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艾略特·斯威尼在夜莺之间》
“啊, 这一下要了我的命”
阿配奈克·斯威尼两膝分开
手臂悬下, 放声大笑。
斑马的花纹沿着下巴
肿胀成长颈鹿的色条。
预示风暴的一圈圈月晕,
向西,朝普莱特河滑行,
死神和乌鸦星在空中飘浮,
斯威尼守卫着角门。
阴郁的猎户星和大狗星
暗淡了,吓静了退缩的大海;
穿着西班牙斗篷的人
想坐上斯威尼的膝盖。
滑倒了,又拖下了桌布
翻倒杯子,倾洒咖啡,
她在地板上整顿一番,
打呵欠,把袜子拉上腿。
穿咖啡上衣的男人一声不吭
张着大口扒在窗前。
侍者送进桔子,还有
那些菠萝和葡萄干。
穿棕衣的脊椎动物一声不吭
畏畏缩缩,往后退开,
而拉契尔,娘家姓拉比诺维契
伸出爪子把葡萄撕碎。
她和那个披斗篷的太太
有嫌疑, 看来勾结一气,
因此那个眼色沉重的男人
装出疲倦样子, 拒绝开局。
离开房间, 却在窗外,
重新出现, 身子往里探,
那些藤树的枝枝叶叶
把金色的狂笑团团围环。
主人与一个难辨认的人,
在打开的窗口交谈,
在圣心修道院近旁
有夜莺歌喉婉转。
它们在血污的树丛歌唱
当阿伽门农大声号咷,
它们让血液滴滴筛下
弄脏僵硬的可耻的尸袍。
(赵毅衡 译)
斯威尼是艾略特笔下创造的一位戏剧性人物, 是没有文化, 缺乏头脑, 讲着粗话, 出没于酒馆、 妓院、 毫无掌握命运能力,虽生犹死,有身无灵, 有欲无情的典型。 读者可参见艾略特的 《笔直的斯威尼》《斗士斯威尼》 两诗。
在英语俚语中, 夜莺有妓女的意思。 又在奥维德《变形记》第六章翡绿眉拉的有关故事中, 夜莺为翡绿眉拉所变。 她是王后的妹妹,因美貌被国王强奸后并被割去舌头。其姐知情后杀死国王的儿子, 姐妹终被国王所杀, 死后姐妹成为燕子和夜莺。诗首引语原系希腊文,出自阿斯库拉斯的《阿伽门农》。阿伽门农统帅希腊军队从特洛伊战争凯旋归来,被其妻刺杀身亡,临死前喊出这一句。这样, “夜莺”又同伊丽莎白·白朗宁的诗歌《夜莺中的贝安卡》有关。该诗写到阿伽门农之死,诗中夜莺的叫声同仇恨、死亡相关联。综上所述, “夜莺”在本诗中是一个复合的象征,是阴谋、女人、妓女、谋杀、仇恨的暗示。艾略特长于用典,只有弄清这些典故,才便于理解他的诗。
斯威尼在阴谋、污秽和妓女之间,纵欲而无奈而无聊。在诗的一、二、三节中,诗人用大风暴前的月晕、死神、乌鸦星、猎户星、猎犬星、退缩的海等一串不详的符号,结合诗题和诗首引语,着意制造了不安的意境。在这样的氛围中,那件有欲无情的事发生了,一片狼藉。其他男女在干着各自的琐事,一切都在预谋中。当斯威尼临走时回头一望,那群男女在狂笑着。妓院的主人又在进行新的勾当,而这一切,却发生在天主教的圣心修道院旁,真是莫大的嘲讽。诗的末节又照应到诗首的引语。真正的英雄,特洛伊战争的统领阿伽门农嚎叫着死去了,卑污的夜莺却在歌唱着,新的阴谋与污淖仍在进行中,现代幽灵们在血腥的树丛中猥琐地生活着。
该诗发表于1919年。艾略特眼中的那个世界。虽然还不是一片荒原,却已危机四伏,腐化堕落,没有欢乐,没有信念,人们不能自主,而是活在他人的阴谋与自身的庸俗之中,是“穿棕色的脊椎动物”。这世界确实离荒原不远了。诗人要表达的那一代人的绝望、悲凉无奈的心态、人的被扭曲之感,也离《荒原》不远了。
在诗歌艺术上,从这首诗同样看得出诗人向《荒原》的迈进。首先是诗人在诗论中创造的“客观对应物”的理论的运用。诗人把自己需要表达的一切,完全通过其客观对应物表达出来,主要是象征的运用和意象的营造,连斯威尼、夜莺都成了诗人意象的对应物。其次是荒诞意识的表现,通过荒诞人物和荒诞事情来表现现代人的束手无策。再次是典故的运用,这是诗人的一个主要创作方法。四是戏剧表演手法的运用,全诗由人物及其动作构成。五是语言完全摆脱了浪漫主义的天真,采用日常口语、秽语入诗。六是对情欲的贬值描写以刻画人物的丑恶、无奈与可怜。这在《荒原》中得到更大的发挥。总之,在内容、心理和手法上,本诗都体现了诗人在通往《荒原》路上的积累之势。
(王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