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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中的养蛇人》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10 09: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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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我最先听到的是找寻尸体的经过。

据说是被一条鱼发现的。

在距北京四十公里有一处新开发的风景区,他在一个夜晚失足落水,消失在五公里范围的水域。那里的夜晚有捉鱼的山民。

一条鱼,被手电照住,双目在水中是鲜艳的红。村民的网斗将触到鱼鳞,那鱼才扭动而逃。它背贴水面很慢地游行,以至令村民产生捕捉它的希望。但数次的捕捞角度均差一点,小舟在黑暗中渐行渐远,直至进入湖的西北地带,逢迎上一片莽莽芦苇,那条鱼忽然潜入了水底。

手电光中只剩下一片圆形的绿水。不甘心的山民继续搜寻,引起水浪波动,一张脸在瞬间浮出又迅速淹没——

听到那条蛇形的鱼,不由想起我初遇他的时刻0十五年前,我是个美校学生,常到校外的街心花园写生,那里歇息着各色人物。它处于五条马路的交点,安插着十一个车站。

一个中午,我走进花园。

围拢着树,有一圈条凳,上面睡着一个人,为适应条凳弧度,身形卷曲成一个别扭的造型。我站住,打开画夹。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正午,他大片地湿漉,黄色的衬衫上有菜汤点染的污秽,没有袜子,两脚直接插进球鞋,耳廓油腻。但他有一张清俊的脸,睡着后婴儿般完美。如果他纯然是一张脸——

写生的过程中,他醒来,发现我后尴尬地一笑,没想到,如此秀气的脸上出现的笑容竟如此褶皱,仿佛迅速戴上的面具。他说:“在画我?”我走上前,展示手中的画,就此结识了他。

已经忘了当年破除陌生感所用的话语,十五年的人还少有现今的冷漠,社会气氛便有种交友的热情,反正就结识了。我和他都刚为青年,头脑单纯知识面狭隘,除了聊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说说自己的童年。

他的童年令我羡慕不已。

他的父母是云南知青,在一片原始森林中自发地结合。他一生下来便远离地面,住在竹楼。他的床也是竹所编就,一岁时床被劈烂,因为竹管中发现了蛇。

一个晚上,他母亲噩梦惊醒,见儿子床中闪着一丝鲜红,便大叫一声,将整村人惊醒。他的婴儿床被粗暴地劈碎,飘出雪花般的蛇蜕,一条蛇滚落在地。它没有蛇类的纤长,只是短短的一截,痴呆呆趴在地上,更像是一条鱼。

它应该是在幼年时钻入竹管的,不知是贪图竹内的舒适还是对外界恐惧,没有及时钻出,它的体格按照竹管的长宽生长,几次蜕皮后,被囚禁于此。

这条蛇以弱者的姿态瘫躺在众人脚下,有人提出将它乱斧劈死。动手前,众人想到一个有趣问题,它囚禁在竹管中何以维生?

有人猜测它吃的是自己的蜕皮,为了维生,它的生理产生变异,蜕皮的次数远远超过了物种规定,靠着自己吃自己的方法活到了竹管被敲碎的一天。

被惊醒的也有本地傣族,他们认为:藏蛇的竹管处于婴儿头部,它的信子从竹管裂纹中伸出,这是它唯一的生机,毫无疑问,它靠着舔婴儿的口水过活。

听完傣族人的话,他母亲恶心得呕吐,但傣族人说,那是她儿子养的蛇,要让它活着。这条蛇最终被放走,它虽已失去了蛇的纤长,但腹下的大地复苏了原始本能,它像它的祖先一样开始扭动。

它的身躯被竹管压缩得太短,难以形成蛇类爬行时的连贯圆弧,在火把照射下,人们眼中所见的是一条鱼在土地上游动的奇异景象——

他讲述自己童年有一股深切的语调,我认为这就是魅力所在。当时我正被一个女人深深困扰,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俩的位置在教室中呈一条对角斜线。与所有男生一样,对喜爱的姑娘,我有口难言,为自己的魅力不足而倍感烦恼。

阳光直射下,他的衬衫仿佛被洗涤,呈现出一种高度提纯的莹黄。望着他,我心中有着强烈预感,只要模仿着他就能追到那斜线上的姑娘。

从此我交上了这个朋友。

他的朋友大多是在花园中结识,在他死后接踵而至,共同的感慨是:他死在婚礼的第三天,一个人的福气竟如此之薄。

他十八岁时离家出走,三十岁时组建自己的家庭,不料一结婚便死去,看来他真是命运不济,一场喜事便将所有的福气耗尽。他的女人被唤作“迎迎”,也许一直同居着便也没事。

和他同去旅游的有三位朋友,两男一女,去那片风景区也是他们的建议。出事那晚,一伙人喝了十一瓶啤酒,迎迎和那一女醉倒后,他提出要去散步。

当时已是凌晨两点,两男随他去了。

外面鸣响着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怪异得仿佛不是来自人间。他在那晚越走越快,将两男远远甩开,衣衫飘荡,突然响起了的四溅的水声。

两男方醒悟,响彻夜空的鸣响是水库的放水声,那时他已在百米之外。消失前他极力仰头呼吸,给河岸上的两男留下仰天长笑的印象。

当晚有渔民发现了尸体,天明时,他的朋友们一拨拨赶来,对陪他夜游的两男满是怨言。两男反复说起他落水后的笑容,还有落水前的奔跑,暗示着他是自杀。

或者是天命。他们刚到风景区时兴奋地游玩,划船时经过一个岸边岩洞,他非要下船拍照,在照片上留下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在他尸体上浮的地点,两男发现,照片上的洞口正阴险地潜伏。

以上一切我都是听人所说,他这次游玩并未邀我同去,出事的当天我也未得到通知。但在十五年前,我和他有过一次出游。

他吃住都在花园,学校每天上午的课间操过后有十五分钟休息,许多学生都遛出校门买零食。我与众不同地抽着香烟,一走进花园,就有一人从长椅跃起,口中叫道:“有粮食了!”我总是节省买颜料的钱给他买烟,无过滤嘴,七角一包。

他的魅力除了他的童年,还在于他研究逻辑。他一直在寻找这个世界的逻辑,认为自己一旦头脑清晰,便能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一切。他在花园中凝思苦想,古代哲人般令人敬仰。

但对我从学校借来的逻辑学书籍,他翻了两页便极度失望,他概念里的逻辑更像是能逆转命运的法术。那些书籍提供了一个信息——西藏有一种逻辑学叫作“因明”,他对此给予厚望,甚至去了一座喇嘛庙。喇嘛庙没有“因明”的书卖,他在庙内第一次见到了唐卡。唐卡是西藏绘画,以色彩艳丽著称,对于唐卡之美,他归功于画家的逻辑性思维。

我们在抽烟时讨论逻辑,每一次花园归来,都令我感到智慧增长。除了逻辑,还常说到远山,那时的北京空气纯净,天际的山峦在每一个落日时鱼鳞般闪光,对人有着特殊的诱惑。

不久学校放了寒假,我和他抬头望着壮丽的远山,他弹开烟头,说:“我们到那去。”

我向家人说学校布置了风景画作业,必须出游写生,得到了五十元钱。他也不知从哪穿来身新衣。为仿效古代朝圣者,我俩步行而去。

小腿绑上捡来的草绳,我俩模仿电影里的行军战士,白天睡觉,夜晚行路,为了省钱露宿野外。白天找一片阳光下的沙土,睡在上面,沙子积聚的热量烘在身上非常舒服。

他分析睡眠只是一种心灵需要,证据是,穿多少衣服,睡着后都会觉得冷,但只要盖上一点什么,便奇迹般地暖和。他的分析千真万确,每次我盖张报纸在身上,果然从不曾被冻醒。

走夜路,因为夜晚阴寒,只有活动肢体方能抵御。走了五天夜路,双目适应了黑暗,所有草木清晰可见,公路生出乳白色泽。

我们只在夜晚露宿过一宿。那晚起了大风,我俩躲在一棵树后浑身打颤,感到血液越流越慢,他分析我俩将在天亮前冻死。为获得温暖,我俩吃光了所有食品,却没有产生一丝的热量。

他回忆起喇嘛庙中见到的一副唐卡——美丽的女性双手上扬,攀附在一尊牛头怪兽上,正是所有情人拥抱的热切姿态。他问过喇嘛,为何将女人的手心画成红色?回答是,代表她在那一刻全身勃发的热能。

他说:“去幻想女性的红润手心,就能获得温暖。”我如他所言地想象,眼前黑暗中现出转动的手指——

幻想红色而获得的温暖,多年以后,我从一本视觉心理学书上得到解答,因为红色引发了生物本能,那是祖先们对火最初的记忆。

那种温暖来于大脑的迷醉,所以我稍一恍惚便沉入睡眠。在梦中视野扩大,由红色手心看到了女子赤裸的全身,后来又看到她所拥抱的牛头怪兽——当时并不知道,这一形象在日后将我的命运更改。

天亮时已没了风。

随着天空的逐渐明媚,饥饿感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至我撕下一角报纸,放入口中贪婪地咀嚼,他先是嘲笑我,最终也撕了纸片放入口中。

口中有物可嚼,饥饿奇迹般减轻,他分析,与睡眠一样,饥饿只是头脑中一种固执欲望。我和他口嚼报纸,在正午时分终于进山。

钻过一条隧道,到达一片干涸的河滩。滩石三五一堆地凑在一起,犹如一个个天然的瓷碗,盛着剩余的河水。此时身后隧道传出巨大回响,一辆军用卡车呼啸而出,向着河道上游驶去。

他指着卡车兴奋地大叫:“有部队就有招待所!”

部队招待所价格便宜,一个双人间才5元一晚。这是一所培养通讯兵的学院,我俩在部队食堂中换了饭票,浑身放松地闻着米饭香气,觉得生活超乎想象的美好。

还有更美好的,饭后在学院草坪上小歇,我俩逢迎上一队洗澡归来的女兵,由于头发湿漉未戴军帽,裸露着额头整齐而来,她们骤然见到两个抽烟的男子,不由得纷纷低头,快步而去。

这支步伐紊乱的队伍渐行渐远,我俩久久无言,看到三十多个女子一齐作出含羞的表情,我和他都有种“此生足矣”的感觉。

然后便上山写生。

我往往坐在山中一两小时不动,画笔许久才划一下。他总是远远躺在我身后的草丛,他说山野中散发的草木气息,会像酒一样将人地醉倒。

我看过绘画大师毕加索的传记,他19岁时和一个吉卜赛少年去远游,他教少年作画,不料少年手中流露出天使的笔法,令毕加索心仪,成了他一生的笔法,贯穿于所有的风格。

处于体察自身的年龄,我总希望能天赋迥异,幻想有奇迹来暗示证明,恍惚于毕加索的经历,我将纸笔塞入他的手中。他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如同所有的初学者,画得颤颤巍巍。对他拙劣的笔法,我反复揣摩,固执地认为其中有天才的印痕。

他像吉卜赛人一样,有着惊人的野外生活技巧。通讯兵学院中有专门的澡堂,但他看着河滩中相拥的石块,发明了天然浴法。

我俩将招待所的暖壶拎来,选择团成水凹的石堆,用衣服将漏缝堵住,倒热水在其中,冰冷的河水就有了些许暖意。

一晚,泡澡后上岸,山风给予皮肤一种鞭打的痛楚,带给大脑皮层未有的清爽。跳进树丛穿衣时,他发现了一个树根处的小洞,认为是松鼠的藏食之所,稍一挖掘就有香喷喷的松子。

他找来尖利的石片,挖开了这个洞穴,果然盛着东西,暗暗的一团。用手触摸是薄脆的鳞甲,捧出来一条冬眠的草蛇。

它还是一条初步长成的小蛇,腹部尚是柔和的白色,只在背上有淡淡的棕褐。它处于深沉的睡眠,疏懒地绕在他的手臂。

他想分析蛇类的冬眠,将它从手臂捋下,重新放入洞穴,盖上土,打开暖瓶,将剩余的热水浇下。他推断,蛇将吸收热能从冬眠中醒来,如小草发芽般自土下钻出。

但那片土静静的,我预感到,由于热量的突然而至,那条蛇已在土层下死去。他也应该有此预感,望着那片湿土,眼神呆滞。

在掩盖着一条生死不明的蛇的土层上,我和他高度敏感,觉得一尊大型动物正在不远出躲藏。在星光所照的地面,树影里混淆着一条人影,他大吼:“谁!”便有了一声女性的喘息。

树林中走出一个女兵。

她梳着标准短发,显得脖颈长长,树叶暗影泼洒在身上,犹如一位服饰繁琐的古代仕女。她冷冷地看了我们大约三秒,又转身隐入树林,鬼魅般消失。

我俩怀抱湿衣匆忙离去,在无灯的路上,不断有水珠从怀中滴下,打在路面,从远方山壁传来惊心动魄的回音。

回到招待所后,他分析起那个女兵。

由于和冬眠之蛇前后出现,这个在黑暗中辩不清五官的女人,有着妖孽的色彩,著名的“白娘子”传说,就是一条蛇慕恋上一位书生,化作美丽女人出现——

蛇的可惧形像被重新描述,他说,蛇的造型在所有生物中最为神性,只是长长的一段,没有手足头尾的繁琐,蛇的形状是单纯的典范,所以最美的女人就应是蛇所变化,写《白蛇传》的古人真是天才。

那一夜户外有风不息地作响。

女兵出现后,我俩再没了画画的兴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匮乏,空背着画夹四处游逛,逢迎到一场冬季的冰雹。

下冰雹的那片云从远方漂移而来,正为在他举目所见,被一颗冰晶砸在眼角。他捂着眼拉我跑进一处坍塌的庙宇后,整条山峦都在被动挨打。

我俩在倒斜的影壁下蹲身隐藏,一条人影尖叫着跑进,钻入残存的一片屋檐,是个女人。

我俩和她之间,是水帘一样降落的冰雹。她不知还有旁人,褪下外衣拧水。裹着她身体的毛衣为湖蓝色,在冰凌的闪光中毛线起伏。

远望着那水雾朦胧的肉体,我俩没有观赏异性的欢愉,反而升起恐惧。凭着直觉,知道就是她出现在河滩的夜晚。荒野中,她突兀地出现,暴露优美,有着强烈的妖孽色彩,也许就是那条冬眠之蛇变化而来。

她挂晾完外衣外裤,肉体方猛地感到受凉,双臂环抱着蹲下,蹲下后就看见了我俩。

我们三人无言地蹲着,遥遥相视,由于冰雹的阻隔,看不清彼此的眼神。她蹲下后臀部伸展,毛裤裤脚向上抽缩,露出小腿一截白色,我能真切地感到她胫骨上的冰凉。

冰雹停止后,整个山野闪闪发光的状态的状态维持了两三分钟。对面的女人站起身,她四肢很长,散发着雌性的香气,套上湿斑外衣,向我俩走来。

她走过来说:“是画画的吧?”我俩立刻站起。

通过这个女兵,我俩了解到这里的山峦在19世纪曾有许多庙宇,围拢着一个能令妇女生育的温泉。

在一百多年的时光中,每到山花盛开,山谷中满是驮了妇女的毛驴,毛驴挂着铃铛,当山下铃铛响成一片,山上的和尚便知道春季已猛烈地到来。

随着时光流逝,女人们有了新的生活方式,不再到来,香火断绝后,和尚纷纷离去,被遗弃的寺院自然地破败。漫山遍野的花开景致也不再出现,长出怪异的荆棘,迷失了温泉。此地的秀丽逐渐鲁钝,淹没于燕山山脉的无数峰峦里,不再有什么特别——

女兵说着山中典故,带我俩走上一条回招待所的近道。

虽然彼此说话,但这女人仍有着浓浓的妖气。这条她带领的道路曲折狭隘,荆棘遍布。她在河滩出现后,我询问过招待所所长,他说女兵是不容许随意外出的,女兵们都来自外地,而她像讲自己家里事一样讲着此山历史,越来越像山里的妖精。

小道拐入了一片开阔地带,摇曳着一人高的蒿草,他突然兴奋地大叫:“看啊!”

蒿草尽头是直立的山壁,隐约刻有字迹,我正要辨认,他已飞奔而去。那女兵在此时问我:“写的什么呀?”

想到是她带我俩走上的此路,那些字应是她所熟识——我感到将有不祥的事发生。

他攀着刻痕,已爬到了第二个字的位置,女兵拽住我说:“他可别掉下来啊。”我猛然醒悟,他已经受了蛊惑,在失控制的情况下爬上字迹,当爬到最高一字就会掉下摔死。

我大吼一声:“下来!”甩开女兵,奔到石壁。

仰望上去,他意外的瘦小。他在高空出现一个嬴弱的形象,令我惘然,许久以来,我有着深深的自卑——

我用初中三年的所有课余时间,画了四百张方形圆形,考上了美校,终于看到梦寐以求的名贵画册。但面对世界名画,我毫无反应,方知道自己的鲁钝。

为寻出名画的底细,我看了大量画家传记。他们的生平就像是一篇篇传奇小说,大多横死。我没那么烈性,所以也没有灵性。喜欢上斜线上的女生后,我本该天然地将她追求,但那些传记已印在我脑中,有他们作比,我信心全无。

他和一条蛇共度了童年,经历传奇得正像是一位画家。我强烈地预感到,模仿着他就能追到斜线上的女生,但当我走上斜线,即将说出蛇的故事时,一种耻辱感突然降临。我收紧四肢,让故事中的蛇将我一个人缠绕,我不能模仿着别人追求我喜爱的姑娘——

我又吼了一声:“下来!”

他惊讶地回头,身体晃了一下。

我身边响起女兵的惊叫。他稳定住身形,看了我一眼,目光便越了过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女兵双手捧在胸前,紧张地比划,随时准备要将他接住。

他的目光充满友善,转过身再次攀登。

我最后说了声:“下来。”低得连我都听不见,就迈步走了。也许不是受了蛊惑,而是一股画家才有的血性,令他在风景中变得激昂——这一激昂我没有。

回到招待所,面对贴在墙上的画,我越发沮丧。作画时他躺在我身后,传来无形的压力,我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在风景中毫无领会,我所有的鲁钝都被他窥见。

窗外,三百多女兵在食堂门口整队。据此分析,那个山上的女兵一定是山妖了,不然她就会在此时此地。我离开后,时间已过去不少,他应该死了吧?

当食堂门口走得空无一人时,他跑进屋来,兴高采烈地写了几个字,说:“看看念什么?”

依稀记起是山中的对联,我才反应出那是繁体字,看来在石壁下女兵问我念什么,是她真的不认识。回想起女兵在冰雹中的姿态,她蹲下后显得膝盖方挺,臀部支在小腿上,荷叶一般——

我问:“女兵呢?”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改变了面部结构。

他说,当他爬到第一个字时,回身一望,山上草木是一片忧伤的湿漉。女兵双手捧在胸前,紧张地对应着他的身形,正是我走之前的姿态,像是在召唤他跳进怀中,摔在她温暖的乳房上。

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幸福的感觉,喊道:“你在干什么?”“你要是掉下来,我能接住。”

女兵的话让他确信了幸福的到来。他说幸福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女兵紧张的面容可爱之极,他不由得想逗逗她:“你要接我,也得把胳膊张开呀,否则接不住。”

女兵认真地说:“你要真掉下来,我是没力气接住你整个人的,我只能接你的头,其它部位摔坏了可以到医院修。”

在高空的他没有被逗笑,他说女性的考虑方式,真的很好,他想摔烂了四肢躯干,只把自己这颗脑袋送进她怀里。

听完他的话,我说:“我刚才走了——”他连忙说,是他惹恼了我,不该在我的规劝下还要攀登,对于我的怒吼,他认为:“只有最好的朋友才为我着急。”

他陶醉于友谊中,“一起泡澡去”的话脱口而出。

他拎着暖壶在滩石上跳跃,灵气十足。我跟在他身后动作笨拙,正如他的童年,他与女兵在石壁的对话无可抗拒地将我征服,他是一个吉卜赛少年。

在他停止跳动的地方,我看到了女兵。

看到我,女兵脸色一下煞白,我才醒悟这次泡澡,他俩的计划中本没有我。他也许想将石壁的对话延续在水中,在等他拿暖壶时间里,女兵可能也有着期待。

女兵几次说要走,都被他急躁地制止,他口齿不清地说可以用衣服堵出两个水池。

我左手背上有一道伤痕,那是山上的荆棘所划,刚才离开石壁,我曾有过激烈的奔跑。我举起左手,说:“有伤,不能粘水,我先走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脸上出现了满布的皱褶。

我上岸后回身一望,茫茫滩石中有一小小人影单腿而立,依稀是女兵正褪下长裤,从此我知道,女人解脱衣裤的动作是那么的婀娜多姿。

忽然很想画画,但没回招待所取画板,空手便进山了。我游逛了很久,下山前,拾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幅画。那幅画是横七竖八的几个道子,山风吹来便模糊一团,但我觉得它是我画得最好的画。

我终于有了灵犀。

回到招待所,见走廊里晾了湿衣,知道他也回来了,想到女兵可能在屋里,我便敲了敲门。女兵并不在,他兴奋地打开门,手中拿着我的画板。

画板上的是一张女人头像,所有的线条都涂抹多次,可以看出画得很辛苦。依稀是那个女兵,却又不太像,呈现在画板上的,与其说是女兵的一个表情,毋宁说有一张脸在女兵的脸上绽放。

他告诉我,那是他和女兵分手后,凭着心中的记忆所画。我曾千百次想从他的笔触中寻找启示,他终于画出了一幅可称为画的作品,但他晚了一步,我的绘画天赋已然苏醒。我说:“你画得不像呀。”

听了我的话,他反而很高兴,连连点头,却欲言又止。看着他怪里怪气的样子,我已无心再与他纠葛,我说:“我得先回去了。”

我将钱都给了他,钉在墙上的画,我一张没带。对于那些他躺在我身后时画出的风景,莫名其妙地只想摆脱。

他有点手足无措,怔怔地看我收拾东西。我虽然没对他说过传记书中的吉卜赛少年,但他一定能隐约感到自己扮演的角色。

他送出我很远,直走到来时的穿山隧道。

隧道上方有着一大片瓦砾。见我观望那里,他终于找到话,炫耀地说:“你知道哪是什么?杨六郎养伤的地方,《杨家将演义》中都有记载,叫养伤庙。”我想,一定是女兵告诉他的。

他说:“你想爬上去吗?”

我:“行呀!”

在爬山的过程中,他极力表现自己步伐的轻盈,令我产生难以忍受的厌烦。渐渐的,我和他在荆棘中奔跑起来,脸上手上割出无数伤痕。

养伤庙的遗迹,我比他先到一步,对此我倍感快慰。他又运用逻辑思维,分析说,此处可能埋有宝藏,见对我没有感染力,便跳进碎瓦堆奋力地挖掘。见到他弄脏了浑身上下,我说:“我得走了。”他抬起头,瞳孔扩散得很大,说了句:“就快挖到了。”

我走时,他仍趴在地上挖掘。

我搭上了一辆运菜的农车,躺在白菜堆上,想明白了他流落花园的真相,其中没有一丝浪漫,他是一个弱者,已被生活废弃。

他在用寻宝的失望代替他对整个生活的失望,亢奋地表达他的失望——我这样看待他的举动,当时很有一种想了解他真实生活的兴趣。

但那个念头一闪即失。

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水草依托,肢体呈现出静寂的美感。他应该被淹死,只有水方能缓解他一生的经历。

我听到他的死讯很迟。也许为补偿内心的负疚,出事那晚陪他外出的两男,决定向风景区索要高额赔偿,为壮声势,按照他遗留下的通讯录找人。

那本通讯录上有我的名字。

在去风景区的车上,我猛然有股野兽被捉般的毛骨悚然。车窗外,每一米的路面都曾为我的双脚所踏,在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我和他意外地走进一片废弃的古山,十五年后它被开发出来。婚礼的第二天,他被引到这片风景,可以想见他刚到时内心的惊诧。

上次,我俩来时为冬季,河道干涸,我和他泡澡时曾想象过河水夏日的奔流,现在,那些拼凑澡盆的石块淹没在水下,痕迹全无。

当年的穿山隧道成为风景区天然的大门,洞口上方的庙宇得到了重建,“养伤庙”三字金碧辉煌。

我进入一群陌生人中,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有的人讲:“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不见他已有多年。

我从山野提前归来,耐心等待寒假结束,但在开学时,斜线上的同学已和别人谈上了恋爱。此事对我形成巨大打击,不过也有一份自豪,我终于受苦了,像传记书中的一个画家。

在《毕加索传》上,吉卜赛少年的结局是:

“吉卜赛少年是在毕加索睡觉时离去的,这一切都很像是西班牙古老的圣人传说。在圣人的成长过程中,天使会化作一个凡人来给他启示,然后消失。

如果吉卜赛少年是个凡人,他的离去也恰如其份,因为一个不懂绘画的人意外地启发了一个画家,再呆下去,他在画家眼中的灵性色彩必将败露。吉卜赛少年一定是在享受毕加索的感激时,决定了永远离去。”

他在一个冬天,扮演了吉卜赛少年的角色,原本不该再次出现。一天放学,他在校门口等我,说他一个中学同学上了师范学院,可以介绍给我那里的姑娘。处于失恋状态的我,就随他去了。

结果我俩一无所获,落寞地走在有许多女生晃动的校园,他的女同学不在。他说:“你要有钱,咱俩喝酒去吧。”

我对他说我家就在附近,暗示可以就此分手,但他一直跟着我,只好尴尬地解释,不是要请他去我家吃饭,他的脸色登时灰暗。

我想,他也许真是拿我当最好的朋友,应该逐渐疏远而不伤情面,就说:“去喝酒吧。”

喝酒时,他问了我家电话。从前我和他在花园中天天见面,即便是准备那次旅游,他也想不起向我要电话号码。

喝酒的时间不是很长,出了饭馆就各奔东西。回家后,我想了一夜,他为何要给我介绍个姑娘,也许想对我作出补偿,难道他真和女兵有了关系——

第二天,他越过校门,推开了我教室的门。

我说:“我在上课!”我们的绘画课都是自习,老师许久才来一趟。我的语调也许严厉,同学们纷纷从画板后探出了脑袋。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一副畏缩的神情,但很快产生变化,变得英姿勃勃,一步迈了进来。他向我要纸,捡起根废弃的碳笔,咬出笔芯,趴在地上画了起来。

在山野里,我曾从他的画上寻找启示,一定令他记忆深刻,也许认为那是他对我的价值,以至现在要用画重新赢得我的友谊。

但现在他的画,在我眼中,只是外行人的涂鸭。我走到他跟前,他立刻起身,欣喜地将画面展露。我说:“别画了。”他说:“——行。”

他跟着我走出学校,到了街心花园。

我俩并排而坐,默默无言,远方,我们曾经同去的山峦棱角分明。他又对我说起了他的童年:

“我是四岁时离开云南的,对云南的记忆是满天的箭羽。收割季节,云南的孩子用麦秆作弓箭,麦杆打在身上十分舒服,令人渴望着被乱箭射死——”

我其实很感慨,他是有灵性的。我所受的艺术教育是,真正的艺术不取决于个人才华,取决于对贫苦大众的深深同情,接触他们叫作“体验生活”,真正的生活是痛苦的生活。

那些画家传记更为明显,伦勃朗活在贫民窟中,梵高背过煤球,郁特里罗一生借酒浇愁。许多名画上都是被饥饿与疾病折磨的流浪者。

教育使然,令我对流浪者天然好感。我给他买烟给他钱,我在我的行为中发现了深深同情。我并不是在梦想吉卜赛少年的奇遇,而是在体验生活。

我坚定了对自己的判断,说:“你有什么痛苦,都说出来吧。”他疑惑地看着我:“你想听什么?”

他说他不是无家可归,而是离家出走,原因是父母离婚。离婚在当时已经常听闻,对他的诉苦,我大失所望。安慰了他几句,我推托上课起身便走。他慌里慌张地将我拉住,说:“你给我的钱我现在没法还你,这个送你吧。”

他送给我的是一套明信片,上面印着西藏唐卡,应该来自他寻找“因明”的庙宇。我想到其中会有那美丽女性,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向我展示红彤彤的掌心。但我并没有抽出翻看,说了声谢谢,拿了就走。

直到画室方将明信片打开,我看到那幅画的标名为“大威德金刚”,画面中央是红手心的女子,充满整个画面的是牛头怪物,它有着众多的手臂,雨伞般撑开,正要一起向怀中的女人抱去。

当年我没有想到这叠明信片的意义,是十五年后我靠它生活。我美校的同学现在已没几人画画,多开酒吧拍广告。我社会活动能力较弱,只得以画“行画”为生,所谓行画就是画可供挂在卧室的题材,略带色情。

我的题材是大威德金刚,牛头怪兽和裸体女人,其中的色情因素和异域格调,令它销路尚佳。画它是为了挣钱,我甚至没舍得买唐卡画册,可供参考的只是这一份明信片。

我十六岁的时想当天才,画行画破灭了我的初衷,但能画大威德金刚,心中尚有丝宽慰,感觉在面对一个毕加索的题材。

毕加索的画,有许多有美女与怪兽,怪兽也是牛头。传记书上说,他是西班牙人,西班牙文化中牛代表男性,所以毕加索的牛头怪兽与美女,描画的是优美的爱情。

然而大威德的眼神与毕加索的牛头全然不同,那是一种说不清的空茫茫目光。我回避开那无法理解的目光,画着,维生至今。

他给了我明信片后,我俩就再没见过。接到他的第一个电话是前几天,邀我去参加他的婚礼,我没去。不料我留给他的电话号码,第二次被使用,是将我叫到这里。

重见养伤庙,我所感兴趣的是,他当年究竟有没有挖出宝藏?我一说出来,也成了一个他的死因,分析者是他母亲。

他母亲来到风景区后,在众人的劝说下一直装病,甚至将门锁上才敢起床活动,多亏了他母亲装病,令大家能在风景区白吃白住。

众人说,他母亲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云南知青,这次索赔闹得人数众多,令他母亲重温到上山下乡的热闹,一直处于兴奋中。

听到儿子曾在此地挖宝,他母亲号啕大哭,说儿子触怒了神灵。有人说,这老妇人讲儿子触怒神灵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是在年轻人面前炫耀自己见多识广。

也有人提出,如果他当年真的挖出了宝藏,宝藏现在何处?他划船时非要在一个洞口拍照,说明宝藏就埋在里面。有的人想马上去洞口,但因风景区人员的到来而未能成行。

风景区人员要带我去殡仪馆。为了施加谈判压力,朋友们要求每来一个人便去看一次他的遗体。

我仓促地作出悲伤的表情,当他的尸体从冰柜中拉出,我和风景区人员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他的衣衫在打捞时被钩杆撕碎,脖颈周围一片红斑,风景区人员好心地解释:“这表明他是一口水呛死,死得没有痛苦。”

为适应冰柜的长宽,他的双手双脚被强力扭曲,风景区人员解释,由于冰柜的不合理,每一尊尸体都要被弯曲一番。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遇到他的情景,他在花园中睡觉,为适应石凳的长宽,他的身体便弯成这样。

从殡仪馆归来,我问众人与他初识的情况,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说自己当时心情不佳,小坐在花园,此时一人过来主动聊天,那就是他。那个为五条马路交叉、围拢着十一个公共汽车站的花园,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清晰,回想当年所画的速写,那个花园中多是失意的人物。

他在花园中向人宣讲逻辑学,散发着智慧的光芒,对失落的人有特殊魅力。也有人说这一光芒随着与他的深入交往而日渐暗淡,他和他的口才一样,好似充满智慧,实则糊里糊涂。

我听着,渐感胸闷,最终跑到外面。

在宾馆外坐了一会,两个人影向我走来,怯懦地坐下,试探着和我说话——是陪他夜出的两男。

对于出事的当晚,两男作出解释,之所以他跑起来后没去管他,是因为他平时常喝多,对于他的撒酒疯已经见怪不怪。

我打断他俩的话,询问旅游为何选择这里?两男说,他俩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新开发的风景区营业艰难,那里在古代有著名的温泉,如果能找到温泉就能将此地完全开发。

寻找温泉令旅游多了浪漫,而且营业艰难的地方收费不高,基于种种考虑,反正来了这里。出发前他曾兴致勃勃地说,他以前找到过一个温泉,但一入此地,却再没听他提过温泉。

户外的交谈结束后,我回到房间后,他们给我安排的是单人间。在深夜十一点,有人敲门。来的是陪他旅游的三个人中的女子,谈了一会,我知道了当年他带我去师范学院所要找的就是此人。

她已经成为一名青年教师。

她说,他在高中是一个优秀学生,门门高分,个性激昂,许多同学都崇拜他。但在考大学前夕,他忽然失踪,据说浪迹在一个花园。他的父母在那时离婚,也许他想通过作贱自己来挽回父母的婚姻——很长时间,女生们的话题主要是他。

他没考大学,跟着父亲过。他父亲后来买下一家破旧餐馆,他请高中同学来帮忙打扫,当时不但男生去了,还去了好多女生。

高中时代,他以课外知识丰富而闻名,于是有同学问他现在看什么书。他说,在看一本借来的大学代数,人生就是一道数学题,总有作对的方法。

我认为这是他喜欢逻辑的嗜好使然,而女教师讲,同学们认为是他对自己没上大学作一点心理补偿,今日看来,那道数学题他没有作出来——说到这里,女教师便哭了。

她哭泣时向我靠拢,被我避开。

对自己的失态,她解释说我在一瞬间恍若是他。我说,按照逻辑,即便我真的像他,如果你跟他只是一般同学,也不会有如此反应。

女教师对我的分析能力十分钦佩,说在帮他打扫饭馆的那天,她比所有同学都多出一个夜晚。

装修直到天黑,她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一直送到车站。等车时,她问,你是不是住在附近?他说,对,你要回学校晚了就住我那。她说,有点晚。

他跑回餐馆跟父亲说了句话,把她带回了家。那天晚上,他父亲住在餐馆里,几张椅子一拼睡了一夜。

他父子二人租的是间平房,几天前下过雨,街上的积水淌进屋里,至今未干。她那晚睡在牡丹图案里,那是一张有着浓重咸味的大被,不知有多久没洗。

由于嗅觉作用,她躺在里面有一种沉入海底的幻觉,在那张被子里她献出贞操,但明显的他有着经验。

第二天醒来,闻着被褥的汗腥,她陷入恍惚,向他问明公共厕所的位置,独自去了。那肮脏的厕所令她恐惧,不是恐惧肮脏,而是恐惧每日上这样厕所的人所过的生活。她上完厕所后,没有回他家,径直地去了车站。

后来听说,他和饭馆中的一个服务员好上了,叫“迎迎”。男生们讲,有一度他很爱讨论“性”的问题。

由于辍学,他在知识上和同学们拉开距离,当时大部分男生还没经历过女人,谈论性是他保持优越感的唯一方式——男生都这么想。她想,也不知他口中的性,是那个迎迎多些,还是她多些?

随着众人逐渐都获得了性经验,他就被同学圈子所淘汰。

女教师泣不成声地离去。

他和迎迎结婚旅游,却带上个曾与自己发生肉体关系的女人,决非常人所能作到。我想起十五年前,他和女兵相约泡澡,还要拉我同去,也许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什么事都要找人分享。

也许只在有人能体会他快乐的情况下,他才能感受快乐的充分。他在30岁结婚时应该是快乐的,所以又一次作出这种疯癫之举。

还有种解释,他是自杀,所以他要带上她,强迫她向自己告别,他死时也许有一丝闪念,是对海洋味被子下的回忆。

唯一不解是,为何我令女教师感到像他?

凌晨一点,响起敲门声,是他的遗孀——迎迎,一个笨拙的农村姑娘。我刚达时,迎迎将我的手抓得很紧:“他总说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决定来,大半原因是对他妻子好奇,一个男人的真实可以由他的女人来判定,迎迎的形象再次让我清醒,他身上的吉卜赛气息是个幻觉。

迎迎说她刚才一直在他丧生的河边溜达,发现从路到河有50米斜坡,说明他是跑了好长一段才跳入水中的。她问我,他该不会是自杀吧?

迎迎带我去了河边。

在没有路灯的山野,我知道自己眼睛反射着远空的星光——这一经验是当年和他夜行时彼此发现的,令我俩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生物的喜悦。

但见到迎迎眼中的星光,我极度惊慌,这里的夜晚并不是一团漆黑,他应该看到前方的河水——

回宾馆的路上,我询问迎迎和他相好的机缘。

迎迎说这机缘来得突然。

她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在他父亲的饭馆作服务员,工资可怜,每晚搭板凳睡觉,唯一能让她留下的就是老板儿子,他脏兮兮的但五官清秀,整日骂骂咧咧,对姑娘们散发着英俊歹徒的魅力。

在一个冬日夜晚,他与父亲激烈争吵,最终抡了菜刀。父亲的上衣被划开一道长长口子,幸好没被砍伤。他扔掉菜刀,走到看傻了的店员中,一把拽住迎迎,说:“跟我走。”

他的眼神凶狠之极,迎迎在万分惊恐的情况下,跟他去了。先去了父子二人租的小屋。他从抽屉里搜出大把钱票,但都是一元两元散钱,他握着那些毛票发呆,突然大叫一声“呸!”就将迎迎按在了床上。

之后,他们去了师范学院,当晚他和迎迎分别住进了男生宿舍与女生宿舍,这种留宿外人的行为违反校规,称为“蹭床”,为他们安排的是他高中的一位女同学。

他们在师范学院住了十来天,直至被校方赶走。那段时间,迎迎和他只在食堂见面,吃完饭,便回各自的男女生宿舍。直到被赶走,他才又拉住迎迎的手,说:“去找我妈吧。”

刚见他的母亲时,他母亲正在给自己织一顶小红帽,处于和别的男人的热恋中,面对儿子领来的女人,他妈说:“不漂亮。”

他母亲很漂亮,但不久就变成一个昏沉沉的老太婆了,她的情人也从此不见。他母亲在一家蛋糕厂上班,三十年的工作是折纸盒,新机械引入后,只得下岗。

他一次喝醉后,对迎迎说起了父母的爱情:

他所记忆的云南,是一团鲜亮的绿色。此地有抢亲风俗,女知青外出总是结队而行。母亲当年是有名的美人,一天独自外出,被几个傣族男人拦住,看架势便要抢亲。

此时对面山上一声大吼,一个黑影飞奔而来。等了好久,那人才跑到近前,就是他日后的父亲。父亲蹲在地上气喘吁吁,歇了半天,才能说话,叽哩哇啦讲了几句,傣族人就把他母亲放了。

父亲讲的是傣族话,所以大吼一声,能令几个傣族人感到有必要停下。虽然他们总是腰里插刀,其实是一个质朴民族,非常讲理,他们被父亲话中的道理所折服,从而离去。

他父亲反复说的只是一句话:“她,我已经抢过了!”

过了七八年,他父母所在的山寨,也没有一个傣族人娶上女知青,倒是有不少男知青娶了傣族姑娘。当知青们纷纷生了小孩,就变得焦躁,连续讨论了四个夜晚,决定找组织要求返城。

他们是带着行李去县城谈判的,孩子留在山寨,嫁给知青的傣族妇女预感到将被抛弃,纷纷跪在寨门烧香。她们的预感在晚上被证实,知青们与组织谈甭了,直接去了火车站。

传消息过来的是他父母,他父母是唯一回来带孩子走的父母——他想不通的是,共经了患难,父母感情本应更深,怎会离异?

到母亲家后,他一直闲着,靠迎迎养活,迎迎又找了家餐馆当起服务员。他买了许多折价书,如《官场厚黑学》、《精明交际法》,每晚写笔记,彻夜不眠,到次日凌晨,他会叫醒迎迎。

迎迎和他在一起后,养成了清晨作爱的习惯,直到他找到工作。他当了报纸校对,阅读量一日七万字,开始兴致勃勃,后来那些错别字惹恼了他,每天下班都气势汹汹。

迎迎又养成了在晚饭前作爱的习惯。他家在大杂院,为掩饰动静,他俩总是打开电视,由于常在新闻联播的时候,迎迎日后只要一听到播音员的腔音,就脸颊发热,浑身酥软。

对于他俩的生活方式,他母亲不太在意,只是有时叫一声:“别看电视了!”

三年前,他父亲来了。

他父亲的饭馆倒闭,只好屈辱地投奔离婚的妻子。父亲睡在他俩的房间,每晚用椅子搭床,因经营饭馆多年,作得一手好菜,赢得一致赞扬。

他在那段时间非常高兴,每晚父子俩一块看电视,他俩看的是一部香港武打剧,声音开得很大,俩人眼睛圆睁,神态一模一样。

母亲给父亲织了双手套,一个晚上,父亲没有再搭床,睡进了母亲的房间。那一晚,是自父亲来后,他和迎迎第一次作爱,据迎迎讲,当高潮来临,他已泪水满面。

他梦想家庭复合时,父亲却在厨房摔倒,法医鉴定是自然死亡。

父亲的尸体在家中放了七天,因为他从一本折价书上看到,人死要停尸七天,以备有还魂的可能。他等了父亲七天,但父亲的亡魂没有回来,屋中弥漫怪味,只能及早火化。他给父亲买了新衣服,但不愿洗刷尸体,也许害怕脱下父亲的衣服,便证明父亲真的死去。

母亲也不愿作,交给了迎迎。

洗时,尸体的阳具骤然勃起,迎迎惊叫着把他拽进屋。但父亲没有复活,是一点未凝结的血液所起的作用。

望着父亲挺立的阳具,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由于声音过大,影响了左右邻居,迎迎劝他小声点,他咬住嘴唇无声地哭泣,直至咬出鲜血。

火化父亲那天,他对迎迎讲了刀砍父亲的缘故:

离婚是由父亲提出的,令他对父亲怀恨在心。跟父亲生活后,父亲几次劝他考大学,但他一翻课本就血脉喷张,非要去打十几盘台球才能消解。

他的台球打得越来越好,最终断了考大学的念头。父亲总批评他,一天父亲言辞过激,说:“我要知道你这么不争气,当初就不回山寨带你走了!”

他大吼一声:“都是你害的我!”抄起了菜刀。

迎迎对我说:“如果当初他抓住别的女服务员的手,也一定会带走的。当时有三个女服务员,所以成为他的妻子是三分之一的机缘。”

沉默了许久,她又一次问我:“他不会是自杀吧?”国家规定,旅游单位都要上保险,门票就是保险的凭据,所以死在这里,将得到风景区与保险公司两笔赔款。

我:“你们的门票还留着么?”

迎迎:“有。”

回到宾馆,迎迎拿出门票。门票上印着一行妇女骑毛驴上山的画面,正是十五年前女兵讲述的典故。门票粘在一个笔记本上。一进风景区大门,他就嘱咐迎迎将门票粘上,说是留个纪念。他保留门票的细节,令他的死亡像早有预谋,我已不敢再想。

掀开门票,发现笔记本上写满数字,是他俩结婚的所有花销,细致到一盒烟、一双袜子。他俩结婚共花两万四千六百七十元,之所以带着这个本子,看来是将这次旅游也看成了婚礼开销的一部分,是要继续记下去的。

他的死亡赔款应该远远大于他婚礼的开销吧?

天明后,走进风景区会议室,我惊讶地发现,众人都浮现出满脸皱纹的笑容。

风景区领导询问要多少赔款,他的朋友们一时沉默,女教师叫道:“100万。”

谈判双方同时大笑。笑完,他的朋友们脸色难看,一笑过后谈判已处于了劣势。

他的一生都处于劣势,令人感慨这种劣势在他死后依然延续。朋友们后来提出一个算法,按他现在每月的基本工资,预计五十岁死去,他一生可挣得22万,而弥补他母亲妻子的精神创伤,得给三万,所以风景区一共应该赔偿25万。

这时他的母亲说:“不,我就要100万。”谈判立刻陷入僵局,风景区领导说你们再商量一下,就退席了。

她母亲似乎并非想为自己多要钱,从她的亢奋状态看,是她几十年前在乡下当知青的惯性使然。听说知青一有集体活动便兴奋异常,也许她想配合我们。

刚知道他的死讯,他母亲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哭个不停,不吃不喝,直至高烧39度,但当他的朋友越聚越多,决定集体向风景区要赔款后,便奇迹般地恢复健康,两眼总是发出坚定的目光,吃得很多。

对他情绪热烈的母亲,朋友们劝说道:“这是谈判,不能参杂个人情绪,把此事看成一桩买卖便能看清大局。”

这一说法得到他母亲的支持,叫了声:“我懂!”估计当年知青遇到难事,便有人提出要置身局外地考虑问题,令他母亲印象深刻。

他们的话引起女教师的反感,说她要退出谈判,因为用钱来计算他的生命十分龌龊,虽然他干校对工资微薄,但人的可能性是无限的,比如他在1995年的计划真的实施,那他已是千万富翁。

一说1995,众人立刻七嘴八舌。

他1995年的计划确实恢弘。

当时他还没有得到校对的工作,一天回到流浪过的花园,坐到黄昏时,忽然有所领悟。

第二天他组织了游园活动,带着迎迎和许多朋友。他们去了动物园。在两栖爬行馆中,他宣布了一个发财计划——养蛇。

大家谈论了养蛇场建设与销售程序,一个朋友甚至还算出了投资的准确数额。后来,为进一步讨论,举行了多次聚会,他认为自己将成为一代“蛇王”,说了无数遍他童年床中有蛇的故事,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

此事最终没有成功,他也曾为此奔波,然而稍稍受挫便不再努力。

一些朋友认为,他在花园中所思考的,不是作一件事的逻辑,而是自己生命的逻辑,之所以想养蛇,不是经济考虑,而是他觉得一条蛇伴随自己出生,那是他一生的逻辑起点,他的生活也应靠着蛇而腾达。

他认为这是命之所至,所以稍一受挫,便满是怨气——这是他朋友们的一致看法。但在动物园里,他说过一句话令所有人记忆深刻。

他说,蛇是有高低之分的,那些高级的蛇趴在树枝,是昂扬顿挫的线条,一流的书法也难以企及,而低级的蛇,只是屎一样滩在地上。他是高级的,决不让自己的生命滩在地上。

关于人的可能性,众人讨论了很久,结果认为,他最大的可能就是一辈子挣22万,然后普普通通地衰老死去。

估计这一可能他也曾料到,以他喜爱高昂的性格,这个结局决非他所能忍受,所以设计了自杀,他要在幸福中死去,也许除了结婚,他生命中将不再有热烈,他决不会错过。

讨论到这,他母亲哭了,这时风景区人员通知我们,领导为让我们有充分时间考虑,已经先走了。

吃午饭时,服务员热情地说,领导吩咐,给你们多加了两个菜。此时来了一位年近六十的男子,摸着自己的秃顶讲,据此分析,风景区很快会提出个赔款数额,放心,一定很低。

中年人解释,对于气势汹汹的大众,先让你们白吃白住,等气势一弱,再收拾你们,这是兵法中的消耗战,对乌合之众总是行之有效,大家来都是凭着一口气来,一口气又能维持多久。

这番话征服了我们,中年人自我介绍,原来是与他父母同在云南的知青,还是知青的头。以此人与他母亲的亲密神态看,我怀疑当年与他母亲闹婚外恋的就是此人,直接造成了他父母离异和他的辍学,败坏了他全部的生活。

如果他是自杀,推就远因,此人要对他的死亡负责,但如果此人不是他母亲的情人,那么知青集体的团结就令人感动。

这位秃顶的中年人被称为“贺叔”,贺叔提出的第一个反击措施是,将尸体从殡仪馆抬到会议室,以表示决不善罢甘休——这项提议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后来贺叔又说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提议,让我们抱着他的遗像,在风景区门口哭诉,时间定在明日清晨。

下午,迎迎赶回北京家中,找到他一寸免冠照片,放大比例,配上了黑木镜框。晚上,这张遗照拿来了,这张照片在一寸时很多人见过,这就是他身份证的照片。大多数人的身份证照都劳改犯般表情呆板,而他的照片笑得自然,很有感染力。

曾有人开玩笑说,他这张照片是身份证照片中的精品,他也对此极为得意,常拿出来炫耀。但照片放大后,在一寸时看不见的皱纹一根根显现,原本生动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尖酸的冷笑。

第二天清晨,照片被带到风景区门口,我们对着进出的游客哭诉时,照片上的冷笑更加明显。

大家都没有哭诉的经验,举例如下:“不好了,风景区死人啦!”“这地方能玩吗?里面全是害人精!”——喊得连我们自己都觉得丢人,但对游客有极大吸引力,算上附近山民,围观群众达三百多人。

我们后来累得坐在地上,由于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词,令围观群众渐渐厌烦,纷纷散去,只剩下两三个人抱着“要出大事”的希望,仍然坚持,令我们倍觉惭愧。

只有他母亲不受影响,托长音叫着:“我的儿呀。”语调始终高昂悲凉。他母亲身边坐着贺叔,不时拿出水壶喝上两口,他是我们中间唯一带水的,令人感到老谋深算。

口干舌燥时,风景区人员走到门口,说领导来了,但从你们刚才的行为看,你们已失去冷静,如果所有人一起去谈,势必七嘴八舌,不会谈出个结果,所以你们只能选一个人。

我们一致推选贺叔。贺叔临走时,他母亲叫了声:“小心!”面对这个六神无主的女人,贺叔流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然后毅然而去。我们所有人都为贺叔猛然爆发出的男性魅力所倾倒。

贺叔走后,我们回了宾馆。在等待的时间里,有几人的女友来到风景区探视,这伙人已经驻扎了五天。因为我是单人房间,有人带着女友来敲门,问能不能借半个小时?

我,还有几个被借了房间的,都坐到宾馆外的花园中去了。

和我同在花园的人讲,昨天午饭后,贺叔进了他母亲的房间。昨天中午的阳光非常充足,他们的年龄都六十,也许充沛的阳光可以弥补体力的不足,带来久违的激情。

倒真希望昨天中午是那样,他无知的母亲,可以得到男人的安慰,希望贺叔真是他母亲的情人,代替他照顾母亲的晚年。

我们难民般坐在花园,谈尽了所有话题后,远远看到一个身影,头顶亮着反光,不由得精神一震,同时起身大叫:“贺叔!”

我们几人去敲所有房间,叫大家到贺叔屋里开会,最后到来的是几对气喘吁吁的男女。

贺叔说向风景区报价15万,风景区领导说明天给答复。贺叔预计最终会得到七八万。这一结果离25万太远,与100万更是天壤之别,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调整了一下坐姿。

面对众人未表露出的抱怨,贺叔语重心长地说:“闹归闹,一旦真谈反而要让三分,有进有退,这是成事的第一关键。”贺叔又讲,要贴近生活、围绕现实,不能想当然,不要情绪化——讲得深通世故富于哲理,估计他活着,一定很爱听。

他在十五年前作为一个早慧的青年,总爱给我们讲述哲理,或许可以认为,他在用贺叔的嘴,向我们讲述他死后悟出的逻辑,教育他的朋友们该如何对付生活。

如果他是自杀,赔款就是他筹划的安家费,只有七八万就太少了。但以他一生能获得22万来计算,三十岁是寿命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7万是22万的三分之一,补偿他30年的生命,这个价码也算公平。

聚会结束后,我决定离去,此时又有些人的女友到来,我的房间很快被占用。临走时,我只想跟迎迎告别,但她的门内,传来沉重的喘息,我敲门的手就此缩回。

走出宾馆,我看到迎迎孤单地坐在花园,就走过去说:“你不应该把房间借给他们。”迎迎哭了起来。

她还年轻,她肯定会再嫁的,这个女人,也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来到风景区后,有个问题纠缠得我不得安宁,再不问便永生没了答案,我说:“为什么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迎迎一愣,止住了哭泣,我补充说明:“他是怎么跟你说我的?”

在他刀砍父亲的夜晚,迎迎第一次听到了我的名字。那晚他俩发生关系后,开始商量去投奔谁,他首先提到我。

他口中的我,是他的生死之交,陪他挨饿、受冻,教他画画,循循善导,就像童年时教他识字的父亲。我是行侠仗义的好汉,有着威风凛凛的相貌和强健体魄,例如在比赛爬山到养伤庙时,他便输给了我。

而且我的性格,充满雄性的棱角,当他淘气地攀登石壁,我对他大声训斥,就像一个严厉的父亲,最后总结,我远远好过他的父亲。

然而他俩没有找我。

在迎迎的晶莹的泪光中,我低下了头,十五年过去,我只是在他死后凑了一份热闹。迎迎说她刚才向墓地打了电话,墓地管理员讲,如买夫妻合葬的两个坑,可以打折,她没有在他的旁边买下自己将来的位置。

她擦干泪,紧绷面容与我对视。我想安慰她几句,但找不出词汇,只得起身告辞,嘱咐她以后有事找我。迎迎说:“不用了,我已经被他家赶走了。”

刚才集会结束后,众人散去,贺叔将迎迎留下,问:“这7万元中,你要多少?”迎迎一时恍惚,贺叔便继续说下去:“你还年轻,而他妈妈是需要有钱养老的。”

迎迎回答:“人都死了,那钱我一分都不要。”贺叔劝她:“我不是那个意思,要不你拿五千吧。”然后将一个五千元的存折给了迎迎。

这五千的存折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我一直奇怪,以贺叔的才智,为何要七八万便满足了,原来那钱早就预计不是给两个人分的。我甚至怀疑贺叔与风景区谈判的真实数额,不管明天风景区给多少,既然迎迎拿了五千,也就只有五千了。

五千元存折也就断绝了她和他生前死后的联系,迎迎说原本就不应该有联系。投奔女同学时,他只在吃饭时与她相见,她明白他嫌她是个农村姑娘,如果卿卿我我,就在老同学面前丢了脸面。

自从他在刀砍父亲的夜晚抓住她的手臂,她的生活就像是进入梦境,他死后,方觉得清醒过来,她决定回农村了,从此活得真实无比。

临别时,迎迎对我说:“你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很多神态都像你。”

咀嚼着那句话,我转身走了。

沿着河道,我有种想一步步走回北京的冲动。此时是中午十一点,水面上是比阳光更强烈的闪光,那片明晃晃中,应该有个洞口正在阴险地潜伏,也许里面藏着宝藏。

远处有两个人蹲在水边,往水里扔着什么。河中有艘清洁船,清洁工正用网兜将他们扔的东西一个一个捞上来,双方无言地一扔一捞,仿佛有着默契。

走近,看清是陪他夜游的两男。我不想打招呼,悄悄走过,但背后传来他俩的叫声:“有粮食吗?”

十五年前,我总买烟与他分享,他管烟叫作“粮食”,看来这一称呼在他的朋友中成了公用——想到这点,我叫了声:“有。”下了河堤。

他俩扔的是用餐巾纸撕成的纸钱,也许那清洁工知道淹死人的事件,对他们破坏环保的行为有所体谅,才没有制止。学着他俩,我将餐巾纸撕成纸钱,一放入水中就缩成一团,如同水母,随着波浪一颠一颠地游走。

两男回忆起初遇他的时刻,他俩的情况一样,许多年前,在花园中发愁时,一个人走来大谈逻辑学,这个神神叨叨的攀谈者,会唱一首傣族民歌,非常感人,所以就交上他这个花园朋友。

我想起十五年前和他步行到此,走出黑暗的隧道,躺在滩石上,他给我唱了首歌,名为的《石子天堂》。原是傣族民歌,翻成汉语后,曾在云南知青中广为流传,陪伴他父母的青年时代,感动了我的当年:

“如果你感到忧伤,就往水里扔块石头。

看水纹消失,想着一切都能过去。”

他唱完后,扔了块石子,激起几圈细腻的波澜,水面很快平整,真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晃晃的河水突然黑了一下,很快又亮起,在黑暗的一瞬,我见到那晚的真相:他的奔跑,不是自杀。他所体会到的,正是十五年前我俩体会到的河滩的召唤,我理解了他死前最后一面的笑容——

远处的清洁工终于不耐烦了,划船过来,与两男吵成一团。

我就此离开,带着我的推理。

回到北京后,来了一个电话,通知我参加一位美校同学的婚礼。我没去,画“行画”一直令我自惭形愧,与所有同学羞于相见。

但第二天醒来,又止不住地后悔,也许婚礼上,可以碰到那位斜线上的同学。她,我毕业后就再也没见。给结婚的同学打去电话,祝新婚快乐,不料新郎极为懊恼,说:“糟透了!”

原来婚礼上有人撒酒疯,掏出把小刀上下飞舞,说要杀个血流成河,以至宾客纷纷告辞。喝醉的人躺在新婚夫妇中间睡了一夜,醒来后说:“你们真好,不愧是同学。”点上根烟,扬长而去。

受惊一夜的新婚夫妇气色极差,彼此看着,都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我问那喝醉的人是谁?新郎告诉我那人名字,就是我那斜线上的同学。

她——我从未亲近,同学四年,只和她有过一次接触。十五年前,电台有文学名著节目,学校用放体操口令的喇叭转播。她爱端着饭盒到操场吃饭,两腿晃悠地坐在双杠上,即便在冬天也是如此。

我走到双杠下,说了句:“你不怕冷呀!”就此接近了她。她说:“食堂的菜太差,在寒风里吃,会觉得饭特热,热量能够弥补味道的不足。”

我被她的聪颖完全震撼,此时文学名著响起,是鲁迅的《药》。她不再理我,入神地听着,她在双杠上的姿势美妙异常,使得站在地上的我像个傻瓜,我说:“真是名著,写得太好!”

她双眼闪烁着冬季天光,轻声说:“是呀,把人血馒头写得那么有滋有味,真想尝尝。”说完后,脸颊绯红。她不再说话,叼着勺子,两眼转来转去。

我无趣地走开——这就是我和她唯一的接触,她叼着勺子的牙,光洁雪白,给我留下永生难灭的印象。

我向倒霉的新郎要了她的电话。我俩相约在美校门口的一家餐馆,谁知那天会大雨磅礴。她来时,开口一笑,令我伤心欲绝。

她的牙齿竟已又黑又黄,小得可怜。她说她不知道喝完酒要漱口,结果牙根萎缩,并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她已有三颗假牙。

她高中时代的恋情早已结束,现在是独自一人。我跟当年一样,一见到她就哑口无言。而她一来就喝酒,速度很快。

酒馆没有卫生间,她到外面上厕所后满脸雨水地回来,摇晃着一头水珠,说真是痛快。一会她又去厕所,回来时兴奋地说:“老天就是爱护我,雨就滴不到我身上。”她后来还去了两次厕所,每次都为没被雨淋而得意洋洋。

我看了看窗外,外面的雨早就停了。

我们这些美校学生,从小被教育过一种痛苦癫狂的生活,那是所有画家传记上唯一的生活。

想起十五年前,她说她想尝尝人血馒头,我真有一种冲动,切开自己的血管,为她染一个馒头。我问她想吃什么主食时,她已酩酊大醉。

由于她说不清自己的住址,我只好将她带到我家。我的家在一楼,到家门只有三个台阶,搀扶着她走上台阶,她的手臂传来女性骨骼特有的清凉。在打开家门的一刻,我终于抱住了她。

希望不是女性的本能,而是十五年前她对我的爱慕有一点轻微的感触,令她双臂一紧,缩进我怀里。

我没有开灯,多年已来,我就是一个人,过着起居无定的画家生活。我漆黑的家,曾有过不同的姑娘来临,一闪即逝,而画色情画,令我的心理超常,与我的身体不再协调,以至有时要幻想才能兴奋。

我轻车熟路地将她带到床上,摸索着她,这是我多年未遇的强烈感情,然而身体却意外的无能,在黑暗中喘息很久,我只得再次于脑中幻想,方才完成。

之后,她昏昏睡去。我打开了灯,灯亮的一刻,有种奇怪的念头,希望在光明中出现的我是他的形象——他,我的花园朋友。

我想给自己所爱的女人以最好的面目,也许我内心深处,他是最纯净的人。看着灯光下女同学的裸体,我想将自己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那种自我猥琐感纠缠天明。

上午十点,她仍沉睡不醒。猜测她昨晚醉酒的程度,几乎令我疯狂,如果她是全然醉酒,那么我昨晚就是强奸。

十一时,她还在睡,此时响起电话铃声。是倒霉的新郎打来的,说我十五年前对她的暗恋,同学们均深表同情,此番见面如能好上,当然激动人心,但为了对我负责,有一事必相告。

两年前,她办了个人画展,开幕当天有许多同学到来,晚上大伙聚餐。她喝了许多,要先回家。同学们仍聊天喝酒,没人送她。她一个人努力行走,走到了一片建筑工地。后来发生的事情是,她被几个民工抬到一堆水泥袋后,那几个民工又通知了各自要好的朋友——

倒霉的新郎对我说,如果你要娶她,就要别扭一生。

她酗酒的恶习也是那次事件后才有的吧?我想在她醒来前找个办法死掉。

十一点半,她仍未醒。阳光正变得越来越强,窗外有远方的山峦。在十五年前,他和我在花园,面对远方的群山,他豪气万丈地说:“咱们到那里去!”从此心情全然改观。

我趁着她醒来前逃离了,只留下张字条:“别走,为我看家。”

旁晚,我进入了西山的夕阳中,那片他丧生的水域。贺叔一帮人已经撤离,他的死亡事件被老练地解决。

沿着河边游荡,觉得他的面孔随时会出现在水上。他一生喜好逻辑,可惜他分析出来的逻辑,与这个世界相去甚远,但现在的我,却需要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逻辑。

一辆军用卡车扬尘而过,我猛然意识到,十五年前的通讯兵学院应该还在。

在学院大门,我徘徊很久,想重温一下三十多个女兵一起含羞而过的情景,但自从建立了风景区,学院的招待所就不再对外。我想起他攀登的石壁,于是上山。

山路走到一半时,周围已是全然的黑暗,想到即便登上山也无法看清石壁上的对联,失控般地流下眼泪。风扎在泪水横过的颜面,份外阴寒,十五年前我有过一个将被冻死的夜晚,那时他劝我幻想女性的手心。

我在黑暗中幻想红色,却引起泪水奔涌,耳听的哭声连我自己都害怕,足以惊动山里的妖精。

黑暗中却出现道亮光,将我上下扫射。亮光处隐约有女性大腿的形状,那条腿是绿色的,来人的手电持在腰部。那人走近,惊叫:“是你!”

十五年后,女兵仍妖精般地出现。当年她出现在深夜的河滩后,我和他的友谊便开始崩溃。女兵见我,满是幽怨。她说,当年我离开后,她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但我没回。

她是不可能给我写信的,唯一的可能是,将我误认为是他。我想自己在手电光柱中的脸,一定是布满皱褶的笑容。

也许我俩当年真的很像,他是我的吉卜赛少年,想从他身上获得启示,不自觉地对他模仿。他在离家出走期间,对我隐含一种依赖心理,详细观察着我所有的表情,也潜移默化地在他脸上出现。

十五年了,这漫长的时间很难令女兵记忆准确。我和她拉着手,她手心的热量,令我脑海升起一团温柔的红。这红色润泽了我周身皮肤,也润泽了整个山峦。在下山的路径上,我和她同时摔倒,碰触到彼此的嘴唇。

他说的对,幸福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我耳听得万物生长,也许19世纪那漫山遍野的开花景致正在重新发生。她的脸正在微妙变化,仿佛一张新的脸在她的脸上绽放,正如十五年前他所作的画像。

很久后,她慢慢地坐起,问:“你还记得那地方吗?”我不知是什么地方,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不料她神情感动,拉着我往黑暗中某个方向跑去,跑了几步又停下,说:“别去了,听说那刚淹死个人,怪可怕的。”

想起他死前非要在一个洞口前拍照,十五年前他和女兵相约泡澡,他俩的激情可能就发生在那个洞穴。他们的激情我刚刚经历,照片上阴险的洞穴里,不是埋藏了杨六郎的宝藏,而是埋藏着他一生不遇的感觉。

我试探地问:“那个洞还在?”

她点点头。

我恍然醒悟,她就是他曾找到的温泉。即将走到学院,我问:“你为何总在山中游逛?”

她:“我刚才是去看对联了。”她查出了石壁上的繁体字,对联其实是首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每当感到孤寂,她便会去石壁下坐坐,不料今日碰上了我。她忽然说:“谢谢你了!”

她现在是学院中的讲师,在十五年前作为学员,她和一位老师发生了恋情。当年她对我俩说的山中典故,也都是那位老师讲给她的。老师有妻子,一时在学院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的外地女兵都想留校,她的举动无异自毁了前程,而那位老师权衡再三,疏远了她。

她当时想寻死,不顾学院规矩,整日游荡在外,意外地碰上了他,在洞中的一夜激活了她。她调整了情绪,开始处理学院关系,两天后方想起作为活人的他,但那时他已经从招待所走了。

他应该是在招待所等了两天,因为她查过招待所登记,登记上有他的家庭地址,便照此写了封信。

他有没有收到那封信,我已不忍心再去探究。我问:“你的那些事情?”她说:“解决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的鬼魂。

我一直在推测他,也许冥冥中,已经虚化的他也在窥视着我,将他的一生向我展示——也许我真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将女兵送到学院门口。在门岗巨大的灯照下,她凝视着我的脸,有一丝困惑,但她开口问的是:“你在这住几天?”

我说我今晚就走,她说没有车了,我回答:“十五年前我就是一步步走来的,十五年后难道不能一步步走回去吗?”

她笑了起来,说:“我不信。”转身向学院跑去,在灯光下一闪即逝,在那一瞬,好像擦拭了一下眼睛。

我已年近三十,对于当年与他了断友谊,早想明了原因,在古庙中女兵毛衣的湖兰色,将我深深地打动——

想着他十五年前为女兵所作的画像,我举步夜行。那是某种极至时陶醉的表情,只有这女人最亲近的人才会发现。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男人能对女人作出怎样的改变。

行走到天亮时,我搭上了一辆车,在上午十时回到北京。

山野里的蚊虫毒性很大,我的脸上被叮了好几个包,带动整张脸鼓起——那是他死后没有经历过的肿胀变形吧?

距家门四十米远,我停了下来。我家居一楼,窗户外有棵石榴树,正在成熟季节,吐露出一个个红艳的浑圆。

植物类如此美丽。作为一个动物类,我正在面临每一个雄性个体相应上一个雌性个体的重大时刻,但人类作为地球物种的怪异分枝,所有问题要复杂一些。

我买了张报纸,发誓只要一看完,就立刻回家。但我的誓言没有实现,当我看到美术馆正在举行西藏唐卡展时,便去了那里。

看着唐卡,我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我的体能已在一夜行走中耗尽。掏出手机,我用仅剩的力气给倒霉的新郎打去电话:“你说我要娶她,便会别扭终生——什么意思?”

回答是:“嗨,你自己也该知道。”

我挂了。

此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形象,一位手心红润的女性背我而立,攀附在一尊牛头怪兽上,那是我多年所画的大威德金刚。它依然闪动它空茫茫的眼神。

这种眼神我多年画不出来,眼睛是人类最丰富的表情器官,无论怎样画都会有喜怒神情,真不知西藏画师如何解决这一技术问题。

展览厅门口威武地坐着一个藏人,应该是办展览的画师,我上前询问。他以生涩的汉语对我说:“不是从技术上解决,是从心上。”

虽然我画大威德金刚多年,但这一形象的涵义却从不明白,便祈求西藏画师告诉我。画师好奇地问我为何要知道,我颠三倒四地把我的绘画生涯、死去的朋友、斜线上的同学都说了出来。

不知他能听懂多少,等我停下来,他开始讲述。他以悠扬的音调讲着一种我听不懂的汉语,引来许多人围观者。我惶恐地环顾左右,无意中瞥见大威德金刚画幅上空茫茫的眼神,悟出了一个属于我的涵义:

“人类是地球上覆盖面最广的大型物种,之所以分布广阔,是因为个体与个体之间相互排斥,所以吝啬与冷漠是人类的基本特性。个体与个体也有极度密切的时刻,就是男女相亲之时,即便是极恶之人也会在这一刻有一丝温情。

在这一刻,如有灾难降临到与自己相亲的女人身上,即便是极恶之人也会有一丝发自心底的震惊吧?

牛头怪兽便是这种震惊的形象化。用这一刻的痛苦悲愤,激发出关爱他人的慈悲,攻破人类心理坚固的吝啬冷漠,所以名为‘大威德’。

它的眼神是悲愤到极处才有的空茫。”

我也曾发出那样的目光。

听到女同学三年前的事件,我两眼空茫茫的没有了定点,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挽回灾难,所以也不值得一看。把她带回家的夜晚,我依靠幻想与她作爱,使她遭受厄运的那股邪恶,就在我身上。挽回灾难的方法,是我对此负责。

她一直呆在家里等我回来。

见我归来,楚楚可怜地说:“对不起,你家的石榴被小孩摘走了。”

我让她看家的嘱托,令她找回了一点女孩的感觉,想让我归来后见到家里焕然一新。拖地时,她抬头见窗外的石榴被小孩摘走,急忙跑了出去,但那些小孩动作灵活,她一个也没追上。

她气愤无比。我说:“那些石榴虽然长在我的窗外,但不是我的呀。”她恍然大悟,我俩笑了很久,最终她说:“那你给我也摘一个吧。”

我去摘石榴的时,发现树下有只蟋蟀,便捉了回去。

晚上,我和女同学相抱而睡,听到一串昆虫的鸣叫,调子竟像那首傣族歌曲《石子天堂》,我的女同学惊醒,我对她说:“不要怕。那是我最好的朋友为我们祝福。”

她为我的风趣幽默所打动,紧紧抱住我,听着昆虫的鸣叫,再一次睡去。睡梦里,我见到他坐在花园,他的周围有许多忧伤的人形,他起身,向他们走去。

梦中的我视线模糊了,我梦见自己的双眼在流泪,只有耳朵尚且听到他的声音:

“如果你感到忧伤,就往水里扔块石头。

看水纹消失,想着一切都能过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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