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爱提一些古古怪怪的问题,这是胎里带的毛病,至今改不了。高中班主任说我“恐怕是幼年期拉得长了一点儿,18岁还没断奶呢。”还夸我:“这些问题如果是5岁以前提出来,足以证明你的智商在及格线之上。”
以下就是我曾提过的问题,当然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
为什么人有两只手(两只眼、两个耳朵、两个鼻孔),而不是一只、三只或更多?
为什么动物都是两性生殖或孤雌生殖,没有三性、四性或更多?
男人不哺乳,为什么也要装模作样地长两个小乳头?(我觉得这是十足的浪费。)
为什么人的食道和气管要在喉头交叉?这实在是最蹩脚的设计。平白地多了一个阀门(会咽软骨),还常常出事故(呛死)——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这种交叉根本没有必要!
……
等等,等等
高考时我落榜了,妈说怪我平时胡思乱想耽误了学习。不过现在我的日子蛮快活的。老爹把出租车给了我,至今我已开了3年。一个快活的出租车司机!年轻(21岁),身体好,胃口好,“吃嘛嘛香”,长得不算丑,收入也将就,还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小菊紧紧追着我。不过我对她还没拿定主意。她性格开朗,长得也算漂亮,就是太瘦,严重违犯了我的审美观。
小菊正按我的要求拼命增肥,好长成那种“臂膊圆滚滚”的女孩。
闲暇时我的脑子里仍止不住冒出些怪问题,就象积有沼气的水塘。有时我也拿这些问题请教车上的客人,回答是各各不同的。
“嗯,古怪的问题,很天真,很有趣。”
“嘻嘻,嘻嘻。”
“扯淡,你这人真会扯淡。”
“你……看过精神科医生吗?”
等等,等等。
后来我就遇上了大怪博士。初见面时,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他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博士。首先他太年轻(实际年龄32岁,看上去只有21岁),小个子,尖鼻头,削肩膀,两条半截眉毛,一双溜溜转的小眼,头发有点发黄,还长了一对亮晶晶的小虎牙!这副尊容那点儿象博士?一身包装倒是不便宜,杉杉西服,鳄鱼皮鞋,金利来领带,尽是名牌货,不过都让他穿得皱巴巴的。
那天我把车子停在老地方等顾客,他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径直走过来看看我的车牌:“你是刘马吧,是那个最爱提怪问题的刘马?”
我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已流传遐迩,惊奇地看看他:“对呀,你咋知道……”
他拉开车门坐到前排座位上。“小菊是我的亲戚。”他递过一张精美的名片。“喏,这是我的名片。顺便说一句,我非常同意你对女性的审美观,男人瘦一点不要紧,姑娘们必须‘臂膊圆滚滚的’才有吸引力。据我看,小菊的催肥已初见成效了。”
我看看名片,上面写着“比较生物学博士何大怪”。比较生物学?没听说过这种怪专业。何博士提醒我:“呶,看名片的背面。”背面上用铅笔写着七八行字,是小菊稚拙的笔迹,写着我的几个问题。这丫头,对我的事还蛮上心哩。我嘿嘿地说:“不错,是小菊的字。你——”
“这些都是很深刻的问题,也许我能回答。”他干脆地说。
我难得遇上一个不说我傻还夸我深刻的人,不免受宠若惊,忙掏出红塔山递过去。“这些问题——不是傻问题?”
“当然不是——谢谢,我不抽烟。”他说。“大自然是层层相套的套盒,人类在打开某一层套盒时,常把更深层次的问题看成不言而喻的事实,把它留给小孩子们去思考。比如,天空为什么是蓝的?这是小孩子才会提出的傻问题,但它却启发了一位印度科学家的思路,使他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奖。你提的——不是傻问题。”
我真诚地感激大怪博士,感谢他平反了我21年的冤案。“那么——”
“这些问题都能用达尔文进化论来解释。”他靠在椅背上,滔滔不绝地说。“进化论的精髓是自然选择,而自然选择可以用七个字来粗略地概括:足用、最简、加机缘。”他解释道,“足用最简,就是说动物各器官要基本满足生存的需要,在这个前提下要尽量简化;所谓机缘是指,在生物由简单到精巧的进化大趋势中,也不排除一些偶然因素,一些历史的阴差阳错。合起来就是那七个字:足用、最简、加机缘。”
“我的问题……”
“现在我就来回答你的问题。”他要过名片,看看背面的问题,“人为什么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个鼻孔?这是因为,至少需要两个感受器才能判断信息的方向,这种能力对动物的生存是极为重要的,所以只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的生物早就被淘汰了。当然,人在头顶上长出第三只耳朵更好,可以判断声音在垂直方向上的位置;脑后长出两只眼睛也更好,可以观察后方的危险。但这样大大增加了机体的复杂度。而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已大致满足了生存的需要,所以大自然权衡利弊,选取了目前的方案。”
“你问男人为什么有小乳头?要知道,在大自然的设计中,男人女人是共用一份蓝图的——而且是以女性为蓝本。这样的通用化设计才符合‘最简’原则。在DNA蓝图上,乳头属于缺省(默认)部件。男人呢,”他彬彬有礼地说,“很对不住,恐怕要伤你的自尊心了——只是女性产品的一个变型。”
我皱着眉头说:“这么说,与圣经上说的正好相反,男人倒是用女人的肋骨制造的?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小菊。下一个问题……”
大怪博士接着说:“我刚才说过,还有一个历史机缘的因素。人为什么是两手两脚?除了‘足用、最简’的原则外,归根结蒂也是因为:人类恰恰是一种四鳍肺鱼进化来的。如果我们的祖先是蚂蚁、蜜蜂等膜翅目六足昆虫,那我们今天很可能用四条腿走路,两只手干活,甚至头上还有两只辅助手——不要忘了膜翅目昆虫头上有两根触须。”
我们越聊越痛快,我的傻问题经博士深入浅出娓娓道来,立刻变得那么明晰那么理智。看,这就是科学家和老百姓的区别。我兴致勃勃地问:“蚂蚁也能进化成人类么?——哟,只顾说话了,你要去哪儿?我免费服务。”
博士上车后一直在为我答疑解难,似乎忘了他的正事。这时他随便说了一句:去**研究所吧。那是一家很有名的研究机构,离这儿不远。等出租车上路,他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蚂蚁当然可以进化成人类!动物界的进化必然是从低级向高级发展,到了一定程度,肯定会有某种动物冲破蒙昧。但究竟它是猿人,是恐(龙)人,还是蚁人,那就要看历史的机缘了。其实,蚂蚁也具备了向智慧生物进化的很多有利条件:历史悠久、劳动、过集体生活等。蚂蚁社会中有精细的分工,有农业(种蘑菇)、畜牧业(放牧蚜虫),有战争,有道德约束。唯一的缺憾是它们的形体太小,以致没有一个象样的大脑,因此它们的进化才停滞了。但是,假设一亿年前它们能有某种机缘,产生了一种可以增加大脑容量的变异基因?那它们同样能进化成人类。”
我笑道:“也能建立一个大槐安国,对不对?就象唐人传奇《南柯太守传》中说的,一个书生淳于棼来到槐安国,娶了漂亮的金枝公主,当了南柯太守,享尽荣华富贵,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大槐安国原来是附近一株槐树下的蚂蚁窝。”
博士轻蔑地说:“哼,南柯太守传!那里面纯粹是胡说八道,没有一点生物学依据。这不奇怪,作者李公佐是唐朝人,当然不会具有比较生物学的知识。他的幻想倒是蛮大胆的,可惜缺乏厚重的基础和严密的逻辑。”
我笑嘻嘻地说:“真要有这种蚂蚁社会,我倒很想去看看,顺便娶一位蚁公主回来。”
大怪博士侧过脸,认真看看我:“你想参观蚁人社会?”
“是啊。”
“真的想去?”
我不由也侧脸看看他,纳闷地说:“对——莫非地球上还真有这么一个蚁人文明社会?在亚马逊密林或撒哈拉沙漠?”
“注意!”他指指前方,那儿有一个行人正晕头晕脑地横穿马路。我灵巧地打转方向躲过行人。博士回过头说:“不,不是在地理世界上,而是在电脑中。你已经知道,我是专攻比较生物学的。生物的进化有无数条可能的方向,但在现实中它们只能随机地选取其中的一条。我的任务就是把其它可能的道路用计算机模拟出来。”他说,“我确实在计算机里创造了一个真实的蚁人社会。我选取了一亿年前某个蚂蚁群落,逼真地模拟了当时的环境,包括植物群落、动物群落、微生物、地质和气候的变化,等等,然后让蚁群在计算机中按自然规律进化。”他强调道,“所有的背景和进化规律都是真实的,我只加了一个小小的干涉——在蚂蚁的基因中嵌入了一个使脑容量突增的基因,即猿类的成脑基因。”他得意洋洋地说,“这是5年前的事。5年来,这个智力突变的蚂蚁社会一直活在我的计算机里,寻食、交配、生育、战争、进化……它们早已建立了蚁类文明,甚至达到了后工业化社会,已经赶上人类了!”
我震惊地问:“你说……蚂蚁的后工业社会?5年?”
“不是蚂蚁,应该称作蚁人。”他认真地纠正道,“对,后工业化社会。计算机的进程当然比自然进化快多了。愿意去参观吗?你是我邀请的第一个外部客人,第一个行业外的专家。”
我受宠若惊,嗫嚅着:“太感谢了,但我可不是什么专家……”
“不,你与大自然有天然的亲近,你善于思考。从某些方面说,这比僵死的知识更宝贵。”他笑道,“这正是我来找你的目的,我今天是专程来邀请你的。”
“谢谢,谢谢。”
10分钟后,我走进他的研究所。这里的陈设相当简朴,十几个年轻人坐在一排电脑终端前安静地工作着。大怪博士是个热情的主人,一直领着我到各处参观,不厌其烦地介绍着,简直把我当成了联合国派来的视察大员。他说这儿的电脑十分先进,每秒可进行十万亿次计算,存储能力几乎是无限的。“当然,比起军事部门和气象部门的计算机,我们还差一点儿,不过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领我到一间密室,让我把衣服扒光,不由分说,往我身上套着各种古怪的装备,有笨重的目镜,灵巧的棘刺手套,紧贴皮肤的传感衣。“马上你就要进入蚁人王国了。进到虚拟世界后,你会自动变成蚁人的身形,也能获得蚁人的语言交流能力——但同时还保持着人类的意识。这么说吧,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外星人,变换面貌混入地球,来就近观察人类社会。”
直到此刻,我仍不敢相信他的话:“我真的……要进入蚁人社会了?”
“当然!我相信它绝对是一次值得回味的经历,与它相比,《南柯太守传》简直是味同嚼腊。”他看出我的紧张,便开玩笑说:“肯定有一位美貌的蚁姑娘在含情脉脉地等着你呢。你尽管大着胆子和她谈情说爱,这只是一场舞台表演,不会影响你与小菊的感情。”
我也用开玩笑来平息自己的紧张:“一位漂亮的蚁姑娘?大头大尾,纤纤细腰,精胳膊瘦腿,完全不符合我的审美观——小菊我还嫌她瘦呢。”
博士把我按在一个转椅中,笑着说:“看看再说吧,看看再说吧。喂,你在虚拟世界中的名字是刘马刘马。还有,这是控制器,等你想退出时,按一下红色按钮即可。我要开机了,哈哈。”
我的意识刷地坠落进电脑芯片里。
现在我站在蚁穴中,一个造型复杂的蚁穴,圆形巷道如迷宫般纵横交错,洞内流溢着不知何处发出的柔和的白光。从形状上看,它完全是“真”蚁穴的模样,只是尺度上放大了千万倍。我呆立着,尽着我的蚂蚁脑袋飞快地思索着。也许眼前的蚁穴并不大,只是我的身体已“小如蝼蚁”?我想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但这个念头实施起来竟然十分艰难——因为一对复眼长在头顶。
就在此时我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一只蚂蚁从弯曲的巷道中走出来——可是天哪,这是蚂蚁么?它的脑袋和尾部倒确实象蚂蚁,四足行走,两只胳臂抱在胸前。但它的腰粗得象牛腰,腿粗得象熊腿,无论如何这和我脑子中的蚂蚁形象合不上拍。
这头洪荒巨兽咚咚地直冲我奔来,我惊唿一声“妈呀”——我没喊出声。并不是我克服了恐惧,而是我变成的蚁人没有发声器官。慌忙中我急忙按下了退出键,大怪博士的尖脑袋马上出现在我的面前:
“怎么啦?刚进入就返回?”听我描绘了那头巨无霸的可怕模样,他笑了。“当然这就是蚁人,没错。他们的大脑已经增大了千百倍,身体当然要相应增大。这儿有一个简单的几何公式:重量(体积)是随尺度的三次方增加,而腿的强度(横截面)是随尺度的二次方增加。所以,当身体变大时,生物不得不进化出更为强壮的腿,就象大象和犀牛那样。”
我松了一口气——我忽然想到,变成蚁人后我已失去了发声器官,可是照样在唿吸。“博士,蚁人为什么也会唿吸?据我所知,蚂蚁是没有肺部的,它们靠身体外表面和内表面来获得氧气。”
“没错,这是基于同样的规律。尺度增大时,按平方增大的表面积赶不上按立方增大的体积,这样,它们就势必得进化出全新的唿吸系统。”他不满地说,“你不要事事问我。那个蚁人社会里的一切现象都完全符合自然规律。你只用按进化论观点去推理,就能得出各种异常现象的原因。只有这样,你这趟旅行才能有所收获。好了,快回到蚁人世界吧。”
那位水牛般粗壮、“完全符合自然规律”的黑蚁人站在我面前,四只黑腿踏着碎步,围着我转来转去,两只触须轻轻抖动着。凭着系统赋予我的蚁人本能,我立即知道它是只年轻的雌蚁。尽管对一个姑娘来说,她的身躯未免过于强壮了。那么,她抖动触须是不是在向一位男蚁人表示好感?
虽然不相信自己的桃花运来得这么快,但我仍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她穿着式样奇特的小衣服,两只胳臂和四条腿完全裸露着(这一点倒不奇怪,想想人类社会中,姑娘的裙子也是越进化越短嘛)。她的皮肤是黑色——实际不是皮肤,那是黑色的几丁质硬壳,反射着金属的微光(我痛苦地回味着小菊柔嫩的皮肤)。平坦的胸部(这是自然,蚁人不是哺乳动物),一双复眼长在额头。黑色的倒三角形的小脸,一对可怕的螯牙(我不由得又想起小菊白玉般的细牙)。
坦率地说,这么一副尊容实在算不上美貌,我不知道淳于棼咋能消受。但我立即暗暗责备自己的种族沙文主义。美是相对的,任何一种生物都会认为自己的形貌是最“正统”的,比如,丹麦的美人鱼肯定认为分叉的双腿比鱼尾丑多了。这么一想,蚁姑娘立即在我眼中闪出千般风情,万般娇媚。
蚁姑娘跨前一步,用触须轻轻拍击我的触须。当然,这是蚁人的语言,而且我也听懂了:
“今天轮到你进入‘禅定’吗?请跟我来。”
进入禅定?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蚁人社会中也有释迦牟尼和大乘佛教?不过我顺坡上驴地回答:“对,请领我去吧。”
蚁姑娘在前边走,我紧跟其后,欣赏着她的婀娜身姿,连她沉重的脚步声也变得动听了。从这点看,我已经真正进入了蚁人的角色。可惜这位蚁姑娘的话语过于公事公办,未免有煞风景。
行进中,我时时停下来和蚁姑娘交谈一会儿,所有话题都是小菊所喜欢的:你的芳名?你这身时装真漂亮,不过你的容貌不需要任何时装来衬托。今天晚上有闲暇吗?
我的攻势遇上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山峰。蚁姑娘困惑地看着我,用冷淡的礼貌应付着我。她压根儿就象一只不懂异性魅力的中性人。
中性人!我忽然醒悟。蚁群中的工蚁虽然是雌性,但它们并不担负繁衍后代的任务。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它们自然绝不会有爱情和性欲。我的俏眉眼真是做给瞎子看了!于是我也沉默了,悻悻地跟在后边。
蚁城很大,管状的街道伸展着,交错着,有时拼出一个雄伟的穹窿,类似于人类世界中的城市中心广场。千百位蚁人在广场上悠闲地漫步,有黑蚁、黄蚁,有长着巨螯的巴西切叶蚁。不过,一路上我没有看见一件电子或机械产品,没有汽车,没有飞机,没有自动售货机,没有闪烁的霓虹灯,没有广告牌。看起来,这儿根本不象进入了后工业社会。
不过,按照进化论,我很快作出了合乎逻辑的推理。也许,蚁人早已跨过“后工业社会”而进入了“后农牧时代”。我看过一本小册子,那上面说人类的进步是以环境的巨大熵增为代价:水质恶化、大气毒化、物种灭绝。这本小册子预言,人类终将进入后农牧时代,完成向自然的回归。那时,人类仅仅向大自然索取阳光,而不会留下任何“文明的粪便”。
下边的见闻证实了我的推理。几百位切叶蚁人正用他们的巨颚切着树叶,拖到养菌室,那里养着肥美的菌类。另有几位蚁人正在为蚜虫按摩(蚜虫也进化成奶牛般大小)。这些蚜虫在挤奶工的按摩下懒洋洋地蠕动着,从屁股后挤出一团团蜜液。这些蚁人农夫们快活地劳动着,正象一亿年前他们的祖先那样。
蚁姑娘领我走进一个光线暗淡的密室。“到了,请做准备吧。”她用触须告诉我。等适应了这儿的光线,我才看清了室内的情景。这是一个巨大的圆顶屋子,就象是我见过的喀斯特溶洞。屋内空空荡荡,只有天花板上悬挂着千百只巨大的圆桶。一位蚁人走进来,攀到高台上,触触某只圆桶的尾部,那只圆桶忽然活了,它扭动着身体,从尾部挤出粘稠的汁液,立时屋内充满醉人的甜香。原来这是一位身躯庞大的蜜桶蚁!
下边的蚁人把容器接满后,用触须同蜜桶蚁亲密地交谈着。我想他们肯定在说:“好,已经够了,谢谢你,明天见。”“不客气,欢迎再来。”蚁人走了,那位蜜桶蚁人又恢复了禅定状态。
天花板上挂满了这种活蜜桶,每只的容量估计不会少于300升。我看得目瞪口呆。我早就知道蚂蚁中有一种蜜桶蚁,它们唯一的功能是作储蜜的蜜桶。当然这不失为一个绝妙的办法:蜜液装在这里不会变质,活脱一个冰箱,而且不耗电。还有,这种冰箱的制造太简单了,既不需要工厂设备,又不会造成环境污染。再说,挂在天花板上的蚁人还不耽误闭关修练呢,真是一举三得。
我从心底里感到佩服,佩服蚁人把回归自然发展到了绝顶的境界。但这时我慢慢回过神,想起了蚁姑娘领我来的目的:让我也进入“禅定”,就是说让我也去当蜜桶蚁?
不须再怀疑了——蚁姑娘正在那里催促我呢。我吃惊地窜到一旁,用触须语言断然回答:
“不!”
尽管我认为这是一个回归自然的好办法,但这并不表示我愿终日悬挂在天花板下虚度生命。蚁姑娘奇怪地问:“不?你不愿意作蜜桶?要知道蚁人都轮流来这儿当蜜桶,这是公民应尽的义务。”
我狂乱地回答:“不,不,我不愿当蜜桶。让我尽其它义务吧,我可以去切树叶,喂蚜虫,种香菌,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愿当蜜桶!”
蚁姑娘的目光立即变冷了,冷得象利刃,象二月的朔风。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忍着怒气,冷硬地问:“这是你的最后决定?你愿意被驱赶出蚁人社会?”
我当然不愿意,我的旅行还刚刚开头呢。很显然,拒绝作蜜桶蚁是蚁人社会中十恶不赦的罪过,我不敢再公然拒绝。可是,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悬挂在天花板上当蜜桶,说破大天也不行!正僵持间,一位雌性蚁人急匆匆跑进室内,直冲我奔来。她一进来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看看她的小头小脑和急匆匆的步态,我直觉到她一定是大怪博士的化身,一定是博士跟着我进入蚁人世界了。她急急地说:“不要拒绝!这是蚁人社会中最神圣的义务之一……”
我不耐烦地说:“你是大怪博士,对不对?告诉我,你是不是大怪博士?”
她没有回答,径自说下去:“只有三年!每次值班只有三年!”
三年!三天我也不能忍受!
“蚁人社会中除了蚁王和雄蚁外,每只雌性工蚁都要轮流值班,这是规矩……”
我吃惊地问:“雌性工蚁?我也是雌性?”
“当然,蚁人社会的成员大都为雌性。所以,进入系统时,雌性身份是缺省选择。雄蚁人都长着短翅,很好辨认的。是我疏忽,忘了告诉你这一点。”
我给弄得哭笑不得。刚刚我还向一位蚁姑娘大献殷勤呢,弄到底我也是雌性!我能判断别人的性别却不会判断自身!纯粹的性倒错!我恼怒地说:
“何大怪博士,请快点为我更改身份!我既不想当蜜桶,也不愿当雌性!”小脑袋蚁人一愣,慌慌张张地说:“也好,这倒是解决僵局的一个办法。”
她象闯进来一样,又没头没脑地溜走了。我看见蚁姑娘的表情越来越严厉,她的大螯牙已经开始磨动。我焦急地等待着,忽然——
短时间的意识摇曳。等意识重新澄清,凶恶的蚁姑娘和天花板上的蜜桶蚁都不见了。我现在站在一座巨大的穹窿中,它高与天齐,气势雄伟。毫无疑问,这儿肯定是蚁人女王的王宫。
赶紧扭过脑袋看看,我的背上真的长着两对漂亮的短翅。啊哈,多谢那位小脑袋蚁人(大怪的化身),她(他)为我重塑了男儿之身。我倒不是男性沙文主义者,但至少这个身份是我熟悉的,是我21年来已经“驾轻就熟”的。
我得意地梳理着自己的短翅。对于蚁人现在的庞大身躯来说,它当然不能用来飞行。那么,它一定是作为第二性征保留下来,没有被进化所淘汰,就象人类男性的漂亮胡子一样。也许,一场罗曼史在前边等着我哩。
果然它就来了。一位身材娇小、衣着华贵的雌性蚁人轻悄地走过来。从她的风度看,无疑是王宫中的女官。她轻轻拍击着我的触须:
“早安,刘马刘马爵爷。请跟我到内厅,女王将在那里召见你。”
爵爷!女王召见!我得意非凡,打心底感谢博士这次对我的慷慨。当然我也不能小人得志忘乎所以,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爵爷的身份。我抑住狂喜,沉稳地说:“好的,请前边带路。”
女官领我到了同样高大的内厅,同我道了失陪,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我独自遐想着,在心中勾勒着女王的仪容。她一定是天然的王者之气,威严中透着亲切,同时又是一个仪态万方的绝代佳人。我暗自得意——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已经超过了淳于棼,他只是作了大槐安国的驸马,而我将成为女王的丈夫……我的遐想被打断,一位蚁人站在我面前,亲热地拍打着我的触须:
“早安,我想你一定是刘马刘马爵爷。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我呆愣愣地看着他。他的背上也长着作为雄性性征的短翅,无疑是和我一样的性别。他的举止也是完全男性化的,绝不是我心目中的女王。那么,他说什么“成一家人”?
不过,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已经不敢确信自己对性别的判断了,便试探着问:“早安,您……”
“我是革里革里公爵,一个好脾气的男人。相信咱们能融洽相处恩爱到老的。”
这么说,他确实是个男人,我的判断没有错。我紧张地想,也许我陷入了一场宫庭阴谋:我被通知要蒙女王召见,却碰上一个无耻的男人纠缠不休。或者,蚁人社会中也有同性恋?在人类西方社会中,同性恋已经成了强大的时尚,但至少我不会做这种阴阳倒错违逆自然的事。
我正在思谋对策,革里革里公爵已丢下我走开,因为近30位带翅的蚁人拥进大厅。他们都象革里革里那样热情地打着招唿,内厅里顿时热闹非凡。新来的人也依次过来同我见面,说着同样的祝福和问候。然后,因为我一直木然而立,没有作出应有的回应,他们都困惑地看着我。
我的头被弄昏了,真想退出虚拟世界去问问大怪博士,究竟这儿玩的什么把戏。不过我忍住了。博士曾说,这里的一切现象都符合自然规律,那么我就该用自己的推理来解开这个谜。
我强使自己镇静下来,不久,谜底也就找到了,因为它实际上非常简单。我知道,膜翅目昆虫的生殖方式很独特,占种群多数的雌性工蚁(及兵蚁)都不参与生育,她们把这副担子全交给蚁王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蚁群只能算是一个大个体,工(兵)蚁是大个体的手足,蚁王(和少数雄蚁)是专业化的生殖器官。这种方式同其他生殖方式一样,也是非常有效非常可靠的。没有理由认为,在进化到文明社会后这种方式会被淘汰。所以,蚁王的婚礼是和几十只雄蚁共同举行的。雄蚁之间也可算作一家人,当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相当于人类帝王后宫嫔妃之间的关系。
我进退失据,在心中狠狠咒骂着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呀,我却一直白日作梦,盼着当什么“女王的丈夫”!
其他雄蚁人都觉察到了我的不合群。当然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不会公然与我冲突。但他们无形中把我留在圈外,用一道冷淡之墙把我隔开。这时,最后一位男蚁人,一个小头小脑的家伙急急走过来,焦急地拍拍我的触须:“不能这样!你必须尊重蚁人社会的风俗!”
自然,这又是博士的化身。我没好声气地说:“我才不当女王的妃子哩。我现在就要从这儿退出去。哼,一妻多夫!”
大怪大怪爵爷(这是他在这儿的名字)恼火地说:“看来我对你估计过高了。我且问你,如果是一夫多妻呢,你是否会笑纳?”
我不由一愣。我已经是21世纪的文明人了,当然不会去犯重婚罪。不过,至少这种婚配不象“一妻多夫”那样令人作呕。文学作品(尤其是历史和武侠小说)中就随处可见对“一夫多妻”的温情描写——干脆说老实话吧,如果我处于阿拉伯酋长或印度土王的地位,而且眼前的女子个个如花似玉的话,我不敢保证自己能抵挡住这种诱惑。
我强辩道:“我不会作那种事,但那样的婚姻至少在心理上比较容易接受。”
大怪大怪爵爷一针见血地说:“你的道德之墙有裂缝了?说到底,这只是一个社会习俗和社会心理的问题。你应该象蚁人那样,把‘一妻多夫’看作高尚的自然的事情。”
我未及答话,女王已经驾到。四名女官先出来,肃立在两旁。然后女王走出……不,不是走出来,而是被20位蚁人抬出来。并不是女王爱作威作福,不是的,她的六只肢体已基本退化,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圆滚滚的——不是臂膊圆滚滚,而是整个身躯圆滚滚的女王,简直是一个白生生的大肉团,大小有普通蚁人的上百倍。
我目瞪口呆——实际毫不奇怪。蚁王是整个种群的生殖机器,她一生要产下千万只卵,这是多么繁重的职责!所以,她的身体当然会特化,她也理所当然地赢得了工蚁的敬畏和侍奉。
一切正常。不过这个结果对我来说太痛苦了。这会儿,我对唐朝的那个李公佐简直恨之入骨。他凭空臆造了一个漂亮的金枝公主,把我诱进了这个陷阱。这个笨伯,他对蚂蚁社会没有起码的了解,写什么幻想小说!
蚁人们小心地放下女王,退到一边。女王慵懒地侧卧在地毯上,轻抬玉臂(短得可怜的玉臂),向雄蚁们招手。排在第一名的男蚁人立即趋步上前,用触须同女王亲密地交谈着。谈话时间很短——后边还有29位丈夫在等着哩。一分钟后,女王抬起短臂,这是结束的信号。那位公爵低头吻吻这只胳臂,优雅地退到一旁。
女王开始接受第二个丈夫的朝觐,第三个,第四个。我心乱如麻,脑子中空空的。我想我应该抽身退出了……有人用触须拍击我,是博士(或说博士的化身)。他着急地催促我:
“快,该你了,轮到你了。”
我想起来,刚才他明明排在我前边的,什么时候绕到我的身后了?我用力把他拉过来:“请吧,你先去,请吧。”
博士拼命往后缩着:“不不……”
我真诚地怀疑着:“怎么?难道你也不能认同蚁人社会的习俗和心理?是不是?”
博士尴尬地嗫嚅着。女王含笑看着两个男人在互相谦让,最后向我抬起一支玉臂。不能再犹豫了,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干太不“绅士”,我还是按下了“退出”按钮。
我从虚拟世界中退出,取下带目镜的头盔。身旁的博士几乎是同时睁开眼睛的。从时间上判断,他也没能勇敢地走近女王去卿卿我我一番。不过也说不定。山中方一日,世上几千年。也许在这一秒的迟延中,他已同蚁人女王共结连理生儿育女了呢。不过我想,如果他真有那么一段罗曼史的话,也不会好过的。30位丈夫分享一个女王的爱情!即使在高度文明的后农牧社会中,后宫中也绝对少不了倾轧嫉妒、争风吃醋那类勾当——只不过是在男人之间进行。
大怪博士尴尬地看着我。看来他谙熟“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的孙子兵法,抢先说道:“我知道你不大喜欢这个蚁人社会,我知道这与你心目中的大槐安国相距甚远。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的虚拟世界比李公佐的槐安国更真实,更符合自然规律。你承认不承认这一点?”
我万分诚恳地说:“我承认。而且我并没说不喜欢那个蚁人社会呀。想想吧,30个丈夫!圆滚滚的女王!完全符合你我对女性的审美观。博士,我走后你同女王……”
博士忙打断了我的话头:“嗨,我这里还有很多景点供你选择呢。有依据恐龙建造的‘恐人’社会,依据海豚建立的‘豚人’社会,依据鸳鸯建立的‘鸟人’社会……这些文明社会的习俗可能同人类社会更相近一点。怎么样,愿意去看看吗?”
尽管有刚才的不愉快,但客观地讲,博士的虚拟世界充满新奇充满刺激,对我有巨大的吸引力。我犹犹豫豫地说:“好吧,我愿意再进去看一次。看哪儿呢?鸳鸯的鸟人世界可能更符合我对道德的偏爱,但我不喜欢一个孵蛋的妻子;海豚也是哺乳动物,所以豚人世界可能容易接受一点——不行,正好我知道海豚也是实行一妻多夫制(一般是一妻两夫)……要不,看看恐人世界?”
我还没决定呢,博士已经性急地按下电钮。刷地一声,我进入了恐人世界。眼前是美仑美奂的卧室,一位身躯庞大的雌性恐龙正在雪白的床上……孵蛋(我忘了恐龙也是卵生动物)!看来我又得守着一个孵蛋的妻子了。还不止此呢,她亲热地蹭蹭我的脖项——我马上闻见她口中扑鼻的恶臭。当然这也是正常的,不必大惊小怪。恐人的祖先很可能是一种食肉或食腐恐龙,所以有这种臭味是符合自然规律的。人类也不是天生就讲卫生,至少我知道,在中世纪的法国,上层社会的男人们从不洗澡,以全身的恶臭作为雄性的骄傲标志。实在令女士们难以忍受的话,也向身上洒一些香水,世界闻名的法国香水正是从此应运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