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血液透析
对血液进行体外循环并加以净化的一种医疗方法。利用半透膜的弥散、渗透和超滤作用,排除病人体内积累的可透性毒性物质,纠正酸中毒与电解质紊乱,从而达到治疗目的。
即将手术的舒老被推进手术室,他中风已经5年,至今不能行走,神智也颇受影响。这会儿他在担架床上仰起头,惊惶地茫然四顾,神情就像枪口下无助的小鹿。左手紧拉着女儿的手,口齿不清地说:让你妈陪着我,让你妈陪我进去。
舒娴俯下身耐心地劝他:我妈就在手术室门口等着哩,你放心,手术就是你的学生施教授来做,绝不会有问题的。再说,我会在控制室里一直陪着你。
舒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勉强松开左手。舒娴指指他右手紧攥着的一把零碎钞票,哄他:做手术了,先把这些东西放我妈那儿,行不?你想啊,放到我妈那儿,你还不放心吗?老人难为情地低下头,他看来知道自己的举动太孩子气,更不好意思说不放心自己的老伴,但要他放弃手中的钱又舍不得。这把钞票从昨天就攥到手里了,连睡梦中都没有松开。舒娴见状忙说:好好,你要不放心还拿着吧。
父亲被推进去了,舒娴返回门口对母亲交待一声,说我也进去了,这个手术时间很长,要不你先回家歇着吧,等手术快完我通知你。妈妈摇头说,不,我就在这儿老等,回家我也坐不住。又说:那把钞票他还是不松手?这老头子,中风后变性咋变得这么厉害,得病之前他啥时候看重过钱!她叹着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舒娴也笑,说人老了可能都这样吧,返朴归真,变成馋奶的婴孩儿了。
她走进控制室0这次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手术,没有无影灯和手术器械,没有穿无菌服、两手沾满血迹的医生。“主刀”的施教授(他不是外科医生而是医学科学家)站在一面巨大的弧形玻璃前,控制室中有一排电脑和仪表盘,五个助手都已经就位。室中央有一个大屏幕。从大玻窗朝外看,爸爸已经安置到一个半卧式的拟形手术椅上,开始时他还不安的弹动,但不久就入睡了。这种过滤手术不需要麻醉,不过考虑到他神智不清,还是让他服了镇静药。两个护士在他头上贴上密密麻麻的传感器,然后向控制台示意她们的工作已经完成。
舒娴在控制室里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气氛,那就是大伙儿的怜悯、怅然、还有宿命的悲凉。爸爸是这个研究所的开创者,而且威望极高,这儿的所有人,包括爸爸退休后才进所的年轻人,都非常尊敬他。他们刚才看到了父女对话那一幕,心情都很复杂。虽然明知是中风让老人变煳涂了,但从心底讲,他们真不愿意看到老所长变成这个样子,心中难免有命运无常的感慨。
施教授朝舒娴点点头,让她也站到全景玻窗前。舒娴不好意思地说:
“施教授,按说手术前我不该干扰你的,但老妈再三让我转达她的意思,说请你一定保存好我爸的‘原件’,千万不要因任何意外而使它被抹掉。如果过滤手术不成功,她宁可还要原来那个煳涂老头。”
施教授温和地笑了:“让舒婶放心吧。”他稍稍迟疑后低声说(不想让几个助手听见),“实话说吧,我对‘过滤’的成功与否不敢打保票,正因为如此,我对原件的保存就特别小心。所以你尽管放心。”
“谢谢。我知道这些交待是多余的,但……毕竟这是第一次,之前甚至没有进行过动物实验。”
这项技术没办法做动物实验的,动物没有意识也就不可能做意识过滤。施教授知道舒娴懂得这一点,没有做解释。
术前的所有准备已经就绪,施教授清清喉咙,对着麦克风说:
“世界上第一例意识过滤手术马上就要开始。对这次手术的意义我就不多说了,在21世纪晚期,人类已经掌握了令人目炫的科学技术,但这种利器一向只用来变革客观世界,至多用来变革人的身体,今天是第一次利用它来干涉和改善人的意识。如果它能成功——如果它能成功地滤除人性中的‘恶’而留下‘善’——那人类无疑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社会上不再有凶杀、强奸、偷盗、勾心斗角、战争,不再需要军队、武器、监狱、感化院甚至法律,人类内部再不会有任何内耗,社会将以百倍于过去的速度来发展。为此,舒泽宇教授,还有我们在座的人,已经整整奋斗了40年。”
他顿了片刻,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舒教授既是这项技术的开拓者,又坚持做第一个试验者。很可惜,他于5年前中风,神智不清,但舒先生的家属和我商量后决定,仍履行他病前的意愿。现在,手术正式开始。”
“开始进行意识A的拷贝。”
屋里非常静,只有电流轻微的嗡嗡声。舒先生的意识化为电脉冲,化为巨量的数字洪流,从他大脑中导出,储存在一个巨型计算机中。这个过程比较费时,因为它受制于人体神经的传导速度。施教授和舒娴都耐心地等待着,偶尔闲聊几句。
施教授说,这项技术在舒老手里已经发展得几乎尽善尽美了,近5年中我又尽可能加以完善。所以技术本身是没问题的,如果不成功,只可能是技术之外的原因。
又说:你当然知道我对舒先生的敬仰之情,他当时决定要第一个进行意识过滤时,我曾开玩笑说,这个“样本选取”显然不合适,因为他不进行善恶过滤已经是完人了,所以术后无法得出明显的对比效果。真的,舒先生在我们心目中确实是一个完人,虽然现在他神智不清,丝毫不影响我们对他的敬重。
舒娴心中微觉酸苦,她知道施教授在这儿使用了外交辞令,他所说的“虽然他现在神智不清”,实际上应该是“虽然他现在自私又煳涂”。舒娴低声说:
“他这一生始终是好丈夫,好父亲,是儿女们的好朋友。可惜一次中风把他全部改变了。”
施教授看看她,简洁地说了一句:“希望这次过滤手术能恢复他的病前原貌。”
两个小时后,意识A的拷贝结束。
“复查意识A的完整性。”
“复查结束,确认已完整复制。”
“以意识A为基础复制意识B。”
这次拷贝不再受神经传导速度的限制,所以在几秒钟内就完成了。现在,有两个“电子施泽宇”(A意识和B意识)静静地待在硅基载体中,为了保险,两者分别储存在独立的硬盘中。
“对原大脑格式化。”
对原大脑格式化是为了腾出空间,以便重新接纳经过净化的意识。玻窗外,父亲的身体此时在手术椅上颤动不已,这是对大脑施加低压电击造成的。虽然明知道这是手术必须要走的步骤,舒娴心中仍隐隐作疼——再加上不可抵抑制的担心,因为从现在开始,父亲肉体中的意识已经被抹去了,回零了,他今后的人格将完全依赖于计算机中的复制件了。
“原大脑格式化完成。”
“对拷贝B断开联接,单独封存。”
“拷贝B已单独封存。”
拷贝A仍同已经格式化的原大脑保持联接,因为研究小组已经熟知,进行意识过滤时还会牵涉到原始的“硬件”。至此,手术第一阶段已经完成,下边才是这次手术的精髓。施教授稍稍迟疑后,委婉地对舒娴说:
“请你再考虑一下是否回避?我刚才已经说过,舒先生即使不进行善恶过滤已经几乎是完人了,但毕竟这种过滤要翻动他的一生,翻动他意识最深层的东西。也许其中难免有某些内容,让作女儿的看到不大合适。你看——”
舒娴笑着说:“站在这儿的不是手术者的女儿,而是心理学家舒娴女士。这次意识过滤对我的学术研究是很难得的经历,我不会放弃的。放心吧,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无论什么事都有心理承受能力。我也从没要求自己的父亲是完人。你不用劝了,开始吧。”
施教授不再劝她,拿出一张纸,上面是舒先生中风前亲自拟定的、他认为需要过滤掉的人性中的恶德,写了满满一页纸,共有45项。施教授从第一条开始:
“检索应滤除项:‘虚荣’。”
计算机硬盘吱吱地响着,进行着检索。父亲一生最大的贡献就是创造并完善了这种高级检索方法,不是像GOOGLE那样只能检索关键词,而是利用模煳数学和计算机的量子特性,在巨量信息中检索某种抽象的“定义域”。比如,先给出“虚荣”的定义和检索强度,然后在人的意识信息中检索它。
舒娴没把这项检索放到心里,父亲为人忠勉诚笃,她不相信“虚荣”会与父亲有关。果然——
“检索完成,未发现有关内容。”
“检索应滤除项:‘虚伪’。”
舒娴想,这项检索仍不会有结果吧,但这次计算机的反应略有些迟滞,在某些内容上卡住了,并把它显示在大屏幕上。那是父亲这样一段记忆:他作为人大代表去视察艾滋病村,一个病人想同他握手,但犹豫着缺乏勇气。那是个晚期病人,身上已长满卡波济氏肉瘤,外貌令人厌恶。父亲心中其实也是相当嫌厌的,但仍保持着笑容,主动伸出手,同病人亲切握手。施教授与舒娴对视一笑,心想计算机还是傻啊,这样的“作假”算不上虚伪的。不过这时计算机也做出了正确判断,屏幕上显出:
“检索完成,未发现有关内容。”
“检索应滤除项:‘傲慢’。”
“检索完成,未发现有关内容。”
“检索应滤除项:‘冷酷’。”
计算机在一段回忆中停住了。大概是30年前的画面,年轻的妈妈发高烧,躺在一间单人病房内,爸爸在旁边守护。但即使在病房里,他仍埋首在手提电脑上工作。妈妈夜里醒了,想喝水,又不想惊动爸爸,就强撑着自己下床,但她倒水时不小心把杯子掉到地上,烫了自己的脚。父亲这才察觉,忙丢下电脑跑过来,妈妈看他的眼神中很有些失意……舒娴其实早就察觉,父亲在研究的狂热中常常忘了对妻子的关心,也许这并非冷酷,而是他对研究太痴迷,但不管怎么说,这是爸爸晚年心中的痛。他常说:你妈的牺牲太大了,这辈子我唯一对不起的是你妈。那么,这段情节还是该归入“冷酷”吧。施教授正回头看舒娴,舒娴向他点点头。施教授随即键入指令:
“符合过滤条件。请执行滤除。”
“滤除完毕。”
这种滤除并非只删除有关记忆,而是删除人格中的冷酷动因。舒娴心中感到一阵暖意,她知道,爸爸以后再不会做出让妈妈心痛的举动了。
……
“检索应滤除项:‘淫念’。”
施教授发出指令后立即回头,笑着对舒娴说:“在意识过滤技术中,这一条我是最没把握的。俗话说,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在我们心目中,舒先生已经是柳下惠一类的人了,但很难把健康的性欲和超过道德规范的淫念完全区分开的。你父亲和我在该项的甄别方法上费的气力最大,这会儿看看效果吧。”
舒娴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怕有什么画面让作女儿的脸红,所以事先来个铺垫。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对他示意:没关系的,开始吧。
计算机在这项检索上花的时间较多,屏幕上频繁闪现着一些让人脉博加速的色情画面,但屋内所有人都不动声色地看着。然后屏幕上出现父亲与一个女人作爱的激情场面——舒娴看清了,那女人不是妈妈!
这个画面多次重复。屏幕上那个女人的面貌非常清晰,也就是说,父亲对她的记忆非常清晰。漂亮,年轻,只有二十几岁,而画面上的父亲已经是中年人了。虽然舒娴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仍多少有些脸红,没想到一生规行矩步的父亲也有如此忘情的婚外恋!她开始在心中斟酌,这段情节是否要对妈妈保密?
但仔细观察后发现,所有这些画面只是同一个场面的重复,而且背景相当虚化。也就是说,这并不一定是历史中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也许只是父亲的潜意识,是潜意识中的多次重复和强化。
施教授委婉地解释说:“这个女人我认识,是和我同时进研究所的大学生,一个崇尚性自由的激情型的姑娘,对舒老师非常崇拜。我们那茬人都知道她对舒老师的大胆进攻。不过,据我所知,舒老师并没有响应她的爱情,她很快就辞职离开了。”
那么,这的确只是父亲的潜意识。但即使是潜意识,也使舒娴暗暗吃惊——没想到一个20年前的、与父亲交往时间不长的姑娘,会在他脑中留下如此深的印记。那么至少可以说,爸爸当时对她是动心了,是心动而没有行动,是有“心”而无“迹”。舒娴保持着外表上的平静,说:
“我想它符合滤除条件,执行吧。”
施教授键入指令:“符合滤除条件,请执行。”
一般来说,删除应该比检索快得多,刚才几项滤除指令都是即时完成的,但很奇怪,这次硬盘吱吱地响了好一阵,还是没能完成删除,最后屏幕上显出:
“无法实行删除!该程序为固化程序。”
固化程序?施教授急忙键入查询指令,屏幕上又显出:
“该程序固化于原大脑中下丘脑的性两形核区域,该区域未能格式化,若强行格式化将造成硬件永久性损坏。是否继续?”
舒娴知道计算机所说的“性两形核”是雄性动物的性中枢,在哺乳动物实验中,用电流刺激此处能立即引起雄性动物的性行为。她没想到,父亲意识中的“淫念”竟然也固化在这儿。也许这正符合生物学家的说法,他们说雄性动物“尽可能播撒基因”的欲望对进化有利,因而是雄性动物最本能的冲动。她当然不愿为了让父亲“人格净化”而使他的大脑受到永久性损坏,立即表示:
“既然是这样,就让它保留吧。”
“取消该项的滤除。检索应滤除项:‘嗜杀与暴力’。”
硬盘又吱吱响着,没有立即给出否定的结果。舒娴很奇怪,嗜杀与暴力,无论如何与父亲不沾边吧。但屏幕上此时已经显出检索结果:父亲在钓鱼。环境非常诗意,一池碧水,柳丝轻拂,父亲的表情安适恬淡。女儿偎在父亲身边,妈妈在不远处准备野餐。然后浮子动了,父亲用力一甩,一只两三斤重的草鱼在草地上猛烈弹动,父亲和她大笑……这次春游是她童年最美好的一段记忆,看来也是父亲最美好的记忆,因为父亲太忙,很少能满足小女儿的心愿。计算机竟然把这段情节定性为“嗜杀与暴力”?!施教授轻轻摇头,看来是在嘲笑计算机程序的呆板僵化,即使模煳数学和量子特性也不能完全消除它。他没有征求舒娴的意见,就要把这个结果PASS掉。但没想到,一个年轻助手却提出异议。他羞怯地说:
“施教授,我在一本伦理学著作中看到一种提法:人类对钓鱼的爱好是典型的‘过杀’行为,因为钓鱼者并不是为了生存的必需——动物为了自身生存而进行杀戮是可以原谅的——仅仅是为了心情的愉悦,是把人的愉悦建立在另一种生物的死亡上。”
施教授与舒娴一时无话。没错,如果死扣定义,那钓鱼的确属于典型的过杀行为,计算机看来并没有错。舒娴很犹豫,如果把这段情节滤除,垂钓在父亲意识中就会成为“非法”行为,他今后即使病愈也享受不到垂钓之乐了。施教授同样犹豫一会儿,然后键入指令:
“忽略此项结果。继续检索。”
屏幕又显示一个检索结果,这次显然是真正的暴力了。那是父亲年幼时,是在所谓的文化大革命时期——那似乎是史前时代的事了。父亲的父亲在人群中挨批斗,棍棒拳脚,鲜血和哀嚎。年幼的父亲目光中充溢着愤恨,父亲的母亲把他揽到怀里……然后是六岁孩子的梦,他在梦中杀死一个又一个戴红袖章的人,杀得快意淋漓,迸射的鲜血更激起他的兴奋。舒娴理解父亲的仇恨,但不赞成这种以暴制暴的方式。而且,父亲一生宽和慈爱,也看不出年幼时的仇恨对他有什么影响啊,那么,这段相当血腥的记忆为什么还保存得如此清晰?她断然说:
“滤除吧。”
施教授键入滤除指令,没想到该项也无法删除!
“……该程序固化于原大脑的发怒中枢,该区域无法格式化,若强行格式化将造成硬件永久性损坏。是否继续?”
大脑杏仁核中有一个发怒中枢,而“发怒”是动物遇敌时最本能的反应之一。动物实验中,用电流刺激发怒中枢,动物会立即竖毛、怒吼。人类的毛发已经退化了,但“立毛肌”仍然保留着,受惊吓或遇冷时会立即张紧。只是人类已经忘记了它的本来功能,而给它起了一个很村俗的叫法:鸡皮疙瘩。生物体内的任何资源都是十分宝贵的,无用的器官会很快退化,但立毛肌却一直保留着,这大概说明,人类还需要一定的暴力和愤怒吧。施教授和舒娴交换了一下眼光,两人的眸子中多少都有些无奈。舒娴说:
“忽略吧,只有忽略了。”
“忽略该项。检索应滤除项:‘自私与贪婪’。”
屏幕上显出的第一个画面有点匪夷所思:一个子宫中的胎儿(当然是父亲了),通过脐带贪婪地吸收着母体的营养。把这作为“贪婪”似乎可笑,不过,在经历了此前种种之后,舒娴不会再对此报以廉价的嘲笑了。生物学家说,母亲和胎儿的关系实际上是一场攻防战,母亲既要保护胎儿(为了族群的繁衍),同时要保护自身(为了自身的存续)。所以母体怀孕后的生理反应并不完全是对胎儿的保护,也包含着排斥和防范!
……
然后,计算机对“自私与贪婪”项的检索迅速跨过了父亲的70年人生,这不奇怪,在70年人生中,父亲的为人与它根本不沾边。然后屏幕上显出中风后的父亲。父亲中风后完全变了性格,比如他在病前最疼爱自己的重外孙,对小刚几乎有求必应。但中风后他变了,如果小刚来家玩,而此时父亲手边有点心糖果之类,他会赶紧把这些东西藏起来,生怕重外孙看到。看着他急慌慌地藏糖果,常常弄得舒娴和妈妈啼笑皆非。还有,舒娴和妈妈现在从不敢让父亲看到钱,信用卡倒没关系,但不能是现金。他只要一看到,就紧紧攥在手里,怎么哄劝也不放手,除非趁他睡熟时轻轻抽出来。而在中风前的几十年中,父亲何尝看重过钱财!
舒娴和妈妈当然不会对一个煳涂老头生气,她们只是奇怪,父亲的“自私”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出于本性,为什么在70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显示过?她笑着对施教授说:
“滤除吧。这是我老娘最关心的一项滤除,她希望老伴还能变回病前的样子。”
“……无法删除!该程序为固化程序。”硬盘吱吱响了一阵,屏幕上又打出:“未检索到该程序的固化区域!”
如果计算机会吃惊的话,此时一定在目瞪口呆吧:既是固化程序,又找不到固化区域!但施教授和舒娴互相看看,只是心照不宣地点头。他俩知道这个程序固化于何处,那是在比大脑更深的层次里:基因内部。理查德?道金斯说基因是自私的,由它所决定的动物行为,一切只是为了唯一的目标——基因的延续,即使动物行为中的“善”(无私、协作、母爱、牺牲精神等),其最终目的仍是自私的。
那张父亲手书的纸上共列有45项应滤除的恶德,其中37项未在父亲的意识中检索到,检索到8项,并成功滤除5项,余下3项无法滤除:欲念、暴力与自私。而这3项又是份量最重的。施教授有些黯然,今天的实验实际宣布了“意识过滤技术”的失败:既然连舒泽宇这样的完人都有无法滤除的恶德,假如被实验者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那又会是什么结果?
舒娴这才理解了手术前施教授说过的两句话:“我对过滤的成功与否不敢打保票。”“技术本身是没问题的,如果不成功,只可能是技术之外的原因。”她当时觉得这两句话似乎矛盾,现在看并不矛盾啊,因为恶德滤除失败的原因确实在技术之外。
舒娴对这个结果当然很失望,但她仍平静地说:
“那就恢复我父亲的原貌吧。正应了我老娘的那句话:如果手术不成功,她宁可还要手术前的这个煳涂老头。”停停她补充说,“这个结果丝毫不影响我们对他的感情。”
施教授也说:“没错,这个结果丝毫不影响到我们对他的崇敬,想想吧,虽然他像所有人、所有生物一样,在大脑和基因中都有固化的恶程序,但他用理性把它们压制了70年,只是中风后才让恶德显露,这是何等不容易!了解了这些,只能更感叹于他的伟大。”
他下达了复原指令,把储存在计算机中的意识B输回到已经格式化(除了性中枢和情绪中枢未能格式化)的空白大脑中。这个过程仍然比较耗时,屋里人都沉默着,静等老人醒来。舒娴知道施教授心情不好,便安慰道:不要难过,有时失败也是一种胜利,至少我们向后人指出“此路不通”。施教授笑着说:
“你不必安慰我,这项技术用于意识过滤虽然不成功,但其副产物(比如意识记录和拷贝)足够我受用一生啦,我不会为此失业的。只是,想想舒老的愿望未能实现,想想人类永远无法根除恶德,难免心中怅然。不过我也想开了,也许我们心目中的某些恶德,恰恰是文明进步的原始动因吧。”
他摇摇头,低声叹息着。
父亲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妈妈在门口早等急了,这时急急迎上来,手里拎着刚刚买的一大包点心,她甚至没问手术效果,就忙着给大家分发:
“都饿坏了吧,手术整整做了8个小时!大家都先吃两口,垫垫饥。”
担架床上的老人的确饿坏了,此时两眼紧盯着那包食物,以一个病人不具备的敏捷噼手夺过来,紧紧抱在怀中,同时往自己嘴里使劲塞。舒娴妈有点吃惊,看看女儿,女儿苦笑着点头(对,手术无效,他没能变回病前的样子)。老太太眸子中掠过一波黯然,但随即释然笑了:
“没关系,滤不掉就不滤了,咱还要原来那个煳涂老头。对不起大家啊,你们吃不成点心了,咱们没法儿和他一样见识。”
大家都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订的外卖已经送到餐厅了,然后绕过担架床走出去。老太太小声责斥丈夫:你看你,也不怕丢人,只知道顾自己,连小孩都不如!老头子大概也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迟迟疑疑地,把点心包举着递给大家,但眼神分明是一百二十分的舍不得。舒娴母女和大家忍不住,都轰然笑起来,老头子也给逗笑了,笑容灿烂而明亮。
作者注:
我此生经历过两个变了性格的老人。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好友张某之父。两人在单位都是公认的好人,对自己的家人更是绝对的无私。谁都想不到他们“老煳涂”之后会变成另一种人。我父亲患老年痴呆症后,只要见家人替他领回工资,就会紧紧攥在手里,睡梦中都不松手,连给老伴都不放心;张某之父患脑溢血后,常常和小孙儿争糖果点心,争小人书,让家人啼笑皆非。
也许人性本来是恶的,是自私的,当它失去理性的控制后就会顽强地显出本相;但另一方面,人的理性也实在伟大,它能在长达一生(指理性时段)的时间里控制自私本性,显示出一个完美的人格!昨天是清明,我到公墓祭奠了父亲,想起父亲这些陈年旧事,感慨系之,遂成此文。