趣,无端端便似危机四伏,尤其到处都没有亮灯,空间旷大幽黑,远看沉沉如兽穴。
门萨从容走过门禁,警卫在守卫亭中看着监控屏幕,对他的靠近和进入都没有反应,他一直走进大楼正厅,转过左侧的长廊,那里有一架电梯已经敞开,电梯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爱德华蒙克那幅名叫“呐喊”的名画,是真品,而藏于挪威奥斯陆蒙克博物馆的,反而是赝品。
都忘记是谁偷回来的了。
是苏茶吗,还是奇克,过去的伙伴一个接一个从脑海的深处浮出来,同生共死过的经历永远也不能磨灭,但那些名字竟然已带着些许陌生。
也包括格尔。格尔,当初并肩战斗时,你是什么样子的。
当初耗尽一切去经历的,最后耗尽一切来忘记,是不是一种浪费。
嘿,格尔,如果再见,这个问题你会如何解答。
他凝视着那幅画,叹了口气,电梯自动关上,徐徐上升,一直到顶楼。
理论上来说这栋建筑物不存在顶楼。
所以很少很少有人知道,在这不存在的顶楼,有一个超一流的俱乐部。
至于那些知道的人,当然是不会说出去的。
电梯外连通的是一处高穹旷远的空间,寥落安置了几组桌椅,隐藏在精心安排的座椅和灯光中看不清楚脸的宾客都低声交谈,几乎听不到的音乐则精确的消除了太过寂静可能带来的不安。
显而易见,在此消遣的人,个个都身价不菲。
否则无以解释这些古董级的灯,瓷器,价值连城的绝版家具,以及穿着比绅士更考究的侍者偶尔经过时,托在水晶盘上的那瓶酒——普通的有钱人,根本买都买不到。
门萨对这些都视若无睹,他笔直穿过俱乐部大堂,侍者从他身边昂首挺胸经过,连眼风都不给一个,似乎他根本就不存在。
大堂最里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与周围墙壁几乎浑然一体的门,门上有一行小小烫金的字:X协会专用。
当初设立X协会的时候,没有想到过有这么风光这么隐秘的活动场所。
更不曾预想过,会有一天凌驾所有公权力之上,成为掌握最顶级秘辛的超级组织。
那曾经是多么单纯的一个团队,单纯地想探寻与了解世上那些难以常理解释之人,之事。
是不是所有纯净理想的初衷,最后都会破灭,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的方式。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随手推开门。
他没有走“进”去,而是走“上”去了。
跨入的瞬间,门在身后悄然合上,相对于刚才的俱乐部大堂,如果说门萨之前是垂直于地板,站立,那么他现在是平行于地板,站立。
这扇门后的房间,位于另一个房间的地板上。
换言之,大堂与这个房间,是以九十度互相垂直的姿态相处的。
简直是对经典物理理论的公然反证。
以纯然直白的一个事实。
这是一个陈列室,圆形,墙壁和天花板上都看不到照明装置,光线却非常明亮,井然有序的黑色陈列架和陈列墙按中心放射的格局排开,整个房间呈现出迷宫的格局,许多瓶瓶罐罐或难以定位的东西井然摆放,密密麻麻,不时有非人间所有的怪异声音从某个角落传来,噗噗噜噜,或和叹息哭泣一般凄凉。
门萨脱下外套,轻车熟路走到最里面的那个陈列架,这个架子与众不同,没有任何一块板子,也没有容器,两头之间从上而下系着一条一条丝线,上面连绵不断地缀着大大小小精致的结,每个结的下面,都有一张小纸片,密密麻麻写着一些字,内容寥寥,某地某街某户某人名字,出生年月,如此而已。这一串串的结,倒像是微型的档案本,虽然纪录的材料简单,有心的人,也完全可以按图索骥,不至错失。
门萨伸手在丝线中间快速寻找,看上去是纸片绳索丝线,其实质感都根本不是一码事,没有绳索的粗糙,也没有纸张或皮革的光滑,不是柔软的,但也不能称之为坚硬,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那质感乃是存在本身,却不附着于任何具体的形态。
他很快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手指一挑,将那个纸片翻开,正要俯身去看,忽然有一个声音问道:“门萨?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头都不抬,专注地看那纸片上的字,直到把所有信息都收入脑海,这时候问话的人已经来到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声音里带着温暖笑意:“哎,好久没见了,和老朋友打个招呼嘛。”
来的人一点儿不老,男孩子,穿着学校制服,将最上面一颗扣子也牢牢扣住,最多只有十六岁,剪着极短的头发,如刺猬一般根根竖起,他五官精美绝伦,像用铅笔细细描绘而成,但丝毫不见秀气,反而给人带来一种针刺般的锐利感。
就这么看着门萨,双手放在口袋里,微笑着,那微笑倒是真诚的。
门萨久久看着他,终于也露出笑容。
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舒展开来,非常放松,非常愉快,既不刻意沉沦,也解除了所有防备。
就只有这么一瞬,而后,一切恢复原状。
“锁也,是你让桃累来找我的吧。”
叫做锁也的男孩子点点头:“是,大家都觉得唯独你能胜任。”
门萨鼻子皱一皱,在他来说这是讽刺的表示:“自从你升任X协会的会长之后,好像就不再出什么厉害人物了。”
锁也仍然带笑:“是啊,所以我寂寞极了。”
他悠然自得挤到门萨身边,随随便便伸手便找到刚才他所看的那个结,结下纸片上的内容是:
Ganru 2001- 阿姆斯特丹底比斯街 83号
特长:分身
他把手松开,摇摇头:“这个,不是那个。”
他说得含糊,但门萨知道什么意思。
“我知道。Ganru虽然能够分身,但只能以本体的形式。不能变成格尔。”
“那你看什么?”
门萨伸手拿住那个结,用力一扯,将绳结和纸片一起从丝线上连根拔起,锁也脸色微变,但忍耐不言,静静等待着门萨的下一步。
这些绳结,都是生命的联系物,如地狱中为每个在生的人燃烧着的那根蜡烛,理论上来说,蜡烛熄灭,绳结断裂,都是死亡的标志。
不管是自然还是人为。
门萨不是莽撞愚鲁之人,他做什么,自然有他的分寸。
果然他把绳结放在手心里,向锁也张开。
很简单的一个双头扣,结得很平整,绳子本身带着奇怪的陈旧感,淡棕色。
和丝线上悬挂的所有绳结都大体相似。
但锁也显然是“大家来找碴”这个游戏的高手,在端详过两眼之后,立刻指出:“中心的颜色好像有点不对。”
门萨承认:“是很不对。”
他伸出中指点一点绳结的中心,然后竖起来给锁也看,后者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说:“你不要吃我豆腐好吗。”
就这么一瞟的功夫,他已经看到门萨要他看的东西。水珠。
晶莹剔透,质地相当粘滞的水珠,缀在门萨的指尖上,莹莹有光。
锁也想碰触,被门萨挡住:“不要。”
又小心翼翼放回绳结的中心,像放置一颗珍珠般谨慎,稳稳当当地落在那里。
“这是断命浆,碰了对皮肤不好。”
门萨说。
“你不是蒙我吧。”
锁也的第一反应是这样子的。
门萨哭笑不得:“喂,你看我好像是一个很喜欢蒙人家的人吗?”
锁也觉得这完全不是一个问题:“当然,否则你光靠算命怎么能活这么久。”
门萨翻翻白眼:“老子抗饿不行吗。”
他们的言谈中透着熟稔,仿佛是多年的密友,尽管,从外形来看很难想出来这两个人会在什么场合有交集。
拌了两句嘴,回到正题,门萨接下去介绍:“你升会长之前一直出外勤,对陈列室的东西没有经验,但我在这里呆过很多年,每一根丝线,都是我亲手结上去的。”
他注视着那滴绳结中心的水珠,轻轻说:“绳结代表在我们监控下的生命,而断命浆,是这个生命已然垂危的表现。”
“Ganru要死了?为什么我没有得到自动提示。”
陈列架不但用于陈列,对绳结所代表的生命体也起到监控作用,锁也觉得这玩意花了大价钱设计,不至于无所作为得这么离谱。
门萨说:“监控器没坏。”
他掂量一下手里的绳结:“Ganru的生命,很久以前可能就不属于他自己了,所以固定在将死不死的那个状态。监控器对这种状态是不会有反应的。”
“什么意思?”
“锁也,你当官之后观察力真的下降了一万个点,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这个绳结的边缘,已经开始发黑,证明命主虽健在,但早就失去了本来意识。”
“这是一个木乃伊绳结好不好。”
锁也确认门萨所言非虚,只好叹了一口气:“哎,其实我是很想提高一下业务水平的,但真的很多会议要开啊。”
将手上的东西放回陈列室角落中的回收室,门萨开始检视丝线上的其他绳结,他对整套系统看起来相当之熟悉,一眼可以看完一行的资料,然后拿出另外一张卡片。
镇行雅人 1945- 日本东京普乐街十一号之三
性质:非人光行与人类混血
特长:空间转换
这个绳结和Ganru那个的状态一样。
锁也皱起了眉头:“到底怎么回事?”
他漆黑的眉毛竖起时,便带来一阵风的变化,是腊月吹过冰棱的那种寒风,能够将人的脑髓从鼻子眼里刮出来。
门萨嗤嗤笑,语带讽刺:“你还真有官威。”
他伸手扯下镇行雅人的绳结,语气里听不出感情的说:“如果你去日本查看一下,会发现他变成植物人很久了。”
锁也对他绝对信任,他不准备去查。
但是:“你告诉我这些,是要我提高内部资源的更新管理水平吗?”
门萨沉默了一下。
接着说:“我去过慕尼黑,阿姆斯特丹和其他几个地方,追查照片格尔。”
“有什么收获。”
“不管他生活在哪里,以什么身份而存在,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他是凭空而来的。”
“即使最后得到了家庭,也是被人从孤儿院收养,或从路上捡回去的弃婴。”
“没有过去,没有历史,没有根源,非常突兀地存在着。”
“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悲剧。”
他转向锁也,直视对方眼睛,两人眼光相交之处,隐隐有火光闪烁。
他们曾经如此了解彼此。
还有格尔。
“他后来所过的任何生活,都没有线索回溯到到这里,X协会。”
门萨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锁也,X协会现任会长。永远十六岁的美少年。
在他俊美修长的身躯下,有一颗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心,当锁也暴怒,中国海的水就会卷起数十米的浪潮。
当然,这是一个比喻说法。
他脾气不好,但他有一个非常好的能力。
操纵时间。
就像操控一个itouch的触屏一样,把时间分成一个一个的切面,一页页翻书一般,翻到未来或者过去。
换言之,时间对他来说,在无聊的时候会起到电视机的作用,而遥控器就是他的手指。
想看什么就可以看什么,只不过不能自己跑进电视里面去暴打反派罢了。
门萨很了解他的这个能力,当年两个人搭档的时候,通过这个能力可看过不少历史上发生的无聊事儿,戴安娜王妃洗澡什么的。
“你翻回到格尔失踪的现场去看过了吗。”
“看过,但是和其他目击的人一样,看不出什么线索。”
“就在那一瞬,就消失了。”
门萨修长的手指轻轻弹着陈列架的板子,摇摇头说:“那是因为你看得不够远。”
他拍拍锁也:“走吧,找一个播映室,咱们去乐一下。”
X协会的陈列室下面,连接着另一个更大的空间,银色金属感的墙壁散发冷光,将房间照出爱斯基摩人雪洞一般的效果,锁也带着门萨进到这个空间,大家都有一种奇妙的晕眩,因为这里和陈列室,又是成另一个九十度存在的。
“前任会长是不是立体几何从来没有及格过,把房子设计成这个样子。”
门萨嘀咕着。
这牢骚似曾相识,以前发过不少,但他浅尝辄止,不再刻意去想以前的事。
锁也不说话,拍拍手,空中浮出一块巨大的全息荧幕,4D的,比任何高科技电影院的观赏效果都更过瘾,他问:“要看哪里。”
门萨掏出一直藏在口袋里的黄色信封,翻照片,找到管月鉴定的最早期的那一张,“拍摄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拍这个照片的相机五九年就停产,那么,姑且定个中间阶段吧,五五年,伦敦近郊,格尔生活的地方是……”
锁也劈手抢过那张照片,看了看,推开门萨,闭上眼睛,他的手指轻轻停留在全息屏幕的表面,从指尖晕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像那里有一泓正在被风吹动的秋水。
屏幕产生波动,渐渐又稳定下来,然后出现的,就是照片上的场景,格尔靠着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肩膀耸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后面。
锁也点点头:“锁定了,五三年,伦敦郊区的贫民聚集地,这所房子是危楼,很多在战争中失去全部财产的游民寄居在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画面中的格尔,从照片的定格状态活了过来,在全息屏幕上走动,他离开窗户,拿了一个黑乎乎的茶碗,喝水,然后在几个纸箱子搭建成的床上坐下,无聊地玩弄着自己的指甲,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窗前,忽然不知道看见了什么,高兴地吹了一声口哨。
锁也摸着下巴看着全息屏幕上格尔的一举一动,过了半天才发现门萨,没好气地瞪着他。
“干嘛?”
“喂,你以为我这么闲,同你在这里看电影吗?”
他点点全息屏幕:“麻烦你往前移一下好吗,让我看看格尔从哪里来的。”
将时间的跨越精度定为一天一页,锁也拨动全息屏幕,将格尔在五十年代的生活一天天往前推移,推了几天之后,他们发现格尔过的日子简直比猪都不如,又没吃,又没厚衣服,晚上睡着睡着,纸箱子哗啦一声就塌了,白天到处去流浪,混日子,连门萨对生活要求这么低的人,都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了了,当纸箱子又哗啦了一次之后,他忍不住说:“快点儿,往后退,退到他出现在伦敦那会儿。”
锁也的速度那叫一个电光石火,任何遥控器遇到他都要甘拜下风,很快时间翻回到五三年的年初,图像一直锁定着格尔,跟随他突然之间,出现在泰晤士河的中间。
一月的英伦,非常冷,格尔在河水中间载沉载浮,好似一具尸体,但在一个小浪头将他打到岸上之后,他立刻就爬了起来,尽管浑身上下精赤条条,连半根烂布条都没有,但他还是表现得精神焕发,状态上佳,噌就上了岸,一路裸奔向远方,速度奇快。
门萨眼都看直了,赶紧指着屏幕喊:“拉,拉,拉回来,拉回来。”
锁也莫名其妙地把屏幕拉一拉回来,可怜的格尔又回到了河里泡起。
门萨贴着全息屏幕使劲看,样子相当愚蠢,锁也说:“你干嘛?”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找到他的视线,视线,朋友,不然我怎么去催他眠啊。”
对方顿时肃然起敬:“你隔着时空都可以催眠别人?多年不见,你真的长进了啊。”
门萨没好气:“长进个屁,这一手老子向来就会,你快点好吗,你看他又光着屁股开始跑了。”
这时候格尔摔了一跤。
就在泰晤士河边,摔个一个嘴啃泥,在他爬起来的时候,他往后看了一眼。门萨就在这刹那之间,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牢牢锁住了他的视线。
格尔在屏幕中与门萨对视。
那是他从未在人世间见过的眼神。
除了绝望,什么都没有。
彻头彻尾的绝望,蔓延到他每一方寸的肉身与灵魂中。
门萨全身颤抖,抓住站在他身边的锁也,眼睛睁到史无前例的大。
最后眼角裂开,血珠缓缓滚下,擦过他的脸孔,滴在银色地面,嗤嗤有声,像带着火焰。
锁也牢牢扶着他,担心地皱起眉头,当门萨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他忍不住担心地询问:“有没有问题。”
门萨没有理他,但他犹如风中之草,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脚一软,整个人跌下去,靠着锁也的搀扶,才没有摔倒。
脸色犹如死灰,在这一场超越时空的催眠里,他精力俱竭。
全息屏幕上格尔挣脱了他的意识控制,继续向着伦敦市中心奔跑,人影渐渐小了,最后消失在伦敦桥后面。
门萨像死了一样平躺许久,终于慢慢缓过神来,爬起身咳了几声,吐出一大口血。
“好久没花这么大工夫了,老了,真累。”
但以目标为导向的锁也认为,既然他没有死,就不需要再关心他的身体问题了,急忙问:“怎么样?”
门萨勉强爬起来,瞪他一眼:“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不顾同伴死活的同事,老子才辞职不干的。”
随之转入正题:“格尔不是人。”
他说完这石破天惊一句就闭上嘴,等待锁也往下问,这是给人家算命必备的一手,每当爆料,必须要慢慢的,有节奏的,有神秘感的爆,不然怎么多收人家的钱。
但是锁也不吃这一套,他很有耐心地等着,等得门萨没趣了,只好翻翻白眼,继续往下说。
“这里面的格尔是一个分身。和我们在一起时候的记忆和经历已经完全没有了。在伦敦之前,他之前还去过其他大约三个不同的国家,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但生活状态都非常悲惨,其中在马来西亚和文莱的结局是意外身亡,由于没人关心他的死活,所以他随即又在其他地方复活。”
“这样子?他这是为了啥呢?”
门萨摇摇头:“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完全凭借本能在生活,说到目的什么的,就算存在,也不会是他自己的。”
“那是谁的。”
门萨不出声。
刚才的超时空意识读取令他十分疲倦,休息了好一阵子,才有精力继续往下讲,这一次他丢给锁也一个问题。
“有什么非人或异灵的种类,既可以分身,又可以在时空之间游走?”
答案非常简单。
没有。
刚才他们在陈列架上所看到的卡片,Ganru能够分身,而镇行雅人得到非人光行的能力,能够转换时空,但那都是独门的绝技,不可能融合于一个人身上。
锁也对自己的专业知识很有自信。
门萨表示同意。
“是的。确实没有一个种类能够同时具备这两种技能,但是你忘记了,严格的说,对不同能力进行同时的驾驭,则是可行的。”
锁也屏住呼吸。
面面相觑。
大约一分钟之后,两人几乎同时撒腿冲向播映室的门,跑回陈列室。
在门口已把眼光投向陈列室离门最远的一个角落。
在那里没有任何其他展架,只放着一个孤零零的大玉石罐,呈现半透明颜色,隐约可见其中有一个黑色的物体,静静地趴伏在罐壁上。
来到那个玉石罐旁边,锁也的手放上罐子的盖,那个盖子与罐身的交接处被一层金色粗硬的箍圈住,看上去十分牢靠,他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着门萨。
后者重重点头:“格尔全部消失,表示分身的寄体一定死了,开吧。”
锁也不放心:“你确认是它吗?蛟绝能量非常大,我们当年抓它几乎折损了协会一半的人手。”
他犹豫了一下,补上一句:“连格尔在内。”
门萨脸色发白,但他咬咬牙,下了决心:“开!我确认。”
锁也不再犹豫,大喝一声,他秀丽无比的脸孔此时突然如夜叉般狰狞,现大恐怖相,七窍中喷硫磺之火,熊熊燃烧着照亮四周,一股天风海雨般的压力从他身上生发出去,无形的生成一个小型的力量圈。
但他的声势大张被证明只是过于警惕之举。
盖子被硬生生打开,玉石罐中粘稠的液体遇到空气,立刻凝结成坚硬的块状,看上去坚不可摧,包裹住了那个黑色物体。
那是一条无头无尾的软体动物,身体呈现出淡黑色,毫无生气地凝固在那里。
乍眼看去,简直就是一条无趣的海参。
锁也松了一口气,回复原状,门萨垂头观察那条海参,说:“死了。”
“如果你用你的时间回溯来看,我担保就是在格尔消失的同一时间死掉的。”
“蛟绝,理论上不是长生不死的吗。”
锁也迷惘地说。
门萨唇角出现一丝奇异的微笑,虽然是笑,看上去却十分惨淡。
“如果足够绝望的话,怎么样都会死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他们两个都出了许久的神。
三生咖啡馆里,门萨坐在他惯常坐的位子上,喝着喜欢的美式咖啡。
与平时不同,他桌子上还加了一碟小蛋糕搭配,显得今日的伙食尤其豪华。
桃累在对面,喝着浓厚甜蜜的卡布基诺,一边不满地说:“你有了那么大一笔钱,为什么不去环游世界,又跑回这里坐着。”
门萨懒洋洋的不搭话,只是大喇喇地吃了一块蛋糕,他今天还是穿着那件红蓝格的衬衣,笑容则比平常要多一点。
无论是谁,在一次付清了一年的咖啡钱,一年内都不用担心落得要洗碗偿债的下场之后,心情可能都会比较好的。
桃累撇撇嘴:“好吧,算我没说,不过,你怎么会知道格尔是蛟绝放出去的分身?”
门萨说:“我其实不是很知道啊。”
桃累瞪大眼睛,她今天的睫毛膏涂得格外浓厚,看上去和苍蝇腿一模一样,害得服务生过来的时候,蠢蠢欲动老想去拿苍蝇拍。
“你不知道??那你靠猜啊,喂,很危险呀,就算锁也会长在那里,可能也会被蛟绝咬死的。”
门萨很不满地身体靠后,对桃累摆摆手:“时下的年轻人,一点儿都不注重专业素养。”
“蛟绝是不咬人的,它固然本身力量很大,但他最大的威胁不在于力量,而在于吸取其他物种的力量。”
“吸取?”
“是啊,打个比方来说,他就像一个异能力的银行,可以存入各种各样的能力,并且变成他的一部分自由发挥。”
桃累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漂亮女孩子这样做的时候,通常男人都蛮高兴。
“所以,你就猜出是他吸取了Ganru和镇行雅人的力量,然后制造出分身,当它死去,分身也就在同一时间全部消失?”
门萨伸出一根手指,摆一摆:“不是靠猜的,小姐,万事万物都不可能依靠猜测而存在的,我们靠的是逻辑和事实的。
“第一:我寻访了照片上的格尔所生活过的所有地方,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没有任何根源,也没有留下任何私人资料。
“第二,我从锁也回溯的时间屏幕里读取在伦敦最初出现的格尔的意识,发现他之前已经有不同国家不同种类的生活经历,只是那么久远的年代以前,没有照片也没有人会报告给X协会,说有个人无端端失踪而已。”
从这两点已经可以确定,这个格尔绝不会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正常意义上的人了。
X协会所搜集到的,和格尔有关的照片,出现了时空上的紊乱,既有顺着时间轴往下走,只是地点生活方式更换的,也有突然跳到平行时空,甚至回溯上去的,一个同样的人,要同时生活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有不同的分身,并且有时空跨越的能力。
没有任何单一物种有这种能力,唯一可能发生的情况,就是蛟绝找到了一个机会同时融合了Ganru和镇行雅人,然后异想天开,要来一趟人世间各种悲惨人生体验之旅。
这种超低概率的事件,本来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会发生。
桃累入迷地听着门萨的分析,那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定格在脸上,带来异样的甜美感觉,令门萨都忍不住精神为之一震。
她啜了一口咖啡,似乎将这解密的过程消化完了,又问:“你说了三个不可能,那为什么还是会发生呢。”
门萨叹口气:“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死鬼X协会。”
X协会的陈列室里,那个拉着不同丝线的架子上,收集的是在人间生活的各种异能力物种或人类的资料,而那些绳结,是连接它们生命与灵魂的关键,就像木偶脚下的拉绳,以供X协会加以严厉的控制和约束,基本上来说,能进入陈列室的人,就可以瞬息之间,把这些异能力者一网打尽,赶尽杀绝。
“但是蛟绝一直被关在玉石罐里啊,那个玉石罐经过法术施咒,有强大约束力,它理论上是不能透过玉石去吸收其他异能力者的。”
“本来是的。”
门萨一本正经的说。
“但因为你们协会的人太忙于在外面捞钱,所以那个玉石罐没有人去检查了,法术咒语很久以前已经过期了。”
他对桃累说:“你不知道法术咒语是可以过期的吗?”
咖啡喝完,桃累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磨磨蹭蹭中似乎还有很多问题,但门萨已经潇洒地穿好外套往外走,且格外得意洋洋地对服务生叫了一声:“挂账!”
“你去哪里啊。”
桃累玩弄着从手指间不断冒出来的小花,望着他的背影遥遥发问。
门萨在门口说:“去约会啊。”
他伸手招呼出租车,对玻璃窗里的桃累笑一笑,补充说:“我要去和一个叫做细香的女孩子约会哟,哈哈。”
桃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冲出咖啡馆,正好拉住门萨的出租车门,她急切地说:“对了,为什么蛟觉会选中格尔作为分身。”
“他不是因为精神原因退会的吗?”
在车子里门萨的笑容没有收敛,却忽然之间冻得像一坨屎那么难看。
他久久望着桃累的身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司机气愤地按下喇叭,开始骂三字经,门萨才说:“格尔,没有退他妈的什么会。”
他回避了桃累的眼神,整个人缩进出租车最里面,非常疲倦,但也非常淡漠地说。
“他是在追捕蛟绝的时候牺牲的。”
“我当时有机会救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拒绝了援救。”
“他说,对一切都已经绝望了。”
他的灵魂弃世而去,身体却没有死,被蛟绝作为分身控制。
如果蛟绝知道他放弃生命真正的原因,应该就不会要通过他去体验生活吧。
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绝望都是致命的调料,种下去能收获的无非是悲伤和黑暗啊。
最后连自己的老命也搭上。
从这一点来说,它真是太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