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地里的诺言只是一句空话。我考上大学,家里立即把亲事回了。那时候,我的心里很不好受,觉得我父母这事做得有点绝。对王大丫,太不够尊重了。我甚至想跟王大丫见一面,好好解释解释。
我想在晚上找她弟弟大斜头,让他把大丫叫出来,到村后的小河边,或沿河散步,或河边对坐,对着清风,对着月亮,听着虫叫,听着蛙鸣,再听听王大丫唱唱淮剧小调,唱到动情处,还可以拥抱拥抱,亲亲她的玉面红唇,或者更深一点动作。这样想着呢,我觉得这次约会很温情、很浪漫。虽然分手,但也有情有义。我就盼着吃完午饭,太阳快点儿落,天快点黑,好实施我的浪漫约会。
就在我一门心事地编织浪漫故事的时候,王大丫主动出场了。就像《跟王大丫一样》里一样。王大丫在烈日下将我们家暴骂了一顿。骂声中,我一切释然,不再羞愧。
我上大学,很快忘了王大丫。并且跟一个叫芦小萧的女子迅速恋爱。芦小萧可不是等闲人,是我们县一位领导的千金,跟我同校不同班。
大二那年的暑假,芦小萧要跟我到乡下玩。我答应了。我们没有乘汽车,而是选择了一种浪漫的方式——骑自行车。车是芦小萧家的新车,我带着她,骑骑停停。芦小萧一路上很欢快,唱着歌儿,说着笑话,时不时地点点我的后背,还将手绕过来,贴在我的肚子上,说,这儿凉快,像凉粉一样。她光顾凉快了,没注意到我心跳加速,如果不是她捂着,肯定要蹦出来了。
不知不觉,下了公路,走上村路。远远地,看到我的村庄。那时候,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种感觉,这感觉很复杂,不是兴奋,也不是紧张,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我们村庄的边上有条浅沟。以我的骑车水平,是不用下车的。我小时候,经常骑车从这里过,也从没有下过车。现在,我要重温当年的感觉,重展当年的雄风了。我让芦小萧坐好,我说我要闯关了,我要让你体验一下飞翔的感觉。芦小萧咯咯地笑,很配合地搂着我的腰。我使足劲向沟边冲去。车到沟边,我忽然发现沟底有一个人。这人手里拿着镰刀,本来伏下身割沟里的草。大概是听到沟上有响动,就站起来,抬头向上看。这一看不要紧,我一下子慌了神,那不是王大丫吗?是王大丫呀!我脑袋一片空白,车头“啪”地一甩,我和芦小萧一齐倒在沟里,倒在王大丫的面前了。
什么叫丢人现眼?这就叫丢人现眼呀0我躺在地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看到王大丫握着镰刀,瞪着我。我害怕呀,害怕她手起刀落,划拉我一下子。可王大丫没有,她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不知所措。这时,芦小萧躺在地上对我发出命令,你先起来,再扶我起来呀!我好像没听见一样,仍躺在地上不动弹。这时候,王大丫将刀放在篓子里,一伏身,将芦小萧扶了起来。芦小萧起来后,很友好地踢了我一脚,把我给踢醒了。我很狼狈地爬起来,像一根木头一样呆在那里。芦小萧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说,你这是让我体验飞翔的感觉吗?你这是让我体验“摔倒”的感觉呀。芦小萧还说,这感觉好,实在,我从小到大,还没被摔过这么狠呢。芦小萧这两句话很逗,要是搁平常,我一定配合她的“笑果”,笑得前仰后合,可那时,我没心思笑。这时候,王大丫说话了。她说,这位姑娘,我扶你起来,你应该感谢我呀。芦小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赶紧说,谢谢大姐噢。王大丫没理她,却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盯得我真想钻地缝里去。然后,大丫收回目光,若无事人一般,背起篓子,提着镰刀,慢悠悠地沿着沟儿,走了。
芦小萧看着大丫的背影,又看了看我,轻轻地嘟囔一句,莫名其妙。然后,便一派欢欣地跑出去。那时,沟边正蓬蓬勃勃盛开着许多红红黄黄的小花。芦小萧采了一把,问我叫什么名儿。我说,叫王大丫。芦小萧说,咦,这名字新鲜,有味道儿。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答非所问。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王大丫。我大学毕业后,跟芦小萧结婚,在芦小萧父亲的关照下到一个重要部门任职,工作忙,回去就少了。我父母有时到城里来,向我带来一些乡村消息,包括王大丫,说,早嫁人了,听说,两口子很恩爱,可跟婆婆没处好,后来,去了上海,到她弟弟的公司打工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这叫“一靠下子”。一靠下子,就人到中年。历经了许多风光,历经了许多挫折,历经了人世间难以言说的荣辱悲欢。现在,我已因为芦小萧父亲的落马而下放到一个小文化部门干个闲差,也因为生活琐事跟芦小萧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一个人干干净净地独居在苏北小城一隅,好像是一个作家,以写字自娱,又好像什么都不是。有时候,会回过头去,想一想,想想王大丫,想想那个夏天王大丫烈日下的痛骂,当然,还有电影院的牵手和玉米地的齿白唇红,以及小沟里的惊人一摔。
唉,这人呀,挨骂也是一种福气,跌倒也是一种人生呢。
还是那句话,命!王大嘴讲古时醒木一拍,道:他妈拉个吧子的,这叫做,是命天注定,半点不由人!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