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me-凌晨两点
从窗户里,阿芥远远就可以看到安琪走过来。
总是在凌晨两点。总是在天色蓝如一个谜语的时刻。
她是三个街区外一家脱衣舞俱乐部的舞女,不算红,一直跳的是午夜之后的垃圾场,那时候客人都已经烂醉,或者准备转场玩下一轮,小费入帐和当红的同事比起来,难免数目寒酸。唯一的好处是平安无事——人们准备付出的少,挑剔得也就少一点。
她总是走回来。除非下大雨,就搭一程出租车。
但是芥的记忆中这个城市很少下雨。几乎不存在湿润的感觉。
他只记得日子首先是金色,而后是蓝色0不断循环下去,简单灿烂,如一出喜剧的布景。
落幕,是眼前这样,安琪走过来,终于站在门前拿钥匙,向窗户里的他一笑。
说:“你不必夜夜这样等我。”
但他终究夜夜这样等。或者也因为除此之外无事可做。在过去的三年里,他几乎没有跨出家门一步。而本区治安如此之乱,就连邮差,巡警,以及卖保险的人,都很少前来探访。
安琪亦惯了,进门后自言自语说话,无须应和。将鼓胀的大袋子放在地上,热辣的金色内衣从没拉严的拉链缝隙里探出来,她今天似乎特别疲惫,卸完妆后,脸色惨白,有一种奇异的不安正渗透出每个毛孔,滴答滴答滑到地上。睡衣裹得很紧。
“芥,我想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吧。”
坐下来,端一杯水,大口大口的喝,手不断颤抖。她重复了两次,对芥这样说。
后者靠在门边,没有回应,他阴郁的眼神在安琪身上游移,最后落在她的腹部。
那是线条相当优美,毫无赘肉的腹部。遮盖在睡衣的下面。
喝进去两口水,突然一跃而起,冲到洗手间去,哇哇哇哇吐出来。芥跟过去,看到她吐出来的,真的只有清水,以及粘液。
要不就是这一整天她都没吃任何东西。要不。
“谁打了你?”
安琪弯腰喘气,听到芥的问话,瞪了他一眼:“什么?”
神色是严厉的,须臾又柔和下来。漱了口,走过去拥抱一下芥:“我没事,去睡吧。”
她絮絮叮嘱:“你不可以睡太晚,身体会吃不消的。要喝牛奶吗?不要?那么走吧,我看着你睡。”
在她温暖的怀抱里芥想到,为什么这么柔弱的一个女人,却拥有保护者的自觉。强烈到可笑的程度。
永远说:“我看着你睡。”
永远自己先行睡去。她太疲倦了。今日尤其,蜷伏在床上,在梦中似感受到剧痛一般,不断翻转,发出微弱的呻吟。猛然手臂挥舞挣扎,狂叫:“不要打我的脸,去死,去死……”
芥俯下去,静静看着她熟睡,手指滑过睡衣的前襟,在掀开的一角,他看到意料中的东西。
Time-凌晨四点
甜梦脱衣舞俱乐部在圣子街和勏兰街的交汇处,门脸不大,凌晨四点,人客都散尽了,酒保约翰在吧台里外收拾杯子,计算今天的营业额。
越算越皱眉头,酒是卖了不少,打烂的杯子也不少。本来风平浪静到一点多,最后一场舞都跳完了,不知道怎么安琪会跟剩下的几个客人冲突起来。
那群人围殴安琪时她发出惨烈的哀鸣:“不要打我的脸,不要打我的脸。求求你……”
杯子和酒瓶不断跌落到地上,好似伴奏乐的应和。
约翰耸耸肩。安琪明天不能再来上班了,要叫人推荐一两个新的舞女来才行。他放好最后一个杯子,准备下班。
按下电纽,大门关上,约翰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令他的懒腰定在某个角度,看上去像一只虾。
大门闭合的那缝隙中,忽然插进来一根手指。
那是电动门,可以把最硬的骨头压得粉碎。约翰几乎都听到了那个冒失鬼狂叫的声音。
但是现实和想像,总是有一点区别。
那根手指安然无恙,轻轻弯曲,勾住了门,一拉。
大门被强行打开。
在门外街道晕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瘦弱的男子,不高,脸孔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倘若剔除诡异,几乎可以说是俊秀,他的手直直垂在身体两侧,身上穿毫不起眼的蓝色上衣和灰色裤子,头发杂乱,周围浓重的阴影和午夜的空寂融合,仿佛鬼魅。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打量着甜梦俱乐部里的方方寸寸。眼光最后定格在约翰的身上。
是在恶梦中看到的幽灵模样,看着你,或者也不是看着,穿过你的身体,投向不知名的远处。
约翰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出于某种本能,他猛然扑回上去,再次按下电动门开关,这一次大门顺利地关上。约翰抹了把冷汗,嘀咕着:“疯子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转身,就在这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那是整扇铁门轰然倒地的声音。
再一个瞬间过去,约翰被一股冰冷的力量轻轻拎起,放在吧台上,像一只被蒸好待吃的螃蟹般,瞠目结舌瞪着面前那个人,轻轻地对他说:“嘘。”
这个一开始看到是三分像鬼,七分像人的男子,现在已经往像鬼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进了不少,走路的样子,呼吸的方式,一举一动的姿态,都异常轻灵而诡异。他对甜梦俱乐部抱有莫大的兴趣,围绕着舞台,一圈一圈巡视着,终于在某个地方停下,长久注视。然后他弯下腰,手指贴在地上。
约翰记得那就是安琪被殴打的地方,因为相当阴暗,血迹的清扫不算特别彻底。那怪人很快把手拿开,对约翰微微一笑:“谢谢。”
Time-上午十点
这大概是一生当中,任何一个平凡的早上。
在睡醒以前,芥已经感觉瑟缩。身体的一侧是暖的,象征生命在挣扎,而另一侧是冷的,象征伴侣的必要——当安琪起床,芥就随之冻醒。
把被子拉到下巴,叹口气。惺松视线里,简单的家具和陈设预示生活稳定长存,房间灰色肮脏,乡村音乐矫情地吟唱,来自一架小小的CD唱机,这是安琪的小小坚持,她认为再卑微的生活里都该有音乐点缀,多天真。
走进洗手间,第一眼就看到安琪弯腰在马桶前忙忙碌碌。觉察到芥便尖叫一声:“别过来,脏。”
芥看不得她那种抱歉的微笑,忧愁得要洋溢出来,然而还顾忌着另一个人的情绪。
是昨天晚上被伤害所留下的后遗症吧。挣扎疼痛的胃容不下一口面包。
但无须问,因她永远不会说。
如是对待芥,以及她自己悲惨的人生。多年如一日。
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只是永不断绝。
一面清理,她一面说话:“我今天不上班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爱怜地看着芥:“你又瘦了,去吃一顿好的如何?”
芥不置可否,随手扭开客厅里那架小小的液晶电视,十点正的城市新闻轰隆隆的推出,乱哄哄的人群前,拿着话筒神情亢奋的记者正以飞快的语速报道:“今天凌晨四时三十分,本市市长的亲生儿子多兰姆在住所身亡,死亡原因暂时不明,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外人入侵的迹象,验尸官初步检验表明多兰姆死亡前曾饮酒……”
安琪咳嗽着从洗手间走出来,瞥了一眼电视,嘀咕着:“怎么每天都会死人……”
但她说到一半,就被自己的惊奇死死卡住了咽喉,死死盯住画面上死者的图像。芥在一边问:“怎么了。”
安琪终于忍不住喊出来:“这是昨天打我的人。”
芥无动于衷地转向窗外,金色的一天,接着蓝色的一夜,重新开始。
有的东西沉睡,有的东西苏醒。
Time-中午十二点
妻子在卧室哭泣,惨痛如垂死呻吟,眼泪已经流干,继之以血。奥特坐在起居室的烛台下,凝视对面墙上挂得满满的照片。
一个家庭曾有过的最幸福的时光,被定格下来,镶在精心制作的相框里,银边,贝壳边,雕花木架。
影像中严肃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被宠爱得恰到好处的儿子,看这世界阳光密布,阴影犹如幻觉,只需一杯优质红酒就可以抵抗。
奥特紧紧凝视照片,真的端起一杯酒,就在这瞬间,他听到妻子晕厥过去,滚落在地的声音。
这声音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失去是真的,胸口的疼痛是真的,绝望是真的。夜晚来临,比他今天早上起床时预期的要快。
多兰姆死了。
尸体上没有任何痕迹,警察部门传回来详细的勘察结果,没有任何可供进一步追查的线索。死亡低调得像一阵风,拂过多兰姆的胸口,成功劝说生命离家出走。无端。
酒杯终于掉在地毯上,上佳的织物吸收猩红液体,迅捷贪婪,奥特颤抖的手按下直线电话,低声说:“接通X协会,找门萨先生来见我。”
Time-下午两点半
今天安琪给芥买的礼物,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彩色气球。
“倘若再大一点的话,是不是可以坐着就飞上天去呢。”
没有化妆的时候,她有蜜糖一样浓稠纯净的笑容,密密在脸上,每个分寸都闪耀。
毕竟是年轻,昨天晚上所受的重创,精神或肉体都很快在阳光下恢复过来。
芥拉着那极大的气球,一半身子似乎都要临空飞去,他病弱瘦小,在天光下显得特别特别明显。唇角微微翘起来,他凝视着安琪:“我可以让你飞上天去啊。”他温柔地说:“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安琪大笑着抱住他:“是的,你还可以让我长生不老,永远年轻对吗?”
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在街道上走,正午烈日在无穷无尽高楼之上,色泽如火。安琪一只手随便地搭在芥的肩膀上,搭在他灯芯绒的蓝色衬衣上,感觉那厚厚的衣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冰凉。芥垂下头,轻轻说:“是的。”
太轻了,安琪没有听到,她脚步轻快,恶梦都已经忘掉,须臾又说:“芥,你应该多出来走走的,看,天气多好啊。”
而安静的男子只是仰头去看气球飘荡,金色和蓝色的横条在气球上,像捉摸不定的谜语。
三年前他是另一个芥。
地下拳场的斗士,靠自己和对手的鲜血换取丰厚报酬,他身体不算最强悍,但精神力至韧,一口气不松,即苦斗到底,无比坚硬的一块牛皮糖。打赢之后,他带着钱回去,安琪在家里等他,盛装,浓妆,镇定亲吻他融合血腥和汗咸的脸颊与嘴唇,一同出去狂欢庆祝。没有人知道她在家里的全部时间,都跪在冰冷地上,向上帝祈祷好运平安。
直到上帝想起她并非信徒,从未皈依,只是冀望。
芥在一场异常惨烈的比赛中倒下,安琪赶到的时候,已经气息断绝,她背上他去找医生,在地下拳场外,看客的车子水流一般经过他们身边,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多问一句话,下大雨,一切布景都是悲剧,她跌倒在泥泞垃圾场,昏迷,最后的愿望,是两人一起死去。
仍然是冀望,仍然不实现。
谁都没有死,安琪醒来的时候,甚至看到芥自己坐了起来,在垃圾场的一角,默不作声向她注视,血迹被大雨冲洗干净,以往强壮的男人在一瞬间消失了,出现在安琪面前的,从此是一个身体柔弱,沉默,绝足外界的芥。
但这已经算恩赐是不是?现在轮到安琪出门工作,流汗,泪,血。金色白天,蓝色夜晚,最重要的是两人都还一起,在这里,在那里。
就像现在,在一起。
前面还有一个转角,然后就到家了。他们小小的家,安琪握紧芥的手,喃喃自语念叨晚饭应该做点什么,这时候他们看到,转角处有一个人。
很平常的一个人,站着,亲切地看着他们,用一种温柔得接近谦卑的语调,说:“安琪。你好。”
芥的步子先行停下,安琪迷惑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脊背上莫名的,一阵凉。有一种奇异的恐惧来自左近,来自芥。看他五官突然抽紧,凝固,生铁那么僵硬。
那感觉像看到一只天然温顺的兔子,突然幻出獠牙,对生肉狰狞凝望。
安琪拉紧芥的手,身子横过去,挡住他,下意识地说:“别怕,别怕……”
阳光尚好,并没有什么可以怕的。
这两个字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咒语。
当芥是从前那个芥的时候,最经常对安琪所说的话。惊雷,恶狗,凶险所在。他的手缠绕过来,强悍身体给她一个依靠,说,别怕。
现在轮到她,担当起驱魔的重任。
那人退了一步,慢慢说:“昨天半夜三点半,请问两位在哪里。”
他的手交叉在外套前,手指呈青铜色,无名指上一枚细细黄金指环,上面有一个小小的X。
类似的讯问,安琪司空见惯,但不是在这个时间,不是这个场合。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在家里。”
那人的眼睛,一直看着芥,恍若未闻安琪的答案,良久点点头,轻声说:“真的吗?”
走前一步,说:“你呢。”
对着芥去的,后者脸色苍白,寒星般眼睛久久才眨一次,安琪握紧他的手,抢着说:“他也在家。”
Time-下午五点
天色很暗。
门萨面前的咖啡已经冷却,凝结的奶油犹如人与人之间,混沌,纠结,白底灰色,显出肮脏。
他每天在这个名叫三生的咖啡馆,坐在角落,点一杯拿铁,之后坚韧不拔的坐着,玩一副塔罗牌,叫他再消费任何东西的努力都一定会遭到惨痛的失败,问任何一个做出过如此尝试的服务员都如是说。事实上,由于担心他连一杯咖啡的账都付不起起,这个咖啡馆的员工都自觉为他担负起了拉客算命的任务。甚至还有了几个回头客。为了门萨的生计,不止一个人在挣扎着。
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一个好对象。
保守的西装,黄土颜色的领带,皮肤和裤线都一齐松松垮垮,普通上班族,在老板和老婆之间寻求一个小时的自我,独自要一杯酒,略带愁容,这一点莫须有的愁容可能只是对他嘴角皱纹的小小误会,但已经足够让吧台的服务员过来,对他展开攻心大法。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对于陌生人的殷勤询问往往我们不置可否,但如果这个陌生人在为你的威士忌加冰,不知为什么你就会觉得人家亲切。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说:“没什么。”
平庸到这把年纪,乏味的生活会自行创造可以脱口而出的哲理。
他看着窗外暴雨来临前的天光和街道,顿了一下,无限感叹地说:“生活都是这样无可奈何。”
诚然人生的确无可奈何,诚然他决没有多大屁事——痔疮,老婆存私房钱,老板暗示他生而为人,完全没有尽到做人的本分……
足够了。
足够服务员的眼睛,像狼狗发现死兔子一样闪亮起来,快速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门萨,接话:“可不是。”
随后故做漫不经心的语气,掩盖恨不得扑上去掏刀子威胁人家为门萨买单的渴望:“最近运气不大好的话,看到角落里那个男人没有?找他为你算一下命吧,很灵验的。”
大多数人对此建议不予理会,除非他醒觉到自己实在足够倒霉,这时候需要门萨自觉配合出马。
在服务员眼神的威逼下,门萨不情不愿地走过来,两倍不情不愿地抓住那中年男子放在吧台上的手。
他脑子里在快速组织等下应该伴随一声惊呼而来的台词,比如血光之灾,家破人亡,来日大难,屁滚尿流……
不容易,你知道骗人乃是极高深的艺术,厉害到一定程度的,普遍都先阉割了自己的良心。
在这一点上,门萨自认早已出师。
然后他低头,看到了自己抓住的那一只手。
快速盘算台词的表情立刻冻结在脸上,好像极度深寒下的一坨屎。
那只手其实很好看。
纤细,修长,骨节圆润,皮肤青铜色,泛出冷光。
应该佩戴婚戒的地方,是一个精巧的黄金细环,细环上刻着一个简洁的黑色字母:X。
这绝对不是一个中年死上班族所应该有的手。
门萨猛然仰起头,松开手,全身后退。
但他像一个不倒翁那样被带了回来,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脚下的方寸之地,一缕神奇的吸力透过那中年男子的手心,将他牢牢牵引着,那人始终带着人世间常见的忧愁面容,静静看着他,说:“那么,就麻烦你为我算一命吧。”
两人一前一后,以一种断袖或断背的姿态,回到门萨在角落里的那个位子,吧台里服务员暗呼侥幸——他之前乘门萨上厕所已经察看过他的钱包,要那里面的硬币填补这杯咖啡的成本,除非货币在瞬间升值百分之七十。
“找我做什么。”
带负气和警惕的问题,相当不妥协。中年男子眯起眼睛打量——如果愿意洗脸的话,门萨可以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
“市长的儿子被杀,警察部门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案件转到了X协会,奥特先生指名见你。”
门萨摇摇头:“我欠你们的已经还清了,我的家人朋友死光光,我自己对于活不活下去都毫无兴趣,所以无论是原则,道德,还是威胁,我都不会买账的。”
这是典型无赖的处世方式——把自己放平在地上,在人家跳上来踩两脚之前,先滚上一身的泥巴,要是顺手的话,脑袋上先来一酒瓶也未尝不可。总之开水来临之前,务必完成活人到死猪的过渡。
可惜中年男子显然有备而来,他那双漂亮的手交叉在桌面上,如眼镜蛇昂首,一种无名险恶之意盘旋四周,呼之欲出。
呼之欲出的还有另外一样东西,那就是他的脸孔,原来的五官之下,另外一张脸似溺死者漂浮在海上的容颜,忽隐忽现。
门萨多盯了两眼,大概觉得烦,很不耐地摇摇手:“求求你用自己的脸好不好,这样闪来闪去很容易让我视觉失调啊。”
对方从善如流,那张一直隐居在幕后的面孔终于挣扎出生天,见到了光明,中年上班族乏味嘴脸逝去,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大帅哥!!!我们应该跟落地窗前走过的那位黄脸八婆一样,驻足鼓掌,对这种视觉上的福利表示由衷欣慰。
门萨叹口气:“鸠迟,你自己去搞定这件事会死吗,为什么要来找我。”
唇红齿白头发乌黑的鸠迟,温柔地对他微笑:“因为我们忙不过来,也因为这案子实在适合你,你知道吗,涉案的是……”
这关节眼上他住口不言,眉毛扬起注视门萨,后者斜睨他,一副随时要临阵脱逃的架势,但细看表情,又相当有趣,如一瓶香水,前调故作丁香冷淡,中调玫瑰虎视眈眈,后调鼠尾草欲语还休。当浮沉味道消散,主宰者却是那一缕贯穿始终,挥之不去的纯净麝香,如此好奇。
高手过招,电光石火,无需招式,看鸠迟好整以暇,门萨一下子就泄气了:“好了好了,赶快告诉我。”
在和芥上了一次街之后,安琪觉得自己的运气,三年来第一次有好转。多晒晒太阳可以除湿去霉,看来的确是经验之谈。
首先,她身上被殴打的伤痕,以雨后春笋生长那样的速度愈合,快到匪夷所思,不过两天,已经完全愈合。她洗澡的时候惊奇地抚摩自己光滑的皮肤,百思不得其解。
“芥,你看,已经全部好了。”
像孩子般她跳出淋浴间,小鹿一样美丽的身体在狭窄的空间中转圈,对着芥展开笑容,天真地说:“你知道吗,我这两天都在祈祷,让我赶快赶快好,可以去上班。”
紧接着又忧愁起来:“不知道约翰还让不让我去呢。”
但她绝不愿意这点忧愁影响到芥——尽管她并不确认到底有无影响,立刻收声,披上浴袍,去窗前拨一个电话,希望来得及在甜梦俱乐部找到新人以前,挽回自己的生计。
但她拨号的手,从耳边滑下,惊奇地看着窗外,那个犹犹豫豫在对门牌号码的胖大男人,不就是俱乐部的约翰吗?他在这里做什么?
出门,招呼,约翰看到她,松一大口气,兴高采烈地喊:“安琪,你好点没有。”
安琪简直顾不得顾忌,忙忙把浴衣掀起,展示自己完好无暇的肌肤。约翰吹了一声口哨,脸上的笑容完全是真诚的,真诚得太不像他了——难道一直以来,不是他克扣小费,刁难员工,连清洁阿姨的工资都要打折吗?安琪一直不同意转去跳更早,更暴露的场,他不是一直想找机会换个新人吗?
现在居然找上门来,感激涕零地请安琪回去上班,自动自觉加了一倍的酬劳!!
太阳不但从西边出来,而且在空中玩起了单轮速滑,拿奖了没有啊靓仔……
约翰在安琪家里喝了一杯茶,参观了一下四周的陈设,发表了几句含糊而违心的赞美,完成了一系列社交上的标准动作之后,终于功成身退,起身告辞,这时候他看到站在卧室门口的芥,惨白的脸,穿一件蓝色上衣,黑色阴影笼罩的眼睛,正阴沉地注视他。
即使是在相当明亮的地方,这个形象也和鬼很接近,绝对引不起什么愉快的记忆,约翰尽情打了几个摆子,咬紧牙关,匆忙走了,在门口他对安琪说:“明天早点来上班,有人要认识你。”
他的神情意味深长,拍了一下安琪:“你看样子要转运了,再见吧。”
目送约翰远去的身影,芥走到安琪的身后,张开手臂,将她抱住,头轻轻地放在安琪肩膀上,他是那么轻,轻得甚至都让人感觉不到,但安琪还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站得更稳,温柔地转过头来,说:“芥,一切都会好的。”
芥的脸颊在她的皮肤上,轻轻的摩擦,低声说:“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安琪把头侧过去,靠在他的头上,静静的,过了一阵,她说:“我的愿望,就是你赶快好起来,我们永远快快乐乐的在一起。”
每个字都那么虔诚,带着翅膀在空中巡游,使周天诸神都要听到。
她没有看到芥脸上微茫的悲哀之色,如一枚生锈的旧箭头,喑哑里藏着锋利,终于又无可奈何。
安琪买了一束花作为对约翰慷慨的谢礼,作为常年在不见天日地方生活的生物,他明显对此表示惊奇。紧接着鲜花被摆在了一边,约翰拉着安琪走进甜梦俱乐部最贵的一个包房,向她介绍里面那个其貌不扬,服饰却显然价值不菲的男子:“这是门萨先生,他非常喜欢你的表演。”
那人迅速站起来,带着几乎是惊喜的微笑:“安琪,我是你的粉丝,你是一个艺术的精灵!!”
严格意义上来说,安琪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穿的尽量少一点,同时保持身手敏捷,以免被台下喝得头脑发热的客人占太多便宜——这种态度是本行业工作的大敌,本应该写在从业者手册的第一条禁止条款上。至于和艺术能够扯上什么关系,乃是一件相当费猜的事情。
安琪盯着门萨足足看了两分钟,以此确认这不是一个结构精巧,含义隐讳的笑话,情况看起来还好,门萨的微笑始终是那么真诚。她只好胡乱地点了两下头,挺直身体,尽量想做出一点在艺术上训练有素的样子。
约翰及时解除了她的窘迫:“安琪,你的表演在半小时之后开始,去换衣服吧。”
如蒙赦免的安琪飞一般跑了出去,门萨目送她纤细的背影,搓搓手:“艺术的精灵这个字眼,是不是用得过分了一点?”
约翰歪头想了想:“分寸上稍显过火,胜在诚意。”
这位突如其来的崇拜者在安琪的表演台旁边足足盘桓了一个晚上,举着黑俄罗斯的酒杯对她的每一个动作抱以深情微笑和热烈注视,偶尔还要欢呼一两声,表现得极为投入。
散场的时候他的车子停在俱乐部门口,所有经过的人都投以无比艳羡的目光,那是一辆收藏级的阿斯顿马丁,炫目银色,漂亮到令人神魂颠倒。看到安琪背着衣服包出来,急忙开过去,招呼她:“安琪,上车吧。”
安琪本能的退后一步,看到是门萨,才松了一口气,举手招呼:“门萨先生,谢谢你今晚捧场,以后要多来玩啊。”
从这口气看,她压根没把门萨整晚的殷勤放在心上,也不觉得停在面前这辆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把提包往肩膀上一甩,开始走回家去。
门萨开车跟在她后面:“我送你吧。”
安琪卸了妆的脸在夜色里有点疲惫,周围很黑,她的个子小小的,看上去很孤单。她弯腰对车内的门萨笑了笑:“不用啦,我家很近的,这条路走下去是死胡同,你再不掉头啊,你等下就要退着出去了。”
门萨紧追不舍:“没关系,车子很快的,你很累了,不要走。”
她停下来很认真的想了想,是的,她的确很累了。穿高跟鞋剧烈运动过的脚掌,好像在哭泣着要离家出走。
但是。
“如果坐车回去的话,我先生会觉得奇怪的,因为比平时早了一点。”
稍微早了一点,很紧要吗?
是的。
她笑容还是很愉快的:“他不大喜欢改变。”
挥挥手,走了,这次速度快了很多,而这条路的确越来越窄了。门萨停下车,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帮我接鸠迟。”
嘟嘟两声后,有人拿起了话筒:“怎么样?”
门萨说:“那女孩不是普通的风尘女子。”
鸠迟语含讽刺:“她是,很昂贵的风尘女子?”
门萨对他惯有的嘲弄态度并不在意:“不,她有她的原则。”
鸠迟叹口气:“我最讨厌原则这两个字了。原则是最贵的。”
原则是最贵的,但并非不可购买。任何东西都有价钱,不可企及不过是买家不够富有。
门萨持之以恒地每天出现,准时捧安琪的午夜场,他性情温和,出手大方,实话说长得也不算坏,尤其是穿的衣服足够掩饰体型上任何瑕疵的时候。到第三个月,甜梦俱乐部上上下下,都变成门萨的粉丝,以约翰为首,下至清洁阿姨,个个化身为媒婆,以各种方式劝告安琪:“天上掉个大馅饼,你不如吃了吧。”
安琪必须承认,男人情热时候,常常都是温柔体贴的,但做到门萨这个地步的,实在也不多见,散场后安琪坚持走路回家,他也就弃车不开,行步缓缓相随,直到目睹她安全进门为止。
世上不该有这样完美的情人,无所欲,无所求,无所猜忌,尽情奉献,绝对耐心。
圣经上说,爱是持久忍耐,加以恩慈,绝不忌妒。
戒条需写出来是因为没有人做得到,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门萨倘若信教,在精神高度已经直接去到了红衣级别。
终于她忍不住去问:“你图的是什么?”
是在卸妆间,换完衣服,开门看到门萨坐在外面走廊上的时候,他头靠着墙,眼睛到深夜还是明亮,闪烁光芒。
他并没有说,我一无所求,只希望常伴你左右。崇高有时候最令人不安。
他说,可以和我约会一次吗。
仅仅一次。
他们的约会从晚上十一点开始,因为这是安琪惯例离开家的时间,只不过今晚的内容不是工作,向约翰告假的时候,后者脸上笑成一朵花,好像要去约会的人是自己,看他的样子,安琪忽然明白,自己轻易得回这里的工作,大概都是和门萨有关的。
她穿了家常衣服,稍微还有一点不合身,刻意一点妆容都没有,素面朝天,出门的时候,芥忽然问她:“你没有化妆?”
安琪心一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须臾说:“我现在有自己的化妆间了,到那边再化。”言辞从容,宛如真相。
芥缓缓点头,没有看她,转身走进卧室。
要打破十年的禁忌说一句谎言,也不是想像中那么困难。
安琪站了一刻,开门走了。
转过街角,芥再看不到的地方,门萨的车子静静地等待着,他看到安琪过来,露出激赏神色,赞美:“你不化妆的时候,样子更好看。”
言辞像酒一样醇厚,令人沉浸:“像一个天使。”
安琪上车,勉强地笑了一下,沉默不言,不等门萨询问,即刻说:“我们去哪里?”
门萨带安琪去的地方,照理说不适合任何私人的约会,尤其是半夜三更的约会。
市政大楼。
市政大楼,乃是本城最漂亮宏大的建筑物,完全不用加上之一两个字,十年前盖成,项目成立之初吸引了全世界的知名设计师投标,最终胜出的是一位无名氏,无论公众众媒体如何追索,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的具体背景和从业资料,大楼在一片质疑声中开始搭建,历时五年,终于落成,从此成为本城的最耀眼标志物,而那位建筑师,终究是没有露面——忽然之间,这成了一个美德,被报纸缅怀了两天之久。
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换了任何人都有一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呢。
但是安琪没有问,态度与市政大楼门口的保安如出一辙:对眼皮底下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视若无睹,什么都不准备问。
建筑物在深夜,和阳光之下大异其趣,无端端便似危机四伏,尤其大厅和走廊都没有亮灯,空间旷大幽黑,沉沉如兽眼。门萨走在安琪身边,偶尔偏头望望,她神色始终淡然。
穿过大厅左侧的长廊,停在一架电梯面前,门萨按下上楼的按钮,对安琪说:“你不害怕吧。”
安琪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她穿了一双平跟露趾的米色凉鞋,显然穿了不少时候了,鞋跟两边有轻微的脱漆。闻言她轻笑一声:“怕什么?”
此时电梯来了,门萨让安琪先进去,缓缓说:“你不怕我伤害你?”
内心深处也许存在真实的恐惧,但她决心对此不加思索,简单的说:“没关系。”
她并非信任,或者无畏,只是没有所谓。
一个人被生活折磨到何等地步,才会连本能的自我保护都放弃。
电梯很大,装置豪华,他们一直到了顶楼,在电梯门打开之前,安琪都认为自己会到达的地方是另一个幽暗的走廊,在那里她决心接受命运可能会安排的一切非难。
门外的确幽暗,但和走廊无关。
这是一处俱乐部。高穹旷远的空间里,寥落安置了几组座位。少数的宾客低声交谈,几乎听不到的音乐精确的消除了太过寂静可能带来的不安。
显而易见,在此消遣的人,个个都身价不菲。
否则无以解释这些古董级的灯,瓷器,价值连城的绝版家具,以及穿着比绅士更考究的侍者偶尔经过时,托在水晶盘上的那瓶酒——普通的有钱人,根本买都买不到。
这一切都来自门萨的短暂介绍,他显然很熟悉这个地方,一出电梯,他就拉起安琪的手,挽住自己的手臂,在远远的地方,有一双眼睛专注地对他们凝视了大约三十秒,之后收回视线,一切悠然自得。
安琪不自觉地拉了一下自己的上衣,试图把松开的扣子拉紧一些,这一分钟她有些微后悔,脑子里在快速回忆自己衣柜里可能还存有的一两件好衣服,但这一分钟过得很快,因为她意识到,即使她竭尽全力打扮,与此处的格调都始终差距甚远,对于无可改变的事实,没有任何徒劳的必要。
她把腰身放松,不需要挺直,妥协有时候是最大的敬畏。门萨感受到她在转瞬间的一起一伏,似乎了然于胸,对她微微一笑,说:“这样很好。”
他们没有在大堂就坐,径直穿过去,进入一个小小的,与周围墙壁几乎浑然一体的门,安琪下意识地回头看,发现黑色门楣上一行烫金的字:X协会专用陈列室。
然后她发现,自己没有“进”一个地方,他们“上”了一个地方。
跨入的瞬间,门在他们身后悄然合上,孩提时在游乐场坐过山车的感觉从回忆中跋涉归来,流经安琪的身体,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做了一个位置转换——没有任何前兆,通知,或者指示,自动自发,仿佛灵魂脱离控制,冷眼旁观。相对于刚才的俱乐部大堂,如果说她之前是垂直于地板,站立,那么她现在是平行于地板,站立。
门萨为她打开的门,位于另一个房间的地板上。
换言之,大堂与这个房间,是以九十度互相垂直的姿态相处的。
简直是对经典物理理论的公然反证。
以纯然直白的一个事实。
诚然安琪并不懂得什么物理,她只是屏息,凝视这全新的空间。
看上去是一个陈列室,圆形,墙壁和天花板上都看不到照明装置,光线却非常明亮,井然有序的黑色陈列架和陈列墙按中心放射的格局排开,整个房间呈现出迷宫的格局。
门萨对这里显然非常熟悉,神情放松,放松到随手脱下了外套,招呼安琪:“来,我带你参观一下。”
拉住安琪的手,转入离他们最近的两个陈列架之间。
“喜欢植物吗?”他说。
安琪迷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须臾补充:“喜欢可以吃的。”
门萨笑,拿起架子上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类似的玻璃罐子架子上有很多,有大也有小,均匀的摆放着,里面充满液体,有的红色,有的蓝色,有的也许就是水,无一例外的是,罐子里都浸泡着花草标本一类的东西——最少看上去都像是花草标本,虽然其中有一些仿佛有半合半开的小小眼睛。
门萨所拿的罐子里,液体是金色的,极为浓稠,难以流动,也看不到里面浸泡的是什么,惟有一颗白色花蕾在液体表面载沉载浮。罐子的底部,刻了几个字——或者是符号,在正常的大学语言课上绝对学不到。
安琪说:“这是什么。”
门萨轻轻拿开她试图捧住罐子的手,说:“很重,你小心。”
然后才说:“这是黄金曼陀罗。”
安琪想了想,说:“能吃吗。”
门萨看她一眼,忍住笑,小心翼翼把罐子放回去,说:“不能吃。”
他注视着那罐金色液体,缓缓解释:“黄金曼陀罗能预言人的生死,如果得罪了它,就会被诅咒,它所下的诅咒是无法破除的。”
安琪扑哧笑出来:“诅咒?”
残酷的生活有时候把人变成无神主义者,有时候造就最虔诚的信徒。
安琪两者都不是,她是一个很实在的人,看到什么就信什么。
门萨听得出她声音中的笑谑,他于是拍拍手,这个陈列架四周,忽然暗了下来,门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支小电筒,发出黄金闪耀一般的光,沉重而华丽,照在那罐子上,他对安琪低语:“黄金曼陀罗如其名,最喜欢的是黄金的光泽,颜色,气味和质感,看。”
话音未落,那白色花蕾猛然一动,像一只警惕的耳朵竖立起来,听四周的风吹草动。
手电筒发出的光一刻比一刻更耀眼,白色花蕾在罐子里滴溜溜地游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猛然拨剌一声,安琪尖叫起来。
那花蕾耸出了黄金液体,露在液体之上的,分明是一具小小的人体,没有头,四肢俱全,连手指脚趾都精细无缺,灰色,干枯,每一分寸都流露着妖邪的气味。这一瞬间门萨熄灭了手电筒,四周光线重新亮起。
那曼陀罗躯干失去了金色亮光,不甘地在液体表面盘旋了几圈,默然沉了下去,白色花蕾仍然浮着,但是比之前懒洋洋蜷缩的状态涨大了不少,门萨自言自语:“生气了。”
转头招呼安琪:“别怕,它出不来,这个罐子的材质是反法术和咒语穿透的。”
安琪惊魂未定:“否则呢?”
门萨考虑了一下:“否则?大概我们这会已经变成两只蚂蚁,满地乱爬了吧。”
把这个看作一个笨拙的笑话,安琪勉强笑了一下,嘴角翕动,欲言又止。
他们继续这古怪的观光之旅,受了曼陀罗的一吓,安琪对架子上的东西都有点敬而远之,不管那是透明的罐子,泥巴黄的坛子,还是极大的青花瓷瓶,或者干脆是一块木刻,或者雕塑。
转了两圈,门萨带着安琪,在另一个陈列架前站了下来。
这个架子上没有任何瓶瓶罐罐,甚至连块搁板都不见,在架子的两头之间,连接着一条一条的丝线,上面连绵不断地缀着一个个精致的结,每个结的下面,都有一张小纸片,密密麻麻写着一些字。
“这是什么。”安琪及时地问。
门萨不答,示意她自己去看。
最近的那一张纸片,上书内容寥寥,某地某街某户某人名字,出生年月,如此而已。
看另外几张,也是一样。
这一串串的结,倒像是微型的档案本,虽然纪录的材料简单,有心的人,也完全可以按图索骥,不至错失。
门萨对安琪的结论表示同意:“这的确是一个档案管理的装置。”
他拿起安琪的手指,按住其中的一个结,指尖传来的质感不寻常,没有绳索的粗糙,也没有纸张或皮革的光滑,不是柔软的,但也不能称之为坚硬,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那质感乃是存在本身,却不附着于任何具体的形态。
她细细抚摸,无法判断,直到门萨为她缓解疑虑:“每一个结,都代表一个人,当着结实紧密,一切正常的时候,那么人也是正常的,一旦有变化,比如说,变色。”
他把安琪的手指移到某一个结上,俯身细看,大部分其他的结都是灰黑色,像夏天白日地上的一只蚂蚁,而这一个,却像一片枯黄的树叶。
一旦变色,表示这个人的生命,已经去到尽头,应该要去接收尸体了。
尸体两个字吓了安琪一跳,她大胆猜测:“这是殡仪馆的特殊顾客服务吗?”
门萨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想象力,但:“不是的,这些所谓的人,其实都不是真正的人。”
他们是各种各样与人不同的生物,具有特殊能力或天赋,以人的形态生活在世界上,协会需要对他们严密监控,第一防止他们为害,第二要尽量利用和研究他们的特异之处。处的秘诀之一是,当人家想告诉你一点什么的时候,表现出兴趣。
协会?安琪听到两个似曾相识的字眼,本能的回头一望,适才进门,那一行烫金的字,不就是X协会?
她隐隐有不祥之兆,但所为何来,全无头绪,不知受了什么本能指引,不顾听门萨兀自絮絮叨叨介绍,安琪弯腰一行行去看那些无风自动的纸片,上面的地点人名时段,杂乱无章,她无端心乱如麻,勉强笑着说:“这些人,不知道都有什么才能。”
门萨不答话,只是拉着她往陈列室深处走,最角落处,展示品比他处的应当都更加罕见,因而待遇隆重,每一样东西都单独占据一个柜子,封了厚厚的玻璃门。
在第一个架子前,安琪停了下来,她疑惑的扬起头,四处查看,小巧的鼻子不断抽动,对门萨说:“咿,有什么味道?”接着又说:“我很熟悉的味道。”
门萨指指那柜子里:“是影子的味道吗?”
影子?味道?
这两个词语,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四只眼睛望进那柜子,的确,那里收藏了一条影子。
影子,你在深夜回家时候,路灯的光撒落,你脚边跟随着的那个东西,有时候长,有时候短,间或浓间或淡,间或大小缩放,你快它紧随,你舞它凌乱,是唯一在永生永世跟随你,永远不理不弃这诺言上诚实的那个。
但连这个都有例外,就像眼前,是谁众叛亲离到这个田地,连影子都逃开,宁愿孤零零的独自存在。
在眼前的这个柜子里。
安琪遵循自己的常识指引,试图在周围找到一处能够制造影子的光源,但她很快放弃了,因为第一,这种光源不存在,第二,那条影子,并非真的虚幻,而是胶片一样质地的东西,蠕动,和柜子的四壁摩擦,发出古怪的咯吱声——除了噩梦以外,没有什么装置可以制造出这个效果。
那条影子,化身为蛇一样的东西,在柜子里缓缓游走,终于贴上玻璃门,似在向外窥探,没有眼睛,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注视感,停留在安琪的脸上。
这瞬间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尖叫起来,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命令自己的意识,从幻觉中苏醒过来。
但她很也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很清醒。
最可怕的并不是这鬼魅似的异物,而是。
这异物带来的感觉,如此如此,与芥相似。
她战栗着转向门萨,后者正在冷静地观察她,迎上她惊恐的眼神,慢慢说:“这东西的名字,叫做愿缚。”
不是活物。
也不是鬼。
将死的灵魂离开身体的瞬间,被强大的意念所束缚,被迫滞留在人间,就成为愿缚。自主的意识已经随原来的生命消失,支配它就是那外来的意念。
意念的强烈与愿缚的能量成正比。
换言之,侏儒会养哈巴狗,而巨人牵出来的是一头雄狮。全看主子的德行。
这只愿缚的寄主已经将它抛弃,柜子里充满的,是以法术仿造的意念,支撑它苟且的生存,看维持不了多久,它很快会像泄气的球一样委顿,然后彻底消失。
安琪紧紧抓住门萨的手臂,她有疑问在五内中心,燃烧如火炬,但理智死死将之压住,不能言说。
门萨几乎带着慈悲,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掌心纹路分明,印章一样,摩擦过安琪的口,鼻,眼,缓缓放下来,他极轻柔地说:“看着我。”
安琪不由自主去看他。
那双不大不小,平常看上去说不定还没怎么洗干净,并无任何摄人威力的眼睛,忽然变得像两口深潭。
纯净不可测的潭,闪耀绿色水波,一圈圈荡漾,中心瞳仁幽幽发出光芒。吸引安琪一直看进去,看进去,逐渐被紧紧吸引,动弹不得。
安琪一直因为紧张而绷直的身体,一点一点放松下来,毫无生气,软软垂下去,门萨及时伸出手托住她的腰,让她保持站立的姿势。
但她的头是一直昂着的,一条无形的丝线拴住了她和门萨的眼神,或干脆是粘合在了一起。两台收音机的波长渐渐调成一样,她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意识,浸润在了门萨的世界里。
这是为什么X协会需要门萨来解决这个案件的原因,他具有强大的意识控制力,兼擅催眠。
那些来咖啡馆的人凭什么相信他信口雌黄的鬼话,心甘情愿为他掏一杯咖啡钱或更多,只不过因为看到了他的眼睛,听到了他的耳语。
于是油然觉得自己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不请他喝一杯不足以消灾解难。
所以门萨做生意的原则有两个,第一不接待盲人,第二不接待聋子。
安琪很不幸,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因此她只能成为一个傀儡,听门萨轻轻的,以一种诡谲的诱惑口气说:“午夜两点,市政大楼前,午夜两点,市政大楼前。”
安琪追随着他,一遍遍地念,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她并不知这时间地点所为何来,但念到第三数次,这两句话已经贯注了她的身心,演变成强烈到无法遏止的愿望,主宰了她每一个大脑细胞。
门萨默然凝望手掌下这人偶娃娃一样的女子,今晚素面朝天,点妆未上,因此看得出她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疲倦激烈的夜场生活,加上担忧,调和强烈不安全感,点缀饮食失调。
她的生命透支,速度有如奔腾的流水,永难回复。为了什么,她是否真的明白。
现在,门萨的眼看到安琪藏匿在身体内的灵魂,发出爆裂一样的光芒,隐约透过她的身体,向四围发散,那是强烈的意念,在对外散发影响力,将会到达特殊的接受者那里,看柜子里那一直缓缓游动的愿缚,猛然狂躁起来,扑在玻璃门上,发出极刺耳的哀鸣声。
如同失去一切的孤儿,在呜咽曾有的美满。
门萨将安琪抱起,走出了陈列室,走出了俱乐部大厅,无人注视他们,无人在意。
有时候不需要异能,被忽略是大多数人的命运。
在电梯里,门萨放下安琪,象先前一样,手掌覆盖上安琪的脸孔,一寸寸抚摩过去,自她的耳轮滑下来,催眠术解除,安琪便一凛,眼睛四处看,回复光彩。
她之前所经历过的,显然都记得,惟独不记得被催眠的那一段,因此很快问:“我们怎么出来了?”
门萨点点头,电梯到了市政大楼第一层,开门以前,他问:“你现在最想要什么。”
安琪微微一笑,口气中有难以察觉地惆怅:“真奇怪,我好希望我先生现在在门口接我。”
关于过去,她必然有许多甜美记忆,储存在柴房里,等待着为漫长寒冷的隆冬取暖:“以前他身体好的时候,无论我去哪里,他都来接我。”
两个人跨出电梯,走过市政大楼的厅堂,走出大门。
凌晨两点,天空蓝如一个谜语的时刻。
芥必然在窗前,等待她如平常那样走过去。
日日重复的结局,日日重复下去。
但她今天必然是迟了,安琪暗悔——适才看那什么愿缚的时候,她就该说走了的。想起愿缚,她打了个颤,将一个奇怪的想法狠狠挥出脑海。
这时门萨先她一步站住。
两人一前一后在市政大楼的门前,看着数米之外,一个鬼魅般的影子,孤零零站在那里,正顾盼着。
蓝色上衣,灰色裤子。垂着手。
脸色惨白。
四周有浓重阴影覆盖。
那是芥。
市长大楼前有辉煌的路灯,提醒市民这是本城最值得骄傲的地标。
安琪和门萨的,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明亮灯光中忠实地跟随着主人。
但是芥。
他本人就是那条影子。
他四周的地面,光线毫无阻碍,不见阴影,空空如也。
安琪吃惊地按住了心口,奔了两步,又颤抖着停了下来。芥向她凝望着,神色是温柔的:“我来接你了。”
她转向门萨,瞳孔放大,恐惧蔓延:“为什么?”
她终于叫出来:“为什么他真的会在这里?”
问出口,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等一个权威的解释。那个奇怪的想法,原来是真实。
门萨轻轻地说:“因为他是愿缚。”
他是你的愿缚。
在某年某天某个时刻,芥应该早已死去,却一直因为你的狂热的不舍而留存在这个世界上。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你愿望的反射。
你出外工作,担心他的安全和身体,希望他每天留在家里,不要外出。静默地生活,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那飞扬跋扈的市长公子骚扰你,殴打你,恐吓你,伤害你。
不是一次,不是两次。变本加厉,知道你无力反抗,连申诉都无处开口。
将你当成可以任意欺辱的木偶。
直到那天他打断了你的肋骨,在你脸上吐下口水,说你是废物,家里还有一个更废的废物。
你在梦中哭泣,怀着全心全意的恨,无法发泄的怨愤。
杀气。
你希望受伤的身体快点恢复,免得失业,两个人生活无着。
你最强烈的梦想,你每日祈祷的内容,是要他留在你身边,永远不要离开你,永远不要孤零零一个人。
每个愿望。他都为你实现。
他一直那么安静,没有太多动作。
是因为你的愿望并不多。
安琪,你是一个好女人。无论生前死后,芥都该觉得自己幸运。
门萨说的每一个字,都无可怀疑,或者辩驳。
安琪悲哀地听着,眼光投向市政高楼之上。
那里也有一只愿缚,在玻璃柜里寂寞地盘旋。
她亲眼所见,不能伪装那是虚幻。
安琪慢慢走上去,走到芥的身边。
她伸出手,试探一般去接触芥的身体,那是实在的身体。
脸贴在芥的肩膀上,曾经那里是厚实强壮的,筋骨铁一般坚硬,覆盖着纠结的肌肉,散发男人特有的热力。
但现在那么羸弱,尽管还是在那里,尽力地支撑着她。
安琪的眼泪涌出来,滚落在芥的衣服上。
她喃喃问:“为什么,为什么。”
紧紧拥抱着芥,她的手指陷入芥脖子上的肌肤,冰冷的,没有一毫热气的肌肤。
从鼻端传来的气味是那么熟悉,是芥的气味,也是另一只愿缚的气味。
到此时此刻,安琪不得不承认,这气味并不好闻,是腐烂的泥土里透露出的阴森暗示,随时会有令人尖叫昏厥的异物滋生。
是她,令芥卡在生死之间。人人都会判断,他的生活毫无乐趣。
这到底是执着,还是自私。
门萨远远地看着他们,他的姿态是戒备的。
女人的心思不可揣测,对于支配的渴望更难以捉摸。
即使在三个月的相处后他认为已经对安琪有了基本的了解,他仍然觉得警惕不是多余。
拥有愿缚的人并不多,因为人类的天性是见风转舵。
那些意念狂热的少数派,在偶尔的机会下得到愿缚之后,一旦适应和了解了自己拥有的力量,常常会做一些惊人的事。
大多数是蠢事。关于钱,关于欲望,关于任性妄为。
大多数这些蠢事,都会削弱寄主和愿缚之间的联系。
因为愿缚凭借纯净强烈的意念而存在,一个人得到很多,还可以更多的时候,通常这样的意念就消失了。
从安琪的身体姿态,他判断对方已经稍微冷静,是时候做生意。
他走上去,拍拍安琪。
芥从头到尾,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对于人间其他的一切,他都毫无兴趣。
“安琪。这里有一张支票。”
安琪转过头来,诧异地看到门萨的手里,真的拿了一张支票。
上面有一个天文数字。能够供一个普通人,极尽奢侈的过十辈子。
门萨没有动用他的催眠术,他甚至刻意地低下了眼睛。
“X协会受市长之托,在寻找杀死他儿子的凶手。”
“同时,X协会一直不惜重金,希望找到另一只愿缚。继续我们的研究。”
“这里的钱你拿去,从此可以不用工作,我知道你喜欢画画和音乐,喜欢旅行,你可以周游世界,结交许许多多有魅力有趣的人,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你会找到一个爱你的人,生许多孩子。”
即使不使用催眠术,这番话也已经足够打动任何一个人。
我们苦苦挣扎是为了什么,希望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做自己喜欢的事,得到自由。不就是这么简单,但是从来无法实现吗?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只要安琪伸手。
一个小小的动作。
当然芥不会反对。他依靠她的愿望而存在。
安琪看着那张支票,说没有丝毫动心,那是假的。
些微的犹豫而已,芥的手臂便从她的身上滑落,他脸上又出现那微茫的悲哀之色,但深深去看,未始没有一点解脱。门萨敏锐地察觉安琪的动摇,他的手腕一转,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团柔软的东西,握在手里,他出声提醒:“安琪,决定了吗,吗?”
安琪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她还在抱着芥,但身体之间已经有疏远。
芥的身体隐约出现了虚幻飘扬的状态,临水照影,风乍起时那样的恍惚。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芥怎么了。”
门萨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张网,已经轻悄撒开,带着暴烈的生命力,在门萨周围环绕,蛇信一般吞吐。
他耐心地说明:“一旦你决定接受这个交易,我马上要把他抓住,否则他会因你的愿望减弱而渐渐消失,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安琪听到消失两个字,好象受到重击一样,几乎整个人都倒在地上。
她望向芥,在她身前不言不动,却一直温柔凝视她的芥。
那一个大雨的深夜,他垂死的身体在她怀里,两人跌落在垃圾场,他温热的血惹得她一身一脸的红,又迅速被雨水和泪水冲走。
在她昏迷过去之前,芥微弱,但是一直那么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说:“亲爱的,我爱你,下一辈子都要爱你。”他嘴角甚至还有笑意,但这个人,至亲至爱的这个人,很快就要消失。
她的心碎成齑粉,每一粒都在痛哭狂呼。
不要下一辈子,要现在,要以后,要永远。
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无论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她付出所有一切,忍耐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感谢上天,让她那时刻的祈求成了真。
就算芥变成另一个样子,都无损她的感激和欣喜。一直到现在。
到现在。
她如何能目睹他再一次消失。
安琪细细地看着芥。
她抬起手,眼里有泪光。
三年以来她第一次,像从前撒娇时候那样问:“你爱我吗?”
芥飘渺的身体忽然又定下来,一点点恢复鲜明,门萨注意到他身侧的阴影,莫名都变淡。
他低声说:“我爱你。”
安琪擦了一把脸,绽放笑容,转头看着门萨:“你听到了吗?”
门萨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随手一抓,把那网又收了起来,后者完全没有工具应有的低调,眼看无事可做,气愤地尖叫起来。
他心想女人心,海底针,到底怎么搞的,刚才看到那张支票,还精神一振,怎么忽然多愁善感起来,事情好象又要黄了。
早知道用催眠术——但他也知道,催眠术只能催化愿望,是不能制造愿望的。
如果她真的一直是在爱他。
无论他是人,是鬼,还是介于人鬼之间的东西。
这笔交易多半都是做不成的。
鸠迟的判断很对——原则是很贵的。
最贵的则是爱情。根本有价无市。真正有爱的人,怎么会舍得卖。
安琪在整理芥的衣服,然后她向门萨走过来,她在灯光下容光焕发。
“你被人需要过吗?”
问题问得离奇,门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然后补充了一下:“除了人家要我买单的时候。”
安琪微笑:“我以前也没有。”
她拍拍门萨的手:“我没有被人需要过,也没有被人爱过。”
她有悲惨的童年,难堪的青春期,许多过去,无一亮色。
直到遇到芥。
“只有他爱我,现在他需要我。过去三十二年,只有他一个。”她平静地说:“也许他是依靠我的愿望而存在,但是没有他,我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最后看了门萨一眼,她挽着芥离开,门萨在后面歪头看着,并没有阻止。
第一,他多少是个好人。
第二,芥的身体,在安琪说话的那几分钟里,已经回复到了之前的稳定状态,甚至,好象还强壮了起来。
门萨耸耸肩膀,对愿缚的研究,始终都不够深入,到底一个人的愿望可以制造什么样的变化,谁都无法判断。
他对X协会的爱不够深,绝对深不到为此去挑战愿缚潜力的程度。
或者安琪现在的愿望,就是从保守到大胆,正希望她所爱的人——或者半人——变成一个超级无敌猛男呢。
这到底是执着,还是自私——依附他人愿望而存在,听起来绝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不过看芥的背影,他的手紧紧握着安琪的手,偶尔还送到唇边亲一下,好象也蛮享受的。
如鱼饮水,苦乐自知,旁人就不要管了吧。
门萨长出一口气,伸个懒腰,准备跑路——任务完不成,还是继续去招摇撞骗,混混咖啡喝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