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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诈骗圈套》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9 11:5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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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一个胆小怕事的公司职员,在突遇各种死亡的威胁的过程中,坚信了一个白胡子老人的预言,作出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的抉择……

某一天黄昏七点过后,在新宿西口车站纷乱的人群中,田关宏看见了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从数米远的地方朝田关宏这边走过来。田关瞥了一眼,谈不上对他怀有特别的兴趣,只是觉得老人的神采炯然。老人的额头宽大,胡子灰白发际上有一圈银丝。脸颊上的皱纹似乎是智慧的象征。老人看上去有七十岁了。

这个老人真有贵族气派——这一感觉涌上了田关的心头。

由于受到老人目光的吸引,田关又看了老人一眼。只见老人的目光象箭一般锐利,仿佛能射穿一切似的。而且老人的目光正好和田关的目光相遇。于是四目紧紧地对看着。

在纷乱的人群擦肩而过时,对方的视线相碰后,却莫名其妙地难以移开,这种现象是常有的0但田关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很如对方看上去象是暴力团的人的话,他会立刻把目光避开的。他最害怕的就是和这种人遭遇。

这一次,由于对方是个老人,而且由于被老人凛然的风度和尖锐的目光吸引住,田关没有立刻把视线移开。

然而,田关终于凭意志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看这个老人。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有的老人比年轻人更残忍。尽管对方是老人,他也马虎不得。田关加快了脚步。

“喂——”

就在即将擦肩而过的当儿,田关意识到老人在人流中停住了脚步,而面对他发出了招呼。这是一声沙哑的声音,其中包含着空洞洞的颤音。田关不由得恐慌起来。显然,老人已经注意到了他,想躲避也来不及啦。

田关慢慢地转过身去。

“什么事?”

田关避开了通行的人流,来到了路旁。

老人也跟了过来。先是默默无语地盯看着田关,然后便拼命地凑近了田关的脸,似乎要把他吞下去一般,死盯盯地凝视着。

“到底怎么回事?”

田关被看得毛骨悚然,不由得向后退去。

“死相出现了……”

老人轻轻地哼出一句话,声音近似呻吟。

“死相?……”

“就是死亡的阴影。的确,这是真的。我已经看出来了……”

老人以沉闷的声音说完这些话,然后转过身子,一边摇头显出惋惜的模样,一边向前走去。

顷刻间,田关目瞪口呆地目送着老人的背影。在杂乱的人群中,突然被别人指出自己的死相出现了,一时间谁会相信呢?一般的人会以为是开玩笑。如果是个急性子的人,或许会勃然大怒。但田关并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而且老人的凛然的风度和气质都使他无法认为这是玩笑。

顿时,一阵阴森可怕的气氛笼罩在田关的周围。

“请等一等。”田关追上了老人。

“不管你怎么求我都没有救啦。”老人一个劲儿地摇头,仍然显得很惋惜,“我只看出一个人的宿命,但救不了你。”

“可是,请问您是如何看出我身上的死亡阴影的?”

“我有这方面的能力。你的脸上有一圈轮廊。对,每个人都会有的。但是我能看出这一轮廓里面的另一个轮廓。这就是死亡的阴影。死亡的阴影变得浓烈的话,外侧的轮廓显得模糊,而里侧的轮廓则象黑烟一样升起。我看你的脸正是如此。里侧的轮廓浮现出来,边缘象烈日一样燃烧着,发出黑色的火焰……”

“可是……”

田关打了一个寒噤。从老人深陷的眼窝里的灰色暗孔中,他似乎真地看见了边缘发出黑烟的自己的脸。

“大概活不了几天啦。”老人接着说道,“事到如今,你已经无法逃脱。真可怜哪!”

抛下这一句阴郁的话,老人飞快地转身走了,好象要急于避开瘟神一样,他顷刻间就消失在人流中了。

田关茫然地呆立着。所有的景物都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纷乱的人流消失了,建筑物也消失了。他只看到一片荒凉的原野广阔无垠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这就是他所看到的死亡世界的风景了。

笨蛋!田关骂自己道。这是恶作剧,不能相信老人的话。他想,或许老人是为了和他寻开心,或者那个老人是从神经病医院逃出来的患者。

田关决心忘掉这件不愉快的事。把别人的不怀好意的玩笑当真看待并且思虑重重,岂不是太愚蠢了吗?

然而,本想穿过交叉口到西武新宿车站去的田关,由于心不在焉地走着,竟不知不觉地撞上了一个人。他本欲避开的,但手臂却无意识地甩了出去,正好打到了对方的身上。

“你找死啊!”

说话的是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伙伴。一个高个子,一个身材矮小。两个人的眼睛中都射出了阴森森的光。

“对……对不起。”

田关慌忙陪着笑脸。

“说一声对不起就行啦,哼!”矮个子男人耸了耸肩膀,“既然你主动找上门来,饶不了你!”

两个男子分别从左右架住了田关的臂膀。他被架到了铁轨旁的一处土坡上。出于恐怖感,他的全身开始变得麻木了。

田关害怕暴力团的他是有缘由的。有一次,他曾躲在人群中目睹过一个过路人被两个小流氓殴打的情形。过路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而且,其中的一个小流氓拔出剃须刀猛地划向那个过路人的脸,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当时,目睹着这一切的田关不由得象得了贫血病一样,感到头晕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到路边,呕吐了一地脏物。从那以后,他就患上了恐怖症。

此此,被两个男人架住,田关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想求援,但抬眼望去,尽管有许多人驻足翘望,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援救他。

到了土坡上,田关被松开了反剪的臂膀。

“混蛋,知道老子是谁吗?!”

面目狰狞的矮个子男人问道。嗖地一声,他从围腰子中抽出了匕首。

“我要被杀死了。”田关的神思变得恍惚起来。他听到了两个男人的吼叫声,听起来却好似凶悍的野兽的咆哮。在腹部感觉到一阵沉重的打击的同时,他失去了知觉。

等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警察的怀里。他的嘴唇破裂了,腹部剧痛,并且感到呼吸苦难。当他被抱进巡逻车里的时候,田关猛然又想起了那个白胡子老人。

“大概活不了几天啦。”老人阴郁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在这—声音中,田关似乎又看见了重叠出现的矮个子男人的阴森森的脸孔,匕首的白光在他眼前闪过。他不由得又想呕吐了。

第二天,田关仍然去公司上班。

这一天,有一个会议等待着他去主持,所以他准时走出了家门。昨天的伤势倒不是特别严重。只是下巴红肿,嘴唇破裂了。腹部受到的打击还不至于留下什么后遗症,但装有六万日元的钱包被抢走了。

“算你命大,运气还不错。”这是警察对他讲的话。如果没有围观的人远远地监视着,他恐怕早已被小流氓刺死了。

停了这番话,田关不由吓得发抖。警察的这些话,决不是耸人听闻的夸张讲法。那些暴力团的男人,确实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田关没有把昨晚碰到老人这件事告诉妻子。妻子是个胆小的女性,比田关小二岁,今年三十九岁。尽管已经做了一个高中生和一个初中生的妈妈,却仍然象一个小姑娘,使丈夫觉得无法依靠。即使发生了什么事,田关也不敢告诉她,因为她总是一味地把小事往坏处想,每日惶惶不得终日。

如果正如老人的预言所说,死期在近几天内逼近的话,那不幸的、黑暗的阴影已经笼罩住了这个家庭。

田关小心翼翼地向车站走去。昨晚的那个老人的话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如今,他已经不再认为老人是和他寻开心或者是从精神病医院逃出来的患者,他断定老人决不是一般的人物。

昨晚,田关一直冥思苦想到很晓才睡着。理智告诉他应该否定这种荒唐的预言。然而,在预言被告知后的几分钟内,他就差一点濒临死亡的边缘。对这件事,他应该如何理解呢?当然,其中也存在着疑问,就是说那个老人和两个小流氓早已合计好了,在被老人告知预言后马上袭击了他。

“可是,有什么动视呢?”动机不得而知。田关记得当时自己一边思索着老人奇妙的预言一边走着。他记得自己确实回头看了一眼,而且正是在回过头来的时候撞上了那个小流氓的。田关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回了一次头,他绝对不会撞到貌似流氓的人身上去。想到这里,田关打消了刚才的疑问。于是,田关的脑海中,只留下拥有不同凡响的容貌且带有阴森森感觉的老人的面影了。

田关想起了早晨刮胡子时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脸。当然,他没有看到隐藏在里侧轮廊内的黑色火焰。但镜子中的这张脸,由于嘴唇破裂,下巴浮肿,看上去显得健康欠佳,无精打采的。

——反正活不了几天啦。

连自己也无法否认的看法,在他的心底翻腾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轻松一点,相反,对于预言的沉重的现实感却深深地在他的心中扎了根。

就在这时,田关看见道路前方驶来了一辆轿车。田关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发现驾驶者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田关仍然心事重重地向前走去。他的头脑中,除了那个老人和老人的预言外,已经无暇考虑到其它的一切了。

突然,传来了猫的惊叫声。只见一只猫飞快地横穿马路。为了避开猫,轿车偏到了路旁,直冲田关而来。

“要被轧死了。”田关差点吓死过去。幸好,他站着的位置有一道竹篱。田关急中生智,扑向了竹篱。轿车擦着田美的身边而过。

田关和竹篱一起倒在了地上。一时间他浑身动弹不得。胸部撞在一块石头上,数妙钟内他感到窒息般的疼痛。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一个人跑了过来。是驾驶轿车的老人。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老人弹去了沾在田关西装上的泥土,恐慌万分。这是一个面目和蔼的老人。

“请上车吧,我送您到医院去。”

老人不停地向这里点头谢罪。

“用不着。”

惯魂未定的田关铁青着脸拒绝了老人的好意。

“不知怎么搞的,猫突然窜了出来……”

田关离开了絮絮叨叨为自己辩护的老人,象个梦游者一样向车站走去。他的心凉透了。在他的眼里,整个世界一片黯然。

显然,如果稍晚一步的话,他已经葬身在车轮底下了。

昨晚老人的预言确实是真的——至此,田关已不再怀疑了。他已经丧失了持怀疑态度的信心。无论是昨晚碰到流氓一事,还是刚才差一点发生事故一事,都说明老人的预言正在应验。这是通往死亡之路的前奏。

他的心阵阵战栗起来。他认为这种战栗正是死神的预言。老人说过,他活不了几天啦。

不,他不想死。如果他现在死去的话,妻子将走投无路,孩子们也不能上大学了。因此,田关对死亡感到更加可怕。如果语言准确的话,他将会死于非命。或者被车轧死,或者被武力殴打致死,或者他乘坐的电车翻车而死。反正,是悲惨的死法。

难道就没有逃避的办法吗?——田关拚命地思考着。

“住进医院里怎么办?”

但田关马上否定了这一想法。住院并不是一个万全的方法。如果用错药的话,也会导致死亡。看来,无法逃脱啦。

田关乘上电车。在月台上,他小心地站在月台的中央位置上。乘上电车后,他避开了车门和窗口,拚命地钻进纷乱的人群中。

终于,田关平安无事地到了公司。

下午,田关主持会议。他担任第二机械课长的职务。这次会议是为了再次探讨公司的经营方针,非常重要。但在会议上,田关连连出了许多差错。不光开始时忘了带发言稿,等到急匆匆地取回发言稿,好不容易开始作起报告时,竞两次读错了数字,把数字少读了二个零。

“田关君,你怎么搞的?”

吉冈常务极不愉快地问道。公司里有专务派和常务派之分,田关属于专务派。

“你显得有气无力嘛!”

吉冈冷冷地讥讽着田关。吉冈是一个精明能干、但性格冷酷的男人。他专揭别人人的短,是田关的死对头。

直到公司下班为止,田关一直昏昏沉沉的。他已经顾不上吉冈的非议了。如果死亡在近几天内降临,而且这是不可躲避的归宿的话,那么,其余的一切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逃离死亡的阴影吗?

田关想去找多智多谋的名僧商量。他想:借助菩萨的力量说不定能解除自己身上的灾祸。但他马上又意识到这种想法是无望的。在当今的时代,哪里还会有大彻大悟的名憎呢?

田关感到苦闷至极。他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显然,不管和谁商量,别人都会认为这是一桩荒唐的事,假如自己处于第三者的位置也会这样认为的。

然而,那个神采炯然的老人的形象总是飘浮在他的眼前。他断定老人决不是一般的人物。而且,正因为老人来历不明,他才感到格外害怕。况且被告知预言的那一刻,正好周围昏天暗地的。于是,他简直怀疑老人就是从冥府来的死亡天使,飘然而至,告知了他的死期,然后飘然而去。

如此看来,要解开这死亡的阴影,只有找到那个老人。既然他能够预知一个人的死期,他也必定知道解除死亡的钥匙。

然而,到哪里去找这个神秘的老人呢?

田关陷入了烦恼的深渊。周围的人们都精神抖擞地工作,生活着。唯独他一个人被包围在不可思议的恐怖气氛中,他的心都快炸裂了。他想吼叫:“不!这不是真的,这是迷信!”但是,即使在吼叫之后,他仍然无法排遣心中的烦忧。

田关垂头丧气地从公司里走了出来。

地铁显得非常拥挤,田关只好再等一辆。他认为乘坐拥挤的电车对他来说太危险了。他找到月台上的空椅子了下来,又陷入沉思之中。他想到应该增加自己的生命保险金。目前他入户的保险金是七百万日元。他觉得至少应该增加到二千万日元。只有有二千万日元,他的妻子和孩子好歹还能够生活下去。然而,老人说过他已经活不了几天,那么,恐怕已经来不及办手续了。因为保险金的合同必须首先经过医生体检,把诊断书送到保险公司,经批准后才能成立。

已经来不及啦!就在他翻来覆去思考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惊叫声。发出惊叫声的女人正好站在田关的身旁。她的手指向田关的背后。

田关不禁汗毛倒竖,他象触了电一样跳了起来。从女人恐怖而扭歪了的脸来看,他知道自己身上正发生了什么异样之事。

“是蝎子!”有人喊道,“快脱下衣服!”

“哇——!”田关惊叫了起来,“救命——救命……”

就在喊救命的同时,他感觉到嘴上已经有什么东西在爬动,沉甸甸的。他几乎吓晕过去,好不容易才脱下了衣服。他一把扔掉衣服,拚命地向旁边逃去,逃出去好几米远后,才回过头来,只见从衣服中爬出了一条奇形怪状的的蝎子。蝎子张开它的夹子,尾巴和头盘成了一个圈,一边发出滴溜滴溜的声音,一边以飞快的速度盘旋着。周围的乘客一个个发出了惊叫声,向四处逃窜。蝎子象发了疯似的盘旋着,终于掉到了月台下的铁轨上。正在这时,电车进站了。

田关感到头晕目眩。他艰难地从地上拾起了衣服,实在不敢再穿在身上。他也不敢乘电车了,生怕摔到铁轨上的蝎子沿着车轮爬上了电车。

他逃也似的爬上了阶梯,他要尽快离开这块危险之地。从蝎子的身上,田关似乎又看见了死神的形象。他感觉到蝎子似乎仍然在他背上爬行,或者死命地追赶着他。他的贫血病又犯了,差一点没有晕倒。

死神在背后追来啦。

他跌跌撞撞地爬上了阶梯,几乎脚不着地奔跑着,差点跌个仰面朝天。

嘎的一声,一辆小型卡车在他的面前紧急刹车。由于来势猛烈,车上堆满的金属家俱发出了丁丁当当的声音滚了下来,正好撞在田关的眼前。田关惨叫了一声,叫声中带着哭腔。他飞也似的逃回到人行道上,没命地向前奔去。

在四、五米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出租车。田关喘着粗气,象一个被追捕者一样,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出租汽车。

“发生了什么事?”司机惊讶地问道。

“没,没……”他象个结巴一样,吐不出一句话来。

车子启动后,他的心才安静了一些。但他的神经就象绷紧了的钢丝一样,稍碰即断。

背上蝎子爬动的感触仍然存在。死神的阴影从这种感触中悄悄地扩张开来。如果晚几秒钟发现的话,蝎子的毒牙恐怕早已刺进了他的头颈中。想到这里,他几乎吓掉了魂。

“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司机又问道。

“地铁中出现了蝎子。”他回答的时候,感到喉咙干渴得要命。

“是蝎子吗?真地出现啦。”

“真地出现啦?你这话什么意思?”

被死亡的阴影吓坏了的他谈虎色变。他相信日本已经没有蝎子这类毒虫了,因此,对今天蝎子的出现,他感到又是惊讶又是惧怕。

“你没听到今天早晨的广播吗?广播说某一个研究所的管理员,不小心遗失了一条用于实验的蝎子,这条蝎子正在车站附近逃窜。”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田关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为什么出现蝎子的疑问就此解开了。然而田关仍然得不到安全感。另一个疑问又沉重地压上了他的心头。仅有的一条逃出来的蝎子,为什么偏偏会爬到他的背上呢?在这个接纳近十万人的地铁车站,被蝎子选为目标的概率只有十万分之一。就在这十万分之一中,蝎子选中了他,不,是死神选中了他。由此看来,老人的预言正在逐步得到应验。他感觉到死神正一分一秒地向他逼近,并发现死亡的阴影越来越浓厚。

他想起了刚才一幕的情形。刚从蝎子的恐怖中逃出来的他,又差一点儿被从车上掉下来的家俱砸死。他的眼前,重叠出现盘旋着身子的蝎子和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不禁冷汗淋漓。

已经在劫难逃了。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地沉入了无底深渊。

回到家中,他没有半点食欲。

“你怎么啦?瞧你的脸色……”妻子惶恐地问道。

“没什么。”

“可是,气色很坏……”

“住嘴!”

田关气急败坏地怒吼了一声。在心里,他多么希望有一个知己者商量啊,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把苦恼告诉妻子,并且取得她的帮助,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妻子知道了这件事后,马上会吓得发抖,乌云将立刻笼罩住这个家庭。

田关喝了几杯威士忌,上床睡觉了。

黎明时分,他朦朦胧胧地做了一个梦。梦见蓄着白胡子的老人,象雕一样的双眼恨恨地盯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双眼突变成了张牙舞爪的蝎子。

田关拼命挣扎起来,从梦中惊醒了。

第三天早晨,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到达公司后,田关松了一口气。可是好景不长。十点过后,吉冈传信田关过去。田关以为吉冈是为了训斥他昨天的失态。因为吉冈一旦抓住某个人的失误,决不会轻易放过的。

“是有关那批直升飞机出口的问题……”

吉冈把冷冰冰的目光转向了他。

田关松了一口气。吉冈讲的有关直升飞机出口这件事,属于田关管辖。出口的对方是东南亚的某个国家,谈判正接近尾声,只要谈判成功,就能赚到一笔巨款。

“对方的负责人提出要进行试飞。这是突然提出的要求。也许是为了从空中俯瞰东京的风景吧。”

“嗯。”

“我已经和M重机联系好了,预计下午可以试飞。所以,请你去陪同。必须提醒你,这次试飞事关重大,不能出丝毫差错,你要认真负责。”

“常务先生……”

听了常务的话,田关顿时变了脸色。

“什么事?”

“真是对不起。我正巧身体不舒服,肚子有点坏了……恐怕给对方麻烦……”

田关已经下决心,不管是谁的命令,他坚决拒绝参加试飞。他认为今天的试飞一定会出事故的,只要他去参加的话。目为他的死期正在逼近。死神正好有机可乘。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吉冈的声音变得阴险起来,“对于这次试飞的重要性,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明白,但是我的身体……”

“是吗?”吉冈用他那神经质的长手指吧嗒吧嗒地敲着桌子,说:“你最近似乎缺乏爱公司精神嘛!”

“决非如此,常务先生……”

“好啦好啦,实在肚子不好的话,还不如回家去睡大觉吧!”

“常务先生……”

“不准推辞。我的雇员,不论在如何艰苦的条件下,都必须坚持到底。”

“我告辞了。”田关闷闷不乐地从吉冈办公室走了出来。他明白,不管自己怎样请求都打动不了吉冈的。这是一个刚愎自用的家伙。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处于吉冈的监视之下。吉冈简直象条蛇—样。被他监视的结果将如何呢?田关心里很清楚,不外乎撤换职务。吉冈早觊觎着田关的职位以便安插他的亲信。

然而,对目前的田关来说,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能逃离死亡的阴影,哪怕被发配到非洲或印度,他也在所不惜。

回到办公桌边坐定后,田关已经把吉冈交给他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只是呆呆地想着:如果死亡的阴影附在吉冈身上而不是他自己,这该有多好啊。

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响。田关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由于惊吓,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干——干什么屁事!”脸色苍白的田关怒声地骂道。

原来,田关背后桌上的一目花瓶,被一个女职员失手打落在地。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只听见田关凶狠的骂声空荡荡地回响着。职员们全部以惊讶的目光盯着田关。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田关用脏话骂人。

田关的额上沁出了冷汗,僵硬的身体开始慢慢地缓和下来。

“对不起,我正在思考问题……”田关向呆立着的女职员道歉道。女职员挨了骂,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田关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课长先生,您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课长助理佐藤来到了他的办公桌边询问道。

“噢,没什么。请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去吧。”

田关从抽屉中取出了头痛药,投入了口中。佐蘑是常务派遣来的心腹人物。一旦田关被撤积,佐藤则接替这把课长的交椅。田关心中明白,别看他嘴上左一个课长右一个课长地称呼自己,但是课里的事情,大大小小,甚至晚上的宴会之类的事,他都要向上司打小报告。

傍晚,田关把今晚的接待工作托付给佐藤,自己准备回去。对于目前的他来说,晚上的接待是万万去不得的,简直等于飞蛾扑火。

他避开了地铁,乘电车来到了新宿。

他走在地下街道上,向西武新宿车站走去。一边走一边注意顶上的天花板是否会塌下来。

他一边想,今晚是第三个晚上,按照预言的说法,今晚到明天这一段时间内,最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故。千万要小心啊!

混在人群中走着的田关,突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只见前面走着一位老人。从背影来判断,正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

田关拼命地加快了脚步。

“喂!——”

追到老人的跟前,田关招呼道。

确实,正是田关要寻找的那个老人。老人仍然以他那一双象雕一样的眼睛盯着田关。

“这就奇怪了。”老人挤出了一句呻吟般的话语,他走到拐弯处,紧紧地盯着自己,似乎要把他吞下去一样,说道,“我真不明白,你竟然还活着?!”

“快了,现在是死到临头了。”老人的脸上浮现出怜悯的表情,“燃烧着的黑烟已经变成了生命的精髓,正一滴一滴地耗尽。你活不了多久啦。”老人嘶哑的声音,使人毛骨悚然。

“我求求悠。”田关恳切地请求老人,“您既然能够看出死亡的阴影,您一定能够救我。可怜可怜我吧,我有孩子、老婆,可怜可怜这个家吧。”

“我……”老人慢慢地摇着头,“我没有这份本领。我只能看出你的死亡阴影,却救不了你。爱莫能助啊。”

老人似乎撒手不管了,冷冰冰地说道。

“不,请您不要这样说。我求求您,您一定有办法的。”

田关缠住了老人,一个劲儿地恳求。他明白,放过了这个老人,他就等于坠入了地狱。

“我有什么办法呢?你生命的精髓正在往外流淌,我已经没有办法救你。你能活到今天已经算奇迹了。真可怜哪!”

老人一边说一边抽身欲走。

“请等一等。请问您是从哪里学到这套本领的。如果您救不了我的话,您的老师一定会数得了的。”

“我的老师?不,我没有老师。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能转移死亡的阴影,这个人是个道士。”

老人把深邃的目光投向远方。

“他,他在哪里?”田关不禁欣喜若狂,象抓住了一根数命稻草一样。

“我无法说清楚。这个道士的行踪不定。半个月前我的朋友们曾在歌舞伎町附近看到过他。据说也是喝得醉醺醺的。传说他专门到便宜的酒店去喝酒。但他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他持有道家龙洞派第九代的金印,是当今世界上唯一的一个道教士地位最高的人。在符咒术和祈祷术方面,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他。据说他已经有二百岁的高龄了,当然,这是从他在中国获得金印时算起的。——但是,他很难被凡人识破真相,所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确实在歌舞伎町附近出现过吗?”

田关的声音被一线希望拨响了。

“这是半十月前的事啦。”

“我—定要找到他。请向他的长相如何?”

“是个小个子的老人。那时好象穿着非常邋遢的衣服。没有什么显眼的特征。仅此而已。”

老人讲完这些话,迈开步走了。

田关默默地凝视着老人的背影。

我一定要找到他。田关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

从歌舞伎町到大久保西区一带,分布着许多饮食店。田关决定从大久保西区开始搜寻。搜寻的目标就是穿着邋遢衣服的老人。首先开始搜寻的地点是专开廉价酒店的百人町。

田关转悠了十几家小酒店,都没有发现这种打扮的人。为了打听线索,每到一家酒店,他都买了一瓶酒。但是,打量着脸色铁青、无精打彩的田关,店主们全都惊讶地摇了摇头。

从百人町来到大久保西区时,时间已近九点了。

周围刮起了一阵狂风,田关这才想到,据说台风即将来临了。

田关象着了魔一般逐家逐店地询问过去。每从一家店里出来,他的绝望就加深了一层。至此,他的心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些疑问:既然是符咒附体,具有超凡本领的道士,为什么会出现在小酒店里呢?而且打扮得象乞丐一样。然而,他马上又否定了这种疑问。因为连日来发生的事件已经使他心服口服了。

我只好认命了。

他这样想道。唯一的愿望,就是早点找到那个道士。

关于一副邋遢相的道士,在小酒店里喝得酩酊大醉的说法,正由于田关目前的境遇,反而显得更有诱惑力。要解除自己身上死亡的阴影,靠医学是无济于事的,只能靠极尽阴阳之学,栖身于神仙境界的道士。田关一心这样认为。

田关顶着风,艰难地向前走去,越走步履越沉重。谁知道道士在哪里呢?如果近几天内不出现的话,自己的生命就没救了。

田关拖着双腿穿过一个小公园旁,向对面走去。对面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建筑工地。田关想穿过工地。他已经筋疲力尽了。连晚饭也顾不得吃,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沉思着。

从头顶上传来了一阵闷乎乎的声音。刚开始,田关以为是风声。但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的身体不由得僵住了。一团黑呼呼的东西从头顶上空垂直地往下掉。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白铁皮,以飞快的速度径直向田关的头顶砸下来。田关紧紧地抱住了身旁的一根电线柱子,他已经没有躲避的余地。

哐的一声,白铁皮掉在了地上。田关仍然死死地抱住电线柱子。他的胳膊似乎僵硬了。一阵子,他死死地盯着躺在地上的白铁皮,身体一动不动。

一阵风带着声音吹了过去。

田关猛然惊醒,开始奔跑起来。他的贫血症又犯了。“已经没救了。”他只是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

田关奔进了一家挂有绳帘的酒店,他想一醉方休。

他要了一杯冰冻酒,一饮而尽。

接着,他又要了一杯热烫的酒。

这里是一家小酒店,只有五、六只高脚凳。环境显得肮脏不堪。墙上挂着被煤烟熏黑了的蓑衣和雨伞。肥胖的蟑螂在上面蠕动着。

田关把双肘支在柜台上,他的头埋在双肘中,久久没有动弹。他明白,酒店里的客人和老板全都以惊奇的目光盯着他。然而,从这些目光中,他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注视,简直象箭射一般。田关记起来了,在他踏进店里的时候,确实看到过一个小个子老人。于是,他倏地抬起头来。

他真地看到了一个小个子老人。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说不出准确的年龄,大概有七十岁的样子。老人手捏着酒杯,双目深邃地凝视着远方,目光显得飘忽不定。似乎正在凝视着空间彼岸的死亡世界,给人一种渺茫的感觉。

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道士。

烫酒端上来了。田关握住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他断定,眼前这个邋遢的老人正是他要寻找的道士。

田关把滚烫的酒倒入酒杯中,由于紧张,送到嘴边的酒杯碰到了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目不转睛地观察起老人来。不管怎么看,老人都不象是一个平常的人。他的清瘦狭小的脸庞上,挺立着高高的鼻梁。周身洋溢着神秘的气氛。也许是由于老人的超然气度,也许是因为心理因素。田关似乎看见了扩展在老人身边的广袤的荒野。尽管老人在如此劣等的酒店里喝酒,却仍然有一种超然的风采。

老人悠然自得地喝着酒。

田关小口小口地呷着酒杯中的酒。他不能让自己醉倒。眼前的这位老人,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条救命绳索。

十分钟后,老人结了帐,他付出了一千日元票面的钞票找回了一大把零钱。他把零钱排在柜头上,一个一个仔细数过后才放进了口袋里。这个举动显得非常吝啬。田关注意到了老人吝啬的表情。这种举动和住在险境里的道士的身份是不相符合的。田关感到很失望。难道他认准的这个道士原来不过是一般的老酒鬼吗?

老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店门。田关怀着疑心跟踪在他的身后。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公园走去。走到公园旁的街灯下时,老人站住了脚,竟随地小便起来。小便完后,他还上下抖动了一下身子。

田关失望透顶。他感到两腿发软,身体如灌了铅一样沉重。绝望感从体内一直浸入他站立的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样,使他挪不动脚步。

——我没救啦!

田关正里返身往回走,突然看见从公园里走出两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

“喂,老头,你不知道禁止随地大小便吗?”其中的一个讽刺道,好象是已经喝醉了酒。目田关对这种有特征的腔调,神经质地感到害怕。

“滚开!”正欲逃开的田关,听到老人的声音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这声音显得很沉静,使人联想起淙淙的流水。声音中听不出半点恐怖,它把田关给镇住了。

“滚开?你这个糊涂的老头,别看错人啦!”

“喂,算啦。他是个老头嘛!”另一个伙伴劝阻道。

“喂,老头儿,打起精神来。”小青年似乎酒劲发作了。他向老人扑去。田关想像着老人扑倒在地的情景。然而,他非常惊奇地看到,被打倒在地的却是那个年轻人。

“老头儿,畜生!”另一个年青人从惊愕中惊醒过来,向老人抓去。可是转眼之间也被打翻在地。老人却岿然不动。接着,他稳健地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

田关急忙向椅子边跑过去。

“道士!”田关跪在地上,说:“您一定是道家龙洞派第九代的道士。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田关伏着的地面上,风吹起落叶一扫而过。

“你已经没救啦。”老人低声地回答道。“你能够看出我是道士,眼力真不错。但是明天晚上你就要死去了。”

“正因为这样,我才拼命到处找您的。那个老人说只有您才能够解除我身上的死亡阴影。”

“多余的人,还不是象行尸走肉一样吗?”

老人仰望着天空。透过正在凋零的榉树的树梢,可以看见无数颗眨眼的星星。

“道士,求求您,我有妻小啊……”

“这不关我的事,到了死期的人是不得不死的。你一走进酒店,我就已经看出你的宿命来了。”

道士的冷酷无情的口吻,使人联想起随风飘散的云。

“求求您,我会报答您的。只要鼓活我,我付给您一百万,不,二百万日元……”

田关狠狠心,甚至提出了以钱相报。他已经孤注一掷了。

“什么,你给我二百万日元的报酬吗?”道士的口气突然变了。

“是。是的。”

“不撒谎吧?”道士的声音变得沉甸甸的。

“明天我就把钱带来。只是您救我……”

“你敢杀人吗?”

“敢!”

“要想解开你身上的死亡阴影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死亡的阴影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在几天内将代替你死去。所以你等于杀人的凶手。但是你今后将受到良心的谴责。你能做得到吗?”

“能做到。”

田关回答道。他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他有些怀疑,道士是否在试探他的人格。但转念一想,道士既然自己也在柜台上吝啬地数过小钱,就决不会怪罪他的私心。

“那么,把死亡的阴影转移给谁?他在哪里?”道士逼问道,语气显得非常冷静。

“转移给我公司的常务负责人,一个叫吉冈常雄的男人。”

如果要问田关想杀死谁的话,他百分之百会选中吉冈的。他巴不得吉冈在近几天内死去。所以,他毫不迟疑地说出了吉冈的名字。

“是吗?……”道士吐出了半句话,沉默不语地站立着,看上去象一根细木桩一样。

田关感到一阵凄怆。他等待着道士的发话。

“你可以回家去了。”道士微微地动了—下。他的声音显得嘶哑。

“道士……”

“明晚上七点整,把钱带到这里来。”

“可是,万一……”

“你身上的死亡阴影已经解除了。”

说完这句话,道士飘逸地向前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晴朗的秋空,璀璨的阳光从湛蓝的天空投射到大地上。早上八点刚过,田关就走出了家门。他的脸上洋溢着生气。三天以来,他第一次吃了早餐,妻子不禁喜形于色;两个孩子看见父亲坐在餐桌边,齐声欢呼了起来。

平安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何等的珍贵啊。田关这样想道。假如今天自己死去的话,情形又该怎么样呢?家庭里的笑声绝迹了。可怜的妻子将到工厂去干杂务,说不定还会遭到好色的上司的蹂躏。两个年幼的孩子将中途辍学去当童工,从此完全改变了性格。

想到这里,田关不由得狠狠地踢开了一块脚边的石头。他的这种想象使得他怒火万丈。

他来到了大路旁,准备横穿过马路。信号刚刚从绿灯换成了红灯。正在横穿马路的人们失望地停下了脚步。今天的田关却无视这一切。因为从死亡的阴影中解放出来的激昂,振奋了他的心,而且他确实想试验一下,这种解放感是不是真实存在。

被冒险心驱使着,田关开始奔跑起来。这条路上交通非常拥挤,而且这时正值上班的高峰。当田关走到人行道的中央时,长龙般的车队已经开始了穿行。但田关巧妙地顺着车辆相隔的缝隙,平安无事地穿过了人行道。

解放啦。死亡的阴影已经消失了。田关顿时感到浑身充满了活力,在昨夜的他的眼中,似乎象死神的牙齿一样吱吱作响的车轮,今天看起来却显得格外地可爱。

下班之前,田关来到银行取出了二百万日元。这笔钱是准备将来孩子上大学和以备万一时使用的资金,全家人一把眼泪一把汗地积攒起来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二百万元买回一条性命总是值得的。

使田关感到后悔不迭的是,他不该开出二百万日元的价钱。这完全是他说漏了嘴。想起道士在柜台边一分一分地数着零钱的吝啬相,恐怕给他一万日元就足够了。但是田关不敢讨价还价,假如道士一气之下,把本来已经转移给吉冈常务的死亡阴影再次还给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电梯上,田关碰到了吉冈常务。他恭恭敬敬地打了一声招呼。吉冈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吉同闪在镜片后面的双目发着冷光。这个相貌冷峻的男人,皮肤白皙,脸上没有一丝赘肉,但目光很尖刻。

“反正,你也活不了几天啦。神气什么呀!”想象着吉冈的这张脸,明天将陷入绝望之中,田关感到心中的郁愤得到了发泄。

晚上,田关在被指定的时间内到达了公园。

道士已经坐在椅子上等候,看上去象一根枯木一样。周围除了一些男女青年正打秋千以外,别无他人。

“钱带来了吗?”道士迫不急待地问道。

“带来了。”田关毕恭毕敬地呈上了打开了的纸包。他注意到了道士流露出来的贪婪的神情。作为一个精通阴阳五极并拥有使死者复苏的本领的道士,对金钱表现出如此贪婪,这是和身份不相称的。田关从中虽然看出了道士的凡人化。然而他想,即使是道士,为了生活也必须有钱。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没有作假吧。”道士旁若无人地数着钱。

“绝对可靠,道士。”

“太好啦。”道士微微点了一下头,把一大沓钱放入内衣口袋里,“有了这笔钱,我就不愁没酒喝啦。”

“道士,”看到道士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田关突然感到非常亲切。“道士,请您赏个光,到我来吃顿便饭吧。”

他真想和这个有超凡本领的道士交个朋友。

“不必了。你可以走了。”道士一改刚才的神情,脸色一下子变得威严起来。

“是,道士。”

田关站起身来。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窥视到了道士声音中包含着的死亡世界的荒凉的景象。

两天以后,田关从吉冈的脸上看出了死亡的阴影。在会议上,只见吉冈阴沉着脸,心不在焉地听着部长的报告。他已经不象从前那样,以狼一样挑剔的目光扫着每个人的脸。作为营业部门独挡一面的负责人,他往日的那种独裁会议的锐气也荡然无存。

田关看见吉冈把香烟衔到了头,但他自己却没有发现。他点上火,吸了一口,只是稍稍地皱了一下眉。

他双眸中的瞳孔显得暗淡无光。田关似乎看见了他的两侧的轮廊清晰地突现出来了,而且正在燃烧,冒着黑烟。

田关的脑际中,不禁浮现出了象枯木一样坐在公园的椅子上闭目养神的道士的身影。想必道士已经把死亡的阴影转移到了吉冈的身上。

吉冈要死了。作为田关的替身将在近几天内死去。这真是大快人心的事。田关以幸灾乐祸的目光窥视着吉冈。要是吉冈一死,公司的实权又将落入目前处于劣势的专务派手中。职位晋升自然不必说,也许还有可能升为部长呐!

这一天晚上,田关带着部下去喝了一顿。好久没有如此畅饮过了。从前不敢讲的话,全都痛痛快快地讲了出来,连对吉冈的愤懑也全部倒了出来。他是故意讲给佐藤课长助理听的。自由之感使得田关陶醉了。只要常务一死,最倒霉的就是佐藤。想到这里,田关乐不可支。迄今为止他对佐藤的客气,从此之后要慢慢地向他讨还。

第二天,吉冈常务的死之阴影似乎更加明显。下午,田关借托公务去了吉冈办公室一趟,只见吉冈左手上包着绷带,无神的目光出神地盯着天花板。

“您这是怎么啦?”田关故意把目光停留在绷带上。

“没什么。”

吉冈迟缓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黯淡无光,皮肤也失去了光泽,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田关于是这样想道:难道我迄今为止害怕的就是这个男人吗?尽管他是下期董事长的候选人,在公司里是一个近乎神的存在,但在死神的面前,揭开了他的表皮,原来他也只不过是个懦弱的男人而已。田关觉得自己已经看出了吉冈隐藏在假面具下的可怜的真面目。

无疑,吉冈已经处处感到了死神的存在。确实,在强暴的死神面前,任何人类的尊严都将丧失殆尽。

第一天,吉冈没有来公司上班。

他死了?整整一天,田关竖起耳朵等待着听到这一消息,他显得特别紧张。他想起了道士的话,“你将受到良心谴责,只要你活着,你不得不烦恼。”道士阴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响。

但是,他绝对不会感到烦恼。也许他会表示一掬哀悼之意。但他自信自己绝对不会为这件事而感到良心上的谴责。生命是非常可贵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它比拟。以吉冈的死换得了自己的生,他有什么值得自责的呢?吉冈不是也正盼望着自己死去吗?

然而,有关吉冈死亡的消息并没有传来。

临近下班时,田关感到焦躁不安起来。他想:说不定吉冈如今正趴在家中的床上作垂死挣扎呐!

第二天,吉冈还是没来上班。

于是,田关故意派佐藤到吉冈家去探望。佐藤驱车飞也似的赶了去,回来报告说吉冈生病了。佐藤纳闷地说,吉冈常务显得非常憔悴,眼圈乌青。据家人说从三天前开始拒食。家人请来了医生,他连看也不让看一眼就把医生赶走了。

“是吗?这就太奇怪了……”

田关尽管嘴上这样说,但心中却确信,吉冈将在今天或者明天内死去。

这一天晚上,田关不知不觉来到了和道士相遇的那个酒店。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想见到道士。希望看到道士一边数着小钱一边酗酒的身影。可是很失望,一连找了好几家,田关都没有发现道士的身影,他自己倒已喝得醉醺醺的了。

第三天早晨,在电梯上,田关碰到了一个他极不愿意再碰到的人——吉冈常务。

“怎么样,田关君,你看上去健康多了嘛!”

吉冈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声显得开放、爽朗。田关不由吓得缩紧了身体。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常务,只见他的憔悴已经消失了,不但不见眼睛的黑圈,相反,明亮的双眸闪闪发光。

“是的。常务先生,托您的福……”田关急忙点头致意。

他身上的死亡阴影消失了。这是显而易见的。吉冈明朗的态度证明了这一点。可是,吉冈是如何从死亡的阴影中逃脱出来的呢?田关不由得变了脸色。

——难道是那个道士吗?

难道吉冈也找到了那个道士吗?——这是可能的事情。不,与其说可能,还不如说是必然的事情。

电梯停下来后,田关象—个梦游者一样踉踉跄跄地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他觉得需要静下心来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他飘飘然地坐到了椅子上。无疑,吉冈一定找到了那个有转移死亡阴影的本领的道士。那么,吉冈把自己身上的死亡阴影转移给谁呢?

田关蓦然回想起了自己和道士的对话——把它转移给你最熟识的人。——这是真的吗?田关感觉到死神渐渐地回归到自己身上来了。因为他敢肯定,当道士问吉冈把死亡的阴影转移给谁时,吉冈一定会想到田关的。在公司里,属于专务派的田关是常务派的吉冈的死敌。吉冈早就想置田关于死地而后快了。

田关感到自己的身体又—次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可是,如果被转移的对象是董事长而不是自己呢?田关突然想到这一念头。对于吉冈来说,除掉董事长才是当务之急。象田关这种无名小卒,尽管是他的眼中钉,但还不是他直接的障碍。

田关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一丝不安马上又袭上他的心头。吉冈碰到道士时,会不会问是谁把死亡的阴影转移给他的呢?假如道士捅出了田关的名字,将怎么办呢?吉冈一定怒不可遏,并且咬牙切齿地再次把死亡的阴影还给田关。噢,不,吉冈是个冷静残忍的男人。他绝对不会把这一次绝好的杀人的机会作为泄愤的工具。他的目标一定是先干掉董事长,等到夺取大权后,才慢慢地收拾田关。如此看来,田关尽管逃脱了死亡的阴影,但在公司里永世不得翻身了。这比死还要难过。

田关拼命地反复咀嚼着刚才分手时吉冈的不寻常的笑容。——这种笑容,意味着什么呢?田关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难道道士会泄漏其中的秘密吗?一个能够转移死神的道士,大概不会对人类的钩心斗角产生兴趣的吧?何况,那时道士也没有告诉田关,他身上的死亡阴影来自何处。田关蓦地抬起头来。那么,吉冈到底从哪里打听到道士的存在呢?——难道又是那个白胡子老人吗?

田关感觉到眼前漆黑一团。他突然觉得悟出了什么道理。一定是那个白胡子老人出现在吉冈的面前,把和上次告诉田关一样的预告通知了吉冈。接着,连续发生的几件意想不到的事件,使得吉冈不得不相信死神的存在。就在吉冈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白胡子老人若无其事地出现了,告诉他道士的存在。于是,吉冈拼命地寻找道士,而那个所谓的道士则拐弯抹角地接近他……

上当啦!田关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声。他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白胡子老人和道士是共谋者呢?他们的演技如此地逼真,以至于使人看不出一丝破绽。然而,他们确确实实是一个团伙。两个小流氓是用钱雇佣来的。差一点儿发生的交通事故是事先导演好了的,连地铁中出现的蝎子也是他们的阴谋,肯定是有人利用混乱,把蝎子放到了田关的背上。卡车上掉下家俱,这仅仅是巧合。但从建筑工地的高空坠下白铁皮,这是事先埋伏在那里的人干的。另外,连道士在公园里打倒两个年轻人的那套拳术也是扮演的。二百万日元哪!田关感到心痛欲裂。不光钱被骗走,那天晚上酗酒后,他对吉冈大放厥词,经过佐藤添油加醋地报告,今后田关的日子将怎么过呢?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呢?——田关攥着拳头的手颤抖起来。

他不能向警察报案。如果抓到了两个老人,揭发了事实真相的话,他也要完蛋。他会因为诅咒吉冈死亡之罪而受到起诉。当然,吉冈也遭到同样的命运。但田关的钱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真是无懈可击啊。田关不由恨得牙根发痒。行骗的老人正是抓住了人性的弱点。他们知道,即使受骗的人醒悟过来,不要说起诉,恐怕连告诉第三者的勇气都没有。所以,老人正是利用了人性中的欲望和互相憎恨的弱点。

田关扬起了头,脸上的表情啼笑皆非。科员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田关走在夜晚的新宿街上。

他漫无目的地搜寻着。他一心指望着找到白胡子老人和那个道士,索回二百万日元。只有这样才能医治他的心疼。

他走着走着,到处搜寻着。已经九个夜晚过去了,哪里还会有那两个老人的身影?

田关感到疲劳极了,两条腿象芦柴棒一样,他无望地抬起头来,仰望着黑洞洞的空间,有气无力地嘟嚷道:

“他真的是道家龙洞派第九代的道士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湍急的人流从他身边滚滚而过。街灯映得道路忽明忽暗。

田关久久地呆立着,他的身影显得很小很小……

译者:郑竹筠 翼人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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