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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2: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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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本篇是日本当代著名作家西村寿行的一部中篇推理佳作。小说讲述一位年老资深的警官经过反复的实地考察、多方取证和缜密的逻辑推理,终于侦破了一起积压多年的杀人案。

眼前是突兀林立的岩石群。多摩河上游的这片布满岩石的区域,地势险峻,令垂钓者望而却步。几年前,曾发现一女子被人推下悬崖赤裸裸地嵌陷在岩石缝中。岩石区怪石嶙峋、地势凶险,当初,调查现场的警官也是费尽周折才踏进这片岩石区域的。

一个少女划破清澈的溪流浮出水面。十四五岁的样子,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望着眼前的情景,垂钓者的两颊不由得痉挛起来。直到方才为止,在不断敲打、吞噬着岩石的激流中还不曾出现过任何物体。除了参差耸立怪异突兀的岩石、清湛透澈滚滚而去的激流和翻腾卷动的白色浪花以外别无他物。这个垂钓者已在河边垂钓多时,眼前的情景令他不寒而栗。真他妈的见鬼了!

在冷眼看到裸体少女的一瞬间里,男人还以为那是夏日的骄阳落入了水中。然而,在溪流中遨游的却千真万确地是个女人。长长的秀发飘逸在肩头,肌肤白皙闪闪放光。不知是称其为少女好还是称其为女人更为妥当。面庞虽是少女的模样,而身段却已是成熟女人的丰姿。

少女划破激流朝男人游来,须臾间已经站到男人的眼前。男人的目光扫向少女的胸部和长满浓郁阴毛的私处。少女那美丽苗条的身躯在他的眼前一展无余。

少女和男人默默相视。男人一时语塞,少女先来搭话。不过,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手势和表情。少女用手指着男人的钓杆,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里不许钓鱼。

“为什么?”男人问0

少女满脸严峻。大概是因为过于关注男人的垂钓行为而忘记了自己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少女没有回答男人的问话。她想要夺过男人手中的钓具。男人满脸迷茫地与少女争执起来。少女抓住了钓杆,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钓杆一折两断。男人勃然大怒,将少女摁倒在地。这是一小块刚够少女横身卧下的狭窄的沙地。少女向男人咬去。少女的牙齿像犬牙一般锐利无比,她不顾一切地龇出利齿,拼命地咬向男人身上一切可以咬到的地方。少女如野兽一般拼命地抵抗着。那丝毫未曾受损的利齿真是一件令人望而生畏的武器。

男人的身上被咬破了好多地方。如此下去非连喉咙都被她咬断不可。恐惧感涌上男人心头。他抬腿向少女踢去,一脚恰恰踢到少女的腹部,少女慢慢地倒了下去。男人一边擦汗,一边俯视着脚下的少女。少女雪白的大腿微微叉开,露出了胯下那粉红色的生殖器。男人蹲下身将手放到少女的大腿上。冰凉的肌肤宛若陶瓷一般。

欲望从男人体内陡然涌起。他将少女的双手拽到身后用绳子反绑起来。被绑缚在沙地上的少女清醒了。她看见男人在脱裤子,遂站起身来向男人踢去。此时,男人已经裸露出下半身。他轻而易举地将少女再次摁倒在地,并蹲在正用双腿进行挣扎的少女身边。男人把双手压在少女的两个乳峰上。硕大的乳根立刻使人联想到这对乳房成熟以后该会是何等的丰满。男人把手伸到少女的两腿之间。少女强烈地反抗着。男人挥拳向少女腹部砸去。少女再次痛苦地昏死过去。

……

男人在穿衣。少女依然躺在地上紧闭着双眸。男人穿戴妥当以后,拉起少女,小心翼翼地替她解开绳索。

少女的眼中充满着浓浓的杀机。

男人拿起已成废物的钓杆,充满戒备、小心翼翼地要从岩石缝中爬出这片岩石区域。

少女宛若一尊雕塑,纹丝不动。

德田左近徜徉在多摩河畔。正是晚秋时节,关户桥附近挤满了垂钓者。也许是因为星期六的缘故,一些中、小学生也掺杂在垂钓者中间。

德田坐在河堤上,从帆布背包里取出粉末酒和暖水瓶。他将凉水倒入瓶盖里将粉末酒化开。这是德田最喜欢喝的酒。受酒税法影响这种粉末酒目前尚未公开上市,从技术上讲,粉末酒、粉末威士忌、粉末白兰地与非粉末酒相比已经毫不逊色。德田是通过特殊渠道才搞到手的。粉末酒是他的心爱之物。

德田一副步行旅游者的打扮。草穗在晚秋日光的照射下闪闪放光。每当凉风吹过,草丛中便会被刮出一条闪光的通道。德田心不在焉地望着那条闪光的通道。

“是钓鱼的人……吗?”他在心中嗫嚅道。

并无特别的感慨。德田是警视厅的便衣警察。虽不至于立即退休,但退休之日确已很近了。

不过是因为有一个案件尚未解决而需要他插手而已。因为屡屡受到刑警队长的指名,德田近几年来一直在担任搜查总部解散以后处理悬案的便衣警察的工作。做这项工作,首先要花上两三个月的时间来熟读大量的搜查记录。读罢,德田便要一个人慢慢地踱来踱去,然后势必要喝上它几口粉末酒,此后再度漫步于朗朗晴空之下。他很少到警视厅露面。总计投入了数千人的精力,几年乃至七八年前遗留的悬而未决的案件,经德田之手已经解决了四起。

昭和五十三年九月九日。十三号台风袭击了关东地区。中心气压达九百三十五毫拔,中心附近最大风速达每秒五十米。多摩河危险水域的水面已经上涨了一米半。如果多摩河泛滥成灾的话,以圣绩樱丘站为中心的街市将全部被洪水淹没。但是洪水没有发生,在水退以后的河床上却发现了一具浑身沾满泥巴的中年男性的尸体。死者的情况如下:浅黄留治,四十八岁,住多摩市樱丘。浅黄是溺水而死的,不过却被断定为他杀。尸体的右臂靠肩头部位残存着深深的人齿咬痕。一目了然——那是拼尽全身力气才能咬出的痕迹。此外,身上还残存着一条半圆状伤痕,不过,伤痕的来历却无法判断。看上去似乎是某种软口生物叼住浅黄后拼命摇动后留下的痕迹。若果真如此的话,那生物必定是一个庞然大物。若是陆地生物则应该有牙齿。河里的鲤鱼或草鱼并没有牙齿,况且鲤鱼或草鱼是不可能袭击人类的。再者,多摩河内并无草鱼栖息,当然,有时也会钓到两米以上的大家伙。说来咬住浅黄的腰部倒并非绝无可能。而鲤鱼一般则长不了那么大。

浅黄的直接死因是溺水。经过解剖鉴定,死亡时间被推定为九月九日下午二时至三时。十三号台风是从九月九日下午到深夜袭击关东地区的。当天下午二时至三时,正是黑云密布、暴雨倾盆的时候。

九月十三日,日高登志作为杀害浅黄的嫌疑犯被带到日野警察署。登志三十六岁,是浅黄的妾。也居住在樱丘。登志和浅黄之间生有一子,两岁,名叫雅士。

据浅黄的正室证实,九月九日晨,浅黄骑着摩托车出去钓鱼了。浅黄与四十五岁的正室和代之间无子。

警察对登志穷追不舍。

结论是:浅黄不知在何处与人争执过。后被推人河里。争执的地点无法断定。发现尸体的地点是在关户桥下游约六百米处。那里有一个儿童交通公园,河滩上还有警犬训练所。这个平常总会有人的地方,偏偏在浅黄被杀那一天的推定时刻内无人在现场。因为当时黑云密布,大雨倾盆。

两个人争执起来,登志咬住了浅黄的胳膊。厮打过程中浅黄跌倒在河里。浅黄在挣扎。河水虽然已很混浊,但尚未涨起来。为了杀死浅黄,登志用某种半圆状物体摁在浅黄的身上,使浅黄溺水而死。河水十分混浊,但尸体并未被冲走。每当出现障碍物时,奔腾的河水便会在岸边打起漩涡,于是浅黄便被裹人那漩涡之中,或者是在更上游的地段也未可知……警察紧紧咬住这两点不放。

登志无法证明自己不在作案现场,不管那个现场在哪儿。那天,登志用车载着雅士在外面兜风,回到家时已是傍晚五时左右。当时满天乌云,暴风雨即将来临。据她本人讲,她那天正漫无目的地在相模湖兜风。当时暴风雨就要来临。但是没有证据能证明登志的话并非谎言。登志说她并未绕道它处。

登志有杀人的动机。围绕着儿子雅士,登志正在与浅黄打官司。雅士虽然已经出生在世,但浅黄并不去办理认领手续。如果不办理认领手续,父子关系就不会成立,雅士也就无权继承浅黄的遗产。登志不断地强迫浅黄去办理认领手续。而浅黄却总是闪烁其词。两人的争执持续了一年左右。于是,浅黄不再去见登志,只是让一个名叫末摘广道的年轻人按月将生活费送到登志家中。忍无可忍的登志上诉至东京地方法院八王子分院,要求法院判处浅黄办理认领手续。雅士是浅黄亲生之子已经无可非议,血型也好,其他证据也好,全都可以为证。血亲鉴定的技术也已十分先进。但是,却不能作出雅士百分之百是浅黄亲生儿子的结论。确认某人不是某人的亲生子女时,结论可以下。但做肯定鉴定时则只能做出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判断。登志对胜诉充满了自信。她没有任何理由来怀疑这件事。如果胜诉,就可以令浅黄办理认领手续,就能够拿到抚养费,就可以借机离开浅黄,自食其力地生活下去。

当年,登志的前夫死于车祸。登志不得不出去寻找工作。她找到了一家生产电脑零件的小厂就职。厂长就是浅黄。据说该厂以前是一个生产螺丝的企业,自从改产电脑零件以后。工厂连年盈利。

一天夜晚,登志被浅黄邀去喝酒,之后便被强行带到情人旅馆。当登志发现车子己经开到情人旅馆时,她曾反抗过,但无济于事。她被浅黄连推带搡地以武力硬给塞进房间里。浅黄整整折磨了她一夜,并逼她为妾。登志点头应允了。前夫去世已经八个多月,登志一直在独守空房。前来诱惑她的色鬼不在少数,都被她拒之门外。她想要男人。但想要的是可以成为其丈夫的男人,而不是那种露水夫妻、一夜姻缘。八个月的禁欲生活被浅黄打破了。在浅黄无休止的“进攻”下,登志觉得即使作浅黄的女人也未尝不可。

登志成了浅黄的小老婆。

不久,登志便了解到了浅黄的性格。

在金钱方面浅黄并不吝啬。但在精神方面却是无可救药的吝啬。

比如说爱好。浅黄只是喜欢钓鱼。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安排别人去打高尔夫球或玩麻将,但他自己是绝不会光临现场的。如果有空,准会跑去钓鱼。在河边垂钓之际,倘若战果丰硕,便会将钓到的鱼儿放生于河水之中。虽说淡水鱼已经十分干净,但一般人仍是敬而远之,不敢食用。浅黄则不然,即使是雅罗鱼的鱼秧儿他也不会放过,一准煮熟后一饱口福。不仅如此,他还强迫登志和他同享战果,说是可以省出菜钱来。登志难以下咽。此话可以不提。更有甚者,浅黄具有一种令人忍无可忍的永无止境的贪欲和粗暴的性格。每当台风过后,水量便会增加,于是浅黄便会待河水退去以后率领工厂的员工们跑到河里去。退水以后,河滩各处便会出现鱼儿无法逃遁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会群集着数条或数十条鱼儿。浅黄便命令员工们迅速奔向并占领这些水洼,不准他人靠近。还美其名曰什么事儿都有个先来后到之说。谁占着就归谁了。鱼儿跃出水面拼命地逃窜着。浅黄便将它们一网打尽。有一次仅一个水洼就捕获到六十几条鱼儿,其中竟有二十八条四十公分大的鲤鱼。同时,对两三公分大的小鱼儿浅黄也绝不会放过。多摩河渔业协会对准钓鱼类的最小身长做了规定。香鱼的体长为十公分以下;红鳟的体长为十二公分以下;真鳟的体长为十二公分以下;鲤鱼的体长为十八公分以下;鲫鱼的体长为十公分以下。小于上述尺寸者禁止垂钓。但是浅黄却不管小鱼还是鱼秧,一概垂而钓之,绝不放过。其行为令身边观望者望而生厌,甚至使人感受到一种人类的原罪感。作为人类,理应先将被困在水洼中的鱼儿放生才是。只要疏通开堵塞的水路,大群的鱼儿便会返回河流之中,想象一下它们将来长大的样子,又何乐而不为呢。先将其放生,之后再堂而皇之地进行垂钓又有何不可呢?单单是看到那些被围困在浅滩水洼中的鱼儿露着鱼脊和鱼尾四处奔逃的样子,便足以使登志感到哀怜不已。

为创造自己钓鱼史上的丰功伟绩,浅黄东奔西跑连眼神都发生了变化。如果世上真有神灵的话,何时惩罚浅黄都不为过。仅此一项,浅黄精神上的贪婪便已一览无余。此外,浅黄的性格十分粗暴。有时,附近的居民委员会组织人们去参加净化河流的义务劳动。各个街道均会派出七八十人到多摩河关户桥附近进行清扫。河面上漂浮着各种物品。其中有空罐子、饭盒、塑料制品、香烟头等,大都是垂钓者的遗弃之物。无论你怎样呼吁人们美化环境,垂钓者也绝不会将垃圾带回家中,而总是将它们随意丢弃。

一天,浅黄受到一位参加义务劳动的年轻人的警告。因为浅黄竟当着义务劳动者的面乱扔空汽水罐和烟头。年轻人发火了。他责问浅黄道:“附近有垃圾箱你不用,却偏偏随便乱扔。这不等于是在命令我们这些义务劳动者:喂,你们去把它们捡起来!”

“你们不是有兴趣干这一行吗?捡一下又怎么了?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发火?”浅黄反倒向对方发起火来。

年轻人的脸色变了。登志在不远处观望着。两个人扭做一团。其他义务劳动者将打做一团的俩人劝开。从那时起,登志便下定决心要尽早离开浅黄。浅黄是一个由傲慢和贪心支撑着的人。浅黄的精神世界就由这两种特性构成。

登志经常被叫到多摩河边去陪钓。任务不过是送送盒饭、水或其他物品而已。自从成了浅黄的妾以后,登志开始厌恶垂钓者了。浅黄常常在河边竖起十余根钓杆,然后等待钓杆头部的铃声响起。浅黄不知道一人一杆的垂钓乐趣。他不懂闲雅之情。他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瞪着豹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林立的钓杆,那油光发亮的脸从侧面看上去龌龊不堪。他肆意在堤坝上小便。而小便后其晃动腰部的丑恶动作则更是令人作呕。

不知不觉间登志发现所有的垂钓者几乎都与浅黄相像。不要的东西随意抛弃,从未见有谁将其带回家中。而且不管身边有人与否随意小解之状都是那么洋洋自得。在垂钓者身旁也有人在下网捕捞。

义务劳动者们意识到:即使自己将他们抛弃掉的东西收拾干净,他们也是视而不见的。看上去他们似乎具有一种共同的性格,即贪心和傲慢。

警察不得不释放日高登志了。因为留在浅黄留治右臂上的咬痕与登志的牙印不符。检测结果是登志的牙印过大。但警察并没对登治死心,因为登志具有极强的无法释明的杀人动机。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德田左近在堤坝上漫步。柳宗元的五言绝句已成往昔。德田的脑海中泛起日高登志那匀称白皙的脸庞。与登志所描述的风景无异的景象横陈在晚秋的多摩河畔。钓杆林立,垃圾杂呈。

垂钓者的脸皮一天厚似一天。曾听赴海上垂钓的友人说过:站在船头等处的钓鱼人,每当船儿返回港湾之前,便将所有不要的物品悉数抛进大海之中。友人感慨万千地说:钓鱼人抛弃垃圾时的丑陋之状终于令他痛下决心抛弃了海上垂钓的嗜好。

海边,钓鱼线俯拾皆是,随处可见。栖息于海边的鸟类因为被钓鱼线缠住腿脚而死去的现象已屡见不鲜。不论是谁,无论怎样呼吁,垂钓者们依然我行我素,照扔不误。

德田走下堤坝,向河中沙洲踱去。大量的搜查记录中的一份短短的报告内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被杀害的浅黄留治当时拿着一根钓杆。从未到海上钓过鱼的浅黄不知为何当天只拿了一根钓杆。据其正室作证,那钓杆大约是浅黄被害半个月前买的。那是一根用来钓条石鲷的钓杆。鲷鱼具有极强的挣扎力,共有三种:条石鲷、石垣鲷和寒鲷。

条石鲷的挣扎力在鲷鱼中当推首位。当钓到四五公斤重的条石鲷时,垂钓经验浅的人竟会被吓得面如土色。条石鲷将会反复进行垂死的挣扎。其结果不是将鱼儿钓到岸上就是钓杆被鱼儿拖进水中。如果是垂钓经验浅的人,身边的其他垂钓者就会跑来帮忙。就算是能够将鱼儿钓到岸上来,时间也会很长。垂钓者两腿发抖,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紧张激动的心情事后亦难以平静下来。要想钓到这种条石鲷,必须准备特殊的钓杆。

浅黄只拿了一根条石鲷钓杆。

调查记录上记载着:九月九日晨,浅黄拿着那根钓杆离开了家门。他的妻子和职员已经确认过,用于垂钓淡水鱼的其他二十一根钓杆全都保存在家中,只有那根钓条石鲷用的钓杆去向不明。

浅黄是骑着二百五十毫升的摩托车离开家门的。该摩托车于距尸体约四公里处下游的泥土中被发现。破陋不堪的摩托车已无法成为证据。

德田在河滩中漫步。河流逶迤而去,地势崎岖。河滩中有几块沙洲。在一块沙洲上坐着一位老人。老人身下铺着坐垫,面前放着酒葫芦。

“可以打搅一下吗?”德田笑容可掬地问道。

“随便,随便。”老人挪了一下位置,答道。

“来一口怎么样?”老人抓起葫芦,问道。

德田低头施了一礼,接过了酒葫芦。

“看你优哉游哉的,很有些闲情逸致呢!”老人说道。大概是因为一身休闲装束才使得老人认为德田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哎,我喜欢散步。”

“我可是最怕走路啦。”

这是一个看上去大约在七十岁上下的老人。脸上虽然布满了皱纹,但充满神秘感的面庞看上去却十分周正。

“您就住在附近吗?”

“哎。”老人点了点头,“天气好时就到沙洲上来坐坐,找个没有钓鱼人的地方一边望着河水,一边饮酒作乐,以此消磨时光。秋末冬初的这段时间是最佳时节了。”

“真羡慕您能有此雅兴啊。”

“马不停蹄地工作了四十年,现在只剩下我和老伴儿两个人了。如果再连个喝酒的工夫都没有的话……”

“您说的在理儿。”德田取出了香烟。

“人们都说春天是花季——也就是花约三春之说。花儿到了春天不会违背季节规律,一定会盛开的。河滩上的花儿虽屈指可数,却可爱至极,令人爱怜不已。夏季,夏季不成。那是年轻人的季节。阳光太强,宛若利刃。初秋至晚秋,这多摩河畔风情万种,令人百看不厌。岁月变化的痕迹,秋季转为冬季的浓郁的季节变换的身影皆在这淡淡的云影和柔和的清风中荡漾不已。”

“没错。”

“知道赖山阳的诗吗?瞥见大鱼波间跳。这是汉诗《泊天草洋》中的一句。我并不喜欢山阳的诗。不仅仅是山阳,日本人所吟诵的汉诗大多过于夸大,耸肩挺胸地给人以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之感。”

“是吗?”德田含糊地答道。

“不过,我可是真在这条河流上瞥见了大鱼波间跳的情景。那一瞬间里我的呼吸甚至都停止了。”

“……”德田默默无语地听着。

“在这个地方真的发生了好多怪事。”老人停顿了片刻后接着说道,“那是一场大雨过后的第二天。根本看不出河水曾经灌上过陆地。一个水洼里圈住了一条不足一公分,叫不上名字的鱼秧儿。我想把它捞出来放回河里去。但那条鱼秧儿游动的速度极快,使我无法抓住它。水洼儿很大。我无法达到目的,只好放弃了。我很是苦恼了一番。不过,苦恼的并不是我不能救助那条幼鱼,因为反正我是没有办法帮助它的。我感到困惑不解的是:那条小鱼为什么会被圈在与河流相比要高出约五十公分的堤坝另一侧的水洼里。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河水根本就没有涨到那么高,不可能漫过河堤的。”

“……”

“我的苦恼一直未能解除。几天以后一个雨天的下午,我又看到了一个令人感到恐怖的东西。”

起初,老人还以为是潜水员呢。河对岸的沙滩上生长着一丛丛茂密的杂草。就在那杂草丛前面,一个比人要大一些的黑色的东西突然破水而出。老人还以为是潜水的人浮出了水面。一时间河面上卷起波涛,一两秒后那个东西又潜回水中。老人紧紧地凝视着水面。如果是背着呼吸器的潜水员,则会有气泡浮现在水面上,并不断破灭,若是一般的潜水者,则应该时不时地浮出水面来换气喘息。但是老人再也未能看到那个黑色的东西。那身份不明的黑怪物看上去身长应该在两米以上。多摩河里不可能栖息着如此巨大的鱼类。老人神色紧张地久久地凝望着河面。

老人返回家中,买来了有关淡水鱼的书。他必须确认出自己看到的黑东西究竞为何物。前些天并未灌水却出现了被圈在水洼里的幼鱼,之后又看到了身长两米以上的可以视为鱼类的大鱼。老人从书中读到,身长超过两米的鱼类只有原产于中国的草鱼。草鱼、白鲢、黑鲢、青鱼这四种鱼类在中国被称作四大家鱼。草鱼和白鲢身长均可超过两米,重量可达四十公斤。

美国人居住的地方有红鳟。各国均有可以投放鱼苗的鱼类。日本初次输入草鱼和白鲢是在明治十一年(1879年)。一共进口过十一次。进口数量庞大,总计进口了三百七十万尾鱼苗。

但是老人的烦恼未能就此解消。

如今,草鱼、白鲢只是栖息繁殖在利根川水域。现在虽然每年都在向以台湾为首的东南亚地区出口鱼,且数量已达三千万条之多,但繁殖地域却仅仅局限在利根川水域。多摩河里没有草鱼,也没有白鲢。因为河里没有供它们食用的水草。

老人又调查了一下鲤鱼。鲤鱼的身长一般都在六十公分以内。据说在中国大陆,也有身长超过两米,体重达二三十公斤的鲤鱼。寿命一般为十五六年。长寿者可达五六十年。岐阜县饲养的鲤鱼根据鱼鳞的年轮判断,寿命当在二百一十余年左右。

老人叹息不止。只有栖息在黄河、长江那种具有悠久历史的大河里才有可能使身长超过两米。多摩河内有超过两米长的鲤鱼是不可想象的。再想想多摩河时常出现河水干涸的情景,便越发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情景令人费解了。老人感受到了大自然的令人敬畏之处。被圈在雨水洼中的可怜的小鱼也好,朦胧瞥见的两米长的大鱼也罢,其中无法解释的自然之谜令老人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恐怖。

老人走访了多摩河渔业协会。多摩河上游分为奥多摩渔业协会和秋川渔业协会。自拜岛桥到下游的瓦斯桥这段范围归多摩河渔业协会管辖。

老人在那里听到了一个神奇的传说。是关于人鱼的传说。传说的流传起始时间无人知道,地点在哪儿也无人知晓。据说暴风雨的前夜,当大雨敲窗、狂风开始怒吼之际,人鱼便会出现在多摩河上。那是一条赤身裸体的人鱼。人鱼与一条大鱼相戏而行。

“是个童话故事。”渔业协会的人说罢笑了起来。

“或许是罢。”老人答了一句以后便离开了渔业协会。

“但是自从瞥见大鱼波间跳以后,我倒是开始觉得本来很正常的这条多摩河里栖息着某种生物了。”老人晃了晃葫芦中的酒说道。

“您是指人鱼的传说吗?”德田低声问道。

老人的话勾起了德田对一件往事的回忆。德田早就是一个妄想家。他曾经设想过,假如海水枯竭了的话,结果将会怎样呢?德田一想到这种光景,便感到恐惧不安。从未见过的世界呈现在他的眼前。到处都是挣扎着死去的鱼类。有巨大的章鱼和乌贼,有巨兽。或许还存在着超出人类想象的生物也未可知。妄想招致混乱,混乱则招致恐惧。

审判庭上,日高登志被浅黄留治的辩护人告上了民事法庭。民事法庭上的法官被称作民事审判员。法庭叫做审判庭。原告和被告分别被叫做申诉人和被申诉对象。浅黄留治向东京家庭法院八王子分院提出了放弃养育权的申请。

认领的审判已经进行了九次。在这两年,为确认血亲关系的所有材料均已交齐。包括浅黄的血型、登志的血型、掌、指纹、汗液、耳垢和其他的有关鉴定材料。此外,人体测定及骨相学的鉴定也已告一段落。

诗人歌德曾经说过:只有母亲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歌德的时代确实如此。可现在已不同往昔。首先是血型要相符,此外再加上指纹、掌纹的类似鉴定。若是亲生子,则指纹、掌纹的相似率较高。脚趾也可以成为鉴定的材料之一。耳垢是否具有干燥性也是进行判断的依据之一。

登志拥有绝对的自信。但是从科学角度上讲,一纸鉴定结果可以否定血亲关系,却不能做出百分之百就是亲生父子关系的断言。现在已经拿到手的对鉴定材料所做出的结论是:是亲生子的可能性极大。

下面要看的便是审判员的判决结果了。登志认为审判已经接近了尾声。

“我要向审判员进行申诉。”吉井律师说道。接着,吉井便面向审判员说:“本律师与申述人浅黄留治商量的结果,决定承认日高雅士为原告的亲生子。因为根据呈堂证据,日高雅士是申述人的亲生子是不容置疑的。”

“这么说,申述人将履行认领手续啦?”审判员睡意朦胧地问。

“是的。但有一条,审判员先生,申诉人不单单是愿意办理认领手续,还认为必须将日高雅士的户口落到自己的户口簿上。迄今为止之所以未办理认领手续,那是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日高雅士是申述人的亲生子。但现在根据法庭鉴定的结果,疑虑已经消除。申述人绝不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没有感情。之所以要把他的户口落到申述人的户籍上,就是为了显示出申述人的一番爱意。”

“也就是说,这样做就意味着被申述对象将丧失养育资格,对吗?”

“是的。为此,我想向被申诉对象提几个问题。”吉井将身体转向登志。

“方才申述人代理人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哎,不过,怎么会……”登志的声音在颤抖。

一直到上一次庭审为止,双方一直都在为日高雅士是否是申述人的亲生子一事进行争吵。共计争吵了九次。可现在,对方居然不仅放弃了争吵,而且还主动承认日高雅士是自己的儿子了。不仅如此,甚至还提出要把雅士的户口落到自己的户籍上并要亲手抚养雅士。这突变的风云令登志措手不及,狼狈不堪。一股寒流倏然从脊梁骨上袭过。

“请问被申述对象。”四十多岁的吉井那赤红脸膛上显示出一种悠然自得的神情。

“请问被申述对象与申述人分居多久了?”

“大约两年多一点吧。”登志脸色苍白地答道。

“是你拒绝了对方呢,还是对方不来看你了呢?”

“是浅黄不来看我的。”

“是不是这么回事呢:因为你死乞白赖地要对方认领雅士,所以双方产生了矛盾?”

“也许是吧。”

“你从一开始就对申述人没有爱情,对吗?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是为了金钱才开始接近申述人的。”

“反对刚才的提问!”登志的律师原田提出了抗议。

“抗议有效。申述人的代理人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辞。”

“明白了。那么换一种提问方式。申述人不再来看你了。但是申述人却一直将生活费通过他人交到你的手中。在这一点上你有异议吗?”

“没有。”

“金额是多少?”

“每月二十万日元。”

“是谁把这笔钱交到你的手上的?”

“是公司的员工末摘广道。”

“好,关于本项事宜,我要求向末摘广道进行取证。”

于是决定对末摘进行调查取证。

末摘广道坐在证人席上。登志知道,自己的律师原田正以非难责备的目光从侧旁盯着自己的脸。

“姓名?年龄?”

“末摘广道。二十岁。”广道脸色苍白地答道。

“证人是否接受了厂长的委托每月将生活费送到被申诉对象的家中?”

“是的。”广道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证人是哪月哪日与被申诉人发生肉体关系的?”这是一种铿锵有力不容反驳的语调。

“……”

“回答!”

“是第二次去送钱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微弱可怜。

“讲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要详详细细地讲。这对了解本案被申诉对象的精神世界是必不可少的。”

“反对!”

“反对无效。”审判员对原田的异议不屑一顾。

原田看了登志一眼。关于和浅黄以外的男性关系,原田不知执拗地问了登志多少遍。不管出现什么状况,作为律师来讲都应该做到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否则便难以战胜对方。登志的回答是没有其他男人。

“第二次去送钱的晚上……”

登志住的公寓也在樱丘。登志住在六楼。接过钱后登志给广道沏了杯咖啡。广道在哄雅士玩。这时背后传来了登志的声音。

“一起吃顿晚饭好么?”

广道住在小区内,于是便留在登志处一起吃了顿晚餐。餐桌上摆上了葡萄酒。广道不胜杯酌,被劝无奈勉强喝了两杯。登志也喝了一些。谈话的内容多是一些公司内部的话题。不过,登志没有讯问厂长浅黄的近况。

饭后,两个人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登志的脸庞因葡萄酒的缘故看上去宛若桃花盛开。她将身子靠近广道坐了下来。广道从未接触过女人。但他知道登志现在的心思是在男人身上。他感到心跳不已,对方毕竟是总经理的外室。

“我要回去了。”广道站起身来,说道。

登志迅速地堵住了广道的去路。她紧紧地盯着广道,并把双手搭到广道的肩膀上。广道被摁倒在沙发上。登志的唇紧紧地贴到广道的唇上。广道的舌头被对方吸吮着。

广道彻底地懵了。待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牛仔裤已被脱了下去。广道也曾挣扎了片刻,但无济于事。对方在他的耳畔低声嗫嚅着:“听话,乖乖地。”

广道羞赧地闭上了双眼。他被脱得一丝不挂,并被带到了淋浴间里。在淋浴间里广道也一直闭着双眼。两条腿不住地颤抖着。

登志从头到脚仔细地擦洗着广道的身体。“太棒了!”登志夸道。广道被带到寝室里。在那里,他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

两人的密会便始于那一天。广道于第二天又一次造访了登志家。因为对方邀请他再来。他已经别无选择了。他无法将登志那甘美的肉体从脑海中抹除。

厂长与登志已处在绝缘的境地。不必担心他会突然闯到登志处。即便他来,广道也不会断绝与登志的往来。他已经成了登志的俘虏。睡觉时也好,醒着时也罢,脑子里装的全是登志的事。

“也就是说,证人自接受申述人的委托到被申述对象家送生活费的第二次起直至今日一直与被申述对象保持着肉体关系喽?”

“是的。”广道低头答道。

“虽说是第二次,其实也就是申述人不再去看被申述对象的第三十二天。从两年前的七月二十四日起,申述人不再登被申述对象的门。次日,证人送去了第一次生活费。第二次是在八月二十五日。对吧?”

“是的。”

“现在仍然和被申述对象保持着肉体关系吗?”

“是的。”

“提问终了!”吉井回到座位上。

“撒谎!”登志突然站起身,大声喊叫起来。

“我想向被申述对象提几个问题,可以吗?”原田请求道。

“好吧。”审判员勉强应允道。

“方才您在大声呼喊撒谎,是吗?”原田感到气冲脑门。

不相信自己的辩护人,官司则必输无疑。之所以讯问登志是否还有别的男人用意即在于此。因为他已经预测到对方可能会改换战术。但是,战术的转换内容却大大出乎原田的预料之外。他上了人家的圈套。而且是从一开始就上了圈套。浅黄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场官司他必输无疑。他是在知道必输的前提下参与这场官司的。浅黄的正室无子。为了得到登志生下的雅士,浅黄挑选了广道去给登志送生活费用。这是浅黄事先磨好了的一把利剑。广道是那种俗称美男子一类的青年,身材修长,相貌英俊。两年前才十八岁,登志准会上钩的。这是浅黄与登志交往了两年后所下的结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女人作为母亲是不够资格的。浅黄离开登志不过才三十二天,登志就在广道第一次送生活费时将广道拉上了床。而且将关系保持了两年。在这两年的时光里,登志一直与一个比他小十六岁的男人过着荒淫糜烂的性生活。

“糜烂。”审判员是这样理解的。而且同时还按月接受着来自浅黄的生活补贴费。

上了人家的圈套。浅黄一开始就制订了夺取雅士的计划。

“全都是谎话!”登志开始了反击。浅黄转变了战术,想从她这里夺走雅士。本能告诉她,危险已经近在咫尺。一边接受浅黄的生活补贴,一边却与浅黄公司的职员保持着性关系。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还了得!

“您说,他讲的全都是谎话。具体怎么解释呢?”原田向她伸出双手,希望她冷静下来。

“广道是条狗!他是浅黄的狗!”

“狗可不会温存的呀!”

“什么我去勾引广道,简直是弥天大谎。我是被那个男人给强奸了。”

“您能不能讲一讲细节呢?”

登志那白皙的脸庞上泛起一层汗珠。原田从登志那燃烧着怒火的眸子里感觉到了可以战胜对方的力量。

广道来送生活补贴费的时候,登志正在做饭。“喝杯咖啡怎么样?”登志问广道。完全是出自礼节。“那就来一杯吧。”广道答道。接着便走进房间,开始逗雅士玩。因为是浅黄公司的人,所以登志认为没有必要加以防范。突然,广道从身后捂住了登志的嘴。

“别出声,太太。出声的话你会受伤的。”广道以颤抖的语调说道。他用一只手捂住登志的嘴,用另一只手将登志抱了起来。当然,登志也曾挣扎了一番。但广道的力气特大。她被托到了床上。如果扯着嗓子喊,声音会传到邻居的家里。被摁倒在床上时,登志曾考虑过喊叫几声。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将她摁倒在床上的广道的牙齿在咯咯作响,手脚在颤抖,脸色苍白。看到对方的这副神态,登志失去了喊叫的本能。

“就到此为止好吗?我不叫。你赶快回去,好吗?”登志心平气和地劝说着对方。

广道没有回答。他用颤抖的手将登志的乳房剥露出来。

“你已经豁出去了,是吗?”

“就是死,我也要得到太太你。”广道抓住了登志的乳房。登志感受到了广道全身的战栗。登志默默无语地任其摆布着。广道将登志剥得一丝不挂。自己也脱掉了裤子。他趴到了登志的身上。广道穿上了裤子,跪在地板上向登志谢罪。“我已经豁出去了。等着被炒鱿鱼。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喜欢太太你。我甘愿接受惩罚。”说罢,广道离开了登志的家。登志仰望着天花板,久久地凝望着。

三天后的夜晚,九点多,有人敲门。门厅监视器里出现了提着水果篮的广道的身影。登志打开了房门。广道在门厅处向登志深深地鞠了一躬。登志没有开口。广道也没有开口。他那望着登志的眸子里噙满了泪水。

“算了。进来罢。”登志已做好陷入泥沼的思想准备。

“事实真是这样的吗?”看来还可以与对方抗争一番。原田暗想。

“是的。”登志恢复了平静。

“广道是一个卑劣的男人。现在我才明白,当时他是受了浅黄的命令才敢于袭击我的。当时,我虽与浅黄处于分居状态,但依然是浅黄的女人。虽说有孩子,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从他那里拿着生活费。浅黄已经与我约好,即便他不到我这里来,生活费还是要付给我的。因此,只要浅黄的想法发生变化,他随时都可以到我这里来。广道应该知道这一点并害怕这一点。但是他……”

记不清是第几次了,广道提出要留宿在登志家里。公司的工作一结束,他立刻就会直奔登志家中。现在回想起来,未免过于大胆了。如果不是接了浅黄的指令的话,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是想不出这种损招儿的。广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被诉以强奸罪。因为在起诉之前登志势必要与浅黄相商。他是浅黄的职员。对登志来讲,既然拿了人家的生活补贴就不能不替公司的面子着想。

“真没想到,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本性竟会如此恶劣!”登志再也说不下去了。

广道正坐在法庭的另一个角落里。

“请你讲述一下迄今为止你接受了末摘的原因。”

“我感到孤单。”登志做好了败北的思想准备。

“请审判员先生允许我向末摘广道提几个问题。”

“请证人到证人席上来。”发话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审判员。

广道神色黯然地走向证人席。登志以冷峻的目光盯着末摘广道。

云耶山耶吴也越,水天仿佛青一色。

万里泊舟天草洋,烟横蓬窗日渐没。

瞥见大鱼波间跳,太白当船明似月。

德田左近来到了秋田市。他沿着多摩河的河岸逆流而上。而且是徜徉而至,费时而行。只要看到垂钓者,德田就要上前搭话,讯问对方能够钓到什么鱼。有人回答他,也有人对他不理不睬。德田向几个钓鱼人询问了多摩河人鱼的传说。被询问的人全都以一种异样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说,你这个人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啊?

德田苦笑着离开了他们。赖山阳的汉诗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之中。关户桥附近河中沙洲上那位葫芦老人拿出山阳“瞥见大鱼波间跳”的诗句来解释自己所窥望到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山阳是在天草的大洋上看见大鱼的。而且是在日落以后。他看到了在星光如月的太白金星那耀眼的白光照射下于波浪之间跳跃的大鱼。确如老人所述,日本人的汉诗过于夸张。金星再亮也难以亮如明月。喝着葫芦里的酒的老人居然拿出山阳的诗来佐证。老人是在大白天看到大鱼的,距离不过十余米。用山阳的汉诗难以解释的疑团一直残留在老人的脑海之中。德田完全相信了老人的描述。他决定相信它。

德田来到多摩河渔业协会和秋川渔业协会,询问了人鱼的传说。回答是:记忆中似乎在某处听到过这个传说。德田开始询问大鱼的传说。回答是简洁明快的:那是鲤鱼群。多摩河里既无草鱼,也无白鲢鱼。因此,若是一大群鱼类涌上波头的话,在外行人眼里就很有可能被看作是一条怪鱼。这是从道理上做出的推断。葫芦老人所看到的或许就是这种鱼群也未可知。但是,如果不是呢?德田的脑海里还残存着一丝幻想。如果葫芦老人所看到的真是一条大鱼的话,那么,德田那个令众多垂钓者露出不解神色的人鱼的传说也就变成了事实。

对,去寻找多摩河里的人鱼!德田下定了决心。

四年前的九月九日浅黄留治在多摩河畔的某处被人杀害了。那天清晨浅黄拿着钓条石鲷的钓杆离开了家门。钓充其量不过是六十公分的鲤鱼是用不着钓条石鲷的钓杆的。如果是去钓两米长的大鱼,或许需要那种钓杆也未可知。他的垂钓场所无人知晓。在暴风雨的前夜,每当大雨敲窗之际,昏暗的多摩河里便会出现人鱼,而且是与一条大鱼相戏而行。如果能够找到人鱼的话,所有的谜也就都迎刃而解了。德田继续向前走去。

末摘广道于第二次庭审的三天以后被人杀死了。尸体横卧在多摩河畔。后脑部的头盖骨塌陷进去。关户桥附近只有一个地点可以将车开进河滩内。人们推测是有人用车将尸体运到河滩后再抛弃于该地的。

两天以后,末摘的朋友来到了日野警察署。末摘曾对该朋友说,下一次庭审时他将把事实真相说出去。他只不过是按照浅黄的指令行事而已。他并不是一个可以自由玩女人的人。但是他已经忍无可忍了。浅黄谋算着要从登志手中将雅士夺走。但广道起初并不知道这些。登志在法庭上失声痛哭,并大声喊道:没有想到他的本性竟会如此恶劣。广道无法忍受那喊声。他喜欢登志。他要背叛厂长去搭救登志。

日野警察署以另一理由逮捕了浅黄。浅黄顽固抵抗,拒不承认是自己杀害了广道。末摘的死亡时刻被推定为是日的晚上八时至九时。浅黄七时离开公司回家后就没有离开过家。据说是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来着。有浅黄的妻子为他作证。但家属的证词不具可信性。不过警察也拿不出他不在家里的证据。

无奈,只好释放了浅黄。浅黄虽被释放,但官司上却一败涂地。末摘的朋友作为证人出庭做了证。他将从末摘处听来的话和盘托出。于是,浅黄的计划落了空。两年多来,浅黄一直令广道与登志保持着肉体关系。而且每月还要付上一笔生活补贴。

结果是审判没有理睬浅黄提出的要接过雅士抚养权的请求。雅士仍由登志抚养,判决的结果对登志来讲毫无不利之处。但是浅黄却未能听到这一判决结果,他在判决下达前已经命赴黄泉,变成了一具尸体漂浮在多摩河上。

德田继续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考虑着浅黄的性格。世人本来性格各异。不过,浅黄却未免古怪过度。德田接手此案后曾与登志见过一面。被提诉时才三十四岁的登志现在应该是四十岁了。德田觉得她确实是个美人。在三十四岁的当时理应充分具有招惹男人上钩的魅力。浅黄将登志纳为己妾是在登志三十四岁的两年以前,即登志三十二岁的时候。只不过才两年的光景,浅黄便不再理睬登志。为了夺取登志生下的雅士,他命令年方十八的广道去强奸登志。而且还按月送上生活费用令广道与之同床共寝两年有余。

德田对此无法理解。难道浅黄不懂得什么叫嫉妒吗?以半强迫手段才搞到手的女人,从道理上讲是不应该不爱的。德田无法理解其人,因为对方过于古怪。

而这么一个浅黄居然与多摩河的泥土为伍成了一具尸体横卧于河滩上。末摘广道是于一个月以前被人杀害的。两个人的尸体隔河相望几乎处于同一个位置上。这不能不给人以一种因果报应的感觉。

杀害广道的大概是浅黄喽。德田在心中自语。因为如果广道在法庭上说出事实真相的话,浅黄则无路可走。于是德田又一次陷入不解之中。将登志送与广道两年之久,两人之间所萌生的无法割断的恋情将与日俱增是再明白不过的了。若是丑八怪则又另当别论,登志是相当美貌的。浅黄应该明白还是青春年少的广道很快就会成为登志的俘虏的。为了夺取雅士,浅黄老奸巨猾,费尽了心机,但是功亏一篑,他的计谋只不过是沙滩上的楼阁而已,遇风即散。就是小孩子也不会不懂这一道理,浅黄却始终糊涂着。因为糊涂,才狼狈,才杀了末摘,而自己也成了被杀的目标。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德田想。不过,到底是谁杀了浅黄呢?是登志吧?警察把目标完全集中到登志的身上。浅黄利用广道强奸了登志。目的是为了从登志身边夺走雅士。知道这一切以后登志感到怒不可遏。但是末摘被杀死了。其友人将末摘意欲翻供的想法报告了警察。浅黄作为嫌疑犯被逮捕了。最后虽因证据不足获得释放,但案件到此,审判的结果将会如何已经不问自明。

登志大获全胜。于是登志开始复仇。距审判结果的发表虽然只剩下九天,但她已经忍无可忍,无法再等待下去。杀掉浅黄!杀了他对自己并无妨碍,认领权已有,雅士已可以继承他的财产。

事实也确实如此。浅黄被杀以后,登志的辩护人便开始办理雅士继承浅黄家遗产的手续。办理了认领手续后,继承权是理所当然的权利之一。登志作为雅士的监护人有权自由支配浅黄家的一半遗产。因此,怀疑登志不是无的放矢。末摘被杀的时候,登志也接受了拘留审查。不过,当时登志拿出了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据。而浅黄案件则因为右臂上部的牙印不符,而使登志被解除了嫌疑。

两个侦查组在案件没有结局的情况下被撤销了。四年以后,德田开始了他的河畔漫步之旅。

警察们对浅黄身体上残留下的半圆状伤痕毫无兴趣。浅黄是在与某人争吵的过程中被推进湍流之中的。可能是在被冲走的途中又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德田在寻找那个给浅黄留下了伤痕的生物。胳膊上部的咬伤是人鱼所为也未可知。

河面上飘荡着冬季的影子。清澈湛蓝的河流在发出凛冽的声响。德田左近在岩石上坐了下来。夕阳西斜。岩石丛中飘溢起一片苍茫的暮霭。德田拿起融有粉末酒的杯子,凝视着眼前的流水。岩石突兀。他已将睡袋取出,准备睡在岩石上。

留连于多摩河畔已经将近一个月。他既没有看到人鱼,也没能看到大鱼。现在,他已经来到奥多摩渔业协会的区域。在这里他没有听到人鱼的传说。人鱼的传说看来还是产生于多摩河渔业协会的区域。

看来是有办法啦!德田在心中自语。没办法就没办法吧,德田并未因此感到失望。因为他是在追踪一件曾经投入了几百名警察都未能解决的案件,更何况已经事隔数载。在他刚刚开始这次漫长之旅的时候本来就没期待着要获得什么。不过,德田对此次远行还多少抱着一线希望。他在临行前曾经仔细地阅读了搜查记录,希望能从搜查记录中寻找出一些被侦查组忽略了的蛛丝马迹,然后再执着地去揭开案件的谜底。

此次德田的收获便是那根钓条石鲷的钓杆。浅黄为什么会拿着钓条石鲷的钓杆离开家门呢?对此警察们曾经进行过一番推敲。结论是:浅黄希望自己能偷偷地钓到超级大鱼。便衣们通过浅黄的友人打听到了这一情报后,曾经派人四处寻找过,但最终仍然是谜底未揭便不了了之了。钓鱼的人是绝不会将自己的垂钓根据地告诉他人的。

德田在漫长的旅途上遇见了葫芦老人。他从老人那里听到了大鱼和人鱼的传说。德田将浅黄的钓条石鲷的钓杆与大鱼及人鱼联系到了一起。他觉得他的想法绝非荒唐可笑,不着边际。何处潜伏着何种生物本来就是不得而知的。现在,浅黄的身体上不是已经留下了半圆状的伤痕吗。说那是大鱼留下的咬痕,并非解释不通。

但问题在于,那伤痕是怎样……

就在德田的想法就要破口而出之际,他突然哑然愣在那里。

激流在发出哗哗的声响并分向两边,在微暗的河面上突然站起一个一丝不挂、赤身裸体的女人来。德田目瞪口呆地伫立在那里。女人也看到了德田并停住了脚步。片刻之后,女人便趟起水花,跑上岸来,然后迅速地消失在岩石背后。须臾,女人穿着蓝工装裤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

“莫非你就是……”德田向就要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女人搭话。

女人回头看了看德田。她赤裸着雪白肌肤的时候看上去像个成熟的女人,可此刻在近处一瞧,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而已。

“能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少女没有回答。她收回了盯望着德田的目光。德田想要追上去,但是他根本无法追上少女。少女已像飞猿一般穿梭而过,轻盈地跳跃在飘荡着暮霭的岩石之间。而德田当初却是在小心翼翼匍匐爬行了好长一段之后总算踏进这片岩石丛中的。须臾,少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德田来到附近的一个百姓家中,并打听起少女的事儿。据那家人讲,他们虽然说不十分详细,但也曾几次看到过那个少女。她时而骑着自行车路过这里。在大丹波河沿岸有一条蜿蜒向上通往东京都的道路。途中散布着几个村落。少女似乎就住在那里。但是那少女却从不开口。跟她搭话时,她只是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并不住地晃头,似乎是在告诉人们“我不能说话”。德田向那户人家道了谢后,便离开了那里。他买够充足的食品,按着那户人家指点的方向朝前走去。

德田打着手电向前行进。哪怕只剩下一分的力气,他也马不停蹄地沿着山路向上攀登。实在走不动时,便就地扎营。他已经习惯于野外露宿。在沿着多摩河畔向上游行走的日子里,德田曾数次露宿在河滩上。

已经发现了人鱼!他感到亢奋不已。划破激流突然出现在水面上的少女裸体深深地印在德田的脑海里。当时,德田曾直勾勾地凝望着眼前的女人,还以为是水中精怪突然现世了呢。十一月末,河水刺骨般凛冽,使人的手脚不能长时间浸泡于水中。可那少女却从寒冷彻骨的河水中钻出水面来。这光景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是人鱼又是什么呢?

野崎弓江。翌日,德田打听出了她的姓名。在第一个村落,德田便打听到了少女的姓名和住所。野崎弓江的家在村落尽头。据说与祖父野崎勇基相依为命,共同生活。她没有双亲。据说,她的父母是因为自杀之类的原因而去世的。

德田开始向上攀登。登山之路蜿蜒曲折。地图上标记着在村落尽头有一个山间小屋,名叫百轩茶馆。据说野崎弓江的家就在百轩茶馆附近。

莫名其妙!德田自语。

弓江与祖父两个人生活在山坳里。她是哑女。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下山越岭来到多摩河畔,并在寒冷的季节潜入河水之中呢?不会是为了捉鱼,因为弓江未带任何钓具。啊,无从想象!

院落的一隅生长着大片刚刚开始枯萎的野菊花。德田的视线停留在那里。他在外廊上坐了下来。旁边则坐着野崎勇基。两人相对无语。将视线上扬,院落上方属于东京都管辖的连绵不断的山岳峰峦尽收眼底。德田告诉对方,自己是警察。并说,他无意中看到了野崎的孙女赤身裸体地在河水中潜游的光景。他想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他告诉对方,自己正在调查一个四年前未能解决的、侦查组已经被撤销了的案件。

“是吗?”野崎颔首。

德田点燃了香烟。

“我在下游的多摩河渔业协会听到了人鱼和大鱼的传说。据说,暴风雨将要来时的夜晚会有人鱼和大鱼相戏出现……”

“……”野崎无语。他在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是一双粗糙的手。老人的年龄约在七十左右。那放在膝头的手在述说着野崎迄今为止所走过的人生历程。

“您的孙女是天生不会说话吗?”

“不是的。”野崎晃了晃头。将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峦。“她的父亲杀了她的母亲,然后自杀了。”

弓江的父亲基常是野崎的独生子。悲剧发生在弓江五岁的时候。基常在外出差,因为公司有急事召他回公司,所以比计划提前两天回到了家中。他于子夜回到了位于中野区的公寓里。妻子和子正在家中与一个男人偷情,和子未能听到开门声。她正在发出阵阵呻吟。那声音甚至传到了正门口。基常下意识地抓起了厨房的菜刀,走进卧室里。和子与男人缠在一起,两只脚搭在男人的肩头上。男人发现了基常。基常挥刀向男人腹部砍去。一丝不挂的男人捧着被砍伤的腹部夺门而逃。和子发出惨叫。但是惨叫声未能持久便戛然而止了,菜刀已飞向她的身躯,砍进了她的胸膛。基常看着和子痉挛着身躯死去的情景。他没能注意到弓江自始至终看到了这一场面。基常拔出陷在和子胸膛里的菜刀。把刀刃按在自己的颈动脉上拼命地抹去。他在临死前的一瞬间里才发现弓江就站在自己的身旁。左邻右舍跑进家中时,基常尚未断气。被砍伤的男人则赤裸裸地倒在走廊里。就从那时起,弓江变成了哑女。野崎收养了弓江。

弓江从此不再开口说话。看了医生也毫无结果。并非器官性障碍,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弓江不愿再见人了。也不去念小学。野崎默许了她。为了生存而必须学会的读写和一般的算术问题野崎自己就有能力教她。

野崎拥有一座山峦,还拥有一片可以自给自足的土地。生活上总可以维持下去。

弓江开始识字了。野崎给她买来了教科书。弓江喜欢读书。十岁时便已经能够看懂连野崎都觉得艰深的书籍。只是有一点没有改变,她仍然不能说话。

“真够可怜的。”德田压低声音说道。

“你在多摩河渔业协会听到的人鱼传说大概是那个男人传出去的吧?”野崎心不在焉地问道。

德田看了看野崎的侧脸。

“我是说浅黄留治。”

“……”德田默然。

“你们十分怀疑是有人将浅黄推进了浊流并杀死了他,所以才开始立案侦查的,对吗?”

“哎,不过……”德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正在调查那个案件呢?”

“……”

“把他拖进浊流中并杀了他的人就是我。”

“……”

“那个家伙强奸了弓江三次。弓江虽然没有告诉我,但是我心里有数。在多摩河上弓江肯定遇到了什么……”

野崎知道弓江平素游泳的水渊。野崎曾在那里教过弓江游泳。那里是一个连钓鱼人都不愿光顾的岩石区。弓江是游泳的天才。就像是一个水中出生的孩子一样,在水里穿梭往来随心所欲。对一般人来讲很可能成为溺水葬身之所的水流湍急、岩石密布的地方,对弓江来讲也不过是小菜一碟,充其量是个游戏的场所罢了。

野崎发现了弓江的变化后开始监视起弓江来。弓江每月都要去多摩河的水渊五到六次。每次野崎都要尾随而去。

四年前的九月九日。多摩河巨浪滔天。时而大雨倾盆。河面上不停地飞溅起白色的泡沫。弓江在水中遨游。她的得意泳技是潜泳。一次可以在水中呆上四五分钟。弓江游了大约三十分钟之后便走上岸去。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在这之前,那男人似乎一直躲藏在岩石的后面。弓江下水后一般都是一丝不挂。游泳的时间则定在日落之前。由于是夕阳西下之际,再加上是在无人光顾的地点,所以不穿衣服也绝无大碍。

男人扑向弓江。男人与弓江扭做一团。弓江被男人击中某处倒了下去。男人赤裸着身躯压到弓江身上。暴风雨中的凌辱场面若隐若现。

野崎飞速向前冲去。因为想要杀了那个男人,所以没有出声。对弓江来说,读书和游泳是她惟一的乐趣。尝到了甜头的男人毫无疑问每次都会来凌辱弓江的。

男人没注意到正在向他逼近的野崎。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对弓江的淫欲发泄上。暴雨一阵过后又是一阵。浪花飞溅。烟雨弥漫的河面上,狂涛巨浪令人感到恐惧不安。野崎摸到了男人身后。男人正在向弓江“进攻”。野崎揪住男人的头发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掀翻在地。然后,挥拳重重地向其腹部击去。抱腹而卧的男人被野崎拖进激流之中。野崎将那男人的头摁进水中。那男人在挣扎,抓挠野崎的手。他在进行垂死的挣扎。野崎将那男人的头部摁在水中,毫无松动之意。俄顷,那男人平静下来。野崎将他推进浊流里。翻卷的泡沫将那男人团团裹起。狂风在呼啸。河水已经呈现出肆虐的迹象。

“事后我从报纸上得知那男人的名字叫浅黄留治。我问了弓江。弓江通过笔谈告诉我:在那之前她已经被那男人强奸了两次,算那次是第三次。杀了他我并不后悔。”

“……”

“你可以逮捕我。不过请等一等,让我收拾一下。我被捕后家中就只剩弓江一人了。我必须为她做好各种准备。”

“野崎先生……”德田的目光落在野菊花上。野崎的解释并非尽善尽美,有的地方仍然令人费解。弓江为什么要赶在日落之前去游泳呢?

“方才你问我是不是浅黄泄露了人鱼的秘密。我想大概是吧。从那无人光顾的水渊里突然钻出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来,那副光景势必深深地留在他的脑海里。不单单是看到了,浅黄还凌辱了人鱼。因此,他很想把这个秘密对人一吐为快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地点浅黄可是没告诉给任何人,因为他还想再次凌辱人鱼。”

“……”

“不过,浅黄还是看到了人鱼与大鱼结伴相戏的情景。传说中出现的不仅仅是人鱼。还有大鱼。你的说明里缺少对大鱼的解释。”

“这全都是那个男人胡乱编造出来的故事。哪里会有什么大鱼呀!”

“那么我来问你,小弓江为什么偏偏选在日落之前去游泳呢?”

“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

“传说中说,每当暴风雨来临的傍晚,人鱼便会和大鱼结伴相戏地出现在河流上。”

“传说不需要我来负责任。”野崎语调僵硬地说道。

“爷爷在撒谎!”突然,弓江出现在眼前。

“你……弓江,你能够说话啦!”野崎的声音在颤抖。

“就在阿黑杀死那家伙的一瞬间里我的嘴又好用了。”

“弓江!你在胡说些什么!”

“算了,爷爷,我跟警察把实话说了吧。”

弓江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德田。

“人鱼和大鱼的传说是真的。”

“弓江!”

“不,我要说。”弓江看着野崎,晃了晃头,接着说道,“大鱼的名字叫阿黑。是一条两米多长的鲤鱼。”

“超过两米的鲤鱼?”

“是的,以前就饲养在院子里的池塘内。”

弓江被野崎收养过来时那条鲤鱼就已经生活在池塘里。身长大约一米六左右。弓江每天都在观望那条鲤鱼。鲤鱼的名字叫阿黑。除了观看鲤鱼以外,弓江已别无他择。噩梦像凝固了的火焰一样深深地留在她的脑海中。那是一团永不熄灭的冰的火焰。母亲的所做所为弓江无从理解。父亲不在的时候来了那个男人。总是在弓江睡下以后那个男人才来。但是弓江知道他的到来,因为母亲的呻吟声吵醒了她。她曾透过门缝观望过那种情景。一丝不挂的母亲与赤身裸体的男人拥成一团。这种光景弓江不止一次看到过。她对发出野兽般呻吟声的母亲抱有厌恶感。虽然不能理解,但她认为那种行为是龌龊的。就是这样一个母亲,被父亲给亲手杀死了。杀死母亲的父亲的形象宛若魔鬼一般狰狞。他自己割断了自己的脖颈。喷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墙壁、窗帘和地板。而母亲的血则染红了床铺。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里。

弓江那望着阿黑的眸子里经常会闪现出上述情景。阿黑立刻和弓江熟识起来。开始接受弓江用手捧来的食物。不久,弓江便下到池子里去了。池子的深度大约到弓江的胸部。阿黑紧紧地缠着弓江不放。弓江就是在那个池塘里学会了游泳。她戴着爷爷给她买的潜望镜在水中与阿黑脸贴脸嘴对嘴地嬉戏。这游戏对弓江来讲已经每天不可缺少了。

到了冬季,阿黑便安静地潜入水底,一动不动。弓江也潜到水中去看望它。据说阿黑整个冬天都是不吃不喝的。弓江觉得阿黑真是可怜至极。于是便潜入水中去抚摸阿黑的头。阿黑纹丝不动,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弓江。那是一双温柔慈祥的眼睛。

池塘内除了阿黑以外别无其他动物。弓江觉得只有自己潜入池塘中去与阿黑相会,阿黑和自己的孤独才能消失。阿黑的眸子里闪现出欢喜之情。它一动不动地任凭弓江从头到尾抚弄着自己的身体。

到了春天,阿黑便开始活动身子。一入冬季,阿黑便沉入水底。七年的岁月倏忽而过。不知不觉阿黑的身长快两米了。

第七个年头的秋季,台风袭击了东京地区。那是一场伴随着大暴雨的台风。暴雨从傍晚下起。风雨之狂,令人除了密集的雨帘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物体。

入夜以后,外边突然发出巨大声响。弓江和爷爷来到户外。河水开始泛滥了。往日不是河流的地方眼下全都是一片汪洋。这新的河流正在急速逼近野崎的家园。

翌晨,池塘内不见了阿黑的踪影。

弓江泪水涟涟。她一边哭一边到处奔跑寻找。野崎也在到处奔波。阿黑是随着浊流顺水而去了。他们十分担心:大水一退,阿黑便极有可能被困死在某个地方。

阿黑没有踪影。通过野崎家的水流已经迂回而去,直奔河道。阿黑已被冲到下游,这看来是毫无疑问了。弓江与爷爷一起顺河来到下游。他们来到多摩河畔,依然看不到阿黑的踪影。如果阿黑是进了多摩河的话,那么今生今世则难以再见到它了。不仅如此,它还很有可能成为钓鱼人的钩上之物。

野崎紧紧地抱着痛哭不已的弓江。阿黑是弓江惟一的朋友。弓江从阿黑那儿得到了无数的安慰。它使弓江忘掉了过去的悲剧。就是这样一个阿黑,已经永远地去了。野崎完全可以理解弓江心灵上的创伤。

阿黑消失以后的第三天,弓江提出了要在多摩河练习游泳的请求。野崎点头应允了。在这三天时问里,弓江背着野崎偷偷地窥望着池塘。但阿黑是窥望不出来的。明明知道望不出阿黑来,却仍要久久地凝望那池塘,弓江的这种心境令野崎心如刀绞。

野崎向弓江传授了在多摩河游泳的技巧。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弓江要在多摩河练习游泳其目的不过是为了寻找阿黑而已。他认为那是徒劳的,但他什么也没说。

弓江具有游泳的天赋。只练习了大约半个月,泳技便已相当娴熟了。野崎只是在最初的半个月内陪了陪弓江。后来便是弓江一个人独自遨游于多摩河的激流之中。弓江一直游到十一月下旬。

一进人十二月,便实在无法再进入水中了。弓江开始专心念书。她一边翻看辞典,一边读书。野崎给她买来了适合她的年龄的教科书。弓江通过自学攻克了它们。数学之类虽还不大理解,但国语、历史、英语等课程的实力却似乎已超越于教科书内容之上。

看上去她似乎已经忘掉了阿黑的事儿。

野崎一直在注意报纸的报道。阿黑若被人钓去一定会上报的。他不想让弓江看到那样的报道。当然,冬季里鲤鱼要一动不动地在水底越冬。问题是春季以后。

一天,弓江突然提出要买一套潜水衣穿。野崎满足了她的要求。她并没能忘掉阿黑。只不过是在忍受着思想之苦而已。

弓江开始在寒风刺骨的河流中练习潜泳了。流水中还残存着雪块和冰碴。

六月。弓江畅游在被一片嫩绿色调包裹着的河渊里。当时,游泳和潜水对弓江来说都已经是拿手好戏了。弓江选择着深邃的水潭潜入水中。因为像阿黑那样的大鱼只有深邃的大潭里才能生存。阿黑被人钓走的新闻尚未见报。阿黑一准栖息在多摩河的某片水域里。弓江对所有的水潭挨个搜索着。她准备搜遍整个多摩河。

她不敢确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阿黑。即便找到了也无法再将它带回家中。当然,她可以托人用网网住阿黑,再用车子将其运回家中。但那样做阿黑则势必会受伤。正因为躯体巨大,所以一挣扎起来则说不定会弄出什么伤来。

但是要见阿黑的初衷却始终未变。

这一天,弓江穿着三点式泳装潜入水中。水温变暖以后,赤身裸体的感觉是十分舒适的。被水裹住的感觉对女人来说不知为什么可以产生一种安全感。其实,她本想连三点式都不穿,干脆赤身裸体地潜入水中的。

她在深邃的潭底搜索着。突然,弓江在水中发出了无声的惊叫。一个物体正与她结伴而行。是阿黑。阿黑摆动着远远大于弓江身长的躯体向弓江靠了过来。弓江紧紧抱住了阿黑。她想放声大哭。阿黑托着弓江向潭底沉去。那里并不是水潭,岩石受到水流的啮噬冲击,形成了一个向相反方向延伸的深深的洞穴。距水面大约有七八米。洞穴的长度大约有六七米。

弓江暂时浮出了水面。后来又再次潜入水中。阿黑在洞口等候着她。弓江激动不已。潜望镜中已经积满了泪水。阿黑找到了新家并且安然无恙地生活着。不单单是活着,它居然认出了正在水中潜游的弓江,并前来迎接了。弓江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之情。

弓江开始了隔三岔五的多摩河之行。听了弓江的话,野崎也高兴得泪流满面。他也很想去会会阿黑,无奈他没有体力潜游到那么深的水域中去。

弓江开始给阿黑运送食物了。阿黑栖息的水域是一片岩石区,一般人很难靠近。可以说基本上不必担心会有人到那儿去钓鱼。但是弓江却加倍仔细。如果有谁看到了阿黑,那一切就全都完了。钓技高超的渔人一定会大举进犯这一水域的。于是,弓江选择了傍晚这一时刻来看望阿黑。

阿黑吃了食物后便会和弓江玩耍片刻。弓江一次次地浮出水面又潜入水底。时而骑在阿黑身上玩耍。弓江和阿黑都沉浸在欢乐之中。

八月。浮出水面的弓江发现了面前有人正在执杆垂钓。她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弓江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她憎恨眼前这个发现了她和阿黑秘境的钓鱼人。她站在了钓鱼人的面前。她指着钓杆,愤怒地告诉对方,这里不许钓鱼。两人争执起来。弓江的担心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怒火。她愤然折断了对方的钓杆。如果有可能,她甚至想杀掉这个男人。杀掉他再把他抛入水中则无人知晓。

弓江被摁倒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身后,遭到男人的强暴。事后,钓鱼人逃遁而去。现在的弓江体验到了母亲当年行为的滋味。回到家中以后,她将经过告诉了爷爷。当然是用文字告诉爷爷的。

“只好见机行事了。”爷爷对她说。

将阿黑捉住带回家中倒并非没有可能。但阿黑已经利用天然的要塞安下了自己的家。逆向的水流可以给它运来食物。与狭小的池塘相比,那里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男人无疑是来钓小鱼的。阿黑上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不慎上了钩,凭阿黑的力量,只要跃动一下身躯,就会将钓鱼线弄断。只要不是专用钓杆,就奈何不了阿黑。再说,阿黑若是被钩过一两次,准会变得多个心眼的。

半个多月过去了,弓江发现同一个男人一直潜伏在岩石丛中。一天,暴风雨就要来临了。弓江下定决心要杀死那个男人。鲤鱼具有一种特性,那就是天气发生巨变之前势必要浮出水面来。阿黑随着弓江浮出水面的情景进入了男人的眼帘。

“那是什么东西?”男人问道。

弓江手里攥着石头,站在男人面前。男人一定会前来凌辱自己。瞅准机会再下手。但是,男人发现了弓江手里的石头。他殴打了弓江。女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弓江再次被绑住了双手。男人再次开始了凌辱行为。男人一边强奸弓江,一边问道:“那个大家伙是你的朋友吗?”

弓江点了点头。

“怎么样,品出点滋味来没有?”男人问道。

对男人的问话,弓江点了点头。

“我看这么办好了,我们定好日子,隔三岔五地在这儿幽会一下,你看怎么样?我们是有缘的。干脆,你就做我的女人好不好?我有自己的企业,不会亏待你的。”男人说。

弓江点头。

九月九日。弓江在约好了的时间里等待着男人的到来。男人顶着暴雨来了。手里拿着钓杆。弓江向他报以微笑。男人立刻扒光了弓江的衣服。弓江在任凭男人摆布。

男人拿来了一根钓条石鲷的钓杆。

“凭这根钓杆一定可以制服那个怪物的。”男人开始安装钓杆了。

弓江默默地看着。男人取出了偌大的钓鱼钩和钓鱼线。弓江拼命地咬男人的右臂。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牙齿上滚动着憎恨的火焰。弓江奋力向发出惨叫的男人推去。男人跌进水流中。弓江骑到了男人的身上,将正在挣扎的男人拖向河流中央。若是在水中,杀死这个男人大概是没有问题的。两个人开始了水中的搏斗。因为刚刚性交完毕,男人连短裤都没穿,因此在水中活动自如。男人在进行激烈的反抗。他再次殴打了弓江,并将弓江摁向水中。他准备浮出水面。弓江也在拼死搏斗着。她知道,在这里如果不杀了他,阿黑迟早会成为其钩下之鬼的。

突然,男人停止了反抗。阿黑用他那大大的嘴巴咬住了男人那肥硕的腹部。阿黑猛然甩动起那个男人来。阿黑叼着男人向洞穴游去。弓江先浮出水面一次,接着也向洞穴游去。阿黑仍然叼着那个男人。

德田左近站在池塘边上。池塘内没有生物。看了池塘片刻以后,德田转身走了过来。

“好了。多多保重吧。替我也向阿黑问个好!”德田向野崎和弓江点了点头。

“不逮捕了吗?”

“怎么说好呢。我这个人不适合潜水。再说,也没有兴趣向鲤鱼发逮捕令啊!”德田笑了。

晴空万里。德田信步而去。

浊流奔腾,逝者如斯夫!

德田觉得自己似曾在哪里读过与之类似的汉诗。

流水不复。人生不再。逝者不返,鲤鱼不归。

《当代外国文学》二○○○年第四期 译者:师松生,为旅日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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