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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18 18:4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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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成功者

北京,中国科技会堂312会议厅。

阶梯形的会议厅挤满新闻界和科学界人士。屋里很静,时有相机的闪光,伴着丝丝的进胶卷声。人们专注地盯着前面的高清晰度投影屏幕。

屏幕上的图象是用X光层析技术拍摄的,不是十分清晰,但这更增加了真实感。图象上显示的实际是人的一条细血管,经过放大,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流,红色的河水在河床里缓缓流淌,翻着泡沫,搅着漩涡,其景象如同从飞机上看黄河。不同的是,这条河的河床不是静止的,随着心跳节律博动和胀缩。

这是高血脂病人的一条微血管,胆固醇堆积在血管壁上,形成一个个弓形洲坝,有的地方只剩下一条狭窄的峡口,血流在这儿受阻,借着心脏的博动力从峡口挤出去,形成长江三峡般的急流。

随着激光电筒的指点,主角登场了。它大致像一个水滴状的微型潜水艇,头端有螺旋桨,在屏幕上显得有甜瓜那么大,“实际上,”报告人郝水青先生说,“它的长度只有300纳米(l纳米是10-9米),和针尖差不多。”这台纳米机器在宽广的血液之河中显得过于弱小,在粘性河水的拍击下似乎不能把稳方向,但总能及时调正航向,不屈不挠地前进。它的螺旋浆同时也是锋利的旋刀,把胆固醇堆积物搅成米黄色、半透明的残屑,残屑随即被血流冲走。现在它到了最狭窄的峡口,在它的勇猛进攻下,河水几乎变成了黄色的浓汤。忽然,它的螺旋桨被卡住了,观众们都失声“噢”了一声。纳米机器立即倒车,挣脱束缚,再度扑上去。峡口终于被切开,战场归于平静,纳米机器随着平缓的血流,驶向屏幕之外。

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2008年5月20日,中国第一例由纳米机器完成的血管清理手术顺利完成。”

年轻的郝水青关闭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拨出馈线,平静地补充一句:“这次成功也表明,中国已正式跨入纳米时代,比美国、日本等科技先进国家晚了两年。我的报告完了,谢谢。”

台下响起掌声。郝水青向听众鞠躬,走下讲台。他没有发现后排座位上有一双火辣辣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她是“华西都市报”记者俞洁,一位相当漂亮的年轻姑娘。

整个报告会上,我的目光几乎须臾不能离开郝先生。从相貌上看,这个男人并不出众,身体单薄,皮肤略显苍白,但他的举止自然而大气,一身名牌西服十分得体随意。他早已看淡成功,看淡掌声和赞颂,在一群记者的簇拥下显得从容不迫。他当然有权力这样,这位32岁的青年已经功成名就,是中国顶尖的科学家之一,他所创立的纳米机器公司已为他创下亿万资产。另外,他还有一个娴淑美貌的妻子。

他身上有着强大的磁力,尤其对一位23岁的年轻异性。

我是一名刚出道的科学记者,对科学家们怀着宗教般的仰慕。我常常想,他们的脑瓜—一也是1.4千克重,也是140亿个神经元组成—一究竟有什么魔力,使他们能发现亿万众生无缘涉足的宇宙的玄妙?人类历史上有许多伟人:释迦牟尼、孔子、拿破仑、亚历山大……但据我看来(当然这看法很偏激),只有科学家们才够格作真正的伟人,他们带着人类,一步步开凿着未来之路。

简而言之,我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他了。我不奢望做他的妻子,但我要分享他的爱情。

郝水青终于摆脱记者,坐上电梯,来到一楼的大厅。一个年轻姑娘等在那儿,穿着白色的西服裙,领口很深,露出白晰润泽的胸脯,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深潭般的眸子中含着微笑,那微笑能让任何男人入迷。姑娘戏谑地说:“郝先生,刚摆脱记者的纠缠,没想到这儿还有一个狙击者吧。”

郝水青笑道:“这样的狙击者还是可以忍受的。请问……”

俞洁递上一张名片:“我是你的崇拜者,想进行一次有深度的采访,请问我有幸请你喝咖啡吗?”她调皮地笑着,歪着脑袋等他的回答。郝水青不由得又把她扫描一遍——她的身形确实让人怦然心动——淡然道:

“你相信我不会拒绝你,对吧。你对自己的魅力有充分的自信,是吧。那么,我今天要送你一个意外:不,我拒绝你的邀请。”他有意作一个停顿,看着她的大眼中掠过一丝惶惑窘迫,甚至准备泪水盈眶。“但我愿意邀请你去喝杯咖啡,我有这个荣幸吗?”

俞洁的表情马上阳光灿烂!她笑着挽起郝水青的臂膊。

郝先生领我去“半日闲”咖啡店。门口的装璜古色古香,左右是一副篆书对联:“因过寺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进了圆形大门,迎面是一堵照壁,绘着深山古寺、文士僧人,一副邈远静谧的仙景。但照壁之后却是另一番情调,灯光柔和,乐声轻柔,四周是色彩艳丽的壁画,裸体的小天使在壁画中飞翔。酒店女侍衣着大胆暴露,在茶座中无声无息地穿行。看来,设计者是刻意营造强烈的反差。

郝先生为我拉开座椅,问我要什么,我说咖啡吧。于是他要了两杯咖啡,隔着咖啡的雾气含笑看我。我笑道:

“谢谢你对我的邀请。你让我恢复了自信—一那会儿,我以为自己的魅力失效了呢。”

郝先生笑了:“怎么会呢,它是无往而不胜的,俞小姐……”

我打断他的话:“趁我的勇气还没消失,让我把话说完。我想告诉你两点。一,我是相信一见钟情的;二,我是一个西方化的女子,丝毫不受缚于中国式的道德律条。接受我的挑战吗?”

我咄咄逼人地盯着他。郝先生看来惊讶于我的大胆直率,慢慢呷着咖啡,在嘴角绽出一丝微笑:

“相信没有一个男人会逃脱这样的诱惑—一不过,今天我想试一试自己的毅力。”

我大笑道:“反正我已把球踢过去啦,无论你何时回球,或是否愿意回球,我都会耐心等待。好,现在请你忘掉我的魅力,忘掉我的性别。华西都市报的科学记者俞洁想就纳米机器对你作一个深入的采访,可以吗?”

郝先生久久地凝视我:“当然可以—一而且,我会把那个美丽的球永远保存在心中。请吧。”

“纳米时代最早发端于1959牟,那时,科学家理查德·费因曼发表了一个题为‘在底部还有很大空间’的演讲,指出,人类对物质世界的制造工艺从来都是‘自上而下’,是以切削、分割、组装的方式来制造,那么,为什么不能从单个分子、原子开始组装?但这篇过于超前的文章没能引起人们的注意。我讲的历史没错吧。”

“对,讲下去。”

“1986牟,科学家德雷克斯勒运用更为形象的语言,把27年前的天才思想传达给大众。他说,为什么我们不能造出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微型机器人,让它们在地毯上爬行,把灰尘分解成原子,再组装成餐巾、肥皂和电视机呢?”

“嗯,是这样的。”

“于是纳米时代开始了。1990年,IBM公司用35个原子砌成了‘IBM’这三个字母。2008年,中国在你的带领下也跨入纳米时代。”

郝先生轻轻摇头:“我不是领头人。这不是谦虚,真的不是我。请你说下去。”

“更有人说,纳米技术甚至不该被仅仅看作技术,而应看成一场哲学革命。因为纳米技术甚至打破了被奉为全科玉律的哲学界限—一生物和非生物的界限。想想吧,如果在一块石头上放一个纳米机器人便能复制出无数的同类,就像一只细菌在琼脂上大量繁殖,这时谁又能分清‘制造’和‘繁殖’的界限呢。因此,从纳米时代开始,人类抛弃了‘自上而下’的制造方法,学会了上帝用来创造万物的‘自下而上’的生长方式。我说的对吗?”

郝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慢慢地呷着咖啡。我等待着,作为中国最著名的纳米科学家,他会给出什么回答呢。很久,郝先生说话了:

“这个评论言过其实。至少到目前为止,纳米技术仍然只是技术,或者说,是人类的技术而不是上帝的技术,人类还远远没有成为上帝。为什么?因为一个简单的词——模式。”

“模式?”

“对,纳米机器的行为模式。不要忘了,当纳米机器人在‘自下而上’地建造物体时,它们的行为模式仍是‘自上而下’的。”

我端着咖啡,但忘了啜饮。我艰难地追赶着他的思路:“‘自上而下’的行为模式?”

“对。你刚才看了我的机器清道夫,它能有效工作是因为有无线电指令,自上而下的指令。我们造了不少有用的纳米机器,但还没有一只可以‘自主’完成任务。德雷克斯勒预言,纳米机器人会把灰尘原子组装成餐巾、肥皂和电视机,这真是激动人心。可惜,激动的人疏忽了这里有一点漏洞—一即:纳米机器人把原子组装成餐巾或肥皂的行为模式,是从何而来?实际上,如果没有‘自上而下’的指令,它们最多只能于反方向的工作,把餐巾和肥皂分解乱七八糟的原子!毕竟,把有序变成无序,才是宇宙万物最自然的方向啊,这是熵增定律所规定的。所以,纳米技术还不能算是一场哲学革命。它只提出原子可以‘自下而上’地砌筑,却没提到原子团的行为模式也可‘自下而上’地建立。”

他说的道理很艰深,但我听懂了。我看着他,心中充满叹服。一个明晰的、极具说服力的理论。当郝先生把它分解成条条缕缕摆出来,我会愉快地接受它—一可是,如果不是郝先生提出来,也许我花一万年也想不到。我叹息道:“我现在才清楚,为什么你是科学家而我只能在科学殿堂之外对你膜拜。不过,我发现你的论述中有一个小小的逻辑漏洞,你偷换了一个概念。”

“噢,什么概念?”

“你原来在说‘纳米机器人’的行为模式,最终却归结成‘原子团’的行为模式。”

他微笑着反问:“在微观世界里,‘纳米机器人’和‘原子团’有什么区别吗?”

他把我问愣了。是啊,两者有什么区别?看来我在无意中又局限于宏观世界的传统概念了。我皱着眉头说:“还有,那个词怎么听着别扭,行为模式—一这个词应该只能用于动物的,可你把它栽到原子身上!原子或原子团也会有自己的行为模式?”

“当然,从宇宙诞生那天起就有啦。如果物质粒子没有先天的行为模式,世界上就不会有天体,不会有化合物,不会有晶体,不会有云、风、雾、雪,不会有芸芸众生—一不过这个话题太大,我不想用枯燥的论述糟蹋一个美妙的夜晚。喂,小姐,请结帐。”

吧台小姐送来了帐单。

咖啡厅外,一辆象牙白色的漂亮非凡的宝马车正候在那里。郝水青打开遥控开关,拉开右边车门,请俞洁入座。他没有说要到哪儿去,俞洁也没问。宝马低声吼着,很快加速到时速120公里。

郝水青瞟瞟俞洁,上车后她一言未发,满脸喜色,目光迷醉。郝水青不觉心头一荡,笑问;“你不问我把车开到哪儿?”

俞洁笑着轻声说:“我不会问的,因为你复活了一个女人古老的梦:被一名剽悍的骑士抢到骏马背上,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郝水青大笑道:“剽悍的骑士!我能算得上剽悍的骑士?不过,这匹马倒确实是一匹骏马。好吧,闭上眼睛,让我带你到不可知的远方吧。”

俞洁真的闭上眼睛,靠在郝水青的肩上。宝马抖擞神威,快如飞箭。俞洁从半闭半开的眼帘中,看着公路两旁的标志牌飞速向后倒去,然后是迅速后移的绿树。一个小时后,宝马慢慢降速,停下来,郝水青笑着说:“远方已经到了,请公主下车吧。”

俞洁轻盈地跳下车,欣喜地打量着四周。就象电影上的镜头切换,霓虹闪烁楼房壁立的场景不见了,朦胧月色映着四周的浅山,林木葳蕤,松涛阵阵,一片闪亮的湖水嵌在夜色中。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夜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俞洁已经无酒而醉,脸庞灼热,她愿在这片仙景中融化,与她的偶像合为一体。

郝水青搂着她的纤纤细腰说:“这儿去年我来过,觉得它美极了。今天,特意把它献给一位美极了的姑娘,来吧。”他拉着俞洁的手来到湖边,并排坐在绵软的草丛中。俞浩偎在他身旁,仰望着他,正要说话,郝水青的手机响了:

“喂,玉如。你问我在哪儿?”他笑道:“我在不可知的远方,陪一位漂亮迷人的女记者……好,11点前赶回家。”

他关了手机,俞洁沉默着,幽幽叹息道:“看来,我们缘尽于此了,你的毅力最终战胜了我的魅力。”

郝水青楼住她的肩膀,诚恳地说:“不,你的魅力已经把我俘虏了,我只是想更长久地拥有它。你知道,友情比私情更为长久。”

俞洁很快从伤感中走出来,活泼地说:“谢谢啦,谢谢你给一位失败者留下面子。也好,能长久拥有你的友情,我已经心满意足。可是,我首先要完成这次采访,让一个睿智的科学家活在我的文章里。明天我还会采访你的妻子,你的三岁儿子。怎样,欢迎吗?”

“欢迎。”

“真的欢迎?”她戏谑地笑着,“不是口是心非?”

“当然真心欢迎。不过,最好别采访我,我不值得采访。”

“哈,谦虚过度了吧。当今最耀眼的科学界明星,时代的弄潮儿……”

“我不是开玩笑。”郝水青严肃地说,然后陷入沉思。借着月光,俞洁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一丝感伤。沉思良久,他说:“按我的分类法,科学家有三种。一种是幸运者,他们遇上好的天时。你知道,科学发现的诞生就像火山爆发,必定经过酝酿期才能成熟。幸运科学家恰恰遇上(或主动挑选)某个已进入成熟期的学科,这样,他们的才华很快会变成成果,变成名誉、地位、金钱,甚至能博得美女的青睐——就像我这样。”他微笑着搂紧俞洁的肩膀。“第二种科学家是比较幸运者,他们的思想超前于时代,研究成果不被世人承认,一生充满艰难和孤独,直到死后,他们的成果才被追认。法国数学家伽罗瓦就是这种典型,他创立的群论曾多次被法国科学院退稿,一生坎坷,在青年时期就死于决斗,但幸运的是,他的成就最终为世人承认了。第三种科学家是不幸者,他们的思想更为超前,虽然方向是正确的,但缺少与之相应的环境条件,所以,毕生探索却一事无成。这样的例子不好举,因为这些不幸者的名字都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了。不过我可以举一个例子——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你把他称为失败者?”俞洁惊奇地问。

“爱因斯坦后半生一直致力于统一场论,即把宇宙间的电磁力、强力、弱力和引力用统一的数学式表达。他的方向是正确的,直到今天科学界还在为此努力,但他的思想太超前了,所以后半生一事无成。如果没有前半生的光量子理论和相对论,他会变成消逝于历史长河的不幸者。依我看,”郝水青认真地说,“在三种科学家中,后两种科学家更值得讴歌。”

俞洁微微摇头,觉得他的看法过于偏激。郝水青敏锐地看到她的表情,说:“不,我不是假谦虚,也不是走偏锋。我一点也不否认‘幸运科学家’的价值,毕竟他们才是科学发展的主力。正是有了他们的幸运,科学才能一波一波地发展。不过,从个人角度来看,我更敬仰后两种,尤其是第三种科学家。比如说,我刚才在咖啡馆提到原子先天具有的行为模式,那是一个极为深邃的领域,是一个意义极为重大的课题,与它相比,研究什么‘血管清道夫’只不过是马戏团的杂耍。不过,虽然我认识到这一点,却不敢投身于此,因为它太难了,很可能此生得不出成果。这样,探索者就不会有地位、金钱、美女这类奖赏。其实这些奖赏我都可以舍去,但我惟独不能承受失败,一辈子的失败,一辈子在黑暗中摸索,看不到一点儿光明……我是一个懦夫,对吧。”

俞洁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没想到,这位人生顺遂的科学明星会有这种近乎悲凉的感受。她握住郝水青的手说;“不,你是一位勇者,你敢于坦露真实的自我。”

“所以,我强迫自己绕开荆棘之地,选取了容易取得突破的课题。不过,我知道有人在研究这个题目,40年前就开始了。”

俞洁的记者神经立即被惊醒了:“谁,他是谁?”

郝水青自顾说下去:“40年前就开始,但至今毫无建树,在他有生之年也不一定取得突破。在科学界,他至今籍籍无名。”

“他是谁?快告诉我他是谁?”

郝水青笑起来:“我早料到,只要一抛出这根鱼饵,你会一口咬住不放的!”他收起笑谑,认真地说:“写写他吧,他才值得你去讴歌,即使他终其一生是个失败者。实话说吧,这正是我今晚约会的目的,我想向你介绍这位科学界的耶稣。”

“我当然要写!但你快点说,他是谁呀。”

“他叫鲁明,南京理工大学生物工程系一名副教授。不过,我事先警告你,对他的采访十分艰难,他一直拒绝记者采访,不想把失败暴露在闪光灯下。我已经说动三个记者去采访,都吃了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不过,那三位都是男性,”他狡猾地笑道:“也许对一位漂亮迷人的女记者,他不会如此无情。”

俞洁解嘲道:“算啦,我的魅力已经吃过一次败仗啦。再拿它去征服一位青灯古卷的老学者,我可没有信心。鲁先生多大年龄?如果40年前就开始研究,现在快60了吧?”

“对,明年他就退休。”

俞洁站起来,性急地说;“请你把我送到车站,我现在就去南京。凭我的直觉,这次我一定能写出震撼人心的好文章。”

郝水青拉着她的小手,站起来,赞许地说:“我没看错你,你有激情、有才华,对鲁明的报道一定会成功的。走!”

两人转身欲走,又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俞洁的眼睛在夜色中晶莹闪亮,佯作伤感地向:“那么,我的骑士,在同爱情失败者告别时,连吻别都吝于赐予吗?”

郝水青笑了,搂住她的双肩,在额头上轻轻吻一下。俞洁冲动地搂紧他的脖子,把热吻频频印到他的脸颊上。“再见啦!”她大声笑道,“告诉你,我可不会甘心服输,也许有一天我会卷土重来的。”

她笑着,率先跑向汽车。

二、失败者

我坐上当晚的特快,是郝水青为我买的软卧。他成功地激发出我临战前的亢奋,他的身影老在眼前晃动。在今晚之前,我仅是仰慕他的才华,是一见钟情式的,缺乏深度。但在他坦承自己是懦夫并力荐我去采访鲁明之后,他在我心目中反倒更高大了。

赶到南京理工大学住宅区已是夜里10点,我毫不犹豫地敲响鲁明的房门。门开了,对面是一位个子矮小的老者,枯瘦,头发花白,很随意的一身便服。但他的随意与郝水青明显不同,郝的‘随意’是用名牌服装包装成的,而鲁明的随意则透着清贫和简朴。我笑着问:“李姨在家吗?我找她问件事。”

这是我在火车上盘算好的策略,以防鲁先生给我一个闭门羹。方法果然奏效,鲁先生以冷淡的客气说:“她去取票,马上就回来。请进。”

他把我让到客厅,便自顾去收拾一个提包。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房间整洁简朴,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几架大书橱,几乎与天花板平齐。鲁先生一直没与我说话;似乎已忘了我的存在。他收拾好提包,抬眼看看挂钟。我忽然心中一动,不由叫起苦来。刚才他说李姨是去‘取票’,又在收拾行包,看来他马上要出门啊。我原计划从鲁明妻子那儿着手,慢慢绕到正题的,现在来不及了。

“鲁先生,”我走过去轻声唤道,同时堆出最温柔迷人的微笑,我想即使石像也会心软的,“我是华西都市报的记者俞洁,想问先生几个小问题,可以吗?”

鲁明回身打量我一眼,冷淡地说:“我想,介绍你来这儿的人一定也告诉过你,我是拒绝采访的。”

“鲁先生……”

“不必说了,”鲁先生平淡地说,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我从不改变主意,请你走吧。”

我马上把早已备好的泪水释放出来,不说话,也不离开,只是让泪水一颗一颗溢出来。鲁先生看看我,没有再重复他的逐客令,但表情上没有松动的余地。

这是很尴尬的时刻,幸好救星来了。听见门锁响,一位老妇人推门进来。她的目光扫了一圈,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笑,拉着我进了卫生间:

“喂,洗洗脸,”她递给我毛巾,又拿来化妆品让我补妆,“是记者吗?”

我委屈地点头,她叹息一声:“老头从不接受采访的。”

我可不愿轻易服输,我执着她的双手,哽咽道:“李姨,我……”

她怜爱地打断我的话:“而且今天你来得很不巧,我俩马上要出门,半个钟头后的火车,老头要回家去朝圣。下次吧,下次我尽量劝劝他—一不过,我不敢打保票。”

这已经是莫大的成功了,我立即带泪笑了:“谢谢李姨,请问你们外出多长时间?”

“最多三天吧。”

“好的,三天后我再来,李姨,你一定帮我劝劝鲁先生呀。”

李姨不置可否地笑笑,送我出门。

在灯光寂寥的便道上拦住一辆出租,出租车司机问我到哪儿,我茫然没有回答。司机很有耐心,缓缓开着车,等着我作决定。我忽然想起半小时后有一列回家乡南阳的快车,已经一年没回家了,干脆回家看看,为去世的爸爸烧香祭奠,三天后再返回南京。相信只要打动了李姨的怜悯心,绝不会空手而归的。抛掉失败的懊恼,我快活地说:“快,去火车站,快一点!”

妈妈没料到宝贝女儿从天而降,少不了激动一番。下午4点,我独自到烈士陵园为爸爸烧纸。爸爸是心肌梗塞死的,自然不属于烈士,但这些年烈士陵园已向普通百姓开放了,新建了高档骨灰存放厅,只要你付钱便行。烈士陵园就在卧龙岗下,与著名的诸葛草庐对面。街道两侧是一家连一家的珠宝商店,洁净的玻璃柜中摆放着玉雕的仕女、熏炉、山水,材料多为本地特产的独玉,也有伊朗玉、阿富汗玉、缅甸翡翠等。还有玲珑剔透的牛角雕工艺品和巧夺天工的烙画。

南阳曾是历史名城,是著名的“四圣之乡”—一医圣张仲景、商圣范蠡、科圣张衡、智圣诸葛亮。东汉以来,南阳战乱频仍,城市数毁数建。但我总觉得,南阳仍保留着几千年的灵气,无影无形却又郁结不散的灵气,这灵气已融入南阳人的血液之中。

今天不是节日,陵园内几乎无人。院子角落处,一位个子瘦小的老人正在祭奠,是中国最古老的礼节—一跪拜,老人一丝不苟地三叩三拜,一束藏香在骨灰盒前缭绕。

我从骨灰厅中取出父亲的骨灰盒,放到另一角的祭坛上,摆上供果祭奠。等我把骨灰盒送回大厅,忽然心有所动。刚才那个虔诚跪拜的老人,从背影看似乎熟悉,是谁呢?我特意绕过去,老人已行完礼,端坐蒲团,双手放在两膝上,如老僧人定。看见他的面容,我不禁眉开眼笑—一是那位拒人千里之外的鲁先生!他竟是我的同乡!刹那间,许多细节被串在一块儿:他要回家乡朝圣;半个小时后的火车;他略带南阳口音的普通话……我预感到,这次采访绝不会失败了。

可是,他祭奠的是谁?我揣摸着鲁明妻子无意说出的那句分量颇重的话:回家乡朝圣。是哪个人有资格享受他的朝圣呢。

鲁明在沉思中没注意到身后有人,他站起身,离开蒲团,立刻有一位衣着时髦的姑娘抢上前,俯伏在蒲团上行三拜三叩之礼。她显然做不惯这种古老陈旧的礼节,但一板一眼,十分认真。

这是谁?鲁明纳闷地盯着她的背影。她行完礼,快活地跳起来,“鲁伯伯,”她欣喜地喊,“没想到在这几碰上你,没想到我们是同乡!”

原来是那位漂亮的女记者。鲁明淡淡地点点头,算作招唿,转身去抱骨灰盒,俞洁快手快脚地抱起来:“伯伯,我帮你送过去,好吗?”她捧起骨灰盒,偷偷瞄瞄上面嵌的小照片。是一个中年男人,大约45岁,形貌枯稿,头发凌乱,穿老式的中山服。照片肯定有相当年头,纸色已经发黄。头像太小,难以辨认他与鲁明是否相似,因此无法判定他是否为鲁明的长辈。俞洁随鲁伯伯到了二楼的高档存放厅,站在椅子上,把骨灰盒细心放到上层玻璃柜中,灵位牌上写着死者的名讳:

恩师陈天曾之位

老人在灵位前默默鞠躬,退出存放厅。俞洁快手快脚地收拾好供品:“鲁伯伯,我送你回去吧。”她甜甜的笑着,期待地看着他。鲁明在心中叹息一声,知道无法躲过这位女同乡的软磨功夫了,也许这是缘分?他点点头,俞洁立时眉开眼笑,亲热地挽起老人的左臂。

鲁伯伯住在城西,一处小独院,两间小青瓦房,房顶上长满了瓦粽。正房东边是厨房,西边有一间矮小的机瓦房,不知作何用。这里显然久未住人,衰草疯长,门窗油漆斑驳。一位妇人正在屋里打扫卫生,她一眼认出我,马上显出不以为然的神气,我知道她误会了,连忙用家乡话喊:

“李姨,我可不是盯梢追来的,我想在这三天里先探探家,为爸爸上坟,没想到撞上鲁伯伯!”

她听到我一口南阳话,不由莞尔一笑,又满含深意地斜了老头一眼:看来你被缠紧啦。我挽起袖子,接过李姨手中的掸子:“李姨,我来帮你打扫—一晚饭可要在这儿吃啦。”

李姨笑了,转身到厨房里做饭。我干得十分卖力,等到屋子打扫完,李姨也把香喷喷的羊肉煳汤面端上饭桌,这时我才发现鲁伯伯失踪了。李姨朝西边呶呶嘴,说:“在小西屋里呢,你去喊他吧。”

我快活地喊着“伯伯”,推开用木条钉成的简易门,看见伯伯默然伫立在屋子中央。这儿十分简陋,一张用土坯和高梁薄垒就的矮床,一张白茬木桌,房顶残留着烟熏火燎的颜色。地上倒是干干净净,看来李姨打扫过。我从鲁伯伯身上感到一种肃穆,一种冷峻,一种深沉和苍凉,不由得收住笑声,体贴地挽起伯伯的胳膊,轻声说,饭好了,去吃饭吧。

饭桌上只有我和李姨说话,她询问了我家的情况,我也从她口中知道,这儿是鲁伯伯的祖居,不过他父母去世后,已经没人住了。房屋没有卖,每年他们至少要回来一次,住上三五天再走。鲁伯伯面色平和,但说话很少。饭毕,我到厨房洗碗回来,听见李姨在低声劝丈夫:

“这姑娘也算与你有缘,去吧,把你闷在心中多年的话对她讲讲吧。”

我紧张地等着鲁伯伯的回答。几分钟后李姨过来对我说,呶,老鲁在小西屋里等你。我激动得声音发颤,低声说:“谢谢你,李姨,太谢谢你啦。”小西屋新摆了两张竹椅,小桌上放着两杯热茶。鲁伯伯在这儿等着我,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像小学生一样并紧膝盖,仰望着他。

“这屋子还是50年前的模样,我一直没动它。”鲁伯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他一改口音,操起地道的南阳话。“是啊,50年啦。”他怅然叹道,“你知道我的研究课题吧。”

我知道正题开始了,忙回答:“我知道你在研究原子团先天具有的行为模式。别人告诉我,这是一个最深邃的宇宙之谜。”

“对。你也知道我是毕生的失败者,是不是?”

我窘住了,思索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是的,有人告诉我,你终生探索,至今没有突破。不过他们说,你是伟大的失败者。”

鲁伯伯面色惨然:“只是安慰罢了。其实40年前我就预知自己的失败。科学研究毕竟不是刨红薯,要想取得突破,一半靠勤奋,一半要靠灵性。我很勤奋,但我的灵性却不足以攻克这样艰深的课题。不过,我不后悔,我只能这样做。因为50年前,一位先哲就为我树下了人生目标,我也对他立下最庄严的许诺,我不能失信啊。”

我立时想起他虔诚跪拜的那个人:“是陈……天曾先生?”

“是的,你想听听他的故事吗?”

我连忙点头。这次采访到这儿突然转向,我苦苦追踪的鲁先生悄然退下,另一位不速之客却闯了过来,我沿着他的人生之路一步步追踪下去。

三、一个卑贱者的故事

鲁明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圆球,交给俞洁。洁白的象牙球,光滑、温润,带着鲁明的体温。小球上有六个圆孔,孔中可以看到小一号的空心圆球,一层套一层,共有16层。每层空心球的壁都很薄,呈半透明状,用手指插进去一拨,它们便灵活地转起来,层与层之间互不干涉。俞洁被这个小巧的玩意地迷住了,反复把玩,赞不绝口。

鲁明说:“是陈先生留给我的,是他的传家宝。这种多层象牙球是200年前广州一位翁姓艺人最先琢磨出来的,从圆球的6个小孔中,用特制刀具向里掏挖,直到把里层的圆球剥离出来,最多可雕出34层,每层薄得近乎透明。这种手艺真是巧夺天工,不过,它的精巧首先要归功于象牙本身的质地,细腻、坚韧、强度极大。看着象牙球,我常常佩服造化之神力。要知道,这些质地优异的象牙是由蛋白质矿物质组成的,原料是最平凡不过的野草和树叶。但经过生物体这个奇妙的化学工厂,就变成优质的象牙。”

象牙球摆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在灯下闪闪有光。鲁明的故事就从它身上开始。他说,我与陈先生的交往自49年前开始,那年我10岁……

那时我家就住在这儿,父亲是小学教师,母亲是烟厂卷烟工,生活很苦。一天半夜醒来,听见爹妈在商量什么事。妈说:“把他收留下来吧,好歹是我的小舅……真够可怜的,人‘神经’了,老婆带着孩子跑了,还是个大学问人哩……别怕日子过不下去,不就是锅里多添一碗水嘛。”爹说:“咳,不是为这个原因。咱家成份高,凡事没担待,万一他神神经经地闯下什么祸呢。”妈立即说:“没事儿,我打听清楚了,他是个‘文疯子’,从不惹事,每天尽戳在地上,仰头看星星看云彩。”停了很久,爹说:“行啊,依你吧,把灶房收拾一下让他住。”

陈先生,或者说我的小舅爷,就这样来到我家。苍白赢弱的40岁男人,破旧的中山装,绵羊般的眼神,温顺、自卑、惶惑。真像妈说的,他是一个非常省事的‘文疯子’,每天到堂屋匆匆吃完饭(他的饭量小得可怜),就溜回小灶屋或后院,仰着头,呆呆地戳在地上,半天都不动。

孩子们也有势利之心啊。我从小就知道小舅爷在我家的地位,没拿正眼看他。尤其是,这个白吃食的舅爷从不帮家里干活,连扫地、刷碗都没干过!我没理过他,最多站在灶屋门口,不耐烦地喊一声:喂,吃饭啦!一直到成年后我才理解他,他不干活不是因为懒,而是没时间,他的肉体是为思考宇宙机理而存在的。

两个月后,这位讨人嫌的舅爷才找到了他该干的活儿,是一种基本不影响思考的营生。那时是文革后期,什么东西都缺:火柴、烟、糖……连自来水管中也闹起水荒。公共水龙头前常排着七八十人的队伍,听着水珠滴滴答答滴出来。有了自来水后,城里的水井都被抽干了,所以,大家只能压住心火,目光阴沉地盯着这个唯一的水源。那时,用水是家里头等大事,一放学我就拎上水桶去排队,晚上爹爹再去换我,常常闹腾到凌晨一两点。

一天晚饭后,舅爷没有走,怯怯地说:“打水的事……交给我吧。”

妈看了爹爹一眼,高兴地连声答应。从此,家里再不用操心排队接水的事儿了。每天早上,水缸、水盆、水桶,凡是能盛水的家什儿全都盛满了清亮的水。疲惫不堪的舅爷象留声机似地劝妈妈:用吧,洗吧,别心疼水,有我哩。他那总是惶惑不安的眼神分明透着一丝欣喜。妈私下里得意地对爹爹说:“看见没?再窝囊的人也有用处!”

一天夜里,爹在学校值班。我突然发高烧,额头像火炭一样烫人。凌晨三点,妈说等不得了,得赶快去医院。她到灶房里找舅爷,那儿没人,水缸已满了,但水桶不在家。妈只好背起我朝医院跑。在医院打了针,回来已是凌晨四点。疲惫的妈妈特意绕到街头的水龙头前看看,舅爷果然还在那儿。那时我伏在妈妈背上,被高烧折腾得半昏半醒。但很奇怪,恰在这种状态下我似乎获得一种‘通觉’,周围发生的事极其清晰地嵌在我的记忆中,甚至包括凡人看不到的。我听见水滴落在桶里的清亮的声音,这声音不疾不速地敲打着静谧的夜空。我看见水桶溢出的水在地下静静地流淌,月光在水面上变幻不定。我看见舅爷呆呆地立在桶边,仰望天空。不是在数星星,他是眼中无物的。他的思维游离于身体,犹如一团白亮的岩浆,在宇宙中缓缓流淌,努力摸索着宇宙结构之间的微穴。思维的探索一次一次失败了,它换个方向,继续不知疲倦地前进……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看到他的思维,也许是一个热昏病人的谵思罢了。但不管怎样,这些似真似幻的景象刻在我的记忆里……妈不耐烦地喊:小舅,水满了!舅爷从冥思中清醒,那团白亮的思维突然失去了张力,垂头丧气地一下子缩回他的头颅内。他惶惑窘迫地看看妈妈,急忙提上水桶走了。

我烧了三天才逐渐康复,妈让我休学三天。一个人在家(我没把舅爷当成家人),闲得心烦。为了哄我,爹拿出了轻易不让我玩的宝贝儿:一个旧痕斑斑的放大镜。于是我就开始我最喜欢的游戏:观察蚂蚁。

从小我就对此非常入迷,能一连半天趴在地上观看。放大的蚂蚁显在镜框中,一双复眼,一双不停点动的头须,细腰身,尖圆的尾部,六条纤细的瘦腿。它不慌不忙地奔跑着,有时停下来,用头须向四周探听。如果碰上同窝的伙伴,双方便心平气和地用头须交谈一会儿,如果对方是个陌生家伙,四只头须一碰,马上象火烙一样收回,然后倒着身子避开对方。前方的泥地上有一道小小的裂纹—一对于蚂蚁来说,这恐怕也算得上悬崖深涧了吧。但蚂蚁并没在意我的担心,它轻巧地爬下去,又沿着立陡的峭壁,轻松地攀上来。

小小的蚂蚁身上有我看不完想不尽的东西。我玩得入迷,干脆拿铁锹挖开一个蚁穴。失去巢穴的蚁群慌作一团,四处乱窜。少顷它们清醒下来,每只噙一颗蚁卵,急急忙忙藏到土粒后。蚁王也出来了,她比工蚁大了几倍,圆滚滚的身子,笨拙地乱跑。几只工蚁立即冲上去,把它强行拉到一块大土粒的阴影里。

放大镜汇聚了正午的日光,变成一小团白亮的光斑,镶着金黄的边。光斑在地上游动,无意中罩住一只蚂蚁,它立即冒起一缕青烟,细腿抽动几下,便仰天不动。这引起我的兴趣,便用光斑又罩住一只,它同样弹动着细腿死了。有人焦急地喊:

“别,别烧死它!”

我揉揉被强光弄花的眼睛,舅爷的面孔从虚浮中逐渐清晰。他的眼神焦灼、痛心,没有往日的畏缩和自卑。很奇怪,这会儿我也忘了平时对他的鄙视,羞愧地收起放大镜。舅爷小心地拾起死蚁,放在手心里,痛惜地说:

“别毁坏它呀,它也是天地间的生灵,是穷天地之工造出来的,看它的细须,复眼,细腿,多么精妙绝伦呀。”

我很羞愧,想找一个逃脱尴尬的办法,忽然我问:“你说,人能不能造出一个真的蚂蚁?我说是真蚂蚁,活蚂蚁,而不是用铁或塑料制造的死玩意;可也不是蚂蚁生出来的。你懂我意思吗?”

舅爷显然听懂了我疙里疙瘩的绕口令,他说:“当然能,任何生物都是物质的,最终必然能用物理的办法把它造出来—一不过太难了。你知道有多难吗?”

“有多难?”

“据我估计,至少要到200年之后才行。为了用人工办法造出一个真蚂蚁,花的费用大致相当于迄今为止人类所创造财富的总和。”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不过,吃惊归吃惊,我还是本能地信服了他的话。从这时起,一种思想开始扎根在我的心中:敬畏,对大自然的敬畏。我诚心诚意地说:“舅爷,我再也不欺负蚂蚁了,可是,以后你得给我讲故事,行不?”

从那天起,我和舅爷的关系一下子变了,没事儿我就溜到小灶屋里,听他讲天地间的哲理。那是文革后期,是文化、思想和知识的沙漠。多亏有了陈先生,我才能了解DNA、夸克、宇宙爆炸等等知识。我也逐渐接触到先生思维的核心,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句话,原子团的行为模式。

俞洁浑身一震,抬头望望鲁伯伯。鲁明知道她的意思,肯定地点点头。俞洁依在伯伯的膝盖上,急切地问:

“原子团的行为模式……是陈先生最先提出来的?早在49年前?”

“对,他超越时代半个世纪。”

鲁明轻轻抚摸着俞洁的头发,继续讲下去:

舅爷那时的理论核心已经十分清晰了,他认为,物质微粒的先天行为模式或者说自组织方式,是宇宙中极重要的机理。有多重要?它和另一条宇宙大定律即熵增定律同等重要。按熵增定律,宇宙在无可逃避地走向无序、混沌和热寂。熵增定律的正确性无可怀疑,但是很奇怪,宇宙中还同时存在另一种趋势:在大爆炸后的宇宙浓扬中,自发进化出夸克、轻子、重子、原子和星系,产生矿藏、季风和间歇泉,直到产生高度组织化的生物(包括人类)。为什么?这是因为,熵增定律只在一个层面上是正确的,在另一个层面上,由于各层级的物质微粒所具有的行为模式,会自动从混沌无序中进化。可以说,熵增定律主管宇宙的死,而自组织定律主管宇宙的生。舅爷还说,生物和人类也有行为模式,它们当然比原子团的行为模式复杂多了,以至常被看成神赐之物。实际上,这些生物行为模式归根结蒂来源于原子团的行为模式,比如说,来自DNA原子团的自我复制。

舅爷说,这些东西太深奥了,把它们放到一万年后再研究吧。我所研究的只是其中最简单最浅近的一层:如何掌握某些特定原子团的行为模式,让它们廉价、快速地生长出性质优异的生物材料,比如—一象牙。

那天,我入迷地触摸着坚实温润的象牙,看那薄得透明的球面,心中又兴奋、又怀疑:舅爷,象牙真的能从机器里大批大批地造出来,就好像工人预制水泥电线杆那样?而且,叫它多粗多长,它都会乖乖听话?它可是从象的身上长出来的呀!

舅爷肯定地说:能。任何生物行为的本质仍是物理行为。我们不妨把这个问题简化,用虚拟球面把一只象牙与身体隔绝。在这个封闭单元里,有什么条件能使象牙不断生长?无非三个:外来能源,外来物质流和内在的生长模板,这种生长模板也即原子团的行为模式。再看看食盐结晶,它同样只须三个条件:外来能源、外来物质流、内在的氯化钠分子的行为模式(该模式由氯化钠分子的内部结构——化学键——所决定)。生物的成长从本质说和食盐的结晶过程没什么两样,不过,生物体中起模板作用的不是简单的原子,而是结构复杂的原子团(即DNA)。

舅爷强调:DNA模板是在亿万年的进化中偶然形成的,是上帝妙手偶得的至宝,它能提供自然界最廉价最高效的生产方式。想想吧,假如用化学方法生产象牙,肯定要有高大的反应塔,昂贵的反应釜,高压高温,挑剔的原料……而天然象牙呢,是在常温常压下生成,原料是最廉价的野草树叶,耗能也极少。所以,一旦破译了生物模板的秘密,人类就能大批量生产各种优异的材料,像细腻坚韧的象牙,坚固的鲍鱼壳,比钢丝强度还高的金珠蛛丝,等等。还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它的尺寸和形状,比如长出笔直的100米高的象牙圆柱,长出水桶粗的蛛丝。

“他成功了吗?成功了吗?”俞洁急切地摇着鲁伯伯的胳臂追问,少顷她黯然自答:“当然没有成功。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见过100米高的人造象牙。不过,这确实是一个极有价值的思想。”

鲁明很久没回答,然后他突兀地问:“你相信费马大定理的传说吗?”

俞洁茫然摇头。鲁明说:“十七世纪,法国教学家费马提出了著名的费马大定理,并在一本书的空白处注明:‘我已经找出巧妙的证明方法。’可惜他没把证明写出来。其后300年,很多数学家全力寻找费马定理的证明,直到1994年才完成了,那是一个极为繁琐的证明,绝对超过十七世纪的数学水平,即使像费马这样的超级数学家。这么说,是费马错了?”

俞洁犹豫地说:“应该是吧,再聪明的科学家也不能超越时代数百年呀。”

鲁明摇摇头:“不,我仍然坚信费马没说错,他的确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方法,而不是现在的繁琐办法。这类似于平面几何与解析几何的区别。解析几何是万能的,只要把图形转化成代数式,通过繁琐的计算,它几乎能证明任何几何定理。但平面几何的证明却更多依赖于巧思,你如果能设法给出一条辅助线,一条定理可在十几步推理中证明。但如果想不到这条辅助线,你便一筹莫展……我相信,陈先生当时的确成功了,他找到了一个巧妙的简捷方法,不幸丢失了。50年后,科学家们(包括我)还没再度找回。”

他又陷入深思,俞洁只得晃晃他的胳臂,鲁明恍然抬头:“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你说,陈先生找到了巧妙的方法,可惜丢失了。”

“不,不是丢失,是被我父亲、一个胆小的小学教师毁坏了。这可是天地间的至宝啊,我真后悔,为什么当时不……50年来,我一直想找回恩师的成果,想探出他曾走过的道路,可惜没能成功。”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低声说下去。

那时我很快变成舅爷的小尾巴,一放学我就扎到小灶屋里,入迷地倾听那些似懂非懂、但绝对有震撼力的观点。爹妈当然看到了我的变化,他们对此很欣慰。

一天晚上,我发现舅爷躺在土坯床上,面色发白,但目光炽热,象是发高烧的病人,我问:舅爷你咋啦,病了吗?舅爷摇摇头,让我走近床边,拉住我的手说:我成功了!我已经找到表述原子团行为模式的数学公式,用这些公式,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设计出特定的原子团,让它自下而上长成特定性质的材料,甚至可以预先设计它的形状。人类的生物材料时代就要开始了!

我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意,但我为他高兴。舅爷皱着眉头按按心口,好家那儿很疼。他喜悦地说:“我已把公式写在这本书里,只等条件成熟,就能开始研制了。”

土坯台上放着用白线钉成的白纸本,封面上写着很奇怪的题目:“藏书”。我翻了翻,里边尽是稀奇古怪的符号,一点也看不懂。我说,你为什么把它叫作“藏书”?你要把它藏起来吗?舅爷难过地说:对,恐怕得藏起来,眼下没人读懂这本书,就是读懂了,也没办法研制,要很多很多钱呢。

要多少钱?我鲁莽地说,我也帮你凑!我可以去割草、检杏核、煳烟盒……都能赚钱嘛,我早就帮妈煳过烟盒了。舅爷笑了,旋即皱起眉头,又用手按按心口。我说,舅爷你是不是不舒服?舅爷说没关系,我太高兴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给我倒碗开水,回去睡觉吧。我倒碗开水,放在土坯台上,临走时怕水洒到书上,又特意把书本挪到舅爷枕边。舅爷疼爱地看着我,说,真是个好孩子,快去睡吧。

我细心地拉上门,走了。这是我一生抱愧的事,如果我事先知道……第二天上学时,我轻轻拉开门,见舅爷还在睡,便带上门走了。两个钟头后,爹慌慌张张赶到学校把我叫出来,他说你舅爷昨晚心脏病发作,已经不在了!我哇地大哭起来,撇下父亲往家跑……之后是悲痛忙乱的两天,直到舅爷变成火葬场的一股青烟。离开火葬场时,我回过头来,泪眼模煳地望着烟囱。青烟,一种结构松散的原子团,以它特有的行为模式摇曳着,升腾着,溶入无垠的蓝天。

晚上我才想起舅爷那本书。即使在一个11岁孩子的懵懂心灵中,也知道这是一本弥足珍贵的宝书,它描述了宇宙万物赖以生成的至理,预言了崭新的生物材料技术。我要好好保存着,直到我能读懂。我从床上爬起来,赤足奔到小灶屋。灶屋中没有书,我发疯地寻找,把灶屋掀了个底朝天,仍然找不到。妈惊惶地跑来问:明娃儿,你找啥?我带着哭声喊:书!舅爷的书!书皮上写着俩字:藏书。

爹也跑来,紧张地捂住我的嘴说:别瞎说,可不能瞎说。我挣扎着说:我没有瞎说,真的,舅爷写了一本最宝贵的书,无论如何不能丢失呀!爹这才无奈地说:别找了,爹已经烧了。

烧了?我瞪大眼睛,祈盼爹说的是谎话。爹无奈地说:本不该告诉你的,你知道“藏书”是啥意思?明朝一个学者叫李贽,写了两本无君无父的邪书,名字是“藏书”、“焚书”,意思是只能藏之深山或者烧掉,后来他果然为这两本书送了命。你舅爷肯定知道自己写的是禁书,才起了这个倒霉书名。我不烧了它,让它去害人呀!

我这时才确信,那本书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我悲哀地哭诉着:不,那不是害人的书,那是宝书呀。我泣血而哭,眼前一黑,坐在地下,听爹妈在耳边焦急地喊:明娃!明娃醒醒……

“50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这本书的精髓,用我的全部心血去找。”鲁明苍凉地说,“可惜我的才智太平庸了,一直到今天也没找到,很可能这一生也找不到了。不少人,包括介绍你来找我的郝水青,都极为信服陈先生关于‘原子团行为模式’的思想。但他们大都不相信陈先生曾破译了它的数学表达式。他们认为,用数学公式描述和设计原子团的行为,应该是下个世纪的超级电脑才能完成的任务。但我至今仍相信陈先生的话,相信一个天才在几十年的苦苦寻觅中,曾经灵智忽现,找到过一个极为巧妙的平面几何式的解题思路——可惜我没能再找回它。”

俞洁感觉到老人心中的沉痛,怜悯地挽紧老人,脑袋倚在他肩上。静默很久,俞洁突然心有所动,抬起头笑道:“鲁伯伯,要是你能原谅一个毛丫头的狂妄,我倒想给你提个建议。”

鲁明勉强驱走心中的沉闷,笑道:“我当然原谅。说吧。”

“这些年——你一直在尽力追寻陈先生的思维脉络,对吧?”

“对。”

“你相信陈先生找到了一个极为巧妙的方法,他的睿智是无人可及的。于是,你只能努力找回那条他曾发现但后来又丢失了的路,对吧?”

“对,你……”

“也许这正是你失败的原因!你一直向心目中的伟人跪拜而不敢超越他!既然你寻不到陈先生的旧路,为什么不干脆找一条新路呢?即使必须用平面几何式的方法,也不见得只能有一条辅助线呀!”

鲁明的双眼倏然亮了,愣了一会儿,他一把扯起俞洁就住屋里跑,一边喊着:“老伴儿,老伴儿,这姑娘把我的心病医好了!我要换条新路去做!”他兴奋地笑着,像一个活力充沛的青年,“谢谢你,好姑娘,还未得及的,我才59岁嘛。”

他吩咐妻子收拾东西,说明天就回南京。俞洁当然很高兴,虽然在伯伯的感谢声中不免脸红。鲁明妻子很兴奋地说,孩子,我对你感激不尽。时候不早了,我替你喊一辆出租,早点回去吧。俞洁又是难为情又是顽皮地说:李姨,你可不能赶我走,我今晚就住小灶屋,可以吗?我想睡在陈先生曾睡过的土坯床上,也许我在梦中能与陈先生的灵魂会面呢。妻子和鲁明相视而笑,为她铺好了床褥。

久未住人的小灶屋显得阴冷,朽坏的高粱秆在身下卡卡作响,隔墙传来鲁明夫妇絮絮的说话声。俞洁瞪着眼,久久不能入睡,今天的事太令人兴奋啦!她无意中追寻到两个伟人的踪迹,又轻易解开了鲁伯伯的心结。现在,她似乎能感到小屋内仍存留着一个思想场,陈天曾的思想场,这位身世窘迫的智者在顽强地叩问天地,叩问过去未来,探索宇宙最深奥的机理。

她微笑着入睡了。

我乘着时光之船,越过石器(骨器)时代,青铜器时代,铁器时代,塑料时代,然后在一个美仑美奂的大厦前停机。大厦的横匾上写着六个大字:生物材料时代。大厦是薄壳屋顶,我知道那是真正的龟壳,是用‘自下而上’的‘人工’办法‘长’出来的,这些自相矛盾的词汇正是新时代的通用词。大厦立柱是洁白的象牙,外侧墙壁是贝壳材料,光滑润泽,闪着珍珠贝独有的光泽。硕大的窗户缓缓张开,露出虹膜材料制成的玻璃。天气凉了,墙壁外长出御寒的绒毛,是银狐毛的质地。屋内,恒温动物的神经系统维持着25度的恒温。屋里还有种种性能奇异的材料:弹性极大的、极硬的、导电性极佳的、具形状记忆功能的……这些材料都依靠特定的原子团模板自动长成。

有三个人从大厅里边出来,向我点头微笑:欢迎你来到生物材料时代。其中一人英俊潇洒,意气飞扬;一个衣着简朴,沉默寡言;一个容貌枯藁,须发尽白。不过三人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的目光都十分坚毅,身上笼罩着圣洁之光。我知道他们是谁,高兴地喊:水青,鲁伯伯,陈爷爷,谢谢你们把我带到生物材料时代,带进奇异的梦境,我知道这梦境一定能实现。

三个人都笑了,然后幻化成一个人,向我走来。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称唿他,因为他身上带着三个人的所有特征。我看到他手中托着的东西……一本书!用白线装钉的白本,封面是笔力遒劲的两个字:藏书,我惊喜地喊:书!你们找到它了吗?这是天下至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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