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飞在一万英尺的高空。半路上,突然有个人笑嘻嘻地上来了。
西南A市一家报社连载我的恐怖小说。
他们邀请我到他们所在的A市搞一次签名售书。
我这个人很随和,对什么事都能宽容和理解,就是那种没什么毛病的人——但是,我对签售这种事很反感。
可是,这一次,我去了。
我直觉,这次签售不仅仅是签售,还会有一种收获,一种正常人不想要的收获。
这不是说我这个人不正常0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虽然我写恐怖小说,但是我的内心明朗,并不变态。我之所以喜欢“正常人不想要的东西”,完全是因为职业的需要。
你听懂了,我的预感是——这次签售我将遇到恐怖的事情。
我之所以有这种预感,是因为一件怪事:
报社的郝社长给我打来电话,谈签售的事。
我借口太忙,谢绝了他们的邀请。
可是,三天后,郝社长又打电话来,他说:“周德东,你怎么还没到?”
“我去干什么?”
“签售啊,上次我们不是在电话里说好的吗?”
我愣了一下,说:“我没说我去呀!”
“你说你来的。我们都在报上把消息发出去了!”
郝社长不可能跟我开玩笑。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猛地想到:也许上次我和郝社长通电话的时候,我和他的声音都被拦截了,传到对方的耳朵里变成了另外的样子。我和他用的都是手机。我怀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空中篡改了信号。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去。”
当晚,我就坐火车向A市进发了。
我是一个靠恐怖吃饭的人,一般的恐怖对于我不叫恐怖。我需要大恐怖。
那么,我到底会遇到什么事呢?
现在我也不知道。
次日,我到了A市,见到了郝社长之后,又一次震悚了。
他笑哈哈地说:“周德东,你不是说你太忙,不来了吗?怎么突然又来了?来了就好!我立即派人联系书店,明天就在报上发消息。”
关于恐怖文学,一直有人喜欢有人拒绝。
我是中国最早写恐怖小说的人之一,实际上,这个破土的过程,就是跟无数的人辩驳和抗争的过程。
首先出版是一个最大的难关。
众所周知,最早我打算创办第一本恐怖杂志,结果流产。后来我又和几家出版社合作这个恐怖事业,均告失败。
转眼两三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停止努力。
在此我感谢北京有容文化有限公司的花青女士和中国电影出版社,是他们共同的努力,才使得我前三部恐怖小说问世。
接着,就是开拓市场,应付几乎所有文人的排挤……
拒绝这种类型小说的人,观点一致,他们认为恐怖小说对人的精神是一种折磨和损害,差点就把我和拉登划等号。
我却觉得阅读恐怖小说能得到一种另类的快感和享受。
分歧比较大。
那些日子,A市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报道我要去签售的消息,他们提到更多的是两件事:
一是我要鬼脸签售。
巨大招贴画上的我,脸是绿的,眼睛是橘黄色,眉毛是浅白色,挺吓人。我签售的时候要化妆,要跟招贴画上的鬼脸一模一样。
不老实的人永远不老实。
为什么作家签售的时候就非要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我不同意。
二是恐怖小说家不敢坐飞机。
你们知道,我是坐火车去的。
郝社长对我说:“你怎么不坐飞机?为我们节省吗?”
“不,我是不敢坐。”
他就笑:“哈,你胆子那么小啊!”
我胆子不小。但是我不敢坐飞机。
以前,每次飞行在10000尺高空的时候,对于我都是一种煎熬。时间过得慢极了,比坐火车还要长。
那么大的铁东西,真的就能飘飞在天上?飞机发明这么久了,但我依然对这件事持怀疑态度。
我更信任在地面上跑的交通工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总不至于那么绝望,总会有一线生机。在飞机上,你朝哪里跑?
就是死,我也宁愿选择另一种死法,而不愿意那样死——
飞机出事了!
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几百个冤魂生前的惊叫声!
黑匣子吞进每个人最后的留言!
一声巨响,我们像冰雹一样从那么高的天空中摔下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我宁可坐牛车。慢是慢,但是不危险。
我觉得胆小分两种,一种是对鬼呀神呀不存在的东西害怕,那是真的胆子小。一种是怕死,我属于后者,这不叫胆子小,应该叫热爱生命。
假如我死了,谁给你们写恐怖小说啊?
从另一个角度讲,我这是对喜欢我的读者负责。
报社好像是为了补偿似的,把我安排在了A市最好的宾馆,就是那种冰箱里的饮料一瓶几十块钱的。
我才不喝它们呢。
我花几块钱一瓶买了一堆牌子相同的饮料,然后放在里面,来了客人我就大方地拿出来给他们喝。
这是一个好办法,教给你们。
我这个人从不摆谱,他们的安排让我手足无措,我反复说:“我住那种私人旅馆都没关系,你们这样太铺张了。”
我签售的前一天,A市的一架飞机就出事了。那天是4月4号。
飞机起飞几分钟就爆炸了,摔了下来。当时的天很蓝。
听到这个消息,我震惊了!
那架飞机摔在了农村的田地里。麦子刚刚生发,田地一片辽阔。风吹过来,麦浪绿油油地涌动,十分好看。阳光下还有蜻蜓飞过来。面色黝黑的农夫在田地里劳作,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
好一幅乡野图!
可是,这个农夫的身边突然一声巨响,他转头一看,就看见了一条血淋淋的大腿。
接着,远处又有东西落下来,他再一看,是一颗脑袋。
还有一只断裂的保险箱,钞票漫天飞舞。农夫只是判断那是钞票,因为和他平时花的钱不一样,上面的图像是卷发的外国人。
那些乘客中有富甲一方的男人,有漂亮的女人,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有不谙世事的孩子……
有达官,可以叫飞机提前或推迟起飞的。
有明星,做一次广告就能买下飞机一个翅膀的。
有工程师,正在研究人怎么飞到更远的星球的。
有医生,可以把一条掉下来的腿重新接到身体上的。
有外国人,一直热爱中国的。
有一家三口出来度假的。
有恋人,正准备结婚的……
这些完整的人都在瞬间变成了零件,额头,脸,大脑,手,肺,生殖器……
他们从高空掉下来,他们体验到了从人间任何一座楼顶跳下来都无法体验到的坠落感。他们体验到了一个人永远无法实现的速度……
在摔落的过程中,他们的衣服都被空气撕碎,赤身裸体……
金属凶手得不到惩罚,它也同归于尽了,变成了破碎支离的零件……
整个城市都在议论这件事,几乎都把我给冷落了。
我也和大家一起谈论这件事。
没有人幸灾乐祸,大家都很沉痛。因为那些人死得太突然,太可惜。
第二天我签售的时候,人很多,把那家书店都涌满了。这出乎我的预料。
也许,大家都想来看看我这个恐怖小说家长得什么样——当然,我必须说实话,那看起来很多的读者里有两个是我的亲戚。
我面无表情地在我的书上写着字。我的字写得全世界第一独特。
我不能笑,因为我涂着鬼脸。
我把签完字的书递给面前的读者时,总会自然地看对方一眼。
有富甲一方的男人。
有漂亮的女人。
有德高望重的老人。
有不广世事的孩子。
有达官,可以叫飞机提前或推迟起飞的。
有明星,做一次广告就能买下飞机一个翅膀的。
有工程师,正在研究人怎么飞到更远的星球的。
有医生,可以把一条掉下来的腿重新接到身体上的。
有外国人,一直热爱中国的。
有一家三口出来度假的。
有恋人,正准备结婚的……
大家都排着队。
我朝后面看了看——不是因为累,希望队伍短点,早点结束,而是希望队伍长点,越长越好。
我看见在队伍中探出一个脑袋。他离我还隔着十几个人呢,朝我笑了笑。那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他好像认识我一样朝我笑了笑。
这个人不是我的亲戚啊!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越看他越不对头,我觉得他的脸好像有点淡绿色,而他的眼皮好像有点橘黄色,他的眉毛则有点灰白色……
这些不正常的颜色并不夸张,都很淡很淡,甚至很难看出来,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的,但是越仔细看越能感觉出那不是自然色。
我断定那不是自然色。
不过,除了我,没有人看见——他前面的人眼睛看前面,他后面的人看见的是他的后脑勺。
“您怎么了?”站在我面前的人不解地问我。
“对不起……”我急忙把目光收回来,继续为他签字。
我的心里一直在想这个跟我一样画着鬼脸的人,我认为他是在报纸上看到我鬼脸签售的消息,故意这样弄,帮我凑热闹,添气氛。
终于,他笑着排到了我面前。
我抬头望着他。
在近处看,他脸上那淡淡的颜色几乎没有了,和正常的脸色差不多。可是他骗不过我,我刚才明明看见他的脸发绿。
我轻声问:“你也化妆了?”
他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仍然笑着看我。
“你的脸涂了绿色。”我说。
“没有。”他说。
他的声音很像电话里那个奇怪的声音!我紧紧盯住他,说:“你的眼皮有点橘黄色,你的眉毛有点灰白色——不可能没化妆。”
他不笑了,说:“你让大伙看看,我的脸上有颜色吗?我现在就可以用清水洗给你看。”
在旁边维持秩序的人好奇地凑近他的脸看了看,说:“好像没颜色,周老师,您一定是看花眼了。”
我就说:“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谢谢你喜欢我的书。”
他笑着拿起我的书,突然弯下腰,说:“周老师,我想和您聊聊。”
“你是记者?”
我多希望他是一个记者啊,这样至少他就有单位,有组织,有领导。老实讲,现在我有点怕他。
“我不是记者。我什么都不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恐怕腾不出时间来。”
他依然笑着,小声说:“——我在天尚等你。”
我住的宾馆旁边还有一家宾馆,叫天尚宾馆。我马上想到他也不是本地人。
“我等着你。”他重复了一句。这句话我听过的。
后一个读者是个小女孩,她不停地朝前凑,他就走开了。
我低头为后面的人签名。
我的心乱起来。
我断定,这个人的脸色不对头,那上面绝对涂了颜色,只是不像我的脸这样浓。在远处,可以看出来,在近处就有点看不出来了。
多高超的化妆啊!
若有若无。草色遥看近却无。
可是,为什么别人看不出来?
——从这个角度看,他更高超,他刚好画到我这样敏感的人才能看出来而其他人都看不出来的程度上……
没想到的是,我偶尔又朝长队的后面看了看,竟然又看到了一张淡绿色的鬼脸,跟前面走过去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不可能是一对双胞胎吧?
他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脸上的颜色又淡得像正常人了。
我愣愣地看他,他就是刚才的那个人。
“周老师,是我。”
“你……是谁?”
“就是刚才跟您说话的那个人啊。”
“你不是走了吗?”
“我绕到后面又买了一本您的书。”
“你买那么多书干什么?”
“为了跟您再说一句话呀!”
“有什么话你就一次说完吧。”
“——我相信,您一定会来的!”
签售活动结束后,我跟报社的人一起吃饭,很晚才回到宾馆。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心猛烈地跳起来。
他知道我在哪里住,不然他就不会选择在“天尚”宾馆等我了。我真怕他潜伏在我的房间里。
我进了门之后,先打开衣柜看了看,什么都没有。接着,我打开了卫生间,里面也没人。最后我又看了看床下,以及落地窗帘的后面……
最后,我的眼光落在了那张招贴画上——我的招贴画在宾馆里悬挂了一张。
一个涂着鬼脸的人在画上定定地看着我。
当然,那是我自己。
我必须到“天尚”宾馆去看看!
我如果我不去见他,万一他深更半夜到我的房间来找我怎么办?
可是,我走进“天尚”宾馆之后才想到——不知道房间号,不知道姓名,我到哪里去找他呢?
我在大厅消费厅转了转,并不见那个人的影子。
我三心二意地离开了。
这个家伙可能在逗我玩。
我是一个玩恐怖的人,我想今后我一定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事情,必须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说,飞机出事那天,有个人命特大——他已经买了那次班机的机票,而且是不打折的,可是,他太倒霉了,他太幸运了,他在奔赴机场的路上发生严重塞车,当他赶到机场的时候,已经停止了检票,他没有登上飞机!
他没有登上飞机,于是他捡了一条命。
这都是听说的。
似乎每次空难之后都会有这样的故事,不太可信。
我返回北京的时候,报社执意要我坐飞机。
他们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给我订了机票,并且让航空售票处的人把机票送到了我的宾馆。
那个人刚离开,郝社长就打电话过来了,问我拿没拿到机票。
“郝社长,我是想坐火车走的。”
“那样我们过意不去啊。”他笑哈哈地说。“一会儿报社的车接你去机场,我还有个应酬,就不去了。”
“谢谢啊。”
放下电话后,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人是郝社长吗?
我登上了一堆可以飞上天的金属中。
我坐的竟然又是和上次空难同一型号的飞机。
我的位置靠着舷窗。
飞机上的人不多,我身边的几个座位都空着。
飞机缓缓滑行。它拐来拐去,寻找起飞的时机。终于,它加速了,越来越快,猛地腾空而起。
完了,我已经离开了我贪恋的地面,悬空了。
我的脚像抽筋了一样难受,我承受不了脚下悬空的感觉。我两只耳朵的骨头挂钩开始剧烈地疼起来。
我想起我经常做的一个梦:
我梦见我站在一座摩天大楼的顶端,朝下看,人跟黄豆一样大,我的心“忽悠”一下就翻了,陡然惊醒……
而此时,我看见那些摩天大楼已经变成了黄豆!
慢慢的,城市,田野,树林,道路……都消失了。飞机爬上云端下面是一望无际的云海。
飞机的引擎声很响,响彻云霄,好像飞得很费力。
突然,它剧烈地颠簸起来,整个飞机像个拖拉机。
广播说:“各位乘客,现在飞机遇到气流,产生颠簸,请您系好安全带……”
颠簸好不容易停止了,我高悬的心放下了一半。我暗暗发誓——下次谁让我坐飞机我就跟谁拼了,哪怕他是郝社长!
我盼着闭路电视打开,转移注意力,可是那电视教完紧急自救的一些简单操作方法之后,就不再播放了。
我把眼睛闭上,希望自己睡着,一直睡到飞机平稳落地再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我迷迷糊糊觉得身边坐下了一个人。我睁开眼一看,竟然是那个也涂着鬼脸的男人!他笑吟吟地看着我。
这一次,他脸上的颜色重了一些,一眼就能看出来。
刚才我上了飞机之后,四处看了看,没看到他啊!
飞机不是公共汽车,说上来就上来。飞机在天上,天上没有站牌,这个人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你,你也去北京?”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不去北京。”他说。
这是飞往北京的班机,他不去北京去哪里?我有点傻了,没有勇气再深问下去,只能这样想:他也许是在北京转机……
他压低了声音,又说:“——我说过,我在天上等你。”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
他说的是天上,不是天尚!
我感到手脚发冷了。
飞机飞在天上,我无处可逃。这个怪人就近近地坐在我身边,我甚至感到有些拥挤……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极为恐怖的设想:每次发生空难,地面的人都不会看到飞机上的真实情况。是不是每次空难之前,飞机上都曾出现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比方说,登机时是300人,到了天上,就变成了301人。而这个多出来的人,正是前一次空难的一个乘客。飞机坠毁之后,尸骨又变成了300具……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一趟航班上的人都在劫难逃了!
我不敢正眼看他了,而他一直都在看着我。
“这飞机飞得可真高啊。”他说。
“是的,真高……”
“你看外面,天上多安静!”
“真安静……”
“如果飞机能像汽车那样停下来多好,我们都可以到外面活动活动筋骨,到云彩里跑一圈。”
“跑一圈……”
“你抖什么?”
“啊,我一坐飞机就有这种反应。”
我一边说,一边回头朝后看。有人在睡觉,有人在看报纸,有人在喝饮料,甚至还有人去厕所……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大难已经来临。
我突然问:“你叫什么?”
“你叫我陆克吧。”
“陆克……”
“对,陆克。”
那个上厕所的人已经回来了,他走到我们跟前时,无意中看了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一眼,一下就停下来,瞪大了眼睛!而这个陆克并没有看见他,陆克一直面对着我。我感觉,那个人似乎认识陆克,呆了半晌,终于他惊惶失措地走开了。
我对陆克说:“你让一下,我去解个手。”
他笑着让开路。
我朝后面走过去。我的眼睛一直在乘客中扫视,寻找刚才那个表情异常的人。
终于我看见了他,他正神秘地跟旁边的几个同伴说着什么。
我走过去,弯下身低低地问他:“请问,你认识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吗?”
他十分紧张地说:“你是谁?”
“我不认识他,他突然就出现在我旁边了。”
“前几天,他就坐在那趟出事的航班上!”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全身都轻了。
“……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我和他是中学同学,他在商业局工作。我们同学都知道他坐飞机遇了难!”停了停,他又说:“你千万别问他这件事!”
……我慢腾腾地回到座位。
陆克眼睛奇亮,正等着我回来。
我和他相互笑了一下,然后,我坐在了他的外侧。
“周老师,您这次回去还有什么打算?”他搭话。
“还是写作呗。”
“当个作家也挺辛苦的啊。”
“就是。你做什么工作?”
“过去我在商业局。”
我一惊。
“现在呢?”
“被除名了……”
我又一惊。
“你是不是……经常出差?”
“对呀,你怎么知道?”
“4月4号那天你出门了吗?”
“4月4日?”他愣了愣,立即笑得更甜了:“你怎么问这个?”
“4月4号那天你出门了吗?”我问。
“4月4日?”他愣了愣,立即笑得更甜了:“你怎么问这个?”
“噢……我随便问问。”
“那天我出门了,我买的正是那架出事飞机的票。”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不过,那天路上塞车,我误机了……”
难道传说中那个误机的人正是他?不可能这么巧吧!
他冷不丁又说:“这趟航班上,还有一个我过去的老同学呢。”
我大骇:“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我还知道这架飞机里所有乘客的姓名,包括他们的职业、年龄、爱好、生辰八字。”
我说不出话来。
好像为了证实给我看,他指了指前面的一个人说:“那个女人,穿红衣服的那个,她叫张丽虹,彩虹的虹,她是一个公司的财务总管。她是阴历一九六二年三月初四子时出生。不信你去核对一下。”
我没有动。
“还有这个机组的所有人,我都一清二楚。刚才那个空姐叫姜虹,也是彩虹的虹,她19岁,酉时生。她的男朋友在机场工作,是个技师。她男朋友不知道,她同时跟一个有钱人同居,那个有钱人给她买了一辆跑车……我说这些你肯定不信,我说你吧。你是阴历一九六七年八月初九寅时出生。你属羊,你的命不好。”
我惊愕了。
“其实,我在骗你——假如上次我真的误机了,那架飞机就不会爆炸。那天,我一登上飞机就知道,尽管这些乘客年龄不同,爱好不同,工作不同,但是,他们的死期都是一样的……实际上,我用一只打火机就毁掉了一架飞机,壮观吧!我活够了,又想死后给父母造点福,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登机前,买了20份航空保险。”
我猛地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去?”他敏感地问道。
“我……可以再去一趟厕所吗?”我的声音开始颤抖了。
他想了想,竟然很友好地点了点头:“哦,你去你去。”
我离开座位,直接跑向了机尾的工作间。
一个正在调制咖啡的空姐拦住了我:“先生,您需要什么?”
“我要见机长!”
“您有什么事吗?”
“我有重要的事,请立即帮我找机长!”
“……好的,您稍等一下。”
一分钟之后,机长来了,是一个年龄挺老的男子。
“机长!请你核查一下人数,这飞机上多了一个人!”我说。
“每次起飞之前,我们都要经过严格的核查,人数不会错的。”机长很有风度地笑着。
“这个家伙是后来冒出来的!请你相信我,再核查一下,这关系到几百条生命!”
机长想了想,笑着说:“好吧,您在这里等一下。”
然后,他就出去了。
大约十分钟之后,他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回来了,对我说:“人数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您多虑了,请回座位吧!”
“你算我了吗?”
机长收敛了他那职业的笑容,说:“我有那么笨吗?”
我半信半疑地回到了座位,发现那个陆克不见了!
我站起来,前前后后地找了半天,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我又找到那个机长,对他说:“那个多出来的人不见了!”
机长观察着我的眼睛说:“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你别怀疑我,我是一个恐怖小说家!我怀疑他趴在飞机翅膀上,或者钻进了油料箱里!”
机长对身边的一个空姐说:“你把这位先生扶到座位上去,要照看他一下……”
我摇摇头,说:“小姐,不用你,我自己能回去!我也能照看好自己!”
陆克一直没出现。
北京快到了,飞机已经开始降低高度。
他在天上出现,又在天上消失。
我知道他不会就这样消失的——恐怖刚刚开始,他一定还留下了什么伏笔!
我在座位上下反复查看,没有他的影子。最后,我拿起了座位上的耳机,塞在耳朵上。
好像线断了一般,耳机里没有任何声音。
我换了几个频道,把音量扭到最大,还是没有声音。
我正要把耳机摘下,突然听到了陆克低低的声音:“周老师,我在地下等你啊……”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认为:这个诡异的人不过是我读者中的一员,他在吓我玩儿。所有无法理解的情节,也许只是一张逼真的面具在作祟。
时间可以消磨一切,包括山崩地坼的情感,包括濒临崩溃的恐怖。几个月之后,我终于把这件莫名其妙的鬼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我依然在写我的恐怖小说,依然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偶尔接受采访,依然在天气不好的日子里偶尔邀来陌生的异性吃喝玩乐……
这一天,天很阴,我和一个人吃喝玩乐,很晚才回来。
我有点喝多了,坐地铁回家。
地铁车厢里的灯总是那样苍白,像梦。这是在深深的地下,这是一条长长的人的洞穴,这里永远没有阳光……
车厢里的人不多,大家的脸在白白的灯光下都显得很憔悴,都昏昏地睡着。我听着风扇“嗡嗡嗡”的响声,一点点迷糊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地铁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我自己!
地铁还在朝前走,朝更深的地方开,朝更黑的地方开。
我马上意识到,这趟车不再循环,它到了终点,要歇息了。现在它要开进地下的车库,至于下一次什么时候开出来,鬼才知道!
一般人对地铁的了解都少之甚少,谁都不知道它出现了故障在哪里修理,如何调度,车库在哪儿……
地铁到了终点站的时候,我没醒,也没有乘客叫醒我!
最不应该的是,地铁工作人员应该检查各个车厢,确定没有人的时候,才能入库。可是他们疏漏了我!
我像困兽一样,情绪立即焦躁起来。
地铁“轰隆隆”继续朝前行进,我不知道自己将被拉到了哪里。在我的想象中,它一定离开了地铁的正常运行路线,从岔道驶进了另一个地洞,这个地洞很深,前面没有出路,是死的……
走啊走啊,终于它慢慢停下了。
窗外是洞穴一般的黑。
有司机下车锁门的声音,但是很遥远。我之所以听得见,是因为静。
他下班了,要回家了!
我陡然想起一个传闻:多年前,一对青年男女谈恋爱,同样被地铁不小心拉进了地下的库房,结果两个人死在了里面……
我不知道他们是饿死的还是憋死的,反正死了,都这么说。
那么我呢?
灯忽地灭了,四周漆黑一片。接着,风扇也一点点停了。
闷热,窒息。
我发疯地用拳头砸车厢的玻璃,又用脚狠狠地踹,大叫:“师傅,还有人呢!救命啊!”
谁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有过。谁都没有用拳脚击打过地铁的玻璃,我告诉你——那是打不碎的。至少我没打碎,我用了全身的力气。
那个司机似乎已经离开了,四周一片死寂。
我惟一的指望就是等待这趟地铁开出车库了。我告诫自己,不能暴跳如雷,不能崩溃,不能再拳打脚踢,不能消耗体力,要平静,坐下来,不动,等待转机……
我摸索着在座位上坐下来。
我听着黑暗中自己的心跳。
我不知道头顶多高才是地面,不知道上面是苹果园还是王府井,甚至还可能是北五环之外的荒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咳嗽!
我的寒毛一下就竖起来了!
是个男人的咳嗽声,就在这个车厢里,但是离我很远,应该在车厢的另一头!他的咳嗽不是向我提示他的存在,而是那种实在憋不住而咳嗽出来的声音。
我不敢说话,竖起耳朵聆听着。
过了很长时间,对方又咳嗽了一声——这次竟然离我近了许多!他朝我这里走过来了!
可是,我为什么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他咳嗽第三声的时候,已经在我对面了!
“谁?”我惊恐地问。
他无声。
我抖抖地朝后退。黑暗包住了他,却藏不住我!
“你说呢?”他突然说,声音依然在我面前。
“……陆克?”
他说过,他在地下等着我!
“你为什么总躲我?我是你的热心读者啊!你签售那天,不但我去了,前段时间死于那场空难的人都去了……”说到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我蓦地想起,我签售那天,好多读者的表情都好像不正常!
“……现在,他们都在这车厢里坐着呢。”
这时候,在我四周,咳嗽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我伸手一摸,座位上坐满了人!
“他们都在看你的书呢!”陆克说。
他话音未落,地铁猛地动了一下,开动了!风扇慢慢转起来,越来越快。车厢里的灯也“哗啦啦”亮起来……
陆克站在我面前,脸依然是绿的,眼皮依然是黄的,眉毛依然是灰白的。
接着,我看见车厢里满登登的坐满了人。他们果真每个人都拿着一本我的书,有的在认真地看,有的握在手里在打瞌睡,有的抱在胸前在想心事……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陆克指了指那些乘客说:“实际上,我,还有他们,都是一些影像而已。”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我们都是你造出来的。”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我们之所以出现,只是想让你体验一下——恐怖是一种享受吗?”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这时候,陆克和那些乘客的影像一点点模糊,一点点消消隐……最后,他们都缩进了书中。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陆克的最后一句话在我耳边回荡:恐怖是一种享受吗?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车厢里转眼变得一片空荡。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每个座位上都摆着一本我写的恐怖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