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类来说,镜子只是一个平面。然而,镜子也是一扇联通两个世界的门,镜子的背后也有一个世界。只是在他三百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来也没有见识过镜子中的世界,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而已。
一
他把那个女孩子的头发轻轻撩过来,掩去了她后颈上两个细细的牙印。刚才,在他的牙齿插入她那细嫩的肌肤同时,他的唾沫就已进入她的血管,在刹那间让她失去知觉。现在她依然停留在昏迷之中。
伤口很浅,明天就会消失,她不会觉得疼痛,不会有任何后遗症,也不会发现自己在昨天晚上上网的时候失去了一百毫升的鲜血,顶多会在今天入睡时感到有些头昏。
女孩子的手忽然微微一动。显然,血族体液的致幻作用已经结束了,她马上就要醒来。他极快地拉开窗,闪身出去,又无声无息地把窗子掩上。
天空中是一弯淡淡的月牙,淡得像要融化。他站在墙上,身体与地面平行,惬意地走了几步。夜风吹动了他的衣角,让他显得十分飘逸。对于血族来说,飞檐走壁十分容易,只是因为地心引力的缘故,让他感到上半身稍稍有些沉重罢了。他走到了楼顶,背着手看着四周。
这片小区里尽是高层公寓楼0他对面的那幢二十七层的高楼,大约有一半的窗子还亮着灯,有些窗帘拉上了,有些却洞开着,从这里看去,一览无余。他能听到窗子背后的声音,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把这一切当成一场真人秀来看。不过他只是准备找一点儿今天的晚餐。血族的食物是鲜血,医院血库里的贮存也可以应付,每天只需要二百到三百毫升,不过这几百年来他养成了挑食的坏习惯,只喜欢年轻女子新鲜的血液。作为血族中的明族,他不愿意伤害任何人,所以虽然刚才那个女孩子的血液十分清甜可口,他仍然只吸了几口。
接下来,该找第二个了。
他睁大了眼睛:女子,单身,开着窗户。要找到同时满足这几点要求的“晚餐”并不太容易。
扫视了两分多钟,他就发现对面第二十三层的一户人家里,有个单身女子睡得正香。她的卧室窗户没关。对于血族来说,这样的房间等于是个邀请。
他一跃而起,跳过二十多米的距离,轻盈无声地贴到对面的墙壁上,爬到了看好的那户人家窗外。窗子洞开着,窗帘不时被微风吹起,凉爽宜人。他跨上窗子,轻轻跳了进去。
这房子不小,足足有一百五六十平米。房间应该刚装修好,因为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漆味,不禁皱了皱眉。
他不明白这么大一套房子为什么只有一个单身女子居住。在这个城市,要买下这样的房子,需要的可是工薪阶层几十年的薪水。也许,她是俗称的“金丝雀”吧。但这个念头马上就被床头悬挂的一张巨大的结婚照推翻了。结婚照上,一对青年男女正灿烂地笑着,男人年轻、英俊,女人显得幸福而甜蜜。
看来是一对新婚夫妻,丈夫大概有事出去了。在这里,他也闻到隔壁传来一丝淡淡的纸张和油墨的味道,那里应该是个书房。
他笑了笑,因为想起自己在很久以前写过的那本书来。当然,不论这户人家的藏书有多丰富,也不可能有自己写的那本,因为他一直没写完,也没有交给书肆出版过。
他走到床前。女子就躺在床上,穿着一套合体的睡衣。他低下头,拨开了女子的头发,以一种温柔的姿态凑到了她的脖子边。当尖利的犬齿刺破她的皮肤时,年轻女子的血液涌入了他的喉咙。
刚吸了两口,他突然怔住了。这个女子的血液有股水仙花的香味,但他随之也有点儿眩晕。几乎同时,他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的安眠药瓶。
她是要自杀!
他顿时有些不安。安眠药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现在掉头走人,谁也不会发现自己曾经来过。可是他的脚像是用胶水粘在了地板上,怎么也移不开。
二
蔺思婵睁开眼,一眼就看见床头悬挂着的生理盐水瓶,周身也有种说不出的酸痛。她呻吟了一声,一个年轻女护士凑近问:“蔺小姐,你感觉怎么样?”
蔺思婵挣扎着想要起身,那个护士连忙扶起她:“蔺小姐,小心点儿,点滴打完了就按铃叫我吧。”
“是谁送我来的?”记忆渐渐地回到了她脑海,但她仅记得自己把一瓶安眠药就着牛奶全吞下去的情景。护士翻了翻手头的医疗记录,微微一笑道:“是个叫陶彭年的先生。”
这个名字让蔺思婵浑身一震,她尖叫道:“他人呢?我要见他!”
也许是蔺思婵的反应过于激烈,小护士有些手足无措,忙道:“小心针头!”她按住了蔺思婵的手臂,见针头没有移位,这才松了口气道,“等会儿就会来吧,他把医疗费都付掉了,不用急。”
蔺思婵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好在发现及时,马上洗了胃,再挂几瓶葡萄糖保持血糖浓度就行了。但直到三天以后,蔺思婵出院,那个送她来的“陶彭年”也没来过。
蔺思婵走出了医院。过于炽热的阳光让她仍然有些虚弱的身体感到不适,好在身边还有些零钱,她叫了辆的士。
与她期望的不同,家里没有人,甚至连床上的毯子都没叠。
阿年到底怎么了?她有些绝望地想。
陶彭年是她的大学学长。当她成为优秀的他的女朋友时,还让不少女同学眼红过。陶彭年是个世家子弟,家境虽然后来没落了,但他毕业后直接去了美国,靠自己的努力又成了这个大城市里的金领。当时这段感情并没有因为分开而冷却,他们天天在网上联系,陶彭年不时发来一些照片,常常附上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以示自己的爱意。那时的她是多么幸福。陶彭年去年回国进入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的驻华机构任高级职员,当他拿着一个克拉数不小的钻戒向她求婚时,这种幸福到达了巅峰。
到达巅峰的另一个意思,就是从此开始走下坡路。结婚后,他们买下了一套高层公寓。可刚布置完新房,陶彭年对她就明显冷淡下来。陶彭年年轻多金,相貌英俊,周围总是围着不少女同事,这让她一直有些担心。她还偷偷跟踪过他,但陶彭年不仅从未有过越轨之事,甚至连那些白领常有的下班聚餐都很少参加,一切都无可置疑地表明他并没有外遇。然而,他对蔺思婵的感情却如同寒流到来时的温度一样直线下降。
终于,陶彭年失踪了。
陶彭年在公司里是高级管理人员,他第一天没去上班,公司就打来了电话。可是当天他没回来,第二天仍然没有。第三天,蔺思婵去公安局报了案,然后回家等候消息。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蔺思婵终于绝望了,陶彭年的朋友那边也根本没有他的消息。蔺思婵查过,他银行卡上的存款都在,根本没有动过,唯一消失的就是他这个人。
每天蔺思婵都在家里等着,希望听到门铃声,一开门,陶彭年就和往常一样站在门外。但这三个月来按门铃的,不是抄水表的就是抄煤气的。蔺思婵意识到,陶彭年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她仅留下自杀的勇气。
可是,这次意外的获救又让她迷惑。阿年没有死,他救了自己,可为什么又要避开自己?
她颓然坐倒在那张清代红木太师椅上。这套古董家具是结婚时陶彭年花了几十万买来的,古色古香,不过她也听人偷偷说起过其实那次阿年是被骗了,这套家具是赝品。但几十万对于他们来说并非不可承受的损失,阿年不至于因为这种事想不开。到底他有什么理由要消失,却又在自己自杀时救了自己?
蔺思婵就这样坐了一夜,阿年仍然没有回来。
她在椅子上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是个阴天,大概要下雨。她站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把脸上的泪痕洗掉,正打算今天是不是要继续等下去时,门铃响了。她冲到门边的可视对讲门铃前,但小小的屏幕上出现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陌生人。
蔺思婵怔了怔。这个人很年轻,长相英俊,穿的衣服虽然合体,却明显不是什么高档料子,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她摘下了话筒,尽量平静地问道:“喂,请问找谁?”
听到声音,那个男人抬起头,微笑着道:“请问是蔺思婵小姐么?”
“是我。”
男人从怀里摸出一张证件,在探头前打开:“我是市公安局三级警司许文路,就蔺小姐报的那件失踪案来的。”
蔺思婵打开了门。
大约三分钟后,许文路走进来,看了看里面道:“蔺小姐,请你再说一下陶先生失踪前的情况吧。”
“报案那天不是说过了么?”
“需要再核实一下。”许文路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笔录,道,“陶彭年先生是四月二十三日失踪的,对吗?”
蔺思婵点了点头。
“他在失踪前,有什么反常的行为么?”
尽管回忆令人痛苦,蔺思婵仍然答道:“他以前一直起得很早,可是那一段时间,都需要我叫他他才起来。”
“这种情况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蔺思婵想了想道:“就是结婚后,搬进新房子起。”
许文路看着那份笔录资料道:“那就是今年二月份开始了。我们查过陶先生的资金往来情况,发现他在二月初曾经提取了一笔二十三万元的款项。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一笔开支吗?”
蔺思婵“哦”了一声,道:“他买了这套红木家具。”
她指着摆放在客厅里的那套家具。许文路看了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是一套仿清家具。”
“仿的?”尽管蔺思婵之前也听人说过,这套家具是赝品,但是这个年轻人一眼便看出来了,她不免有些吃惊。
许文路走到那把椅子边,蹲下来看了看,又用手量了量椅脚之间的距离,点点头道:“做工不错,上面的蚂蟥工也有点儿样,差不多就掉五门了。不过椅脚用的是方材,却向外侧,又用了明制,这在清代家具中很少见。牙子也只用了云纹,在清制里一样很少见。”
蔺思婵有些目瞪口呆。这些话虽然她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许文路站起来,发现蔺思婵一副如听天书的样子,笑了笑道:“我对明清家具也有兴趣。冒昧地说一句,陶先生买的这套家具,是近现代仿制的。他说过这方面的事么?”
蔺思婵道:“你怀疑他买亏了,想不开么?”
“不排除这种可能。伪造古董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其实按这种材质,就算是新的,也得好几万了,所以出售家具的人一定有些势力。假如陶先生发现自己购买了赝品,与销售商交涉时发生冲突……”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蔺思婵也明白他的意思了,急道:“你是说,那些人可能和黑社会有牵连?”
许文路点点头:“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应该有销售商的联系方式吧?”
蔺思婵道:“等一等。”
她走进了书房。
陶彭年是个很有条理甚至有些多疑的人,书房里有一堵墙全是书,而且尽是烫金封皮的精装本,他的书桌同样十分宽大沉重,正中的抽屉上了锁,而钥匙放在书架上那套《大英百科全书》背后。蔺思婵从书背后摸出了钥匙,打开抽屉取出名片簿,翻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了许文路:“就是这个人。”
销售商名叫董安,店名、地址和手机号都清清楚楚。许文路把这些抄了下来,将名片还给她道:“好吧,蔺小姐,谢谢你了,我马上去和这位董先生联系。”
他合上公文包,道:“蔺小姐,请不用担心,陶先生应该没事的。”
站在电梯里,他陷入了沉思。
弄到这些证件和资料并不容易,不过真正麻烦的事现在才开始。那天当他把蔺思婵送到医院后,就回来把这套家具检查过一遍。作为一个康熙年间出生的人来说,他一眼就知道那是套赝品,然而让他感到奇怪的却是屋里弥漫着的那股淡淡的妖气。
妖气很淡,而陶彭年的体息也同样还在。由于家具与人接触极为密切,所以一直以来会有那么多妖异传说。家具本身当然不会成妖,然而古董家具经历了悠久的岁月,几乎每一件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却是一些妖族最合适的寄居场所,因此他怀疑这房里寄居了某个很危险的妖族,陶彭年很有可能就是被那个妖族带走了,也应该还活着。
三十七妖族只是一个通称,不为人所知的妖族当然也会有。可是作为一个血族,即使是从未见过的妖族,他也应该可以发现。可是,他找遍了屋子,却没有发现有一样家具异样。那些家具基本上都是新的,最古老的东西都不超过十年。
无论如何,都应该把陶彭年救出来。
他想着,忽然笑了笑。自己与陶彭年素昧平生,谈不上应不应该救他。何况血族虽然并不像电影里说的那样害怕阳光,但太炽烈的阳光也会让他难受,让他的视觉、听觉都成倍降低,所以只能趁这种阴天出来。可是自己仍然来了,还冒险去公安局把蔺思婵的笔录资料都弄了出来,仅仅是因为自己吸了蔺思婵的血,所以对她有些内疚么?
平等地对待人类,还是仅仅把人类当成食物,这就是血族中的明族与暗族之间的区别。他想着,又是淡淡一笑。他知道这些理由并不是最主要的,真正原因是,那股妖气,让他感到……亲切。
三
“许警官啊,请问有什么事?”
与他当初想象的不同,董安这人非但不像奸商,反而有几分文人的派头。董安的生意做得不小,店很大,正中拉出了一块空地,摆着招揽客人的细木家具。这里布置得有模有样,与许文路当初在江宁织造府见到的差不多。不过店里卖的仍然大多是日常家用的床椅橱柜之类,并不是专卖假古董。
“今年四月,有一位陶彭年先生在你这里买过一套清代家具是吧?”
董安笑了:“是清制,许警官,清制家具。”
“清制”在古董界一般都默认是“清代制造”的意思,但也可以理解成“清代制式”,这样即使客人发现了,他也可以狡辩说那是按清代式样制作的家具。而这种大商人,黑白两道肯定也都有联系,顾客上了当还有苦说不出。他顿了顿道:“后来陶先生和你联系过么?”
陶彭年这笔生意不算小了,董安显然还记得。他道:“没有。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如果有问题,他自然来找我要求售后服务。不过事先我也说过,古董家具因为年代久远,肯定不能完好,一定是经过某种程度的修整。”
“仅仅是一些式样,也算是古董?”
这句话董安也听出言外之意了。但他打了个哈哈道:“这当然只是个人的看法了。再说,他买的那套家具,可并不只是一些式样。”
现在轮到他怔住了,他在陶彭年的家里并没有发现真正的古董,但董安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他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道:“请具体说一下吧。”
董安看了他一眼,忽然道:“等一下,许警官,你是管刑事的吧?这些有关系么?”
许文路直了直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陶彭年先生在三个月前失踪了,我怀疑他与购买了这套家具有关。”
“有关系?笑话。”董安扬了扬手,“他也不是空子,很懂行的。当时他只想买那面镜架,我说那是一套,不零卖,磨了好一阵,他还是要我给他打了个折。其实单单那个镜架,拿去拍卖的话,拍个十万应该没问题。我前些日子就看到苏富比拍出了一个差不多的镜架,品相还没我卖给他的那个好,你知道拍了多少?五万!整整五万!是美元!”
董安说得慷慨激昂,简直像蒙受了奇耻大辱一般,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忙道:“对不起。”伸手端起办公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镜架?”他反问了一句。他并没有在陶彭年家里看到什么镜架,而作为一个照不出影子的血族,他一直对镜子没什么好感。
“是啊,”董安露出一副后悔的样子,“那可是好东西,真正的康乾年间的东西,那种东西大户人家才用得起。那个陶彭年一开始只想花一两万买镜架,这我哪里肯,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要是单卖,那真要亏得当裤子了。”
他皱起了眉:“那么,陶彭年一开始就知道这套家具是赝品了?”
董安有些不乐意地道:“什么叫赝品。他买的是一整套,镜架是其中一个组成部分,不可分割。从整体上来说,只是添了些修补的新料,可仍然是古董,故宫博物馆里还有不少国宝都是修补过的呢。”
他不想再听董安瞎掰了,于是道:“好吧,董先生,谢谢你的合作,我已经了解了。”
“等等,”董安又掏出一张名片,“陶彭年不是失踪了么?他妻子要是准备把那套家具退掉的话也行,只要扣除一点儿折旧费就行了,请你转告她一声吧。”
他接过了名片,没有再多说。这个董安大概还真有些后悔卖便宜了,假如镜架是真的,二十多万当真不算是太高的价格。可是这一次会面也让他的猜测全然落空了,陶彭年失踪看来的确和这个董安没关系。这样看起来,那个镜架应该就是其中的关键。
走出董安的家具店,他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并不是因为天开始放晴了,而是为了那面镜子。镜子!镜子!他想起了小玉。那一次,小玉正是在镜子里发现了他的秘密,使得他不得不离开江宁织造府。而这一次,居然要他去追查一面镜子!站在镜子前,只要不是瞎子,谁都会发现他的异样了。
当然,办法也有,在脸上涂上一层厚厚的肉色涂料,镜子里一样可以照得出来。事实上,他也只能通过这个办法才能看到自己。可脸上抹一层涂料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啊!难道还要再追查下去么?
他又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做了一半,总不能半途而废。他想起蔺思婵那张因为伤心而憔悴的脸,心头有一阵微微的痛楚。
在家具中,镜子是最容易被妖族依附的,所以关于镜子的传说也是最多。他记得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在江南一带流传过一种“镜听”的风俗,说除夕的午夜,在灶台前拿一面镜子凑到耳边,可以听到镜子里小人在说话。这种说法流传很广,当时每年守岁时,那些渴望着得到情人的少女或者丈夫出远门的少妇,都会拿面镜子蹲在灶台前听。当然,假如那面镜子没有妖族依附,她们不可能听得到声音。
陶彭年买下的那个镜架,会附有妖族么?
四
蔺思婵看了看许文路,说:“镜架?”许文路的问题实在让她莫名其妙,她道,“我没见过。这套家具搬进来时,我就没看见有镜架。”
他有些失望。
这时,蔺思婵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说的会不会是那个衣架?”
“衣架?”
“是啊,不过与一般的衣架不同,当中镶了一幅仕女图。阿年买来时,嫌这仕女图不好看,就取掉了,不过取掉后更不好看。”
他只觉心脏一下跳动得急促起来。蔺思婵说的,正是清代镜架的样式。当时的大玻璃镜子是一件很名贵的舶来品,所以镜架也不像现在百货公司服装部常见的那样简单,而是一个十分稳固坚实的架子,上面还做了不少挂衣服的横栏。如果玻璃镜已经没有了,在蔺思婵这种对古董家具不了解的人看来,的确只是一个大衣架。
他急道:“这个东西现在在哪里?”
蔺思婵想了想,摇摇头道:“那时我也没什么衣服好挂,那幅画撕掉后这个东西放客厅里不太好看,阿年说是拿去修了,可后来一直没再拿回来。”她狐疑地看了一眼许文路,迟疑地道,“这个东西和阿年失踪有关系么?”
陶彭年不知怎么唤醒了镜架上附着的妖族,结果被带走了。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真相,可是这样的话实在不像是一个警察应该说的。他一边在肚里编着能尽量说得过去的理由,一边道:“有可能……是这样的,那镜架里也许会有什么秘密……”
蔺思婵的眼睛一下睁大了。这样的理由活像故事里的熟滥桥段,连他自己都没法相信。他苦笑了一下,正想再编一个什么更有说服力的理由,蔺思婵已经尖声道:“怪不得他连碰都不让我碰,平时还拿个罩子罩起来!那时他还整夜整夜不睡觉,有时还对着它喃喃自语。”
陶彭年也许已经发现了镜架有异样?他的心里不觉又是一颤。也许,陶彭年发现这镜架里有一个恶灵,因为担心新婚的妻子受到伤害,所以拿到别处去了?他道:“记不记得他说什么了?”
蔺思婵的神情很茫然:“只记得有一次我半夜里醒来,听见他在那里嘟囔说‘还能要我怎么样?怎么才能得到你’。那时,我……”她话未说完,颊上出现了些红晕。因为当时她怀疑陶彭年另外有了女人,还偷偷跟踪过他。
她看了一眼许文路,又道:“对了,许警官,你们查过他的户头没有,有没有发现除了那笔二十几万的大开支,还有什么别的比较大的支出?”
他摇了摇头:“没有。最大的变动也就是每月的薪水。”蔺思婵报了案后,警察也曾经调查过陶彭年的账户。不过从调查结果来看,陶彭年这人几乎可以称得上吝啬,账户上只有薪金收入,相对而言,支出微不足道,还只是一些正常开支。
蔺思婵的眼睛忽然睁大了,脱口道:“没有大笔收入?”
“怎么了?”
蔺思婵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可是,我们以前住的那套小房子,阿年说已经卖掉了啊!”
这个城市寸土寸金,即使是五六十平米的小房子,现在起码也可以卖到七位数。他登时来了精神,问道:“那房子在哪里?”
如果有大笔收支,警察一定早就发现了。蔺思婵道:“我带你去吧。”
她显然也急着想去看看陶彭年是不是躲在那旧房子里。
他犹豫了一下,道:“好吧。”即使不让她去,她一定也会去的。正想着,她又道:“你会开车么?”
他干笑了一声:“我只是个赚死工资的,没学过。”
这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过真正的原因是他一直对现代科技有些抵触。
蔺思婵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走吧,不过我开得不快。”
蔺思婵开车的确不快,大约一直保持着二三十码的速度,与他全速奔跑时相比足足差了两三倍。坐在车里,他正有些不耐烦,蔺思婵却说道:“许警官,你结婚了么?”
“哦?还没有。”
结婚?他心里有些想讪笑。结婚对于他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总爱过别人吧?”
爱过么?他想着,有些茫然。
在漫长的生命里,他当然曾经有过他爱也爱他的人,但在那些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她们不是过早地死去,就是天各一方。即使不离开又能如何?当她们渐渐老去,而自己永远都如此年轻,无论是怎样的感情都会变了。
他正不知该怎么回答,蔺思婵轻声道:“有人说过,爱一个人,就要为他付出一切。可是我付出了一切,却什么也没得到。阿年为什么要离开我?如果他讨厌我了,我也不会缠着他的。”
她的眼里淌下了泪水。
看着她的侧影,他心里又有些疼痛。虽然长得并不像,但现在她的神情和小玉哭泣的时候有些相似。当年阿霑还为自己惹哭了他的表妹而来找自己理论过。
小玉生活在两百多年前的世界。当他离开江宁织造府后,就再没有看到过她。一半是因为自己的颓唐,另一半也是希望她能忘掉自己。他还记得她那时伤心的表情,的确,当一个少女发现自己爱上的是一个不会老,在镜子里照不出影子来的异类,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两百多年过去了,小玉后来当然会出嫁,生子,像一朵小小的浪花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巾,递给蔺思婵。
她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道:“许警官,让你见笑了。”
“不用担心,”他小声说着,“陶先生应该遇到了什么难事,他是不想牵连到你才离开的。”
蔺思婵没有再说话。这种话虽然无法令人相信,但也算是一种安慰。
车子开了大约半小时左右,蔺思婵停下车,小声道:“许警官,那幢楼的403,就是我们的旧房子。”
这是一幢很旧的房子,共有七层,住户基本上是一些老年人,或者工薪阶层。
站在门前,蔺思婵明显快要承受不了的样子。她不是个坚强的人,否则也不至于会想到自杀。虽然她在车上说什么如果陶彭年讨厌她了她就会离开之类的话,但许文路也知道如果真有这种事,她多半会活不下去。
女人,往往会把爱情看得重于生命。
门紧闭着。站在门口,他都能感受到那股妖异的气息,和陶彭年新房子里感受到的差不多,只是更浓厚一些。他敲了敲门,质量低劣的保安门发出了空洞的声音。
在他敲门时,蔺思婵已经快要站不稳了,然而等了大约半分钟,仍然没有人开门。
“好像没人。”他说着。蔺思婵忽然从身边的小包里翻出两把很旧的钥匙,小声说:“你试试看。”
钥匙插进锁孔时,他拧了下,“吱嘎”一声,门开了。
屋子里积了一层灰尘,而那种妖异的气息也更浓了。他站在当中,看着周围。
这房子大约有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正厅因为没窗子,显得很暗。蔺思婵跟着他走了进来,急不可耐地就去推卧室的门。然后,门只开了一条缝,同时发出的还有一阵刺耳的刮擦地面的声音。蔺思婵吃了一惊,叫道:“阿年!”
显然,门后有什么东西抵着。窗子都关着,门后抵着东西,自然房间里有人。他也有些吃惊,还来不及上前,蔺思婵就猛地向门上推去。
门终于被推开了一半。
抵住门的正是那个镜架。蔺思婵挤了进去。房间里有一张旧双人床,靠窗的墙边,正对着门还有一个式样陈旧的大衣柜。这种当中嵌着玻璃镜的大衣柜里面藏一个人倒是绰绰有余,可是蔺思婵拉开柜门后,里面却什么也没有。她猛地冲出了卧室,拉开边上通阳台的那间房门,不过那里一样没有人。她刚才满心以为陶彭年就在这里,但之后看到的情形只让她绝望。
“阿年。”蔺思婵的叫声里已带着哭腔。
他挤进门去,把被蔺思婵推开了的镜架移到一边。
董安没说谎,这个镜架古色古香,用上好的木材做成,十分沉重,如果蔺思婵看到他并不费力就把镜架端开,一定会吃惊。只是她正在另几个房间拼命看着,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卧室里空空荡荡,那张床也同样空空的,上面没铺床单和垫子,显然已经几个月没人睡过了。可是,当他仔细看着镜架时,心仿佛在一瞬间抽紧了。
妖气正是从那里流出来的。然而,让他吃惊的是这镜架的样子,一刹那,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是在做梦么?他想着。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做过的梦不知有多少,以至于现在他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然而,这个镜架却让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梦。
小玉。他无声地呻吟着,甚至有种站立不稳的感觉。他走到镜架前,仔细看着。因为这记忆毕竟太久远了,实在有些靠不住。
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镜架做得很漂亮,年代久远,漆皮已经变得和釉质一样,那股妖气依然萦绕在四周。可是,他看不出有什么依附的妖族。在他已不太可靠的记忆中,江宁织造府也有这样一个很类似的镜架。当时的大穿衣镜是西洋舶来的宝物,不是寻常富户用得起的,就算当时也应该不太多。可是他同样不能断定,眼前这个就是江宁织造府的那个。
“谢先生。”
他摸着镜架。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小玉那哽咽的声音。
当时,他在江宁织造府当家塾西席。江南盛产丝绸,织造这个官职虽然品级不高,却是个极肥的位置,只有皇帝的宠臣才能担当。虽然在江宁织造府他也没呆几年,但那一段记忆却一直铭记在心。
江宁织造姓曹。因为是个大家族,孩子很多,所以家里专门为子弟开了个家塾,而他就在那时被聘为西席。曹织造是个很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园子布置得十分秀丽怡人,而家里使用的丫头就有几十个,不要说那些年轻女眷了。那一阵子他过得十分满足,虽然不能永远这样下去,但他实在希望能够永远。
那时他每天教完了书,就拿本闲书翻翻。见贤思齐,他也试着去写了一部小说……当时是称为“说部”的。就在那时,他看到了小玉。
小玉只在家塾学了一年,就因为年纪大了,不再过来,不过仍然让丫头时不时递几张诗稿请他修改。那些写在玉版纸上的簪花格小字,看上去就十分清丽,如果她这样努力下去,有朝一日会成为超越李易安的女诗人也说不定。
事情的开端是他把小玉的几首诗改了改,写进他的那部小说里去了。结果有一次被那个小丫头当成他的批稿递还给小姐。可是,小玉并没有生气,反而要他把全稿给她看看,然后……就是一场十七世纪的恋爱。
贵族小姐和穷先生的恋爱,的确和那些他当时看了发笑的“十才子书”情节差不多。事实上他当时也笑了,因为他写小说的本意就是想要脱去熟套,写一部与旁人不同的故事,没想到却亲身演出了一场最为熟滥的言情剧。假如有人把他的故事写下来,说不定还会被评为“后十才书”之类的名目。
小玉是曹织造表妹的女儿,与曹家关系已经很疏远了。他不知道即使自己和小玉真的发展下去会怎么样,他不能把小玉变成自己的同类,她会老,而自己却永远年轻。将来怎样?只是那时的自己也还年轻,根本没去想过。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小玉的闺房里,就在这样的大镜子前,小玉发现了他的秘密。
她哭了。然后,故事戛然而止,在出现一个令人伤心的结局之前。离开江宁织造府时,他痛恨自己的自私,发誓永远不再回来。小玉会出嫁,会忘了自己,而自己……也只能忘了她。那时曹织造有个儿子,和小玉同岁,对这个清丽可人的表姐一直很是倾慕,也许小玉会嫁给他,那其实是一个更好的结果。
五
“许警官。”
蔺思婵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回忆。他回过头,看到她站在卧室门口,显得十分不安。
陶彭年依然不知所踪,而自己刚才又有些走神,在她看起来,自己对这个镜架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陶彭年的关注,更让她不安吧。
他讪笑道:“蔺小姐,陶先生没在这里吧?”
蔺思婵没说什么,忽然退到了门口,一把拉开门道:“许警官,我要回去了。”
他怔了怔。来的时候蔺思婵比他着急万倍,没想到现在却急着要回去。也许,这间旧房子里有着太多让她痛苦的回忆吧,不过这让他的行动更加方便了。
“蔺小姐,这镜架你准备怎么处理?”
“先放在这里吧。”
蔺思婵几乎急不可耐地向门外走去,这时已经站在了过道里。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许警官,你不回去么?”
他微微笑了笑道:“我在这儿还有些事,等一会儿我自己打车回去吧。”
蔺思婵明显地松了口气,甚至连话也不再多说就下了楼。等蔺思婵的脚步声一消失,他又研究起那个镜架来。
问题一定出在这镜架上。他想着,蹲了下来,看着镜架背面。
然而他却没有发现这镜架有什么异类寄居。能寄居在木器里的,多半是一些细小无害的妖族,这个檀木镜架保存得十分完美,甚至连一个蛀眼都没有。这也难怪,檀木原本就不容易生虫,不要说还上过一层厚厚的漆,更保护了木质。
如果不是妖族,那这股妖异的气息又从何而来?
他皱起眉头,努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随着夜幕降临,他的精神好了许多。不过,饥饿的感觉也回到了身上。周围的人都没睡,现在用餐还嫌早了点儿。他躺到棕绷上,让自己暂时休息一下。
陶彭年失踪了,当然也有可能与镜架无关。只是他的直觉告诉他,镜架出现得太怪了,陶彭年不可能从窗子里飞走,他也没有必要在屋里用镜架顶住门。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带走了陶彭年的妖族干的?可是这不可能,对妖族来说,这种做法同样没有必要,而且他也知道那些寄居在木器中的妖族没有移动如此沉重镜架的能力,它们顶多发出一些“吱吱嘎嘎”的声音,让人疑神疑鬼罢了。
除非陶彭年把镜架摆在这里,是有用意的。可是他实在想不出陶彭年为什么要在屋里用镜架抵住门,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屋里消失。
因为是躺着的,只能从眼角里看到镜架,仿佛很远。最后一缕余晖从窗子里映进来,使得这间屋子苍白而陈旧,大衣柜半掩的柜门上那面镜子正对着床,屋里虽然已经很阴暗了,但他仍能看清镜中的影像——一张床上“躺”着一些衣服,显得怪异。
他笑了起来。然而突然间,脑海里像有一道闪电划过,他想起了什么,一下坐了起来。
镜子!
陶彭年是因为装上了镜子才失踪的!所以,关键是镜子而不是镜架!
他敲了敲自己的头。的确,早该想到了,那个董安得到镜架有一段时间了,可是在他那里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只是因为镜子早已破裂,上面镶了一幅仕女画。而陶彭年却把这幅画换成了镜子。
一定是这样!他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又走到镜架前,看着那面镜子。镜子里映出的只是一身直立的衣物,虽然他心里一阵不舒服,可还是盯着镜面。
镜架上镶着的当然只是一面普通镜子,陶彭年到底还做过什么?
地上有几道擦痕,那是方才蔺思婵拼命推门时,镜架在地上刮出的痕迹。他掩上了卧室的门,端起镜架,把它小心沿着擦痕放回原处。
檀木镜架十分沉重,起码有七八十斤,而擦痕的尽头就在门边,显然在蔺思婵推门以前就紧挨着门放着。放好镜架,他又打量了一下,可是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难道那个妖族带走了陶彭年,已经离开了?
仍然漫无头绪。他想着,正要把镜架拿开,再开门出去时,突然,他看到镜子里闪过一个影子。
只是一个影子,一闪即逝。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失声叫起来。虽然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能给他造成威胁的东西少而又少。
他猛地转过头。
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没有动物,甚至,因为窗子关着,灯没开,屋里又暗又闷,连一丝风都没有。
可是他知道,那不是错觉。
究竟是什么?他扫视了周围一眼。空的床,空的大衣柜……以及柜上的穿衣镜!
几乎是一瞬间,他看到了大衣柜上的镜子里又泛起一片白茫茫的微光,就像电视机突然接收不到信号,闪现一片雪花点一样。
这光闪了一闪就消失了。
难道这个镜架里寄居的妖族,是来自镜像世界的么?
因为震惊,他几乎已不能动弹。
对人类来说,镜子只是一个平面。然而,镜子也是一扇联通两个世界的门,镜子的背后也有一个世界。
只是在他三百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来也没有见识过镜子中的世界,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而已。
他走到大衣柜前,把那面穿衣镜摆正。
现在,两面镜子正好相对,在互相映照中形成了一道深不可测的长廊。
当两面镜子相对摆放,会使地狱之门打开,魔鬼将从中出来——欧洲古代就有这样的传说。事实是因为:两面镜子相对时,引起光线折射产生自激,使得寄居在镜像世界的妖族能够出入这个世界。
他站在一个照不到自己的角落,看着镜子里的情形。
每反射一层,镜面就会吸收一些光线,所以这道镜中长廊越远就越幽暗,也更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如果是平常镜子的话,当天色暗下来,当然也就看不到什么。而这两面镜子之间的空气像是能够发光一般,当周围暗下来时,更显明亮。
现在,这两面镜子间就像夹着一块巨大无比的发光宝石,甚至可以看到这道光柱间灰尘的流动。
陶彭年也许是在偶然间发现了这种情况,为了一探究竟,所以把镜子搬到了这里,结果被镜中的妖族捉走的吧?
他静静地等着。可是大半个小时过去了,镜子间的光波却没有其他异样,几乎凝结了一般。
看来它是不会出来了。
他不禁叹了口气。他对镜像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进入,万一进去后出不来又会怎么样。犹豫了一会儿,他咬了咬牙,还是迈进了两面镜子间的微光中,手伸向了镜架上的那面镜子。
伸出手时,他的心里不由得微微一颤,倒有些希望镜像之门仍然封闭着,自己进不去。可是当他的手触到镜面时,碰到的却不是冰冷的玻璃,而是一阵淡淡的阴寒。
这阴寒仿佛绒毛般的细雨,恍如无物,却又能真切地感觉到。他最后犹豫了一下,终于向前迈了一步。
只是一步,黑夜瞬间成了白天。他仿佛闯进了一个有着薄雾的清晨。
他打量了四周一眼。虽然只是上前了一步,然后他身后却是一道长廊,长得望不到尽头,他还能看到在遥远的那一端正是一面镶在大衣柜上的镜子。另外三面,却是难以形容的荒芜。
是的,荒芜。与真实世界的荒芜不同,这里没有动物,没有植物,也没有声音。
他感到了一种危险,就像曾经在植物园里见到的猪笼草一样,看似平静安详,却又暗藏杀机。
事实上,在右边大约几十米远处,的确悬着一个像猪笼草的草囊一样的东西,看上去足足有一人高。当然,在镜像世界的距离多半与现实世界不同,也许那个东西很小,也只是咫尺之遥。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只是一步。然而这一步却使得眼前景象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眼前这世界就如同一面正中被子弹击中的防弹玻璃一样,在一瞬间出现了无数放射状的“裂纹”。
他下意识地伸手遮住了眼,可是马上发现——那并不是裂纹,而是无数的细丝。
银亮的细丝。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撞上了一张弥漫了整个世界的大网。
组成这张网的丝线最初竟然完全隐形,以他血族的视力都没有发现。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个黑影猛地向他扑了过来,许多细细的肢体压在了他的身上,银亮的细丝仿佛雨丝一般纷纷落下,将他缠在当中。
是蜘蛛!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的话,碰到这样的情形,一定慌张得手足无措,胆子小一些的只怕已经昏死过去了。可是他没有慌乱,只是极快地用手护住了脸。
银丝极快地缠绕着,仅仅在两到三秒之间,他已经被缠裹住了。现在他可以肯定另一边那个活像猪笼草草囊那样的东西里也是个人,很有可能就是陶彭年。
看来这个镜像世界的妖族是蜘蛛精一类的。不知道这里的蛛丝强度是不是堪比钢丝,如果胡乱挣扎就会越缠越紧。
这个在镜像世界里的妖族,多半不会知道它捉住的是一个血族吧。
他的预料果然没错。
当银丝在他身体周围织成了一个薄薄的口袋后,外面的黑影就草草地停止了动作。突然,他的手臂上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像一把锥子猛地扎进他的肉里。他把左手插到右臂下,抓住了那根正刺入他手臂的东西——用力一折。
血族的力量显然大大出乎对方意料,他听到了一阵凄惨的叫声,身体猛地一轻,那只蜘蛛已经弹了起来,一下子消失在空中。
他双手用力,费力地撕开了缠住自己的银丝,从右臂上拔下半截被折断了的东西。
那是一根和他手指一般粗细的灰黑色管子,拔出来时,伤口周围有些泛白。蜘蛛捕食,会在猎物里注入一种毒素,用以麻痹猎物,这一个显然也一样。他不知道这种毒素对自己会不会也起作用,便用力把伤处的血挤了一些出来。
缠住他的银丝摊在了地上,像一个破了的口袋。他擦掉伤口的余血,抬头看向天空。刚才那只蜘蛛逃去时,他看到它的腹部竟是一张男人的脸。
这脸,竟然是他自己的!
果然是人面蛛。他微微呻吟了一下,孩提时代听过的恐怖故事又涌上心头。人面蛛,寄居在镜像世界,靠吸食人类的记忆为生,腹部呈现最后吸到的记忆的主人形象。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长辈这样对他说,让他原本就因为照不出自己的影子而产生的对镜子的畏惧之心更增添了几分。只是,他也没想到人面蛛居然会这么大,而且远远比那个长辈说的更富攻击性。
也许是被封闭在镜像世界几百年,使它产生变异了吧。他不知用生物进化理论能不能解释镜像世界的事,现在也不需要解释,只需要行动。
他站起身来,向前抓了一下。人面蛛的蛛丝虽然十分坚韧,但以他的力量仍然可以轻易撕开,所以加紧防备后就不用太过害怕。当他伸出手去后才发现,因为自己刚才的挣扎,这张肉眼看不到的网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大洞,在几十米外的那个囊也已倒在地上,不像方才那样有如悬空了。他小心地走到跟前,伸手抓住了囊的一头,用力一扯,登时从里面露出一个人来。
正是陶彭年。
他长嘘了口气,把那个丝囊完全扯破了。尽管蛛丝干后坚韧度有所下降,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口袋实在有如铜墙铁壁,只是在他手下却不值一提。他拍了拍陶彭年的脸,小声道:“陶先生!”陶彭年的脸色如常,皮肤也柔软而有弹性,可是完全没有反应。
是那种毒素。
生物毒素都是些蛋白酶。和重金属盐或者氰化物这些化学毒素不同,只要没有当场致命,生物毒素时间一长就会失效。只要把陶彭年带出去,去医院住几天,就会没事了。
他把陶彭年背起来,走到那道长廊跟前,刚要迈步出去,却愕然发现面前竟是漆黑一片。
刚进来时,他回头看到的是一道由一层层镜面组成的长廊,现在却只能看到对面大衣柜上的镜子里映出这道长廊,也可以看到屋子里的东西了,仿佛这是一扇镶着大玻璃的窗子。
门关了?
他怔了怔。看来这人面蛛也和现实世界里的蜘蛛一样,是在镜像世界里等猎物自投罗网的。他放下陶彭年,握紧了拳头,猛地一拳打去。
血族的力量比人类要大得多,可是当这一拳打出,他只觉一阵剧痛,仿佛手臂都要断了,面前的玻璃却一动不动。他怔了怔,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被封在镜像世界里了!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有些慌张,不禁握紧了拳,抬头望去。
六
这个镜中世界没有日夜,只有一片茫茫的灰色。抬眼望去,天与地交织成一片,根本看不到尽头。如果人面蛛不打开通道的话,自己也许要永远困在这里。
他看了看躺在一边的陶彭年。与自己相比,已经失去知觉的陶彭年大概还算幸运吧。
只是真的就此绝望吗?
当然不能。
他想:这几百年来,人面蛛一定在这里结成了一张遮天盖地的大网,只是看不到罢了。
他伸出左手,撩起了衣袖,右手的指甲在手臂上划了一道。皮肤随即裂开,鲜血顿时直涌出来。他把伤口凑到嘴边吸了一口,突然仰起头,猛地吐了出去。随着一口血雾飘散,空中现出了一大片破碎了的蛛网。
人面蛛的网纵然细到连血族都看不见,但仍是实体,沾上了血液后就能看到了。他冷冷一笑,大踏步走上前去,抓住了一块比较大的碎片,在手中捻了捻。这里大约有几百股蛛丝,捻到一起仍然只有头发般粗细。他试了试,又向空中甩了一下,让这股蛛丝黏住了另外一些,才开始向下拉扯。
虽然更上层的蛛网依然看不到,可是手上传来的重量告诉他——这蛛网正在不断被扯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这张蛛网彻底摧毁,但只要这样持续扯下去,迟早会让人面蛛无所遁形。
蛛丝越扯越多。每扯下一股又缠绕在手头那卷上面,现在他手里已经是一根有手指粗细的棍子了。他用力搅着,即使他感到越来越重。
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来了。他退了一步,活动了一下右手手指。黑点极快地坠下,越来越大,正是那个人面蛛。人面蛛停在了离他还有五六米的高处。
“你是谁?为什么要伤害我?”
让他吃惊的是人面蛛发出的竟然是一个轻柔的声音。那么熟悉,也依然那么……亲切!他握了握拳,厉声道:“如果你把我关在这里,那你就会有一个做不完的噩梦了。”
人面蛛又落下了些,现在离他还有四米左右。只要再落下一些,他跳上去就能碰到它了。可是他仍然没有动,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
人面蛛的样子和一个放大了的蜘蛛别无二致,有一对黑而亮的巨大眼睛。它的腹部,正是他的脸。看着空中有一张自己的脸对着自己,这种情形让他感到很诡异。
“你和他们不一样。”人面蛛停在四米高的地方没有动,“我好像见过你。”
他怔了怔:“见过我?”
“是的,很久以前了。”
人面蛛打量着他,腹部突然开始变幻。男的,女的,打扮也在不断变化,有些衣冠楚楚,有些则是蓬头垢面。突然,他看到了一张曾经如此熟悉的脸,险些失声叫起来。
女子的脸!
可是这张脸瞬间又变了,定格在一张梳着根大辫子的男子形象上。
“想起来了,你是叫谢岚吧。”
他的心头只觉一阵刀绞般的疼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身体就如利箭一般跃起了四米多高,一把抓住了人面蛛的身体。人面蛛显然没有料到他能跳那么高,登时被他扯下来,和他一起重重摔在了地上。
刚才那张一闪即逝的脸,正是小玉!想到小玉曾经也和陶彭年一样被缠在这个丝囊中,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痛苦。他摁住了人面蛛的头,举起右手就要向人面蛛身上抓去。人面蛛动弹不得,只是呻吟着道:“谢先生!谢先生!”
这个声音和小玉一模一样。尽管他的手马上就能抓破它的身体,可是怎么都落不下来。
“你就是谢先生啊!”
人面蛛并没有挣扎。现在它的腹部又在变化,变成了一张少女的脸。
在这样一个丑陋的怪物身上,他居然又看到两百多年前那个少女的面容,当真有种说不出来的怪诞。
他按住了人面蛛,冷冷道:“原来,小玉是死在你手上。”
“谢先生,你弄错了,我不会杀人的。”
也许察觉到他的力量出乎意料得大,人面蛛不再挣扎:“我吸取的只是记忆罢了,对人没有任何损害。”
他冷笑起来:“是么?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把这个人困在这里?”
“他是自己进来的!”尽管人面蛛是个生活在镜像世界的妖族,但妖族与妖族之间仍然有种奇特的感应,现在它显然已发觉了他的杀意。它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叫道:“他是想要……”
人面蛛突然闭上了嘴。
他喝道:“他想要什么?”
人面蛛身上那张小玉的脸又在变化。现在她变得泫然欲泣,仿佛眼里马上要滚落下泪珠来。即使只是一个幻像,他的心头还是一痛。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身下的人面蛛突然弹了起来。
该死!在被弹起的那一刻他想,原来人面蛛的力量并不比他小多少,只是一直在装模作样而已,而他却大意地以为它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
刚才应该立刻折断它的腿,可是现在晚了!
人面蛛已经以出奇迅捷的速度翻身弹起,而他这时还在空中,眼角已看到人面蛛的几只前脚伸向他的背心。
人面蛛的脚坚硬而锋利。马上,这些利爪就要刺穿他的心脏,即使他的力量比人面蛛再大也没用。漫长的生命终于要结束了么?他想着,身体已经落在了人面蛛的爪上。
可是,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人面蛛只是抓住了他的身体,其中一根刀样的爪尖对着他的心口,却并没有刺下来:“谢先生,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关于玉小姐的记忆,也是两百多年前她在镜子跟前留给我的。”
人面蛛把他放下来,又向后退了几步。
他一阵默然,半晌才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你也是妖族吧?人类没有你这样的身手。同是妖族,我没有理由骗你。”
他看了看依然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陶彭年,慢慢道:“那么,为什么刚才你要袭击我?”
人面蛛似乎对他仍然有些惧意,又退了两步,才道:“你是妖族,应该不需要银两吧?”
他不明白人面蛛为什么会问这种话,哼了声道:“现在叫‘钱’了。钱对我没用。”
“因为,”人面蛛似乎还有些犹豫,但仍然说了下去,“我的每个关节里,都有一颗人类称之为夜明的珠子。”
他恍然大悟:“因为他发现了你躲在这镜子后的世界里,就想来夺取你的珠子?”
人面蛛不再犹豫了,回答道:“是的。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能是很久以前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王先生,而王先生却食言告诉了别人……”说到这儿,人面蛛又不说话了。
他追问道:“王先生又是谁?”
人面蛛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微光。也许,那是它的羞涩吧。它的腹部又开始变化,形成了一张极其英俊的男人的脸。
“他叫王璧,字无双。”人面蛛的声音依然优美动听,即使它的模样丑陋不堪,“那是你离开以后的事了。当时江宁织造府已经被查抄,这面镜子被他家里买了下来。他……”
人面蛛没有再说什么,然而他却已经猜到了大概,道:“你爱上了他?”
人面蛛慢慢道:“在他只听到我的声音时,就已爱上了我。本来我只想永远这样,每天让他在镜前,让我看着他慢慢老去。可是不久他家道中落,债主盈门。即使他就算把家里的一切都变卖了,仍然把镜子留在身边。终于,我也疯狂了一次。可是,当他进来看到了我的真身后……当然不可能爱上我这样的怪物……”
人面蛛发出了一些细碎的低笑,他的心底也不禁有些惆怅。人面蛛的爱情或许有些可笑,可他却笑不出来,他自己不是一样的可笑吗?尽管他外表和人类一模一样,可是爱情对于他来说同样只是奢望。他低声道:“结果你又让他出去了?”
人面蛛顿了顿,道:“是的。我还给了他一颗从腿上取出的珠子,让他重新来过。可是他一出去,就把镜子砸碎了,以后再也没有看到他。”它突然抬起头,低低地道,“可是我不怪他,也不后悔。”
他不再说什么。这个王璧一定留下了什么记载,辗转流到陶彭年手上。只是他没想到陶彭年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并且收入不菲的上层人士居然也会相信这种怪力乱神,而且心怀不轨。这样看来,他实在是咎由自取。
“如果,我让你出去,你能答应忘了这事么?”
他苦笑了一下。人面蛛说的,显然不是假话。他点了点头,却又道:“但我也要把他带出去。”
“可是……”
“我会让他忘了一切的。”他说着,走到陶彭年身边。当他凑到陶彭年脖子边时,却有些犹豫。男人的血实在不对他的胃口,但现在也不是为了进餐。即使只是片刻,那种男人的气息还是熏得他要作呕。他强忍着恶心,把尖利的牙齿扎入了陶彭年脖子后的血管里,让唾液慢慢渗入他的血液。
“好了,他会把这一段经历全都忘掉的。”
“谢谢你。”
人面蛛不再说什么。也没见它做什么,那道镜子长廊忽然又亮了起来,它道:“门开了,你带他出去吧。”
他扶起陶彭年,正要走出去,忽然又回过头道:“小玉死去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吧?”
“你不用伤心,她死时并不算痛苦。至少,她关于你的记忆都是很快乐的。直到死前,她都一直看着你写的那本书。”
那本书?他有些眩晕。太久了,久得他快要忘记自己曾经写过一本未完的书。他道:“那本书呢?给她陪葬了?”
“没有。是她的表弟拿去了。”人面蛛居然也笑了一下,“后来他把你的书补完了,那时有很多人看。”
是阿霑吧。他淡淡地笑了起来。在江宁织造府当西席时,他那些学生中阿霑本来就是最聪明的一个。只是他补完了自己的书,一定改了个名字,毕竟《风月宝鉴》这个名字太不雅致,简直像一本教坏孩子的色情读物。
人面蛛顿了顿,又道:“要不要再看看她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不用了。”
人都会死的。他这样想着,向前迈了出去,可是泪水却淌了下来。
七
“蔺思婵小姐么?”
一个护士站在门口。蔺思婵放下陶彭年的手,站了起来:“我是。”
刚才医院里突然打电话来,说陶彭年已经入院收治,脱离了生命危险。一开始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对方说得言之凿凿,她立刻开车过来,果然在病床上见到了阿年。他虽然仍在昏迷中,但心率和血压都已正常,几个小时后就能醒来。她喜极而泣,一直在病床前陪到现在。看到这护士,她又有些担心地说:“怎么了?他的病情有反复么?”
护士微笑起来:“陶彭年先生的病情没有问题,请放心。是那位送陶先生来的先生来了。”
护士退了出去,一个拿着花的男人走了进来。
看到这个人,蔺思婵心头飘过一丝惧意,厉声道:“别过来!”
进来的正是许文路。
蔺思婵的反应显然也出乎他的意料,他怔了怔,微笑道:“蔺小姐,我是来看一下陶先生。”
他走到床边,把花放在床头柜上,转身便要走出去。
蔺思婵反倒有些意外,站起来道:“许……先生。”
“怎么?”
蔺思婵看着他。这个男人依然穿着那身合体但并不高档的衣服,眼神却坦荡如湖面。她低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一怔:“我叫许文路,是市公安局的……”
“不对,我查询过,那儿没有你这样一个三级警司。而且,”蔺思婵压低了声音道,“你没有影子!”
许文路先是有些怔忡,但马上浮起了一丝苦笑:“你看错了吧!”
难道真的弄错了?她犹豫了一下,正想再说什么,可是那个男人突然闪现在她跟前,还不等她叫出声,脖子后就是微微一阵刺痛。
他只是轻轻吸了几口。
这一次的伤口与上一次重合,那么细小,根本不会被发现的。他抿去了伤口沁出的一滴血珠,撩了下蔺思婵的头发,让她坐回椅子上。
他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重新开始吧。知道吗?记忆是件奇怪的东西,有时忘却也是一种幸福。”他转身离开病房,走出了蔺思婵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