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美丽说:
成为单亲妈妈,决不会是一个女人的夙愿,像这样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命运的安排,要么坦然接受,要么心怀怨恨,但都没有挣扎的余地——除非能够狠得下心,既抛弃自己做母亲的身份,也抛弃那无辜的孩子。
我叫尹美丽,年轻时也得到过美人的称号,每去到一家新的公司,虽然只是前台的接待,或做简单工作,需要为老板们斟茶倒水的文员,还是能得到不少青年才俊的邀约,在咖啡座里听着“尹小姐真是温柔可爱”一类奉承的话。
像我这样的人,多年以后才会醒悟到自己的浅薄和狭隘,但那是时间的恩赐,或者说嘲弄也未尝不可,在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不能分辨什么是自己需要的,直到年华逝去,后悔才涌入心田。
无论如何,我走了一条常人都会走的路,和相貌看上去最好的那个男人结婚,生子,以前的工作自然是放弃了,做全职主妇的过程中学习到了一切持家所需要的技术,仅此而已,和比我更加愚昧的女人聊天的时候,也会得到一些轻浮的羡慕。
某一个早上男人对我说,很抱歉,但是让我们分开吧。
他爱上更年轻美丽的女子,愿意付出放弃全部的代价去争取新的爱情0
无论我持有什么态度,都无法阻挡一个下定决心的人。
除了一所大而无当的房子,以及足够维持一段时间生活的现金之外,儿子丁丁是我的所有——这样说好像是把孩子的地位放在物质之下,事实上有时候我也如是想,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我对前二者的需要并不会那么强烈,我的意思是说,在那个伤心欲绝的时刻过后,我本来也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但丁丁始终是跟随着我的,因此我开始了单亲妈妈的生涯,应征到一家私人公司经理私人助理的工作,以另外的方式,过自己的生活——听起来很容易,其中的酸楚和曲折,也足够向人小小的哭诉一番,可惜我并没有这样的对象。
夏日的某一天下班回来,丁丁如往常一样放了学在门廊的木椅上等我,母子相依为命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已经六岁,上小学,身体瘦弱,但是比平常孩子高得多,每次看到他单薄的身影,就会想起给与他同样外表的父亲。对一个拼命想摆脱被抛弃阴影的女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和丁丁一起坐着的,意外的还有一个人,很高大,穿着看不出质地的简单黑色上衣,牛仔裤,还有一双不合时令的靴子,头发很长,在脑后胡乱绑起来,身边放了一个大的背囊。
看上去是我绝对禁止儿子与之交谈的那种流浪汉,这几年在街上越来越多,有的拿一把吉他,有些带着画架,无论如何不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依靠变相的乞讨为生,一站一站的走下去,他们最后的结局如何,似乎没有人关心过。
但这实在是太英俊的一个男人,看上去应该是亚裔,眼睛却带着活跃的绿色,让我想起少女时与心爱的男人出去兜风,在森林深处看到的湖水。
“妈妈,妈妈,这是杰夫,我刚才撞车,他送我回来的。”
听到撞车两个字,我猛然从愚蠢的回忆里回了神,急忙上前察看,脸上和肩膀上有一两处擦伤的痕迹,看来只是和自行车遭遇上一类的轻微事故,但我还是板起脸来责骂丁丁:“闯了红灯对不对,一定是的。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要等在斑马线的两头,和等待绿灯通行的人一起走。”
在他就读的学校里,很少有小孩子是独自上下学的,那些不够幸运的例外如丁丁,通常排成一队同行。偶尔我也为他的安全忧虑,但忧虑是一回事,决定改变现状,是另一回事——我的生活太多负担,只愿减,不愿加。
丁丁对我摇头,说:“才不是那么回事,今天有一辆公车在街上乱跑,撞倒了很多人,也撞了我。”小孩子的说法,总是喜欢夸张一点,不需要当成一回事。
无论如何,既然那个男人把丁丁送了回来,我也应该对他表示感谢,因此随口说:“这位先生谢谢你,需要喝点东西吗,我给你拿出来。”带着孩子独自生活上一段时间之后,我不觉得自己的小心谨慎是什么罪过,就算本城的治安据说一直良好,贸然请一个陌生人进房间也不是值得赞许的事情。
我不算礼貌的口气在杰夫那里没有引起反感,他对我微笑,笑容清澈柔和,令人看了怦然心动,接着站起身拎起背囊,说:“不用了,谢谢你。”
他一边对我说再见,一边弯腰抱了抱丁丁的头,动作很自然,像一个有多年经验的父亲,很少这个年纪的男人懂得怎样和一个孩子亲近,要么太生硬,要么太粗鲁。丁丁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带着强烈的依恋,说:“你不是答应在我家吃饭吗。”
此情此景令我诧异,自从和亲生父亲离开之后,丁丁很少亲近其他人,事实上,就算对我,他也一直保持一种笨拙的客套,不到不得已,不会提出要求,无论我怎么对他说,妈妈爱他,愿意为他做一切事。
或者孩子甄别承诺成色的直觉,比成年人敏锐得多。
杰夫并没有留下,他对我招招手便走了出去,脚步很轻,整个人懒洋洋的,那个姿态倘若有声音,仿佛是说对于人世一切,他都无所用心。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丁丁洗过澡出来,我再次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确认没有任何内在的伤损,这才放心让他去睡觉,在熄灯的时候假装没有听到他说:“我怕”的嘟囔。
离婚过后,我患上轻微的失眠症,不到极夜时刻,睡意从来不找我。被禁锢在单亲妈妈的角色中,我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节目去消磨漫漫长夜,唯一的办法是在网络上随意浏览。
首先去看的是本市新闻,网页一打开,极浓重的黑色标题立刻吸引注意力,“市中心十三辆车连环相撞,行人上演生死时速逃出生天,罕见事故,无一伤亡。”
无人伤亡的新闻上头条,都算是怪事一件,我漫不经心的听着小野丽莎略带沙哑的歌声,鼠标准备点击本季时装周的图片展,丁丁小小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进来:“妈妈,你今天为什么不请杰夫进来吃饭?”
小孩子永远是这样单纯的,对他好一点,他就很感激,惦记到不睡觉的地步。我暗中叹一口气,转身看他。他站在我卧室门口,可能是灯光的原因,显得脸色惨白。
“丁丁,杰夫是陌生人对不对,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他静静的看着我:“但他让我不流血,我刚刚流了好多血。”
我后背的汗毛,一忽儿全部树立起来,悚然看着丁丁,正指点自己的口鼻,一种强烈的无名恐惧涌上心头,似乎马上他就要消失在我面前,我猛地抱紧他,喃喃说:“不要吓唬妈妈,不要吓唬妈妈,丁丁,你没事的,没事的。”
他并不明白我的恐惧所在,只是倔强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重复着:“很多血,很多。”
不论他说什么,我尽力安抚丁丁再度睡下,回头细细看那则新闻,事故的起因是一辆公共汽车突然失控,在大街上高速奔驰,导致十三辆之多的车连环相撞,过程中许多行人纷纷被波及,或被撞倒,或被卷入车底,主要现场就在丁丁就读小学不远处,下午四点,孩子们放学的时候。幸好,事后发现并无一人死亡。
看清楚了原委,我深觉后怕,固然丁丁已经安全到家,正酣睡在我羽翼之下。
冷汗悬在额角,我打开网页上的所有链接,有一些连到的是私人的搏客,或者躬逢其地,或正好路过,用手机或相机拍下许多相关的照片。
在其中一张上面,我见到了丁丁。
清清楚楚是丁丁。
但也不可能是丁丁。
因为那图片的标题是“独家抢拍:稚龄幼童惨死失控车轮下”。不知道拍摄者当时处于什么位置,竟然清清楚楚拍出了车轮下被碾孩子的整个身形,小小脸孔反过来,正对镜头,表情与其说痛苦,不如说解脱,仿佛面对死亡,宾至如归。
那是我多么熟悉的一张脸。
是丁丁。
我猛然站起来,冲进丁丁的房间,打开所有的灯,扑到他的床前,耳边传来微微的呼吸声,平稳悠长,我仔细的看他,睡得正香甜的我儿,完整而鲜活。
松了一口气,我瘫软下来,将丁丁的手拉过来,贴在脸颊上,并不是很热,大约空调温度太低的缘故。
一颗心慢慢定下来,我在那里靠着不愿离开,不知不觉也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如常为丁丁准备早餐,但他食欲非常不振,在我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不情愿的将牛奶一口口喝下去,然后背上书包,在我锁门的时候,丁丁忽然在门廊上呕吐起来。
翻江倒海的呕吐,一开始吐出白色的牛奶,之后是粘稠的黄色液体,突然间,刺眼的鲜血奔流而出,大口大口倾泄到地上。
我惊得腿都软了,急忙奔过去,将他抱起来,紧紧搂着,语无伦次的问:“宝宝,宝宝,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不答,软软的在我怀里,瘫下去,身体像一个拔了塞子的浴缸,热力流逝,迅捷无伦,我搬过他的脸蛋,只看一眼就明白:“他死了,他死了。”我一下倒地,丁丁趴在我身上,一点气息也没有。
满天都灰暗,像到了世界末日。
然后有人在我面前蹲下来,一只手抱起了丁丁,另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轻轻的说:“醒一醒,醒一醒。”
从天而降的这个人,是杰夫。
他将我们母子带回了房间,为我倒了一杯热水,在我喝水的时候一直抱着丁丁,坐在我的对面。
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安定力。
我镇定下来,放下杯子,想接过丁丁:“来,我得带他上医院。”仿佛是想说服自己,我喋喋不休:“他刚刚喝的牛奶一定太热了,滚烫,一定将胃粘膜弄坏了,说不定有点小出血呢,我要带他去见一下医生。”
潦倒的杰夫,沉静的看着我,没有把丁丁交过来的意思。
我的手僵在半空,像等待拥抱,又像等待失落。
他轻轻的叫我的名字,不知道如何得知的,我的名字:“美丽。”
声音里有悲哀。
他说,丁丁已经死了。
丁丁已经死了。
在那疯狂的车轮底下,在那个平凡无奇的下午。
可是他明明回了家,明明还留你吃饭。
明明,明明……
杰夫将丁丁小心翼翼的放在他膝盖上,平平的放着,无论我多么不愿意接受,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迹象。那种死亡的冰冷笼罩四周,一点质疑的余地都没有。
我张开口,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嘎嘎嘎嘎,一百个我在胸膛里挣扎,疯狂地说不不不。
而软弱的肉体,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
倘若放弃面对,就可以让问题消失。
何必要清醒。永远别清醒。
但人不能随心所愿,在在都如是。
我仍然醒过来,窗外天色已黑。
杰夫在我对面坐着,看着我。
而丁丁也在他身边坐着,看着我。
发现我醒来,露出童真笑容,说:“妈妈,你好点了吗?”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
噩梦,一切都是噩梦。
翻身坐起来,我开口就责备丁丁:“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随便开门让陌生人进来。”
他对我做了个鬼脸,跳起来走开了。
而杰夫仍然看着我,神情并无变化,平静里带着悲悯。
我赶紧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对他下了逐客令:“杰夫先生,下次来做客前,请您先问过我一声好吗?小孩子不懂事……”
他垂下头,叹了一口气。
“尹小姐,你要面对现实。”
我愣了一下,随即大怒,霍然站起来:“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我要报警了。”
他静静站起来,竟然还微笑,虽然那微笑似乎是悲伤的:“好吧,我明天早上会再来。”
他说走,真的就走了,我跟出去,丁丁无声无息的在客厅里坐着,眼神有点呆呆的,手里握着他平常玩的玩具,杰夫在他面前停下,手指抚过孩子的额头,温柔的说:“早点睡好吗。”
这时候卧室里电话响起。
是丁丁的老师打来,问为什么一整天没有去上课,没有发生什么事吗?
我如被五雷轰顶。
早上发生的一幕幕清清楚楚在面前重演,直到我听到最可怕消息,晕倒在地上那一刻。
手执话筒我颤抖着回过头去,杰夫已经离去,丁丁小小的身子站在门口,他的脸孔泛出青色,看上去异常冷,对我说:“妈妈,我要早点睡了。”
不需要我像往常那样去哄劝甚至压迫,他自己去了卧室,脱了衣服,安静的倒了下去,我浑身上下不停发抖,跟过去看,他小小的房间透着空旷的死寂。
他对我说晚安,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声音陌生而阴森。
没有答应,就飞快的关上门,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一夜没有合眼,在网上反复看那张记录丁丁被撞瞬间的照片,越看,心里越冷,沉沉的坠落下去。
更可怕的一件事,或者没有被我正视过,计算现在,也难以正视起来,那就是: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丁丁。
想到正在隔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其实已经死去的孩子。冰冷的尸体和可怖的幽灵。
恐惧比悲痛强烈直接得多。
人,如何去控制人所有的本能。
杰夫没有食言,清早就出现,不知从何而来,他对我在门廊上带着满眼血丝的等待毫不意外,没有交谈,径直走进了门里。
我跟着他,走过客厅,走过走廊,走到丁丁的卧室,那里空无一人,然后他转进隔壁的洗手间。
丁丁正在那里,上半身趴在特别为他订制的儿童洗手盆中间,头靠着水龙头,双手放在洗手盆的两边,手指垂下,软弱无力。
满洗手盆都是鲜红的血。
我退后一步。
眼皮底下,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死再死。
在疯狂的境界里,想必也达到了鲜有匹敌的程度。
悲痛像飓风一样。
不过飓风骤来骤去,并不是最难对付的,人们最担心的,是飓风之后的长久灾难。杀死更多生灵,更彻底。
难以置信,以及由此带来的恐怖感。
我缩回身体,躲在墙壁后面,上帝末日审判来临会有无数责难涌现我,但都无法抵挡我这一刻想要逃出屋子,永远不再回来的冲动。
杰夫越过我,走去抱起了丁丁,抱在怀里。那颗小小精致,但是已经丧失生命的头软软垂下来,脸孔颜色平和,神情遗憾。
一首温柔的儿歌轻轻响起,出自杰夫的唇边,他此刻扮演无可比拟的慈爱父亲,似试图为心爱的儿子带来甜蜜梦境。
丁丁快七岁,两千个存在于世上的日子,我不记得他有过这样美好的待遇。
母亲永远急躁不耐,而父亲缺席。
眼泪簌簌落下,我目送他们进了卧室,关门前杰夫转身说:“在这里等我。”
等待对失败者来说,是最容易的事。
没有等很久,十分钟三十七秒。
十分钟三十七秒之后,他走出来,丁丁走出来,双双带着愉悦的笑容,在我眼里十分诡异,丁丁对我挥手,说:“妈妈,我该上学了。”
嗓子眼里卡着一把一把生锈的针,我嗫嚅回应:“好的,好的。”
杰夫拍拍丁丁的头:“来吧,小伙子,我送你。”
那天杰夫和丁丁一起离开,又一起回到家,在傍晚。丁丁眼睛明亮,紧紧靠着杰夫行走,贪恋的拉着他的手。
那种信任的姿态,我从来未曾见过。
他从来没有展示给我。
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吃了晚餐,杰夫守着他做作业,讲解起算数题来深入浅出,居然很有一套,不知经验从何而来,之后大家坐在沙发上看肥皂剧,丁丁紧紧依偎着杰夫,一开始很多话说,看样子在学校有热闹的一天,终于疲倦到要去睡觉。
杰夫牵他入房,在床前低声地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丁丁快活的笑声清晰可闻。
这一切对他来说,简直像已经做过一千遍,过了一辈子那么自然。
而我在客厅里,将所有灯开起,木然无所反应。
作为一个依赖常识而生存的女人,我相信生之困苦,也相信死之容易,唯独不相信在生死之间,有一个开关电灯那么容易的轮回。
我的脑子已经快要炸掉,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聊以依靠的解释。
或者杰夫可以解释。
当然只有他可以解释。
但他拒绝。
从丁丁房间走出来,他在我旁边坐下,说:“他是你的儿子。”
我勉强笑了一下:“不需要你提醒。”
他英俊的脸上为什么常常有一种悲伤的神情,隐隐约约的浮现。
静静地说:“你应爱他,不应怕他。”
我无言以对,但他逼迫我亦解放我,轻轻拍我的背,说:“但你只是凡人。”
那只手温暖而有力,我筋疲力尽依靠下去,在他的肩膀上,眼泪纵横流过脸颊,淌入嘴角,苦咸。
暴烈而突兀的生死到底通过什么方式重叠,由不得我了解。倘如说凡事皆有正负两面,那我唯一的安慰,竟然是杰夫从此在我家里住下,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种古怪的日常模式——丁丁每天早上必然死去,之后杰夫使之复活,生命在他这里实行供给制,每次所得,只够一日所需。
习惯多么伟大。
无论什么都可以克服。
最初的适应期过去之后,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杰夫在我们的生命里都是值得歌颂的一件事。明明是泡影一样的出现,存在,和无从了解,却显示出可以依靠的非凡特质。
反而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在相貌上或许还有和杰夫分庭抗礼的余地,实质却更接近桃色美梦,偶尔出现,给人慰籍,更多的时候却毫无存在感。
丁丁出生的时候,身为父亲的他,在医院产房前站了不到十分钟,听到第一声啼哭之后就掉头而去,继续自己夜夜笙歌的生活,对于儿子一直不懂得什么是父亲的现实,他不过抱以冷笑讥讽,归结为母亲为人的失败。
婚姻失败,他留下相当可观的一笔钱,作为不堪过去的买断金,自此绝迹于我们的生活,我完全没有动力教育丁丁关于父亲的常识。
直接造成的结果是,在丁丁的字典里,爸爸这个词条不存在。
那些渲染正常生活的电视和书,对于他来说,都是使人困惑的产物。
直到杰夫出现,足本演绎一个可以拿到一百分的父亲。
早上在带领丁丁回到人间之后,他继续送孩子去学校,这两段路程对他来说,感觉一样自然。
他也做饭,样式简单,但还算可口的饭菜,精心热在炉灶上,晚上让孩子吃宵夜,顺便做好便当,丁丁终于加入带饭的群体。
平日他算是班级里最孤独的孩子,因为与伙伴们都找不到共同话题。
带着空便当盒回来他满脸放光,说素来骄傲的女孩子与他讲话,赞他带去的馅饼好吃。
学校提倡每个孩子都学习一种运动,杰夫就带丁丁就去打网球,在网球场上遇到一群丁丁班上的孩子,顺便就邀来家里做客,我那天下班,看到草坪被踩到稀烂,丁丁和大群孩子扭打成一团,烟尘滚滚从屋里到屋外,各自打出一头包,游泳池里一百年没有用过了,居然被刷得干干净净,放满的居然还是热水,漂浮着数量惊人的充气玩具,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走的时候说钟丁丁你老爹太好了,可是你妈妈看起来很不客气。
我在一边啼笑皆非。
有一天丁丁说:“天气真好,我们可以去游泳吗。”
这是冬天,穿两件厚毛衣,以及密不透风外套的冬天,本城所有的恒温游泳池,仍然足够冷到让人重感冒。
事实上,即使是夏天,丁丁也从来没有去过学校之外的地方游泳,我怕水,推之于他,有生以来对海滩都毫无概念。
我原谅自己的苦衷,但并非完全不觉歉疚。
而后杰夫说:“为什么不呢,星期六我们去好吗?”
星期六的早上,经过必要的复活程序,他们拿上一个大包就出去了,我查看过,里面有点心饮料,游泳裤,大毛巾,防晒油,还有一把迷你的沙滩椅和遮阳伞。
我在家里做清洁,最后一个没有整理的地方是丁丁的房间,我来来去去逡巡,始终鼓不起勇气踏进去。
他出生时就买下的可抽拉木床,男孩子房间惯常的蓝色墙壁,一体的书桌和衣柜转角都是圆的,免得小孩子撞到。
闭上眼就在脑海里,一分一寸都是我亲手安置的。
但带上阴冷气味,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我在门廊上久久坐着,身后有一栋空虚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个黑暗的房间。
傍晚他们回来,我远远已经看到丁丁身上通红,似乎真的是晒出来的,仔细观察,竟然只有游泳裤遮住的屁股是原来的肤色,他兴高采烈地冲进来,主动拥抱我,说:“妈妈,夏威夷真是太漂亮了。”
他生前死后,这动作都很难得。但他的手接触到我,便引出一个冷战,尽管那两只小手其实灼热。
丁丁很敏感,立刻缩身后退,而杰夫站在不远处,对我投来微微责备的神色,我难免觉得那是一种苛刻,但仍然感到后悔,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应他的拥抱,温柔地问:“夏威夷在哪里?”
他们两个男人都觉得我问的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咯咯笑出来,说:“夏威夷就在夏威夷咯。”
我很少出去,本市新开了一个名叫夏威夷的模拟海水浴场吗?还是干脆你们去照的紫外线灯?我听说对小孩子来说很不好,容易引发皮肤方面的问题。杰夫,你有考虑过吗?
杰夫对我的反射性罗嗦报以置若罔闻,抱了抱我的肩膀,说:“晚上吃什么。”
我一下语塞,良久说:“土豆烧肉。”
他表示赞赏,进了房间,留下我站在那里,默然回味他身上传来的明快味道,像太阳晒过的荞麦枕头。
晚上我在床头发现一张明信片,有丁丁孩子气的字迹:妈妈,这里太阳很大真的是来自遥远彼岸,另一个国度的明信片。我不认为本市任何地方有售卖。
边角有打湿过的痕迹,闻上去有淡淡海水咸味。
杰夫说:
后来,我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杰夫。
后来我独自在不同的地方走来走去。
回忆这样一种怪东西,常常让我在正午的太阳里也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好在,自欺欺人是我最剽悍的一种品质。无论孤独还是永生,或孤独的永生,都无法削弱其万一。
有一天,忘了为什么,在做什么,我经过一个十字路口。
其实每天我都经过很多十字路口,因为我不开车,车又撞不死我,所以红灯对我来说,基本上相当于不存在。
但是那一天那一个地方的十字路口很奇怪,如平常一样匆匆忙忙熙熙攘攘来去的人群中,恍惚笼罩着一种死寂气息,仿佛一瞬间所有声音都会消失,一切动作都要停止,一切都要在得偿所愿前抱憾终生。
那是大灾难很快要爆发的表现,因此我停下来,站在人群滞留最密集的公车站前,开始认真地等待。
最近我所等待的,都是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情。
当然切实地说,我一辈子所等待的事情,其实都和自己没有过太大的关系。
就这样我已经将自己全盘投入,彻底耗费,因此没有机会知道做一个极度利己主义者,会不会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我的预感从来没有欺骗过我,即使我哀求它偶尔尝试一次也没有用,它忠于事实,如同我忠于情绪,唯一解决我们两个分歧的办法,是左右手划一场拳,公平竞争,联合裁判。
下午四点半,十字路口上同时同地不同方位,群众演出如下片断:
一队小学生放学队伍穿过十字路口,红灯。
斑马线前三辆公共汽车依次驶入公交车站,减速,准备开门吞吐乘客。
路边一对夫妻打架,老婆的耳光刚刚好扇在老公的招风耳上,皮肤未打先红,实在敏感。
四人学生乐队在不远处一块空旷地方演奏流行小调,博路人扔下纸钞零散。
无数人埋头缩颈走过方寸之地,每个人的颜容都仿佛。
那些被迫规则排列的树木静默无声。我猜它们对于人世如何,毫无兴趣——最多就没有人来浇水嘛,不浇水会下雨嘛。
倘若做得到,我也愿意和树分享态度——可惜我不够他们强悍。
意外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如果你看过雷电在天宇最高处闪耀,或火山爆发时岩石冲撞亮出的火光,你才知道那是多么快,猛烈,不可挽回的事。
就像常人眼里那一辆突然失控,悍然冲向人群的庞大公车一样。
我听到尖叫,心跳,猛地停止工作的大脑。
最微弱的声音都在我耳中交织,纷乱复杂狂热嘈杂,像来自全体成员一起发了疯的柏林爱乐乐团。
那瞬间公车经过我的身体,不是身前,不是身侧,就是我的身体。
现场那么混乱,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没有人注意到我可以被穿越而不改变形容。
钢铁做成的东西,远远不及我坚硬,因此那冲击的力量立刻被抵消,放缓,柔和成一股不足以大破坏的去势,以其固然应有的姿态,与人群接触。
很多人将被撞击,受到轻微的伤害,但绝不足以致命,今天的闹市街头有一个事故,伴随着一点不多不少的幸运,在漫长的生活中我终于了解,彻底的神迹并非人类所追求的对象,适度的巧合,更迎合苟且者现实的需要。
看看我变成一个多么有头脑的人,而那些我爱的,必会嘲笑这件事。
公车还未完全杠上我的同时,那队穿越十字路口的小学生中,忽然冲出一个男孩子,笔直地,对着失控的车头,跑过去。
那姿态真是急切,像一片叶子奔向春天,或阳光奔向积雪。
是一个样子好看的男孩子,瘦瘦的,校服有点大了,可是很干净,和所有他的同学一样背着书包,一秒钟以前,还在说话,脸上有微弱的笑容。
然后他突然就奔向不期而遇的死亡,坚定,决绝,毫无犹豫之色。
如同寻求已久,终于得偿所愿。
但他明明只是一个孩子。与死亡之间,至少还隔着他的父母。
我没有办法完全拦住他,一是时间太凑巧,最重要的是,他的姿态把我镇住了。
倘若他要支配自己的生命,即使万能者也不应当阻拦。
因此我只来得及找到他的灵魂,从失去生气的躯体中飘逸而出,浮在众生之上,好奇地看着下面的混乱。
每个人的灵魂和他的肉身,是一模一样的。
不存在灵魂纯洁而身体污秽的对比,也没有身体卑微而灵魂高贵的反差。
那些虽然但是的神话我们说了又说,只是为了掩饰我们的软弱,改变不了现实,我们以改变虚幻来安慰。
在空中,我问那小小安静的灵魂:“你刚才是跑错了方向吗?”
迷蒙看着我的,是一对细长俊美的眼睛,瞳仁中间有许多无助。
细细声说。
我不愿再活着,没有人爱我。
儿子。
倘若你在遥远的异界能够听到我由衷叹息的声音,请毫不留情地谴责我过分的软弱。
把那个单薄的灵魂握在手里,我从公车下抱出那一具已经冰冷的孩子身体。
光天化日下这举动不胜鲁莽,但处处顾忌也不是我的风格。
在回避开人群的所在我细细修复那些伤损处,然后将身体与灵魂再度安置,不算特别贴合,但勉强可以相互维持。
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
神给人生命,我给人电池。
制造一段一段,无法长久的生命。
或者说,生命的假象。
是由咒语,魔法修复术,不知所谓的能量所造就的东西。
我对于我自己到底有些什么能力,早就不大说的清楚。
那孩子醒来后很依恋我,请我和他一起回家吃晚饭。
他记得自己撞车,记得我救回他。至于细节便恍恍惚惚的。
我不忍心拒绝,让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一起走回去。
那只小小的手起初冰冷,但慢慢就泛出暖意。
唯恐失去一样抓住我的两根手指,其他部分蜷缩在我掌心里,泛出汗水,也不放松。
我自己的孩子,走路从来没有牵过我的手。
他极强壮,敏捷灵巧,懒洋洋的姿态下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字典里没有类似跟从或依赖的字眼。
自由得像高天上的雄鹰。
他亦深知我将他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为之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而不可惜。
不需要通过任何外在的姿态来证明。
但他最后离开我,没有余地挽回。
正如眼前的孩子,倘若刚才我不在他面前,会不会也有人同觉痛楚,与我当初类似。
倘若有人爱他。
他带我去的,是这城市中相当昂贵的住宅区,拥有独立花园的大宅,庭院中草木繁茂杂乱,游泳池中青苔弥漫,证明主人对之无所用心,门廊大而干净,摆着一张旧旧的长椅子。
我陪小孩子坐在上面,他说:“还有半小时,妈妈才回来。”
爸爸呢。
他淡漠地看着我,说:“我没有爸爸。”
倘若他这句话中有愤怒或凄苦,都不算特别。
但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好像是一个常识。
我发愁地摸着他的头发,软软的,他很享受似的,侧一侧过来,小小身子靠住我,放松下来。
这时候我看到他的母亲,是个很高,容貌很美的女子,衣着入时,妆容精致,她和一切看似享受生活的同类并无不同,只是她的行走中,表现出一种毫无希望的放弃姿态。
她静默地从花园外走过来,看到我的时候,流露出强烈的警惕和冷淡,情绪如果有颜色,几乎可以当场就把我染成一幅油画。
孩子对我许诺的晚饭落了空,好在我已经习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抱了一下丁丁,我转身离开。
明天早上他的生命活力就会消耗殆尽,灵魂与身体再度分离。在围墙外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浑然不知真相的母亲正沉下脸来发表城市安全生存须知,第一条是不要与陌生人说话,更禁止带他回家。
而那孩子的眼睛追寻着我。
瞳仁漆黑,眼底清冽。如此恋恋不舍。
我想起他说:“我不愿意活着,没有人爱我。”
越是简单的告白,越容易对我一击中的。随便找了一个地方窝过晚上,次日早上,我返回,正好遇到丁丁再度濒临死亡。
基本上是以耍无赖的方式,那日起我开始在这孩子的生活中留下来。我必须重复为他嫁接身体和灵魂的程序,那一日,以及自后的每日,使其他能够照旧。这并非长久之计,他的最后无论如何都会到达。除非,有什么奇迹。
暗夜里我为他唱歌,令他睡去,屋子里的每个人都似乎过着正常的生活。但每当我走出那间属于孩子的卧室,会看到尹小姐在客厅中呆坐的身影,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之色。即使丁丁并无其他怪异之处,每分寸都仍然是她的骨肉。
面对异常不可知,她只是普通人。
正因如此,才更值得同情。
那时候我想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要这样一意孤行。
丁丁明明已经死去。如果不是我,他和他的母亲都已经解脱。
为什么要留他在这里,与他共同证明人世有诡异。
我为他做的所有事,我都曾经为另一个孩子做过。
那一段经历的存在,于我至关重要。
是不是因为我无法忘记那时候的幸福,因此要偏执地在另一个孩子身上重现。
但是我渐渐了解,无论怎么努力,我与丁丁之间,总有一层天然的屏障,一个人无端走来,加诸于他的关怀,或者在他犹如梦幻,不妨尽情享受,但切切不要当真。
尹美丽说:
冬天终于过去的时候,杰夫说带我们一起去野餐。
丁丁幼小时,每到春天,他幼儿园的同学都去了郊外,便常常问我什么时候也可以。
心情好的话,我也许会回答:“如果你父亲愿意的话,我们就去吧。”但他父亲从来没有愿意过,离婚后我连这句话也收了回去,从此缄默。
事实上,丁丁对他的生活状态不可谓不了解。因此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么天真的憧憬。
杰夫的风格是说去就要去,并且负责打点一切,让我和丁丁什么也不要管,连我给他一点置办食品的钱,都被拒绝了。
杰夫在我家住着,好像常常也出去做一些零星的工作,每过一段时间,会交给我一点钱,不多,但足够他自己的吃喝,甚至还会多一点出来补贴家用。有一次他走进来把钱丢进我手里,好像在想什么事情,神气心不在焉的,然后很随便地说:“犀牛,这个月生活费只有那么多了,要打要杀请便吧。”他甚至都没有看我,这样没头没脑地说完,转身就走了,样子像一条落荒而走的流浪狗,还抱着头,好像很怕后面会飞过一个锅铲来砸他似的。
我想犀牛大概是他以前伴侣的昵称,大家吵吵闹闹过着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最后不知道怎么样就分开了吧。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论复杂到什么程度,都可以这样三言两语的交代过去,遇见了,分开了,又见到了,又分开了。
无论如何,我们最后空手空脚出发,看看他那个甩在肩膀上软塌塌的袋子,我简直怀疑今天是愚人节。请问阁下可以给我们吃什么呢?郊外满地的野草?嗯?难道我们俩是兔子吗?
明明是很认真的谴责,他却捧腹大笑,当成我的幽默感提升汇演。
我拿他没办法,嘀咕着要去开车,结果被他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丁丁,走了出去,我的眼睛瞪得都要出来了:“你要干嘛?走路去?”
他对我眨眨眼:“运动一下有何不可。”
本城居民,常规野餐的地方,在离市区大约四十公里左右,孩子比较大的家庭,如果不怕开久一点车,可以去到一百公里外的山野,那里有漫山遍野的野花,春来的时候极为绚烂,有个别名就叫野花墟。
走的话,先不说丁丁,就算杰夫你身体好,走一百公里也要一天吧,走到那么晚去干什么,抓猫头鹰吗?
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好像已经很了解我的脾气了,随便我说什么,不理会就是。何况他还拉着我的手,掌心传来的暖流像钻进了我的心,一阵一阵的,我的脊背都好像要酥了,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乖乖闭嘴,转眼看到丁丁在一头做鬼脸,促狭的笑,我的脸腾一下红起来,隐约觉得,就算要这样走上一百公里,似乎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
想着自己的小心事,脚下信马由缰的走,不过一阵子,听到杰夫快活的说:“到了。”
到了?我定神四处一看,几乎当场就跳起来。
真的是野花墟。
我们就站在野花墟那片著名的草地上,四周还三五成群的分布着和我们一样专程来野餐春游的人,花花绿绿的餐布铺在如茵绿草上分外显眼,人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杰夫对我张开嘴巴发傻的样子看来很满意,笑眯眯的放下肩上的袋子,招呼丁丁:“把东西拿出来吧。”
丁丁比我要镇定自若的多,我忽然想起他们上次还去了夏威夷,比野花墟可远一点吧。他应声跑过去,从杰夫的口袋里摸东西。
餐布,家庭装的饮料和果汁,包装精美的大盒寿司,新鲜欲滴的各色水果,一串串抹好调味料的荤素串烧,餐具,板凳,纸巾,小音响,吊床,最后掏出来一个好大的野用烤炉和一包炭!我的天啊。
这些东西堆在地上,堆成一个小山,就算寻常的小轿车,也完全放不下。我半信半疑地对这地上猛看,生怕一个错眼,那两苹果就不见了。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忙忙碌碌,我难得这样悠闲地背着手站在一边看热闹,这时候有人在我身后轻轻拍一下,说:“美丽?”
这声音就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虽然分开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将从前都淡忘,但转身看到那熟悉的面容,千头万绪之下,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丁丁的生身父亲,男人的容貌被时光眷顾,这么久过去,竟然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穿剪裁考究的野外衣物,但是领口鞋子都很干净,看样子过着无可挑剔的生活。他对我微笑,亲切的说:“这么久不变,你比以前还要瘦呢。”
我还是愣愣的看着他,连自己也无法明白为什么感受到难以压抑的狂热。那仿佛是迷恋,又仿佛是怨恨,或者这二者根本就是一体。许久,我咳嗽一声,艰涩的说:“你好。”
我们的对话惊动了杰夫,他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说:“美丽,这是谁啊。”
他搭在我身上的手臂就像清早的闹钟一样,把我从恍惚中一把推了出来。我强作镇定介绍他们认识:“杰夫,这是约翰。”犹豫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是丁丁的爸爸。”
两个男人握手寒暄,互相对望,前夫想当然的认定了我和杰夫的关系,不自觉就傲慢的抬起头来,我是被他抛弃的女人,接受者似乎理应低他一等。可惜这种优越感没有维持超过十秒钟,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杰夫都是比他更出色的男人。
我印象中的前夫,是很少有人可以匹敌的美男子,就算杂志上精心装扮过的模特,也不见得比他更吸引人,但这瞬间,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其实有一半是虚构,在真实面前相当可笑。
三个大人面面相觑,引来了丁丁,径直就扑到杰夫怀里,再转头看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很久以前,丁丁刚刚开始学会走路的时候,约翰偶尔回到家,都会在门口得到孩子这样笨拙急切的拥抱,有时候他会敷衍一下,更多时候是直接推开,急匆匆的来了又去,倘若丁丁在后面哭闹,他便对我投来厌烦的一瞥。
约翰或者也想起了同样的情节,因此他蹲下身来,对丁丁伸出双手:“儿子,来。”眼角飞快地向杰夫一望,带着少许得意的神情,是一个极度自私者对奉献者的嘲弄。就是这神情,在我心中激起了不可名状的厌恶感。
是他的儿子,不过他很少记得起来这一点,有意思的是,会遗忘的人也不光是他一个而已。
丁丁听到他的呼唤,转过头来,看了约翰一眼,那眼神几乎令我笑出声来,里面有惊讶,有迷惑,有审视,最有趣的是,有蔑视。
他完全不理会约翰,只顾紧紧搂住杰夫的脖子,说,“我们的篝火熄灭了,怎么办呢。”
杰夫拍拍他的头,亲昵地说:“那我们再点一次吧。”
他把丁丁呼啦一声抡起来,孩子快活地哇哇大叫,整个人骑到杰夫宽阔的肩膀上,两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流星回到篝火旁,忙活去了。
约翰讪讪的站起身来,对我不满地耸耸肩:“你带的好儿子,自家老子都不认。”
我忽然间心平气和,淡然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不知道我竟然会反击,愣了一下,丁丁在不远处忽然大叫起来:“有蛇,有蛇。”
我一下子跳起来,但反应更激烈的是约翰这个大男人,竟然一下子脸色苍白,双腿都在微微打战,一迭声问在哪里,蛇在哪里,想跑又不敢,生怕惊动那条四处游走的异物——对约翰这样的城市生物来说,连蟑螂都是需要认真对待的怪兽。
唯有杰夫是笑嘻嘻的,问丁丁:“是蛇吗?不是蚯蚓吗?”
丁丁拼命点头,天真的说:“很大一条,黑色的。”
杰夫回答他:“好吧,让我看一下。”
他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放在草地上,食指轻轻勾了一下,招呼谁过来一样,没过一会,周围的草地里连续不断发出簌簌声,而且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猛然之间有一条相当之粗的黑蛇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下爬上了杰夫的手掌,盘成一团,把他的手完全盖住,三角形的头部骄傲地树立起来,向四周睥睨,眼珠是灵动而妖异的红色。
我惊叫一声,本能的抓住身边的约翰,谁知他比我吓得还要厉害,一跤摔在了地上,狼狈不堪,随即甩开我的手,连滚带爬跑了,我目送他跑到十数米之外,和两个打扮入时的女子坐在一起,气喘吁吁,立刻就在收拾东西,似乎被吓得不轻,准备打道回府。
杰夫托着那条蛇,给丁丁看,孩子完全不觉得危险,伸手去触摸蛇身,惊喜地说:“真的是滑滑的,生物课本没有骗我啊。”
可能觉得这种话实在太愚蠢,那条蛇转过头来,白了丁丁一眼。
杰夫笑嘻嘻的说:“丁丁,这是小黑,这一带的蛇王,你以后再来这里野餐,记得和它打个招呼。”
丁丁完全当成一件正经事在听,频频点头,还伸出手去,问杰夫说:“我怎么和它打招呼啊。”
这时候那条黑蛇将尾巴竖起来,在他的小手上轻轻一搭,恰似握手一样,千真万确我还看到,它红色的眼睛还眨了一眨——蛇会眨眼的吗?
寒暄过——倘若算是寒暄的话——小黑蜿蜒下地,在杰夫脚边盘旋了一圈,颇有点恋恋不舍之意,杰夫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下次再来看你好不好。”
得到诺言,小黑很满意,这才往远处游去,它一开始慢吞吞,还不断回过头来对杰夫行注目礼,忽然之间深深隐入草丛,只见一条黑色的线如同闪电一般远去,途中还经过约翰那群人身边,后者正闹闹哄哄拉拉扯扯,大概约翰要走,女孩子不愿意,大家争起来。不防小黑像只海豚一样高高跳起来,在约翰头顶上做了一个高难度的神龙摆尾,打得空气一声响亮的啪啦,然后再度消失,转眼就不见了。留下那群人吓得鬼哭狼嚎,不知道自己来野个餐而已,怎么要得到这样鸣枪警告一次的待遇。
多少年的郁积,在看到约翰那可怜虫一样惊恐脸色的同时一扫而空,对于自己为什么会为了这样一个男人颠倒,简直不可思议。我心胸大畅地回到杰夫和儿子的身边,他们已经把遇到蛇王的小插曲丢到了一边,丁丁单枪匹马对付熄灭的篝火,满头大汗,脸黑黑的,春寒犹烈,他却只穿一件衬衣,一个小毛背心,显得好不结实。仔细端详,其实他一点都不像约翰,更没有遗传约翰薄情的天性,一见到我靠近,就着急地说:“妈妈不要过来,会熏眼睛。”
一定是真的被那烟尘熏了眼睛,我有薄泪,氤氲到流露,杰夫不知怎么就看见了,递一样东西给我,说:“擦擦脸。”
我感激的一笑,接过来,真的擦脸,结果发现,那是一块香蕉皮。
两个男人在一侧捧腹大笑,丁丁笑得尤其厉害,几乎要昏过去了,靠在杰夫身上,猛然没了声音,我一阵心慌,赶忙扑上去搂住他:“丁丁你怎么了。”
原来只是笑得太厉害,一下子噎住了。我大出一口气,不知道怎么那么软弱,一下哭起来,抱住他喃喃:“不要离开妈妈,不要离开妈妈。”
他的小手在我头发上抚摸,很庄严地说:“丁丁不会离开妈妈的,就算人离开了,心也会在的。”
一个小小的孩子,如何学会说这样的话,我怔住,他咯咯笑着挣脱我,奔去杰夫那里了。
那天的野餐十分尽兴,我们几乎把所有带去的食物都一扫而空,杰夫教丁丁辨认草地和树从里的植物种类,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草,原来属于无数不同的种类,中间他们找到许多在春天气息里忙忙碌碌的昆虫,杰夫好像都和昆虫们很熟似的,每遇到一只,就说:“丁丁,来和金龟子先生打个招呼吧。”
于是丁丁庄严地大喊:“金龟子先生你好。”
金龟子先生也很配合,频频点头,还举起脚来挥舞一下。大概是:“幸会幸会”的意思。
听到杰夫说:“以后你来这里野餐啊,需要什么帮助就来这里叫它们吧。”
丁丁认真地点头:“好的。”然后说:“你以后不陪我来野餐吗?”
这问题也是我要问的,急切的望着杰夫,他却一派轻松的说:“可是你是男孩子啊,总有一天会长大的,要自己带别人来野餐啦。”
丁丁似懂非懂地想了一想,说:“就象你带我一样吗?爸爸带着儿子吗?”尽管和杰夫无比亲厚,爸爸这个称呼,也没有诉诸于丁丁的口。直到此刻。
杰夫愣了一下,然后绽开笑容。“是的。”他说:“就象我带你,爸爸带着儿子。”
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会成为一个父亲。原来丁丁也是有这个机会的吗?
也许是在阳光下,也许是在大自然中,也许是天地之美比一己悲欢更博大。
也许对于杰夫的信任,已经超越我所有的常识。
对于丁丁会在生死中轮回的事实,我忽然觉得没有什么好介意。
时光这样快,人生这样短。
倘若每天都活得好,渐渐也是老去,终究也要消逝。
反之亦然。
有什么理由,把时间浪费在愚蠢的担忧和恐惧上。
我从后面抱住丁丁,把脸压在他的脖子上,孩子身上是我熟悉的气息,象征一整个世界的安定和希望。
他的手反过来,抱住我。小小的手,还是有点冷。但放在我的身上,不就很快可以捂热吗。
我从前真蠢。
天色完全黑下去的时候,杰夫终于说我们该走了。
四周的草地上已经空无一人,天色丝绒一样蓝,远处的山峦起伏,在空中剪出黑色的边缘。虫鸣,风响,一阵阵的。极为幽静。
跟在杰夫的身边,在任何地方都不需要害怕,虽然没有什么根据,我这个想法却很坚定。因此大家一起慢慢收拾了东西,一样一样,放回他肩上背的那个袋子,放完一大堆之后,还是软软轻轻的。
对我们吹了个口哨,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丁丁,说,我们走了。
的确也是走,还是走,我毫不在乎地跟随着他,心里盘算着到家后应该再煮一点粥,等一下睡前,说不定还是有点饿的。
主意打定,我看了一下我们走的路,咿,怎么一下就到了森林当中,两侧都是参天大树,森严肃静,拱出一条好不平整的道路,铺满黄色的落叶,笔直通向黝黑的远方,怎么看也看不到前面。看丁丁好像是睡着了,被杰夫抱在怀里,头软软地搭在他肩膀上。
我低声问杰夫:“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们是回家吗。”
他温和的看着我,说:“是的,你要回去了。”
他说我要回去,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吗?强烈的恐惧立刻攫取了我的意识。
杰夫不答,沉默中继续前行,这条路安静得让人窒息,偶尔传来一点声响,像是人悲伤的哭泣,或绝望的呻吟。转瞬即逝,更显得阴森。
唯一的安慰来自杰夫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总是这么温暖稳定。
惴惴不安中我们向着黑暗走去,但黑暗似永不会真的到来,一点点在我们面前后退,我们的脚下和眼前,始终有温暖的光微微照亮,但高天被树荫笼罩,并没有星辰或月亮。
不知道走了多久,杰夫慢慢停下步子,说:“美丽,你到了。”
到了?到了哪里?
我莫名其妙地四处看。杰夫注视着我,又说:“如果你可以回到你的过去,改变一样事情,你会改变什么。”
改变什么?我人生的遗憾那么多,没有努力念更好的大学,没有学过任何一种乐器,没有对初恋的人表白,父亲去世的时候没有能够见到最后一面,这一切中最惨重的,是选择了一个完全不合格的丈夫,从此将自己的人生全盘赔上。
我惨然一笑,说:“实在太多,就算给我一个橡皮擦一个一个去擦,擦完以后,我的人生就是一片空白。”换言之,我的人生,就是由一系列不可逆转的错误组成的。
这样一想,也可以释然。
杰夫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声音里有疲惫,慢慢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们该走了。”
我不明所以,跟着他转了一个身,向来路又走回去,忽然带着笑说:“如果老天爷真的让我回到过去,改变一件事,那我要回到丁丁上小学的那一天。”
为什么是上小学那一天。
我伸手拉住丁丁垂下来的小手,放在嘴边亲吻,黑暗提醒了我他又即将死去,日日夜夜我都担心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再醒来。
我要回到他上小学那一天,我要送他去上学,再接他回来。持之以恒,天天如此。
像所有溺爱孩子的母亲一样,担负起我应当有的责任,在他身边睁大我的眼,为他守住安全与危险间的那道线。若干年他会责怪我不给他机会社交,自立,独处,但那责怪于我,将是最甜美的回报,因他活着。
热泪滚下我的脸颊。
杰夫轻轻揽我入怀,那怀抱多么好。
听他轻轻说:“去吧。去好好生活吧。”
那两个字像子弹一样在我太阳穴边炸开,我眼前有光明,辉煌得犹如十个太阳爆炸。所有意识在这瞬间停顿,我感觉到有人在我身后轻轻一推,把我推前了一步,面前豁然开朗,怎么我已经回到了城里,站在一条街上。四周情景熙熙攘攘,一点不似梦境。
斑马线前三辆公共汽车依次驶入公交车站,减速,准备开门吞吐乘客。
路边一对夫妻打架,老婆的耳光刚刚好扇在老公的招风耳上,皮肤未打先红,实在敏感。
四人学生乐队在不远处一块空旷地方演奏流行小调,博路人扔下纸钞零散。
无数人埋头缩颈走过方寸之地,每个人的颜容都仿佛。
一队小学生排队走过斑马线,红灯。走在最前的,我定睛看,不是别人,正是我儿丁丁。对了,我为什么傻站在这里呢,我不是要来接他放学的吗。
挥手叫喊着丁丁的名字,我迎了上去。他也看到我了,笑容绽放,眉宇间带着洋溢出来的欢喜,向我跑过来。而此时周围响起许多人的惊呼。
我回头,看到一辆发了疯的庞大公车,向丁丁笔直地冲来。我想喊叫,却喊不出来,那种做母亲的本能使我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拼命地跑过去,一把把丁丁推开,背脊上一阵奇异的冷传来,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在雪白的病房里,全身石膏打得像个木乃伊一样,眼睛一睁我就抓住身边的护士,问:“丁丁呢。”其实我看不到,眼睛也被包住了,甚至也没有办法大声问,因为一出声,就全身牵着痛。
但那位护士非常善解人意,带笑说:“别担心,你儿子非常好,连皮外伤都没有,你的情况也不错,虽然伤筋动骨,但是内脏都没有问题,过一段时间就好了。”顺带还表扬我:“你真是一个好妈妈,为了儿子命都可以不要。”
我松了一口气,恍惚觉得真是这样,记忆里我每天都在接送孩子上学,那天有事耽误了一下,急忙赶过去,就那么凑巧,刚好把丁丁救出来。
知道丁丁没事,我才算真的放下心来,这时候听到儿子天使般的声音,从远而近,到了耳边,他扑在我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你没事吧,你疼不疼。”
我摸索着抓住他的小手,好热啊,是不是跑得热了。杰夫呢。
丁丁没听清楚:“谁?”
我重复了一遍:“杰夫呢,他没带你玩吗?”
他漫不经心:“妈妈你说什么啊?杰夫不是昨天来我家要水喝的那个流浪汉吗,他早就不知去哪里了,怎么会带我玩啊。”一下子又跳起来:“妈妈,我认识医院花园里所有的植物,医生叔叔说我是小天才。”
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面前浮现出杰夫那永远笑嘻嘻的脸,对我温柔地注视着,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去吧。去好好生活吧。
杰夫说:
我从前做猎人的时候,到过那个叫野花墟的地方。那里有一条蛇叫小黑,非常无厘头,是动物界的搞笑天才,放到人类社会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变成大明星,一是因为破坏公共秩序被抓起来。
野花墟的深处,我还发现了一条不知谁开出来的一条转生路。所谓的转生路,相当于交通紧张时段加开的列车,不过是供死人用的,当大的天灾人祸发生,一下很多人挂掉的时候,正常通往阴间的路就会堵塞,需要走这些临时通道。它还有一个作用,不过只有拥有大法力的修行者才能用得上,那就是带人随意回到过去的某一个时间段,把发生在那时候的事情全部来过一次。由于拥有这种法力的诸位生活态度都比较严肃,所以从古到今这样搞过的人,好像只有我一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