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5
下午陪雅倩去珠宝店,为后天的舞会置买行头。
一枚以色列钻戒,一串意大利项链,再加一条紫貂披肩、135万元。
5年前我终于把这只白孔雀拖进爱巢,曾使不少人羡慕。不过,漂亮的鸟是要用金钱喂养的。我总是不大理解女人(尤其是美女)狂热的购买欲,如果丈夫有钱又惧内,这种狂热甚至发展到疯狂。
不幸这两点我都占全了。
不过雅倩确实迷人。晚上,她穿着半透明的睡衣,在落地镜前一遍一遍试首饰,她的容光比钻戒更照人。我忍不住从背后过去,吻吻她丰腴白润的肩头,雅倩报以热烈的回吻。
我早就发现,她的热情与我付出的金钱数恰成正比0承认这一点实在有伤男人的自尊心,可是我没办法。
我确实被她降伏了,心甘情愿。
10·16
早上仍陪雅倩出门。雅倩已坐上汽车了,我正要出门,听见妈妈喊我。王妈正扶着她下楼,我赶快迎上去。
妈妈说:“坚儿,明天是你爸爸的忌日,你别忘了啊。”
我忙赔笑道:“怎么会呢,我记得清清楚楚。”抬头看见老爹的遗像,正盯着我,满脸嘲讽与玩世不恭,似乎在说;“小子,你骗得了你妈妈,可骗不了我。”我朝他挤挤眼。
老爹确实不是凡人,出身草莽,白手起家,30年挣就亿万家产。60岁他撒手西去,把偌大家财留给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有时我常胡思乱想:如果老爹事先知道这个结局,他还会不会苦挣苦斗一辈子?
有人说老爹是卖假药起家。恪守为尊者讳的准则,我家中从不谈论此事,不过私下我认为并非虚构。记得老爹一次醉后吹嘘,说他卖的婴儿万宝丹和超级猫王耗子药,都用的是精面粉、四环索之类正经材料,无论对小孩子还是小耗子都绝对无害。后来才发现四环索能使小孩子的牙齿变黄,他对此颇为痛悔。
妈拉我坐到沙发上,从上到下摸我。摸摸脸颊、胳膊、胸膛,是胖了还是瘦了?50岁双目失明后她常这样做。我尽量耐心地任她抚摸,一边侧耳听着大门外的动静。
妈摸到我曾患小儿麻痹症的左脚,问:
“还是那样吗?走长路还疼吗?”
我佯笑着说:“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7岁时做的脚内翻矫正术很成功,但多多少少还有些跛脚。这始终是妈妈心中一块阴影,是我自尊心上一块脓疮。
妈妈叹息说:“都怪我呵。”我听到雅倩不耐烦的喊声,忙不迭连声道:“妈,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得赶紧去公司上班,我走了。”
10·17
舞会很盛大,但我已经毫无兴致了。
与雅倩跳舞时,我感到她越来越冷淡。大部分时间她撇下我坐冷板凳,自己则兴致飞扬,搂着一个个美男子全场飞旋。
回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下车后挣脱我搀扶,噔噔噔自顾往前走。我苦笑着摇头:守坚呵守坚,何苦来哉?135万元买来两天的热情,然后是长达10天的冷淡,这已是百试不爽的规律了。
不过也难怪雅倩。舞会上的富姐儿们个个搂一个白马王子,英俊潇洒,比蜡人还精致。她却摊上一个相貌平平又有残疾的丈夫,这种羞辱不是一枚钻戒一串项链所能补偿的。
整个晚上我小心翼翼,生怕冒犯雅倩。上床后老老实实呆在床这边,不敢碰着她。两人都瞪着天花板不说话。
半夜,雅倩侧身过来,把手臂轻轻搭在我身上,我又惊又喜,试探着把手伸过去,雅倩果然没有拒绝。一阵亲昵后,雅倩抬起头说:“阿坚,一定要把你的左脚治好,花多少钱也不在乎。”
我苦笑着说:“我7岁那年,父亲就为我请了名医。现在我已经35岁了。”
雅倩热情地说:“没关系。我打听到一个地方能治,是陪我跳舞的一位漂亮的绅士告诉我的,叫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
我疑惑地问:“赛斯与莫尼?”
“对,要不就是赛斯与麻雷,那儿能治任何病。那个绅士还说,即使你想换脑袋也不是办不到,只要你口袋里有足够的钱。当然,这是开玩笑。”
我说,是呵,钱。
雅倩热烈地说:“不怕花钱,需要的话我把首饰都卖了。”
我不忍拂逆她,勉强说:“那好吧。”
雅倩高兴得抱住我猛吻一阵,憧憬地说;“等你的脚治好了,咱们去舞会上跳个痛快,让别人眼红。”
我想告诉她,那时你的首饰可能已卖了,没有首饰你还去舞场吗?不过我没说出口。
10·30
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确实气派!与它相比,我的公馆只不过是一间鸡舍。
这是一幢无比壮观的大厦,类似埃及金字塔结构。基石是乌亮的黑色大理石,大厦通身镶嵌着彩虹玻璃,在阳光下闪耀着梦幻般的色彩。一道巨大的三角形水幕从大厦顶端漫流下来,水池中的喷泉随着音乐声舒缓地变换力度。
大厦前方有一排几人高的铜字:Science and Money·22 Century。
科学与金钱。
大厦两侧立满了名家雕塑,一个个男女裸体展示着健与美的力量。大厦中央的公司徽章却是一个硕大的外圆内方的金钱,似乎与凝神沉思的塑像不大协调。不过在这雍容华贵的气势里,极俗也变成了极雅。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40多岁的秃顶男子,西装革履,相貌和善,像笑弥陀一样给人以值得信赖的感觉。我总觉得他与我老爹有某些相似处,不是外貌,是外表上的令人信赖感?我说不清。
他满面笑容地在大门口迎接我们:
“欢迎夫人和先生提前来到22世纪。”
他介绍说,这是一家高科技公司,网罗了全世界的科技精英,运用了很多属于22世纪的尖端技术,尤其是生物技术,几乎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至于敝人,”他不无得意地说,“10年前加盟本公司后的微薄贡献,是把科学与金钱联系起来,为真理之火浇上利润之油,提供了公司的飞速发展。”
我低头看看他的黑色烫金名片:钱与吾,公司副总经理,促销部经理。
钱先生殷勤地问:“请问我能为二位效劳什么?”
我问他能否治疗跛脚,他扫一眼我的左脚,毫不经意地说:“毫无问题。”
“真的?”我激动地说,“是不是再做一次矫正术?”
“不,我们不会做矫正术。”
我大失所望,讥讽地问:“你不是说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情吗?”
钱先生心平气和地说:“我们不会做矫正术,就像我们不会用金刚钻修补破碗一样——这在200年前还是很常见的职业。因为科技与大工业生产的高度发展,现在使用一次性产品更为廉价,至于质量就更不用提了。”
他说,多说无益,请先看看我们公司的展品厅再洽谈吧。否则,宋先生可能把我看成卖假药的江湖郎中了。
我恼怒地瞪他一眼。当然,他不会是有意冒犯我。
我从未见过如此气魄的展厅,一开始它就显示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大厅里苍茫一片,随着脚步声,一排排顶灯依次打开,延伸至几乎无穷。我们走过屏风时,华灯大放,一个个通体透明的水晶展厅突现在面前,里面是——
一条条人腿、人臂、躯干,全部密封在水晶柜的真空中。
雅倩惊叫一声,紧紧偎住我索索发抖。我觉得应该显示一下男子汉的胆量,就轻轻拍拍她的面颊,我自己也觉得嗓子发干。
钱先生大笑起来:“不要怕不要怕,这儿绝不是孙二娘的人肉作坊,这些都是高科技的产物。要知道,生物除了生殖细胞外,其它任何细胞实际上都含有复制自身的全部DNA信息。一旦激活它,那么一块皮屑、一截发丝都能复制一个不失真的克隆人。我们从全世界精选了体格异常健美、智力超绝的人作为父本,从他们身上取下一块皮肤进行DNA激活,就培育出了你们眼前这些产品。”
我厌恶地问:“培育出一个人,然后大卸八块,分装在各个展柜里?”
钱先生优雅地摆摆手:“NO,NO,请不要用这些血淋淋的字眼,我们绝不这样做。因为其一,这违犯了‘不得复制人’的法律;其二,虽然复制人没有法律地位,即使大卸八块也算不上杀人罪,但毕竟太残忍了。我们用的是科学的、文明的办法。”
他说,当受激细胞开始发育时,只需做一个精确的显微手术,使无用部分萎缩就行了。也就是说,一个细胞只发育成一条腿,或一颗心脏,依人们的指令而定。当然这样效率就低多了,好在作为父本的人体细胞是取之不尽的。我喃喃地说:“多人道的办法。”
钱先生宽厚地笑了,温和地反问:“至少它要比堕胎人道吧,可是人们对堕胎已经无异议下,连曾经激烈反对堕胎的教皇也承认了现实。”
他的雄辩使我无法反驳,我哑口无言。
钱先生继续介绍道:“我们为受激细胞嵌入了快速生长的基因,建立了模拟人体的养料供给系统,克服了受体排斥问题,这样整个工艺就成熟了。”
他领我们继续参观,一个个展柜里分别展示着心脏、肝肺肾、生殖器……甚至还有一个瞑目沉思的头颅。雅倩的恐惧已经过去,她完全被征服了,瞪大眼睛,不停地低声赞叹。
压轴节目是一条孤零零的手臂,后端固定在不锈钢支架上,并连有模拟人体的人造神经。钱先生不无卖弄地对它下命令:
“请与宋夫人握手。”
手臂立即抬起来,轻轻地同雅倩握手,雅倩手足无措,咯咯傻笑着。我不由暗暗摇头,雅倩虽然美貌过人,却始终未能养成大度雍容的大家风范。不过,看着孤零零的手臂作出这些动作,真像进了魔幻世界。钱先生又命令:
“请为宋夫人题字留念。”
手臂拿过活页簿放在桌上,刷刷地写了一行字,撕下来交给雅倩。我看纸上写着:“选用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产品,是你明智的选择。”
我们三人都笑起来。
参观完毕,钱先生领我们回到会客厅,仆人为我们斟上咖啡。钱先生呷一口咖啡说:
“二位还有什么顾虑,请坦率直言。先从女士开始吧。”
雅倩急急地说:“我完全信服。阿坚,咱们就定下来吧。”
我叹口气问:“换一条左脚的费用是多少?”
钱先生沉吟一会儿,诚恳地说:“先不谈费用。我有一个冒昧的建议请二位权衡取舍。由于小儿麻痹症的影响,宋先生的整个左腿都不太健美。如果仅更换脚部未免不太协调,所以不如整只左腿一齐更换更为合适。”
我挖苦地问:“你为什么不说更换整个身体?”
钱与吾不为所动,仍心平气和地说道:“再者,一条左腿的更换费用为50万元,仅换左脚为35万。从经济观点看,不如一步到位更为合算。”
我哼道:“50万!这就是你说的廉价的大工业产品!”
钱先生委屈地叫起来:“老天作证,这个开价已经很低了!请问宋夫人的钻坠花费多少?至少30万吧。”雅倩下意识地摸摸钻坠,高兴地点点头。“曾有一句名言,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鸡蛋的,这个悲剧至今仍未落幕。中华民族的悲剧啊!”他半开玩笑地夸张地吟诵。
我看看雅倩,雅倩目光热情地示意:快答应吧,钱先生的话完全可以信赖。
钱先生笑着站起身:“这样吧,为了宋夫人无与伦比的美貌,我们最后一次忍痛降价,优惠到45万元。请二位回去认真考虑好再来。”他礼貌周全地送我们出门。
10·31
其实考虑是多余的,我知道早晚得按雅倩的主意办。
雅倩整个被钱先生迷住了,就像我被雅倩迷住一样。有风度、心地善良、幽默,40岁男子的成熟……
算了,就把左腿整个换了吧。
11·1
我们又去了赛斯与莫尼公司,通知钱先生我们同意他的意见。钱先生反倒犹豫起来,他说要我们看看电脑设计再定。
电脑屏幕上显出我的裸体行走及跳舞的姿态。我是第一次以第三者观赏自己的跛行,我偷偷看看雅倩,脸上有些发烧,雅倩更是深深埋下头。
钱先生按了转换键,屏幕上的我立即换了一条左腿,又换一条,再换一条……画面停下来,钱先生得意地说:
“这一条如何,与躯体连接天衣无缝,你看那脚弓、小腿、膝盖和大腿,线条流畅,筋腱有力,已经无可挑剔了!”
屏幕上显示出新腿行走、跳舞的潇洒姿态。这一刹那间我甚至想,即使花费450万也是值得的。
钱先生又按一下转换键,屏幕上显出左右腿的特写,右腿是原来的。钱先生诚恳地说:
“请二位认真比较,宋先生的右腿资质不错,但与新腿相比仍是天壤之别。为了匀称协调,我们只有两种办法:一是左右腿一齐更换;二是降格以求,按右腿的条件定做一支不那么健美的左腿。只是,我想挚爱丈夫的宋夫人首先就不会同意降低档次吧。再者,由于定做的腿是单件生产,价格较高,这样,仅换一条腿的费用与双腿一起更换的费用就相差无几了。”
没等我表示,雅倩就急切地摇头。
我叹口气。我知道钱先生玩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他把“不换右腿”的可能性已经事先排除了。不过我知道有雅倩在旁,辩之无益。我问他总价多少,是不是45万乘2,钱先生迷人地一笑:
“不,整部件出售时我们要打折扣的。两条下肢一齐更换,包括住院费、质量保险费等一共83万4千元。如果能敲定,现在我们就签合同,一个星期后,宋先生就能用新腿同夫人共舞了。怎么样?宋夫人,为了丈夫的健康,你恐怕要牺牲一件银狐皮大衣了。”
雅倩嫣然一笑:“我十分乐意。”
“至于产品的质量请完全放心,我们投的是双倍保险,一旦发生医疗事故,你们将得到至少166万8千元的赔偿。”
我接口道:“和一个没有下肢的身体。”雅倩急忙用胳膊触我,我说:“当然啦,这是开玩笑。我很信任你们,签合同吧。”
我们在英文合同上签了字,一式三份。我注意到题头印的是“产品供货合同”,而不是通常的“手术同意书”。
11·2
半夜醒来,我急忙摸摸双腿,它真的要失去么?
我穿着睡衣,在地上走来走去。我想在失去双腿之前多用一会儿。
雅倩醒来,对我的多愁善感颇为不耐烦。她说又不是换装两支不锈钢假腿,这是货真价实的真腿呀,有什么可愁的。
我说:“毕竟不是我的原装货呀。”
雅倩伶牙俐齿地反驳:“去年你还换过一颗牙呢,也没见你这样难舍难分。”
我嘿嘿地笑了。女人们总是另有一种逻辑方式,实际上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因为牙齿的坚硬,下意识中我把它看作非生命体。实际上它和腿脚一样,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嘛。
我心绪变好后逗妻子:“雅倩,你的身体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只有一点小瑕疵。你知道是什么?”
雅倩瞪大眼睛追问是什么。我说:“你的左耳略小,与右耳不完全对称。要不要也换一只?”
雅倩茫然若失,没有答话。
11·4
上午我到老太太卧室,让她摸摸我的双腿。老太太惊惶地问:
“怎么啦?怎么啦?”
我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也不怎么,就是想让你再摸摸。”
妈放心了,轻轻地摸我的腿脚、胳膊,逐渐陷入沉思中。她低声道:
“可怜的坚儿,你小时候家里穷,不能为你治病。邻居小孩骂你小瘸子,你跷着脚和他们打架,打伤了,回来还瞒着我……”
我忽然感情冲动,泪珠扑簌簌掉下来。妈感觉到了,惊惶地问怎么了,你是怎么了?我凄然一笑:“没什么。妈,真的没什么。”
11·18
换肢手术很顺利,复原也很快,钱先生说其中嵌入了海参快速生长的基因。“不过你绝对不用担心变成软体动物。”他笑着说。
现在我确实能用新腿同夫人共舞了。
雅倩急着把我展示出去,她到处打听哪儿有舞会,拉着我场场必到。我向她求饶:“你总要给我一段复原的时间吧。”
看来钱先生确实不是卖假药的。他们的技术巧夺天工,我从肉体上感觉不到新肢体的异常。
不过心理上还有后遗症。我的意识一直顽固地拒绝那两个“家伙”是自己人,下面的梦境也成了我的保留节目:我总是梦见自己是一个无下肢的残疾人,被两个无头人抬着飞跑,前面是深渊,我喝止不住……
我想慢慢会习惯的。
11·20
我不准雅倩和仆人们告诉老太大我换肢的事,我只说又做了一次手术。
那天妈来看我,我说手术很成功,一点也不跛了。老太太很是激动,她仔仔细细地摸我的左腿,然后是右腿,她的动作越来越犹疑。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她,最后老太太一言不发,惶惑地走了。
老太太怎么个想法?她是否摸出了换肢的破绽?我不大相信这一点。因为在她的理解力中,根本不存在换肢的可能性。
但老太太从此不再抚摸我的腿脚了,只到躯干为止。
也许母亲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真有一种灵与肉的感应。
这几天常想起“三国演义”中的夏候惇,一次作战中中箭,他拔箭时把眼珠也拔出来了。他大叫道:“父精母血,不可弃也。”遂吞之。
我却把妈的血肉轻抛浪掷。我愧见老娘。
11·24
这些天雅倩常摸着左耳对镜呆望,莫非她真的要换耳?我后悔不该开那个玩笑。
元·20
今天钱先生来了,我不在家,是雅倩接待的。听雅倩说,钱先生是来作质量回访。
钱先生及22世纪公司的工作作风确实令人钦佩。
但雅倩的心绪突然变坏了,整个下午烦躁不安,一言不发。晚上我洗过热水澡,她狠狠地盯着我的胳膊,盯得我心里发毛。等我上床后,她鄙夷地说:
“看你那两条瘦精胳膊,与两腿太不相称了!”
我在心中叫苦,其实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我讨好地说:“从明天起我一定认真锻炼,炼出健美运动员的体魄。”
她不耐烦地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悲伤地叹口气问道:“是钱先生的主意么?”
她一愣,强辩道:“钱先生没来之前我就有这个意见。”
我黯然道:“好吧。开价多少,两只胳膊一齐换?”
雅倩立刻眉开眼笑了。“很便宜的,他开价60万,我一直压到42万成交。”她伏在我的怀中,轻轻捏着我的肌肉,“我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天下最健美、最潇洒的人,你不会怪我这点私心吧。”
我说,我当然不会怪你,连钱先生也是真心为我好,并不是为赚钱。我如果是穷光蛋,他一定会免费为我手术的。
4·10
很久没记日记了,我不愿用“别人”的手写出自己的思想。
换臂手术自然也很成功,现在我的双臂健壮有力,肌腱凸出,确实令人羡慕。
只是我却没有什么自豪感,我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超然地作出评论的。我仍旧瞒着老娘,但她的抚摸区域又自动减少了。
舞会上我与雅倩大出风头。有这么一位四肢健美的白马王子,雅倩自然十分光彩。
晚上我搂着雅倩入睡,梦中常涌出强烈的失落感和负罪感。我眼睁睁看着“别人”的一双手在抚摸雅倩的肩头、乳房、臀部……而自始至终,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快感。我似乎成了一个性无能者,教唆别人对妻子非礼以满足自己卑劣的精神快感。
梦中惊醒,额上冷汗涔涔,雅倩也被惊醒,睡意浓浓地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这个梦境,她笑着在我额头印上一吻:
“别胡思乱想了,雅倩是你的。别怕,即使我枕的是别人的臂弯,我心里还是想着阿坚。”
她翻过身又入睡了,我忧伤地看着她的背影,喃喃地说,我倒是宁可你枕着阿坚的胳膊去想别人。
4·15
钱先生又来做质量回访,仍是雅倩接待。
他似乎专找我不在家的时机。就在两天前他还来过电话,是我接的,钱先生只是问候老太太身体可好,老太太是什么时候失明的……我立时警觉起来,我怕她在老娘的眼睛上寻找突破口,就既委婉又坚决地说,多谢关心,老娘已70多岁了,思想又旧,我不想让她受折腾。
当时钱先生圆滑地转过话,寒喧几句就挂了电话,根本没提家访的事。晚饭后,我像作贼似地躲着雅倩的目光,我知道自己的肩膀不宽阔,胸膛不挺,肚子有点过早发福……熄灯后,雅倩钻进我怀里,慢声细语地劝我,把躯干也换了吧。我第一次发火了:
“你纵然不为我,也该为我娘留下一块血肉呀!”
雅倩捧着我的面颊轻轻拍着,甜蜜地笑着:
“这儿不是?这才是你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呀。”她眯着眼,送上醉人的一吻。
6·17
躯干已经更换,102万。最后一块阵地——头颅也没能保住,其实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与健美绝伦、毫无瑕疵的躯干四肢相比,我的头颅即使不算丑陋,也实在太平凡了。
换头费用是203万,全身合计433.4万。我很为雅倩的牺牲精神所感动,虽然我有亿万家产,但半年之中净增了433万元的开支,我想恐怕今年无力给雅倩买新首饰了。
也许,我的美貌就是她的新首饰。
雅倩拉着我去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签约时,钱先生真诚地感到痛心。他声调低沉地说:
“我愧见漂亮的宋夫人和宋先生。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建议宋先生全躯更换,那样费用最省,整体协调性最好,只须花费360—380万即可。但我知道欲速则不达,躯体更换的优越性只能循序渐进地体会,我公司的销售计划不得不受用户觉悟程度的制约。”
我苦笑道:“钱先生是在与宋先生说话吗?我是宋坚吗?”
钱与吾一挥手,坚决地说:
“请你彻底扬弃这种陈腐的观念。以22世纪的眼光来看,人的本质在于大脑,其它眼耳鼻舌身只不过是满足大脑思维运动的工具或辅助品,就像眼镜或汽车一样。你不会认为换一副眼镜就影响你的自我人格吧。”
我冷冷地说:“既然如此,那躯体的健美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钱先生一愣,立即拊掌笑道:“宋先生思维敏捷,语含机锋,足见还保持着清晰的自我。”
我疲倦地说:“谢谢你的恭维,其实你的思维更敏捷,我自愧不如。”
7·14
美貌也是一种权势,我家的风向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雅情变得十分贞静娴淑。
这副躯体确实已完美无瑕,我想如果米开朗琪罗看到我,一定会把大卫的雕像砸碎。
晚上浴罢出来,雅倩痴痴地近乎崇拜地看着我。我恶毒地瞪着她,她觉察了,畏缩地垂下目光。
她色迷迷的目光使我十分憎恶。
我佯笑着问:“雅倩女士是否十分欣赏这副躯体?这个顶替宋坚的漂亮小白脸?”我的话越来越刻毒:“你是否喜爱在宋坚的目光注视下与这个小白脸偷情?”
雅倩颤栗着低下头,偷偷抹去眼泪。
这个结局她大概始料未及吧。现在我们在美貌上至少是扯平了,她却比我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钱。
夜半醒来,她还在偷偷啜泣。我叹口气,把她揽过来,雅倩立即趴在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说起来,她除了浅薄虚荣外,算不上是坏女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越来越乖戾。如果这副完美的躯体生来就属于我,而贞静娴淑生来就属于她?……上帝啊!
7·16
我与老太太的感情十分真挚浓烈,即使雅倩女皇终日颐指气使时,她也从不敢对老太太有一句不恭之辞。我与母亲的感情是一方净土,不容任何人玷污。
但现在我最怕与老娘单独相对,我能感受到老人日甚一日的冷漠。
我知道我是她的儿子,我又算不上她的儿子。我身上只余下这一块大脑与老人有血缘关系了。
今天老太太冷淡地问我:“结婚6年了,为什么不给我生个孙子?”
可怜的母亲。她对儿子的异化已无可奈何下,只好把母爱寄托在孙辈上。我很羞愧,这几年只顾与雅倩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把生儿育女抛在脑后。下意识中,我是怕怀孕破坏了雅倩的美貌。
对,应该给老娘生个孙子,给老人的晚年一份慰藉,只是有一个小问题——这个孩子算不算我的儿子,妈的孙子?
神思越来越恍惚。多少天没记日记了,是一个月,还是一年?我是谁,晚上与雅倩同床共枕的是不是宋坚?
妈,我的的确确是你的儿子呀,为什么你“看”我时,那样生疏疑虑?我哭了。我眼中没有哭,心里在哭。也可能是我没有哭,是藏在脑颅里的那个宋坚在哭。
钱与吾趴在病床边对我大声说话,我睁大眼睛茫然四顾,我不知道是否记住了他的话。我听见雅倩在床后压抑地抽泣。
“你的大脑灰质有极少见的过敏性,对新脑颅有中毒性反应……绝不是我公司产品质量问题……可以与你换脑。不不,你仍然存在,你的思维将全部移入新大脑,就像旧抽屉里的东西倾倒在新抽屉……为表示同情,这次思维导流手术我们仅收50%的成本费,计123万元……”
我感觉到我(我的大脑)被慢慢抬出头颅,暂放到一个仿形容器内。柔软的机械手仍使我产生(思想的?肌体的?)剧痛,我知道此刻有一个空白的新大脑正缓缓移入我刚才待过的脑颅里。忽然我被龙卷风吸起来,通过一个绝对黑暗的喇叭口通道刷刷地流过去。眼前豁然开朗,我知道这是我的新居。千千万万个我的碎片(记忆和思想?)熙熙攘攘地乱过一阵,便像蜂群散归各自六角形的蜂巢。
10·20
神智已复清醒,雅倩笑哈哈地告诉我今天是10月20号。妈来过,我们仅冷漠地互相打了一个招呼。
这会儿钱与吾满面笑容地立在我的床前,他身后是一群身着白褂正襟危坐的先生。钱先生亲切地说:
“衷心祝贺宋先生康复。为了对思维导流手术有一个绝对客观公正的评价,我公司特地请来了全国的神经学、心理学泰斗。现在我来问你一些问题,请给予清晰肯定的回答。好,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沉默了很久。权威们沉默静思如老禅入定,钱与吾从容自若地微笑着,像一个老练的节目主持人。
“我是宋坚。”我缓缓地说,“我是亿万家财和一个美女的主人,又是他们的奴仆。现在我是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的代号宋坚的一件新产品。”
钱先生满意地笑了,回头介绍道:
“这正是宋先生特有的机智与玩世不恭。各位先生请提问题吧。”
我忍住烦躁回答他们的问题。(你多大?)我今年36岁,属鼠。我没有上大学(为什么?)因为我太有钱。细想起来,金钱并没给我带来什么幸福。
(你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很少。大概是小学时放风筝比赛了,我自制的知了风筝得了第一名。风筝飞得那么高远!蓝天白云是那么纯净!……还有一件得意事,我轻而易举地骗了一个叫宋坚的傻蛋,推销了556.4万元货物,我自己得了7%即38.9万元回扣。其实促销方法再简单不过——从夫人处迂回进攻,循序渐进。
……
我忽然顿住!
我骗了一个叫宋坚的傻瓜,那么我是谁?我自然是宋坚,那么是我骗子我自己?
我能感到骗了宋坚的得意,又能感到顿悟真情后的愤怒……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我狂怒异常,瞪着血红的眼睛,似乎要择人而噬。纵然我自知已成了一件赝品,但至少我要知道我的正式代码是什么!
脑海中浊浪翻滚。几分钟后,浊浪渐渐平息,沉淀成泾渭分明的两层思维——我总算把思路理清了。我当然是宋坚,但在思维导流过程中,因为未知的原因,掺杂了钱与吾的少量伴生思维!
对面几位科学泰斗已觉察到异常,惊惧地面面相觑。钱与吾做手势让他们镇静,他缓缓地走过来,甜蜜地微笑着。我狂怒地想扑过去掐住他的喉咙,但我的身体似乎被蛇妖的目光催眠了,我的大脑指挥不了身体。
我从牙缝里嘶嘶地说:“你这个魔鬼!”
钱与吾的微笑冻住了,逐渐转为狞笑。我从来想不到这位笑弥陀会变得这么狰狞。他一字一句地低声说:
“希望宋先生识相一点,按法律规定,人身上人造器官不得超过50%,且大脑不得更换。否则此人不再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宋先生是否希望雅倩女士成为亿万家产的新主人,并带着家产下嫁一位新的白马王子?”
我冷笑着,这种威胁对我已无效了。这副皮囊的穷富荣辱甚至生死都关我什么事!……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反抗,那正是我与生俱来的劣根性。
我感到渗入骨髓的疲倦。
钱先生又笑了,笑得十分和蔼,一副长者之风。他诚恳地说:
“当然我们不会这样做。我们有自己的职业道德,我和这几位先生会终生为你保守秘密。宋先生只须每年支付50万元的保密费。”
后排的几位科学泰斗又恢复了老僧入定的姿态。
几分钟后,钱先生笑容灿烂地宣布,经权威们一致认定,思维导流术质量完全合格。掌声中,我漠然与钱先生和几位科学前辈握手,漠然挽着雅倩的手臂,在镁光灯闪烁中走出22世纪赛斯与莫尼公司,坐上罗尔斯——罗伊斯轿车。一路上雅倩紧偎住我,兴致勃勃地唠叨什么事,好像是关于更换耳朵的费用。我漠然置之。
我想几个月后雅倩也会从头到脚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