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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柳白猿别传》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8 18: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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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1937年11月26日下午5点,上海拉都路41号,典当铺老板马茂元迎来了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

马茂元,五十二岁,祖籍安徽。从清末延续到民国,典当业一直为徽商所垄断,马茂元的当铺有一个特殊的经营项目——枪支。清朝皇帝逊位后的二十年,中国出现了数不清的临时部队,也出现了数不清的逃兵。

很少有当铺敢典枪支,因为逃兵的情绪难以控制。当这个客人走进当铺的一刻,马茂元观察到他走路时鞋跟不离地,这是极度疲惫的表示。

马茂元摸了摸袖口,里面有一把架在折叠铁条上的转轮手枪,只要他伸直胳膊,手枪就会从袖管中探出,准确地停在手心处。店铺中只有马茂元一人,他相信,自己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大保障。

客人穿着一件肮脏的长袍,眼神空洞,说:“听别人讲,到你这里卖枪,不管生意能不能做成,都会先给个烧饼?”

马茂元一笑,从柜台后扔出一个烧饼0烧饼扔得有点偏,看着他人在饥饿催逼下,焕发出狗一样的敏捷动作去接烧饼——这是马茂元生活中不多的乐趣。

但客人依旧直挺挺地站着,一抬手就接住了烧饼,好像烧饼原本就是飞向他的手,或者他的胳膊比常人要长一尺。

马茂元的眉头皱紧,但随即舒展,因为他见到客人开始咬烧饼了。一个吃饱的人,很少有极端情绪——这是马茂元多年的经验。

客人吃完烧饼后,从长衫中掏出了块裹在麻布中的东西,“嘣”的一声放在柜台上。马茂元打开了柜台上的小台灯,挑开纱布,见里面是一把泛着青光的曲尺手枪。

马茂元:“两块大洋。”

客人:“麻烦你仔细看看,在任何地方,它都最少值三十块。”

马茂元:“那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客人垂下头,敲了下柜台,这是成交的表示。拿过了两块大洋,客人嘟囔了一句:“你买走了一段历史。”

客人向外走去,撩开了厚厚的门帘,一束红艳的黄昏光色打在马茂元的脸上上。马茂元知道,当这束光消失的时候,今天的生意就可以结束。

但他听到客人的声音:“我想给它最后上一遍油,求你了。”

马茂元冷笑一声:“我的时间很宝贵,抱歉。”

客人关上了门帘,两眼空洞地向柜台走来。马茂元伸直了胳膊,袖口中的枪管露了出来。马茂元撑起了五指,以便让客人看得更清楚些。

马茂元:“你最好不要再走了。”

客人停住,离柜台还有五步。客人一挥手,一块银元落在了柜台上,转了两圈,“铛啷”一声躺倒。

马茂元:“哼,这个时候,退钱已经来不及了。枪你拿不走。”

客人摇摇头,把另一块银元也向柜台扔去。只见第二块银元平稳地飞压在第一块银元上,两个银元严丝合缝。

马茂元呆呆地看着两块银元,忽然感到左耳朵里瘙痒无比,急忙挑起小指,用力掏了两下——

二十分钟后,客人给手枪擦完了机油。

他坐在八仙桌旁,马茂元坐在他身旁,正在倒茶。客人把枪放在桌上,往马茂元面前一推,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客人低吟一声:“好茶!”便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身后却响起了一片银元的清脆音声,客人回身,只见马茂元正把三叠银元落在桌上,笑容满面地说:“按你说的,三十块!”

客人没有任何表情,两手一作揖,道了声:“谢了!”走回桌,把银元扫入袖子中,马茂元又倒了一杯茶,说:“你刚才讲,我买走了一段历史,是什么意思?”

客人瞥了马茂元一眼,又摸了摸桌上的手枪,空洞的眼神中有了无穷的忧郁。客人:“马老板,你买卖枪支多年,看不出它和一般的曲尺手枪有何不同么?”

马茂元:“曲尺手枪一般是七发子弹,而1916年,孙中山第一副手陈其美被袁世凯暗杀,国民党上海讨袁总部组建特别行动队,特意锻造了十一发子弹的曲尺,准备北上行刺。但陈其美被杀后十九天,袁世凯便病逝了,行动没有实施。这把枪属于那批十一发曲尺中的一只吧?”

客人闭上了眼睛,摸索到桌面上的手枪,放到耳边,拉了一下枪拴。枪栓发出利索的两响,客人流露出欣慰的表情。

客人:“人已老,枪如新。马老板,我说的不是这一段历史,而是我一个朋友的经历。”

马茂元:“什么人?”

客人:“柳白猿。”

柳白猿正传
一、清溪清我心

观看溪水,是柳白猿唯一的爱好。杀人后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只有溪水的声音,能令他安静。

江西省建昌县,一所名叫“山根”的旅馆是他每次杀人后的去处。旅馆狭小肮脏,饮食粗劣,之所以选择这里栖身,全因为附近山上的那一条小溪。

溪水冰凉,倒影中的他,颧骨显露,一脸饿相。他已经三十三岁,他本名叫双喜,失去这个名字已经有十五年了。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家乡地主杨善起,那年他十七岁。他把杨善起绑在一棵树上,便下山回村。他绑杨善起脖子的是一条生牛皮,粘了水的生牛皮会慢慢收缩。杨善起在三个小时后死亡,整村人都可以给他作没有作案时间的证明。

杨善起一辈子做的最后一件恶事,便是当着全村人强奸了他的姐姐。那是在收割季节,杨善起将姐姐拖向了麦田深处,两个打手把他按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塞在他嘴里。

田里农民停下了收割,呆呆地站着,风中传来隐约的哭嚎。

杨善起带着打手走后,他跑入麦浪中。姐姐两眼呆滞,赤裸地坐在地上,见到他,猛地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发疯地抄起地上的碎布往身上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女人裸体,只感受到痛苦与罪恶。

杀了杨善起后,他精神恍惚,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姐姐糊了个纸人,带着他去了三十里外的度化寺。寺里的和尚在纸人上面写了“双喜”两个字,告诉他:“从此双喜就留在庙里修行了,忏悔你所有的罪孽。”

和尚拿了条板凳,带他走到墙边,姐姐告诉他:“你从这跳墙出去,遇到的第一个人说了什么,那就是你的名字了。弟弟,你就用这个名字,重新做人。”

他跳出墙后,往着最荒凉的地方走去,他不想遇到任何人,虽然姐姐等着他回去。

他越走越远,直走到大地黑暗,这时他已入了深山。茂密树枝包裹着他,向上望去,只有破碎的月亮。向后望去,是莽莽野山,没有一丝灯火。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有名字,永远不再作回人了。

但这时离他三十米外的树林中发出一声怒吼“柳白猿!”,紧接着三声枪响。他扒着树枝,喉头滚动,预感到自己可以重新说话,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他的大脑仍然迟钝,只知道向响枪的地方走去。藤蔓植物是柔软的大墙,虽然只隔了三十米,但走过去,却花了半个时辰。他的脸上手部被刮出了无数细小划痕,夜风一吹,奇痛无比。

响枪的林中有着微弱的呻吟声,他扒着灌木走进去,突然呻吟声消失了,他又扒过几丛灌木,见到黑暗中一双野兽般闪光的眸子正紧盯着自己。

那人嘴里咬着条枯枝,用这个方法制止自己的呻吟。那人瘫躺在地上,努力挺着上身,腿上有着黑乎乎的两团血迹。

那人声音低沉,犹如缓缓的河水。那人:“你什么人?”他脱口而出:“柳白猿!”话出口,他一下坐在了地上。

那人发出一阵大笑,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你何必戏耍我呢?”他慌忙解释,很久没说话了,说几句便一口气顶了上来。断断续续讲完自己的经历,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人说:“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他爬了过去,仍抽泣不已。那人叹了口气,说:“孩子,柳白猿是我的名字。别哭了,以后,咱爷俩就用这一个名字了。”

那人是个刺客,今夜被仇家追杀,打断了双腿,弃在野林子里喂野兽,遇到了双喜,捡回了性命。而双喜也有了新的人生——当刺客。

二、水色异诸水

1932年冬季,老一代的柳白猿在辽宁雪华山逝世,他把他葬在了常年不化的冰雪中,然后作为这一代的柳白猿下山了。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到温暖地带,看看流动的溪水。

刺客是男性最古老的职业,在农业和畜牧业还没有明确分工的原始社会就已经存在。只要有男性,便会有刺客。

三年的修炼,肌肉没有强健地挺起,反而干瘪。只有他知道,在自己惨白的皮肤下,肌肉纤维是多么的紧缩密集,犹如遇水收缩的生牛皮——这在刺客界有一个专有名字,叫做“干冷肉”。

练出干冷肉,意味着可以奔跑两个小时不知疲倦,可以在瞬间改变身形,从一个五十厘米的洞口钻出,可以一拳砸裂奔马的脊梁。

更重要的是,有了干冷肉,方可以掷出随心所欲的飞刀。柳白猿下山后,接受的第一单买卖,是刺杀上海赌业大亨赵力耕。

1932年7月15日下午,昌黎赌场的目击者们有着深刻的记忆:那把飞刀沿着一条圆满的弧线飞过了赵力耕,突然刀把抖了一下,仿佛获得了生命,凭空一跳,插入了赵力耕的脖子。

在警察局笔录时,有十三个赌场职员和二十七个客人用了同一个词汇——“那是一把妖魔附体的刀”。

到9月13日,他已经刺杀了二十一人,赚得了二十一根金条。刚开始的生涯,令他兴奋,在掷出飞刀的瞬间,总是大脑皮层一阵清爽。

他沉浸在这一乐趣中,直到了12月17日,方有了改变。那一天国民党元老杨杏佛联合国母宋庆龄、北大校长蔡元培,发起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宗旨为:一、废除非法拘禁、酷刑;二、公布国内压迫民权的事实;三、争取结社、集会、言论及出版自由。

而柳白猿在那一天接到了十根金条的订单,要他在六个月后将杨杏佛刺杀,雇佣他的组织名为“海陆青年团”。

谋杀一个人等于和这个人建立了最深的关系,柳白猿收集到的第一条资料,是提倡白话文的著名学者胡适形容杨杏佛相貌的诗:

鼻子人人有,唯君大得凶。
直悬一宝塔,倒挂两烟筒。
亲嘴全无份,闻香大有功。
江南一喷嚏,江北雨蒙蒙。

说杨杏佛鼻子过大,和女人接吻时是个严重的障碍,并对女人的香水有过敏反应。他的鼻子决定了他是个正人君子。

柳白猿每次看资料,都穿着整齐,擦净几案,充满恭敬之心。他认为如果真有地狱,阎王勾画生死薄也是这样的端正,因为死亡是隆重的事情,不管此人生前的高尚、卑贱、善良、凶恶。

但看到这条资料,柳白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背下了这首诗,度过了份外愉快的一天,甚至在晚上还笑得醒了过来。他担心自己会一直笑下去,但两天后送到的第二条资料,止住了这个毛病。

第二条资料为:

杨杏佛,1918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工商硕士学位,1924年10月任孙中山的秘书。孙中山逝世后,他担任葬事筹备处主任,建中山陵的拨款为80万两白银,众多竞标的建筑商对他贿赂,他把所收财礼在招标会上展览,令那些商人自动退出,保障了中山陵工程的正常进行。

看完这条资料,柳白猿变得严肃,他当天去了南京。中山陵修在南京东郊钟山第二峰小茅山的南麓,一道39米宽的白色台阶层层上升,延伸435米。

柳白猿走完台阶,竟有些晕眩,按照他的体能,不应有这种情况发生。忽然他脖梗一冷,这是遇到危险的生理信号,他曾凭着这野兽才有的本能,躲过七次险恶的偷袭。

他的手指钩向袖口,里面有一把七寸小刀,向着预感的危险望去。只见一座重檐九脊蓝色琉璃瓦顶,檐下有铜色橼子,在上下檐之间,镶嵌着四个巍峨大字“天地正气”。这道匾额下有三个镂空紫铜门,门上分别刻着“民族”、“民权”、“民生”的篆书。

柳白猿的手指离开了袖口,放松下来,走入孙中山祭堂。

在当晚十一点,他离开南京,作了一个决定:停止其他刺客业务,只等待六个月后的一天。

杨杏佛住在上海法租界环龙路铭德里7号,离亚尔培路331号“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办公处相距两百七十一米。12月21日,在这两百七十米之间的一家水果店换了主人。

柳白猿穿着臃肿的棉袄,戴着一顶驼色的旧毡帽,日日坐在一堆橘子香蕉中,平生第一次感到水果气息的可爱,犹如杀人前大脑皮层的清爽。

和柳白猿一样喜欢水果的还有一个人,他每天早晨都拿一只梨在鼻子前,很陶醉地一路闻下去。柳白猿知道,在广西有一个叫“言情门”的武术流派,以清晨闻梨味作内功功法,闻气味就等于在练呼吸。

此人走路姿势笨拙,时常会被路上石子绊个趔趄,但他的脚步声很轻,只有身体高度和谐,才会发出这种足音。他每日早晚陪杨杏佛在保障同盟和杨家之间行走。

他是一个隐蔽的高手,有这样的人寸步不离,杨杏佛的生命应该可以保障。但杨杏佛似乎并不知情,对此人的态度,只是将他当作佣人。柳白猿一日两次地看着这一主一仆,感到刺杀任务变得有了趣味。

杨杏佛的鼻子并没有胡适说的那么大,柳白猿多少有些失望。唉,一切都要等到六个月以后,刺客生涯虽有一霎那的紧张刺激,但除此之外都是无聊寂寞,因为他要潜伏。

从水果店的向外望去,总有一个穿着淡绿色旗袍的女子,开衩很高,略一走动便闪现出大腿的肉色。今冬天寒,柳白猿的第一反应为,只有深厚内功方能如此;第二反应为,噢,这是个职业妓女。

她有时从街对面走过来,买两三个美国苹果,用手一擦,就在店里吃了。她吃苹果时,很少和柳白猿说话。一天,她跑进了店里,柳白猿挑了两个苹果,她说:“不吃了。大哥,你能抱我一会么?太冷了!”

女人的身体只有痛苦和罪恶,目睹姐姐被强暴的一幕,令他在生理上排斥女人。柳白猿自十七岁开始排斥女性,但作为男性,有一个更为遥远的起点,那是恒古以来对女性的需要。

她的脖子冻出一片浅红,犹如处女害羞的红晕。

柳白猿抱住了她,两条胳膊的骨髓变得滚烫。她靠进他怀中,将头埋在棉袄里,重重地哈了口气。

也许过了十分钟,也许过了半小时,她轻声说:“大哥,我今天没生意。你要喜欢我,把我抱走吧。不用给钱,让我白吃你三十个苹果就行了。”柳白猿周身的大脑皮层感到无形压力,把他的脑浆压成了固体,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仰头瞥了一眼,咬了下嘴唇,语气斩钉截铁:“要不这样,十五个苹果,不能再少了!”

三、鸟度机关里

她的名字叫邓灵灵,祖籍山东省临宾县,第二代上海人。她头发浓黑细密,洒在赤裸的脊背上,如宣纸上泼下了一片水墨。

经历了她后,柳白猿周身的神经都已经死掉。而她兴致勃勃,问:“大哥,你是第一次吧?”柳白猿木讷地点了点头。她打了个响指,说:“太好了,给你留个纪念,我的名片。”说完跳到床下,从衣服中取了张小纸,又一下扑到柳白猿身上。

小纸上面是她的名字,还有一个座机电话,名片的衬底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画的一团菊花。她指指点点:“彩色印刷,用了我三块大洋。”

柳白猿应合了一句:“很贵。”她:“是呀!顶我一百多顿饭了,但有了高档名片,身价就能提高啦。”她的两眼有了光彩,显然认为自己做了件很有气魄的事情。

看着她的双眼,柳白猿竟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于是扭头去看墙壁。墙纸肮脏,屋顶的墙皮有三道裂纹,柳白猿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跟随她来到这里,这种专为妓女提供的小旅馆,在上海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咸肉庄”。

柳白猿:“旅馆要多少钱?”邓灵灵:“二十五个铜板。哈哈,比我还贵。”柳白猿脸色一沉,从床上站起,拿过棉袄。

棉袄的腋下位置缝有一块硬物,那是根金条。她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女人——但我现在是一个水果小贩——

柳白猿拿不出这根金条,刺客注重细节,因为任何一个小纰漏,都会引来危险。他放下棉袄,躺回床上,说:“我给你一百个苹果。”邓灵灵在他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然后将头卧在他的胸口。

她抚摸着柳白猿的肋骨,轻声说:“大哥,你刚才快乐么?”柳白猿的声音更弱:“嗯——太匆忙了。对不起。”

柳白猿侧过了头,避开了邓灵灵的目光。刚才进入她身体的瞬间,柳白猿突然感到脖子一紧,勒死杨善起的生牛皮勒在了他的喉头。

她仰起上身,伸出两手,把他的脸转过来,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种生意作久了,下身总处在充血状态,不可能有快感的。所以,你没什么对不起的。”

她眼光温和,懂得维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如果她生在富裕人家,定会成为贤惠的媳妇。柳白猿抱住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从此改变了对女人的看法。

女人的肉体不是痛苦与罪恶,那是天堂在俗世上唯一的显现。离开咸肉庄前,他拿出了棉袄中的金条,她愣了半晌,猛地一下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止住哭声时,语不成句地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以后你就是我男人了。”

柳白猿嘱咐她回去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他会去找她。

邓灵灵用力地点了下头,快步而去。

柳白猿想好了一切。在江苏省旦徒县有一所精致宜人的小宅院,那是清初道士陆逵隐居的地方,他离开那里后,平息了甘肃民乱,成为了青帮的第三代祖师,两百年后的青帮在烟赌嫖毒中堕落,祖师的文雅被淡忘,这个原本该成为青帮圣地的宅院也被淡忘。

柳白猿在两个月前买下了它,准备作为自己日后的养老之地。他要让邓灵灵住到那里,给她最好的饮食和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让她充血的下体复原,可以重新感受快乐——

望着她的背影,柳白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一个小时后,柳白猿去接她,那是一所暗灰的木质小楼,住了七八户人家。第二层走廊的最深处,便是她的家。门上贴了一张印刷齐白石大写意的年画,和她的名片上一样,是一团菊花。

柳白猿笑了,快步走到门前,打开了这扇门,两人的人生都会改变。

在敲门的瞬间,忽然一闪念:“她不会拿着金条走了吧?”底层民众,行为不动,因为贫穷令人变质。柳白猿长吸了一口气,念叨了两遍:“不会,她不会的。”

他敲响了房门。

没有人应答,柳白猿一下愣住。

过了十几秒,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竟然缓缓地打开了。

这是典型的女人住所,墙角有梳妆台,床前有换衣屏风。一个人正坐在桌前,陶醉地闻着一只梨,桌面上摆着一根金条,闪着清冷的光。

那人嗓音飘忽,仿佛不是从他身体发出来,而是从空气中直接产生。他说:“桌上的东西看到了?那就进来坐坐吧。”

柳白猿长叹一声,音调悲凉,然后走入房间,关上了门。

四、人在明镜中

柳白猿坐在了那人的对面,那人深深地闻了一下梨,突然把梨向柳白猿丢来,柳白猿一侧头,那人已掏出了手枪。

但那人的脸色骤变,因为柳白猿的一根手指插进了枪管中。柳白猿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夹着一把七寸尖刀。

柳白猿:“如果开枪,我废根手指,你废条命。”

那人两眼一翻,“咔”的一声关上了枪的保险。那人:“你是高手,我尊重你。不管你背后是什么组织,希望你能听我说段话。”

柳白猿的手指从枪管上撤离,那人把枪收进了腰间,柳白猿的飞刀也缩回了袖子。然后两人都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地看着对方。

那人:“当今是蒋委员长的天下,他却称自己是一个人的化身,您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柳白猿:“陈其美。他是蒋介石的结拜兄长。”

那人:“陈先生被袁世凯暗杀时,我从日本刚刚回来。如果我早一天到,或许一切都可以避免。我叫匡一民,是陈先生多年的助手。”

柳白猿皱起了眉头,陈其美军事才能出众,打下了上海、南京两大城市,拯救了国民党的颓势,孙先生称他为革命的唯一砥柱。他还控制了整个南方的青帮,当上了龙头老大。能走上武力的巅峰,传说是因为他有一个神秘的助手。

匡一民:“我原本很崇拜他,但他协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把宣誓效忠、喝鸡血、按手印这些青帮规矩引入了党内,派我多次刺杀党内的不同政见者。他是个为民主而革命,却不知道民主为何物的人,他只是个英雄豪杰,却不能把民众引向大道。”

柳白猿:“你最初是怎么发现我的?”

匡一民:“孔老六家在这条街上卖水果已经卖了两代,即便把店转给别人,也不会立刻便走。但他一家人在一个晚上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你就出现了,我钦佩你的办事效率,但有欠自然。”

柳白猿轻叹了一声,摘下了头上的毡帽。

柳白猿:“你怀疑了,就让一个女人来确定?”

匡一民翻了下眼白,继续说下去。

匡一民:“我二十一岁学成了武艺,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值得去扶佐的人。蒋委员长不是,他顶多是陈其美的翻版,而中国老百姓不需要英雄豪杰,需要一个合理的制度。”

柳白猿:“这样一个人你终于找到了,就是杨杏佛?”

匡一民:“所以我决不会让你杀了他。”

两人对视了很久,柳白猿垂下了头。

柳白猿:“我有个条件。骗我的女人,得死在我手上。”

匡一民一拍桌子,说了声:“成交。”就起身出了屋门。一分钟过去,邓灵灵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盘了一个规矩的发髻,一脸庄重。

邓灵灵:“从这屋里出去的人是我丈夫,我十四岁跟了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的命换杨先生的命,值了。动手吧。”

柳白猿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右手一挥,七寸飞刀扎在墙边的梳妆台镜面上,镜面中正是邓灵灵的映像。

脆薄的镜片没有甭碎,这一刀掷出的力度已不是人所能拿捏,巧妙得近乎神迹。

柳白猿哼了一句:“你我的事,了断了。”然后把金条往毡帽里一扔,毡帽戴在了头上,双手插着袖口,溜溜达达地走出屋去。

柳白猿双手插着袖口,在街上行走着,他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

刚才,他扔出了平生最为得意的一刀,这样的境界他再也不能达到,但他丧失了大脑皮层的清爽,扔出这一刀时,感到一万根针扎进了大脑。

街面上泛起打旋的风沙,天地立刻昏暗。不知走到了上海的什么区域,柳白猿见到前面有一家小酒馆,便一阵狂跑,冲了进去。

三个小时后,他的嘴对酒已经丧失了感觉,只觉得体内分泌着一种特殊的液体,咸苦阴寒,类似眼泪的味道。

忽然他的脖颈一冷,这是危险的信号,他努力睁开眼。酒馆中竟没有了一个人,连酒馆伙计都不知了去向。

他的手指勾向袖口,然而勾空了,方想起自己的刀留在了邓灵灵的镜子上。他一下把酒瓶捏碎,瓷器碎片的边沿如刀的锋芒,他夹起了其中狭长的一片,却发现一颗晶莹的血珠顺着食指滴了下来。

应该是捏酒瓶时划伤的,他的酒劲一下全醒,明白自己已严重失控。这时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从厨房口快步走出,拎起一根黑铁拐杖,在柳白猿脖子上敲了一下。

柳白猿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那人低头扯着长衫下摆,骂了一句。长衫上划开了一道裂口,他抖了一下长衫,响起了瓷片落地的清脆一声。

五、向晚猩猩啼

柳白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反绑两臂吊在半空,身子下有一个木盆,盆中有着干涸的血迹。

他心里已明白,这是为挑断了他的脚筋而预备的。残废成了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反而安静下,观察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仓库,有着数不清的木箱,只在远处的排风扇处露出了一点亮光。忽然一声合电闸的脆响,仓库中的灯亮了起来。

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拿着椅子走到了近前,他坐下翘起二郎腿,掏根烟在烟盒上敲了两下,显得十分悠闲。

柳白猿:“你是什么人?”

“你的雇主,海陆青年团团长——过德诚。”

柳白猿从不和雇主见面,他在四马路邮局有一个邮箱,彼此通过信件往来。信件上的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后拼成的。

柳白猿一笑:“也许青年团并不存在。”

过德诚陪着笑了两声,说:“何以见得?”

柳白猿:“每当有一个蒋委员长的政治对手被刺杀,报纸上就有一个名字怪异的组织出来承认是他们干的。蒋委员长便可以摆脱关系了,现在最让蒋委员长不安的人应该是杨杏佛了。”柳白猿大笑,过德诚也一阵大笑。

柳白猿:“你们是国民党特务。”

过德诚一下止住了笑声。

柳白猿继续说道:“雇用我,不是让我杀杨杏佛,而是让我杀匡一民。匡一民是陈其美当年的助手,蒋委员长称自己是陈其美的化身,发迹时用的是陈其美留下的班底,也许这一点故人之情,令你们不愿自己动手,要用我这种江湖人物来除掉他?”

过德诚点上了烟,缓缓道:“可惜你没杀匡一民,政治内幕不能传入江湖。抱歉。”过德诚拍了拍手,从木箱子后面跑出了三个短发青年。

过德诚:“此人有武功,先挑断他手筋脚筋,再把他扔到黄浦江。”一个青年拿出腰际的尖刀,过德诚冲柳白猿一鞠躬,走出了仓库。

拿刀的青年一个健步跑到柳白猿近前,抓住他的脚,往脚腕深深地刺了一刀,然后刀锋一扭——

入夜后,柳白猿口中塞了块布,被五花大绑装入了麻袋,扔到了车上。车行了半个小时后,有了一片水声。

柳白猿猛的一激灵,冰冷的江水渗透了麻布。他感到自己飘飘乎乎地向下沉去,一股暗流冲来,将他一下带走了三十多米。

他没有挣扎,算计着特务们应该离去时,才做出一个缓慢的蛙泳动作,脱落了身上的绳索,撑开了麻袋。他在水中睁开眼,见上方有着一团奇幻的光圈,便把一口气吐在水里,向上游去。

露出水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见了一条船尾挂着马灯的棚户船,船头蹲着一个女人,正摇着扇子点火做饭。船的后舱摆满了装蔬菜的藤条筐,这是一家进上海买菜的农民。

他一下跳上船,把女人一把抄起,托住她下巴,向船舱拉去。被托出下巴后无法喊叫,但她奋力挣扎,农家女子身体强健,犹如一条打挺的鲤鱼。感受着她身体的力度,柳白猿忽然一口气顶在胸口。

也许是水中睁眼令不洁净的水刺激了瞳孔,他眼中很痛,一下视线模糊了。他爆发出了一种令自己都感到可怕的力量,一下把农家女整个人抱了起来,冲入了船舱——

死亡有效地刺激了情欲,他终于明白以前自己险境还生后为什么没有喜悦反而格外沮丧,因为那时他需要一个女人作为新生的奖品。和邓灵灵经历了第一次后,他通向女人的门打开了,意外的凶猛。

女人在抽泣,看着她丰盈的肩头,柳白猿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我变成了和杨善起一样的人了!”他努力不再想这个问题。

他的一只手还在反扭着农家女的胳膊,令她卧在船板上动弹不得。他说:“我现在松开你,但你不要跑不要叫,能做到么?”农家女垂泪点了点头。

他松开了手,农家女立刻坐起来,两手抱着膝盖,一点点向后挪去。农家女赤裸的身上满是血迹,那是他手脚伤口流下的。

他忽然冷静下来,回到了他落水前一直在想的问题上:对他行刑的青年刀法纯熟,刀入肉后,做出大幅度划动,外人看来他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而只有他知道,每一刀都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筋脉。这青年是什么人呢?

他摸过地上的褂子,撕下四个长布条,给自己包扎伤口。忽然听到一声哽咽,他抬头,见到了农家女长长的泪水。

柳白猿:“要不这样——我娶你。”农家女惊讶地看着他,止住了哭声,很快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定。

柳白猿:“我给你金条。”农家女猛烈地摇头。柳白猿沉默半晌,坐起来给农家女磕个一个头,农家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很大,响亮绵长,而柳白猿没有制止她。

这时一个老汉和一个三十岁男子,拿着木棍冲进了船舱,柳白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心中对自己说:“如果他俩是她的父亲和丈夫,他俩有权利打死你。”

当第一记木棍打到柳白猿身上,他没有用练就的干冷肉绷劲抵抗,而是松展开自己,实实在在地接了这一下。登时跌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柳白猿被打裂了胸骨,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农家女扑过来,抱住了老汉,说:“够了,放他走吧。”男子又在柳白猿背上狠砸了一下,停住了木棒。

柳白猿的牙床已碎,口齿不清地冲农家女说了句:“谢谢。”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颤微微地走出了船舱。

他缩着肩膀,双眼臃肿,遮蔽了视线。他盲人一般地向前摸索,鼻子和嘴唇时不时冒出血来。

他想着,如果能活下去,要回家乡去看看姐姐。

六、空悲远游子

家乡的老屋坍塌了一半,姐姐嫁到了遥远的山区。一个被强暴的女人承担着不属于她的罪恶,受到村民的鄙视,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出嫁的具体地址,只能指着东南方向。

柳白猿寻找姐姐前,去了趟度化寺,那个写着“双喜”两字的纸人还在。他对着纸人,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当第一缕阳光射入窗框,他走出了佛堂,向着东南方的群山而去。

他被打碎的牙床无法复原,令整张脸扭曲变形,面部皮下有几片骨渣扎在神经里,令他的左下眼廉时不时痉挛,左眼不停地流泪。

他去过山区的六十七个村庄,只有两三户的高峰也曾不放过,但五个月过去,姐姐的身影仍没有出现。1933年6月10号,柳白猿坐在一道布满夕阳光斑的石壁上,用一条手绢擦着左眼的泪水,放弃了寻找。

也许姐姐从未存在过,她只是引发他认识自身罪恶的契机,是佛菩萨对自己的一次轻轻的点化。他对着群山呼喊:“姐,保重!”回声消失时,他下山了。

他要以最快速度赶回上海,因为他在孙中山祭堂中有了特殊的感悟,那“民族、民权、民生”的镶金篆字,虽然他不知道具体含义却赢得了他的敬意,六个月前,他已经决定要暗中保护杨杏佛了。

他还保留着那张印有齐白石菊花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他给邓灵灵写了封信,说他即将归来,信中写了他半年的经历。

6月18日,柳白猿回到了亚尔佩路,水果店还在,他打开水果店门板时,看到邓灵灵和杨杏佛一前一后地从同盟办事处走出。匡一民呢?

看到杨杏佛并不大的鼻子,柳白猿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坚实。要以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他的生命。要杨杏佛的教诲自己,弄懂中山陵上六个篆书的详细含义——

邓灵灵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裙,帮杨杏佛拿着文件夹,显得自信干练。

她走过来,见我又坐在水果店里,会有何反应?如此想着,柳白猿拿出了手帕,遮住了自己扭曲的下巴。但这时,从亚尔培路中央研究院国际出版品交换处大门中,跳出了四个身影。

出于职业本能,柳白猿飞快地数下了枪声,共十下。他的手帕飘落了,他醒悟到,他的理想和他此生的第一个女人都在这十下中消失了。然后他觉得眼底一白,身体溶解在空气中。

水果店爆炸时,四个杀手在距离水果店三十米处,他们击毙杨杏佛后就迅速卧倒,显然知道爆炸的预谋。

爆炸声停止后,四个杀手只从地上站起来三位,仍趴地上的杀手已经死去,但周身没有一丝血迹。他的名字叫过德诚,后来从他的胸腔里发现了一把七寸的飞刀,令所有法医百思不得其解。

杨杏佛的葬礼在6月20日举行,当日有暴雨。

宋庆龄发表讲话:“这些人和他们雇来的打手们以为靠武力、绑架、施刑和谋杀,他们可以粉碎争取自由的斗争。但是,斗争不仅远远没有被粉碎,我们必须加倍努力直至实现我们的目标。”

鲁迅先生写下了哀悼诗: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尾声

典当行老板马茂元长嘘一声:“唉,匡一民如果在,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可怜他没赶上保陈其美,也没赶上保杨杏佛。”

客人喃喃道:“也许就是他出卖了杨杏佛,否则军统又怎么会预先在柳白猿的水果店安下炸弹?”马茂元摇摇手,说:“不会不会,从你说的故事里,匡一民是个有理想的义士。”

客人一阵冷笑:“谢谢你,给匡一民说了句好话。柳白猿是个古老的江湖人,不了解现代的特工手段,他给邓灵灵的那封信,早被军统截获了。那个挑柳白猿手筋脚筋的青年,是我安插在军统的内线,可惜他是底层特务,没能及时得军统刺杀的杨先生的计划。用了一年,才把柳白猿的信抄出来给我。”

马茂元叹息一声,客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声音惨厉:“革命曲折,心灵有时会很苦闷,我悔不该染上了鸦片恶习,偏偏在那几日病倒了。”

马茂元:“你就是——”

客人:“不要说!我不能听这个名字。”

客人迅速起身向外走去,他挑开门帘时,外面已是一片灯红酒绿,天早已黑了。马茂元问一句:“你以后怎么办?”客人一步跨出门去,布帘外传来他的声音:“得过且过,了此残生。”

马茂元看着桌子上的曲尺手枪,猛地掏出手绢,快速把枪包上。客人在前方顶风而行,马茂元追了上去,把手帕包裹递给了他。客人愣愣地接住。

马茂元回到当铺行,坐在柜台后,想象着杨杏佛的鼻子,不由得一笑。他已经五十三岁,就快有小孙子了,他给小孙子预备下最好的故事,那是爷爷在今天鼓励了一位义士。

他躺在水面上,沉浮着自己。

他今年三十三岁,是《红衫绿袖》报社的记者,因为长期伏案工作,周身肌肉松软。记者生涯唯一的收获,是了解到杂七杂八的知识,他知道,在海岸十四里内,生存着一种清白色的海蛇,其毒性远远超过了陆地上的同类。

如果能遇到一条海蛇,我所有的痛苦便都会消失——感受着温热的阳光,他这样想着。可惜这里不是大海,而是一个游泳池。他的身边是一个穿着黑色泳装的俄罗斯女子,有着碧绿的双眸和饱满的胸部。

他为杂志服务了七年,花掉了他青年时代最好的时光。只在三十三岁来临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变得琐碎不堪。七年来,他努力搜集着人类和动植物的奇闻轶事,这些短报道,将他的生命瓜分。

即便他搜集的报道,能累计上千万条,也没有成就感。这种娱乐报道,一条就等于是上千万条的价值,因为根本就没有价值。他简单重复着自己,这个世界也在简单重复着。

他的十指被水浸泡得麻酥酥的,他生活的最大乐趣就是缓慢地游着仰泳,充分感受自己的身体,身体能让他觉得自己在活着。

另一个充分感受身体的方法,便是和女人作爱。他屈指一算,他已经历了二十四个女人,五个是医院护士,十九个是职业妓女。他采访过无数人,却从没和被采访的女子发生过恋情,因为他遵守着记者的信条,在他刚入行时,一个老记者对他说:“永远不要和被采访对象发生私人感情,那会让你变得不再客观。记住,政治家永远不会对这个世界负责,而我们记者要承担起这个责任。”

老记者在七年前横死街头,没有人对他的死追求,只在编辑部的闲聊中,有人说是得罪了富商,有人说是得罪了军统。

他在七年前由时事记者改作了娱乐记者,常见到上海的名媛和影星,他坚守着记者的信条,没有和任何人发生关系。实际情况是,时尚女人们根本不会跟他发生什么关系,他在她们眼里,只是个工具。

就这么不知不觉活到了三十三岁——他一下从水面上翻身过来,狠狠地游了几下蛙泳,不能再这么消沉。仔细想想,自己的生活还是不错,许多人一辈子都不能在这个游泳池中游泳。

今年三月,他采访了影星黎丽丽。在阮玲玉死后的两年,她接替了第一女星的位置,和柔弱哀伤的阮玲玉不同,她是健康开朗的风格,热衷于体育,整个南方都为这个生机勃勃的女人疯狂。

黎丽丽为人大方,随手送给他了一张游泳俱乐部的会员卡,他的生活从此发生了巨变,虽然他还不能进入高档餐厅,但可以和上海的上等人在水里裸体相见。

眼前的俄罗斯女人,是某外交官的女儿,还是某富豪的小妾?她和他在一条泳道中,来回地游着,累计有三百米了。她还会游下去的。

以黄种人的体质,去亲近一个白种人,应该更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从而更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吧?当她再次游过来,他决定要迎上去,以蛙泳的开张手臂,自然合理地碰触到她的身体。

但她上岸了。

她暴露出浑圆的臀部,一边甩着耳朵中的水,一边向更衣室走去。

他沮丧地一个翻身,恢复成仰泳,死尸般浮在水面。他的生命,已不可能有什么突破。他的眼睛潮湿了,全泳池似乎都是他的泪水。

眼角的余光中,有人跳下笨拙地跳下泳池,激起了一片水花,但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形,他转头看去,是位面目清秀的南方女子。

是某富豪的女儿,还是某外交官的情妇?他降低了标准,不在乎她不是不是异族,起码她是上等人,占有一个上等人,能够造成对生命的突破。

他向她游去,故作潇洒地说:“我可以教你游泳。”南方女子:“我已经会了。”他:“我可以教你跳水。”南方女子:“跳水不重要。”他:“像你这样的小姐,总是扑通一声地入水,太煞风景了。请你相信我,我不想骚扰你,纯粹是看不过去。”

她单手伸出水面,掩着嘴笑了起来,然后小声地说:“你要再啰嗦,我就一刀捅死你。”

他:“我已经三十三岁,生命对我不再有意义。我只希望你多捅两刀,让我死得深刻点。”

南方女子再次笑了起来,掩面的手掌后,是一个小小的酒窝。

他知道他已打开了局面,如果顺利的话,他今晚睡眠时会贴着个娇巧的身体。她移开了手掌,给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游向泳池深处。那里有一个胖子,正在费力地换气。

他跟随而去,心中满是得意,却忽然发现身边漂起了一条红绸带。红绸带浮到水面,就变得散碎,一丝一丝地向四方蔓延。

他惊慌地抚摸自己的身体,他的小腹有一处翻开刀口,犹如鱼嘴,在水中轻微地张合。

他沉下水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为什么不觉得疼呢?原来死亡并不是痛苦。”

当晚《红衫绿袖》报纸报道:“下午两点,在斯惠宾饭店的游泳池,纺织大亨谢云山被刺杀,凶手在逃。事发时,本报一记者在场,因保护谢云山,而被凶手刺伤,目前正在某医院抢救。”

他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警察要他描述凶手相貌,不知为什么,他隐瞒了她的酒窝。警察绘出的图形,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当被问到“是她么”时,他的回答是:“准确。”

七日后,他离开了医院。那一刀,离脾脏只差两分,原来生命是可以用尺子衡量的。他回到了家,给自己做了一锅鸡蛋炒米饭。每当写了有趣的报道,他就会做一锅鸡蛋炒米饭慰劳自己。他会放许多油,以致油腻得只有他才能吃下。

他总是相信,油就是营养。一两油等于三百五十分之一的人参,等于同等份量的蜂蜜。因为他发现,油放得越多,鸡蛋炒起后就变得越大。油能够滋养鸡蛋,当然也能够滋养人。鸡蛋炒米饭,就是他的养生秘诀。

他的家阴暗潮湿,只有十二平米。七年来,他每月的工资都消耗在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上了,这让他在采访明星们时,能有自信。不是他势力,而是他觉得采访时,如果不能平等,就不能客观。

但他从没有做过客观的报道,没有人喜欢看客观的报道,作记者凭的是想象力。戴着劳力士吃鸡蛋炒米饭,总是十分惬意。他盛好一碗,迎着窗户,看到白米饭中碎鸡蛋的黄色,食欲倍增。

这时却响起了敲门声,他把饭放在桌子上,起身开门。门外却空空荡荡,转身时见到一个人坐在他的椅子上,端着他的饭碗。

此人有着小小的酒窝,正是游泳池中的南方女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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